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伴”与“物”
人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举伴真主是大罪。但是,这一概念的发掘,首先是主办《关注》杂志的马千里。他尖锐地指出:取媚system(体制)才是最大的举伴。懂得这一句,需要利益的放弃。年轻阿訇们最喜欢对着“以物配主”的概念口似悬河,宣讲他们对独一论的谙熟。而恕我直言:如今的寺里寺外,最常见的就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机关算尽,对各色的权势献媚。
但政治的说破,尚不是理解的彻底。究竟什么叫“举伴”?又怎么理解“以物配主”?—无论从语言或哲学,搞懂这一句都很不容易。
(shark),这一概念意即“做伴、配偶”,人为地“添加伙伴”。熟悉维吾尔社会的朋友说,它就是做买卖的合伙人。西班牙语译本是asociar, 合伙人。它与股份、株式、入伙合作份额控股之类,关系密切。
井筒俊彦提醒说:《古兰经》降示时的语言,不仅是麦加方言,而且是“带有麦加商人色彩的语言”(井筒俊彦:《コーランを読む》 ,岩波书店一九八五年版,19页)。或许这个用语即是如此?其实历史早证实了用语的含义。如今我们更明白当年古莱氏豪商的思路了:他们拒绝一神论,他们可以接受安拉,但要在安拉旁再搭配几个别的偶像,这就是“找伴儿配对”。因此,伊斯兰思想史上的第一个批判对象就是他们,日文译本采用“多神教徒、偶像崇拜”来对应这种人。
但更要追究那个“伴儿”是什么。古代是偶像,今天对遍布九州的拜物教徒来说它还是偶像—豪宅、巨款、地位、浮名,用阿语一句话:
(shay’ /物)!而这个读音“晒银”的shay’就是房和钱、名与位。
system—正蜕变为一切信仰、理想、道德甚至专业品质的敌人。
伊斯兰一直与上述思想斗争。当体制成了毁灭文明前途的恶魔,这一斗争的现实性不言而喻。如今不是与摊贩市场的商人,而是与武装到牙齿的权力进行这场辩论与对决,它的意义当然严肃。虽然对我来说,从初次听说,到咀嚼它的意味至今,耗费了不止三十年。
穆斯林常常诵读的忏悔念辞中,有一句:
“主啊,我求你从——我以物给你配伴,且我对此明知(的行为上)护佑我。”
是第一人称现在式的“我配对、我找伴儿”。谁都知道顶级的原则是主的独一,“
/他没有匹配”,但这段痛心的忏悔词分明坦白交待说:我常把主“以物搭伴儿”而且我“对此明知”。初学时我认为这一段话逻辑不通,以为文本传抄错了。后来才恍然大悟:愈是最大的原则,人愈是明知故犯!
这是一个千年重复的老话题。人人都说认主独一举伴大罪—它甚至变成一种条件反射,哪怕睡梦中也不会说漏嘴。自知事情严重,于是动辄忏悔。但一段讨白(忏悔词)念得口滑—也就没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有滚滚而来的信仰背离,而且明知故犯呢?它,这个 “物”简直是打不死的魔鬼。妥协、变节、背叛都被它挑唆着次第出现,架空了心灵的信仰—古代阿拉伯的“伴”,早就替换成了新的“主”,人向着它屈膝跪拜,变作了可悲的拜物教徒。
这个蛊惑腐蚀的恶魔,这毒害文明的“物”,在今天就是覆盖社会的“体制”(system,下文写作“S”)之网。
人一旦在心中树立了金钱、地位、利益的“主宰”,就与暴戾、污秽、等级的“S”沆瀣一气。 人就变成了“S”网上被捕获的小虫,踽踽爬行,寻觅着唾尘粪土充饥。他们的虫蚁一生,只是向着那个它—
(shay’ /物)膜拜。那个词再次变形,为这些人命名立号—拜物—多神教徒:
(mushrikūn)。
他们背叛了高贵的生命,一文不值还自以为得计。他们的家庭职业,他们的声音墨迹,都染着洗刷不净的污点。天道做证:他们的价值已经被他们自己否定。因为无论人能找出多少理由,信仰的人都绝不能弃大义不顾,选择去利益的团伙里蝇营狗苟。
如今飞涨的物价,“卷我屋上三重茅”,粉碎了人对“家”的梦想,使得“shay’ /物”更加得意扬扬,满脸骄妄。但是,虽然向它投降的人在排成大队,它仍然遭到理智的批判,被人民宣判为道德崩溃的原因。
在这样的历史时点,强调“以物配主”的禁条是必要的。需要尖锐的揭破,更需要勇敢的行动。如果我们有解释的余裕,如果人们有倾听的文化,它会得到从未有过的共鸣。
那些见小利忘命,遇大义惜身的人,那些向着“S”三跪九叩的伪信者,迟早会被唾弃。确实“S”如山,但更有大义当前。生而为人,抉择之际,不能首鼠两端。放弃利益几乎是唯一的道路。可是谁知道,这种选择看似悲怆,其实不仅令人满足甚至使人幸福!
由于对香喷喷利益的毅然放弃,人本身会得到加倍的升华。“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毛泽东语),能达到无畏的信仰。
“不要忧愁!”
二○○三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前后,我正在地中海两侧旅行。
那一天在摩洛哥北部的得土安(Tetuan),一个名叫叶海亚的朋友领我们去清真寺。寺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之间,播音器不停地传来一个不歇的讲演。 我挤在密密的阿拉伯人正中,前后左右不断有人探过身来与我握手,因为听说我从中国来。渐渐地安静了,只剩下喇叭里那个滔滔的声音。高处一个白髯老者挥动着手臂,我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从群众的全神贯注和大殿里的寂静,猜出一定讲得精彩。我甚至感到身边男子的粗重呼吸,那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主麻日, 人人意识到此刻炸弹正在放肆地轰炸古城巴格达。能觉得出人们感到孤单,因此紧紧地挤着。
礼拜结束了,人流拥推着我出了寺。一股浓浓的空气久久聚集不散,但我没有弄懂它。
跟着叶海亚一起到了家。摩洛哥的习俗,是主麻后大家一起吃“库斯库斯”。 围着桌子,他们急着想说,我们更急欲想听。做着手势,改着语言,最终大致听懂了一句,今天寺里的讲演里有一句:“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