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汤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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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夏天的某个中午,永红机械厂礼堂顶上的大钟敲出浑厚悠扬的十二下,我提着一只装满开水的大铝壶,夹杂在下班的“劳动蓝”人流中从厂区涌往生活区。到了宿舍门口,一辆破旧却看起来有点眼熟的老式自行车,横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正要绕道进去,室友范晓琪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淡紫色连衣裙走出来,她手里端着精致小巧的不锈钢饭盒准备去打饭。范晓琪在我们厂化验室上班,工作轻松自在,属于“上等人”,每天都比我下班提前好一阵,她朝里努努嘴说你爸来了。我进门一看果然我爸来了。
  我爸穿着灰白色的中山套装,端坐在双层铁架子床边等我。那身衣服有些年头了, 肩胛和膝盖处明显落了色,但一丝不苟地穿在我爸身上,仍然显得非常有气派。我说,爸, 你怎么来了?我爸说,单位放一天假,我来看看你。
  我爸在距离我有四五十里路的一个乡政府工作,自我分配进这个生产农业机械的工厂后,他来看过我两次,两次都是骑着自行车来回,为的是省几块钱的车费。这让我想起我爸自行车上捎着我,从吉村转学去单店乡读书的往事,其时已有近十年的时光飞转流逝。在确认我爸是专程来看我后,我紧忙摘下工作帽,脱掉肥大油污的工作服,倒了一些热水在盆子里。我像要上手术台的大夫一样,使劲抓挠着将一双黑乎乎的油手仔细洗干净。我慢条斯理洗手的过程,其实是为另外一些事做打算的过程。那一阵,我爸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对面看着我。
  洗完手,我说,爸,咱到外面吃饭去。我爸说,不咧,在你们灶上打点饭吃也一样。我心想,上两次我爸来看我,吃的都是职工灶上的水煮菜,难道这次又要吃水煮菜不成? 我知道我爸心疼钱,绝不会像范晓琪她爸或她哥那样,每次来都要带她出去美美撮一顿。而且我还知道我爸一准是饿着肚子,骑了几十里漫上坡路来看我的。因为我爸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早餐这个词,他永远舍不得花几毛钱去安顿一下消化了一夜的干瘪肚肠。我旋即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拽着我爸的衣袖不由分说,走走走,咱们外面吃去。我爸那天倒没有表现出他那惯有的固执,我拽了几下, 他就站起身来。出了门,没走几步,我又折回去,说忘拿钥匙了。
  一跨进宿舍,我就压低声音对刚打饭回来的范晓琪说,有没有钱?赶快借我一点, 我要请我爸吃饭。那一阵我非常担心范晓琪会说出“没有”二字,范晓琪是我们宿舍唯一经济从不赤字的人,她要说没有,我就非得陷入绝境不可。若真是那样,我这个冒险的决定,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在范晓琪说, 有,我还有五块钱,你拿去好了。
  真是谢天谢地。
  范晓琪说家里今早托人捎来一包吃的和一条新裙子,唯独没有捎钱。呃,就我穿的这条。范晓琪用下巴指指她身上的新裙子。也不知道給我捎点钱,好像我过的是皇上的日子,范晓琪埋怨道。她显得极不高兴。永红机械厂效益不好,这是我进厂后才知道的真实情况。这家当地有名的老国企早已徒有虚名,拖欠工资基本成为常态。这次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工资的面了,厂里好多像我这样没有积蓄的年轻人,生活除了家里资助外, 基本就靠借和欠。范晓琪可以经常大吐苦水向家里要钱,而我就不能。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在外面读了三年中专,最终分配回原籍进了这样一家烂企业,那样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和忧愁,再说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我家的情况我知道。
  五块钱装进兜里,我顿时底气十足,拿了事先故意落下的钥匙去追我爸。我爸说你这女子,丢三落四的毛病总也改不了,钥匙怎么能随便落下呢。我说早改了,这不你来我高兴的嘛。我爸听了这话很开心,我也尽量显得很开心,我不想让我爸看出我的窘迫。
  出了生活区大门右拐,不多远就到了三岔路口,食客众多的满意餐厅在此占据了显著位置。常在这一带走,老见餐厅门前支起一口煮羊肉的毛边大铁锅,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溜溜杀好的肥羊。盛传这家祖传老店解放前就在这一带卖羊肉泡,据说肉嫩汤鲜非常地道,只可惜我一次都没吃过,也就无从考究到底好不好。我那天扬眉吐气地领着我爸走进了吵吵嚷嚷的满意餐厅,感觉服务员看我的眼神,跟平时我在外头张望时不大一样。
  我看见餐厅一角的大木案上垒起方方正正半人多高的麻花垛。满意餐厅的大麻花素以酥香脆兼个大而著称,比他家的羊肉泡更有名气。我爸对着山一样的麻花垛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他环视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问我,咱们吃什么?我说吃羊肉泡。
  我是冲这家餐厅的羊肉泡来的。
  那件事过去多年,我一直奇怪,鬼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要请我爸吃羊肉,因为我们曾为吃羊肉闹得很不愉快,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几乎不吃羊肉。更奇怪的是,他那天居然没有拒绝我请他吃羊肉。
  关于吃羊肉引发的事件,还得从我转学说起。我曾经非常后悔跟我爸去单店乡读书。我转到单店中心小学后,属于我爸的神话时代宣告结束。有一个时期,我对他相当失望, 甚至是讨厌。我在知道我爸的真实面目后很是想不通,成天装模作样,教导孩子要如何如何诚实做人的他,为何要家里单位两边扯谎?而且他的那些谎言,在当年十一岁的我的认知里,实在毫无意义。也许成人的世界里需要说谎,但我认为最起码应该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义,比如善意的、迫不得已的…… 而我爸这么做是为什么?
  我在吉村小学读完四年级后,我爸决定让我转学去单店乡读书。转学原因有二 :一是我爸对孩子们的教育很重视,对我这个长女尤其看重,一心想把我打造成样板工程。我爸常说,打墙看头一堵,头一堵打端正了,以后堵堵都端正。这话据我所知,他是从我那大字不识一个却有大智慧的奶那里传承来的。我是家里的老大,老大学习好,率先垂范, 后面的跟着看样子,自然也就学好了。我爸觉得我已经到了五年级,不能再在吉村小学耽误前程了。他要我转去的学校,是比我们鹑觚乡大好多,条件也好许多的一个大乡镇的中心小学,教育资源自然是吉村小学无法比拟的。其实我们鹑觚乡也有中心小学,可距家二十多里路,我去上学就得住校。而我转学去单店乡,有在乡政府工作的我爸做后勤保障,是极方便的。
  转学的原因之二是我自小就有一种毛病,经常无缘无故肚子疼。这毛病多在家里人做饭时发作,一闻见油烟肚子就疼,有时疼得满地打滚。因为肚子疼,我常常吃不下饭,我妈带我不停地去找医生。有的医生说是胃痉挛,有的说是肠绞痛,最可怕的是一个老中医说我肚子里生了虫。生虫之说吓得我半死,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肚子里盘踞着一窝似蛇非蛇的东西,把我的内脏吃得所剩无几。为此,我总被逼着喝又苦又涩的中药,吃各种颜色的宝塔糖和西药片子。我奶给我讲过迷信,尝试过好多偏方,均不见效。因为经常闹受罪的肚子痛,十一岁的我长得又黑又瘦,身高体重还不及小我两岁的妹妹, 因此家里人都叫我铁蛋蛋(母鸡生的一种极小极小的蛋)。   我爸那几年在单店原上工作时认识了一个乡下的老中医,据说病看得极好,说了我的症状后,带回来一些丸药,吃了似乎有效果, 我肚子疼的毛病犯得稀了。老中医跟我爸说, 最好是把我带过去,望闻问切当面好好给我瞧瞧病,连续吃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旦作出这样的决定,即将远行的我身份就变得尊贵起来,姑且把去七八十里外的单店乡称为远行吧!因为我还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我妈在我临走的那段日子里不怎么骂我了,我奶也不说我馋嘴懒身子了,就连我那傻子二爸,也对我表现的依依不舍。我妈和我奶共同给我设计制作了一身行头,红格子呢上衣,毛蓝哔叽裤子,一双带襻的花条绒毛底布鞋。我毕竟要去我爸工作的地方上学,不能穿的太寒碜,那样会丢我当官的爸的脸,这让我的两个妹妹既羡慕又嫉妒。
  农历七月初十前后,我爸专程回家来接我。我走的前一天,家里给我饯行,仪式搞得挺隆重。我奶和我妈爬锅燎灶地忙活了一整天。早饭是新菜籽油炸的新麦面油饼,自己蒸的酿皮子,下午是炒菜酸汤长面。我奶说进门饺子出门面,长面长面,长来长去嘛! 那天才知道家里人对我其实还是挺不错的。
  离家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不怎么美好的感觉。心头涌上的不舍,让我差点当了逃兵。我有点不想跟我爸去那个陌生的地方念书。但那个念头稍纵即逝,更多的还是被想象成诗一样的远方和别样的生活所吸引, 显得兴高采烈又意气风发。那天,我爸自行车上捎着我和包裹行囊出发时,怎么看都有点像赶集卖小百货的,车子前后东西捎得满满当当。
  我要去的地方是有宽阔的柏油马路的大乡镇,我爸所在的乡政府有六层洋楼,我想象着住在楼房里的登高望远与宽敞明亮。还有我爸乡政府灶上的伙食很好,白米细面饭菜油水大,隔日子还杀猪宰羊。前者我有道听途说和想象的成分在里头,后者我是有真凭实据的。我爸每年至少有五六次用八磅热水壶从乡政府往家里提羊肉泡。记得我爸喜欢用略显烦恼的口气说 :一月杀几次羊,每次都是好几只,大老碗里肉稠得不见底。物以稀为贵嘛!我爸说不管啥东西放开肚皮尽饱咥,人肯定要犯腻的,甚至会把人吃伤。他说着做出夸张的要吐的动作,看来吃羊肉已成为我爸的负担,他提羊肉回家纯属吃不了兜着走。当时我们全家对此深信不疑,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神情看着我爸表演。我奶每次都要感叹说,我娃把人活咧!她一说完就颠着小脚赶紧去门口的椒树上摘椒叶烙饼子,我们要好好享受属于我们的羊肉泡。
  单店乡果然有黑油油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乡政府也确实有一栋气派的六层楼房, 可我爸并不住在楼上。那栋办公兼住人的中规中矩的建筑没有他一席之地,我们走向的是一排陈旧的尖顶房最靠边的一间。后来我听到一些颇有微词的说法,新建的楼房论资排辈入住,我爸虽是主动放弃登楼的,但好些人卑劣地认为,他的高风亮节来自于对那一小块菜地的无法割舍。我后来也认为的确如此。
  那天卸下车子上的东西后,我爸迫不及待地跳进门前的菜地里去收菜。跟那排房子等长的菜地被分成若干小块,对应他房子的那一块正是他的。我爸叮嘱我,以后他出乡不在,叫我多留心地里的菜,稍能吃就赶紧收进来,有人偷咧!我爸带着憎恶的表情说, 可惜三个已经泛红的大西红柿和一个半大葫芦,一趟家回得全不见了。
  我环顾着那间陈旧简陋,光线不怎么好的房子,说不清的失望在心头弥散开来。我心想乡长怎么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时远处有人喊,老贾,老贾,你回来了?两点钟的会。这一声老贾让我吃惊不小,我们吉村的人,虽多是农民,见了我爸都知道尊一声贾乡长,这里的干部怎么这么没礼貌,直呼乡长叫老贾呢?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人家李书记、范乡长、于主席,乡上大小的领导全叫得妥妥的,没礼貌是因为,我爸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乡长。
  我爸不是乡长我是从范乡长和他女儿范米米那里得到确认的。范米米先我一年来单店乡读书。我插到她那个班后,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那是我到单店乡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一天下午,我去三楼找范米米做作业。开学后连续两次检测考试我均名列前茅,范乡长不由得对我刮目相看,跟我爸说让我帮助成绩老垫底的范米米。我欣然受命,每天 一吃过饭就去范米米她爸那个大套房里陪她做作业。那天文书在外间汇报开会的事情, 范乡长安排说那个会议很重要,无论如何得把领导班子的人招齐全。文书走后,我自告 奋勇冲出去说我爸由我来通知。我疑心文书和范乡长把我爸这个领导给忘了,因为我留心也没有听到他们提姓贾的乡长。范乡长那天笑了起来,他一边喝茶一边问我,你咋知 道你爸是乡长?我说,人人都叫我爸贾乡长。范乡长说,你爸给你家里人说他是乡长?我 说这个我爸倒好像没有说过,但我们那边的 人都说我爸是乡长。范乡长听罢哈哈大笑说, 你爸是皇帝自封呢,我们今天是“真乡长” 开会,“假乡长”就不用通知了。
  我的脸一下子烧红了。
  范米米后來悄悄对我说,你爸不是乡长, 你也不想想,乡长哪有骑着自行车回家的? 贾乡长是你爸的外号。为什么叫这个外号, 范米米说她也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就打心里讨厌起那个表面上看起来亲和力十足的范乡长,至少我觉得他不是好人。我和范乡长的对话传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说了我一顿, 叫我这张雀雀嘴以后不要乱说话。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底,单店乡开物资交流大会。单店乡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乡镇, 每年的交流会规模相当大。乡政府当然要把过会当头等大事来对待,因此筹备工作做得充分而细致。干部们被分成若干组,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我爸那段时间忙会上的事,没工夫管我。范乡长更忙,我和范米米如鱼得水到处胡跑乱逛,我以前听我爸说起过单店乡过会的盛况,亲眼所见才知确实如此。
  单店乡原有的三条街道被本地商家优先占领,外来的客商,只好沿公路两侧南北里去搭起了长棚,等于又新辟出了两条街。娱乐场所在街道四周安营扎寨,这样一来单店乡的市面相较原来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到处轻歌曼舞人来人往,繁华的颇有点小香港的味道。交流会正式开始后,歌舞马戏录像厅的大喇叭日夜对着吼叫,互不示弱,吵得人头疼。再加上秦腔戏,一天两场锣鼓喧天地唱着就更显得热闹。范米米领着我把能去的地方全跑遍,甚至还跑到老远的牲口市上看赛牛。我们对赛牛没有任何兴趣,兴趣在评委席上的饮料。不知是长得漂亮的人扎眼还是怎么回事,我发现只要范米米一闪面, 眼尖的干部立马会发现她,拿起饮料使劲往她手里塞,每每我也会沾光得到一瓶。   我禁不住赞叹交流会规模宏大时,范米米总是嘲笑我的孤陋寡闻。她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年年会都过得这么大,过几天还要请西安的名演来唱戏,那才真叫大。乡政府那些天也越来越热闹,好多干部的家人都来赶会。星期天,司机小李开着吉普车接来了范米米她妈和她哥,看到范米米她妈优雅从容地从车上下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家没有人来,记忆中我爸似乎从没邀请过我们。我跟我爸之间的不愉快倒不是因为他没邀请家人来赶会,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时交流会进入了尾声的高潮期。
  那天在满意餐厅里,我安顿我爸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去窗口排队买票。一九九四年一碗羊肉泡不过两块四毛钱,我点了一碗清汤羊肉和一个六毛钱的大麻花。我对卖票的说,再加一碗羊汤。加汤六毛钱,一共花掉了三块六毛钱。买好票我去外头等取羊肉。大碗羊肉泡端上桌,我爸让我先吃,我说你先吃,我的马上就好。我爸将大麻花掰成寸节泡进碗里,我在旁边给他剥新蒜。我爸鼓起腮帮,嘴贴着碗边左右轻轻地吹着热汽。翠绿的香菜和细碎的葱花被吹到碗一边去了。还没吃,我就看见我爸黝黑的额颅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用筷子慢慢搅动碗里的羊肉, 眼晴里放出热切专注的光芒,那应该是一个热爱茶饭敬畏食物的人才有的目光。
  羊汤端上来后,起先我爸没发现,后来见我碗里全是清汤很诧异,他停下了筷子问我怎么只要了一碗羊汤?我说我就想喝一碗羊汤。我说出那句话来之后有似曾相识之感, 噢!我记起来了,我爸也说过这样的话。
  交流会到了最后三五天,乡政府请西安戏曲研究院和易俗社的名演来唱压轴戏,记得有刘茹慧、任哲中、马友仙、李小锋等人。据说全县乡镇只有单店乡请得起西安的大戏, 那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事,不亚于明星开演唱会。乡政府那几天要招待县上和其他乡镇来赶会的领导,杀了好几只羊,乡上的干部集中吃了一顿。我爸那天从灶上端回两碗羊肉,其中一碗是清汤,我当时诧异地问他怎么不吃羊肉,我爸说他胃口不好,就想喝一碗羊汤。
  晚上七点多,就在人潮提前一波波涌向洋槐椽围起的戏场子,等待丝竹声起名演出场时,我爸自行车上挂着装满羊汤的八磅热水壶,包里提着切好的羊肉片悄悄出了乡政府大门。我爸走时再三叮嘱我认真做作业看书,晚上闩好门早些睡觉,他说自己第二天早早就会赶回来。
  我爸走后我去后院提水。交流会期间到处用水,龙头上的水细得像麦秆,乡上好几个干部都在那里等水。有个马叔叔招手叫我过去,说碎女子长得这么瘦,一天能吃饱肚子不?我说能啊!马叔叔问“贾乡长”今天给你吃羊肉了没有?我说吃了呀,我爸端到房子里我吃的。马叔叔又问,“贾乡长”不吃羊肉,你是不是也不吃?我对“贾乡长”这三个字已有所警觉,但还得回答马叔叔的问话。我说谁说我爸不吃羊肉?我爸一直吃羊肉哩。另一个叔叔说,这碎女子还不诚实, 你爸明明一口羊肉都不吃,每次吃羊肉全都提回家里去了。我对“不诚实”这个字眼一点都不能接受,我想起我爸说羊肉把他吃伤了的那些话,我很不服气地争辩说,我爸是让乡上的羊肉吃伤了才往家里提的。我的话引发了那些人一顿狂笑,那个肥胖的马叔叔说,这个“贾乡长”可真有意思,羊肉居然把他吃伤了?……他们继续大笑,最后一个个捧着肚子,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都没有说假话,每次我爸骑行几十里山路,汗流浃背地提着八磅热水壶走进家门时,我奶无论在干什么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爸。她脚步轻快如社火里跑小旦的,殷勤地接过我爸手里的东西,吩咐我们快去泡茶打洗脸水,自己则颠着一双小脚去门外摘椒叶。我奶烙椒叶死面饼子是一绝,而且还麻利,半小时准搞好。我奶烙饼子,我妈煮粉条发木耳,熟红油辣子备葱花香菜。菜在地里长着,葱白香菜绿,薅两把切成末就成。配料备齐,八磅热水瓶里倒出的羊汤再掺几瓢水烧开,我爸带回来的羊肉片被我奶均匀地分到七个碗里,浇上汤撒了葱花香菜我家羊肉泡就上桌了。
  那样的时刻,平时清汤寡水的饭桌变得殷实富华,全家人喜笑颜开,美味带给人的欢愉是无法形容的。当然,巧妙就在于,往往会有两三个邻居来串门,见了我爸开口就说,我说嘛!全村都能闻到香荃,原来是贾乡长把羊肉送回来了。我爸也不接话茬只殷勤地让座发烟,我奶和我妈通常都要虚情假意地谦让一番,我们则装作谦虚的样子低头吃饭,只有我那傻子二爸不懂得含蓄,老爱将羊肉片夹过头顶,伸长舌头接着吃。
  我那天下午根本就没有可能听我爸的话,他走后我哪有心思看书,也不会早早关门睡觉,我和范米米直接飙到街上去了。那些天街上的喧嚣严重干扰了学校正常上课,外头人声鼎沸,歌舞喇叭吵得人心无处安放,课堂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少林俗家弟子》《霍元甲》《木棉袈裟》在录像厅轮番上演, 邓丽君、张学友、程琳、谭咏麟的歌声满大街飘的都是……这些流行的新鲜东西令我們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男生们热血沸腾大谈功夫武打片,南拳北腿频频比划招式,教室俨然成了精武门 ;女生们痴迷于邓丽君甜蜜绵软的歌声和苏芮豪放高亢的歌声,嘴里哼的不是《甜蜜蜜》就是《酒干倘卖无》。
  更有顽劣的同学,改歌词的天赋初见端倪,前一晚看过《陈真》,第二天就变得好为人父,摸着软弱可欺的同学的头煞有介事地唱道,孩子,我是你爸爸,不信去问你妈妈…… 全班哄堂大笑。受了奇耻大辱的同学哭着去告状。老师查出好几个“爸爸”,讲台上站了一排。老师大骂,想当爸爸的急疯了,啊? 看你们那怂样,谁有这样的爸爸倒八辈子大霉了!问起怎么欺负老实同学的,一个个装聋作哑了。老师很愤怒,教鞭侍候,叫其中两个人还原当时的场景。“爸爸”慑于老师的权威重新表演了一回,全班忍不住又是哄堂大笑。老师笑岔了气,蹲在地上抱着肚子骂,坏怂……等我肚子不疼了……看我怎么熟……你们的皮。
  那段时间家庭作业极少,我和范米米三下五除二写完作业跑到街上的时候,才发现那天更加不同往日。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除了人,还是人,到处塞得满满的。小货摊被踏了,油糕麻花锅撞翻了,孩子找不着爹妈哭喊的,自行车碾了某人的脚后跟, 骂仗的打架的热闹极了。那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已经变得困难重重,我们只好耐着性子夹在人群里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挤到歌舞团附近,也只能远远看着高台上的舞女踏着劲爆的音乐搔首弄姿地吸引看客。范米米说这个咱们不能看,老师说不正经的人才看这个。   我俩像两尾可怜的小虾米,被汹涌的人潮裹挟进戏场。戏已经开演,唱的是什么全然不知,只听得周围的人隔一阵使劲地拍巴掌叫好,不时还夹杂着刺耳尖锐的口哨声。我俩被夹在热烘烘臭烘烘的人群里,只能看着别人的脊背和屁股干着急,这让我在气恼的同时心生担忧,很明显形势对我们极不利。我对范米米说,得赶紧往出挤,不然会被蹋死的。可已经出不去了,我们跟潮水一般往前涌的人群形成力量极为悬殊的对峙。没有人理睬我们的逆行只管向前压过来。我和范米米急得大哭大叫,后来那些人墙终于发了恻隐之心,让开一条缝,我们这才挤了出去。多年之后,范晓琪不止一次地夸赞我当年的英明果断,她认为那个夜晚如果不是我的先见之明,抬进乡政府的说不定会是我俩。
  那天夜里我睡着不久,嗵嗵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有人在外头喊老贾,老贾…… 我惊魂未定的拉亮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外头的人说,碎女子,我是你刘叔叔,你爸人呢?我跳下床隔着门说,我爸回家了,说他明天一早回来。你爸回家干啥去了?我预感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好像与我爸有关, 但我只能照实说,我爸回家送羊肉去了。
  我爸第二天回到乡政府我只见了一面, 他给我留了点钱和饭票匆匆就走了。三天后我爸胡子拉碴地回来了,那三天他被派去看死人。他回家的那天夜里,该当要出事,邻近三县多少的人跑到单店乡来看西安名演的折子戏。包班车的,开单位车的,骑三轮摩托自行车的,车队一直停到了几里开外。所有的吃食被一抢而空,一杯水一碗面难求。绵绵不绝的热情观众,先是挤塌了戏院大门两侧的砖门墩,紧接着掀倒了那些起缓冲作用的粗壮的洋槐椽围栏,场面一度严重失控,最终发生了踩踏事故,多人受伤,两个孩子一个老人当场毙命。出事后,一波又一波的群众抬着死人来乡政府闹事,人命价拉长战线说了好几天才把人抬走。
  那件事影响很恶劣,交流会不得不提前结束。范乡长亲自到县上去做检讨,听说背了处分回来。范乡长回到乡上后连着开了几天整顿学习大会,不用说我爸成了会柱子。
  我爸天天夹着笔记本去,夹着笔记本回, 铁青着脸回到房子一言不发,我打回来的饭他都不怎么吃,我很担心我爸。听到范米米透露说要处理我爸时,我央求她想法子带我去听会场,看他们怎么整治我爸。范米米愁眉苦脸不敢去,说她爸这几天心情不好,昨天把她骂了一顿。范米米眼里泛着委屈的泪花说她爸以前从来没有骂过她。但范米米这个人很够意思,最后还是陪我去了。
  我俩猫腰悄悄靠近四楼会议室,找到一个既不易被发现又利于视听的藏身之地。我看见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黑压压的一片,人人似乎都低垂着忏悔的头。范乡长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一些人后,矛头很快指向我爸,批评他不请假擅自离岗,导致交流会期间戏场发生严重踩踏事故,造成人员伤亡和重大损失, 社会影响极为恶劣。范乡长说要给那一晚执勤的几个干部处分,给我爸记大过,还要扣罚工资等等。
  范乡长刚讲完,我爸嚯地就站了起来, 他突兀地站在会场中间,像一只鸵鸟。我爸说没请假擅自回家是事实,他心甘情愿接受处理。但那一晚的事故即使他在照样也会发生,我爸表达了不能把主要责任推给他的观点。那么大点戏场突然涌进几千人,发生踩踏事故是必然的,你指望几个执勤的人能怎么样?就是端上枪也不一定能控制住局面。坐在范乡长边上主持会议的纪委书记说,老贾你承认错误态度要端正,要诚垦地接受批评和处理意见,你知不知道大家平时对你都很有看法?
  我爸说我态度很端正,大家有什么看法尽管提出来摆在桌面上说。纪委书记说,今天既说到这儿,那就说说你的这些问题吧。纪委书记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抬起头说, 早就有人反映你爱贪占公家便宜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有人反映说你年年往家里拉单位上的大炭、有人说乡政府地里的一根葱一颗白菜你都要收回你家去,还有人反映说你腐蚀拉拢灶夫,把给大家搞福利的羊肉总往你家里偷偷提,这几年提過几只羊了吧?会议室里有人忍俊不禁笑喷了,范乡长面露厌恶皱起眉头说,行了,让老贾同志自己说一说吧。
  我爸那一阵怒目圆睁,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他大约是在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我爸说,软处好起土是不是?好,我一样样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我确实年年寻熟人找顺车往家里拉大炭,可我拉的是分给我的那一份子。千儿八百斤,谁见我装过公家一块? 我爸环顾会场说,谁见过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会场里鸦雀无声,干部们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钻进腿裆里去。我爸咽了口唾沫又说,我家负担重,冬天舍不得生炉子,夏天舍不得吃羊肉,省下来给家里的老娘傻兄弟女人和孩子有什么不对?犯哪条王法了?我爸的拳头在桌子上砸得砰砰响。灶上羊肉一块多钱一份,比外头便宜得多,我一次买两三份送回去,羊汤每回是灶上送的我承认,除此之外,我贪占公家什么便宜了? 你们可以查我的伙食账,我姓贾的白吃白拿过一次没有?至于说我拉拢腐蚀灶夫简直是放屁,人人眼睛都朝上翻,我一碗羊肉都舍不得吃的人,拿什么去腐蚀拉拢灶夫?我爸义愤填膺,继续发表他的演说。一根葱,一颗白菜,那是我姓贾的自己种的,你们搞清楚, 我是光明正大往家里拿,不是偷偷摸摸!
  我爸振聋发聩的声音响过后,他一声冷笑。评先进领导年年记不起,出了事,我倒成了定乾坤的人物。他的目光在会场内凛然地扫视了一圈后又说,我看今天坐在这里的是鬼多人少,大家在我身上费心了啊!贴有老实人标签的他向来是前襟长后襟短,做人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谁,那样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令干部们吃惊万分。我爸一板一眼地说, 账上一年往外支几百吨大炭钱,谁敢保证都拉进乡政府的大院里没走二路?谁见过三条腿的羊?我见过!咱们灶上的锅里经常煮着三只羊头九条腿,多少的羊跑了路,没人看见; 乡政府的车公一半私一半,没人看见 ;半夜钻女干部的房子,没人看见。你们一个个舔肥沟子咬瘦球,骆驼拉出去没人管,却一门心思研究我牙缝里的菜渣子……
  形势的急转直下令所有人始料不及,死水一潭的会场起了波澜,稳若泰山的范乡长不由得抬了抬屁股,他打手势终止了我爸的责问并安抚他说,老贾你不要激动,先坐下, 喝口水慢慢说。范乡长左右转换目光严肃地看着干部们说,大家提问题要客观事实,不要无端猜测加臆想。老贾同志家庭负担重, 有些事情大家可能多有误解,但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同志。说完范乡长带着明显的恼怒转向纪委书记说,这是民主生活会上的问题, 今天非得在这里讲吗?他转过头接着说,刚才的这些问题,我认为提得很没水平,由此可以看出,同志们普遍缺乏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咱们就事论事,不要搞恶意的人身攻击。   范书记喝了一口水,双手支着下巴对我爸说,老贾咱们言归正传,我怎么听你刚才分明是在变相地批评我呀?你说我事先考虑不周,安全防范意识不强是不是?范乡长沉痛地说,作为主要领导,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上级已经严肃处理过了呀 ! 我是背了处分回来的。就算没处理,老贾你还不够格责问我,现在的问题是轮到我来处理你们, 你不要有什么不服气。
  我爸拍着桌子说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给我记大过处分?凭什么几个人里头我处罚得最重?要我说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就在你, 李书记出去挂职学习后,乡上的事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你说东我们不敢西,与我们下面跑腿的人何干?纪委书记厉声呵斥道, 老贾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满嘴胡言。我爸一把掀翻桌子直往上冲。会场一时大乱,主席台上的人如梦初醒东倒西歪站起来,范乡长的几个“跟班”冲过去把人护在中间弄出了门外, 我和范米米吓得飞奔下楼。
  关于那碗羊汤,我的解释是,最近味口不好,不想吃油腻的东西。我爸停下吃饭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老觉得恶心、口苦,饭也吃不下。我爸将筷子搁在碗边上说,你怎么不早说?应该找个大夫看看。我说看过了,大夫说我脾胃不和, 肝胆湿热重。我爸问开药了没有?我说开了好几样中成药正在吃。我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把我的碗拉过去,将他碗里的羊肉往我碗里夹,我赶紧用手挡住,将碗又拉回来。我说我要能吃得下,自己还不会买一碗。我爸轻信了我的话,又把泡剩下的半个大麻花递给我。我摇摇头,说麻花太油腻我也不想吃。我爸这次不听我的话了,他说出力流汗干了一早上活,不吃饭怎么行呢?硬吃也得吃点, 说着就往我碗里泡麻花。说实在的,一个干体力活饥肠辘辘的人,面对一碗肥瘦相间香气四溢的羊肉泡,这种诱惑是难以抵挡的, 但我还得装出不为所动,难以下咽的样子给我爸看。我爸不停地劝我吃一点,我不停地重复假话。他边吃边和我说话,问我工资发得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我说还行,工资虽然低点,但生活没问题。我爸高兴地说,你能挣钱了,家里负担就轻了,这是好事。我爸又问起范晓琪的工作,他说你就在车间好好干你的,咱不能跟人家比。
  我喝完羊汤,我爸的羊肉也吃完了,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两个大麻花,直到我借的五块钱只剩下两毛钱。我把麻花装进我爸的皮包里让他带走,我爸推辞着要给我留一个。我说我离这儿这么近,想吃可以随时来买, 我爸便不再推辞。我和我爸坐在满意餐厅说了一会儿话,又喝了几杯茶。我爸说,我来把你见了,饭也吃了,一阵你上班了,我就回去了。我坚持让我爸先走,想在上班之前送送他。
  我们在那个三岔路口告别,临走我爸说, 你眼睛怎么看起来黄黄的?该不会是得肝炎了吧?他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吃药,万一不行就再找大夫去看,他为我胃口不好的毛病显得忧心忡忡。我爸说,还是要多吃中药,你小时候肚子疼那毛病,就是单店那个老中医几十服中药给吃好的。我说行,那我找个大夫再开几服中药。我安慰我爸说不会有事的, 叫他别担心。我爸这才骑着车子走了。
  我爸跃上车子的轻盈和脸上的舒展让我看出他此行的心满意足。我能挣钱了,请他下馆子,这让他很享受。像一棵栽种多年的果树终于挂了果,他有一种成就感。我在三岔路口目送我爸离去的背影,站了好久,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涌上心头,我突然鼻子发酸, 有想流泪的冲动,但我努力忍住了。我爸大闹会场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对他的感情一度变得十分复杂。我同情我爸,过早懂得了贫穷强加给一个人怎样的尴尬与耻辱,同时我又讨厌他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那种虚伪。我说的那些话传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骂了我, 嫌我说话不过脑子而且毫无节制,他那天居然把我比作直肠子驴。自从来到我爸身边, 他的很多谎言都让不懂得人心险恶的我在无意间给拆穿了。明知我爸很没面子很气恼, 被比作蠢驴的我,那天还是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令我这一生一想起来都会羞愧的话。
  我说,你怪我什么,谁叫你那么虚伪爱面子?谁叫你老是说假话?你明明不是乡长, 别人叫你乡长,你为什么不解释不拒绝?过交流会乡政府的干部家家有人来赶会,你却吹牛说我妈打小在西安那边戏园子里长大, 秦腔早都聽腻了。我妈明明是咱们那边杨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嫌家里人来赶会要花你的钱。我爸转身吃惊地望着我, 手停在半空中成了一尊雕塑。我的嘴像小钢炮,一旦开了火就要痛快精准地打击对方。我说你明明舍不得吃羊肉,却说羊肉把你吃伤了,你咋那么可笑?……我爸那天照我脸扇了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
  我在眼冒金星,短暂地丧失意识之后哭着冲出乡政府大门,身后传来我爸粗鲁的谩骂声。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跑去,我越想我爸打我心里越恨。旋即我决定步行回家,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看。
  天黑了,通往回家的路上人车稀少,耳畔尽是树涛风声,若隐若现中,风里好像一阵阵传来我爸焦急的呼唤声。后来天更黑了, 我隐约看见我爸骑着车子唤着我的小名从后面追了上来,我跳进路边的雨水沟里藏身一棵树后,看着他疾风一样驶过后我爬上路面继续前行,过了一阵我发现我爸调头折回来了,我再次藏身树后,路边那些粗壮的树干足以遮挡住瘦小的我。看到我爸像条虫子一样,弓着腰拼命骑车的狼狈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于愤懑中感到一丝快慰,觉得自己像一个胜利的复仇者。
  就是走到天亮,我也要回家。那一刻, 委屈和对家的思念如洪水猛兽,到了一个十一岁孩子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边跑边小声哭泣,我要离开我爸,我再也不愿吃他每天下乡前做的寡淡无味的水泡米饭,再也不愿吃一碗灶上打来的干面被他掺上开水分成两碗的稀汤面,我也不愿连续三五天被他监督着喝那种黑乎乎的中药,我宁愿肚子疼死! 我更不愿跟着他骑车子来去家里,平地上坐车,上坡下坡走路,脚上老是打满水泡,我不愿看乡干部的眉高眼低……
  我受够了。
  可很快,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良心发现, 我开始后悔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过分。我想到在这条路上来回走,每回我爸带我翻越 两座山蹚一条河,过河时他先把包包和车子扛 过去,然后背我过河。我伏在他肩头上总能看 到那双青筋暴起的大脚,撒得很开的脚趾头紧 紧抠住河里的鹅卵石。我想起撅着屁股推着自 行车讲故事哄唆我一步步走向山顶的他,那赤 红的脸膛和脖颈里的汗水 ;我想起乡政府的干部围着饭桌狼吞虎咽,而我爸脸上挂着卑微的 笑,自告奋勇在灶间打下手,摘葱剥蒜、烧火 捞面,碰上啥干啥。他干那些事美其名曰叫帮 忙,可谁都清楚他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为了灶夫勺里的饭菜能多一点滑向自己的饭碗嘛。他总是磨叽到最后才吃饭,也无非是希望时有 时无的剩锅底能加到他碗里。我想起我爸绑在 车子上往家捎的白菜土豆和南瓜、想起他精脚两片蹴在靠背椅上给那些告状的农民处理纠纷。那一夜好些事情在我眼前生动再现,最远 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四岁。那些枝枝蔓蔓的细节 令我无比惊讶自己的记忆,它们原先一定躲在 什么地方,那一阵毫不节制的全朝我扑了过来。   那个夜晚,有关我爸的记忆如钟杵一般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觉出了疼痛。很快,我的内心起了变化,一种温柔又忧伤的情感自我心底升起,它们如同海水一样漫过后,我的激愤很快土崩瓦解。我对我爸的感情再度变得复杂起来。我调头走向单店乡政府的时候,我爸同几个骑车人朝我奔过来, 除了狼狈的样子,他的羸弱瘦小令我感到陌生,记忆中他一直很高大。我爸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过早变小变老的,而我是在那个夜晚完成了成长中的第一次蜕变。
  那天夜里,朦朦胧胧中我被一阵低沉压抑的声音所惊扰。梦里蜘蛛正在织网,我以为是蜘蛛弄出的声音。我在半睡半醒间借着窗前的月光努力辨认,最终我发现是我爸披衣坐在对面的床边上抽泣。他的面目隐进阴影里模糊一片,低垂的手里似有一根未燃尽的烟,银色的 烟雾正袅娜成为一种静态。我看见我爸的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个爱哭的讨厌女人一样。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他的坚强和乐观,突然窥见另一面,这让我感到极度尴尬和难以接受。天哪!他那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偷偷哭泣。我别过脸闭上眼,发出轻柔均匀的呼吸声继续 装睡。我不想做一个男人在黑夜里独自面对自 己的脆弱和无助时的见证者。我希望这一幕是 夜行的鸟儿,只是在我家的窗口做过短暂的停 留,天亮前它飞走了,生活并未因此留下过多 痕迹,一切照旧。
  从那以后,我爸再也没有用八磅热水壶往家里提过羊肉,他突然间一口羊肉都不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很多次我奶都试图跟我探讨并从我这里揭开我爸不吃羊肉的真相。每次我都装出无辜无知的懵懂样,我不敢跟我奶讲实情,跟谁也不敢,那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只一学期,我又转回吉村念书。我爸在会上那么一闹,不光得罪了领导,全乡政府的干部都叫他得罪了。一时间,我爸成了胡萝卜拌红辣椒丝,能吃出来却看不出来的人物。这个潜在的危险浮出水面后,一度令领导们头疼又担忧。老实人闹会场的风气一旦开启,乡政府“一言堂”的局面很快被打破, 据说我爸带坏了一批人,干部们从此变得难以管理。痛定思痛,范乡长带领领导班子, 对于工作中的激进和失误,特别是干部队伍人性化管理的缺失,进行过深刻反思。范乡长是“具有朴素的阶级感情”的实践者,他从那件事中吸取经验教训,严禁干部们搞内讧,从此“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口号提得很响亮。考虑到我家的具体情况,范乡长安排灶夫,往后我爸提羊肉,不用再加伙食费。这是否是怀柔之策,不大好说。而我爸拒不接受这种关怀,在他的同事看来,相对范乡长的体恤和大度,我爸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很快他那个刺头被调换去了单店乡最边远的村子包队,去一次没个三两天是回不来的。
  路上上班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我将目光从我爸远去的那条路上收回,跑回宿舍换上工服准备去上班。范晓琪给我留了两个夹菜馒头,她知道我没有吃饭,我拿着馒头边吃边往厂区跑。
  大约一周后,我收到我爸托人捎来的一包东西。打开袋子,原来是一包晒干的茵陈和一包大枣。还有一封信。
  大毛 :
  你的身体怎么样?还是吃不下饭胃口不好吗?药吃完了没有?如果不行就再去找大夫看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个好身体什么也干不成。我回来后一直担心你的病, 有个老中医介绍说茵陈和大枣熬水喝,利肝胆清湿热,常喝对肝脏非常好。我下队时抽空在路边捡了一些茵陈,晒干了给你捎来。茵陈晒之前我用水淘过好几遍,很干净,你可以加大枣直接熬水或泡水喝,估计喝一段时间,你那个毛病就好了。
  ……
  那年夏天到秋天,我接连收到好几包茵陈和大枣,大枣我和室友们分吃了,茵陈卖给了永红机械厂旁边的药店。药店老板乐意收下那样干净成色好的茵陈。三次卖的钱加起来刚好够吃一碗羊肉泡,我們也发工资了。我期待着某天下班后,一辆破旧的、有点眼熟的自行车又横在我宿舍门口,范晓琪走出来说你爸来了。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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