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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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高速穿行,耳边是封闭在车窗外的隐约的“轰隆”声,身体能感受到车厢在高速前进中产生的轻微晃动。不知何故,李信德常常在乘坐地铁的时候联想起所谓的高能粒子加速器。他觉得,此时的地铁列车,就像是一粒被无限加速的高能粒子。据说,一旦事物获得了光速,就会发生时空穿越。这一联想倒与他今天的约会心情有所暗合。几十年的往事翻云覆雨般从心头掠过,他那沉闷而潮湿的心境,仿佛被一缕阳光照亮,有些渐趋明朗的态势。
  李信德的思绪回到了现场,注意力被对面的一个秃头所吸引。秃头身穿一件黑绒绒的对襟中式褂,左手持一串念珠,大拇指在轻轻地捻动着。随着大拇指的捻动,一颗颗念珠像秒针的针尖似的,嘀嗒嘀嗒地流逝着。光阴也在这轻微的捻动中悄然流逝。再看秃头的那张脸,中年男人的疲惫烦忧在初显的皱褶之间若隐若现。他的嘴唇似乎也在轻微地、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心中正在默念着什么。你再看他的眉头,隔一会儿就颤动着皱缩在一起,随着念珠的捻动,渐渐地舒展开来,但要不了一会儿,就又颤动着皱缩在了一起……看着那张脸,李信德有种心神相通的感慨,他也一定是在默默地对付着什么。李信德不由地想起,前些天一场饭局上,认识了一个专搞佛堂装修的小老板。据他讲,他的生意并不在寺院,而是在有钱人的高档公寓或别墅里。现在的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特别流行在家中装修一间冥想室。有的是佛堂风格,有的是基督教忏悔室风格,有的是印度教冥想室风格,随你信点什么,就给你装修成什么样。至于功用,就是经常在里面坐一坐,冥想冥想,晚上睡觉能踏实点儿……李信德想到这里,脸上不自觉涌出一丝会心的苦笑,如今的人们,吃得好,穿得好,用得也好,就是心情不好。想到这一层,今天这既让他心情沉重难堪,但又隐隐透着一丝渴望期盼的约会,忽然变得轻松了一些。恰在此时,他的上衣内袋里发出嘀的一声响,他掏出手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满屏的图标和文字正在渐渐淡去,他甚至没注意到手机在提示什么,就恍恍惚惚地装进了口袋。
  这场约会,实际上缘起于三天前的一次会议报道。
  接到会议通知那一刻,一股厌倦从心底喷涌而出,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屈辱。这种负面情绪,近些年已成了他的条件反射。他拿起照相机,揣上笔记本,向十七楼会议室走去,边走边在内心自我劝慰着、化解着这股不良情绪……说实在的,在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动不动就被人支使着去干这种伺候人的差事,也真够丢人现眼的。十五年前,当他削尖脑袋、绞尽脑汁,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勇气闯过公务员考录的层层关卡,考进××厅宣传处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十五年后会沦落到这样一个角色。那年头儿,国营企业成片成片地破产倒闭,他们这个阶层弥漫着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只要能拼命挤进公务员队伍,哪怕进去了端茶倒水看大门都行啊!更何况他那时年轻气盛,怀揣着一根杠杆撬地球的野心,觉得只要真能给他一个平台,发挥其思想深刻、文采飞扬的长处,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不料进了机关宣传部门,经过几年碰壁挫磨,才发现在机关,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思想深刻,文采飞扬”,而是表现在日常工作点点滴滴中的“机灵劲儿”和“眼力见儿”,而像他这般时时沉浸在“深刻思想”之中,恰恰这方面是短板。至于“思想深刻,文采飞扬”,不但不是什么长处,有时甚至还是致命的缺点。他以为手里有了杂志和网络平台,就能传播自己对社会的深入观察和思索。殊不知,宣传平台的核心是传播统一意志,而不是什么个人思想。思想再深刻。文采再飞扬,领导眼中的你不过一根笔杆子。就像秘书科的李大秘酒后吐真言:“再好的文章,那也是领导出思想,咱们出文字而已。咱们的最高境界,那就是揣摩好领导意图,表达好领导意图。想夹带自己的思想?还反了你了!”从那之后,他就蔫了。蔫了之后,他就发现,一旦离开自我的思想表达,所谓宣传工作,不过是给领导吹喇叭抬轿子。领导走到哪儿了,需要有闪光灯闪着,需要有摄像机拍着,需要有麦克风戳着。还在胶片机的那个年头儿,处里一个老油条很多场合相机里压根儿不装胶卷儿。当他发现这个惊天秘密时,老油条嘴叼烟卷油滑地笑着说:浪费胶卷干吗?闪光灯闪着不就行啦!领导要的就是个阵势,往实里说,就是个级别,就是个政治待遇!他顿时悟出,他们这伙人,还真就跟戏台上官人出场时鸣锣开道,打“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们没什么两样。老油条正因为认清了这点,才敢放浪形骸,才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才能对宣传干事走到哪儿了没茶水没座位啦、吃饭与司机同桌啦之类的琐事安之若素。
  一想到老油条,饱胀的负面情绪顿时像撒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下去了。胸中顿觉气顺了不少,脑子里也渐趋澄明清朗。是啊,人家老油条当年也是摄影作品获得全国大奖的,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一年四季不也照样神态安详地干着他眼中“伺候人”的事吗?记得有次“五一节”参观“新中国劳动者”图片展。老油条忽然指着周总理接见劳模掏粪工时传祥的照片幽幽笑道:这人世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啊。掏粪工干到这个份儿上,也不简单呀!当时他莫明所以地盯着老油条那张幽幽的笑脸,搞不清他到底啥意思。此人说话总是亦庄亦谐,话里有话的。但事后很久,他终于悟到老油条当时所言恐非调侃,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悟。否则,在这个伺候人的岗位上,他何以长年累月安居乐业,气定神闲,与领导同事相安无事,时不时还有大作发表?而反观自己,却早成了牢骚满腹、格格不入的异类。自那之后,他从内心深处开始试着接受老油条的人生哲学,这个过程既有脱胎换骨的纠结疼痛,又有醍醐灌顶的彻悟轻松,既漫长又曲折,是可谓考验人生的修持之路。
  话说那天的会议报道,他终于怀着“掏粪工也得有人干”的安详平静,踏入了十七楼会议室。然而,向主席台一望,心中就暗吃了一惊,主席台上只有两位领导:一向说一不二,不怒自威的邹副厅长,正笑容可掬地侧头与一名女士说话。女士只微微侧着头,左手掌略略遮着嘴与邹副厅长微笑答话。平常,除厅领导外,邹副厅长与任何人说话是从不会为之侧头一顾的。基本面朝前,要么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文件,鼻中不时略哼一声表示在听着。要么,目视前方,双目微合,若有所思。而此时的邹副厅长,侧头之幅度,笑容之热情,都明显超过了那位女士。再看桌子下面,邹副厅长因为上半身明显向女士倾侧,带动双膝也扭向右侧,失去了平常正襟危坐的庄严宝相。而女士呢,面料顺滑的短裙下,一双光洁纤细的腿正搭着那种职场精英或时尚女性极为流行的二郎腿。这种二郎腿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两条交叠的小腿相对上半身故意呈现出一个反向的拐弯,使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优雅的“Z”字型。但这种二郎腿只有那种纤细修长的腿型搭起来才好看。胖腿是搭不起来的,即便勉强搭起来,看起来也十分别扭。搭这种二郎腿的女人,一般都是那种对身材十分自信,对保持时尚和优雅十分自觉,且又高度自恋的精英女性。其精英身份,单从邹副厅长的态度就可确定无疑。在厅里,主席台上一贯都是男人们的天下,几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女人。   看来,今天要伺候这位精英时尚女人了……一股不良情绪从李信德心头掠过。这时,老油条自甘轻贱安之若素的形象及时浮上心头,一种宗教般的忍从精神也及时浮上心头。李信德心中略略得到些抚慰。恰在此时,李大秘从身边走过,他悄悄拉了一把朝女人努嘴问了句:今天是啥事?李大秘只说了一句:××公司副总裁,来给咱们蓝盾基金会捐款的,搞个仪式。随后伸出手指警告地指点着:要伺候好哟,这可是咱们的大金主!不知为何,这话又一次挑动了李信德本已平静的心,挑起了一丝不快。他朝主席台上优雅的女人望过去,绝没料想到女人也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睛就躲开了,以为女人的目光不过是无意中从他脸上扫过罢了。但又总觉她那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仿佛是专门要看他的。他犹豫一瞬,又去看女人的脸。不料女人的眼睛仿佛等在那里似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神中仿佛饱含深意。与他目光对接后,那眼神里甚至微露一点儿笑意,仿佛有意点了他一下,就矜持地一掠而过,继续与一边的邹副厅长应酬去了。那一瞬间,他震惊了。他终于从那双眼睛里辨认出了当年熟悉的影子——难道竟会是她?!他的脑海一片轰鸣,一片震惊和恐惧爆发之后留下的空白和茫然。在飘飘悠悠没着没落的陷落沉沦之中,“叶曼华”这个名字却从记忆的深渊扶摇直上,就像池塘底下冒出的一串气泡,从淤泥深处鼓涌而出,一路上升,越变越大,终于在水面上炸开……难道主席台上坐着的,与副厅长谈笑风生的,竟真的是十五年前被他“失联”的那个女人?
  他不敢再看她一眼了。可他还得为她和副厅长照相呀!他真后悔今天出这趟差事,早知如此,哪怕撒它个弥天大谎,他也要请一天假躲开这场噩梦。真的,此时的他真有种做噩梦般的荒诞感。有一瞬间他想到,我过的是日常生活啊,哪会有这样恶作剧般的事情发生?他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都是神经过敏。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一点一点把他的希望碾碎,先是混乱的头脑中联想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关于她的一点儿消息,她发达了,早已是××行业的高管。接着,他就听见李大秘捂着嘴对着手机低声叱骂着手下,好像是骂领导的桌签咋没摆。过了片刻,他就看见厅办的小刘神色紧张,手捧桌签两脚如风却又无声无息地从他面前掠过,活像宫里的太监似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桌签上的名字:叶曼华。他的头脑中又是一片轰鸣,一股冰凉的感觉从心脏喷薄而出迅速弥漫全身。与此同时,他的左臂上突然感觉到一记狠狠的肘击。他惊得一个激灵,抬眼就见李大秘面无表情地朝主席台努嘴,他才意识到仪式开始了,邹副厅长已经在代表厅党委致辞,是他上去照相的时候了。他艰难地迈开腿朝主席台走去,他不敢看她,为此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可还是觉得她那轻蔑的、报复的、意味深长的,却又带着笑的眼神,如同天罗地网一般,从大厅的四面八方朝他扑撒过来,让他有无处藏身的感觉。那一刻,他真像老话常说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那么几步路,他觉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发软、都在下陷,他走得摇摇晃晃,甚至天旋地转。他好不容易在她和邹副厅长面前稳住脚跟,他先低下头把相机的目镜凑到左眼跟前贴紧,或者不如说用硕大的相机完全遮住脸之后,才缓缓抬起脸在镜头里寻找目标。他赫然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点儿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就带着那意味深长的笑意在盯着他。他能感觉出,那一瞬间她眼睛盯着的就是他本人,而绝不是在看镜头。至于她眼神中的含意:是报复?是轻蔑?是得意?是怜悯?随你怎么想象吧,就像一个俘虏,永远也猜不透胜利者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深不可测的内容。那一刻,他不寒而栗,觉得她的眼神太厉害了,太有穿透力了,那几片玻璃根本保护不了他。
  他慢慢地退下来。一边下意识地回看拍出的照片,耳朵里却听见厅办的几个小伙子在低声议论着刚才桌签没有及时摆放的事:似乎公司方面本来要来的是另一位副总,而不是眼前的这个叶曼华。他的心在那一刻揪紧了,因为他本来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儿希望:她并没有认出他。一切都是自己的主观投射,或者换句通俗话,是做贼心虚。可是,为什么临时调换成了她?是她刻意要求的吧?她就是为了来看自己的吧?看看自己的结局或者说下场的吧?她能奋斗到今天这样的地位,打听个他的下落,利用个合适的机会小小地捉弄一下他,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他回想她的眼神,心中渐渐有了肯定的结论。痛苦、羞辱和难堪一旦达到极限,也就不能更深地伤及一个人,毕竟人的承受力连他自己也认识不到。他是怎么才能承受住这种羞辱的?事后很久他才意识到,是老油条的人生哲学救了他。他不但接受了那种哲学,而且发展了那种哲学。虽然他尚未明确地信仰一种宗教。但潜意识中他早已悄然地培养着种种抚慰灵魂的宗教情感:包括宽容、忍从的精神和那种时不时地进行一番自我检讨,自我忏悔的习惯。而在那一刻,当最初的打击扛过去之后,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浮上心头:赎罪……当年的一切都淡远了,唯有“赎罪”这个念头,仿佛一项神圣的使命矗立在心头,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脸皮上那种发烧、发胀的感觉渐渐退去了。他觉得终于摆脱了那种六神无主的焦虑,意识回到了肉体,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低头看了看照片,才发现刚才连闪光灯都忘了开。快门速度太慢,手可能也有些抖,所有的照片都虚了。他把闪光灯打开,把快门速度定好,然后迈着那种铁心下地狱似的步伐,重新来到主席台前。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她依然以那种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他,他朝着她虚弱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把赎罪的意味表达在一个笑里。只能那样虚弱地冲她笑一下。他感觉她似乎愣了一瞬。当他照完相正准备退下时,忽然看见她眼望着他,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水杯。他明白她是让他伺候茶水。或许在她,这是一种羞辱和报复的意思吧,是对他们二人今天身份差别的一种提示吧。但他不再觉得受伤了,他只觉得这都是他应当做的,是给他提供一个赎罪的机会。他走向窗边,放下相机,拿起茶叶桶往纸杯里轻轻抖了些茶叶,接着端起暖瓶往纸杯里加满开水。他知道这一切都在她视野之中,但不知道主席台上的她是否会欣赏这一切,是否能得到一丝满足。
  他左手托着杯底。右手扶着杯沿,端着满杯滚烫的茶水慢慢向她走去。一路上,他看到团成球状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在水中根根直立,宛如池塘里的水草随着水波袅袅浮动。有种起死回生的态势。一种碧绿的颜色慢慢从根根茶叶间洇染出来。他把茶水端到她面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茶杯降落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直到他直起身子的那一刻,才听到她轻启朱唇吐出两个字:谢谢。只这两个字,就能充分体现出她的优雅、成熟和干练,既不失礼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充分显现了人与人之间地位的巨大差异。上流人士是经常需要对围在身边伺候的人吐出这声“谢谢”的,她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不过,他却不再在意这种复杂的内涵了,换在过去,他可能又要在心中愤愤不平,尖酸刻薄一番了。但今天,他感谢她能给他这样的机会,赎罪的机会……   他的上衣内袋里又发出嘀的一声响,他掏出手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满屏的图标和文字正在渐渐淡去,他依然未及看清手机在提示什么,又恍恍惚惚地装进了口袋。
  他抬眼望去,地铁里几乎人手一个手机,人人都在低头刷屏。间或悦耳的彩铃声响起,人丛里的某一个突然就旁若无人地与天知道在哪里的另一个聊起天来。是啊,手机能把天涯海角的人瞬间拉到眼前,如今想用“失联”这种方式摆脱一个人简直太可笑了,你的卑鄙用心不超过三天就会被对方识破。你只能用那种当面锣对面鼓的方式,在手机里和对方彻底决裂,你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对方的指甲不会当场抓到你脸上来。
  然而在当年,手机还以大哥大自居的那个年代,打个电话还要诚惶诚恐地求人转叫的那个年代,却恰恰为他关键时刻的抛弃和自保提供了一种自以为隐秘的、安全而且又简洁的方式……
  那时候,厂子濒临倒闭,人人自危,各求生路。爱情和生存相比,渐渐显出了它的苍白无力。起先,两个人的前途还未出现矛盾的时候,他还一直存着“同舟共济”的念头。直到四处碰壁,对前程灰心绝望的时候,两人之间开始出现了争吵和裂痕。当大学同学鼓动他参加省城的公务员岗位考录的时候,他的二人信念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因为一旦考取,意味着俩人将不得不面临地理意义上的分手。而随着地理上的分手,以后将会发生什么?连他都没什么把握了……
  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在工作了五六年之后,学习上懒散荒疏了近十年之后。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到高考的岁月中。那时的公务员录取率将近达100比1,这甚至比高考还要难得多。他跑到新华书店,挤在人头攒动的公务员考试教材专柜前,买回一摞一摞砖头厚的专业书籍、政策法规汇编、习题集、申论范文集、考试指南。为了加强自己在理科上的不足,他又东拼西凑了初中到高中的数理化课本,一本一本地重新啃起来。多少个漫漫长夜,他要么通夜失眠,要么就在考场噩梦中煎熬:面前摊着雪白的高考试卷,满篇抽象复杂而又怪异的数学试题,他连一个字都答不出来,甚至连题目都看不懂。抬起头,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耳边是一片沙沙沙的书写声,唯有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次当他汗流浃背地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眼前都是黑沉沉的屋顶,胸口只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临近考试时,他又担心高考时一度发生过的怯场的老毛病会再度发作,最后在朋友的鼓动下,他偷偷地从朋友医院弄来违禁的镇静剂服用。那段时间,他完全把叶曼华抛到了脑后,偶然她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心不在焉,虚以应付。至于她念叨给他的那些创业计划,他压根儿连听都未曾听进去。
  未曾想到他竟真地闯进了面试,那时他有种时来运转、前途即将大放光明的预感。他的心灵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因为他所处的是如此奇特的一种境遇:进一步,是无限光明的天堂:退一步,则是黑暗恐怖的地狱。
  当主持面试的××厅人事处处长问他:有女朋友吗?那一刻,他的焦虑达到了人生的顶点。他先是紧张地揣摩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如何回答才能趋利避害?万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落进考官的陷阱。不知为何,在整个考公务员的过程中,他越来越把所有考官都看成阴险恶毒的猎人,巴不得所有考生都前仆后继地掉进他们预设的陷阱。他终于断定,这是单位人事部门害怕引起后续的麻烦。他必须给出否定的回答。否则,等着他的注定是无情的淘汰。那是几个月来叶曼华第一次真正进入他的思考范围,引起他的犹豫和焦虑。那一瞬间,多少温柔缱绻、激情洋溢的夜晚,多少海誓山盟、以心相许的话语,如同风暴一般从脑海中席卷而过。他无比焦虑地望着人事处处长,而对方的目光也像两把尖锐的锥子,牢牢地扎在他的眼睛上,深深地刺进他的头脑中,他觉得最后残存的一点儿良知和坚守,一瞬间被挖空了,坍塌了。所谓的爱情,在生存的挤兑下,土崩瓦解、尘土飞扬。在一片混沌之中,头脑还没顾上作出什么决定,嘴巴已经嘟囔出了两个字:没有。
  显然,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不利落,引起了人事处处长的高度警觉。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告诉他写上一句话,大意是:到省城后,保证不给组织上提出任何额外的要求。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悔的可能,回旋的余地,只能顺着前面的“没有”两个字,一条道走到黑。他在抓起笔写下那句话的同时,脑子里就进出了那个念头,也就是用“失联”的办法,也只能用“失联”的办法,斩断与叶曼华之间的一切联系……
  上衣的内口袋里又发出嘀的一声响。手机今天不知道要提醒他什么,隔一会儿就发出这轻微的嘀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地铁车厢依然轻微地晃动着,人们依然个个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痛苦、羞耻和艰难的挣扎。这对他很好,他可以放任着那种痛苦和羞耻来折磨自己,以求灵魂最终得到救赎和安宁……
  他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和叶曼华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只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才隐约听说了一点儿她当年的艰难。不过,带来消息的人说,她后来变得很泼辣,很坚强。语气间充满了对她的同情和赞许。但又过了几年,当她发达起来之后,关于她的消息就开始变味儿了。说她是靠男人起家的。说她特善于利用男人,而且不择手段。这种议论对他刺激很大,以至于他后来有意识闭目塞听,封堵了关于她的任何信息。直到昨天,他终于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相隔十五年之后,再次和她近距离接触。
  那一天的活动是厅里的安排,由邹副厅长陪同叶曼华参观厅里的培训基地,由他跟去照相伺候。邹副厅长半是玩笑半吓唬地说:小李!你可是叶总亲自点将的!夸你服务精神好!照片要拍好啊!说着他把脸伸过来,手指对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说:要把叶总的风韵拍出来噢,拍不好看我收拾你!说罢,眼睛冲叶曼华一斜,扮了个鬼脸。叶曼华立刻爆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不清楚叶曼华为何要点名让他跟着去,也许是为了继续捉弄吧,头一天的会议上她还不够尽兴。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他不愿再去分析琢磨了。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痛下了决心。这次就把自己交出去,任由她摆布好了,摆布到她解恨为止,摆布到她满意为止。十五年来,他给她造的孽不知她会记多深,她会有解恨的那一天吗?她会有满意的那一天吗?这些他已经不敢想,也无力去想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能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想把他“赎罪”的念头告诉她。   说是参观培训基地,实际上就是游山玩水。培训基地就位于风景秀丽奇诡的火山湖景区。看起来,叶总和邹副厅长经过昨天不醉不休的酒宴,又经过夜里一场酣畅淋漓的K歌,初识的拘束和隔膜已经荡然无存。一行人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番培训基地之后,很快就进入正题,向火山湖景区攀登。日近中午,阳光灼灼。经过一路兴致勃勃的登山,一路触景生情、逢场作戏的P0s和拍摄,叶曼华的情绪显得十分高涨,脸颊两侧透着兴奋的红晕,额头和鼻翼上沁出细密晶亮的汗珠,一笼精致的发丝略略有些散乱,有几缕被汗浸湿,弯弯曲曲地贴在脸颊上,一时竞显出几分少女般的天真烂漫。邹副厅长显然已有几分忘情于山水美人,一路上插科打诨,妙语连珠,逗得叶曼华笑声如山涧流泉,绵绵不绝。叶曼华显然很善于跟厅局级以上的大领导们打交道,她能以最快的速度缴了他们的械,使其暴露出男人的真面目,或日软肋。邹副厅长已经不顾忌李信德在场,不仅对叶曼华肉麻吹捧、语涉狎亵。而且还连讲了几个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黄段子。他那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庄严法相,一时间土崩瓦解,令李信德内心十分震动。叶曼华更是以她心领神会、一点就通的开怀大笑,细腻微妙的肢体触碰,转瞬即逝的眼波流转,不断为邹副厅长的兴奋鼓劲加油。但李信德却渐渐发现,当叶曼华与邹副厅长调笑时,眼神总会有意无意地从他的眼睛上掠过,似乎在不断提醒他观看这一幕幕表演。然而,她有所不知,李信德在赎罪使命的感召下,早已超脱了,眼前的一幕幕再也不能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他只是略感好笑:邹副厅长无所顾忌,是把他当成了拍照的工具。但他想不到自己也正像工具一样被人利用着。随着气温和体温的升高,在邹副厅长的悉心体贴和慷慨指令下,叶曼华身上的手包、外套、羊绒衫渐渐都跑到了李信德身上,他连得了几个意味深长的“谢谢”和眼神。但他一直得不到那个合适的、单独说句话的机会。
  他把叶曼华的手包斜挎在左肩上,羊绒衫勉强团起来塞进相机包里,相机包挎在右肩上。脖子上挂着相机。背上还背着邹副厅长装徒步用品的旅行包。叶曼华的外套实在没法子了,他只好围在腰部把两只袖子打个结。他像个把全部家当都捆在身上的流浪汉,跑前跑后,气喘吁吁地为两位领导拍照、服务。邹副厅长则“小李!”“小李!”地不停嘴地召唤着。他知道,在厅里,只要混不上个职务,被尊称为“李科长”或“李处长”,即使到了五十岁,依然会被领导唤作“小李”,因为“小李”——听着就好使唤啊。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不仅仅因为四十多岁的年纪,实际上他心中的目光,早已经超越了四十多岁的年纪。看到了人生的尽头,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秘密。如今的他,早已坐拥满怀的沧桑和博大的悲悯。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经过一个卫生间的时候,他进去洗了把脸,当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镜子的时候,那张脸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张脸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眉头的“川”字纹深深地聚在一起。坚毅地支撑着额头上深刻不朽的抬头纹。削瘦的下巴上丛生着青黑的胡碴儿,嘴边的两道纹斜刺向下。尤其吸引他的是那眉峰紧蹙的双眼里流露出的目光,那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尽头。看透了人世间一切秘密的目光……
  当他再次来到叶曼华身后的时候,邹副厅长已经逞强地爬到东边最高的一个山头,火山湖那如镜的湖面大概已经铺展在他的眼前了。他像个年轻人那样兴奋起来了,站在远远的山头上两手拢嘴对着他俩大声呼唤着。山风把他的呼唤缥缥缈缈、隐隐约约地送到了耳边。但两个人此时都安静下来,安静极了。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等待着她的吩咐。她也把一路的欢笑收拾起来,神情冷峻地凝视着他。
  忽然她说:给我在这里单独拍一张。她转过身指点着身后如画的江山,告诉他她想要的背景。随后,她以手扶腰,神情冷峻地凝视着镜头。他呢,端着相机一边按她的要求取景,一边后退着。突然,他一脚踩空,往后便倒,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他只顾护着相机,后脑勺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阵剧痛像瓷器的裂纹似的在他的头脑中延展。当他从疼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只是山区的天空那一片模糊的蔚蓝色,他意识到眼镜摔掉了,他坐起来在周围寻摸着,然而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她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先用脚尖把一个东西往他跟前踢了踢,但旋即打住,慢慢弯下腰把那东西拣起来,递给他。他把眼镜戴好,世界重新清晰起来。他发现,即便那空无一物的蔚蓝色,也是有清晰和模糊的区别的。他突然想多坐一会儿,休息一下身体。他就那么坐着,以那种自我感觉是忏悔的、赎罪的,也是超脱的、悲悯的笑容望着她,最后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给个机会吧。”
  她用冷峻的眼神凝视着他,半晌之后,眼神略略缓和了,她俯下身来,把她住的宾馆告诉了他,约好第二天下午6点见面……
  “地铁前方到站是建国路,有在建国路下车的乘客……”
  车厢里的报站声忽然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意识到下一站要下车了,他也该给她打电话了。当他拿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他的心抽紧了一下,不会因此联系不上她了吧。他猛然想起,前面手机已经数次发出那种“滴滴”的警报声,这时才反应过来那是电量不足警报。他紧张地舔了下嘴唇,总觉得这里面有个巨大的陷阱会使他掉进去的,会导致今天的事情彻底泡汤。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没记住那家宾馆的名字,当时他太紧张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她取得联系,他用颤抖的手指狠狠地按住手机的开启键,希望能有点残余电量把她的手机号调出来。手机矜持半晌,才响着开机音乐缓缓打开,然而还没容他那颤抖的手指点开联系人界面,手机就又唱着关机音乐关闭,而且,再也打不开了。怎么办?!他着急地看了看表,已经5点半了。她到底在哪家宾馆?!他握紧拳头,两眼翻至头顶使劲儿地回忆,然而,回忆这种事任你有多少劲也使不上,脑子里只是一片混沌。他看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窘迫。他克服他那万事不求人的老毛病,把周围人看了个遍,终于选定一个面相单纯的女学生,结结巴巴地向她提出借手机一用的要求,还举着自己的手机反复说明没电了,有重要事等理由,末了还追加了一句,我可以付钱的。这句话显然是倒了女学生的胃口,她一脸鄙夷地把手机递给他,他顾不了别人的脸色了,一迭声地感谢着。可就在伸出手指准备拨号时,他才发现,她的号码他就更不知道了,他连记都没记,只想着存在手机里就妥当了。他意识到,他的脑子有点儿乱了。他把手机又递还女孩儿,不顾对方诧异的目光,在脑子里紧张地梳理着:如果不能把手机打开,他注定要与她再次失联!那一刻,他感到了命运的诡谲。这时,报站声再次响起,建国路已经到了。他边冲向车门,边扫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5点40分。
  他气急败坏、跌跌撞撞地来到大街上,想找一家经销手机类产品的商店,可偏偏这条街上没有一家这类商店。时针已经准准地指向了6点。他只能祈祷叶曼华对他还能稍稍留点耐心,再等他十分钟。他一边急慌慌地寻找手机店。一边焦灼地联想着这件事的后果。她会怎么看他,她会看成他又在撒谎,她会把他看作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懦夫,一个不但生活中一败涂地,而且道德上无可救药的渣滓……他找不到一家手机店,最后倒是看见一座公用电话亭。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扑过去抓起公话,拨通了厅办值班室电话,值班的小刘被他那十万火急的声调吓坏了,以为叶总出了什么岔子,竟然失联了。可他忙活一通也找不到叶总的电话。“贵宾的手机号哪能随便给我们呢?”小刘在电话那头摊开手无奈地说,但仿佛不忍扔下他不管,又追加了一句,“要实在紧急,你问问邹副厅长?”那一刻,他真是豁出去了,所有厅党委委员们的电话他倒是烂熟于心的,可就是从没为这种事拨过。
  “什么?!”邹副厅长显然被他的唐突弄得很不舒服。他冷冷地说:我没有。他接着就以敲打的口吻反问道:“你要她手机号干什么?!”
  他直接把电话压掉了。这种事搁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他坐在路沿石上抓着自己的头发,脑海里涌动着的各种乱糟糟的念头,终于被他一把抓起一个最笨的,也是最有效的。
  他开始沿着建国路大街狂奔,他奔向每一家宾馆,每一家饭店。他不再看表,只是怀揣着最后一点儿希望、最后一点儿信念。无数的行人从上游漂流下来,从他眼前漂流而过,他一边跑,一边脑海里响起了八十年代的旋律“多少面孔,恍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
  一丝清凉的感觉从面颊上淌过。
  他最后终于在榴花饭店查到了她的住宿登记。然而,她已经退房走了。总台服务小姐显然被他的样子打动了,以为他们的关系是至爱亲朋。所以当他问出一个非份的问题:她是什么时候退房的?服务小姐并未拒绝,而是认真地查阅了电脑记录后告诉他:是19时30分。
  他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她等了他一个半小时,根据她的航班,19时30分是最后时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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