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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德胜门箭楼北行300米,众多胡同中有一条叫东小井。我的老宅就在这里,老门牌3号,新门牌6号。
东小井胡同不起眼儿,走着走着,一愣神可能就会错过去。若不是把口房子玻璃上不时映着的一张脸——一个老妇人,老得只能倚在窗前观望街景解闷;左边理发馆山墙上有一长方形红底白字搪瓷标牌:“东小井胡同”,我可能也会走错。
理发馆,德外大街有两处,另一个在冰窖口。东小井胡同口的理发馆是朝西的房子,门窗漆成米黄色。被老住户唤作“剃头棚儿”,一定有故事未曾流传下来。我出生后到17岁下乡前,都在这儿理发,用的是父亲单位发的澡票。澡票上标“贰角陆分”,可理一次发。每一次进理发馆,一推门,混杂着肥皂水与头发的气味扑面而来,吹风机、电推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理发馆里有五六张老式的理发椅,分南、西、北并排固定在地上。白色烤漆理发椅,革面软座,可翻动脚踏板。椅背上一面包状小枕头,带有铁板插条,可拿下。看似沉重的理发椅通过手动轮子可灵活操控,人坐上去,被摆布得很舒适,调直理发,放倒刮脸。
小店没什么名气,可求大于供,永远有人在排队。理剪洗吹烫刮,忙得不亦乐乎。理发师约有六七名,有男有女。一开门,各司其职,着白大褂,进岗位,拿起大布一抖,公事公办地喊,该谁啦?或者,下一个!开始操练。非要某人给理,那你则需要耐心等。
一个侯姓理发师,是店里老人儿,脸尖瘦,背微驼。有外号:臭鼻子侯。一次,赶上他给我理。他逗我,我回击几句。理完,他摘下大布,抖了抖,坏笑,附在我耳边:“小子,回家有活儿干了。”出门,觉得脖子痒,接着是后背痒。回家脱下衣服,全是头发茬儿。妈说,怎么不系好喽?我想起,“臭鼻子侯”在解大布时对我那诡异的坏笑。“以后不让他给理。”妈愤愤地说。
后来,理发馆来了个女学徒,又高又壮。赶上她给我理,电推子来回来去在我脑袋上蹭,越来越热,烫得我直躲。理完回家,妈说,怎么和狗啃的似的?老北京话风趣,语言表达形象、幽默,并非说人是狗。
不到10岁的孩子,没觉着“狗啃的脑袋”有什么,转脸儿出去疯跑了。心里记却住了这句话。
再去理发,想着别再赶上她。轮到我,居然又是她,我没动。她过来说,你理不理?我说,你理得像狗啃的。女学徒脸红了。臭鼻子侯停住推子,两眼在眼镜上方盯着我说,怎么说话呢?要不还是我给你理?哼!又想往我脖子里灌头发茬儿,没门儿。
电推子的嗡嗡声像催眠曲,让人犯困。街边树阴够不到太阳西照的东房。夏天理发不轻松,电扇不能直吹,头发茬儿惹不起。理得很快,推子不烫,只是出汗脸上很花哨。妈说,理得好,圆乎。我说还是那女的。
“那姑娘行,有心。”妈也当过理发员,在新街口一家理发馆。
我不爱理发,用妈的话说:“护头。”不到非理不可不进理发馆。而今“乡音未改鬓毛衰”,更不乐意去了。不理头皮隐现,理完秃顶难掩。理发能拖延,衰老谁抗拒得了?
理发馆墙角护墙石立在胡同口多久了,谁会去关注?那块长宽如大旅行箱的褐黄色石块,是儿时常去玩耍之地。记得妈给我妹买过一个布娃娃,花衣花裙,硬塑料脸儿,戴着绦子边的帽子,妹妹很喜欢。自打买来,或拿或抱,黑白天陪伴。我和大弟、妹妹一起去胡同口玩儿,争抢布娃娃,我一抡,娃娃摔到了护墙石上,脑门儿碎裂,模样变得狰狞。妹妹大哭,刚买来没几天就毁了。我知道闯了祸,很害怕。情急之下说大弟摔的。弟小,不懂争辩,替我背了黑锅受过。许多年后,我已经有了女儿,一次回家和妈闲聊天,才说出真相,妈笑了笑。
时过境迁,能说什么呢?即便我道歉又有什么意义?人性之善恶,在突发利害关系时纤毫毕现,不分年龄大小。道德层面,谁敢理直气壮地标榜自己就是好人?
老宅拆迁时,我脑海里曾有个古怪的念头,应该把那块护墙石留下,将来做个墓碑,古朴有寓意,大小也正好。上面镌刻:东小井胡同6号×××之墓。
其实,有想法时它已不知去向,即便找到,在哪儿存放这么沉重的一块大石头?
胡同里的路呈坡状,千百万次的踩踏,路面坚硬,但仍坑洼不平。小胡同长约30米许,宽不过两米,狭窄处两辆自行车相错都很费劲。南侧一溜儿房山到头,只有一户人家门开在胡同里,北侧倒是有三户。我带女儿去看奶奶,推着自行车进胡同,不小心,手蹭墙上。2岁多的女儿看见,记住了。之后,每路过此处,她都会说,爸爸手在这儿蹭破了。
南边那户人家姓刘,家里老太太是盲人,都称呼她小增友的奶奶。老太太眼看不见,家务活儿可不含糊。小时候到刘家玩儿,目睹老太太刷碗,碱水刷一遍,清水再洗一遍,一丝不苟,洗净,盘碗码得整整齐齐。老太太一边摸摸索索干活,一边和我聊天。她知道我是谁家的小孩儿,我父亲行几,是干什么的。我那时很奇怪,她看不清却如何知道这么多事的?老太太脑后梳个纂儿,胖乎乎的,很和善。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年,各处都挖防空洞,胡同里的院子也未能幸免,平整的场地被挖得纵横交错,沟沟坎坎。一天,小增友的奶奶出来找孙子,一脚踏空,掉进了沟里。事后,住斜对门的红俊妈逢人就表情夸张地说:“老太太真可怜!双目失明,哪儿知道到处在挖沟。唉! 疼得老太太直哼哼,骨头肯定折了。亏了王家老四,下沟把老太太背了上来,送医院。老太太肉大身沉的,一般人哪儿背得动……” 红俊妈有一个孩子,夫妇俩很是疼爱这个瘦弱的独生女。有年春节前,给红俊买了个纸灯笼。是那种彩色皱纹纸糊的灯笼,有方的、圆的、椭圆的,可折叠。灯笼底部正中可固定小蜡烛,点着,往上一抻,小棍儿一提,很受孩童喜爱,你提一个,我提一个,追逐嬉笑,感觉很满足。
年夜未到,红俊就要点灯笼出去玩儿,软磨硬泡,她妈就依了她。刚出门,手一歪,就听红俊一声喊:“妈,烧啦!”
“说三十儿再点,你奏(就)是不听说呀。”她妈一急,老家唐山味儿都出来了。“别哭,哭啥?明儿天一亮,咱再买一个去。”那年三十儿,不少孩子打着灯笼嬉笑着说:“妈,烧啦!”
红俊家租住长江家的房子,长江妈带着长江和他姐过日子,长江爸在海外工作。后来才知道,老头儿在香港做生意,是单位外派。70年代初,退休回来了。第一次见他,慈眉善目,显得气度不凡,走路四平八稳,总爱哼哼小调,让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会唱样板戏《红灯记》:“提篮小卖拾煤渣……”虽说五音不全,没有京剧味儿,可归来的喜悦尽显脸上。
长江家左边,进胡同第一家姓吴,院里住哥儿俩,吴大住两间西房,长子小名叫大老黑,喜欢蛐蛐。他用来养蛐蛐的澄浆罐很讲究,码一窗台子。大老黑年轻爱打扮,留大背头,穿尖头皮鞋。“文革”一来,皮鞋让红卫兵给剁了。大老黑心虚了,溜进理发馆把大背头也剃了。大老黑的弟弟叫小马子,个子不高,大脑袋。学习不行,一天,考完试回家,和他妈说:“人家考试得5分,我得8分。”他妈没文化,一听挺高兴:“还是你的分高。好,有进步。”大老黑一皱眉头:“您知道什么?人家5分是满分,我100分才考8分。”
北屋吴二的儿子叫强子,和我是同学。小学时到他家写作业,我捅了娄子。写完作业,瞎折腾,把强子妹的奶瓶子摔碎了。强子妈到我家告状,本来赔人家一个才是,可妈手头紧,为难,拿出家里一个旧奶瓶。强子妈不要,扭头沉着脸走了。我很自责,没脸再去他家写作业。
韩万山那院儿是北侧第三家。听老人说,胡同得名的小井就在这个院里。不过,早就填埋了。韩万山我没印象,只模糊记得有个疯老太太,说是他的老伴儿。韩万山家的院子大,有几棵枣树,果实成熟时,探出墙头,青红双色,太阳一照,熠熠生辉。有耐不住嘴馋的孩子见胡同没人,照准浓密处扔块砖头,手到眼到,捡起落下的枣,贼一般逃遁。静谧的胡同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虚张声势的开门声,接着,是骂街声。“哪个王八蛋乱扔砖头,砸脑袋上怎么办?”“嘴馋,找没人的地方撕撕去……”
喧嚣过后,恢复如初。
院子后来归了房管局,几易房客。小谢家、平安家、蒋二家,不论哪家住进去,枣儿始终自产自销,轮不到别人尝鲜。
过了韩万山家的门口,胡同延展变宽了,房屋的格局形成了一个大院子,周遭十来个门里住有二十几户人家,回汉差不多各占一半。当然,我说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前。所有住家,我几乎都拜访过。平民平房来往方便,待人接物都有外面儿,家家有小孩儿,谁会在意一个秃小子来玩儿。
串门儿首先感受到的是什么呢?格局、陈设、贫富?都不是。我以为是气味。每个家庭里都隐着不同的气味儿。自家浑然不觉,可令鼻子很敏感,马上能捕捉到它。气味不好形容,但负责嗅觉的神经丛会让大脑记录识别。回、汉家庭的气味不一样;贫困、殷实家庭的气味不一样;有小孩、没小孩的气味也不一样。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人的气息与物的气息长期混杂接触生成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同人的精气神,强弱有差异。气味是一个家的灵魂,不可或缺。失去它,房子会缺少人性的活力。
庄哥家的气味是清爽,夹带着一丝樟木箱子与芭兰香的混合味儿。庄哥是独子,与二老住我家隔壁齐家的西房。虽说一间屋子半间炕,可布局极有条理。门楣贴着“经字杜儿”,老妈有教门,爱洁净。做饭炉子都擦拭得光可鉴人。
20世纪60年代号召干部、知识分子支援三线建设。从“回民学院”毕业的庄哥,身为独子也不能幸免。去大西北前,庄哥结婚了。新婚头几日只好住在旅馆。庄嫂极贤惠,尽心竭力地侍奉二老。夜晚与公公婆婆挤在一个炕上,生活的困窘可想而知。长期分居不是事儿,庄嫂只得舍弃北京的工作,追随庄哥去了陕西,之后是四川,一去十八载。有了俩女儿,有了儿子晓岩。
外地待久了,晓岩回京后,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土语,让胡同的孩子们如坠雾里。玩耍被欺负,脸一红,额头上青筋一蹦,会哭,但从不犯浑。
晓岩18岁时,很幸运地成了一家报社正式职工。可不久,晓岩厌倦了朝九晚五每月30几块钱的生活。8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袭来,心怀志向的他看到了机遇,不顾家人反对,扔了铁饭碗,下海做起了生意。先是街边卖羊肉串,而后是动物园前练摊儿卖服装。没几年,由从广州进货到自己在广州开服装厂,逐渐有了规模,事业发展到了国外。在加拿大买房安家,娶妻生子。
人生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让“老家儿”看到自己光鲜的一面。孝子凭着一己之力实现了二老有生之年的愿望——北京市里200多平米公寓房,大门厅四居室,宽敞明亮,可以打着把式去睡。父母的认可,是世间最高的奖赏。
那一刻,曉岩完成了他的自我证明。他不再是彷徨在胡同口孤立无援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一家人寄宿在爷爷奶奶家,租住着别人的房子……都过去了。几经风雨的他已经历练成生活的强者。
人做天看,老街旧邻有目共睹。一个从小胡同走出去的男孩儿浴火重生完成了自身的蜕变,默默地诠释了为人子的道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无愧于父母。
何谓成功?男儿被人称是条汉子,是最大成功。已知天命的晓岩,摸爬滚打30年,其中的艰辛唯有天知。外面做老板,回到家里是好儿子,系上围裙就进厨房,角色转换,孝道不变。
人有此子,夫复何求?
东小井胡同里没有显赫的人家,甚至找不到一处归整精致的四合院。在高低不一略显拥挤的瓦房里,小生意人、普通劳动者组合成一个个小家庭,与世无争地居家过日子。邻里间,您长我短客气交往,相处秉承“愣湿鞋,不乱步”的礼数。小胡同像一条幽静的小溪,含蓄地流淌着,不疾不徐,绵绵延延。箭楼下的城外一隅,曾是东小井人的发祥地,不乏苦中作乐古道热肠的长辈,亦不乏恨家不起勇闯江湖的晚生后辈。
怀念东小井,真想回去看看。漫步走出胡同东口,大院儿赫然出现眼前。扭头向右,百年的大槐树雄踞角落里,威风凛凛,枝繁叶茂,邻家的小孩儿正在树阴下嬉戏玩耍。左转,是王大妈!老太太眼睛又笑成一道缝了,快上前问个好。再前行15步,拐个弯儿就到家门了,妈在忙活什么呢……
没了。胡同没了,东小井也没了。回不去了,除了梦里。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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