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在背后喊我时，我已跑得老远。
　　父亲用筷子敲着我说：“你大哥，二哥个个进了大学，让我露足了脸。只有你光打雷不下雨，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地学。”我犟嘴说：“大学哪是说考就考的，如果那么容易，你去试试看，自己没半点水却挑剔别人没有一桶水。”
　　父亲黑下脸，拍着桌子喊：
　　“我已经生了两个大学生啦，我是这个村子里最厉害的阿爸！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睥睨着他：“生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愿意，我也会！”父亲手中碗儿径直向我飞了过来。躲！碗儿在墙上裂开了花，白胖胖的米饭撤了一地，还有一些粘在墙壁上赖着不下来。父亲踢开凳子，去后门拿了扫帚，母亲忙放下碗跟了过去。我快速地从前门大步小跑着出来。
　　其实父亲说的都是事实，要不是我中考前还忙着搞什么该死的话剧排演，结局也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儿。
　　演出没开幕，自个儿却先落下了帷幕。
　　二
　　四毛他妈最近经过我家门口时，和我妈说话的声音总是特别响。
　　“哎！李婶，什么事这么急啊？”
　　“我哪有什么事值得急啊？你这么风风火火，是准备晚上的谢师宴吧？你家四毛可真不得了，进了重点中学，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名牌大学哇。”
　　“哪儿啊！这孩子运气好。”
　　牛什么啊，第一次模拟考的时候，四毛还差着我几十分呢！不就是进了重点高中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有本事，再跟我考一次，看看谁厉害。
　　父亲在墙角边吸烟边说：“好好读！你差了那一分要了我腰包里的三万。”我还嘴说：“我不需要你花钱，我也不想去。”
　　父亲拉下了脸，“重点中学，必须给我去！你丢了我的脸，要给我挣回来。”
　　其实我也想好好努力，败给四毛真的不甘心。可是父亲一说，使我很不情愿。如果去，则意味着为父亲而战。我讨厌他给我拿主意，我讨厌他做的安排，尽管有时候那是正确的。
　　三
　　最终我还是进了父亲花三万给我买来的学校。
　　那天父亲再谈起时，我没吱声。妈说去吧，我对着母亲点点头。
　　父亲很高兴，终于把我这头牛降服了，他很有成就感。我附加了要求，永远不要来学校。父亲迟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又呷了口酒，醉眼朦胧地说起了祖父的故事。
　　祖父是孤儿，乡里没人拿他当人看，祖父咬牙离开了家乡。在乡人都忘了祖父的时候，他又回了家，带着数不尽的钱和杀猪技术成为乡里第一人。娶了隔壁村举人家的后人，从此村里说我们家一定会出大人物。
　　父亲还说，当初村里的那些人都是咱们的长工，我们家黄金铸的酒瓶子一定是被四毛他爹偷走了，不然就他家的祖坟，哪会冒出大学生。
　　母亲坐在灶后静静听着。
　　我慢慢向自己房间移动。
　　父亲说起解放后的家族岁月，总会喝很多酒，流很多泪。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傻很可笑，一笑可能就要挨打，溜！
　　四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在纸上走的沙沙声。
　　我一边转着笔杆儿一边看试卷。前面的题简单，一眼就能看穿老师背后的用意，可是我偏偏不记得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在哪一年。1960？1964？于是我暗下决心，看书吧！反正现在又不是高考的考场，考试也是复习的途径，现在记住不也一样？
　　“哎，你作弊？把书拿来！”老师一点不留情面地说。我狡辩道：“我没作弊，我复习！”
　　“还狡辩，不想考，就别考了！”嚓嚓几声，我的试卷变成了柳絮状。
　　我走出了考场，翻开自己的历史书。真不是我不愿意早早地复习历史，书上赢政那倭瓜脸、粗胡渣，怎么看都是父亲的嘴脸，每每看到，我都只想把书丢在一旁。一个杀猪的，给我点钱，给我吃、给我穿，就要我为他正名、赚名，我呸！
　　可我又知道这是在拿自己玩火，为了这个杀猪的，学有所成，我不能忍受；因为这个杀猪的，我可能在自毁人生。
　　我在做什么？对？不对？这么做，值？不值？该？不该？
　　闭眼吧！只有停止思想，我才能自由。
　　五
　　下课铃响，人群向食堂涌去。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向我示意，我当作没看见，只往食堂冲。苏老头一把抓住我肩膀说：“你爸又来电话了。”
　　“嗯。”我嘟嚷一声，继续往前冲。
　　“你爸又问起你成绩了，你爸真关心你，我真不忍心跟他讲成绩。”
　　“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好了！”班主任还想说些什么，买饭的人群已淹没了我。我有些兴奋，说不出的得意，饭也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最后一名，哈哈！我一边猜想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一边狠狠地喂了自己一大口。
　　午饭后我特意看了一下镜子，颧骨略略凸出，两颊微微泛黄，两眼暗暗无光，整个下午我又得意了一阵子。父亲想把他儿子在这里炼成“名牌”，我却把他儿子造成鬼样。我又开始猜想，一年后父亲见我时的嘴巴张开度会是多少，60度？90度？最好180度！
　　猜着猜着又不由会心笑了，笑着笑着就趴在了桌上。一记金属重重敲击，把我打落云底，班主任站在我面前，说：“你妈来看你了，在办公室。”
　　我马上停止思考刚才的问题，飞速奔出教室。我不是急着想见我妈，只怕她等不住到教室里来。
　　母亲坐在办公室，脚边有一大袋东西。
　　我说，到我寝室去吧。
　　班主任立马接话：“我教室里有点事，你们谈。你们就在这里谈，寝室里还是规定时间去比较好。”
　　我坐到了母亲对面，“不是说过叫你们不要来？”“你只跟你父亲这么说。还不要来，看你瘦成那样子。读书苦吧？”
　　我回答：“不苦。”“哪有不苦的？要注意身体！不过再怎么也没有你老爸累。看你爸干活，才真叫苦叫累。抓猪，猪要逃，杀猪，猪要叫。你读书，书总不逃也不叫吧！可他的脸色比你好多了。” 　　“为给你赚钱，这些日子你爸挺苦的。”母亲接着说。我想说大哥二哥不都挺有钱的嘛，他苦自己干嘛。我突然想起什么，对母亲说：“妈，我恋爱了。”
　　母亲愣了一下问：“你爸知道吗？”“不清楚，不过你告诉他不就知道了吗？”我说自己恋爱时，连自己都惊讶了半天。
　　母亲沉默了很久，说早点恋爱其实也很好，家里要这么多大学生干嘛？以后多给她生几个孙子，她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脖子上还骑一个，那才叫威风呢。
　　母亲那天很兴奋，还偷偷塞给我300块钱！
　　六
　　我一直在等父亲勒令我回家的电话，却始终没有。
　　我暗暗对自己说，如果星期五父亲还不来电，我就要去约豆豆。豆豆的长相在我们班算得上班花级别的，隔壁班的四毛也总来找豆豆献殷勤。我私下觉得，豆豆的脑子实在不怎么好使。她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但到了宣布考试名次的时候，豆豆的名字总和我的相连，她仅仅比我高一名。
　　我真的约了豆豆。我以为她不会来，可她还是出现在了茶座门口。茶座里黑乎乎的，桌面也粘糊糊的，不是什么大型的连锁茶座，却是小县城里唯一的一个。
　　豆豆要鲜奶，我便给自己点了开水。店老板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屑：没钱还约人。我喜欢人家看我不顺眼的样子，于是也贪婪地盯着她，老板娘最终宣告失败，极不情愿地跑去为我倒开水。
　　豆豆低着头，下巴顶在桌上，小口小口啜着牛奶。
　　“真想不到你会来。”我说。
　　“我也想不到。”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倒是豆豆想到了话题，说：“我挺感激你的，要不是你，我就成了班里最后一名。”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认真学习？豆豆说她以前也总是垫底，现在终于摆脱这个位置。她其实也没有考虑什么大学不大学的，只想把目前这个结果维持下去，她就很高兴。
　　我说那也是，反正以后做女人也不用涂个口红还要测试一下酸碱度，买件衣服还要画张函数表。不过，情诗还是要背几首，不会写总还得能看懂！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居然就过去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路灯都亮了，但不是很亮，路面坑坑洼洼。一阵风吹来，豆豆打了个寒颤，我揽过她的肩头。豆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我没有惊喜也没有慌张，就像揽着空气一样。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任路灯把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七
　　送走了豆豆，我倚在江边的栏杆上，数着来来往往的船只。船很少，第一只过去后，第二只过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些日子我在干什么？有多少意义，为什么父亲说对的，我都要说错。父亲有一天真的大怒，将我扫地出门咋办？打工？好像太瘦太单薄。行乞？横死街头？父亲为什么死缠着我不放？以我目前的状态，他花钱等于打水漂，生意人怎么愿作亏本买卖？
　　世界怎么是这样？我颓废，豆豆喜欢；我恋爱，母亲喜欢；我奋斗，父亲喜欢。我活生生地生存着，却找不到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在心里跟自己约定等下只船儿出现时，便离开，可船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