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衬衫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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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缝纫机的皮带转动时,我就望着她,这是一天最有意义的时候,为此,我把深圳所有的黄昏都叫作看不见的告别,只是她并不知道。
  我送新牛仔裤去修边时,发现她的裁缝铺新开了一道门,是一道崭新的水泥门,四个方形的木架子深深地嵌在水泥墙里,远看还是一堵水泥墙,只有到了水泥墙的近处,仿佛要和僵持不下的仇人出于礼貌而握手言和时,那种窒息的距离才会将恍惚又不解风情的四条木架刺激出一种古怪的视觉。我不明白,这样一道稀奇古怪的水泥门,为什么还要锁上一把古铜色的大锁?锁身上,有一道银色的白光闪烁其词,这是对面咖啡吧的水晶灯闪过的痕迹,很香港的调调。对面的潮汕鲜鱼馆飘来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与隔壁咖啡小店特有的浓香融合在一起,铁岗村的黄昏就这么降临了。在这样的黄昏里,从深圳湾上吹来的海风理直气壮地告诉你,你的脚底正粘着祖国房价最昂贵的土壤。我伸手摸了一把铜锁,锁身是温热的,沾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湿气,想来是被南方的骄阳烤熟了,正在流汗吧。我这样研究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找我吗?她说。
  我的脸一阵发红,后背上的衬衫湿了一窝,贴在肩胛骨处,竟有一窝凉意从后心窝里荡出来,那凉意掩饰着我所憎恨的少年般的羞耻,在一个中年女人面前,我用蜕变成社会人的语气调侃了一句。
  我哪敢。
  她并没有认真听我的话,表情陶醉在一种很遥远的冥想里,与此时的生活隔着非常远的距离。大概是她的鼻子长得过于修长,脸颊因此而显示出奇异的清瘦,上颌骨完美无缺地抓住了她的肌肤,下巴被下颌骨提起来,神情如男儿般俊朗,如公子。只是那眉梢下的眼睑精致地向两侧延伸出去,衬托着一双清丽的眼睛,猛然碰上盯着她的人时,那清丽里便溢出一股冷漠来,凉粉一样滑溜溜的冷。这种冷,是中年女人常有的,我见识过,也就不足为奇。
  墙上怎么开了个门洞?我起了个话题。
  她才又抬起眼神,情绪从非常遥远的冥想里来到我的对面,冷冷地说,我挖的。
  你挖的?就你自己,一个人?
  她的下颌骨动了动,嘴唇往上紧闭起来,我等了好久,她才清冷地回了一句,还能有谁,她说,语气依旧是冷漠的,没有丝毫变化。
  不会罚款吗?我是说村委会。
  ……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思绪回落到她的缝纫铺里,眼光四下打量了一番,一股新鲜的黑压压的忧伤从她的上下颌骨上滑落过去,她的嘴唇果断地打了开来。
  让开。她说。
  她从我身边绕过去时,很重地推了我一把,似乎我正是挡住她发出冥想的那道障碍物。她的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堆演出服,是一种低廉的红色丝绸汉服,五六块钱一米的那种面料,在东门老街或者南头关的越秀街一带,这种东西多如牛毛。丝绸汉服是古典式样的,对开的和襟,敞开的领口处压着一圈白色的丝绸,使低廉的红色丝绸显得有点懵懂。她的腰身隐没在这堆红色的丝绸深处,随着她的走动,丝绸在空气里轻轻地摇晃着,好像一群红色的懵懂的量子在接触到她的皮肤后产生了静电感应,静电发出的慢速度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背影,在狭小而昏暗的缝纫铺里,这背影显得茫然而落寞。在她身后,跟随着她的脚印,则落了满地的亮片,这是从低廉的丝绸汉服上滑落下来的水晶亮片,我正要弯腰捡起来时,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捡了,掉了就掉了。
  掉光了,要。我解释道。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淡然地把缝纫机的机头从封闭的木格挡里提起来,支好,用右手快速地转动着身体右侧的一个木线架子,木线架子上的各色丝线在她手动的转速里飞出一轮轮彩色的令人眩晕的经线,仿佛她转动的是一支佛教转经轮似的。我正发着呆,只见她的食指往其中的一个彩条上轻轻一碰,绛红色的线管在转速中骤然一刹,她用手指在线管上来回一撮,一根细长的绛红色线头被她捏在了手指尖,再一看时,线头正对准缝纫机的针眼,只一下,那线头便从针头的另一端抽出来五十多厘米,她将线头往针孔下一压,轻轻取过去一件开线的丝绸汉服,将两层红色的丝绸合进针脚里,脚一踩,皮带轮子一转,那丝绸的红就被线管里的绛红色压进了前进的针脚里。
  大材小用。我说。
  我靠在水泥门洞上,为她遮住一片火烧云的橘光。她的脸在橘光里跟着轮子的转速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脸上的白光越发显得白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
  对面就是好又来超市,二十四小时营业,要啥有啥,潮州肉丸,汕头鱼,江淮大骨,福建乌鸡,还有铁岗村里最新鲜的绿叶子菜,哦,还有梅州干菜和薏米,泰国柚和西域奶,样样都打折,折上折,处暑了,你快去买一点,煮好,自己吃,多吃是福。我叨叨着,感觉自己的饥饿感没有来找她之前那么明显了,于是帮她整理起摆放纷乱的衣物来。
  贴红标签的是还没有做完的,贴绿标签的是已经改好的,放在架子上的,她说着,仰起脸用下巴朝头顶上的一排货架指了指,是要熨一下的,你会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我可以学,现在。我说。
  我从货架子上取下来一摞干净的衣物,衣物在我的手中蓬松开来,一股薰衣草的草香味混合着鲜花剂的混合香,使我的饥饿感再次从胃部翻转上来,我的心里真是空得厉害。
  没有什么比白色更为显眼,在一堆彩色的衣物里,她的那件白衬衫最先映入我的眼,就如同在铁岗村的摩的仪仗队里多次遇见的她。
  我把她的白衬衫抽出来,摆在熨烫机台上,机台被一块长方形的桌布遮盖了起来,墨绿色的一丛又一丛的铁线蕨使机台上的桌布显出生机勃勃的迹象,白衬衫铺开后,桌面上生机勃勃的图案将静谧的白汇聚在白衬衫的两只衣袖里。我摆弄着这两只衣袖,就好像我还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摆弄着她的两条胳膊。
  煳了。她看著我那两只故作虔诚的手。
  我这才反应过来,熨斗挨着一片布,布已经煳成了一团焦黄,一丝看不见的轻烟在狭小而拥
  挤的缝纫铺里升腾开来。我以为她会来帮我,结果她将一件大红的汉服压在机头的针脚下继续缝纫起来。   我把电源线拔了,把熨斗提起来,倒立着,等着熨斗冷却。在深圳的城中村待着,几乎是看不见夕阳的,即便是没有多少高楼的铁岗村也一样,接近黄昏的时刻,只能看见浓烈的云层,结实而冷静,骑在楼宇的顶端,在楼与楼的间隙里闪过一阵匆忙的橘色或者深灰,从四点到六点,天色很快就暗淡了下来。感觉上,好像黄昏仅有三五分钟,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黄昏是那么短暂,短暂得不近情理。我盯着她的侧面,看着弯曲的马路上闪来的灯光。我很想问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话到嘴边,见她没有搭腔的意思,又无聊地咽了回去。
  阿坚没来吗?我问她。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缝纫,端起一个青绿色的陶制水杯喝了几口热茶,热茶里漂浮着一层云南的干玫瑰花,这是我快递给她的,我的心里一热,胆子大了一点。
  怎么不见阿坚啊?
  她扭了扭头,对着缝纫铺那个特殊的三角区叫了一声,阿坚,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如此轻柔,竟让我心生嫉妒。
  我把身子一拧,发现三角区的旧沙发里堆着一堆蓝色的工服,工服上绣着“科通电子”几个字,标志是KT两个英文字母,字母是卡通模样,被她用橘色丝绣缝纫上去,模样显得矮而胖,可爱极了。工服里面埋着阿坚。阿坚的背弓着,在楼梯间的三角形阴影里闪出一轮少年才有的油光。我真想上去给阿坚一脚,睡成这样,不知道想要睡给谁看。
  晾精油呢阿堅,快起来,别装傻了。我喝令起来。
  阿坚在工服里翻了几个来回,嘟嘟囔囔地抵抗道,下班了,又不用送货,休息一下你就来叫魂,又不是我什么人。阿坚是说到了我的痛处,我是谁的什么人呢?在这个狭窄、缺光、加上墙皮还不足七平方米的缝纫铺里,我什么人也不是。
  从新开的水泥门洞走到那只冷却的熨斗面前,实则仅有一点八米,我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百八十米,这是因为,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裸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与她正在忙着缝纫的胳膊怼了个正面,这个交锋来自皮肤,止于黄昏。
  我把熨斗重新烧热,把那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平铺在铁线蕨的墨绿丛中,将两只袖子慢慢捋平,当我将冒着蒸汽的熨斗往其中一只袖子的皱褶处熨烫过去时,我看见她的右眼里滴下来一颗比珍珠还要圆润的眼泪,那滴眼泪从她的瞳仁里垂直而下,断然跌入缝纫机的针孔里,一根银色的缝纫针随着她晃动的前额将这颗珍珠般的眼泪钉进了快速转动的针脚里,这一刻,我的饥饿感消失殆尽,胃仓里鲜花怒放,几米开外的马路上,从工厂里蜂拥而出的工人和潮汕米粉店的枸杞叶猪肝汤粉味将铁岗村的热气腾腾挤进我的听觉与嗅觉,胳膊上的肌肉来回拉伸开来,脖子上的青筋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我饿得头晕眼花的。我扶住自己的胃说。
  徐哥,你不要再来了,你提议的那件事实在是太嗨皮了,我建议我老板娘不要瞎掺和,危险的事情都是这么搞起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哦,我的意思,哦,就是你烫完这件衬衫就回去吧,我们还有许多活要接。阿坚说着,脸上的睡意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疏远。这个锤子货,以为搞平面设计的男人统统都是软胳膊软腿的一等闲客,下了班没处去才来他的睡意蒙眬里闲晃悠。如果我是铁岗村里的霍尔戈·马蒂斯,我要用一棵合欢树叶的造型将阿坚迟疑不决的脑袋整体包裹起来,就好像霍尔戈·马蒂斯将人类的整体烦闷用梧桐树叶和枫树叶包裹成一座牢房起来一样。
  合伙开个设计工作室,怎么了,流行得很,有什么不好嘛,你还可以继续送货,而且货源更多。我对阿坚说着,实际上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与我合伙的事情。
  她不出钱你愿意吗?
  ……
  你看你看,徐哥,我一说到最实际的事情,你就跑神了,你是故意的啦。阿坚从旧沙发上站起来,屁股底下卷过一堆科通工服,两手一扒,从中捞起来一件,在自己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说,送货真他妈晒啊,身上真是要晒出精油了,还不如去隔壁的科通电子厂里做焊锡,听说做锡焊挣钱得很。
  我不便搭腔,阿坚是她请来的送货工,她的缝纫铺里仅此一名流动的临时工,还是大夜班的快递小哥。有时候我也借来用一用,跑跑单、送送样品什么的。自从雇了阿坚当缝纫铺的临时工后,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
  徐哥,要不你请我去你的工作室做固定工,夜班我快熬不起了,眼睛起了油痘粒了,磨得死疼。
  你挣多少是个够,不是吃喝嫖赌就是买码,
  我请不起。
  听出我又要来揭底牌了,阿坚便不再废话连篇。阿坚是知道的,这种事情说多了,是没有人帮腔的,况且还是在她的缝纫铺里头。于是阿坚来到新开的水泥门前,顺手一推,一股海风破门而入,缝纫铺里凉爽了一截。阿坚从缝纫铺的晾衣竿上挑下来一件T恤,是中通快递的制服,往他的精油背上一套,抬起两脚,出了店铺,屁股往门口的摩的上一骑,发动车子走人了。
  阿坚离开时,我将熨好的白衬衫晾在了衣架上。衣架上晾了许多熨好的衣服,那是铁岗村的客人们送来给她修改、锁边、缝补或者熨烫的一批批新旧衣物,我将她的白衬衫用晾衣钩子顶起来,与其中一件破旧的牛仔裤紧密地挨在一起,那是我的牛仔裤,在她手里缝缝补补都好几次了。我将白衬衫挑起来,挂在我的牛仔裤旁边,像一对隐形的没有时间恋爱也不可能预知结果的周期性情人,两件衣服亲密地在风中享受着动荡不安的摩擦。挺好的,就让她的白衬衫和我的牛仔裤紧紧地挂在一起吧,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每当我的牛仔裤又脏又烂时,我便仔细揉搓,将破洞搓得更烂,然后再拿来让她缝补。上周我又买了一条新的,式样自来旧的那种,和上面挂着的这条相互交替拿来让她清洗熨烫,这样一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毒日当头,总有一条会挂在她的缝纫铺里。
  这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尽管此时我可以盯着她营养不良的苍白脸颊享受一会儿独处的快意,但我的脑海里还是会时不时想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当她的两只手绕过红色的丝绸汉服调转缝纫的方位时,就像那个夜晚她低声啜泣地来到我的胸口,将缝纫过无数衣服的两只手攀入我牛仔裤的两只口袋里,我盯着她,使今日的黄昏和那日的雨夜重叠起来,仿佛在清点我们彼此的沧海。


  吕雅过来取衣物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找素材。好的素材需要翻墙,特别一点的网站要办年卡,一张年卡需要付两千到一万不等,我犹豫着要不要办?手腕在鼠标上纠结不休,阿坚看着便不耐火了,摁住我的手腕闷声闷气地说,叫了你三遍,徐哥,你家小雅来了,你没听见啊?
  怪不得刚才翻墙找素材时,总感觉后脑勺上一阵冰凉,原来是吕雅来了,两手握着两筒冰激凌,一筒蓝莓味的,一筒草莓味的,两种味道轮番在她的小嘴里滑过,吃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我心一惊,站了起来,对这种一脸无辜的女孩子生出无限的恐惧来。
  第一次在万象天地碰倒吕雅时,她的脸上也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红树林海边拥抱吕雅时,她的脸上还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铁岗村的工作室里谈婚论嫁时,吕雅的脸上依然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直到台风“小孔雀”驾到的那天夜里,我在网友发出的微博视频里看见吕雅被另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搂在怀里连声尖叫时才知道,吕雅是有未婚夫的,在厚街,开着一家品牌连锁瓷砖店,蛮有钱的。在那个倒霉的视频里,无辜的吕雅被另一个男人在风雨肆虐中亲吻着,看上去,倒真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小感觉。哎哟,我要感谢我的台风“小孔雀”,在深圳湾上开屏后,将我的爱情淋成了一只绿头蝇。
  我和阿坚聊起过,女孩子们是防盗防水防闺蜜,我们男孩子则要防盗防娼防无辜。尤其是无辜者,这一点最可恨,装出一副A4空白纸的无辜像糊弄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之少年,除了神经大条让我们受诱惑,某种情况下我们甚至会主动上当。
  阿坚见过品雅的,不太认同,不要搞得那么深刻啦,徐哥,看开一点啦,深圳到处是女孩,一比六点五哎,瞎碰都能碰一个,急什么。
  我不能再和阿坚聊这种话题,阿坚从云南边境线上来,不到三十岁,已经见过无数的人,碰过无数的人,阿坚的实战经验比我足多了。阿坚的资历蛮出彩的,做过越南人和菲律宾人的大生意,年纪轻轻就跑了两个老婆。论生活阅历,阿坚算是我的师傅;论人情世故,阿坚算是我的师爷。除了在设计领域我超过阿坚外,我和阿坚在社会经验方面的差距其实还是蛮大的。
  不要这么比啦,徐哥,你喜欢把我这种人的缺点说成优点,这样不好,不够兄弟情义,我是知道的啦,我的情商比你高,但我的智商真是绝了,一直都起不来的啦。
  现在,阿坚和吕雅站在一起,我不好同阿坚讲,我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十五万已经被吕雅拿去万象天地开冰激凌店了,是那种品牌加盟店,单是加盟费就要十五万。当初好的时候,吕雅说的是入伙,现在散伙了,这钱还怎么要?我不知道吕雅此次前来是为哪样?装无辜?反正吕雅的另一半已经不是我这件事情,阿坚已经明眼可鉴。
  吕雅找你哎,徐哥。
  我知道,拿东西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喏,
  我用嘴巴指了指衣柜,在柜子上面躺著的那只,你用过的那只,咖啡色的啊,黑色我要留着自己用,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可以当面点一点的。我只当吕雅是空气。这种女孩,随地一摆,闹心得很。
  吕雅吸了一下手指头,挨个地吸,见我没有帮她拎的意思,于是不紧不慢地站到一张椅子上,假装要去自己拎。有阿坚,她装无辜就装吧,反正阿坚又不恨她。
  果然吕雅把两筒冰激凌合起来,腾出一只手假装要去拎皮箱时,阿坚就叫嚣起来,小雅的胳膊像油条似的,哪里搬得动,我来我来我来,快,下来吧小雅,让我来。
  你才油条呢。吕雅斜着一只眼,边回敬阿坚边吃着蓝莓味的冰激凌。“小孔雀”吹来的时候,我的微信已经无法提现,信用卡也只能刷卡消费,毛毛钱都提不出来了。尽管如此狼狈,我对这个爱吃冰激凌的女孩还是燃烧不起任何欲望,心疼的感觉转瞬即逝,余下的,是一种类似于可惜或者说可怜的观望。我把阿坚推开,踩上我的座椅,一个平移,站上去,两手一抡,咖啡色的行李箱就落在了地面。
  拿走吧,我还要加班。我说。
  箱子也归我?
  归你。箱子是我从原单贱卖直销店里淘来的,虽是二手普拉达,却也值几个鸟钱。
  加盟店呢?吕雅问。
  归你。
  那个,那个呢?
  啥啊,都给你了,还有啥啊?这一次,阿坚也有点不忍心了,贴在无辜者脸上的一层皮膜脱落后,阿坚也觉得,看美女的时候,还是要脱了皮膜以后看,这样比较准。
  你走开,又没和你商量。吕雅已经将两筒冰激凌吃了个精光,两只大大的眼睛朝上看着,开了前眼角的双眼皮上画着藕荷色的眼影粉,亮晶晶的眼影里,新接种的眼睫毛翻出一种纯欧式的调皮来。
  过河拆桥啊,小雅,不说徐哥的事情,那就说说我的事情,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微信?
  我在卖冰激凌,忙。
  你半夜也在卖冰激凌?
  不但卖,还得忙着进料呢,在网上抢货,没日没夜黑白颠倒地抢,忙忘了。
  今天不忙了?
  也忙,过来取点东西,有急用。
  小雅,你,你就这么过来了,什么都不解释了?
  不解释了,解释啥啊,有图有真相的,没看见人家都那样了嘛……
  小雅,算哥哥我佩服你好吧,00后,厉害,走边境线的输给走地雷的了,我认你炸好吧,不过你都亲自来了,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你就把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吧,我阿母病了,要住院。
  吕雅的身子先是一僵,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好像这件事情她只是一个过路人或者普通听众,但几秒钟过后,觉得事情的主角就是本人后,表情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恍惚,第一次恍惚是回想旧事的恍惚,第二次恍惚是怎么表现无辜者的恍惚。这恍惚的表现立刻引起了我的反胃,我想马上走开,想想电脑里的设计稿还在导图,又怕出现什么异常,只好坐在桌子前忍住不动。
  徐哥,说说呐,人都来了,就杵在这儿,不都是你的人吗?
  ……
  钱不多,肯定还得起呐,当初还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才借给小雅的。   ……
  我们都是爷们儿了,纯的,给个回话啦。
  ……
  那个小雅,你也别拖了,还钱吧,也不多,你还得起,这是你说的。
  当然还得起,又不是五十万。吕雅扭过头去,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头都没有抬,语气里透着一股灵气,和一脸无辜的表情完全是配套的。阿坚看了就有些急了,一边是翻箱捯饬的吕雅,一边是尽快逐客的我,情绪一急,话就放出来了。
  还翻啥呀,都是女士用的,徐哥又不是女人,穿不了你的。阿坚说得很有气势,感觉像是在给我解气。
  两个人站在我身后,当我这里是值班室。我起身给吕雅和阿堅各拿了一瓶百事可乐,工作室里空空如也,没剩下几样东西,摆在地上的大行李箱就显得特别尴尬。想起当初在万象天地碰倒吕雅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痛楚,若不是我请她喝咖啡赔礼道歉,也不至于此时此刻要对无辜者的表情如此深恶痛绝。好的时候,即使是两只流浪的刺猬,刺扎进对方的肉里也不嫌疼,分开了,想起那个疼就嫌自己眼瞎心盲不着调,更别说要再次面对对方身上那些毛刺,这些伪装成无
  辜者的毛刺,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我给你叫个滴滴,优享的,你先喝点可乐,行李箱我给你拿,外面热,你先待在工作室里,一会儿车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我蹲下身子,将吕雅手里的一条连衣裙往箱子里一塞,提起箱子,准备下楼。正说着,半边身子一热,一股进口CPB的香水味扑入我的鼻孔,男人这种东西,认死理,对女人是这样,对香水更是如此。我知道,吕雅应该刚从日本回来,钱花光了,这才想到铁岗村还有一个老铁,那就是我。所以这是真人现身,又想来讹诈我的情分。有了这种预想,刚涌上来的些许温情很快就发出一道可疑的光,仿佛一团可疑的残云落在了我的身体里,我的欲望被残酷盖住,一丝丝通风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钱的问题。吕雅开始哭泣。
  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啊,我又没说你什么。
  不是你没说我什么不什么的问题。
  那你要怎么样,留在我这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也不是留不留的问题。
  钱的问题?小雅,这样啊,钱是小事,没了我还可以挣,没事啊,至于你错拿阿坚的钱,也没关系,反正钱不多,我来还。
  ……不是这样的。
  你走不走?
  我其实,其实是不想走的。
  别这样吕雅。
  听到我如此决绝,吕雅的哭泣放出了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徐祎?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明白吗?
  吕雅哭着,忽然一把抱紧我,死活不松手。热泪从吕雅的内眼角里淌出来,如此迅速凶猛,真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不要你为我还钱,我要你为我还人……几声呜咽从吕雅的喉咙里喷出来,非常真实,“人”字噎在吕雅的喉咙里,喷了半天我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一个“人”字。我的衬衫被吕雅的热泪打湿了,贴在皮肤上,非常不舒服,既不凉,也不热,有一种温水煮青蛙的味道。
  哎哎哎,等一下再哭,我的衬衫也是名牌呢,很贵的。我扶住吕雅的背,想要把她扒下来。
  不要扒我啦,我现在觉得皮肤很疼哎,到处都疼哎,烦死人了……吕雅抹了一把眼泪,又一个“人”字被她噎在喉咙里,半天才从舌头上卷清楚,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字就拖成了流星状,变成了一种欢快的象征。这是吕雅的本能,每次真疼的时候,都是眼泪加撒娇,每次都可以让我的心彻底软下来。哼,她今天算是小看我了,“小孔雀”来得是个时候,把她的隐形未婚夫都带出来了,台风里给我戴顶绿帽子,我才不干呢。正好,滴滴司机的电话也来了,手机响个不停,我推了推吕雅说,别哭了,车来了。
  吕雅揪住我的半截衣袖,认真地将流出来的鼻涕和眼泪擦了个干净,身体也慢慢地从身上撤走了一轮滚烫,脸上红扑扑地盯住我说,可以送我下楼吗?
  可以。
  我在前面走着,阿坚在后面跟着,肩膀耷拉下来,好像对我的强硬意见很大。这个跑边境线的,八辈子没见过无辜女孩子卖惨吧,硬是撑到现在。
  一到楼下,滴滴司机就摁响了喇叭,这里,这里,车窗摇下来,修养极好地笑着问,尾号是8877吗?
  是,久等啊,抱歉。我应着,感觉到后背上又伸过来一只手,软绵绵地揪住后背上的一片布,手心火热地坚持不懈地努力靠近着我的后心窝子,只是指甲太长,贴上去的甲片扣住了我的肉,疼得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来。正是下午四点整,天气热出了精髓,每一丝海风吹过来都是一道烙铁,印在人身上,简直要起火了。
  我把箱子放进后备厢,给吕雅打开了后车门。吕雅站在车门旁,脸上出现了失望和绝望混合双打的表情,真是陌生得很,没见过。
  再不走的话暴雨就要来了。我看看头顶提醒道。吕雅站着不动,还想听点好话,我干脆将吕雅往车门前推了一下,车门打开后,凉气和热气相互撞击着,吕雅将胳膊一伸,挎在我的脖子上,撒娇道,别这样嘛,我改还不行嘛?我感觉像是站在火海里似的,全身的火气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了。
  松开,人家师傅等着开车呢。我压着火气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在街道上。
  不要这样嘛,干吗要这样啊徐祎?我看你就是一条比目鱼嘛,怎么老是看不见我的存在,我不要离开啦……吕雅又哭上了,抱紧我,不,是嵌入我,像一片直径达五十厘米的圆形烙铁焊接在了我的怀里。这一焊,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这两条毫无悔意毫无底线毫无意义索要无度的小胳膊,此时此刻想要索取我的起死回生,我猛然怀念
  起另外两条胳膊来,那是两条风雨飘摇沉默寡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胳膊,布满雀斑和青筋的胳膊可比这两条嫩白无敌的胳膊来得更加真实可信。
  上车吧,不然我们都会中暑的。我安慰了一下吕雅,算是献出最后的温柔。
  车子终于开始启动,车窗还未关上,阿坚向前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笑哈哈地说,小雅,来玩啦,常来啦。   车子飞出去几十米后,我把阿坚从我肩膀上卸下来,不嫌热啊,我看了一眼阿坚。阿坚的脸上全是汗,一头自来卷湿漉漉地贴住头皮,绵羊似的笑着说,不热,不热,热啥啊,哪有你们热啊。锤子阿坚,以为我听不懂他的闲言碎语,这个走边境线的,我今晚非喝死他不可。
  我和阿坚来到缝纫铺时她刚离开,小而陈旧的玻璃窗户上,围着一圈不锈钢栅栏,栅栏上挂着她的白衬衫和我那条破旧的牛仔裤。昨天夜里又来了点雨水,清晨的天色一直带着点阴郁,直到午后一点,阳光才烈起来,估计是她出门前特意将受潮的衣服重新挂了出来。
  你老板娘呢?我问阿坚。
  我找你前她说要到对面的科通去结账,半个多小时了,应该快回来了。
  我和阿坚立在好友来超市的大门旁,一群跳完广场舞的中年妇女轰到了我们身边,原来是好友来超市在做广告,大门旁支了一个大台子,台子上摆了一大堆紫薯。活動完身体的妇女们看到广告招牌纷纷将手伸进紫薯堆,左刨右挖的,扔了取,取了扔,好不热闹。我们挪了挪站位,继续等着。没出一刻钟,超市的遮雨篷就响起了噼啪声,暴雨又要来了,深圳的橙色预警果然是准得邪乎。
  阿坚掏出两支软嘴凤凰烟来,给我递了一支。两个人站在雨声里吐着烟圈,铁岗村的又一个黄昏随着暴雨声降临了。
  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同样是妇女,差别还真是大啊,徐哥。
  什么意思?
  哪能有什么意思啊徐哥,也不看看我老板娘是谁。
  正说着,就发现她回来了,在西一路的路头上,南北药行的玻璃门那里,头上顶着一本杂志,杂志上的塑胶膜还在。雨线里,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再熟悉不过了,什么变化也没有,冷漠的,遥远的,甚至是带着一种冥想的格调,沿着路边的各色小店往缝纫铺里走着。
  呐,还是你的人,来了,怪有情调的。阿坚调侃道。
  其实我和她的关系远不到调侃的时候,虽然那都是“小孔雀”台风肆虐恍惚间,那都是漂泊之人无处可逃却又想舍命救己时,但至少我们的胳膊拥抱对方的时候,未及谎言的付出也可以变得高贵起来。这一切,阿坚不懂,客户不懂,吕雅不懂。日子还得继续这么过着,钱还得继续夜复一夜地加班挣着,尽管还是有很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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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rn这部简短论著的资料来源于两个小小的笔记本.当初,我是用铅笔做的记录.好在岁月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字迹依旧清晰可鉴,正如书中所附的图片所显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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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对南瓜远缘杂交育种的研究,为去劣选优与基因纯化,培育出后代优势更强的南瓜种质资源提供特优新材料。在云南中南部地区,从多个印度南瓜新材料中选出雌花发生早而多的单株与中国南瓜杂交,获得F1表现良好的新一代南瓜杂交良种供生产应用。研究结果表明,通过纯化后的远缘基因重组,获得的后代南瓜良种,在表现上耐低温、生长势强、抗病早熟、优质高产、耐贮运等方面都有优良性状。经多代基因纯化后的远缘杂交优势利用新技术,虽然育种所需时间较长,但能有效地提高南瓜F1的品质和经济价值。
品牌管理理论是企业品牌发展的指导纲要,中国自主品牌的崛起,需要国内外优秀的品牌管理经验。本文精选了自2011年1月至2020年9月期间发表在国际主流管理与经济类核心刊物上有关品牌管理的651篇论文,先后从主流期刊、期刊来源、热点主题、研究方法、特定主题和研究空白六个角度对10年间的品牌管理论文进行了综合分析。通过分析,找到了国际主流品牌管理研究中研究主题的总体概况,热点主题的变化趋势,特定主题的研究现状,以及研究的不足与空白,为今后国内的品牌管理理论研究提供了参考和建议。
本文通过对丫口村委会18个村民小组34个自然村的农户进行了实地走访调查,了解到丫口村委会自然环境很适合野生滇重楼和滇黄精的生长,已经有部分农户的种植已初具规模,也有一
通过开展竹叶西风芹种子生物学特性研究,为发展竹叶西风芹的人工栽培及野生资源的修复奠定基础。首先,采用性状观察和称量的方法,描述种子性状并测量种子千粒重,得出优良种子的性状及千粒重;其次,设置4个温度梯度处理观测种子发芽势和发芽率,确定最适萌发温度;最后采用不同浓度的竹叶西风芹种子浸种液处理白菜种子,观测浸种液对白菜种子的萌发是否具有抑制作用,确定竹叶西风芹种子中是否存在抑制萌发物质,再以4个浓度梯度GA3溶液浸种处理竹叶西芹种子,观测发芽率的高低,筛选最适处理浓度。竹叶西风芹种子千粒重1.0 g,最适萌发
第一章 抬着棺材找坟地:烽烟南渡一、山河已然破碎,故宫何谈完整  1931年9月19日早上九点,时任故宫博物院秘书长的李宗侗先生像往常一样走出北京南城丞相胡同的家门,乘一辆洋车前往故宫博物院上班,过顺直门1,听到路边叫卖号外的声音,他让车夫停车,买了一张报纸。上面的大字标题,让他悚然一惊。2  就在一天前,日军袭击沈阳的中国军队营地北大营,发动“九一八事变”。由于未接到抵抗命令又无战争准备,拥有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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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口常年大风。有时是季风,风从千里之外呼啸而来,在峡口上空揉搓一个季节,直到地上一切筋骨移位,变颜变色,方才悻悻离去。有时来自水上,风在水面上做花样滑翔,从上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到上游,所到之处,衣袂翻飞,寸心浮动。有时来自两岸壁立的山巅,那是正在往前疾走的风,冷不防跌下悬崖,瞬间张开数不清的翅膀,飞沙走石。  在南方,再没有比峡口更饱经风吹的城市了,祖祖辈辈的峡口人,额顶都长着反旋,那是被风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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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云南省某高校大学生的视力健康水平,为防止学生视力健康水平继续下降提供数据参考。对云南省某高校2017、2018、2019级8520名学生进行视力检测,并对检测结果进行统计分析。结果显示:学生视力不良率高达87.3%,重度低视力达67.3%;女生的视力不良率高于男生;不同年级学生的视力呈波动状变化;理科学生视力较文科学生差;汉族与少数民族学生的视力无显著性差异;云南省外学生的视力较云南省内学生视力好。建议:社会各界、高校、家庭、学生本人应高度重视并采取一定措施提高学生的视力健康水平。
引子rn东山再起,成语出典《晋书·谢安传》.rn在一些史学家眼里,中国历史上的晋代名士辈出.晋人的潇洒,不滞于物质而强调精神层面的追求.那个时期的士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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