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飞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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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死后,爸爸将我的骨骸送回故土,我的坟头和爷爷的坟头紧挨着,我们的遗骸并排躺在故乡匡家庄松软的泥土中……父母希望我们爷俩互相有个照应,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灵魂们各自游荡,没什么爱恨情仇,如一片落叶、一滴晨露、一缕青烟、一粒尘埃……

2


  那个女子,在此转悠多时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前给她指指路……
  她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样子,黑发及肩,面容娴静。
  我决定要帮帮她,于是,咳嗽了一声,在她身后说:哎,荒郊野外的,又都是断头路,你来此处干什么?
  没想到她一点没有吃惊,倒是像早有准备地说:我想来此找找我的前因。
  我说:前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说: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哦,是这样……可我有时会想,我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警觉地看了看我:你还没离开这个世界呢。
  我说:很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我没看到有人走过来……
  哦!我在这里多时了……你好像在找什么?我也许能帮上你。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找多年前的一个刑场。
  刑场?
  她又说:那里……还发生过一起车祸。
  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多年前,一个八岁男孩死于那场车祸。
  看来你是知道那事的。
  我叹了口气说:何止是知道。说完,我示意她跟我走。
  我们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前一后行走,四周寂静,一丝风都没有,柳条像布景一样纹丝不动地挂在树上,甚至树上的鸟都是噤声的,它们立在枯枝上,一起转动鸟头,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断头路就是原来的国道。
  为什么不把这条废弃的路恢复成农田呢?
  规划局可能已经在此规划造楼了。
  是噢……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你看,它还在,多结实的桥啊!它就是原来的公路桥。
  妈妈告诉我,那地方离桥不远。
  对,我们要找的地方在桥那面。
  水泥桥头上“七号桥”三个字依稀可见,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她问: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我苦笑了一声说: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呢?
  她看了一下我穿的衣服说:现在,这种款式的卡其布夹克衫已经没人穿了,我出国的时候,看到国外的一些华人还在穿这种款式的衣服,还有这种三接头皮鞋。
  我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红着脸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体面的衣服……
  说着就到了,我在一节断头路上停下来,指着一处洼地说:那个男孩就死在这里。
  她盯着那片寸草不生的洼地问:你确定吗?
  我说:从飞机场大营门出来,上了国道,就是七号桥,再往前走,就是八号桥小学,我太熟悉这段路了,雨天泥水四溅,晴天尘土飞扬……
  她站在废弃的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块洼地,许久才说:死过人的地方,连草都不长。
  我无法控制地自语:它们叫他就这样死了,它们欠他的。
  它们是谁?
  我不知道,反正它们欠他的。
  周遭嘈杂起来,宁静的旷野突然风声四起,车水马龙。
  你听到呼呼的风声了吗?还有……你听到卡车轰隆隆驶过吗?
  她摇着头说: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说:你听……还有高音喇叭的嘶鸣。
  你怎么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我只是感觉寒冷……这回你听到了吧……杂乱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尖厉的刹车声……还有那个男孩绝望的叫声……你终于听到了,其实,这个世界充满回声,只要我们屏住呼吸,洗耳聆听,那些回声就会显现出来。
  她指着远处说,你听到的是那边的声音。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鸟飞过来,除了绿树和田野什么也没有。
  她说:那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每天有南來北往、成千上万的车辆在那里驶过。
  是吗?那是我失态了,对不起……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的长河,叫这里荒芜,又叫那边热闹起来……
  我又说:你看,过去上面是半人多高的坝子,种着大片桑树,原来都是这样,高处种桑低处种稻……大概上个世纪70年代,公告上被打了红叉叉的死刑犯,从国道上拉过来,直接推下车,面朝土坡跪着……接着是沉闷的枪声……后来,那个男孩也死在这里……
  那个男孩是我哥哥。
  你哥哥?你不是来找你的前因吗?
  是呀!他就是我的前因,他不死,我母亲是不会再要一个孩子的……我占了本该是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吧?
  天知道……但我还是对此歉疚,如果他的灵魂在,你说他会恨我吗?
  不会……是它们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它们是谁?
  不知道,但我想,所有的灾难都是早有安排。
  谁安排的?
  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棋子是不会自己移动的,一定有只手在摆弄它,但我们看不到那只手,我们永远看不到是谁在摆弄棋子。
  也许死了就知道了。
  死了也未必知道……过些日子,就是吃桑果的季节了,桑果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一样红……
  你很熟悉这里。
  ……我是本地人。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可我早就不住在这里了。
  你住在哪里?很远吗?
  是,我来这里路途遥远,要穿越千山万水。
  你来寻找故人吗?
  哦,不不不……我的家动迁了,于是,便出来逛逛。   新家还没着落吧?
  有了……但我不喜欢那地方,不喜欢住楼……
  为什么?
  挤挤擦擦的,一层摞着一层……这不,就出来四处走走……既然来了,就瞎逛逛吧……
  我也想四处逛逛,可以一起吗?
  我是落伍之人,一起待久了会叫人感到无趣。
  是你觉得我无趣吧?
  不……你不怕我是个骗子?
  你看起来温文尔雅,不像坏人……只是有点……另类。
  不能轻信一个怪人,特别在这种荒郊野外,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走了……你说得对,其实,我们都有前尘往事,我也要去找找我的前因,我想,它就在前面。
  今天是清明,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着,应该四十八岁了。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我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
  我的脚步永远停在了这里,我死了,尘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无法参与。
  毛毛,我不曾谋面的妹妹,你再不来,这里也许就会盖起高楼了,那些与我有关的遗迹就会消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天地会老,灵魂也会老,也会老到走不动路,也会老眼昏花……那时,我可能就认不出你了,我会像沉默的石头一样,对万物无动于衷。而往事,一层压着一層,被压在时光的下面,怕是永无天日。

3


  炎热的夏天还没结束,八号桥小学就开学了。学校在南胡公社,距离飞机场三公里,途中要经过两座结实的公路桥,一座叫七号桥,另一座叫八号桥。学校有三排平房和一个操场。第一次去学校,是妈妈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营门上了国道,大型卡车呼啸而过,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想到今后要独自走在这条乱哄哄的公路上,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七号桥,我听到警笛声,看到有两辆警车停在公路边,道路被挡住了,妈妈下车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个被反绑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里,身后插着一个牌子,纹丝不动。土坡上方是桑树林,肥硕的桑叶在微风中摇曳,缝隙中露出湛蓝的天空。妈妈想推着我赶快离开,就在这时,那人倏地回了下头,我看到了他的脸,像乳白色的大理石,两只乌黑的眼睛像无底的黑洞,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像一个停滞的大钟,我“啊”了一声,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我听到空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可怕的,我走了……妈妈带我离开了那些人,妈妈推得很快,风在我耳畔呼呼掠过,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我扭头想看,妈妈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妈妈说:那个坏人被枪毙了。
  我问妈妈:他要去哪儿?妈妈说:什么?我说:他说他走了。妈妈说:他哪儿也去不了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我忧伤地说:他真可怜。妈妈说:他是坏人,他可能做过很多坏事,比如投机倒把、聚众斗殴、盗窃,甚至杀人,他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我一出生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妈妈生我是难产,胎盘前置,在去医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告诉爸爸,只是独自哭了一场,第二天,她拎着我爸那只“务歼入侵之敌”的皮包住进了卫生队。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飞夜航,下午三点就进场了。我那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动想休息一下。我听到大胡子郭医生说: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这种危急时刻,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于是我说:别,我还活着,叫我出来活几年吧!我的声音在零乱的器械声中被分离出来,显得格外清晰。手术台旁边的人一定都听到了我的话,我要活着的强烈愿望感动了他们,于是他们同心协力,全科医生郭大胡子精准地用钳子夹住了我的头皮,生生把我拽了出来。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乐地哭了起来。
  傍晚飞行结束的时候,爸爸得知,我们母子平安。
  我的寿限真的只有八年,现在我想说,关键时刻,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无视自我比贪婪还要命。说出那样不走心的话,只能怪我少不经事。我一句话,给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如果我死在母亲腹中,对他们的伤害也许会小些,可是,谁能抵御得住尘世的诱惑呢?
  因而,我有别于其他孩子,我对食物没有兴趣,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嘴馋,整天要吃这个吃那个,我虽然能感觉到饥饿,但我尝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带着死亡的味道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在没出生之前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寿限将至的时候,我应该求他们让我多活些年,这无疑是个合理的诉求,但我忘了。

4


  进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镶嵌的大镜子,边角处像生锈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穿着蓝条绒上衣的男孩,戴着一顶用蓝绒线编织的滑雪帽,被妈妈拉着,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进门。
  妈妈说:洗澡多开心呀,你怎么不愿意呢?
  妈妈,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你怎么这么犟呢!
  我还是被妈妈强拉进了女浴室。
  我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妈妈强拉进女澡堂的。
  妈妈闭着眼睛,头上的泡沫像一个白色的气球,我站在角落里,低头玩妈妈给我的那块黄色海绵,我把玩出的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终于把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掩藏了起来,我这样才转过身子。我看到小铁梅像不认识我一样,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
  咦!这不是危危吗!
  于琴阿姨透过澡堂里氤氲的雾气看到了我,挓挲着双手,咬牙切齿地过来了,我噘着嘴,转身想躲她。
  瞧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你妈妈去野营拉练时,我喂过你的,怎么不叫我奶妈呀!
  我低头叫了声:奶妈好。
  当于琴阿姨把肥硕的乳房端到我嘴边时,我厌恶地躲闪着,把头别到了一边。转眼,又有三四个女人围了过来。你还吃过我的奶呢!她们嬉笑着,对我动手动脚,手指像蛇一样在我的身上肆意乱咬,我容忍的堤坝终于决口,哇哇哇地哭闹起来。这时,舒阿姨过来驱赶开她们,骂道:走开,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妈妈过来抱起我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阿姨们这是喜欢你呀。
  妈妈不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怕那些五七药厂的女人们,她们白花花的身体怪模怪样,肚子上虫子般的妊娠纹,好像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走下小桥,在河边玩水,只听有人叫我:哎,你干嘛呢?我头也不抬地说:抓鱼。那人说:水里有血吸虫呀。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站着的那人,他穿着军装,却有一张娃娃脸,我莫名地对他有一种好感,我问:什么叫血吸虫?他说:你妈妈没告诉你吗?我说:妈妈太忙,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嘟囔了一句:她们都一样,我妈妈也不告诉我什么,她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说:你还没说什么叫血吸虫呢。他想了想说:这东西很要命,钻进身体,会吸光我们的血。我问:它会不会已经钻进我身体了?他说:那种虫子寄生在螺蛳里,你没动过螺蛳吧?我说:没有。他朝我摆手: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上来吧!你一个人在河边很危险。
  他把我从河边拉上来说:走,我带你去卫生队找你妈妈。
  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妈妈找到我。
  你为什么要和妈妈抓迷藏?
  因为妈妈要带我去洗澡。
  你不喜欢洗澡?
  我不想进女澡堂洗澡。
  他扬了扬手里的毛巾和肥皂说: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说: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他说:刘鱼。
  那是我第一次进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澡堂里面有两个很大的水池子,刘鱼先带我在里面泡了泡,然后出来给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刘鱼说:这下什么虫子都洗掉了。从澡堂子出来,刘鱼把我送到家门口扭头要走,我拉住他问:你还会带我洗澡吗?他说:下星期在小桥旁等我。
  那以后,刘鱼不但带我洗澡,还带我在飞机场逛游,几乎走遍了飞机场每一个角落。

5


  大营门站岗的士兵换了制服,岗亭也比从前气派。士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把我当成了外人,我对他们说: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怎么就不能进去呢?我爸爸曾经是机场的飞行员,我妈妈是卫生队的全科医生,我家旁边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枇杷园和军人招待所,过去,我上学从这里经过,自由地进进出出,从来没人拦我。无论我说什么,士兵都像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很忧伤。如果我总是进不去,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就会消失,我相信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还有小路可以走进飞机场,但我已经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纳闷,为什么我走不进飞机场了呢?现在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这也正常,没什么可计较的,相比起来还算好的。我听说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没有消失,他们活着,只不过把躯体挪到了别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村庄被夷为平地,有些地方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烟囱林立的工厂,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机场,还有些地方变成了水库。人们在怀念家园的时候,大概和我怀念飞机场的心情是一样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走营门,就轻而易举走进飞机场,因为我死了,身轻如燕。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尝试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走进飞机场。
  我就站在父亲当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刚才,我在飞机场游荡时,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标语杀气腾腾:刻苦练兵,务歼倭寇。现在,我看见了趴在机窝里的飞机,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些长得怪模怪样的飞机,据说,这是最先进的国产战机,但我还是觉得过去那些银色的飞机看着顺眼。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唯有这种感觉和多年前一样。此时,应该是大礼堂门前那棵老腊梅绽放的季节,我不确定是不是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气也是亦有亦无的。其实,我的嗅觉已经丧失,我只能想像腊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无味道也无颜色。
  父亲曾经驾驶的战机应该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誉为空中美男子的银色战机,爸爸是第一代强击机飞行员。在此之前,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比斯”战机的駕驶杆,那是一款性能稳定、备受赞誉的苏制战机。父亲那时年轻气盛,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在一次打地靶中,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将飞机大角度俯冲到极限,几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扬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飞机后坠,临近失重,危急时刻,是比斯的稳定性能把他救了,让他把飞机拉了起来,避免了一次机毁人亡的空难。时光如水,最早改装强五战机的那批敢死队飞行员,恐怕像爸爸一样,即便活着,也是风烛残年。
  长风在毫无遮拦的跑道上掠过,我在风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会死了……
  我忙问:为什么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样掩埋了我,让我有大片的时间回味爸爸的话。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没有跳出座舱,一切将重新洗牌,妈妈也许会改嫁,会带我告别飞机场,离开这个伤心地,说到底,我就不会在那个特定时刻遭遇那辆军绿色卡车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饭后,父亲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走到装备柜前,佩戴上手枪和伞刀,托着头盔,向停机坪走去。他老远就看到,机械师于平站在银色的机翼下面,每次看到这个小个子机械师,总是叫父亲感到既亲切又安心,没有谁比他俩更熟悉这架编号2828的战机了,因为它,他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于平说:你上去试试,应该不会侧滑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我更关心油箱加满没。于平一脸坏笑地说:油箱加满了,我倒是更担心你的膀胱太满。父亲歪头看了看天空说:那我还是尿下吧……父亲站在跑道边撒尿的时候,新来的特设师悄悄问于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吗?于平说:习惯成自然。特设师说:我就不信他会尿到飞机里。
  那天,父亲爬上飞机,接过于平递给他的绿色伞包,倏然回头,盯着绿色的伞包说:瞧!伞室的那帮家伙把它包得多漂亮。于平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绿的的伞包,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想试试吧?真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舍不得拉开它,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一个自上而下拉帘子的动作。他们对视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   飞机起飞时,发动机巨大的啸声像一首交响曲,他喜欢这个时刻,总是叫他感觉既威风又庄严。远在匡家庄的父亲,若能听到这声音该多高兴呀!可惜父亲至死也未能听到。
  飞机爬升时,爸爸听到“砰”的一声异响,短暂而急促,但却令人生厌,像轻音乐会观众席传来的一声咳嗽。若在外面,这微弱的声音,是可以忽略的,但现在是在机舱里一个狭窄的空间,在满耳巨大的嘶鸣中,他轻易地就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它显得那么清晰而不同凡响……
  他看到,仪表盘上的红色信号灯亮了……
  保持飞机爬升,争取高度。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驾驶杆,飞机开始向下俯冲……再拉驾驶杆,它竟然像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
  液压操作系统故障报警……他随即报告给塔台,但他听不到应答。
  飞机向下急速俯冲……
  飞机拖着尾焰和浓烟冲向田野。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机舱里升起一股灰尘,光影中,爸爸看到了那些亮闪闪的细小颗粒,五光十色……这应该就是留在记忆里最后的景色吧?
  ……爸爸绝望地松开了驾驶杆,他该离开这架倔强的飞机了,伸手自上向下拉帘子时,他想,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了,与此同时,他几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火箭巨大的推力将他弹出了机舱……

7


  卫生队坐落在飞机场的中心坐标上,它有三排青砖平房,人字形屋山上,依次印着65、66、67,门诊、手术、休养各占一排平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打起仗来,它就是一所野战医院。
  郭队长又高又胖,络腮胡子,辽沈战役就做过战地卫生员,一直跟随部队在前线救治伤员,在枪林弹雨中,成为一名能做多种手术,医术高超的全科医生,据说他没上过一天正规医科学校,所有医术都是在实战中学来的,救活和救死的人各占一半。
  1970年2月,是他把我接到这个世界的。我死后,也是他给我整容的,但那是1978年4月的事了。
  妈妈金影是机场卫生队的医生,和蔼,漂亮,医术平平,能做割阑尾、切淋巴、刮宫一类的小手术。
  妈妈在卫生队值班。导航连战士刘鱼朝门诊室里探头探脑。
  她问:刘鱼,又来泡病号是吧?
  刘鱼一脸无辜地说:不是,谁泡病号了。
  妈妈严肃地说:别以为你带危危洗澡,我就会给你开病假条。
  刘鱼说:我又不找你开病假条。
  妈妈看了看他:又给你们连长要膏药?
  不是,我……我来给我们指导员要红汞。
  妈妈说:叫他自己来。
  他不好意思来。
  看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怕你们看。
  看什么?
  他屁股生了一个疖子。
  妈妈突然大声说,你给我回去叫他自己来。
  刘鱼说,不给就不给呗,发什么火呀!
  刘鱼怏怏地走了。
  她从厕所出来就听到电话在响,走廊回音大,她感觉电话铃声像峻急的洪水一样要吞噬她……电话是场站值班室打来的,叫卫生队马上派人进外场,说有一架飞机起火了。她听后自语:都起火了,还派人去干什么呢?
  她给郭队长汇报完,又派好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去外场。这时,她感到有些心慌,又去了两次厕所,她的心脏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出了毛病,那以后心脏早搏折磨了她很多年。
  南空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歌剧《江姐》,队长交代,演出之前要去文工团出诊,五点,她背起药箱,朝大礼堂走去。路不远,拐个弯,经过操场,前面就是大礼堂了。操场上,遇到刘鱼和几个战士在说话。
  妈妈说:刘鱼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鱼说:找老乡要票。
  刘鱼,你可真像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妈妈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她听到后面有人小声说:她还不知道吧?只听刘鱼大声呵斥:瞎说什么呀!她转过身,那几个人好像钻到了地缝里,操场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個人……她感觉天一下暗了。之后,她径直来到场站值班室,杨站长和几个外场参谋都在,她进门就问:我知道是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瞒我一个人?杨站长说,听说跳伞了……我们想有了消息再告诉你。她脸色苍白,重复着一句话:记住,收腿,把腿收起来。
  妈妈金影去108医院送病号,关于那个病人的情况,她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她记得在住院部门口曾经遇到一个人,护士推着他,因为高位截瘫,他看上去像是站在轮椅上,她帮着推门,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轮椅上的人,年轻英俊,但他茫然晦暗的眼神,让人感觉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那是她见到过的唯一从“强五”跳伞出来的飞行员。妈妈当时想:跳出来有什么用?还不如……
  妈妈问爸爸,怎么会那样?怎么只跳出半个身子?
  他跳伞之前没收腿,火箭把人弹出座舱时把腿切断了。
  他为什么不收腿?
  忘了……也许是紧张……总之他出错了。
  ……那种情况什么都可能发生。
  一刹那,要完成不止一个动作,还有很多人为因素,谁都有出错的时候……
  一错铸成千古恨,她认真看着他说:你不能出错。
  爸爸说:天知道……有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记住!
  记住什么?
  把腿收回来。

8


  清醒后,爸爸看到头顶上的降落伞忽忽悠悠下沉,接着,他听到了风的哨音,以及飞鸟的啾鸣……低头向下看,亮闪闪的河道纵横交错,为了避开那些河道,他开始调整伞绳,最终,他落在了河沿的斜坡上。
  爸爸打开快卸锁,解下伞带,摘下头盔,在此期间,他从头盔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嘴边长出了一圈黑乎乎的胡茬,他记得早上刮过胡子,难道跳伞能叫胡子疯长吗?
  他活着,只要不死,这还不是结束。想毕,爸爸索性靠在草垛上,享受这个午后千亩荡并不怎么温暖的斜阳……他想抽根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掏了下口袋,什么都没有,应该是出舱时被巨大的弹射力甩掉了。   他的一只皮靴也甩掉了,早知道如此,他该把靴子的拉链拉上。这种不拘小节的习气,被妈妈数落为农民习气。他不喜欢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就像他不喜欢深谋远虑一样,他认为那东西令人不愉快和拘束。什么没有远虑必有近忧,都是愚蠢的屁话,杞人忧天,都是没事找事。他常说:即使什么都不做,一些事情也会粉墨登场。
  他从来没有成熟过,也从来没想成熟,怎么叫成熟呢?他看够了所谓成熟之人干的那些傻事。他认为对于凡人来说,机敏比成熟更重要。
  为了不被接踵而至的汪洋淹没,我们要会游泳,其实我们生来就会,只是我们遗忘了,我们生来就会很多事,或者说重要的事我们生来就会,可惜有些被我们遗忘了,或者说是被时间淹没了。
  人们不知所然地什么都想学,其实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我们的胃口有限。比如刚才的逃逸,很多人被湮没在事务中,想这想那,没有果断抉择,耽误了时机,造成逃逸失败,他们想活下来,但他们忘了,他们忘了该怎么办。
  父亲下意识地掏着口袋,又一次想吸烟。
  稻田还没有翻耕,斜阳照在金黄的稻茬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他的目光越过河岸,坦然地看着面前的景物,他感觉这个午后十分祥和完美。
  飞行日志中这天的天气是:晴,微风,气温一至八摄氏度。这一刻将是他生命中的经典,留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刻也将是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点,结束和开始从来没有如此接近。

9


  八一幼儿园里就剩我一个孩子了,小铁梅、鼻涕虫都被妈妈接走了,我有些闷闷不乐,突然看到刘鱼站在幼儿园门口。他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的样子和以往不同,原本白净的脸显得愈发苍白,表情古怪,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是他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我去别处溜达,径直送我回家了。他问我:家里有军棋吗?于是他教我下了一会儿军棋,天很快黑了,我问:我妈妈呢?刘鱼说:她有事,叫我陪你。我听到大礼堂传来锣鼓声,我说:她是不是去看戏了?刘鱼说:她没去看戏。妈妈去哪儿了?我看到她去场站了。我问:她去那里干啥?他说:去打听你爸爸的消息。我问:我爸爸咋了?他说:你爸爸跳伞了。我想了想问:爸爸是不是死了?我那时并不觉得死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说:那我也死吧!
  刘鱼说:为什么?
  我说:我去陪伴爸爸。
  刘鱼说:你不怕死?
  我说:死就死呗,反正还会活的,就像天黑了还会亮一样。
  刘鱼说:我们扔硬币猜猜好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分硬币说:正面是活,反面是死。他让我扔,第一次是反面,他说扔一次不算数,我又扔了两次,都是正面,他说:你爸爸没死。

10


  很多人向他跑来。
  他的身后以及河对岸渐渐聚集了一些举着四齿耙的人,他们干瘦、矮小、结实,远处有更多举着棍棒的人向他奔来,他们用惊恐而又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仗着人多势大,一点点向他靠近……
  有人喊:离他远点,他身上有枪。
  他的毛领皮衣和皮裤,他胡子拉碴的样子,以及他湿漉漉的头发怪模怪样,叫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一个举着四齿耙的中年男人问:你们下来几个人?他竖起食指沮丧地说:一个,一个还不够吗?男人伸出两个指头说:不对,你们至少下来两个人。
  孩子们一边往河里扔石子,一边喊:狗特务,狗特务。他撸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正色道:我是人民解放军。但他毕竟和宣传画上解放军的形象大相径庭。那些人说,不对,你是台湾狗特务,你是反攻大陆的国民党。他感觉有些滑稽,在这些警惕性很高的村民眼里,他是入侵之敌,自己落到了全民皆兵的汪洋大海。
  他从怀里掏出五角星军帽朝人群摇了摇,又把它放在膝盖上。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人高喊:我们不要上当,他是狡猾的敌人。
  人群中有人喊:沈阿宝来了。
  他循声望去,走来一个精干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服,他判断,这人应该是村干部。他抬手敬了礼,说,我是空军82团副团长刘唱。年轻人说,我是武装民兵排长沈阿宝。他说,你来了正好,沈排长,请帮助尽快联系我的部队。沈阿宝机警地指着他身旁圆乎乎的家伙问,那是什么?他说,是头盔,又比划着说,在天上飞行时戴的。沈阿宝是个训练有素的民兵排长,他紧接着问,你有武器吗?他说有手枪。沈阿宝说,在还没有确定你的身份之前,请交出你的武器。气氛突然有些不友好,他们僵持着,最终,飞行员用强硬的口气说:没必要。沈阿宝不再坚持,他看到他脸颊有血:你负伤了,你需要医生吗?落地后他几乎没动窝,这时他试着站了起来,又活动了一下四肢,淡然地说,皮外伤,没关系。沈阿宝扫了一眼人群说:看来,我得给你送到镇上去。好吧。说完,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他看着躺在草垛的降落伞说:这家伙救了我的命。沈阿宝领会了他的意思,马上招呼了几个老乡帮忙收伞。后来,爸爸收藏了降落伞上的引导傘,多年后,他拿出引导伞对毛毛说:丫头,如果当时它出了意外,没有正常打开,我摔死了,那也就不会有你,我死后,你别的都可以扔掉,但这个你要保留,它会叫你知道,你自己的故事从哪里讲起。我妹妹毛毛一直把它存放在保险柜里。沈阿宝叫人搬来了一把藤椅,又把白花花的降落伞抱到了船上。爸爸拎着头盔上船的时候嘟囔着: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

11


  刘鱼说:你怎么还不睡呀?你闭上眼睛睡吧!你睡着了我也该回连队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刘鱼趴在我旁边睡了,而我却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妈妈回来时脸色苍白憔悴。刘鱼搓着眼睛站起来说他要回连队了。妈妈说:联系上了,他活着。刘鱼小声嘀咕:我们早知道了。妈妈好奇地打量着刘鱼说:早知道了?你厉害呀!样样事情都比我知道得早。刘鱼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该回连队了。妈妈说:这么晚回去,你们连长不会找你麻烦吧?刘鱼牛哄哄地说:哼,我不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刘鱼这时才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叫我崇拜的样子。   妈妈说:我第一次和你爸爸回老家,你二奶奶跟我讲,从前,你爷爷是村干部,带头搞土改分田地,后来国民党打回来了,那些地主富农又神气起来,组成还乡团,回来反攻倒算,点名要杀你爷爷,可是你爷爷逃了,他们抓不到你爷爷就抓你爸爸。那天傍晚,你爸爸听说还乡团满村抓他,情急之下跑到了“大财主”家,他进屋对他们威风凛凛地说:你们把我藏起来!话音刚落,还乡团就进院子了,“大财主”叫你爸爸躲到门后,还乡团的人用大刀挑着门帘进了屋,粮仓和水缸都找了,就是没看门后,你爸爸剑走偏锋,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也是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
  我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还在讲:你听你爸爸多霸气呀!你们把我藏起来。他一直就是这么霸气,我还真领教过,他向我求婚时不是说:请嫁给我吧!而是说:我要娶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就是这样霸气,他因为霸气,大财主才不敢不藏他。
  妈妈说:你爸爸命真大。我问:什么叫命大?妈妈说:就是死不了。妈妈想了想又补充说:就是想死都难。妈妈说:你爸爸老家,一直传颂着他的故事,说你爸爸危难时刻总有非凡之举,还说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

12


  父亲安坐在竹椅上,一边听着橹声,一边看两岸的风景,岸上几个孩子一直追着船跑,他们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充满好奇。
  爸爸一边看着被砻糠覆盖的金灿灿的河面,一边想飞机坠落的那个瞬间,金黄的砻糠漫天飞舞的景象。
  抵达镇上后,见到了镇长和一些干部,爸爸问武装部部长:有人伤亡吗?部长答:没,我们看到你避开了学校和农机厂的烟囱。爸爸又问:飞机落哪儿了?部长答:砻糠仓库。爸爸问:仓库里没人?部长答:回家吃饭了。爸爸这才放心。
  部队电话很快打过来了,话筒里传来:刘唱,没想到是你小子。他一听是白军长,改装强五时,他们多次飞过带前后舱的教练机。爸爸简短报告说:军长,我很好;老百姓没有伤亡;可能是操纵系统故障。军长连说,很好,活着就好,接你的车已经在路上了,我在机场等你回来。
  查阅柳荡镇1973年的大事记,上面共有两条记载,两件大事分别是:
  1973年1月25日,某部机场一架强五战机在维修后试飞中,坠入沈荡机械厂砻糠仓库,毁房8间,无人伤亡。飞行员跳伞,落在翁东村石砣头。
  是年,柳荡镇宣布消灭血吸虫病。近年累计修筑灭螺带176594米,累计治愈血吸虫病人4761人。
  我刚睁开眼睛,整天板着面孔的妈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去看看谁回来了。我有些拘谨,对着大难不死归来的爸爸,不知该说什么,他把我拉到身边,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木怔怔地说:我知道你能回来。爸爸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是硬币告诉我的。我说了我和刘鱼投硬币的事。
  爸爸回家之前,我们在报纸上已经看到,爸爸在试飞中发生事故,临危不惧,为了保护国家财产,避开学校和农机厂烟囱,奉命跳伞,将飞机坠入了无人的砻糠仓库。军民鱼水情深,武装民兵排长沈阿宝机智救援跳伞飞行员。
  爸爸回来了,我们享受了家人团聚的短暂欢乐。
  我看到爸爸闷闷不乐地站在外面抽烟,妈妈走到他身后说:
  报纸上说你是奉命跳伞。
  爸爸说:都是胡扯,我要等到指挥员的跳伞指令,恐怕连一个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
  妈妈说:你总是不愿意说话。
  爸爸生气地说:我说了,是他们没听到。
  妈妈问:没有指令难道就算盲目跳伞吗?
  爸爸说:没那么简单,等结论吧!他们在挖那架飞机,挖了二十米了,才挖到一部发动机,还有一部发动机找不到。
  妈妈说:你没错,你有权力选择跳伞。
  爸爸說:如果没跳出来,我就是烈士,你就是烈属。
  妈妈说:你命大,不会死,还乡团不是也杀不了你吗?
  爸爸问:这事是谁讲给你听的?
  妈妈说:你继母呀!
  爸爸说:他们都是道听途说。
  妈妈对爸爸说:别飞了,我的心脏真的出了毛病。
  爸爸说:你不要再给我施加压力了。

13


  天空湛蓝空旷,总觉得不对劲,像是少了什么,对,是飞机的轰鸣声,这样的好天气让人想念飞机声。
  我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了地处机场中心的水塔,它应当比外场的塔台还高,是飞机场的制高点。我仿佛听到水塔上的高音喇叭传来《东方红》的乐曲,远处,列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洗澡堂不见了,原来澡堂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开放式花园,可是,我分明还是看到了洗澡堂锅炉的铁烟囱,它锈迹斑斑地竖在那里,尽管被三根铁丝固定着,还是感觉摇摇晃晃。它冒着黑烟,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的味道……
  叽叽喳喳,是女人说笑的声音,由远及近。
  只要我们安静下来,就能听到大地的回声,我们要相信,它们无所不在。
  一个端着黄色搪瓷脸盆的女人,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我认出她是舒阿姨。
  危危,你怎么一个人呀?
  我等人。
  你等谁呀?
  刘鱼叔叔。
  他早就离开飞机场了。
  你有他消息吗?
  听说他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腰子病。
  另一个女人说:是尿毒症。
  ……我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你闻到了吗?
  腊梅开了。
  我们就要告别这阴冷的日子了。
  可是梅雨转眼就会来到……唉,接着又是难熬的暑热。
  我问舒阿姨:离别几十年了,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近我小声说:你忘了,你吃过我奶……   我没忘。
  你小时候叫我奶妈,大了就不叫了,人都是忘恩负义的,我不怪你,真的,这不影响我喜欢你……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多招人喜爱……谁也想不到会是那样的结局,你死那天,飞机场天都黑了,人们心都碎了。
  我们不是又见面了?
  是呀!见是见了,但还是难过。
  慢慢就不会难过了。
  你还是那么讨人欢喜。
  舒阿姨,您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好看。
  她咯咯笑了,说:那是因为我刚从澡堂出来,女人从澡堂出来都好看。

14


  飞机才是飞机场的主人,飞行的日子,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涡轮机的巨大声响遮蔽。震耳欲聋的声音叫人焦虑不安,幼儿园的孩子停止午睡,哭闹不止;五七工厂刷瓶子的女工,总是把瓶子掉在地上;池塘的水经过雨季的灌溉,几乎满了,鱼儿跳上岸,在草丛中蹦跶,露出雪白的肚子,有的幸运地蹦回了池塘,有的被人捡走了,变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唯有跑道边洼地里的地皮菜,在噪音里疯长。
  这天午后,天高云淡,场务连在鸣枪驱鸟。飞行员们进场,开始跨昼夜飞行。
  我放学后,刚走上公路,飞机在头顶飞过,什么也听不到。
  快走到七号桥时,我想起那个被枪毙的人,他好像并没走远,我常常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空中盘旋。只要我们聆听,空中什么声音都有,那些吵杂喧嚷的声音,往往叫人感觉置身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人们说过的话,赞美、谎言、诋毁、诬告、谶言,都贮存在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些声音遥远模糊,而有些声音就在耳畔,真切清晰。
  我們有时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我们的肉体,有时受那些声音的左右,听从它们来至空中的指令。
  空中有很多声音,人们说过的话,都存在那里,他们盘旋在空中,像风一样吹拂着我们。
  那些声音很庞杂,它们世世代代堆在那里,经久不散,它们有时,会对我们发号施令,我们还以为那是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呢。
  飞机从头顶掠过,在喧嚣声中,我还是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对我说:来吧!过来吧!没什么可怕的。我细听,其实那声音就来自铺天盖地的尘土中,那声音像是对我施加了魔力,于是我冲向公路……
  那个军绿色的怪物撞向我,像一堵城墙倒在了我身上,我的叫声只发出一半,另一半噎到了嗓子里,跟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样也好,没有留连,一下就过了那个门槛。我曾托梦给母亲,告诉她那一刻我没有感觉疼痛,我想,这多少对她是一种安慰。

15


  雨季特别漫长,空气里的水分饱和了,到处湿漉漉的,鼻涕虫泛滥,墙上、树上、水槽、阴沟,到处都是。夜晚,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总能听到吧唧吧唧的脚步声。操场积水,雨季不能放映露天电影,飞机躲在机窝里不能起飞,飞行员也不出来跑步、打篮球、练滚轮了,他们在飞行大楼里开会和学习,整个飞机场显得异常宁静。
  飞机场的寂静比烦嚣更叫人烦躁。雨季特别适合蜚短流长,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织毛衣一边讲闲话……流言就像鼻涕虫一样在飞机场泛滥……
  人们这天谈论的几乎只有一个话题,飞机场到处是我死亡的气息。
  唯有死亡能把人们的情感拧成一股绳。
  无论亲疏,人们真诚地给予失去儿子的父母同情和关爱,可是他们愈发痛苦,深夜,当他们独自龟缩在痛苦中时,才能坚强起来。
  你对他说过怎么过马路吗?
  我告诉过他,靠右面走。
  可是他是往左面跑呀!
  ……我也纳闷,他为什么要往那面跑?
  父亲痛苦地说:我几乎没对他说过什么。
  母亲说:你们一起统共也没待过几天。
  我没有像他爷爷对我那样对他。
  他走了,我才感到他爷爷对我多么重要。
  我很久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他过世多年了。
  和他去没去世没关系,你想他,就能听到他的声音。自从没了父亲的庇护,我开始走下坡路了。
  鼻涕虫和小铁梅吓得不敢出门上学,大人们开始送孩子们上学。
  五七工厂的家属们一个个泪眼汪汪,成群地站在我家门口——
  唉!金医生就这一个独苗,阎王爷怎么就单单选中危危了?
  谁不说呀!你选也选个孩子多的人家。
  你这是什么话,孩子多也是娘的心头肉。
  我这不是顺着话说嘛!我们选两个代表进去安慰安慰金医生吧!
  我家老三是金医生接生的,我去吧?
  我家双胞胎大喜二喜也是金医生接生的。
  那孩子吃过我的奶,我是他半个奶妈,要说心疼我比你们心疼。
  可是我们和她说什么呢?
  我看说什么都没用。
  我们不如打听打听,帮她领养一个男孩吧!
  那怎么能和亲生的相比呢?
  不如劝她再生一个。
  对呀!怎么没想到,这才是个好主意,有个孩子在身旁哭着闹着,会分散他们的精力,就不会总是想着前面的那个了。
  我们就这样对她说。
  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她。

16


  我死后第一次潜入飞机场,走在空无一人的柏油路上,想看到熟人,但又怕被认出。
  我来到操场上,大礼堂门窗紧闭,里面好像很久没有演出了。环视四周,鸦雀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过去,这里是多么喧闹啊!锣鼓声、操练声、广播声不绝于耳。可是,现在这里一片死寂。
  我站在操场中央自语:刘鱼,我很久没洗澡了,你看我脖子上都皴了。我听到刘鱼说:我无法带你洗澡了,你自己去洗吧!没关系,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了,你看看澡堂锅炉的那个铁烟囱冒烟吗?我朝澡堂那面看了看,说:烟囱没冒烟,不冒烟的烟囱真可怕,像死了一样。刘鱼说:那今天就不是星期天。我问他:我怎么找不到我家了?他说:他们搬到枇杷园了。   天已经黑了,来到我家门后,家里的灯亮着,但被冬青树墙挡着,什么也看不见,绕到前门,我看到了屋里熟悉的身影,妈妈缓慢地在卧室移动着身躯,头发有些凌乱,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和臃肿,仔细观察,我惊讶地发现,妈妈的腹部凸起,他们要有另一个孩子了。
  夜风拂面,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危危,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转身四顾,一只白猫从黑黢黢的树影下掠过……
  我听出,这是妈妈的声音,我看到她现在坐在藤椅上,低着头,正在织一件黑色的毛衣。
  妈妈说: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搬家了。
  我问:你们要去哪里?
  妈妈说:上海……你爸爸停飞了,飞机场太吵,我们要过几天安心的日子。
  我说:上海那么大,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妈妈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会不会再也找不到你们啦?
  妈妈说:不会,你下次来我告诉你,那时我就知道了……
  好吧!
  你可别忘喽。
  我不会忘的。
  天黑了,去睡吧……
  什么都会消亡,容颜、草木、气味,唯有声音是循环往返能够留住的。
  我对着星空说:我像羽毛一样,整天游荡,已经很久没睡了,我大概已经不会睡觉了。
  夜空看似宁静,洗耳聆听,形形色色、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微弱……
  我沉醉在如水的月光里,不知什么时候,天边出现了曙光,我对已经沉睡的妈妈说:我该走了。
  爸爸说:把他送到他爷爷身边吧?
  妈妈低头擦拭我的骨灰盒并不回话。
  父亲又说:老话说,入土为安。
  妈妈抬起头说:那就按你说的,别再叫那孩子四处游荡了,让他安安静静睡下吧!
  清明前,妈妈把我的骨灰盒用一块红布包好,放到了一个黑色皮包里,父亲拎着它,上了火车。
  父亲的堂弟刘立信赶着驴车,蹲在铁道的路基下等他,胶东是个小站,站台很短,父亲跳下火车,从碎石子上滑下来,打了一个趔趄。
  驴车晃晃悠悠,道路颠簸,我的骨灰在盒子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刘立信二叔说:这孩子在哭呢!
  父亲把黑皮包移到了自己腿上。
  二叔又说:八成是不愿意回来噢!
  父亲说:我是想叫他们祖孙俩有个伴。
  二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去的人都不愿意回来。

17


  晨曦映照,如纱的雾霭缓缓升起,这是飞机场最美的时刻。
  军号、口号、步伐、乐曲、箫音、鸟语、蛙叫、蝉鸣……这些都是属于飞机场的声音。
  飞机场是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地方,河边有很多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上攀附着各种藤蔓,滴里当啷挂着叫不出名的果实。河水沉静,浮萍几乎遮蔽了水面,叫人感到水下深不可测。偶尔一只青蛙跳入水中,才会看到暗藏杀机的青幽幽的河水。颜色鲜艳的水蛇划开浮萍,在水上游弋,它们有时也会爬到树上歇一会儿。
  清晨的阳光照在凉棚的廊柱上,把斜斜的影子打在家家户户的门窗上。三排一样的房子前后排列着,犹如三列并排行驶的火车。夜晚,常常看到壁虎趴在凉棚的顶部,孩子们害怕这种四脚蛇,用土块砸它们,大人们却说它们是在等着吃蚊子呢。
  我家织锦缎影集的扉页,是爷爷刘文响的一帧照片。那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人总是叫我想入非非。我两岁时,和爷爷见过一面,后来,父亲改装“强五”,也就是第一代强击机装备部队,战备紧,任务重,无暇休假,我三岁那年爷爷就去世了。
  严格地说,我是在那帧照片上见到爷爷的,我和他对视时,总能听到他一声声的叹息,有时他的叹息很重,像滚滚雷声。
  爸爸说爷爷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具有陈胜、吴广的抱负,只不过生不逢时。他外表威武,性格却温婉,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谁胜谁负谜一样错综复杂的情势中,爷爷为了他的独养儿子,明哲保身,长袖善舞。他虽然拒绝当国民党的保长,也拒绝当八路军的村长,但在匡家庄,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1947年,八路军(当地人叫解放军为八路军)开进匡家庄,一边土改,一边筹粮。保长匡来福在八路军进村之前,就和他的两兄弟逃到了青岛,留下年迈的老爹守着空荡荡的匡家大院。八路军找到爷爷刘文响,请他出山当村长,被爷爷婉拒,但举荐了他的连襟赵旺。
  一个寒冷的早晨,有人在村北一口井里发现了穿着羊皮袄的匡来福他爹,看样子是活着被人揎进井里的。
  匡来福兄弟匡三买了批枪,集结了一支队伍,经常回庄杀人,害得庄里的干部四处投宿,夜里不敢睡在自家炕上。
  一天傍晚,天还没黑透,村头响起杂乱的枪声。爷爷刘文响焦急寻找着爸爸,街头终于出现了爸爸的身影,爷爷拉着爸爸便跑,可是爸爸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枪声越来越近,爷爷将父亲推进一扇黑漆大门,撂下一句话,转身跑了。
  那些杀红了眼的人,满村搜人,你杀了人家的爹,人家就要杀你的儿。
  匡来福亲家“老财主”此时和老婆正坐在炕上向外张望……屋里没有点灯,爸爸进屋时,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爸爸说:你们把我藏起来。炕上的两人面面相觑,一句话没说,旋即下炕出去了。
  爸爸独自站在屋子当中,六神无主。只听院门砰地一声开了,进来几个拿枪的人,爸爸情急之下一跃上了炕,藏到了炕梢的地瓜窖里。他聽到那些人进屋乒乒乓乓一阵翻动,查完就出去了,现在,他们站在院子里,气氛舒缓地拉着家常,他听出,那个说话结巴的人,正是匡三。
  那天,爸爸平安回家后,爷爷告诉他,赵旺的儿子小舒被杀了。从此,爷爷的目光总是追着爸爸,即使是上茅房,爷爷也要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夜晚,爷爷从不叫爸爸睡在自家炕上。
  爸爸曾经问爷爷,那天若不是“老财主”救了他,是不是他也会像小舒一样被杀?爷爷沉默不语。   解放后,爷爷依然拒绝当村长,只答应做村委委员,分管匡家庄“联中”。那些年,联中孩子们的作文题目经常是《小英雄智斗“老财主”》《少年英雄刘唱》和《从匡家庄飞出的雄鹰》。

18


  我站在桥上忽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危危,是你呀?
  我看到刘鱼穿着新军装站在桥头,惊喜地叫了声:啊,刘鱼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唉!大家都来怀旧,我也来看看。
  还有谁呀?
  你没看到他们吗?场站那帮小子,汽车连、有线连、警卫连、导航连的都来了,我们连长、指导员也来了。
  都来干什么?
  在搞离别三十年纪念庆典,大礼堂门前挂了巨大的横幅,还统一制作了当年的军装,他们列队走在当年走过的道路上,唱着当年的歌曲……真有时空倒转的感觉呀!
  这时,果然远处有歌声传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多有意思呀!四面八方的故人都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吧!
  唉!我越来越不喜欢见人了,也不像过去那么爱热闹,别去了,看了你会难过的,我们还是在这说说话吧!
  好吧……不过,你应该在他们的队伍里。
  我……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一言难尽。
  你很忙是吧……
  我已经消停了,和你一样,有很多时间。
  飞机场哪儿都好,就是留不住人。留不住死人,也留不住活人。
  你听到了吗?水塔上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了。
  我们洗耳聆听,沉浸在激扬的乐曲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刘鱼说:除了这些歌声,剩下的东西不多了。
  是呀!只有声音是不会消失的。
  哦,我看到毛毛来了……对了,你死后,你家就搬到枇杷园来了。
  你认识毛毛?
  我怎么会不认识毛毛呢?多年来,无论你家搬到哪里,我都是你家的常客,我愿意和你妈妈谈你……我看着毛毛一天天长大,如果金医生同意,我就娶她为妻了。
  毛毛比你小多了,让我算算……你比我大十岁,比毛毛大十二岁。
  小怕什么……我可以经常和她谈起你,这就是亲情,对了,你快去看看你妹妹吧!她在那边呢!

19


  我过了桥,看到毛毛站在枇杷树下,我说:哎!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曾经是我的乐园。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自己进来的。
  这里是军事重地,没有熟人他们不会放你进来。
  哦,如果我非要进来……他们也拦不住。
  难道你会隐身术?
  还有别的路可以进来呀!
  刚才在桥那面说话的是你吗?
  是我。
  你和谁说话。
  刘鱼。
  瞎说,他早死了。
  我也听说了,我刚才在和他的灵魂说话。
  你是通灵人吗?
  其实只要你想,谁都可以做到,和死人沟通比和活人沟通要简单得多。
  为什么呢?
  因为活人没有死人勇敢。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的人和事,你父母应该也是飞机场的吧?不过你说了我也不认识,我很小就离开这里了,但我父母应该认识他们。
  ……
  她似乎并不想刨根问底,她指着前面的军人招待所问我:你昨晚也住在那里吗?
  不,我住在别处……我看着远处的树林子说:我住在那边。
  听爸爸说,过去,他喜欢到那边树林子里打鸟。
  ……
  我想起在遥远的星空下,我和父亲一起打鸟的夜晚。
  毛毛说:我家过去住在柏油路旁的那幢平房里。
  带我去看看好吗?
  她说:你跟我来吧!说完,她步履如飞地朝前走去。
  我在后面说:你走得真快呀!你总是这样匆忙吗?
  她回头看了看我,说:没办法,我们这种人的职业病。
  我說:走慢些,让灵魂跟上自己的步伐。
  你的话叫我感觉充满奥义……到了,就这里,我出生后就住在这里……妈妈说我整夜地哭闹,哭得周围的猫都不叫了……
  大概你妈妈孕育你的时候不愉快。
  哥哥那时刚死不久……不过,我对这里真没什么记忆,我那时还小,离开后,不算这次,我只来过一次。
  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晾衣服,她朝我们看了看又进屋了。物是人非,往事如烟。
  这时,一个中年军人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我们。
  哎!你们看什么呢?
  毛毛说:您是机场政委吧!
  中年人笑笑,并没回答,又问:你们是来参加纪念活动的老兵吧!
  毛毛笑笑,也没回答他的话,只说:我家原来住这里,我爸爸是你的前任。
  呦,你爸爸尊姓大名?
  是前几任,你应该不认识。
  是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们看到了,钓鱼岛局势紧张,部队目前是非常时期,你们大老远来,我们不能好好接待,请多多包涵。
  说完,他拉开纱门进屋了。
  我说:故人已逝……待在飞机场的永远都是新人。
  这时,毛毛手机响了,她说:他们叫我吃饭了,我们看起来挺投缘。
  我说:是呀!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我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我下午要去爸爸走麦城(跳伞)的地方看看,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应该不远吧?
  她低头弄了弄手机,抬头说:九十八公里,开车顶多一小时就到了。   谢谢,我很荣幸。
  她朝我笑笑,便向招待所食堂走去。

20


  冬日午间,也还是阴冷,不是飞行的日子,飞机场异常宁静。
  我早早过桥,在柏油路边的冬青树旁等她,期待和她再度见面。
  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三三两两穿绿稠衫的老飞从我身边跑过,我在他们当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但我却喊不出他们的名字,我的目光追逐着那些身影,追着追着,他们就没了……
  一辆白色大众停在了我旁边。
  毛毛探出头说:哎!看什么呢?上来吧!
  她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我们经过营门,驶出了飞机场。这时,手机导航提示:前方右转,上高速。
  有这玩意真好,去哪里它都知道。
  也未必……比如刚刚在飞机场,它就没有信号。
  如果去那边……它也没信号吧?
  你真会开玩笑。
  如果发明一种导航仪,能指引我们自由地出入那边就好了。
  毛毛突然问:你多大了?
  四十八。
  你和我小哥哥同岁。
  我小心地说:我很荣幸。
  ……说起我那小哥哥,我对他是既爱又恨。
  为什么?
  唉……小哥哥是我活着的阴影。
  噢?
  我一直觉得我的身份不尴不尬,我父母想生个男孩,顶替失去的小哥哥,可来的却是个女孩。我从小爱哭、多病,长大后,也没结婚生子,让他们既操心又失望。而哥哥,除了肉体不在了,他的音容笑貌,什么都在,就像从来没离开一样,依然是家里的一员,而我,鸠占鹊巢,像一个多余的摆设。我经常听到父亲在没人的房子里呼唤他:孩子,孩子。偶尔被我发现,他会显得很尴尬,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哎……这个男孩罪不可赦。
  她低声嘀咕:他也够可怜的,后来的好日子都没见过……清明的前几天,他的坟地被征用了,开发商把他们的遗骸,迁到一排一排的抽屉里,还美其名曰:金碧辉煌地宫。
  我知道那种地方,亡灵压着亡灵,拥挤不堪。
  真的,那我就更不安了,你说我能帮到他什么?
  亡灵不吃不喝,只有黄土能叫他們安宁。
  你说得对……我要去买块地,安葬他们。

21


  如果我还活着,已经四十八岁了,风光正好。我只是不在尘世,但我依然存在。我和父母会不期而遇,每每父亲惊呼:孩子孩子!别人会以为他神经质,但他从不解释。和母亲相见则不同,母亲怔怔地看着我,一脸无助和茫然。这种相见往往悲伤多于欢乐,但我们屡屡还会遇见,这也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偶尔,也会见到从前认识的人……他们各奔东西,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的同学鼻涕虫,现在风流倜傥,坐拥亿万资产;小铁梅现在臃肿肥胖,目光呆滞,据说得了抑郁症……人世的变化真叫人眼花缭乱。
  我离开家人已经四十年了,但我洞察家里的一切,我跟随他们从飞机场,来到干休所,那时新楼还没有盖好,他们暂住在一幢老别墅里,白天,我听到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夜里,我看到老鼠鬼鬼祟祟出来觅食,蟑螂在锅台上乱窜。后来,干休所的新楼造好了,他们搬进了新楼,新家的楼下是一个公园。干休所地处西郊,周围楼堂馆所居多,环境幽静。如今,父母已是耄耋老人,家里已经不摆我的照片了,我的衣服、书包、作业本也早就清理光了,除了抽屉里的影集里还有我照片,家里没有我任何东西了,但我依然活在他们心里,我的幽灵一直在空中盘桓,只是没有形体而已。
  爸爸那次跳伞死里逃生,改变了他的命运,叫他从此珍惜生命。
  我看到有一阵子,爸爸和几个老头在楼下公园打太极,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从冬到夏,乐此不疲。
  打了几年,就剩下两个老人了,后来爸爸不去了。毛毛说,挺好的,坚持去打呀!爸爸不说话。原来那几个打太极的老头,相继去世。毛毛问,打太极应该长寿啊?父亲困顿地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我经常听到妈妈说:你饿吗?
  毛毛低头一边打游戏一边说:我不饿。
  妈妈又问:你饿吗?
  毛毛抬头看了看母亲说:我不饿,妈妈,你问了好几遍了。
  过了一会,妈妈又问:你饿吗?我去给你炸点馒头干吧!
  毛毛说:妈妈,你在和谁说话呢?
  和你呀!
  不是,你在和危危说话吧?
  母亲像刚从梦里醒来,揉着眼睛说:你是怕胖吧?我给你煎两个荷包蛋吧!
  毛毛说:我真的不饿。
  母亲说:从前你哥哥最爱吃荷包蛋。
  毛毛说:因为你也不会做别的。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母亲说:天黑了,睡吧!
  还早呢!是毛毛的声音。
  母亲坐在沙发上,面向窗外,目光悠远,声音空灵:天黑了,睡吧!
  毛毛看了看母亲,不再接话,脸上浮现一丝愁云。
  母亲继续说:小孩子一睡下,大人的心就放下了。
  我知道母亲这是在对我说话。

22


  毛毛驾驶娴熟,真叫人心定,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毛毛说:我早就想来看看爸爸跳伞的地方……爸爸说,如果不是爷爷,他是没有今天的。
  我很想听她谈谈那个有着两撇山羊胡子的老头,于是说:爷爷一定很了不起吧!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妈妈说,爷爷把一生的精气神都给了爸爸,而爸爸回报他的只是一个光环。直到晚年,爸爸才经常回忆他,听下来,爸爸的每一步都是爷爷精心安排的。
  爸爸十三岁那年,八路军来了,搞土改分田地,匡家庄的保长匡来福在此之前,带着他的两兄弟跑了,若大的院子,只留老爹守着。爷爷刘文响当了村干部以后,大势所趋,参与了分田分地分浮财。一天,民兵西来子在保长家的院子里转悠,寻找剩下的财物,可是家里除了匡来福的老爹之外,已经家徒四壁,西来子发现保长他爹身上的皮袄,正在扒的时候,爷爷从此经过,便走进院子说:生羊皮膻气那么冲,你年纪轻轻要它干什么?乡里乡亲的,何必。西来子愤愤地走了。没过几天,保长他爹的尸体以及皮袄在北坡的一口井里被发现。爷爷认准这事是西来子干的,但另一种说法却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刘文响杀人了。   闹饥荒时,一个要饭的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来到匡家庄,人们看孤儿寡母可怜,便叫他们在一个闲置的窝棚里住了下来,从此寡母白天到保长家帮佣。他们从西面山区来,便叫那男孩西来子。
  “还乡团”点名要杀刘文响和他的独养儿子刘唱。刘文响夜里不在自家炕上睡,更不让儿子睡在家里。一天傍晚,西面的天还亮着,村口传来枪响,保长兄弟匡三带着“还乡团”进村了。
  爷爷四处寻找爸爸,总算在后街找到了他,但带爸爸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边领着爸爸向“老财主”家跑,一边对爸爸说:
  你就对他说“我爹叫你把我藏起来”!
  知道了。
  你学一遍我听听。
  我爹叫你把我藏起来!
  不行,你要大声说,学西来子说话的样子。
  爸爸大声地又说了一遍。
  对,就这么说,危难时刻,只有自己救自己。说完,爷爷把爸爸推进“大财主”家的黑漆大门,自己这才飞身离开。
  爸爸冲进“大财主”家的时候,他们夫妇端坐在炕上。保长匡来福掌权的时候,“大财主”家里设赌局,刘文响带儿子来过他家。爸爸虎虎地说,我爹叫你把我藏起来!屋里还没掌灯,爸爸看不清背光里“大财主”夫妇脸上的表情,他们应当彼此使了眼色,然后下炕,一前一后默默走了出去,父亲感到他们没有走远,在院子搬弄柴火。枪声越来越近,爸爸蹭地上了炕,刚藏到炕梢的地瓜窖里,就听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有人进了院子,接着他听到门帘“嗖”地被挑了起来,屋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翻动水缸和粮仓,然后就出去了。后来,他听到那些人在院子里点火吸烟,和“大财主”说了一会儿话……
  “还乡团”走后,村里人看到我从“大财主”家的黑漆大门里出来,便说,就看这回刘文响怎么感谢“大财主”了,人家可是救了他的独养儿子的命。可是,“大财主”并没居功领赏,不过说了句:是刘文响的儿子自己藏起来的。“大财主”夫妇救没救爸爸另当别论,但爸爸没死,免遭一劫是事实。
  爸爸已经过了爷爷在世时的年龄,他感觉冥冥之中,自己一直被父亲照着。他承认,爷爷远远比他智慧。在敌我势力错综复杂的危难时刻,爷爷审时度势,安排他到“大财主”家避难,而他,不过鹦鹉学舌而已。爷爷从一开始就知道,這是一步无法言说,只能意会的险棋。
  后来关于这件事,爷爷保持缄默,不解释一个字。
  局势稳定后,“肃反”开始,村长弟弟扬言,刘文响是保长的人,和“还乡团”有干系。都是村干部,他哥哥被砍了,他的侄子被扔到井里,而刘文响却逃过一劫,更蹊跷的是,他的儿子竟然被保长的亲家“大财主”保下了。在村里沸沸扬扬的议论中,爷爷刘文响表面泰然自若,却彻夜难眠,感觉自己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爷爷1947年就跟着八路闹土改,反反复复搞了三次,叫他看出了不少门道,爷爷谨言慎行,巧妙地化解了一些矛盾,但“大财主”救父亲的那件事被翻出来后,叫爷爷和“还乡团”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爷爷的革命立场被质疑,甚至有通匪的嫌疑,那两年爷爷的日子过得很消沉。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爷爷敏锐地意识到,要抓住机会搏一下,打个翻身仗,于是他把独养儿子送上了战场,这时,他才扬眉吐气地说:革命不革命,不是说的,要看行动。
  没多久,爷爷的门楣上,挂上了“光荣人家”四个字。
  自从1951年,爷爷送走父亲后,便开始颤颤巍巍等待父亲的讯息,朝鲜战场不断传来阵亡的名单,一度让他抵达崩溃的边缘,如果儿子死了,他这场赌博便输定了。
  往往到了崩溃的边缘,转机会不请自来。
  父亲被招飞归国,叫压在爷爷心头的石头落地。
  从那以后,祖父的每一天似乎变得很漫长,他注视着村口的大道,耐心等待。
  他把儿子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里,每日端详,儿子虽然没他魁梧高大,但那张清秀的脸,英姿勃发,透着一种得天独厚的宠爱。
  两年后,村口响起锣鼓声,他忽地从炕头立起,唤二奶奶赶快找出他的白马褂儿,那是他第一次接到儿子立功的喜报。
  从那以后他的日子几乎是在期盼中打发的,儿子今天会有信来吧!这是他每天醒来想的第一件事,日头降落时分,他才会收起期盼,直到第二个黎明来临。没有锣鼓声的那些日子显得特别沉闷。

23


  1958年,爸爸第一次探家,他那时已经是中队长了。他对爷爷说,要去看看“大财主”,爷爷没叫他去,也没叫他不去,只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于是,他叫继母备了礼,街上看到小贩子在叫卖新上市的鲅鱼,于是又买了两条银光闪闪的鲅鱼拎到“大财主”家,后来继母说:幸亏“大财主”闺女出嫁了,否则还当你去求婚呢!女婿拎着鲅鱼看丈人是胶东这一带的风俗。那天,“大财主”夫妇依然坐在炕上,他们热情地招呼爸爸坐在炕头上,他们备了饭菜,像招待贵客一样,但爸爸没吃,坐了会就走了。
  爸爸从“大财主”家回来时,爷爷正蹲在院子里吸烟,爷爷卷了根旱烟递给爸爸,他接过来也吸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爷爷说:你这些年光鼓捣飞机了,没好好想事呀……
  爷爷说:“大财主”是被你逼得没办法才不得已为之。爷爷的话让父亲忆起了那天的情景。爷爷说:他们出去是要逃避干系,一旦你被“还乡团”抓到,他们会说坡里干活刚回来,不知道你在屋里,当然,他们出去还有另外的意图,他们怕你听到他们和匡三的对话,惹火烧身。
  爷爷虽然不承认“大财主”救了爸爸,但他当村干部那几年,“大财主”还是少遭了不少罪,不过一切都是悄没声的,只是各自心里明白罢了。
  多年后爸爸回忆此事,有了更接近事实的看法。“大财主”夫妇当时救还是出卖,对他们来说都可能是血光之灾。
  爸爸始终认为,有些事他生来就明了,只是不知所以然。
  1970年春天,柳树刚刚抽芽,院子里兀自来了一只花喜鹊,爷爷念叨: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爹……午饭前,门外自行车铃声骤响,他知道邮递员小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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