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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笼草:大地上的静物
  “苗如天茄子,开小白花,结青壳,熟则深红。壳中子大如樱,亦红色,樱中复有细子如落苏之子。食之有青草气。”
  ——摘自《本草衍义》
  这些在乡野上一直默不作声的植物,在我看来,就是油画上色彩柔和的静物,你看她一眼、两眼甚至无数眼,她依旧呆在那儿,无风无月无故事,超然于天地间。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在处处密布算计与陷阱的今天,谁还傻头傻脑般地冷静?灯笼草,越过都市芜杂与欲望的目光,触动我内心的守卫。我知道,再坚固的城堡,只要内心开裂,注定是要坍塌的。现在,我就很彻底地坍塌在灯笼草的身旁,回到一棵草的身边。
  我并不是刻意要回到灯笼草的身边,这是偶然,当然也是必然的选择。除此低姿态的灯笼草,还有什么植物可供选择?那些昂贵的罕见的植物早已走进都市的花房或者阳台,等待的是圈养与娇生。其实,用村上那些对大地有着深深眷恋的老人们话说,回到旷野里,你注定会与灯笼草相遇的。老人的话说得一半准确一半模糊。模糊的是当下的乡村早已人迹罕至,偶有生气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老人在留守乡村。庄稼坍塌,河流消失,树木隐藏,村庄老去。空荡荡的村子,空荡荡的旷野,空荡荡的日子。漫天的野草以无比疯长的速度涌上来,看着情形,用不了多久,村庄就会彻底淹没在这野天野地野草中;准确的是,这群野草丛中注定有灯笼草的身影。老人说,灯笼草是属于乡村的,烙印着草根的血液,与城市无缘。的确,我在查阅古典书籍时,就发现这个有趣的事实。按照书上说的,灯笼草的叫法是属于乡村的,其实她还有许多有趣的名字,如挂金灯,这是皇宫的叫法;还有王母珠、洛神珠等这是官宦人家的叫法。东北、河北一带的人称她则是红姑娘儿,或者姑娘儿,亲切的成分浓。实际上,学者们早已科学界定学名,酸浆。
  我偏爱灯笼草。这个民间的叫法,似乎充满着血缘的亲近。我和她一样,都是来自底层的大地。曾经与灯笼草一样,匍匐着,从低处生长,向着高处攀登,一心以为高处是明亮是灿烂是未见过的神奇世界。所以,灯笼草在无人处发芽时我们也开始长大。她长叶我们也长叶,她开花我们离开了老家。半米来高的灯笼草,一直就以这样的海拔在生长,开花、结果;由花到果,由青转黄,由黄到红,直到大雪压境,灯笼草才化作乡村门楣上的红灯笼,继续照彻乡间的夜。而我们早已在灯笼草的光亮中,迅速地逃离村庄,逃离旷野,窜上都市的灯红酒绿中。从此我们远离村庄,远离大地,以为我们从此抵达高处了。
  村里的老人常看着我们这些外出漂泊追逐的年轻人叹息,人再高也高不过三寸之草。当我俯身地处时,才看清高处,才悟透老人的叹息。人终有一天会回到草的身边,草就迈着千年不变的步伐,踩着时间的节拍,一步步挪过殷商,春秋乃至唐宋元明清……再回首,过去人烟散尽,再相见早已陌路人。唯有灯笼草之类,依旧在风中潜滋暗长。
  现在。此刻。我沿着当初老人们的寓言,沿着那拐杖敲击地面的鼓点,马不停蹄地回到草的身边,回到灯笼草的身边。寻找,是我俯身的姿态。从哪里失去,就从哪里开始。我开始明白了曾经有人这样说过,草的走向就是生命的走向。我与灯笼草是有血缘关系的。不信,你看这血脉,至今还是红色的呢。打量灯笼草,你会发现这大地上的草,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神秘。这些一秋消失的草族,转瞬即逝,却硬是坚韧。灯笼草,虽是草类,却是有着树的气场。春来如老树盘枝,舒枝展叶,分花吐蕊,不久就开出浅黄羞赧的小花。至夏则花瓣落去,深绿色的果子被绿色的果囊包裹着,渐渐膨胀得像一只只绿色的灯笼,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到了秋天,红红的果子如灯盏,开始次第点亮大地的秋天。这是彰显一棵草的生命价值?还是灯笼草在用别样的方式在大地上呈现着什么?
  走近植物,成为植物中的一棵。是我生命般的幻想与渴望。哪怕就是这些贴着地面匍匐生长的草,最卑贱的草、最低处的草,甚至一些莫名的尘埃、无缘无故的水都会淹没的草!世间就是充满神奇。往往越是卑贱的事物却总是高挂在人类的高处。在人类的图腾史上,曾经多少不起眼的风物,桃符、艾草、草纸等都会走向神性的未知空间。我惊叹于植物的生存哲学。比如这灯笼草,它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活着,在春天来临的时分,活着。抽出属于自己的枝叶与果实。一切的努力围绕活着,围绕春光。不在意生存的环境,不在意花朵的硕大与微小,不追求果实的甜美与赞誉。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流光潋滟,风流雨打风吹去。她获得简单,单纯甚至是清心寡欲。哪像人那般负累?恰如柳宗元笔下的蝜蝂:“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倒地而死的不只是蝜蝂,估计也有人类自身的影子。
  回到植物身边。回到自然的怀中。这已经是越来越多人内心的渴望。我以为。我们人与草,不是天然的陌生与决裂。我们是有生命的基础的。如果要是硬要扒开我们臃肿的皮囊,在花天酒地的深处,一定会有一丝自然的气息。植物的水分在暗中呼吸与潮湿着。那也许就是我们没有熄灭的灯盏。这也是我们这么多年执着回到乡下的理由。在乡间,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聊天,终有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之撼。山水隐去,只剩下真淳。老人们对植物的感受就是自身的感受。
  老人告诉我,植物的第二波开始涨潮了。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天地间,逐渐坍塌的村庄、大地还有匍匐的阡陌渐渐在青草的覆盖中隐去,各种莫名的草丛四围涌过来,是绿色的海,是碧绿的潮水。我相信老人说的话,我更加相信老人说的,终有一天我们人都会钻进着草丛里,直到消失不见。天地间只有灯笼草、把根草、芨芨草、灰灰菜等植物的世界。老人感叹道,人类又到了吃草的时代了。
  老人絮絮叨叨。曾经大地上到处是草,家前屋后,沟渠山野,无草不生。一点土壤,也会长出碧绿来。庄稼成了电视剧中插播的广告,昙花一现。吃草,成了当时生活的主旋律。马龄菜、荠菜、灰菜、车前子等等,曾都在铁锅与柴火的炙烤下走上青黄不接时代的餐桌,走进菜色的胃部。少年时期的老人最爱的就是去田野里玩耍。彼时的田野就是天然的植物园,野生的果园。那时,很多的乡村娃是不知道苹果、香蕉和芒果什么样的,“水果”二字只是书本上渴望而不可及的词语,在梦中飞过。水果一旦走进乡间的字典,就是这些漫天满地疯长的野果。什么喇叭瓜、枸杞子、狗牙蒜、野草莓、灯笼草,都是他们上等的水果。从乡间走来的娃子,哪个不是从泥土上走来?那个不是嚼着草根长大?老人饶有兴趣回味着灯笼草,神奇的草。她的果实开始是碧绿的,藏在那青色的壳中,在阳光和山野的风滋养下,逐渐由青转红,外面那层壳则变得菲薄,薄如红色的蝉翼,在羽翼深藏着红色发亮的果实。如果此时你要是咬上一口,酸透心肺。   植物都是有感应的。这灯笼草就是其中之一。你从来没有见过那般情景。那年月,不知何故,这些带有野果的草族特别泼皮与旺盛。整个旷野中,随处可见。似乎就知道在危难之际给人类送上救命的口粮。无声无息,无言无语。一切都在等待与守望之中。老人至今好保留着耕种的习惯。一个菜园子,成为他毕生的陪伴。吃的青货都是自给自足的。老人说,自己种的蔬菜,接地气,接人气,吃上去神仙般爽心。的确,如今谁能想到反季节搞乱了蔬菜。在金钱的诱惑前,什么膨大剂、增长剂、杀虫剂、苏丹红、六六粉等一股脑地走进植物的生长中,人类的手臂在杀戮尽动物之后,又把手伸向这碧绿的植物丛了。
  在村里转转。我觉得老人的话一语中的。村庄越来越瘦弱了,树木越来越稀少了,就连那些鸡鸭们早已不见了声响。虫子们的叫声则呼啸般而来。而这些灯笼草们也渐渐随着断壁残垣的村庄开始跃跃欲试,走向村中。苍老的面容,留守的村娃这些熟悉的面孔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人工的生息越来越单薄,自然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大地似乎又将恢复了平静。
  我觉得有必要再谈谈灯笼草的故事。一写到这个灯笼草,眼前就一盏盏灯笼在枝桠间高高挂起。在夜晚次第照彻。她所照彻的也许不是过客,而是大地,身旁无垠的大地。纵然是微弱的光芒,挡不住无数盏的灯笼草,站在秋天的高处,闪亮。来自民间的野生植物,带着民间的图腾,在大地上生长着。她是属于农人的,属于大地上每一个看见她的人。
  公元前300年,《尔雅》中即有酸浆的记载。南朝医药家陶弘景曾经描述:“处处人家多有。叶亦可食。子作房,房中有子如梅李大,皆黄赤色。小儿食之,能除热,亦主黄病,多效。”而清朝初年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独具慧眼,青睐有加,将别人不屑一顾的“红姑娘”写入自己的词作《咏红姑娘》中:“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革末革渴红殷。”清朝文人樊彬不甘落后,在《燕京杂咏·历代旧闻》也云:“短莎移塞上,誓俭种深宫,偏有红姑娘,秋来相映红。”这些都是晓得灯笼草光亮的,无愧于民间的音符,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但她的光芒是整个大地的。
  而让我对这无名草产生神奇与宗教般虔诚的是来自于身边的故事,与灯笼草有关。我那位朋友得了绝症。这是他自己的话。无数家医院早已给他判刑,无法医治,只能等待奇迹。三十而立的他不甘心,不相信世间有治不好的病。他听说草头方治大病,就四处搜寻民间草方,另可信其有,把能找来的方子一起汇聚而来,其中就包括灯笼草,对照药单开始草药生涯。现在,我是无法想象他那熬药吃药的痛苦与无奈。让我惊诧的是,他的目光最后聚焦在这贴着地面生长的草身上,这低处的目光,这从生命最初的源头开始,竟然又找回生命的碧绿。经过一两年的胡抓乱挠地吃草,吃草,居然病愈了。这活脱脱上演了一幕立体的中国民间中草药传奇。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理解。治好他的病到底是灯笼草的哪种元素?我想他或许会从这草里面,看到了植物的秉性,生命的成分以及灯光。大地上的每一种草,都是一味神奇的药,对应着每一颗灵魂。
  我为这个来自民间的名字叫好!灯笼草,带着光亮的草,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伫立在风中闪烁着光芒。当灯笼草再次覆盖大地的时候,也就是红灯笼照亮大地的时节,也是生命回归自然的时分。我们就以草的方式,在四季的轮回中活出生命的亮光来。
  益母草:忘却的母性植物
  益母草,性滑而利,善调女人胎产诸证,故有益母之号。然不得以其益母之名,谓妇人所必用也。
  ——摘自《本草正》
  我对自然越来越充满敬畏与迷惘,准确地说是对那些有名或者无名的贴地生长的野草们产生敬畏。就是这样一种弱势的植物,在低处,在山野,甚至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用悲悯的目光打量行色匆匆的世人。高昂着头的世人,是不屑低下高贵的头,向脚下的植物投去怜爱的目光,谁也不会在意锃亮的皮鞋下野草的呼喊。随着我对野草的认识深入,在走到家乡葫芦岭的益母草跟前,我忽然有种顿悟的认识,从苍耳、车前子等植物到益母草之类,发现每一种草都是一种药,而且对应着人类的肉身里里外外,从五官到四肢,到内脏,到血脉,无所不至。这野草还叫草么?我不能回答,我把目光投入到益母草丛中。
  葫芦岭是野岭,野就野在岭高草茂,充满神秘的未知的东西。据说什么狐仙、鬼怪等均藏匿其中。所以草也就是野草了。益母草也不例外。为人父之后,当我从母亲口中得知这草叫益母草时,有种贴心贴肺、内疚与疼痛的感觉。我喜欢这直抵心肺的名字,没有故作高深的学问,没有生涩难懂的意义。这一点我是对李时珍的那个什么“茺蔚”感冒的。这些野草是属于民间的,也只有民间人才把这些草当回事,看得与自身的命运一样重,草民么!那些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哪在乎这民间的野花野草,人家有的是太医御医,命比金子贵。李时珍是知晓这草是为民间而生的,却偏给他起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茺蔚。或许当时李时珍看到这益母草长得葳蕤,茂盛,葱茏,所以就其形命名吧。只是李时珍老人家这么一起,把这益母草拉开了它与民间的距离。
  当然,起这么文学的名字,李时珍老人家不是第一人。最早的莫过于《诗经》中的记载了。在《国风·王风·中谷有蓷》中,郝然给了益母草一个更加奇怪的名字:蓷(推音)。是拒人千里之外,还是推着命运向前行走?我实在想不出这蓷与益母草有何联系?古人真是浪漫。然让我心生悲悯的是,早在几千年前,益母草就和一位母亲解下了缘分。“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扼腕叹息的是益母草从枯槁到衰败到烘干最后的水分,由鲜活到风干的枯草,消瘦的是形体,然诗中的那位弃妇啊,却要在时间的深处忍受着心灵的枯槁。这阳光的植物,可以医治好身体的疼痛,却无法换回丈夫归来的绝望之痛。我很难想象,在丈夫经年不归的日子里,那个弃妇是如何面对益母草采摘的?也许,她采摘的是一份苦苦执著的坚韧与希望。
  我得知益母草名字很迟,这源于母亲对我的封锁。记事中,母亲每年常去葫芦岭采摘野草。做这些事母亲总是默不作声,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以致我和姐姐们总好奇地问这问那。每当这时,母亲就虎着脸,吓唬我们,小孩子家,话多。说完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童年时的家似乎是藏宝地,家中土质的墙壁到处是窟窿,人工的窟窿,有的窟窿有小斗大小。那里面总是搁着不少棉布包裹的物什。我们趁母亲不在家,翻箱倒柜,意外发现竟然是母亲曾经采摘的风干的野草。每年都有,只是不知道何时有,何时又莫名地消失。说起母亲来,真是好奇怪。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她对这些奇花异草,女红稼穑之事谙熟于心。就拿这些花花草草,藏着多少神秘?而直到婚后母亲才告诉我这草的名字:益母草,这对母亲有益处的野草。原来,益母草是一味医治妇科的草药,有活血、调经等功效。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到了成年后的姐姐们,母亲早就告诉她们了,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   实际上,我对益母草是熟悉的。在童年的葫芦岭上,我们多次相遇过,游戏过。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那时的乡村少年没有游戏的场所,更没有什么好的书籍了。只有一片无垠的旷野和充满神秘与未知的葫芦岭。我们的每日功课就是打猪草。我记得那时我总是跟在一帮女孩子身后,一起上山打猪草。不是我胆小,而是我实在不知道什么草猪吃,什么草猪不能吃。据母亲说,有的草会把猪给毒死的。那时的乡间女孩子好似母亲,啥都知道,女红也不在话下呢。姐姐们就曾会女红,纳出的绣花鞋垫,方圆十里都啧啧夸奖。姐姐们的鞋垫不仅上色,绣上花草,还绣上诸如爱、思念等字样呢。我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本村女孩子们的身后,做起难堪的小尾巴。当满载一篮猪草,天色还早时分,男孩子们都满山满岭地玩耍,疯跑。女孩子们则窝在一树荫下,玩起“斗花”游戏。那紫红色的花瓣正是益母草花朵。我们惊诧于益母草的葳蕤。挺拔的身躯,以一棵树的形式伫立着,把层层叠叠的粉艳的花朵藏于怀中。女孩子们凑到益母草旁,采摘下一束束花朵,一朵朵叠摞起来,擎在手中,就是花卉的千层塔,难怪有人称之益母草是千层塔,这不是空穴来风。实际上,益母草用内在的医药元素,止住女性的疼痛,是民间的菩萨,民间的守护神。
  益母草,与我有脐血之亲,生死之亲。母亲生我,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不带兵刃却时刻充满生死的搏斗。素朴的母亲,极其普通,是万千农家妇女中的一员,却在生我之际表现出截然地另类。至今每次听到母亲说起往昔,一副不动声色,而我早已泪流满面。我这异乎寻常的母亲,居然听信民间的流言碎语,相信妇女怀孕其间,不能打针吃药,否则对胎儿颇有影响。居然冒着肚子的剧烈疼痛,忍着高烧三十九度之多,大把大把的头发脱落,硬是靠着一把益母草生下我。母亲说真是多亏了这把草。实际上至今我明白这是偶然中的必然。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中草药知识,年复一日的收集、制作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村人对此不甚理解,有病还有乡卫生院呢。
  这些话对母亲是不管用的。每年春天,母亲就开始留意其益母草了。野生在葫芦岭的益母草时母亲的理想之选。没有人工的栽培,依靠自然的阳光、雨露和水分,顽强地生长,她的药性就劲道足,疗效显著。母亲对我们对益母草的亵渎很生气的。她总会从我们打猪草中把益母草挑拣出来,洗净,不染一丝尘埃,置于阴凉出风干,再用纱布包裹,然后束之高阁。她做这事的样子,似乎就是一尊佛,不许我和姐姐们玩笑与嬉戏。男孩子是不能、不得插手的,姐姐们偶然弄下也会遭到责备的。母亲说,这是女人的活计。我也见过其他母亲做过关于益母草类似的事,她们从益母草还在花骨朵时就开始采摘的历程。从野地里摘下来切成小段,放在簸箕里晾干。那时要是在乡间走上一遭,一定还可以看到稀少的人家再做益母草的劳作。那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估计也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否则谁还会记得当初的益母草?她的香,她的花,还有那除去疼痛的汁液!
  我想再多唠叨几句母亲的故事。说来令人不信,母亲斗大字不识一个,却懂得了好多种药草,什么红花草治疗肿痛,陈年的挂儿可以治疗皮肤疙瘩,七星草可以治疗蝎子的毒液,还有槐树种子可以治疗痢疾……你很难现象,一位普通的农家母亲,却谙熟这么多的草药,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你还莫说,这些土方子用起来,效果显著,以后这一招就成为各家的传家宝。母亲居然被村子的人称之为土郎中。碰上什么疾病,首先就跑来问母亲。
  母亲时常感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乡下人靠的只有这些小草了。乡下人的命是最贱的,贱到和这些野草没有什么两样。生就的草命,所以草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也许,这草里,有着母亲的无奈与伤感。其实,生于乡间,长于旷野有何不好?从都市里走过一遭的人,在醉生梦死之后,或许会识得真纯。一切繁华,衰败之后终究要回到尘土,回到有根有草的地方。人在高贵或者卑微,再华丽与朴素,不论庙堂与江湖,最终回到一棵野草的身边。恍然如梦,生命其实就是一棵以人字形的立体在世间行走,难道不正是一棵可以移动的野草?花开花落,无须忘形,一切皆自然之规律。活出一种草的味道来,活出原生态的生命状态来,有何不好?历经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尝尽生命的真味,不枉一生。功名利禄,到头来如浮云,遮蔽双眼,迷失自我而已。
  再好再贱的草药,最终只能治疗肉体之疾病,心里的疾病岂是草药能抵达得了?心药甚于草药。
  桃花是咱村的怪女人。据说人是从西部山区逃婚出来的。没想到,从土坑里逃出来又落入火坑。在火车站遇上可恶的人贩子,最终几经辗转,流落吾乡,做了村里的女人。这是个对生命充满恐惧的女人,特别是对孕育生命这一人类传宗接代的事情无比畏惧。曾经正是拒绝对生命的孕育才逃离大山。
  桃花说,我怕。生命的分割竟是充满着死亡与新生。我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死去了。长大后的我,目睹着咱山村里无数的女人在分娩的路口,撒手人寰了。隔壁堂妹花儿分娩时候,她就亲自在场,她亲眼看着花儿忍着疼痛,用牙齿咬断脐带……山区的女人,生命就是那大山上那些自生自灭的野草,得阳光就活下来,没有雨露则不幸夭折而去。
  繁衍,这是人类赋予生命的责任。桃花最终妥协了。因为毕竟这不是山区,而是平原。桃花哪里知道,山区与平原,没有什么区别,这都是贫穷带来的后果。乡村的人家,头疼脑热的,不是与医院亲近,而是与遍地的草药亲近。落后贫穷的农人们,一辈子可以托付生命的,就是这些卑贱的草药了,他们还可以指望什么呢?与这些草药一起生长,落幕之后一同回归泥土深处。
  十月怀胎。桃花分娩的那天,竟然重复生命的悲歌。难产。桃花丈夫不顾夜雨的滂沱,跑到我家找母亲出诊。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很抖颤与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虽对草药有实践,可这都关系着人命啊!桃花丈夫急哭了,救救桃花吧。否则桃花和孩子都没了。还是送去医院吧。母亲还是犹豫,毕竟这对桃花不公平,固然草药能起作用,可总得去医院生。桃花丈夫更加急切了,乡下人的命贱,哪有钱上医院?
  母亲从桃花家回来后,伤心不已。带去的草药没能挽救助孩子,大人的命保住了。病愈后的桃花疯疯傻傻。
  阳光明媚的时节,桃花总喜欢到野地里采摘野草野花。母亲时常见到桃花一个人拿着一株益母草,手摘着紫色的花瓣,一朵一朵地叠罗汉,口中“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不停地数着。母亲见了,再次感到心痛。为桃花,为草药,还有这草命。
  往事如烟。让我再次对这些卑贱的草产生兴趣的缘故,不是分娩与命运。而是对草与人的寻觅。越过疯长的城市,看着慢慢消失的野草,一丝苍凉沁人骨髓。是否有一天,人类连最初与最后的野草也把握不住,只剩下孤独的人类?所以,我开始纠缠着这些野草,企图揭开人类与植物世界的神秘联系。这茫茫草丛,哪一棵野草不是对应着生命的枝枝叶叶?似乎这些草类的存在就是为人类而存在的。
  比如这益母草,在她的内心,隐藏着人类生育的密码。一种洋溢着母性的植物,为女性而生长、开花、结果,她是女性的守护神。
  益母草,闪烁生命之光的植物。惟愿那些形色匆匆的人们,能停下脚步,采一束益母草,献给我的母亲们和我的姐妹们。在血水深处,给她们一点暖温或者疗伤。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获得者,作品获2010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出版长篇系列散文集《一个人的农具》《生活课》等。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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