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犹与盼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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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饺子成了仙,到东海方诸山中,去拜见掌管仙箓登记的小仙官。
  “饺子也能成仙?可还真是个稀罕事儿。”仙官握着狼毫笔,上下打量着她,奇道,“古往今来食物成仙的例子其实也不少……例如说人家肉类蛋类,是胎骨化养、血肉有情之物,成了仙不稀奇;像西瓜、柿子这种蔬果草木,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也还说得通;像腊八粥、粽子、元宵、月饼,乃人间节日专属,百姓情之所寄,自然感化。但你饺子……人人能包、日日可吃,实是普罗大众、家常便饭,这,啧啧……”
  仙官感慨三界之大、无奇不有的同时,将“饺子仙”之名记在竹简上,问道:“这边登记需要详细信息,说吧,你是什么馅的,韭菜鸡蛋还是猪肉三鲜?”
  小饺子摇头道:“我不知道。”
  仙官笔尖停顿,又问:“那你到底是怎么成仙的啊?”
  小饺子继续呆呆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补充道:“我只知道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仙官问:“找人?谁啊?在这天上吗?”
  她咬着嘴唇,想了很久,依旧摇头。
  “……”仙官见状,气得手里的笔差点折断了。
  
  我认识府君时,长沙城中瘟疫盛行。府君时任长沙郡太守,颇通医术,便在衙门口垒起大锅,舍药救人。
  他是个良医,比他年长的一个同乡曾这么评价他:“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就是说他才思过人,聪明稳重,但是没有做官的气质和风采,不宜做官。    他每到初一、十五,就會在衙门里为百姓坐诊。
  当时父亲重病,高热不退、意识昏沉,已经走不动路了,所以我去衙门口长跪,哭着请他救救我的父亲。
  “嘎吱”一声,门开了,开门的不是仆役,是府君本人。    府君朝我伸出手,拉地上的我起来。
  我受宠若惊,也不懂得回避目光,抬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是南阳郡里举荐过来的孝廉,年纪尚轻。宽袍直裾,长袖飞带,组绶冠缨。    那日他医好了父亲,却病了我的心。
  府君喜欢梅花,我从别人口中听说此事,便采了梅花来卖,日日提着花篮在衙门口转悠。只是他长居府宅,我们不常见面,直到光和年间,府君收拾行李,去襄阳拜会王姓名医、探求医道。
  我来这儿卖花不过是想看一眼府君,但这些天府君不在,当堂坐诊的换成了他身边的郡丞。那两天我就觉得,篮子里的鲜花好像枯得比以往快多了,和我的心情一样,这可大大地不妙,于是府君回来那天,我就斗胆去驿站迎接他。
  孰料,他竟然认出了我。
  我把早已准备好的茶水递给府君,他背着一箧书,微笑着问我:“每天辰时在衙门口卖梅花的小姑娘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娇,”我说,“闾左程氏女,阿娇。”
  “我记得你曾求我去诊治令尊,我记得。”他何等宽厚仁德又聪明通透,明白我家境贫寒无计为生,“日前衙门里还缺两三名婢子,活儿不重,银钱倒也不少,你可愿意去?”我根本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建安年间,长沙城伤寒症四起。
  俗话说“大兵之后,必有灾年”,战乱频繁,戾气遍布,导致瘟疫流行。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无数黎民百姓丧生,不少市镇甚至沦为空城。
  诸多症候之中,尤以死于伤寒病的人最多。此等伤寒是寒邪引起的外感热病,发病急猛,不易救治,患者高烧气喘,身上浮现血块瘀肿。听说府君的很多家眷,也被这场大面积蔓延的疫病夺去了生命。
  我向来以为自己身子骨还凑合,却也不想中了招。我的脸上起了连片的疹子,府君来看我、为我把脉诊治,我躺在榻上,拿袖子遮住脸:“我丑。”
  他皱着眉叹了口气,让我喝药。我端着碗,看着他傻笑。
  府君想竭尽全力治好我,可惜这场病灾实在来势汹汹,更何况天数难料,阎王叫我两日死,我活不到第三天。
  所以两天后,我死了。
  城中死的人太多,府君也埋不过来,但我只是一个小小婢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亲手替我刨坟。
  那天晚上,府君坐在书房昏暗的灯光里,对着案上书简沉思了一夜,我飘浮在窗外,双手扒着窗框防止夜风将我吹走。我本来可以穿过门窗进屋,但他身上的官服闪着光,我害怕那些光,所以靠近不了他。
  我悄悄地把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大声喊:“府君,就算你医不好这种病,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过啊!”可是我看到,他捏着笔杆,突然流出了眼泪。
  
  桓灵乱世,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死去的人太多,地府似乎忘了派人将我带走。我陪在府君身边,自然也不愿去转世往生。
  府君在书房里枯坐了三日,胡子拉碴,神情憔悴,三日后他出门,向官府递交了辞呈,在南岭找了块规整的平地,搭了草庐隐居。
  山阴之处阳气弱,加之他脱掉了官服,我从此可以肆无忌地惮靠近他。其实我没有实际形体,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不过是做些无聊的小事情,例如让烛光摇动成花朵的形状、替他赶赶嗡嗡直叫的蚊子,以及在他读医书时,不让门外的几丛竹子哗啦啦乱晃,免得打扰了他。
  府君读书采药之余,在案上养了一盆红梅花,初冬里花不开,他就日日盯着枯枝看。然后在纸上勾一枝素梅,每天用朱砂染一瓣,从一九到九九,八十一天过去,一株红梅便画成了。
  他在想春天,我自顾自胡思乱想,认为他是在想我。
  一人一鬼,一摞医书,一草庐。我不需要吃饭睡觉,便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府君一直没有娶亲,我就这么在山中陪了他几十年。
  当他终于写完《伤寒杂病论》的最后一笔,我看到他喜极而泣,泪水沾湿了他花白的胡须。
  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伟大。是怎样的仁心和怜悯,才能支持一个人抛弃名利场、独自忍受几十年清寒?   府君老了。时隔多年,他是否会记得当年死于伤寒、没有被他救活的程娇?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知足,他终其一生刻苦钻研著书立说,心系天下苍生。我也是天下苍生中的一员。
  府君老了,可我没有,他慢慢地踱着步告老还乡、回到他的故乡南阳,一群长沙百姓跟在他背后送他。他们扶老携幼,个个红了眼眶。而这条又长又弯曲的路,我只不过轻轻一飘就走过去了。
  那天是冬至,寒风刺骨,雪花纷飞。府君走到白河边上时,看到了很多无家可归的贫民。他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耳朵被冻伤,甚至冻烂流脓。于是府君皱着眉,讨来纸笔写下了药方子。
  干姜,其味苦、涩,性温,归脾、肝经;
  玉桂,其味辛甘,性热,归脾、肾、心、肝经,且温补肾阳、温中逐寒。
  蜀椒,又名川椒,味辛,性热,归脾、胃、肾经。
  丁香,性味辛,属温,归脾、胃、肾经,能温中降逆、散寒止痛。
  ……
  他想着白河边百姓被冻伤的双耳,想着百姓人多,做成药膳最为方便,就拿面皮包了许多味药材。
  我在一旁看着他做药膳,本以为再拖延些时日,便能跟他回到他的家乡看看。
  不承想天色一暗,突然来了两个穿圆领袍的差役。他们拿着链子就过来锁我:“跟我们走吧。”
  我死活不愿意走,向他们哭道:“我还想继续陪着府君大人。”
  他们不管我苦苦哀求,强行拘了我便走。
  屋外的寒风吹得更加猛烈了,呜呜作响,窗纸也跟着晃动。府君好像发现了什么,周身的凉意来来去去,他抬头看向虚空,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随手将包着药材的面皮捏成了人耳的形状。
  旁的人问他:“此物何名?”
  他看着虚空,说:“娇。”
  “何椒?”
  他又道:“形似耳,能医冻耳。”
  旁人思索片刻,大悟:“是……娇耳?”
  他点头,神情平和得宛如销尽千古悲风流水。
  “府君济世仁心,小可敬佩之至,我等这便去将祛寒娇耳汤舍于百姓。”
  白发苍颜的老府君站在斗室中,看着那几位后生拿着药方迅速离开,突然就想啊,刚才的自己,的确是在想她。
  那个女孩在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灾难里被伤寒夺去生命,当时年轻的他无力救她,只能亲眼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
  他心系天下苍生,她也是天下苍生中的一员。
  但她和那些模糊的人形不一样,她曾在他身边、在他生命里耀眼过,像艳阳里的梅花,明亮、跳跃而鲜活。
  从此,他再也不想看到世间有人死于伤寒。
  他在读书、试药、制药的过程中,不知为何,经常会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一直到时光迟晚,岁月暮年。
  
  我被两个差役押走,磨磨蹭蹭拖延着时间,东逃西躲,就是不愿意去轮回。
  此时药膳的香气渐渐传来,差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回头望去。我咬紧牙关,瞅了他们不注意的机会,拔腿便往回逃。
  他们发现后一声喊,便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
  我逃到白河边,已经无处可躲,一锅娇耳汤刚刚煮好,情急之下,我一头就扎进了那口冒着热气的锅里。
  我本以为死人一定不怕开水烫,哪承想我刚入水,四肢百骸就迅速分崩离析。
  原来冬至日正是阳气初生的起点,阴极而阳始至,这一天锅炉下点起的火同样汇聚了南方阳气。何况,娇耳里包的不是普通食材,而是药材,且还都是生阳气、祛阴寒的药材。
  我“咕嘟”一下子喝下去一大口滚烫的汤,尝了尝,还有羊肉味……
  羊肉的功效是什么来着?生阳气,还是生阳气,可是我这种中阴身、也叫鬼魂,最怕的就是阳气啊!
  我被煮得支离破碎,最后,一锅娇耳被分吃完,还剩一只卧在锅底,我剩余的一点灵识就附在剩下的这一只上。
  府君走出门来,盯着锅中的我,道:“剩下的这只,就埋了吧。”
  他很久很久没有移开目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就这么被裹在一只娇耳里,躺在白河边。
  医者难自医,府君垂垂老矣之时,终究还是在榻上一病不起。
  临了时,长沙的百姓感念他做郡守时的恩德,来了许多人探望他,希望他过世后能葬到长沙。南阳这边的百姓却不让,坚持要他葬在故乡。
  他抬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我生于南阳地,吃着长沙水,家乡的养育和父老的恩情,我都不能忘。不如,你们就抬着我的棺材从南阳往长沙走,灵绳在什么地方断,就把我埋葬在哪里。”
  府君寿终的那天恰又是一年冬至。
  府君死后,灵柩途经此地,我听到响动向上看去,在虚空中看到他的魂魄。我心说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再见面了,心中又急又喜,伸手上去想拉他,结果一把抓住了他的灵柩。
  灵柩“啪”的一声往地上一沉,绳子断了。
  大家以为是天意,于是府君的坟就被建在了这里,我对此甚是得意,谁又能想到是一只侥幸没被从锅里捞出来吃掉的娇耳做的手脚?
  我终于打破阴阳隔膜与府君见面,按理来说,死后魂魄应该维持去世时的年岁样貌,但我的府君变回了年轻温柔谦谦君子的模样。我虽说被困在一只娇耳里,好歹也还是年轻少女的样子,仔细想来,还算相配。
  “我记得你,程家阿嬌。”他低笑,朝我吹了一口气,“怎么连人形都没了?当时没能救活你,现在我给补上。”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出了胎骨四肢。
  
  我怀疑府君是个仙人。
  我和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还没等盘问出他的真实身份,上次来拘我的那两个差役……又来了。
  恰好府君前几日无故离开,我还尚在找他。
  此刻我既惊且恐,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上来扯过我的手腕:“躲什么,这次不是带你去见阎君。”   我挣扎不开,被他们带到城角的城隍庙边,一片黑暗阴森中,突然出现的五件金银刺绣的华贵衣衫差点晃瞎了我的眼。
  虽然晃眼,但我不觉得害怕,回头问两个差役:“他们是谁?”
  五人中为首的那人劍眉朗目,朝我一笑:“在下史文业。”
  我便作礼道:“程娇有礼了。”
  身后的差役一脸复杂神色,附过来在我耳边低语:“这五位,是张刘赵钟史五位瘟神,又称五瘟使,是人间司瘟疫的神君。人家尊神客气,你可还好大的胆子,真跟着顺杆往上爬了?”
  我骇然,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五瘟使何由见我?
  史神君笑道:“你只认识那位凡间的太守府君……你说说看,他姓甚名谁?”
  “府君姓张名机,表字仲景,”我听话地念出他的姓字,“张机,张仲景。”
  五位神君相顾笑道:“这番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一脸疑惑,茫然不知所以然。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向我解释道,人间的瘟疫疾病本由他们五瘟使掌控,但是桓帝建和年间,由于凡间别有用意的魔君作祟,将瘟疫扩大到无法控制,这才造成了断断续续几十年的疫病蔓延。因此天庭派天医星君下界,向百姓舍以良药。
  既然下凡,就须得忘记作为星君时的医术手段,否则将仙法道术强加于世,就是违背规则、逆天改命了。
  幸亏这位天医星君下凡之后福至心灵,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不仅研制出了克制伤寒的良药,还觉得世间的医药诊疗体系太过杂乱无章,便将其加以整合重组,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准则。
  ——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太阳、少阳、阳明、太阴、少阴、厥阴六经统病,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辩证。
  妙手神术,烛照后世。
  如今天医星君阳寿已尽,合该归位,天庭却惊恐地发现,他们找不到他了。他没有如约回到九重天上,也没有去跳往生台,诸神猜测,是他自己敛却了星芒,躲在了凡间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时是我们五人的疏漏,所以现在这锅还得我们帮着背。我在凡世间找了许久,好找歹找,最后才在这找到了你。
  “原来他跟我们玩失踪,是想和你这个凡人在一起。”
  深夜里寒气从脚底上侵,我反应了很久,才抬起头,抖着嘴唇问道:“那现在……他呢?”
  “他?当然是被我们抓回去了啊。”
  
  天医星归位之后,星芒暗淡了好几个月,差一点就丢了仙籍。
  他生来文弱,武力不强、权力不大,给一个魂魄变化出人形、指点上仙气,花掉了他一千年的修为。
  凡间日子过得快,更迭过去几番朝代,他当年亲口命名的“娇”字已经讹变成了“饺”字。两地百姓依旧感念郡守当年的恩德,每年冬至便要吃饺子,从冬至一直吃到除夕,逢除夕那日,更是要等到交至半夜子时再吃——更岁交子,团圆福禄。
  他寂寞地待在星宫,直到某只小饺子满天庭找人,找到他这里来。
  她不是韭菜鸡蛋馅,也不是猪肉三鲜馅,她是……中药羊肉馅?
  “她虽然被你点化有了灵力和形体,但毕竟是中阴身化形、修为不够,怀揣着找人的执念来到天界,经过南天门时,到底还是被阳气伤了。”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史文业史大瘟神,见了他,唉声叹气道,“星君,话说这失忆症……您能治吗?”
  他没顾得上答话,只是望着面前的小姑娘。
  她呆呆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眼睛里绽放出光彩:“府君?”
  ——管他人世与仙班,寒冬已去,灼灼春将至。
  “咳!”瘟神大人一愣,随即苦着脸笑了一声,便知趣地转身离开了,几乎酸成了柠檬大仙。这传说中的之子于归、白首同心,自己怎么就没体验过呢,着实,人生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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