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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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这么多年里,米乡飘摇欲坠的铜黄色天空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犹如一面燃烧的追逐烈日的飞毯跟随我前进的脚步。我想如果不是坤送的死,我不会对米乡的田野和山坡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尽管我不喜欢米乡那些葱黄的麦田、土赭的山石以及一座座茅草屋,但它们日夜穿梭在我的梦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天,黄昏下落后,穹光渐次湮灭,整个米乡缓缓沉入黑红,像一坛喑哑的老酒。我支起窗架,趴在窗户上,远处幽森的山野传来阵阵虫鸣,门前空地上的杂草随风舞动,抖碎朵朵花瓣。我看着天空,想象着改天去山林该怎样捕捉兔子和藤麻兽,想象着自己是如何英勇地带着大家找到了金钱蟒的洞穴。
  就在这时候,窗外响起轻小的叩击声,我打开窗户,春织躲在窗下。
  “你能出来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春织的眼睛映出屋里的光亮。
  “要去多久?”
  “不用太久。”春织说,“我也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我熄灯跳到窗外柔软的地上,牵起春织的手猫腰朝前方的麦地走去。
  月光饱满而宁静,轻盈地洒在一座座茅草屋顶,我和春织的影子像两只飞鸟刷刷地在麦地里穿梭,夜风从身后吹来,海浪一样推过眼前的千万麦秆。来到这片麦地的尽头,那些飞舞的麦秆纷纷错合像一扇门关闭在我俩身后,春织蹲下来,用木棍刨开一层泥,取出一包莹莹发亮的东西。
  
  巨大的阴影栖息在米乡的后山之上,深林中传来的阵阵悲鸣曾是大人用来吓唬孩子们的。春织走在前面,打开包袱丢出里面的石头,那翠莹石,每当夜晚,翠莹石都会发出萤火般的微光。春织一路丢下的石头,做上标记,这样可以方便回来。
  抬起头,从高树繁密的叶隙间可以看见今晚的星光。走在山林中,我看到一只黑鸟扑打着翅膀从树林间飞过。
  我们沿着铺满碎叶的小路往前走,高处繁密的树叶遮蔽了夜光,只剩下丝缕般的白雾缠绕在一棵又一棵粗硕的树木间。我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雾丝,它们瞬间化作了冰凉的颗粒。
  春织抖抖口袋,还有最后一枚翠莹石。她将石头狠狠地掷向远处,转脸对我微微一笑,“米遥,你听。”
  我睁大眼睛,仔细聆听。天地一片冷寂,前方光芒黯淡的树林里忽然扬起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接着成千上万飞鸟的黑影振翅而起,犹如河流朝高处的圆月飞去。棱角分明参差不齐的鸟影带着翅膀的扑打声仓皇高飞,我和春织飞快地朝前跑去,看到荧光盛放的烂漫世界时,我整个人呆掉了。
  漆黑天空下是一片发着微光的竹林,竹林处在凹地之中,四周是青碧的草群和白色的圆石,我依稀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困惑地看着春织。
  “走,咱们下去看看。”
  
  竹林深处,高耸入云的翠竹在头顶结成一把穹伞,琥珀色的月光四处游移。我仰起脸,看见一种长着火焰状翅膀的飞鸟轻缓飞过。在我们脚下,是各种颜色的碎花,绛紫,昏蓝,赭绿,品红,双脚踏上去的感觉犹如踩着飘游的云朵。
  一眼望去,前面还有更多绚烂的植物,螺旋状的白色高草,盘缠在竹子底部的奇怪藤蔓,以及时而旋转时而收拢的巨大叶片,令人目不暇接。
  我看到竹子的躯干上是一个又一个小孔,孔中透出微微亮光。那就是光的来源。
  春织忽然停下脚步,让我不要出声。
  “怎么了?”
  “我听见有声音。”春织拉上我,“跟我来。”
  我屏住呼吸,春织说得没错,的确有一种声音乘风而来。我们顺着声音的来处穿过密林,锤凿声越来越近,这时春织伸过手来紧紧抓住我,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惶。
  我们挪步朝前走去,强劲的敲击声从我们的脚下淌过,如同一片细沙。接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口黑漆漆的井。黑井外沿由粗粝的砖石砌成,可以明显看出风霜切凿的痕迹,声音就是从井中传出来的。
  我和春织不约而同地朝下面看去,悬坠在井口的是一条粗麻绳,垂入不知深浅的黑暗。干枯的黑井泛起阵阵潮气,面对它我感觉到一种召唤似的声音幽幽地穿入心肺,潮湿的、浓烈的气味呛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说:“咱们回去吧。”
  春织忽然说:“我见过这口井。”
  “什么?”
  “我见过它,在梦里。”
  春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最后,我的视线顺着春织苍白的脸一路下落,“春织,你的手……”
  春织看看自己的双手,黑色的睛瞳中绽放出惶遽的光泽。红色的惊寒的血液从她的指尖流淌下来,染满了衣裙。
  春织的叫声穿破黑夜时,我再次看见仓皇飞离的鬼魅黑鸟。
  它们像极了那天夜里米乡被揭破的不可掩埋的隐秘。
  
  02
  从小父亲就想让我成为一位优秀的米师,那时候,当所有孩子在田野间奔跑追逐野鸡和淙鸩鸟时,我只能站在窗前背诵父亲留给我的一本本米乡古籍。
  年龄稍大些的时候,父亲才给我更多玩耍的时间,但他几乎时刻警惕着我的动作,对我出行的时间和结交的伙伴严加管制,更大程度地控制着我的作息。
  
  天亮时分,我和春织在米乡的山下被人发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山又如何在路边睡着的。当我睁开眼,几个男人已经准备把春织送回家了。
  父亲将我领了回去,一进屋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事先没有为自己编造谎言,果不其然父亲将我锁在屋里毒打了一顿。他气呼呼地关上门走了,我带着疼痛躺在床上哭咽,同时也担心起春织的安危。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无精打采,也没有出门,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敢正视我父亲的眼睛。唯一一件让我感到快活的事情来自春织,她的手竟然没有流血。
  我不知道我和春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春织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心情转好后,我去看过她,她和以往一样活泼开心。
  
  黑色的光在水面上荡漾着,水流向远处,汇聚出咕噜咕噜哽咽般的声响。春织光润的小脚在水面上拨来拨去,像一只欢快的水鸟,月光映着水光在她的脚面上照出环环波纹。我俩坐在枯木上双脚荡来荡去,我问:“春织,你觉得坤送厉害吗?”
  “厉害吧,他马上要成为领袖了。”
  “那你说,我可能比他还厉害吗?”
  “想听实话吗?”
  “你说吧。”
  “大家都说坤送是天赐神慧。”春织看我一眼,“所以……”
  “也是,像坤送这种天才,米乡要多少年才会出一个的。”
  我耷拉着脑袋,春织鼓着腮帮轻轻吹气,仰起脸大叫起来,“虫!虫!米遥,快!”
  我仰脸看去,一群萤火虫从水边的草群中升起,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地交织在空中。我跳进水中,踩过河石扑上草地,从怀里拿出薰泱草,那些微弱明净的光火缓缓聚集在我的周身,接着飞入了我装满薰泱草的玻璃罐中。
  我递给春织,她拿着罐子拥在胸口,暖暖一笑,然后跳到我身边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赤着脚一蹦一跳地离开,“走吧,做灯笼去。”
  
  加冕礼当天,米乡里所有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到了,他们围坐在瞿阳手杖周围,神情肃穆。八个穿着米乡古代服饰的女子和两个手持骨杖身披草毡戴着鹿面面具的男人在台上舞动起来,他们跳的是米乡的古代祭舞,巫浊,这个舞蹈是用来祭奠米乡祖先的。
  坤送穿着一件袍衣上台,向每一位老人行礼,最后走到瞿阳手杖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下的人群。我看到坤送温婉的神情带着一丝凝重,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毕竟马上就要成为米乡人的领袖,而对于更多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都还被称为孩子。
  暹臻站起来,嘴里念着含混不清的冗长词句,即使是站在前排的我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坤送在频频点头。暹臻像一个达成了毕生心愿的人对坤送微微含笑,一只手如枯瘦的鸟儿停落在坤送的肩上,连续拍打。司仪将瞿阳手杖奉到暹臻面前,暹臻稳稳将手杖放在了坤送手中。坤送高举手杖时,台下人群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春织拉着我跪下,我低低地朝后看,一排又一排米乡人跪在地上,有些人脸上刻画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有些人带着嫉妒与不屑,更多的人则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忠于米乡传承的信服和尊拜。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和父亲走在田间,其他米乡人也提着灯笼三三两两地回家,茅草屋上夜风呜咽,窗纸哗哗作响,父亲手上炬火石的光总是被风吹灭,我从怀里掏出一小罐萤火虫递给他:“用这个吧。”
  父亲看萤罐一眼,“你捉给春织的?”
  “是,准备做灯笼,还没有做。”
  这时,田野上一个黑影匆忙跑向这里,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来到我们面前,交出了一封信,那是一封黄麦信,灰黄的信口插着一根麦穗,在米乡这样的信具有威慑的命令的口吻。父亲打开信时瞅我一眼,合上信,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父亲看穿我的好奇,他低下脸,“坤送说,从明天开始,你就去他那儿。”
  
  03
  坤送不像我们这些孩子,他有自己的茅草屋,而且已经被布置得相当精致。在去坤送茅草屋的路上,一些过路的孩子冲我嚎叫,问我去哪儿,我笑笑指指前面,他们都很惊讶。我来到坤送门前,正要敲门,门就开了。
  “春织?”我眨眨眼,“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
  我站在屋里,目光跃过面前的方桌和正对门的神台以及挂在墙上的各种古代壁画,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赶紧拉着春织站回原地。坤送出现时,我僵直地站了会儿,春织扯扯我的衣角让我向坤送行礼。
  “不用,以后你们跟我在一起,就像跟伙伴在一起一样随便就是了。”坤送笑起来格外明亮,“里屋的房间都帮你们收拾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住这儿。”
  
  米乡的阳光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那时候,太阳总有空伴随着我们出来,太亮,晃得人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像一只被光网捕住的大鱼,目光无论落及何处刺眼的光亮便一涌而至。我看见坤送和春织的身影在阳光中点点虚白,成为两个欢笑的图案。
  自我入住坤送家第二天起,坤送压根儿没有干过半点和米术相关的事,一大早,他就带着我和春织上山了,我们越过山岭,来到水墨河岸。
  坤送对我说:“你还不会捕鱼,是吧?”
  坤送身手矫健地踏入水中,春织在我身后推我一下,笑着,“去呀,快去。”
  捕鱼、猎兽,在篝火边围坐着唱歌,在米乡的隆天崖壁上放天火星灯。那些日子里,坤送带着我和春织做了许许多多让人毕生难忘的事。坤送从来不提米术,悠然地指导我如何捕捉河鱼,把他的捕兽经验详细地告诉我。夜晚降临,我们就点起篝火在山上烧烤野味,坤送会讲一些在我和春织看来有如传奇的故事。
  放天火星灯的那天,坤送站在隆天崖壁上,一直出神地望着远方。我和春织将许过愿的星灯放飞,看着它们翱翔在夜穹下最终化为满天星辰中的一颗。转过脸,我才看到坤送凝神远眺的样子实质上充满了孤独。那时我想,所有天赋异禀的少年也许都是如此,他们是山巅上的花朵,不管开得如何绚烂,深植大地的根部都融于雪下,冰冷异常。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你们猜。”
  我和春织摇摇头,“猜不出来。”
  “猜猜,你们肯定听说过。”
  我俩仔细看看,还是摇头,“真的猜不出来。”
  “这是枪。”坤送睁大双眼,兴奋地看着我和春织,“马帮人知道吗?”
  “知道,土匪。”
  “他们用的枪,就是这个。”坤送满意地一笑,将枪藏起来,“你们可不许说出去。”
  “不说,我们不说。”我和春织面面相觑。
  枪,那是枪。当坤送信任地将枪展露给我和春织后,我们提上水壶和干粮翻越了米乡的大山,到深山背面去了。坤送说,这边离米乡很远,打出枪声时,米乡人很难听见。说完,坤送就扬手冲天空开了一枪,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枪声,春织和我都吓了一跳。坤送指着远处,大笑着说:“看,野鸡打下来了!”
  “这是什么?”夜里坤送擦枪的时候,我好奇地挪到他身边。
  “火弹,自己就可以做,只要有它,什么东西都能打穿。”
  “那这枪是从哪儿来的?”我问。
  坤送看我一眼,笑微微地不做回答,摸摸我的脑袋,“时间不早了,睡吧。”
  
  响亮脆利的枪声回荡在山林中,坤送扛着枪像一个武士走在层层落叶上。我和春织负责捡野鸡,每当一只野鸡中弹,我俩就争相抢夺送到坤送手中,俨然两个门下走狗。
  回米乡的前天夜里,我和春织一边烤着野鸡一边听坤送唱歌。没多久,坤送的歌声停了,春织把烧好的野鸡递给我们,坤送摆摆手,说他不吃。
  夜风袭来,撩人思绪,坤送哼了一会儿曲调,突然兴致勃勃地坐到我身边,“米遥,你想学开枪吗?”
  “我?开枪?”
  “说不定哪天会用上,来,我教你,把住这儿,顶着肩……”
  
  回到米乡当晚,我和春织就受到了暹臻的召见。显然,这些日子以来坤送的所作所为引起了老人们的注意。我和春织见到暹臻时就察觉大事不妙,暹臻坐在八卦桌前旋转着手中那枚黑冥钱币,分明站着的我们却从他眼神中感受到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些天,你们和坤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我俩低头无语,这时候,无论说什么谎话也无济于事。
  暹臻并没有步步紧逼追问下去。他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走吧,回去告诉坤送,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夜下的米乡从未流露出那天那样森冷的气氛,我和春织出门时,茅草屋上弹起片片叮当碎瓦声,沿途人户的灯笼在寒风中来回飘动。也不知道多晚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走了有十几分钟,最后,我和春织看见了坤送的灯笼,红色的光火上寥落的“坤”字让我们的心情转危为安。坤送走近时,我俩几乎整个儿扑了上去。
  
  一进屋,坤送就端来火盆和热水,让我和春织赶紧暖暖手。我将双脚踏入热水中,坤送关闭了门窗,一脸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突然问:“你们看到黑井了,对吧?”
  我和春织诧异万分。
  “山上有片发光的竹林,还有一口黑色的枯井。”坤送说,“春织,把你的手给我。”
  “你怎么知道……”春织迟疑地伸出手。
  坤送取出刀,对春织说:“稍微忍一下。”
  说完,他一刀划破春织的指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真是这样。”坤送替春织包扎手指,“春织,你的身体里,藏着炎明血。”
  
  那天夜里,坤送将米乡最为隐秘的历史告诉了我们。
  坤送对我俩说,“我在老人们那儿学习时,曾收到过一些禁阅令,米乡有些古老的资料是不能阅读的,但最后我还是看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资料,那上面记载着一个人,名叫淙尧,这个人,是米乡历史上的一个神话。”
  “神话?”
  “这个叫淙尧的人,去过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坤送激动地讲述,仿佛已将自己置身于那段传奇之中,“那个地方,叫做遥空幻境。”
  “遥空幻境?”
  “对,遥空幻境,传说中一个充满迷幻色彩的神地,那里有变幻的光影,纷飞的鸟群,绚烂的花朵,还有一棵参天大树,直冲云霄,幻境之中有成千上万奇异的果实和神秘的建筑,据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一生都不想离开。米乡之中,除了淙尧,没有人去过那里。那数十年中,淙尧都待在遥空幻境之中,看到过什么,遇见过什么,至今是一个谜,但是有一点,米乡秘史上记载得万分明确,那就是数十年后的一个黄昏,苍老的淙尧突然从遥空幻境回来了。”
  我和春织听得入神,“回到了米乡?”
  “是,而且淙尧回乡后,频频消失在后山,而记载这份密传的人曾亲眼看到,淙尧在后山一个神秘的地方栽种下了满片竹林,并在林中打下了一口黑井。这件事被密传的撰写者撞破后,淙尧给了撰写者一大笔钱,试图封住撰写者的嘴,可是撰写者断然拒绝了,他说他只想看一样东西,那就是黑井之下的秘密。”
  “井下有什么?”我飞快地追问。
  “不知道,密传上没有记载,但是密传上提到了淙尧说的一句话,去到黑井,就有可能找到遥空幻境。”坤送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淙尧害怕撰写者泄露了他的秘密,最终淙尧还是在那片竹林上做了手脚,撰写者再去寻找那片竹林,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淙尧就死了,但是在死之前,他埋下了一个预言,在米乡人中,会有一些新生孩子身体里藏着一种炎明血,这种血液可以感知那片竹林,甚至可以启动黑井之下的秘密,而春织,就是带着炎明血的人。”
  春织指指自己,倍感惊讶,“我?”
  “上次你们找到那片竹林时,我一直偷偷跟在你们身后,在那口黑井边,春织说自己梦到过那口黑井,我就确定了这一点,那天你们该是看到了淙尧布下的幻象,两人都晕了过去,是我把你们带下了山。”
  “那你怎么找到竹林的,也有炎明血吗?”春织问。
  “我可没有你这么幸运,我是用密传上的蛛丝马迹推算出那片竹林位置的,尽管找到了那口井,也下到井底,可我无法参破下面的谜题,所以加冕礼后,我找到了你们俩,我想井下的秘密只有春织的炎明血可以揭开。”
  “真的有遥空幻境这种地方吗?”春织说,“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坤送望着我们,“这也是我的心愿。”
  我们三人正商讨何时动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低鸣。
  “你们听见没,好像有号角声?”
  “那是……通冥号的声音……”
  “这么说,米乡出事了……”
  
  04
  坤送对我们说一定又是马帮人来了,我和春织问不是说这几年都不会再来吗,坤送冷笑了一声说他们永远是狗改不了吃屎的。
  马帮人是米乡人的噩梦。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脾气暴躁,性情剽悍,一生以烧杀抢掠为乐。自发现米乡之后,他们每隔几年都会来米乡一趟。我最早见到马帮人还是很小的时候,那一年,马帮人驾着马车抢走了米乡三分之一的粮食,一些顽抗的男人扒在车后试图阻止他们离开,残忍的马帮人直接用铁锤敲碎他们的手指。男人们被马车抛在路边,怀抱婴孩的妇女追到丈夫身边哀嚎,看着丈夫鲜血淋淋的手指抓起石头朝马车砸去,远去的马帮人只留给米乡蔽天的灰尘以及毫不留情的嘲笑。
  米乡里好几个孤儿的父亲就是妄图夺回自己那份白米而被马帮人射杀的,没多久死者的老婆也就上吊自杀了。久而久之,米乡人从负隅顽抗变成了彻底的毕恭毕敬,每年都会送三车大米到几座大山外的马帮人驻地当做献供,以此来缓息马帮人对米乡的掠夺。可惜马帮人嗜杀成性,他们看似阴柔的面容下流淌着妖邪的血液,所以总会找到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袭击米乡。这不是掠夺不掠夺的问题,这在马帮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娱乐。如果给我一把刀,砍掉一个马帮人的头颅,我猜他喷涌向天的血液一定是黑色的。
  
  老远我们就听见了嘈杂的人声,我和春织一路小跑,最后躲在一间茅草屋的后面。米乡的男女都出屋了,他们跟在暹臻身后与马帮人对峙。一群黑压压的马帮人犹如云障停在暹臻面前,他们手持火把,用黑巾半蒙着脸,以至于他们头顶的黑夜看上更加低暗、幽沉。风呼呼地掠过众人头顶,火把上噼啵的燃烧声使人感到千钧一发。
  我和春织隐约听到暹臻在和其中一个马帮人谈条件,他似乎在重申米乡与马帮人之间的某一约定,而对方脸上立即闪现出无赖的讥讽的表情,显然置若罔闻。暹臻愤怒地跺了一下手杖,马帮人随即一阵哄笑,打着口哨轻蔑。火光映在他们脸上邪恶无比,与之相对的是米乡男女阴沉而略微恐惧的脸在月光下微微变形。
  我抓住春织,“走,上去听听。”
  我和春织绕到人群后面,这才听清马帮人让暹臻把坤送交出来。
  “要是不交出来,一定会让你们好看的。”领头的那个马帮人扬了一下手臂,后面的人扔了一支枪给他。他架住枪,对着暹臻瞄准,“你可以先试试。”
  男人话音刚落,一声枪响就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米乡人纷纷惊惶地往后看,坤送骑着他往日驯服的野兽天彻将枪架住,瞄准了领头人的额心,“你也可以试试。”
  米乡人给坤送让开一条路,坤送在暹臻身边停下,领头人威吓说:“坤送,你自己来了就好,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
  “我干了什么?”坤送举着枪,微微上移,“你倒是说出来。”
  “你抢了我们的枪。”
  “放你娘的狗屁!”
  坤送说话时一直用枪瞄着对方,眼神凌厉如刀。他破口大骂后马帮人一阵骚动,纷纷举枪,领头人用一个手势压下去,问坤送,“那这支枪是哪儿来的?”
  “你们他妈的要偷,要抢,要他妈杀人都可以,那也要找个好借口,”坤送缓缓放低枪口,“这枪是我在山上捡来的,当时我上山打猎,撞上你们马帮人自相残杀,一个短命的死在老子脚下,老子顺手捡了回来,你们要是敢动手,我随时奉陪。”
  “坤送,你只有一条枪。”
  “你他娘的只有一条命。”
  坤送就那么举着枪,一脸冷静地和领头人对视。要知道,那一刻坤送一个人对着马帮人的几十支枪,身后就是赤手空拳的米乡人,只要一个微弱的呼吸、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可能引发枪林弹雨,就算九死一生的人,也难免会被那种局势吓得双腿打颤。
  领头人哈哈大笑,死盯着坤送的枪口,“这么说,马帮人改朝换代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不错,现在马帮人有了新主,数量上也扩充了一大批。”
  “有话你就说,有屁你就放。”
  “三车米对我们来说,太少了,以后我们要十车。”
  坤送还没开口,身后的米乡人就不干了。十车米,那意味着米乡人一年的大半收成都拱手送人。与其如此,还不如一枪扫死算了。一个米乡男人抻高脑袋叫起来,马帮人一瞬间同时将枪口对了过去,枪械咔咔的声响令人脊背发麻,男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坤送目不斜视,声音更加低缓,“十车?不要说我身后这么多人不答应,就是他们答应了,我也不会给你。你给我听好了,不是十车,也不是三车,从今以后,我他妈一车都不给你。”
  所有枪口齐刷刷地对准坤送,领头人架起枪,“坤送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开枪啊,你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
  领头人脸若冻木,也许在他听来今夜的风声更为悲凉。他憎恶地看着坤送,一动不动。
  “你死了,你身后有的是兄弟想坐你的位子。”坤送紧抿嘴唇,“你开枪,你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你信不信?”
  “好,你有种,坤送,”领头人放低了枪,“今晚就到此为止,给你十天时间,你要是不亲自送十车米过来,我就带上驻地里全部的马帮人血洗米乡,你听清楚了吗?”
  “那你们他妈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赶走马帮人的第二天夜里,坤送叫上了我和春织,“我们现在上山吧。”
  黏稠的黑夜如潮汐一般将月亮送上了山崖,月亮格外圆月光也异常明净。天壁之下的米乡又像昨天一样沉入夜晚,茅草屋上残留的红光已经消失,遍及山野的花朵渐渐低垂,一户户人家屋顶的炊烟渐次停歇于风中。刷碗的声音小了下去,代之而起的是田间虫鸟幽幽的低鸣,偶尔也会有冗长的蛙鸣,可没多久,蛙群似乎对米乡一贯的气氛有所厌倦,连叫也懒得再叫一声了。我们路过田野上山时,看见有几个老女人在门口搓洗衣物,她们倒出的脏水哗啦哗啦流入田间,惊起了几只鸦鸟。
  “据说淙尧回来之后,米乡有几天傍晚出现过一些很奇特的声音。”坤送说。
  “是什么声音?”
  “好像说是鼓声,但又比普通的鼓声来得有劲,苍劲中透着悲凉。”坤送摇摇头,“我不懂音律,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呃……上次我们来这儿,倒是听到过咚咚的声响,对吧,春织。”
  “嗯,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那是我做的一个机关。”坤送说。
  “机关?”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和坤送跟着春织穿过层层密林,来到竹林外时,坤送深吸了一口气。竹林还保持着旺盛的荧光,我问坤送这些荧光是如何产生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从遥空幻境带来的。我们踩过一地妖娆的花群,咚咚的声响近了。
  “你就是顺着这条绳子下去的?”我和春织站在井边,低头看悬坠的粗绳。
  “嗯,别担心,我一个一个带你们下去。”
  
  当我的脚落在井下潮湿柔软的地面上,我差点吐了出来。我看看脚下,是一摊浅浅的积水映着虚无的人影。春织正准备拿出萤罐,坤送直接点燃了火把,带领在前,“跟我来。”
  火光映在墙壁上,前面一个曲折的回廊似的道路也显露出来。从这里看去,那更像是一条通往某个密室的暗道。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路上哒哒作响,传到里面就变成了空旷的回音。那个咚咚咚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转弯的时候,我看到墙壁上映现的我们三人的黑影,那像极了三只巨大的黑蝠。
  “到了。”坤送停下脚步,脸庞被光照得熠熠生辉。
  “这是你做的机关?”
  “嗯,我想用它打开这扇门,可是不行,根本敲不开。”
  路的尽头,在一扇黑色的大门前,一个结构复杂的由各种木具和几经弯折的铁器扭成的机械从墙上钻出来,犹如一条巨蟒倾斜在地上,另一端衔接着一个大型铁锤猛烈敲打着那扇黑色的大门。
  坤送走上去卡住机关的一头,让其停止了运作,“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春织了。”
  春织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扇黑色大门上,一层灰尘从墙壁上弹了下来,我几乎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坤送抓住我的手,我也赶紧去抓牢春织,三人退后,看到细碎的尘埃从黑门的缝隙中纷纷掉落,伴随着沉闷的旧齿轮咬合般的轰隆声,那扇门真的开了。
  坤送走上去将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气息,我以为会有光缕飘来,可是门后仍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坤送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是什么东西将他的目光打结。我和春织走上去,听到坤送嘴里轻轻地送出两个听不懂的字,“铁轨……”
  “鬼?”春织惊叫,“怎么会有鬼!”
  “不是,是铁轨,密传上提到过的铁轨。”
  说着,坤送像着了魔一样跑起来,门后是两条长长的泛着冷光的铁杠,也就是坤送嘴里所说的铁轨。坤送疯狂地跑着,踩踏着两条长铁间的碎乱石头高兴不已。他舞动着双臂让我们快点,长长的头发飘了起来,仿佛已经去到了另一个洞天。而实际上,除了脚下多出铁轨之外,我们仍旧处在洞窟般的地下黑室里。奔跑时,我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迷乱,身边倒退的墙壁似乎也飞了起来。
  风呼呼地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越往前跑,空间就越开阔,黑室变成了一个无论长宽高常人都难以触及的巨大暗洞。我拉着春织,被坤送莫名其妙地感染了,顺着铁轨往前飞奔,我俩也一直相视而笑,越笑越疯。
  就在这时,我俩听见“咚”的一声,那是脚步跌乱身体坠倒的声响。我们慢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前看。摔倒在地的坤送毫不在意身上的擦伤,他笑呵呵地举起一只胳膊,指着他身边我们面前的庞然大物,“看,火车,这是火车!”
  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架老式火车,仅有一节车厢。泛黑的车身说明它当时已经垂垂老矣,庞杂笨重的设计也早已经被淘汰,但从外面看上去多少还有些雄壮,特别是第一次看见它时,我和春织都认为那是世界上最为豪华的车辆。
  “好大的轮子。”
  “真的,比磨盘还大。”
  坤送满脸溢彩,“铁轨,火车,这些在密传里都曾有提及,我们找到了,坐上火车,就能去传说中的遥空幻境!”
  坤送站在火车下面癫狂地号叫,像一只猎捕到美餐的野兽。他的影子也在墙壁上扩张成一个巨大的穹,简直大得吓人。
  但是,很快他平静下来,回脸对我和春织说:“你们走吧。”
  “我们?难道你不去吗?”
  坤送摇摇头,“你们忘了,马帮人还等着我呢。”
  
  05
  那天早晨的雾特别大,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白雾。人和房屋的影廓全被掩埋,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声音可以洞悉。一大早,米乡人听见了嘎吱嘎吱的车轮转响,大家走出茅草屋,穿过滂沱大雾看到坤送拉着一辆大车朝后山马帮人的驻地走去。大家默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手里什么武器也没有拿。走过乡民身边,坤送一直保持沉默,目光和暹臻交触而过也未留下只言片语。米乡人跟在坤送身后,一个个都用惶惑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走到后山脚下,坤送转身向大家挥挥手,“回去吧,你们都回去!”
  米乡人停下了脚步,一个也没离开,他们同样也没说出任何叮嘱祈祷的话。坤送笑了笑,故作轻松,“没事,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你们都回去吧。”
  我躲在人群中,看到暹臻脸上僵冷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坤送的身影就那样渐渐淹没在迷白的雾气中,尽管那背影很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决绝和悲壮。米乡人目送他离开,直到天空中传来的车轮转响如同一个忧郁的回音被雾气打湿,父母们才领着孩子回去。父亲带我回家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春织,她不断地朝我这边望过来,瞳中流转着飞鸟一般的惊惶。
  
  回到家,我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房间里传来纸张的抽送声和瓦罐碰撞的叮当声,父亲走到门口,招呼我进去,“米遥,过来帮一下忙。”
  父亲房间中央堆放着各种书籍,他将那些书分了一半给我,一边告诉我归类的要求一边作示范,他说:“很快你就要用到这些书了。”
  我翻动其中的几本,那都是记载米乡各类米术和秘方的旧书,父亲抽下我手中的那本归好类,“从明天开始,你就从坤送那儿搬回来,跟我学习米术。”
  “搬回来?为什么搬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父亲说,“坤送八成回不来了,今天一去,必死无疑,这样一来米乡就会产生新的继承者,依你的资质,完全有可能。”
  “你是说坤送现在为了米乡送命,而我应该为成为他的替代者做好准备,一边跟你一起归类这些书一边盼着他死?”
  “你懂不懂现在的局势?”父亲压低声音怒吼一句,关上窗户抓我到墙角,“你以为坤送是跟谁作对?你以为坤送这样就伟大就光荣了?坤送这一去,米乡后面灾难重重,我现在教你米术,等到米乡平静点了,你才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我冷笑一声,“觊觎米乡最高的位置,那就是我的立足之地?”
  “那你想怎么样?”
  “现在不该是所有米乡人团结一致的时候吗?可你现在就让我盼着坤送早点死?”
  “不是谁要盼着他死,是他自己送死去的。”
  “那也是为了米乡……”
  “够了!你最好照着我说的做。”
  我看看散落满地的书,一脚蹬开,“坤送不会死的。”
  那天中午,我家门前燃起了一股浓黑的烟雾,那是父亲在焚烧我曾经积攒下来的各种玩具和画册。那些我童年视为宝藏的战利品,那些从伙伴那儿收集到手的动物甲壳,还有坤送每次打完飞禽后送给我的五彩羽毛统统在我的眼皮底下化为灰烬。我记得父亲焚烧它们时一眼又一眼地朝我这边瞥来,口中念念有词。我站在屋檐下,满脸的屈辱感,当他将我最喜欢的春织送给我的一对泥人扔入火盆中,我努力维持的最后一份尊严在麻木的表情中彻底崩溃。我看着那一对泥人化成黑灰,飘散成烟,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坤送一去不返,马帮人也没再出现。米乡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坤送消失了,马帮人也消失了,米乡突然落入了诡异的平静。
  那年的秋天特别长,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诅咒。站在茅草屋顶,人们可以感受到萧瑟秋天下米乡田野中缓缓升腾而起的古怪潮气。接连几天,很多米乡人都爬上了屋顶,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个深秋,米乡历史上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米乡田野,颗粒无收。无旱无涝,一切种植过程都遵循着古术礼法,但偏偏播下的种子只生出无粮的空壳。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向老人们禀报后并未引起米乡人的重视。那时米乡的稻谷正是饱满之际,老人们走到田间观察谷色也并没有觉得有何异况。但就在一个月后,米乡结出的大半粮食都发生了畸变,水稻纷纷凋落,瓜果水分丧失,最肥沃土地上种植出来的蔬菜将近枯死,水田里的莲花也无端被风折断。老人们面对这一切束手无策,查看了米乡所有的典籍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米乡人不得不开始坐吃山空。
  荒年就这么来了,很多米乡人至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是饿死的。秋天快要结束时,米乡各家各户囤积了一个月的粮食竟然被吃空了,家里的东西吃完后,大家开始挖田间的野菜和山上的雨菇,但这也没持续多久,一个月下来,乡民把米乡周围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寒冬迫近,由此米乡盛大的死亡拉开帷幕。
  当时我们家还有些残米,那是父亲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我和父亲好几天没吃像样的东西,都是靠汤水填充饥饿。那天夜里,我饿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父亲忽然推门进来,让我小声点,然后带着我到了灶房。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父亲揭开灶炉下隐藏好的瓦罐,“就这点米了,这顿一吃,以后就没有了。”
  父亲盛了一碗米浆给我,让我趁热喝掉,我用筷子挑起浆皮含在嘴里,丝丝入喉品尝着其中米香,父亲看我满足的样子,无奈地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不吃吗?”我问父亲。
  父亲笑了笑,“你先吃,你吃饱了,剩下的就是我的。”
  “一起吃吧。”我放下碗,吞咽着,“也许我还能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我有枪。”
  父亲顿时怔住,“枪?你哪儿来的枪?”
  “是坤送留给我的。”我压低声音,“我可以上山打野鸡。”
  “不行,你不能用枪!马帮人要是知道了,你就没命了,你听见没有。”父亲近乎喝令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吃饱的,但你绝对不能用枪。”
  
  米乡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落雪之夜,紧闭的门窗都被风雪打得砰砰作响,光是坐在家里也能听清后山米乡上鬼哭狼嚎的风声。我心神不宁地睡了一夜,不敢想象日后的生活,一闭上眼睛,我便觉得饥饿像一只豺狼在幽光浮动的山林中追逐我,拼命撕咬我的影子。我想到了坤送,如果他在,也许会有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早上起来,米乡的雪已经停了,站在屋顶可以看见米乡的树枝和田间都积满了白雪,飞禽栖隐,水渠凝冻。一些架得简单的晾衣竹竿已经被雪压垮,有的房屋也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坍了下去,远处山峦白雪皑皑,甚至可以看到雪泥滚动后的痕迹。风从北面吹来,人们可以清楚地听见田间麦秆被其折断的声音。
  落雪明显加重了米乡的灾情,冬天人们需要更多的食物来维持热量,吃不饱不说,冻也会被冻死。大家被迫到山里去找吃的,幸运的人可能会发现几株没冻坏的鱼仙草,有人找了一天吃的可能什么也找不到,翻来覆去,没几天就有人死在了山上。
  父亲说他会想办法找吃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只身去后山找鬃狼的幼崽。鬃狼是一种相对温和的野兽,但一个成年男子要想轻松擒获也并非易事,所以父亲在后山守到半夜,一直等母狼出去觅食才下手,准备偷袭幼崽,还是被母狼发现了。
  父亲是咬着牙从山上爬下来的。他的腿被母狼咬得血肉模糊,只能靠手抓住山上曲结的树根一下一下往下滑,一直爬到一户乡民的家门口靠最后一口气敲门才得以获救。人们将父亲抬回家时,父亲的脸苍白如雪,指甲里满是泥垢和血水,最惨的是他的双腿,包扎之后还流下汩汩黑血。大夫说,那双腿要是不锯掉,他就没命了。
  我在父亲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一整夜都在哭泣。当父亲陷于如此困境后,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虚弱、不堪一击。在以往的日子里,在我羡慕那些田间少年的日子里,我曾一度阴暗地期望父亲可以一病不起或者干脆消失,那样我就能顺利成为一个无拘无束的像那些孩子一样肆意欢笑的混蛋,我将再也不用躲在家里翻阅古籍感受父亲无形的桎梏,但现在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结局给我造成的不仅仅是迷惘,而是深深的绝望。尤其是大夫告诉我父亲从此将不可能站起来,我恍惚听见了烈风折断麦秆的声响。
  我在心里祷告默念,坤送,你快回来吧,米乡需要你,米乡人就快死完了。
  
  06
  冬天过去后,荒情渐渐有了转机,一些田野里长出了食物,米乡人勉强度日,但大家怎么也想不到,更大的危机就潜伏在饥荒之后。
  那天傍晚静得出奇,铜黄的天空转入苍灰,几只飞鸟从山腰飞过,山林传来一阵飒飒风响很快便归于平静。米乡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纷纷掩上了大门。我打开窗户,看到柔和的麦田和纷乱的鸟影,天色沉了,月亮的轮廓显现,有一种声音在逼近。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米乡人听见了飞溅的马蹄声。我凝视着庞大的黑夜,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米乡的田野上一下子起了风,那些盘旋于稻草人顶上的鸦鸟惊惶失措,甚至连流入田池的水流也加快了速度。接着人们就听见了马帮人的飞哨,他们来了。
  随着一条条火枪上膛的声音,米乡人被手持火把的马帮人召集到了外面。没人敢反抗,米乡人在马帮人的高声叱喝下战栗如鼠,一个个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马帮人高大的马匹下。那时有的人已经睡下了,惊醒于马蹄声中裤子还没穿就被拎了出来,有的人脑袋被枪顶住连滚带爬跑到外面嘴里不停念着小心小心别走火别走火,只有极少的几个保持着尊严面色凝重动作缓慢地往外走,被命令跪下的时候也只肯单腿下跪。
  男人们的畏缩反而让米乡女人显得卓尔不群,她们在米乡的地位和劳碌早令她们觉得自己贱命一条,如果手中没抱孩子,只肯被马帮人推一步走一步,就是抱着孩子的也在不停翻白眼,还有几个女人连胸衣也没穿,袒胸露乳跟马帮人胡搅蛮缠让他们有本事朝自己胸口上打,其中一个女人被马帮人扇了一耳光,扑上去就咬那个马帮男人的耳朵。
  暹臻披头散发地跪在最前面,米乡人被俘获后都拿期望的眼神看他。但他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马帮人连让当狗的机会都不可能给他了。
  冷风袭来,火把在风中发出滚涌的呼呼声。领头的马帮人拿着一条鞭子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他开口说话时大家发现他不是上次那个领头人,“你们不应该怪我,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你们怎么能选出那么笨的一个领袖——给我抬上来!”
  两个蒙面的马帮人抬上来一口棺材,一个拉出一根麻绳搭上身后房梁,另一个则拴住棺材中的东西,两人用力一拉,上身赤裸的坤送就那么被拉起来挂在空中。米乡人惊骇地望去,坤送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的一只眼睛似乎瞎掉了,下巴也歪在一边。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居然拉了一车炸药到我们马帮人驻地,炸了我们的驻地!”领头人憎恶地看向坤送,走上去用手痛击他的脸,“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他他妈就是疯了!”
  米乡人跪在地上不敢挪身,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现在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不过他竟然成功了!”领头人像个亢奋的演说家,“他一点也没辜负你们,他真把我们马帮人的驻地炸了个稀巴烂,可是他算错了,他没算到我跟我身后这帮兄弟,我们这一小队人马不在驻地,他更没想到他刚炸完我们就回来了,你们不是有条枪吗,怎么不给他带上?要是他当时带了枪,就不是现在这个下场了!”
  说完,领头人盯着坤送的脸,“你说对不对?”
  虚弱的坤送咧开嘴冲他发出讥笑,我这才看到他的几颗牙齿都被马帮人敲掉了。
  “你还笑,我让你他妈哭不出来!”领头人凶恶地面向米乡人,吩咐手下,“给老子拉一个出来当着他的面枪毙!”
  坤送听到这个命令当即扭挣了一下身体,他试图吼叫可是已经精疲力竭难以发出声音。米乡人一片慌乱,几个男人用手护住脑袋,母亲赶紧将孩子藏到怀里。一个眼尖的马帮人看到了刚才袒胸露乳的女人,揪住她的头发就拉到了火光下,女人面朝地紧合衣衫护住自己的身体,当她转过身来,三四条枪已经对准了她的脸和胸部,眼尖的马帮人龇着牙,“你刚才不是想死吗,哥哥们就成全你。”
  巨大的黑暗和恐惧像浪潮一样将人们淹没,那几声枪响发生得其实极快,可是在我听起来却有如漫长冬夜。我低下头去,惊心动魄的死亡图景还是让我手脚发麻。
  那个女人倒在血泊中,衣衫敞露,身体被火枪掏出了黑洞,她的脑袋被火弹穿破了。
  坤送沙哑着喉咙咒骂了一句,领头人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死吗,我就是要让你看看,这都是你害的,你看这个女的,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坤送的身体在空中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领头人丧心病狂,他猩红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硕大的鬼灯。他挥了挥手,问他的兄弟,“杀了个女人,要不要再杀个孩子?”
  马帮人粗鲁地将几个怀抱孩子的女人拖了出来,一个母亲在被拖出人群时大声哀号,目光凄厉地回看身后孩子的父亲,男人终于无法忍受,上去想保护自己的妻儿,然而一声枪响穿过他的头颅,殷红的血液漫了一地。
  “你们怎么能连孩子都不放过!”暹臻震怒地想起来,枪口立即对准了他,他的声音转为恳求,“孩子是无辜的,放过孩子吧。”
  “你们去跟他说,看他愿不愿意。”领头人手指坤送,明知道坤送发不出声音还走上去问他,坤送强怒地无声咆哮,领头人佯装一脸无奈,“他似乎没什么意见——杀一个孩子!”
  几个母亲抱着孩子跪成了一条线,领头人抓起其中一个,那个女人当即惊叫发出疯狂的哭泣声,领头人不耐烦地一鞭子抽过去,“哭什么哭!让你起来是让你滚回去!”
  “你,你,你,你们都给我滚,你们三个留下,我闭上眼睛点到谁就是谁。”
  领头人闭上眼睛,我感到身边一个人站了起来,“等等。”
  抬脸一看,居然是姜浒。他是米乡中有名的光棍,性情温和,为人懦弱,干什么都败事有余成事不足,在米乡里连我们这些孩子都能欺负他。他的米地长年荒芜,一到年关便要处处赊米以此勉强度日,年过半百还没娶上媳妇。
  姜浒的喉部滚动了一下,头上大颗大颗冒汗,“要杀就杀我吧,米乡的孩子还太小了。”
  “你!”一个马帮人一把将姜浒拉出人群,踹上姜浒的后腿让姜浒跪下,姜浒一个踉跄趴倒在地,昂着脸对领头人说,“你把米乡的孩子杀了,以后也没人给你们种米了。”
  “我们就杀一个,杀一个,你们还能生。”领头人阴笑着说,“你倒是不怕死……”
  “哪有人不怕死。”姜浒的脸在光中惊惧地扭曲,“孩子不能杀。”
  “那我就杀了你。”
  火弹从姜浒脑袋上穿裂时,那声枪响显得格外急促,像是一个猛烈的嗝儿。一丝光火从他脑袋上迸溅出来,闪现出一刻烟花般的图案。马帮人放下枪,没想到姜浒居然没有死,他脑袋蹭着地,一路血迹斑斑地靠着最后一口气爬到领头人脚下,抓住领头人的脚踝,“孩子杀不得,杀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才断气,领头人恶心地踩了踩他的手,一脚踢开尸体,“妈的这是个什么东西,脑袋崩穿了还没死,给老子抬到一边去。”
  “大哥,孩子还杀吗?”
  领头人回脸看看坤送,“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回驻地,动手,把他解决了。”
  “升——”
  两个马帮喽啰将坤送升起来,吊在房梁下。
  “集合!举枪!”
  十五个马帮枪手站成一个圆弧,每支枪的枪口都精准对向了坤送。
  “开枪!”
  崩裂震动的枪响一发接一发地穿破黑夜,瑟缩站立的米乡人跪在地上半仰着头。
  坤送的身体,支离破碎。
  “十车,记住,每年这个时候。”新的领头人在马上俯瞰跪服的米乡人,构成一幅奇妙的景观,“送给我们马帮人的大米,是十车。”
  
  07
  米乡人很快就从死亡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实质上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巨大影响,哪怕死灵的哀号夜夜起伏,米乡人也是充耳不闻。死掉的人已经死了,又能怎么样呢?夜下之死只是一个短促的颤音。跳过黑夜,米乡人看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阳,又开始寻食放牛。掩埋掉死者的尸体,大家像孩子一样注意力迅速转移了,只有深山中死者尸体腐烂的声音在米乡阴暗的角落里散化成泥,渐次熄灭。
  坤送死后,米乡一天一天安静下来。走在米乡的田野间,路过每户米乡人的窗下,里面传来的仍旧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执,一些蝇头小利的算计以及一些阳奉阴违躲在别人背后的坏话。丢掉的鸡,新捞的鱼,赊了几天的账,月末龛米节的点心,从哪儿占来的几袋面粉的便宜,嫁给某人侄儿该得的彩礼,以及最近田野里长出来的新米,这些才是他们关心的话题。
  不过我知道,大家得意不了多久,尽管田里有了新米,但那远远不够十车。
  
  起初几天,那个被打死丈夫的女人收到了一些米乡人的同情和慰问。大家拿出食物和布料送去,让女人不要过于悲伤。女人相当脆弱,在家里都听她丈夫的,男人一死立马觉得没了主心骨,日夜神情恍惚。有人上门看望她,她也总是神神道道地说起男人在世时的事情和她反复想象的日后的悲惨经历。看望她的人听多了,也觉得很烦,没多久就没谁再去。那个月月底,女人丈夫的兄弟带人去了她家,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搬东西那天,不少米乡人都站在她家杂草丛生的荒地里议论纷纷,那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笑微微地送丈夫兄弟离开,全然不顾怀中婴孩的啼哭。大家都说,这女人已经傻了。
  谁也没想到,女人第二天就自杀了。
  那时一个伯父正带我在田间学习米术的基本要领,几个男人沿着田坎一路飞跑,吵吵嚷嚷地朝女人家奔去。伯父冲他们叫喊,问出了什么事,男人告诉我们说那女的死了。
  伯父的脸沉了一下,抓住眼前那把枯萎的稻穗,“我们继续吧。”
  “那女的死了?”
  伯父“唔”了一声,继续向我传授如何分辨谷色,“认真点,看着我是怎么做的。”
  事后我从春织口中得知了当天的情形。女人不知道是何时自杀的,她用一根麻绳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垂坠的双腿在有生之年离开了米乡的土地,化为僵硬的冷肢。人们将她从屋梁上放下来时,她的脖子已经勒得乌青。但这并不是最令乡民感到触目惊心的,最震骇的是后来人们在女人厨房的锅里发现了早已闷死的孩子。没人知道是女人疯了,还是濒临绝望杀死了孩子,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也许是马帮人的枪声,它们看似远去,实则久久萦绕,犹如死亡的气息,就算被一层层泥土掩埋,米乡人也逃离不了它们腐朽的味道。据说在女人的家里,米和水都空了,甚至连一把像样的青菜都没有。
  女人也被迅速掩埋了,吃着生于大地的米,死后葬于深土,这似乎就是米乡人应得的归宿。女人死后不久,她丈夫的兄弟就拆了他们那间房子,因为在米乡人看来,有人自杀的房子都是阴房,是不能住人的。兄弟没办法,只好拆掉房子,在门口架了一口大铁锅,将砖瓦和房顶上好的毛毡炖在锅里煮了半月,想看看有没有人肯出钱买这些砖瓦。向来精明的米乡人怎么会出大价钱呢,就算要修房子也不会这么蠢,直到后来兄弟以极低的价钱出售那些建筑材料,米乡人才蜂拥而至,抱砖归离。
  
  死亡也正是从此开始再次纠缠米乡,出售砖瓦那天,有两个米乡男人因为价钱争吵,反而将砖瓦的售价抬了上去,最后竟然大打出手。其实那两个米乡人早有过节,建材之争不过是欲盖弥彰借题发挥。第二天中午,两个米乡人便纠结亲友发生了一场殴斗。当时一群哄闹的孩子朝后山奔去,而我站在田间和伯父学米,我看到他们像乱蚁一样兴奋。
  “米遥!打起来了!”我曾经的伙伴向我挥手,“动刀了!你还不来看?”
  他做了一个鬼脸就跑开了,从田间那一头走来的伯父不屑地看他一眼,说:“那是端囿的儿子吧,一看就不学无术,长大准是二流子。”
  我低下脸,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这天下午,米乡又传出了死人的消息,斗殴时一个男人被捅了一刀,当场死亡。
  
  夜里冷风吹拂,烛火飘摇,我换了一盆又一盆木炭。我尽量不去看父亲的腿,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一双腿了,只不过是一摊零碎的血肉包扎在毒黑的肌骨之下。
  米芽刚刚萌发,食物依旧紧缺,我不得不跟大家一起上山找吃的。野菜、雨菇、树皮、草果,甚至连深埋地下的草根也被人们挖走了,有时候挖着挖着,就有乡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人们冲上去,确认没有了呼吸,就将他身上的皮带抽走拿回家煮着吃掉。回来的路上,也有瘦骨嶙峋的乡民走不动,躺在地上就不起来,大家好心劝说这样躺着会冻死的,倒下的乡民说冻死就冻死吧,你们要是不嫌弃等我死了就分了拿回家吃吧。
  倒下的人并没有说笑,那段时间,真的有人上山去挖死人墓,刚死的人一抬上山,夜里就有眼冒绿光的乡民偷偷掘墓,砍下死人僵硬的四肢拿回家炖着吃。人们怀疑最多的就是住在山下的武梁,他是个秃子,游手好闲,老婆前不久饿死了。那之后他似乎每天精神焕发,只是眼睛里总是带着淡淡的鬼火,人们之所以怀疑是他在吃死人肉,是因为他家总是半夜升起灶火烟缕飘香,而他说话时嘴里阴冷的恶臭也成了这一猜测最有力的佐证。
  
  父亲一直昏迷不醒,我勉强找些食物回来。一天下午,春织偷偷来到我家,从怀里掏出两个红薯给我,“这是给你父亲的,你拿去煮汤吧。”
  我看着孱弱的春织,她已经面黄肌瘦,以前粉扑扑的脸蛋满是皴皮,眼下也塌陷两个深窝,说话有气无力。我把红薯挡回去,“你们家自己吃吧。”
  春织眼里噙着泪水,“我娘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
  我握着春织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两人抱头痛哭。那天黄昏,我们去后山看了坤送的墓,站在墓前,春织流着泪对我说:“米遥,我们走吧。”
  “走?”
  “去遥空幻境,你还记得遥空幻境吧。”春织双眼红肿,整张脸显得更加畸形、干瘦,“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可是我爹他……”
  “我们带他一起走。”
  “他不会走的。”
  “你怎么知道?”
  “他有多固执,我当然知道。”
  “那要是我走呢,你跟我一起吗?”
  “那你爹又怎么办?”
  春织瑟缩着肩膀,颤抖地哭泣,“我宁愿离开,也不愿再看着周围人活活饿死,你看这哪儿还像一个人活的地方?米遥,你要是个男子汉,你就带我走。”
  “我爹是为了给我找吃的才断掉双腿的。”
  春织轻蔑地看我一眼,这次不再是那种俏皮暧昧,是实实在在的鄙薄。我们下山了,回去的路上,遇到一户人家抱着三个婴孩出来,那三个孩子脸色铁青,全部都饿死了。春织对我说:“你看吧,待在这儿,我们迟早也会饿死的,马帮人要十车米,我们却自己都吃不饱。”我没有吱声,快到家的时候,一群男人气势汹汹地朝武梁家跑去,手上竟然拿着铁锹和砖石,春织问出了什么事,男人们怒不可遏地告诉我们:“他妈的武梁根本没吃死人肉!他家还藏着粮食,他等他老婆一死,就一个人逍遥快活,夜夜熬起米汤一个人享福!”
  春织拉着我赶到武梁家,我想能分点大米回去也好。我们刚一落脚,就看到几个男人凶神恶煞般冲进屋里,揪着武梁像丢一口袋杂草一般丢在地上,男人们哄乱地冲上去扬起手中的砖石和铁锹砸向了武梁的脑袋,顿时血液飞溅。我和春织没有分到一粒大米,却赶上了人们谋杀武梁的惨景。回去没多久,我就听说从武梁那儿夺来的大米下锅后煮出来的是一碗碗红色的酱汤,犹如人类污浊的血液。
  
  08
  死,又是死。
  我已经饥饿成疾,也习惯了夜里辗转反侧。然而真正让我不能入睡的不再是波涛汹涌的饥饿感,而是对死亡的恐惧,对别人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自己死亡的恐惧。
  
  冬天过去后,马帮人雪上加霜地来了,但他们不是来要粮食的。
  “你们米乡的事,我们马帮人已经知道了!”领头人骑在马上在群集的米乡人面前高声宣布,“我们马帮人向来知恩图报,你们以前送给我们大米,我们也可以送还大米给你们,但是,这次来我们要米乡人帮一个忙!”
  领头人请一个戴着衣帽格外干净的男人上来,男人面带微笑地扫视米乡人,说:“我这次来,是想从米乡带走几个女孩子,只要你们愿意交出孩子,什么都好说。”
  “听到没有!”领头人扬着鞭子,瞪大眼睛,“献几个女孩子,换三车大米!”
  米乡人的情绪顿时高涨,在如今的米乡人看来,区区几个孩子算什么,三车大米,那才是当务之急。不过怀抱婴孩的母亲还是敏锐地问道:“你们要孩子做什么?你们要把孩子带到哪儿去?杀了还是养大之后让她们伺候你?”
  “都不是,总之给我孩子,你们就饿不死。”男人笑得极端猥琐,露出镶嵌在嘴里的一排金牙,“而且我不要你怀里那种小孩儿,我要你们这里长得秀气漂亮的。”
  母亲抱着孩子往回缩了一下,环顾周围,米乡倒是还剩下不少干干净净十来岁的小女孩。站在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听懂了男人的话,畏惧地往后退。
  男人像一只馋鹰一下子扑进人群,抓住了一个女孩子的手腕,“跟我走,好不好?你以后想吃什么都有,想穿什么都给你。”
  女孩子哇啦一声哭起来,赶紧钻进人群。男人伸出利爪跟在她身后,嘴里还戏弄地叫着她,左右堵截,米乡人看着过分的男人,无动于衷。
  “好了!话已经说明白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我现在就要把人带走。”领头人看了男人一眼,男人觉察地转身,一脸轻浮地走回去,他说:“我只要六个女孩子,你们自己决定吧。”
  春织刚要举手,我就一把抓住了她,“你要做什么?”
  “你不跟我走,我就跟他们走。”
  “他们会杀了你的。”
  “那你到底走不走?”
  “好吧,我走,我跟你走,行了吧。”
  春织笑了笑,“这可是你说的。”我点点头,“要不然把你爹和我爹都带上吧。”“要是他们不愿意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和春织商量着,我俩都没察觉那个满口金牙的男人已经走到了我们身边,男人粗鲁地用手臂将春织夹住,用力扛上,冲前面的领头人喊道:“这个还不错,瘦是瘦了点,五官都还端正。”
  “春织!”我忍不住叫出声,春织被夹在男人怀中挣扎了一下,连踹带踢,“我不跟你走,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春织的抵抗毫无作用,男人对着人群问这女孩的父母来没有,无人应声,男人如获至宝看春织一眼,“你爹娘都不要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吧——哎哟,你他妈敢咬我!”
  春织挣脱男人的臂膀往回跑,还没跑到我身边,男人一巴掌就将她打晕了,扛上肩膀像扛着一袋面粉一样翻身上马 ,喝令米乡。
  
  我至今不敢相信,咆哮的人马就那样带走了春织,而我当时站在田坎上看着马帮人呼啸的队伍离开米乡,只能默默流泪。马帮人带来的三车大米被米乡人哄抢一空,我一身疲倦地往家走,脚下轻飘飘的毫无重量,沿路看到神采飞扬的米乡人和一些怀抱孩子的父母,其中甚至还有将自己女儿献给马帮人的父亲。
  夜里,我在睡梦中看到了春织的脸。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就那么一直在黑暗中凝视我,盯住我,乞望我,令我感到心惊肉跳。我看出她眼睛里的痛苦而纯净的愿望,就像她在黑暗中向我扑来的双手,摇晃着我的黑梦。
  
  三车大米吃完后,米乡人终于陷入了崩溃。父亲醒来后,我又坚持了半个月,找了些勉强能吃的东西。父亲眼看着也快支撑不住,最后将我叫到床边,说:“你走吧。”
  “你让我走?”
  “你把手伸出来。”
  我伸出手,父亲用力割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我掌心写了一个“米”字。
  “带上这个字,走吧。”
  “可是父亲,你让我去哪儿?”
  “带上这个字,去后山,”父亲上气不接下气,“有我的血,你能找到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口黑井,你下去,打开井下那扇门,那里有一辆大车。”
  我惊愕地看看掌心,父亲的血液中竟然藏着炎明血。
  父亲虚弱地说:“那辆大车不知道是通往哪儿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山上那片竹林,我年轻时去过一两次,后来没敢再去,我怕那是什么不祥征兆。我的血液好像有一种指引的力量,你带着它就可以找到那片竹林,我没想到,我耗尽全部心血想让你成为米乡里最优秀的人,到头来米乡却落得如此下场,要是我能走,我也想再去看看那辆大车,但是现在我这个样子,想必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机会了,米遥,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父亲死在了当天夜里,我亲手掩埋了他。当最后一捧泥土从我的手上散开,我知道米乡的全部都消融殆尽,坠落深潭。
  我打开床下的暗格,从里面掏出坤送的枪,带着满脑袋冲涌的血液融进了黑夜。我提着枪走过米乡的田野,想最后一次闻闻那里的稻谷之香,可吸入肺部的却是久积的朽败。我提着枪走在月光下,周围的人户都关灯睡觉了,只有微弱的光亮在山间游移攒动,似乎是冰冷的萤火。我第一次感到血脉贲张、内胸拥堵,坤送和春织的脸不断在我眼前闪来闪去,还有米乡人死亡的阴魂飘荡在我耳边。山间的鸦鸟又发出灿烂阴诡的长鸣,我一路走过的地方脚下的石子都被我用力地踩飞溅入水田打开一个个弧圈。我不用对着田水看,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如何毅然决然,我曾千万次梦想着自己能拥有和坤送一样成熟的脸,也许这一刻我就是坤送,就是手提枪支的英雄。
  我走了大半夜,来到了马帮人的驻地,天快亮的时候,我架好枪对着他们的帐篷开了一枪。火弹出膛的后坐力令我肩膀一阵剧痛,枪支差点弹飞出去,火弹在空中炸成一声空枪,久久回荡。听到枪声后,马帮人慌乱地纠集队伍,而我躲在山林的大石后面疯狂大笑。
  我丢下了那支枪,从怀里掏出一把干粮塞进嘴里咔嚓乱嚼,然后朝竹林奔去。在飞奔的时候,我听见了马帮人飞哨的声音,听见了他们愤怒的吼叫。
  我放了一道空枪,我不住地大笑,像当初癫狂的坤送蹿进竹林,滑至井下,用写着米字的手掌推开了那扇大门。我学着坤送的样子在轨道上疯跑、狂叫,哈哈大笑,沿着灰黑泛光的铁轨一直跑到了火车头,一跃进入车仓。车仓的前端有一个巨大的操作台,台上花瓶中插着一根竹笛,我不假思索地将它拔了出来。
  呜隆的汽笛声从火车上方飞驰而过,脚下的铁轮一个接一个地滚动起来。我站在仓门口,对着身后隆隆倒退的隧洞狂妄欢呼。我的影子在隧洞的黑壁上投影成一个巨大的穹,那像极了坤送那天张狂的巨影。
  白光从隧洞之外冲了进来,我瞬间被壮阔的光芒淹没。虽然我的眼睛已被吞噬,可我还是看见了,我看见了麦田起伏的米乡看见了春织和坤送的幻影,看见了后山之上手持弹弓开怀大笑的孩子,看见了夜晚一户户蜿蜒的灯光,看见了一个个刷碗的女人和燥热的牛羊。
  我拿起手中的竹笛随便吹了一下,竟然吹响了。
  大风从我的身上席卷而过,我还在怀念刚才自己所放的那一声空枪,吹着高亢的笛声,禁不住热泪盈眶。
  
  09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车上了。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下是厚厚的羽绒。环顾周围,这里绝不是米乡的茅草屋。房间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栽,那些绚烂的植物像一只只精灵在盆泥中摆动,这时,里屋走出来一个身材短小满脸沟壑的老人,他对我笑了笑,说:“你醒了?”
  “这是哪儿?”我无措地问。
  他露出慈祥的笑容,“你坐了火车来这儿,竟然还不知道这是哪儿?这里是遥空幻境。”
  “这里就是遥空幻境?”
  老人在一张摇椅上坐下来,感叹说:“没想到啊,这么多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坐着我的火车来找我了。”
  “你的火车?”我蹙眉,“难道说你是淙尧?”
  “怎么,你看过密传了吗?”淙尧目光锐利地看我。
  “你不是死了吗?”
  淙尧摇摇头,“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我只是把旧的躯体留在了米乡,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所以就把那具躯体留在了米乡,而且,我想以后总会有更多的人找到这片遥空幻境,所以我回米乡的目的之一,也是想栽下那片竹林,留给后人来此的机会,看来你就是被我的预言选中的人,炎明血之子。”
  “不,我没有炎明血,我能来这里,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
  “是。”
  “发生什么事了?”淙尧问我。
  我将这么久以来米乡所遭受的一切告诉了淙尧,在我讲述米乡的厄难时,淙尧脸上是震骇和迷惘的神色。最后,淙尧低下头去,“没想到米乡人这么惨,不过他们真的是一点也没变,还跟许多年前一样愚昧、自欺,充满阴暗。”
  我哀伤地说:“我本来想去救春织,可是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能力,单凭我一个人,根本无法跟马帮人对抗,如果我能像坤送那样强韧,也许还有救回春织的可能。”
  淙尧摇摇头,“这也难说,你说的那个坤送,最后不也为米乡人死去了吗?如果你想救春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也许他能够帮你。”
  “他是谁?”
  “他?”淙尧抿嘴一笑,有些故弄玄虚,“他是神。”
  
  吃过饭后,淙尧带我出屋。外面的天空带着薄荷糖般清亮的蓝色,风徐徐吹动,在淙尧的屋子周围是各种各样参天的花树和开得五彩缤纷的花朵,丛林之中飞过一只只骨形奇特的飞鸟,它们有的像火焰,有的则像一只孤傲的花朵。
  我入神地看着那些神奇的植物鸟兽,淙尧带领我一直向前,穿过繁密的花丛,最后来到了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下,我想起了坤送的话,他曾经提到过一棵直冲云霄的树木。
  “这是遥空幻境的支柱。”淙尧说,“天玉之树,这棵树支撑着整个遥空幻境,犹如房梁的梁柱,最重要的是,顺着这棵树爬上去,就能抵达神的玉箫宫。”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只在米乡老人们的传说中和一些占卦人的嘴里听到过。”我有些莫名激动,“你现在告诉我说神就在这上面,我当然会怀疑。”
  “这就是遥空幻境的独特之处,之所以来到这里的人来过之后就不想离开,不仅仅因为遥空幻境具有世界上最美的天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果你能抵达玉箫宫上,而且你的愿望足够纯洁,神也许就会帮你达成这个愿望。”
  “那你见过神吗?”
  “我?”淙尧仰脸看向那棵大树,“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后来就再也没能见到他。”
  “那你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没有,神说我的愿望是不够纯洁的。”
  “你许的什么愿?”
  淙尧眼中闪动着浑浊的光,“我想永葆青春。”
  我笑了笑,淙尧也笑起来,仿佛在回忆那时自己的单薄与幼稚。他说:“好了,你如果想救回春织,就试着去玉箫宫看看吧,如果现在顺着这棵大树往上爬,三天之后就能到达。”说着,淙尧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干粮给我,“你多保重。”
  
  天玉之树的枝干格外粗糙,顺着这棵大树往上攀爬时,我看到脚下的风景变幻为了一朵朵轻薄的云团,在地面上随风摆舞。那些绚烂的光色,那些盛放的影丛,一一如同流沙一样在我的眼中流动。第一天夜里,我躺在天玉之树中途的枝干上仰看星辰,我想到了春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被那个男人带到了哪儿。当我闭上眼睛,我又看到了春织那张闪动着轻柔微光的脸,她幽怨地看着我,呼唤我的名字,令我心绪寥落。
  两天之后,我看到了天玉之树的树顶,那是一片一片巨云一样宽大的横杂交错的密叶,成千上万的密叶如同蜂群一样密密麻麻挨挤在一起。我摸到一根藤条,用力往上攀爬,当我回脸朝地面看去,发现我已经跃至高空,离大地很远很远了。脚下所有的景物早就被我身下的薄云遮蔽,我只能看到隐约的色彩。
  巨树的密叶形成了一个天然平台,我站在平台上四下观望,就在这时,一道冷光从我眼前飞闪而过,我回转脸,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你是米遥吧。”她说。
  “你是?”
  “我就是遥空幻境的守护神。”
  
  “这么说,你想救春织?”
  守护神将我带入她的居所,那是一间无法用肉眼辨识的房子。神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但是你觉得你一个人的力量不够。”
  “何止是不够。”我无助地说,“那个将春织带走的男人看上去不像是什么正派人士,我猜他已经将那些女孩子带离马帮了,就算我现在去马帮,也无法找到春织,更不要说去救她,我现在也不奢望能将马帮人消灭,能救下春织,我就很满足了。”
  “要救下春织,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
  “你能够帮我,对吗,淙尧说过,你可以帮我。”
  守护神走到我身后,“帮你也可以,但是我要看看你的心愿是否足够纯洁,有没有私心,如果你的心愿带有半点私欲,我就不会帮助你。”
  “你要考验我?”
  “对。”守护神的手指轻轻一划,桌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酒壶。守护神拿起酒壶,说:“喝下这壶酒,我就知道你的愿望是否足够单纯。”
  我迟疑地看着那壶酒,说:“如果我的愿望不够单纯,喝了这壶酒,我会死吗?”
  “守护神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笑了笑,说,“愿望不够单纯,我会让你安全离开。”
  我拿起酒壶,里面冒出一股醇香。当我将它一饮而尽,守护神脸上是那种有些兴奋的带着期许的神色,她靠近我,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审视我的瞳光,说:“你跟我来吧。”
  
  在我眼前是一道白色的雾气构成的屏障,守护神用手指轻轻划开,白雾如同折裂的扇面往两边分去。一丝丝雾缕飘散在我们周围,我跟在她身后,感到一丝尖锐的寒冷。我们穿过一个长长的雾气长廊,最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罗盘面前。
  “你准备好了吗,米遥,现在,我将用命运罗盘带你去见春织,能不能救走她,就看你自己了。”她看我一眼。
  “这么说,我已经通过考验了?”
  “对,你的心愿足够纯洁,看得出来,你对春织的感情远远胜过那些复杂的私欲。”守护神说,“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事实也许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是什么意思?”
  “你虽然通过了考验,但我仍旧无法将你带到现在的春织面前,我只能将你带到十年之后,等你到达那里,你和春织的年龄都将增长十岁,也就是跳过你人生的十年,你去营救春织,米遥你要明白,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你的心情也许永远不变,但是春织我就不知道了。”守护神掏出一把钥匙,“这个命运罗盘之中有每个人的命运,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凡人一旦进入,就无法回来,你带上这把钥匙,如果你想放弃,或者无法救下春织,那你随时可以回来。”
  “不,我不会放弃的。”
  “好吧,现在将你的手放在罗盘上,要记住,你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能带你找到春织。”
  
  10
  纷乱的光弧从我脸上扫射过去,我恍惚又看到了米乡的田野、茅草屋,听到了乡野间细密的风声和傍晚女人们刷碗的声音以及潺潺的流水声。当阳光迎面打来,我站在了一条长长的街道上,道路两旁是来往的穿着长衫的男女,四面涌来繁闹的人声、吆喝声,小贩推着轱辘车穿过石板路,巷子里打着小鼓的匠人在招揽生意,孩子们在屋舍门前飞跑嬉闹。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父亲曾有一次带我进城,我就看到过这样的画面,这是城镇的街道,繁华街巷,万千悲喜。我失措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就在我万分迷惘的时候,一个面相猥琐的男人顺着街道的屋檐走过来,小跑到我身边,偷瞄左右,低首对我耳语,“这位客官,你买烟吗?”
  我很奇怪,我一个小孩子,他怎么会叫我客官。当我注意到我的个头和他一样高的时候,我一脸恍悟,想起了遥空幻境守护神的话,这已经是十年之后了。然后我再打量自己的衣衫和手中凭空出现的折扇,我居然一身锦衣,分外光鲜。
  我摇摇头,对男人说,“我不买烟,我找一个人。”
  “找人?客官你找什么人?”
  “找一个叫春织的女孩子。”
  “哦,原来是找女人。”男人冲我挤挤眼,“那你跟我来吧。”
  
  男人将我带进一条暗巷,然后推我上了一辆马车。我还未坐稳,马车就向不知名的方向飞快驶去。我问男人我们这是去哪儿,男人说等你去了就知道,他带我见的人,要在这城中找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下车时,我已经晕头转向,男人连扶带搀将我带进宅院,走进一间乌烟瘴气的房间。房间里站着各种穿金戴银的人,他们正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钱,每个人脸上都莫名激动,正百感交集地向面前那些身穿布衣的人咨询什么。
  我问男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人笑眯眯地继续带我往里走,来到一个阁间之中,坐在阁间里一个正抽着烟满脸横肉的男人睁开了眼睛。男人向我介绍,“这是柳员外,他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你要想找人,他一定能帮你找到,但是找人之前,你怕是要……”
  “要怎么?”
  “买个官儿当当啊,客官。”
  “买官儿?”我一脸意外,想起刚才看到的,原来这里是买官卖官的黑市。我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慵懒对人爱理不理的柳员外,想必是个非常有背景的人。
  他嘬了一口烟,觑眼看我,“你想找什么人?”
  “我要找一个叫春织的女孩子。”
  “春织,”男人想了想,“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
  “真的吗?你认识春织?”
  “就算不认识,凭我柳志虎的人脉,在城里找一个人也太容易了。”柳志虎笑了笑,将烟管放下,“不过刚才我的手下也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想让我帮忙,没有钱可不行。”
  我低下头去,“我没有钱。”
  柳志虎的手下嘻嘻地笑起来,“客官你说笑吧,你身穿这么好的锦衣,居然说自己没钱。”
  “我真的没有。”
  柳志虎站起来,“你手上那枚戒指都值个五六十两银子吧。”
  他的手下突然扑到我身上,手往我怀里一摸,抽了一叠花纸出来,挥舞在手中,“老爷你看,他随身带了这么多银票,还说自己没钱。”
  我万分诧异,这就是所谓的十年后吗?十年之后,我成了这么有钱的人?
  柳志虎说:“如何,你花钱买官,我帮你找人。”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买官呢?”
  柳志虎耸着肩笑,他的手下说:“我看你多多少少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买官卖官,说白了都是为了扩充党羽,你在我们柳员外这里买个官儿,当官之后,柳员外让你跟着谁混,你以后就跟着谁混,官官相护,让你护着谁,你就要护着谁。”
  “如果我不买你的官呢?”
  “那对不起,请你走人吧。”柳志虎冷淡地说。
  我低下脸,“那好吧,我买。”
  
  两天之后,我在城中有了一幢自己的宅子。当我站在阁楼上俯瞰街道上来往的人群,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脚下的世界是那么陌生,身穿锦衣的男女,手持纸扇的文人墨客,提着灯笼和更锣的老人,他们从未在米乡的田野上出现过。米乡的天空是铜黄色的,这里的天空是青灰色的。米乡的小路上有清透的米香,而这里只有各种腐朽暗败的潮,就像米乡后山那沉沉的腐尸气。我回脸,看看刚刚送来的官袍,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我想我必须尽快找到春织,然后带她离开这里,回到遥空幻境去。我想我们可能不会再去米乡了,我和春织永远会待在遥空幻境之中。
  几天后,柳志虎约上一批新买官的官员和城中最重要的人物陈祚宇到摘仙楼饮酒。我和官员们一起来到摘仙楼时,柳志虎和陈祚宇正聊得兴致勃勃。当我的目光落在陈祚宇的脸上,我整个人完全呆掉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化成灰我也会记得他,他就是当年那个杀掉坤送的人,那个马帮人的头领。我坐下来,看到柳志虎毕恭毕敬地给陈祚宇敬酒,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感到痛心的。
  看着柳志虎和陈祚宇,我只能默不做声逢场作戏,我知道,这里的天下是他们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但就在陈祚宇介绍他准备迎娶进门的小妾上场时,我再也坐不住了。陈祚宇击打着手掌,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披着轻纱从帘后走进来,当她摘下面纱,我差点叫出了春织这两个字。
  春织对着在座的人笑了笑,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她似乎没有认出我,小鸟依人地在陈祚宇的身边坐下,娇滴滴地陪他喝酒。她已经不叫春织了,而叫嫣红。我实在不想看下去,于是掉转目光,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我不知道为什么春织会变成这样。
  饭吃到一半,春织忽然用手顶住太阳穴,说自己累了,要去阁楼上吹风。她让陈祚宇陪她,陈祚宇半开玩笑,“我不去,你看看在座的哪个青年才俊合适,你可以挑选一个。”
  春织的目光在所有年轻的买官来做的男人脸上扫视,最后目光落定在我身上,指了指我说,“就你吧。”陈祚宇和柳志虎哈哈大笑,笑说我能被嫣红点中,今晚一定有好运。
  我和春织来到阁楼之上,我说:“你还认得我,对吧?”
  “是,米遥。”春织妩媚地一笑,她已经完全长大了,成了一个美丽妖娆的女子。
  “你知道吗,春织,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但我没想到,竟然会在今天遇到你。”
  “是吗?”春织满不在乎地看我一眼。
  “你变了,春织,”我忽然恼怒地说,“你怎么能跟他在一起,那是马帮人的头领啊,而且你居然会……成为他的小妾?”
  “你不是也买官了吗?”
  “我是为了救你回去。”
  “救我回去?”春织笑,“你怎么救我回去?”
  我认真地说,“你跟我走,我能带你回到十年前,我能带你去遥空幻境。”
  “可惜我根本就不想去什么遥空幻境了。”春织说,“你知道吗,米遥,当初你如果早点带我走,我也不会被那个男人从米乡带走,不会被他买去当舞女,你知道我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受尽欺辱,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当陈祚宇的小妾,也算是熬出头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十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你可以带我去遥空幻境,我就应该跟你走吗?我告诉你,米遥,十年前,我让你带我走,你不让我称心如意,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说完,春织冷笑,“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找我。”
  “春织,你喝醉了,我知道,你喝醉了。”
  “你不要欺骗自己了,米遥。”
  “难道你就不能跟我一起走吗?”我质问春织,“那个陈祚宇,他带领马帮人杀了坤送,欺压米乡人,你真的愿意嫁给他?”
  “那又有什么办法?”春织问,“你能拿他怎么样?现在你想到坤送了,现在你想到米乡人了,当初我让你带我去遥空幻境,你为什么那么犹豫?也许我们去了,就不会有今天。”
  “跟我走吧,春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回到十年前,我们可以永远在遥空幻境之中待下去,也许我们还能长生不老,你知道吗,我见到淙尧了,他似乎就可以永远不死,我们在遥空幻境里住下去,厮守一生。”
  “晚了。”春织冷漠地说,“一切都晚了,我不再是孩子,也不再希望去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只有单纯得跟孩子一样的人才幻想那种地方。从米乡到城镇,我发现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米乡人自欺欺人尔虞我诈,外面的人同样肮脏、腐败,我更不想长生不老,我活过这一世就已经足够了。”
  春织揭开袖口,那下面淤伤和割痕,“米遥,你知不知道我离开米乡后承受了多少痛苦,你看这些伤,还有这些划痕,多少次,我都想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还有一点希望,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也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找到出头之日。现在我做到了,陈祚宇娶我为妾,我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空空地睁大眼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说服春织,不,她已经不是春织了,她的名字,叫做嫣红,陈祚宇的小妾,嫣红。
  “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有了吗?”我问。
  春织转身,回望我一眼,幽怨地说,“是你当初的犹豫让我难过了十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改变我的人生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寒冷,那比在米乡荒年日子里的恐惧还要深。想到春织最后回望我的那一个眼神,我感到了她内心之中十年来的仇恨。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也许一切都如春织当初所说的那样,十年之前,如果我不犹豫,在第一时间就带她离开,她是不会被那个男人带走的。
  想到这里,我所有的愤怒和憎恨也一涌而起。马帮人,那些邪恶的马帮人,如果不是他们,米乡从头至尾都不会遭受如此厄运。我翻身下床,从床下抽出了一个铁盒,盒子里是官府为我们配备的人手一支的手枪。
  我握紧那把枪,推开窗门,外面的月光落在我的手枪上。我迅疾出屋,沿着黑夜下城镇的屋瓦飞快地往前走,我决心已定。是的,我救不了春织,她已经被时光更改,她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她已经成为了嫣红。既然我改变不了已经被改变的,那我必须改变那些还没改变的。那个没变的人,就是陈祚宇,他依然是混蛋。
  我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陈家宅院,陈家的宅门如同一个漆黑黑的洞穴。我绕到宅院的后门,通过矮墙翻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踏过水泥地,一直朝陈祚宇的房间奔去。我经过一间间卧房,里面传来阵阵鼾声,我仔细分辨着男人的声音,分辨着那些含混的吐息声,最后,我接近了陈祚宇的房门。
  月光在我身后,仿佛宣告着什么。我脑袋里无数滚烫的念头起伏上下,我一脚踢开房门,卧房中陈祚宇从床上翻滚起来,窗外的光亮落在他惊惶失措的脸上,陈祚宇看见我,正要去摸枪,我扣动扳机,用火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血液像污浊的水垢黏附在墙上,摊成扇面的形状。陈祚宇在我眼前倒了下去,眼睛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我笑了笑,我杀了他,我想这就足够了。
  陈家宅院里响起了脚步声和尖叫声,所有的灯亮起来,几个带着枪支的男人冲到我身后。当他们将枪支对准我时,我没有去握胸前的那把钥匙,那把可以回到遥空幻境的钥匙,我想,我可能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火弹一一向我飞来,打中了我的身体。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被枪打中的感觉是如此疼痛。
  那一刻,我在陈家大大小小男女的脸上看到了惊惶的神色,如同一群仓皇飞鸟。
  
  11
  我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血液从身体里流淌出来,却化成了轻薄的白雾。我环顾周围,陈家的宅院像风一样飘散了。那些举枪的男人也一下子化成了沙粒,在风中被带散、飞走。我恍惚听见一个声音,那是守护神的声音,“米遥,你通过考验了。”
  我睁开眼,自己正躺在巨大的命运罗盘上。守护神一脸明朗的笑容,说:“这才是我对你的真正考验,米遥,你刚才所去的地方是尘世命运的倒影,你最后的勇气就是我对你的考验,你杀死了陈祚宇,现在,你可以如愿以偿了。”
  “你是说……”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春织。”
  
  守护神将我面前那层层交叠的密叶分开后,我看到了躺在一片巨大叶片上的春织。那是和我一样年幼的春织,我走上去,看到她孱弱的身体瑟缩在一起,苍白的脸上还挂着一些碎草。我俯身抚摸春织的脸颊,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眼泪瞬间掉落下来。想到我在命运罗盘中经历的那一切,想起在阁楼上十年后春织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我一把搂住春织,狠狠地抽噎。
  春织缓缓醒来,揉了揉眼睛,满脸惊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米遥!”
  “春织,”我抚摸她的头发,“这里是遥空幻境,这里就是遥空幻境。”
  春织看看周围,她看到守护神,问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守护神走上来,“是米遥,他通过了我的考验,于是我将你带到了这里。”
  春织感激地看我,将脑袋贴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米遥。”
  我笑了笑,“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站在我身后的守护神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说:“米遥,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我帮忙?”
  “对。”说完,守护神避开春织,将我带入了房间。放在房间桌上的还是那壶酒,守护神说:“我在遥空幻境已经守护了一千年了,现在我想离开这里,去凡尘之中看看,但我必须找一个足够纯净的人来代替我当这里的守护之神,我选中了你。米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你要去凡尘?”
  “对,我想去体验一下凡尘俗世的生活。”
  “可是,你在这里看到过凡尘,那里肮脏、暗败,充满了污秽。”
  守护神一笑,“哪里不是呢,我仍想去看看,如果你能继承我成为这里的神明,我将会把我的全部力量传给你,但是,有一点你需要注意。”
  “什么?”
  “你将拥有无限的生命,除非你能找到你的继承者,而你赐予别人的生命,只能维持三百年,然后每隔一百年,才能重新赐予生命。”
  我恍悟说:“你的意思是,春织不会像我一样长生?”
  “嗯,不过我不会强求你的,米遥。”守护神笑了笑,“你和春织可以留下来,厮守到老,我还是继续做我的守护神。”
  
  我从屋中走出来,春织站在巨大平台的边缘朝远方眺望。我问她在看什么,她笑眯眯地说,她在寻找米乡。她问我,不知道现在米乡变成了什么样子。
  “也许还是那样吧。”说着,我从怀中掏出一只鸽子,放飞到空中,鸽子嘴上叼着一袋米种,我对春织说:“有了这袋米种,可保米乡人世代有米。”
  春织好奇地问种子是哪儿来的,我笑了笑,不予回答。她又问:“对了,刚才守护神找你进去,跟你说了什么?”
  我抿嘴一笑,亲吻春织的睫毛,“她说,人世太长,人生太短。”
  
  【米乡】 创作谈
   很久没在NSNS发文了,这篇稿子是很久以前留在脑海中的故事,现在拿出来分享给大家,喜欢就多支持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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