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13岁时,我帮她剪了一个童花头,温暖灯光下,她细长的眼睛扑闪在齐整的刘海儿下,一本正经地问我:“妈妈,我的叛逆期什么时候来?”
　　那时,我看着这个乖巧得好像一朵花的丫头,心里没有半点忧虑。或许,这个性格温和的姑娘,一辈子都会这样乖巧和温柔吧。
　　夏天过去,我突然发现:岁月那只看不见的手,今天在女儿的灵魂上画上浓重的一笔,明天又是浓重的一笔。如此循序渐进,那个伶俐可爱的小人儿,就从一朵乖巧的花骨朵,变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霹雳娃娃。
　　暴躁、易怒、哭得歇斯底里,我那些曾经被她膜拜的和风细雨式的教诲,转眼就成了一个更年期提前的老女人的唠叨。她斜着眼睛打量我:衣服怎么穿得这么老土?肚子上那层救生圈什么时候下去?面对一只突然长满刺的小刺猬,我张惶失措,无从下手又焦急万分。
　　因为她不断的苛责,我开始觉得自己已被岁月剥削成一个邋遢唠叨的中年妇人,开始恹恹地提不起精神,面对生活有越来越多的无所适从。等女儿长到足够大,掌握了这个世界的主动权,我再也不能为她提供充足的物质和精神后盾时,她的世界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看着老公鬓角层生的白发,我甚至想:等我们都老了,灯泡坏了,没有儿子的我们,只能坐在黑暗里叹息。我们两个老家伙,有哪个病了,需要背一背、抬一抬的,女儿那柔软的肩头怎么担负得起?
　　我担忧地想着未来的生活,忍不住和老公唠叨——要不再生一个儿子?
　　被女儿听到,她号啕大哭:“不,我不允许你们将给我的爱分给别人,绝不!”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而她这样激烈的反抗,也突然让我释然了。
　　我想起婆婆唠叨的:“生女儿有什么好?”曾经许多时候,我常常也会觉得她说得对。但现在细细想来,其实我早在女儿婴儿时代,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成全了一个女人做妈妈的梦,同时也帮助一个女人完满了自身。
　　我在阳光下擎起细长的手指,数不过来生女儿有多好。细碎阳光跳跃在女儿身上,我看到她光滑娇嫩的皮肤、她的蓓蕾一样悄悄隆起来的胸、她竹子一样日渐拔节的身体、她不高兴时撅起的嘴巴、她大笑时眯起的眼睛。那些瞬间,在似曾相似的时光里,我猛然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女儿原来是上帝馈赠给一个幸福女人的镜子。
　　在这面镜子里,已经失去青春的母亲能够重新见证自己的年少,那些欢喜、悲伤甚至疼痛,全部重现在这个日渐长大的小人儿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岁月巷道里蹒跚走来的女孩儿,虽然生存的环境不一样了,可是,我们两代人经历的那些生长隐秘,却都惊人的雷同。
　　黝黑漫长的夜晚,我小心而笨拙地怀抱着这个酣睡如婴儿的小人儿,嗅着她温暖的发香,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想起刚刚在电视中看到的一个节目—— 一个12岁的少年忽然自杀了。所有成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在他们眼中,这个家境优裕的少年,乖巧懂事、衣食无忧,悲观都没有理由。
　　可是,老师的一句话却让我悚然一惊:“每个少年心中都藏着一个纯净的角落,那是灵魂挣扎变形的天堂,从这个角度说,叛逆期愈是表现平静的孩子愈危险。”我猛然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些曾经辗转在黑夜中的孤单和迷茫,心灵在一个瞬间和那个少年相通了。在那样敏感的年纪,他人的一个眼神或者一句无心的话,都是锐利的匕首。
　　忽然就理解了女儿的叛逆。
　　这是每个孩子在成长路上必须要经过的蜕变。就如同花朵必须经过刺猬的变形,才能迎来更美丽的怒放。而作为母亲,能够做的,不过是为孩子提供一个天堂般的变形空间。
　　(火贞摘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