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大学里的“名利场”魔都50后求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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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


  上海人陈凤娥花了近八年时间,见证了一个女人从衰老走向死亡的全过程。这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母亲77岁时,在家住的弄堂口等小女儿回家,一辆车从后面撞倒了她。车祸致使老人脑部弥漫性出血,医生切掉了她四分之一的大脑,跟着这部分脑组织一起消失的,是语言功能、情感控制力和几乎所有的生活能力。
  “我妈这一辈子很不容易,所以我情愿自己什么都牺牲掉,就陪她八年。”家里六个孩子,陈凤娥是老大,北漂三十多年从事的也是医学相关工作,一直未婚的她不用兼顾家庭,退休后归沪担下了照顾母亲的重任。
  一开始,陈凤娥目标明确:“第一要做好女儿;第二要做好护工;第三做个好护士;第四做个好医生。”但生活的重担远比她想象得要沉重,母亲像一朵极速枯萎的衰败花朵,在医院就瘦去了二十几斤,初时回家还能走路,很快就瘫痪在轮椅上;那张在外人眼中,带上墨镜“就像个外国老太太”的漂亮脸庞,也只剩下了微弱知觉,只在极少时刻透出些看似微笑的表情。
  当时,年迈的父亲已经严重脑梗卧床一年多,陈凤娥不得不一人照应两头,而这种疾病和生命加速流逝代表的衰老感,像一种会导致机体腐坏的病毒,逆向感染了她。向来不服老的陈凤娥承认,在照顾父母的几年里,自己头一次感到老了:“体力跟不上,2010年我得了子宫内膜癌,就是太累了
  对和陈凤娥同岁的尤梅芳而言,疾病和衰老也是她最恐惧的敌人。今年70岁的尤梅芳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新记下了三个数字:83.66、81.27、86.14。这是她从一份报纸上摘抄的“至2019年年底上海人整体平均寿命”,以及“上海男性、女性的平均寿命”。数字86.14下标着一道红色波浪线,旁边画的括号里写着“我没有信心”。在尤梅芳眼中,疾病和衰老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无可避免,她没信心活到女性的平均寿命。

  向来不服老的陈凤娥承认,在照顾父母的几年里,自己头一次感到老了:“体力跟不上,2010年我得了子宫内膜癌,就是太累了。”

  尤梅芳并非从来这样沮丧。60岁时,从小学教师岗位上退下来的她没觉得自己老,反倒浑身是力气,泡图书馆、一个人看电影、在家里开辅导班……2010年上海开世博会,她参观了十二次,把所有场馆走了个遍。年近七十,尤梅芳的眼睛开始老花、记忆力飞速下降,看书超过一小时就要打瞌睡,高血糖、高血脂、关节炎全都黏着她。
  “现在我什么都不行了。”尤梅芳摇摇头,向来洪亮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机体的加速衰败带来了强烈的危机感,她住在老公房的四楼,没有电梯,每次上下楼梯都要紧紧抓住扶手,生怕自己有个闪失。
  老友们的健康狀况也总能挑动尤梅芳敏感的情绪。两个多月前,工作时的好友中风偏瘫,她去医院探望,免不得一阵伤心,随即联想到自己,“她还有爱人照料,如果我倒下怎么办?”自丈夫过世后至今独居的尤梅芳不敢多想,只得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哪怕自己和老伴身体都还算康健,安徽籍上海人郭建民也觉得,近年来,岁月流逝的痕迹加倍镌刻在了自己身上。
  六十出头时,郭建民和老伴一年至少要去三个国家旅游。外孙刚满三岁,就被两个老人带着环游了十几个国家,从西班牙一路走到新马泰。
  “(外孙)三岁半的时候,我们到美国去,带个推车、两个大箱子,再带个小赤佬。”老伴徐阿姨回忆,小外孙五岁后,出国旅游不再用推车,累了多靠郭建民照料,“他原来有点力气,抱得动、背得动”,但现在,“就不行了。”
  前些年郭建民得了糖尿病,胃口变差,人也瘦得厉害。“人一瘦皮肤就松了。”抬起胳膊,散落着些老人斑的小臂皮肤耷拉下来,郭建民抿嘴打量着,白色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了,松了。”
  这两年,郭建民的头发也和眉毛一样,几乎全褪成了白色,“染了后很快就长出来点白的,很难看。”对外形颇为讲究的他,最后放弃了染发的老习惯,“长期染发对皮肤对人都不好,保命重要!”
  年至古稀的陈凤娥、尤梅芳和郭建民生活的上海,是中国最早步入老龄化社会的城市,也是老龄化程度最深的城市之一。上海市统计局2020年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底,全市户籍60岁以上人口达518.12万人,占户籍总人口的35.2%。这意味着,每三个上海人中就有一位老年人。
尤梅芳出生在杨浦区的一个工人家庭,做了一辈子语文老师,到了老年,读书看报依旧是她最重要的消遣。

支点


  幸运的是,对五百余万正在或已经退出城市主流舞台的老年人来说,在上海这样的一线都市,老去,并不意味着你余下的生命,只能像结满旧青苔的石块沉入水底那样悄无声息——建设完全的老年大学体系,至少给老人们带去了一个重新跃出水面的支点。
  截至2018年,上海已建成市级老年大学4所,及其下系统分校43所,区级老年大学22所,街镇老年学校221所,居村委办学点5503个,有超80万人次的老年人在这些教育机构学习。
  郭建民在五年前对电脑只会开关机,最多打开搜索页面看看股票涨跌,他曾让女儿教自己使用电脑的其他功能,“她就噼里啪啦一顿敲,‘你看,好了。’”孩子不耐烦,郭建民也觉得没趣,思来想去,自己报名了老年大学电脑班。
  这几年,智能手机在中老年群体中也开始普及,为了学会用微信,郭建民还上了两个学期的智能手机操作课,现在的他会用美颜相机自拍、发朋友圈,在APP下单买菜,出门用手机叫车。
  “知识面开阔了,生活中不能解决的问题解决了。”郭建民很满意自己取得的进步,他也明白衰老的脚步不可逆转,自己学的新知识迟早如浮萍般被时间吹走,不留痕迹,但“至少我会过”。   同为静安区老年大学的学员,陈凤娥觉得像郭建民这样的同学不在少数,“你不懂电脑,问子女,子女嫌麻烦不肯教……我当过其他班班长,(学生)都这么反映,子女觉得将来你又忘了、又搞不清楚了,他们没有那么多耐心,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只有老年大学,老年大学的老师真挺耐心。”
  至今单身独居的陈凤娥没有郭建民式的困扰,不过老年大学对她来说,也算意义重大。从2006年到2013年,照顾老人的八年彻底消耗了陈凤娥,日夜相对的母亲口不能言,她初回上海也没什么朋友。缺乏与人的正常沟通,陈凤娥擔心自己“最后话都不会说”,只能每天看电视新闻时,跟着主持人一句一句说台词,“练口型,要不然嘴都不张开。”
  母亲去世后,陈凤娥才算真正走出家门。她第一站去到上海图书馆,却发现书籍检索已经全部变成电脑操作。不会电脑的她只得退回到社区,经过半年摸索寻找,踏进了老年大学的门。
  今天的陈凤娥给自己配上了年轻人惯用的智能手机,还能娴熟地操作电脑“抢课”——在老年化进程加快的上海,老年大学受欢迎的程度毋庸置疑。静安区老年大学目前开设了国学、语言、音乐、书画、摄影、保健和家政等相关课程,参与者众多,热门课程是“一座难求”。
  静安区老年大学里还流传着一位“疯狂”学员的抢课故事:新学期报名前一天,一位女同学得了急性胃炎,呕吐折腾一夜,第二天早晨高烧不退,却硬是装出痊愈的样子,瞒着家人,赶早去学校报名选课。
  考虑到高龄老人排队抢课的安全隐患等因素,2016年静安区老年大学招生改为网络预约、线下付费。报名开始前一天,陈凤娥会在纸上抄下课程编号。上午9点系统正式开放,8点她就坐在电脑前“热身准备”,先将网页上的条文和程序弄明白,保证时间一到,自己能秒入最中意的课程。她清楚知道抢课失败的后果——与一门心仪学科失之交臂一年甚至两年,自己浪费不起这个时间。
  不过,哪怕经常感到自己的手速快到极限,陈凤娥进入系统后还是会发现,有十几名同学早已抢到课。如果手慢被挤出来,她会迅速转向“备胎”课程。
  “不上课是不行的。”陈凤娥向我强调,每个学期,她总要尽量报满老年大学科目数上限的五门课程。

  学烹饪,尤梅芳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一定要学,女儿女婿要回来吃饭的,菜烧得好了总能吸引他们,他们就愿意来。”

  家住杨浦区的尤梅芳,也选择在离家20公里外的静安老年大学就读,为此,她每次出门上课要乘966路公交车,坐26站,到达静安区老年大学万航校区,一次来回要花去四个小时。
  这所尤梅芳、陈凤娥、郭建民三人就读的老年大学,坐落在上海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条弄堂里,其成立于2012年,从一开始仅有四百多人次学员的雏形,发展至一学期八大课系、127个课程、三千多人次的规模,只用了八年时间。“(静安老年大学)那里的人都是精英。你得承认人分层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海人尤梅芳对交际圈子有着自己的坚持,五年静安老年大学的教育经历,也让她多了些优越感,“老年大学去玩过了,(杨浦)这里的人我都不太愿意跟他们啰嗦,见识少,又婆婆妈妈。”

抵抗孤独


  2015年,尤梅芳走进静安老年大学,首个报名的课程就是中式烹饪,她一口气连上了三个学期。
  其实在59岁以前,作为小学高级教师的尤梅芳很少进厨房,她是家中挣钱的“主力”,烧饭杂务均由“烟酒不沾、家务全包”的下岗丈夫一手操办。学烹饪,尤梅芳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一定要学,女儿女婿要回来吃饭的,菜烧得好了总能吸引他们,他们就愿意来。”女儿小欣住在离尤梅芳30分钟车程的地方,每周六夫妇俩回到母亲家吃午饭,尤梅芳总要从周五开始提前准备一桌好菜,就连女儿宠物狗吃的肉也会单独弄好。
  丈夫张文华癌症去世后,尤梅芳独自在70平方米的家中生活了十一年,她依恋女儿,却也没想过搬去和女儿女婿同住。“怎么会和孩子一起住?”尤梅芳给我科普,十个上海老人中有九个不会和子女同住,“大家都要分开来,各有各的自由。哪怕同一栋楼,也要上下楼,不过条件这么巧的也很少。”
  女儿小欣是一家大企业的中层管理者,工作繁忙,虽然孝顺,日常能保证的也就是周末来家里吃顿饭。2013年尤梅芳正式退休后,家里除了老闺蜜偶尔上门喝个下午茶,并不会有什么新鲜客人,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呆着,但也不觉得失落,“我朋友多,聚会多,旅游多。”
  尤梅芳床头的日历上记录了她每天的日程:去医院配药、用美篇(一款可为图文配上音乐的手机软件)创作文章、打扫卫生、看望老师同学……其中一大半的行程,都和老年大学相关。
  我和尤梅芳见面前一天,因台风“黑格比”过境,上海骤降暴雨,她依旧穿越二十几公里,赶到老年大学回忆录写作班的授课老师郦帼瑛家中,参加家宴。
  “退休以后,我随心所欲。”忙碌了大半生,尤梅芳满足于回归家庭,享受生活的现状,她觉得自己不像那些男同志,“他们的世界在社会上,现在回到家里来,是真的失落的。”
  对曾经的生产建设兵团干部许常胜来说,老年大学也是他消解孤独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许常胜的名字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初年跟随军队挺进新疆,从此扎根在当地。他生在新疆,在北疆的一处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生活了五十多年。
  2015年,和许多兵团的退休职工一样,作为一个新上海人家庭的附庸,许常胜携老伴追随儿子到沪上生活。在外环的商品房小区住了四年,孙子要升小学,一家人又搬到了内环学区里的“老破小”。
  儿子一家住前楼,许常胜夫妻在后头另租了套48平方米的一居室。居住水平急剧下降,搬家后又没了朋友,许常胜在小出租屋里憋得无聊。他有个老战友也来过上海,两口子没待多久又回了新疆,“不是因为没钱缺吃缺穿,是没有交流。他们除了给小孩做饭伺候一下,没地方去,很孤独。”
  许常胜想要打碎这种孤独感,爱四处溜达的他很快发现:离家不远的梅园公园里,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南腔北调——这里聚集着一批和许常胜一样的老年“沪漂”,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家中孙辈在附近的“牛校”福山外国语小学就读。   搬来的头个夏天,许常胜趿拉着拖鞋在梅园公园里来回绕,他观察到公园里总有合唱的中老年团体。唱歌必定需要伴奏,拉过四年二胡的许常胜看到了加入新社交圈的机会。
  “不能一上来就突兀地插进去,人家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拉。”作为外来者,许常胜有些小心翼翼,反复考量后,他决定先报名街道老年大学的二胡班。
順时针方向:只要时间允许,许常胜就会背着二胡到公园为合唱队伴奏。去年的乐器博览会上,他还花费5500元购置了一把新琴。
家中无事时,郭建民喜欢坐在餐厅角落的沙发上翻看字帖。
尤梅芳打量过身边的亲朋好友,发现十个老年人里顶多有两个上老年大学,其余大多是在跳广场舞、打麻将、带孩子做家务。

  二胡班报名后要靠演奏乐曲分班级,《在水一方》看慢弓功法,《赛马》考较快弓,两首曲子许常胜都能流畅演奏,他被分在了表演班。同学疑惑,老许为什么还要学习?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要合群”,后半生跟着儿子一起漂已是必然,想要在上海真正生存下来,“老年大学是(新社交的)敲门砖。”
  加入老年大学对许常胜来说,效果显著。他熟悉了环境、提升了技术,再去公园拉琴有了底气。合唱队的乐手很快留意到这个独自练琴的老人,邀请他来试试伴奏。几番谦让后,许常胜成了固定的伴奏成员。
  辗转于几个合唱队当伴奏的几年里,这个原先身材笔挺的兵团干部愣是拉弯了腰,但有了“新圈子”的许常胜自得其乐:“那些师团的厅局级干部又能怎么样呢?退休到了上海,还不是一样邋里邋遢带小孩。”

身份


  郭建民夫妇原本和女儿一家三口,共同居住在162平方米的市中心大三居里。两年前,郭建民欢天喜地把女婿轰走,亲手毁掉了这种美满的生活。“当年回上海前,我老丈人就说,他的房子郭建民不能住。老一辈的话的确有道理,老丈人不能和女婿一起住。”郭建民用老丈人徐子鹤——中国当代著名国画艺术家的话,为自己的行为添加底气。
  女婿在家的各种表现,都让郭建民不满:在家四目相对时,女婿总把头扭到一边;有女性客人到访,女婿还穿着裤头在家里乱晃;两间卧室门对门,女婿每次关门声都震天响,像是在表达不满;自己出门练歌,中午12点回家,女儿女婿却还没起床;有糖尿病的自己吃不了重口味,女婿偏在厨房弄辛辣油腻的饭菜……
  “看到你就像没看到一样啊!”郭建民模仿着女婿冷漠扭头的动作,激动得脸红。妻子徐阿姨端着保温杯坐到旁边,斜着眼插话打断他:“人老了会变的,他(郭建民)心眼很小。”
郭建民的书房紧邻厨房。关于家务事,他和妻子分工明确:妻子烧饭,自己刷碗。

  徐阿姨讲述的故事完全是另一个版本。门大概是风带上的,“有孩子的人怎么会睡到12点?说得太夸张了,他就是看女婿一百个不顺眼。”徐阿姨认定女儿一家搬走是因为郭建民唱歌、吹笛的噪音大,影响了外孙的学习。她还翻出之前郭建民在中午练习长笛,被楼下邻居投诉至物业公司的黑历史,末了还补上一句评价:“啾啾啾啾,吹得难听死了。”
  家中没了女婿,和妻子的分歧也浮上水面。对快50岁才从安徽转调上海、长期待业的郭建民来说,家里一直是妻子绝对的主场。
  妻子的画桌是画家父亲留下的遗产,一张两米长的红木桌,而郭建民惯用的画桌是家里替换下来的饭桌。郭建民在淘宝上花二十多元买了件白色中式短袖,想用来自拍“拗造型”,却招来徐阿姨一通教训,“我给他买衣服都是从国外买的,一件七八百块钱,他买的这能穿吗!”
  今年69岁的徐阿姨是典型的上海高知女性,日常生活讲究,妆台上整齐码放着娇兰、雅诗兰黛这样的大牌保养品;见客时,眼角还描着精致的眼线。除此之外,她还是上世纪90年代就跳入股海的老炒家,理财上也是一把好手。
  和郭建民不同,退休后的徐阿姨把炒股当上班,一周五天,白天最好的两个时段,她都在电脑前看大盘,为此还退掉了老年大学的钢琴课。许多时刻,郭建民都是一个人,清晨去公园散步,和雕塑自拍,跨着小包乘公交到老年大学上课,参加两个社区的合唱队排练……就像他微信昵称的后半句:“独来独往”。
  只有在老年大学里,郭建民才能用另一种他认同的身份活跃着。每次出门上课,个子挺拔、五官端正的郭建民都打扮得很精神,冬天要带上一顶鸭舌帽,夏天手里得攥把折扇,扇面是自己画的,一面是马,一面是诗。
  在学校里,大家都习惯叫郭建民“天马”,他偏爱马,最喜欢临摹徐悲鸿的马,就连微信名也叫“天马行空”。郭建民能写擅画的技能,也在这里得到了广泛承认,同时,他还是诗歌班同学公认的美男子。“有明星相的‘上海老克勒’”是尤梅芳这样的女同学对郭建民的共识。
  在静安区老年大学读了七八年,郭建民依旧保持着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去上课的习惯,妻子徐阿姨念叨他,是“安家在老年大学了”。   60岁的上海人戴月,也是从街道老年大学开始,找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在这之前,她做了十三年外婆,其中十年都在帮女儿带孩子。
  戴月最初报名的是舞蹈班,很快转而投奔松山居委会舞蹈队。入队的这两年,虽不算舞蹈队主力,日常排演也多被挤在边缘位置,但戴月却感到了多年未有的舒畅。今年6月,独生女生二胎,生产当天她没赶去医院,反而和跳舞的姐妹相约去游泳,还学花样游泳队员在水中表演倒立。
  “照顾她是她老公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戴月翻看着手机里小外孙的出生照,语气爽利、表情明快:“尝过自由的滋味,就不能回到过去了。”

  郭建民能写擅画的技能,也在这里得到了广泛承认,同时,他还是诗歌班同学公认的美男子。“有明星相的‘上海老克勒’”是尤梅芳这样的女同学对郭建民的共识。

  现在只要不下雨,戴月每天雷打不动去到梅园公园跳舞两小时,踩一双银色舞鞋搭着花裙子,再配上串珍珠项链,水兵舞、探戈,一曲接一曲,三伏天也不休息。
  有时,戴月来公园还会带上丈夫、父亲。夏日阳光毒辣,丈夫躲进爬山虎的藤蔓里,远远盯着戴月欢快的舞步。“我同事提议去浙江周边的山里住两三天,她嫌出去旅游太热,不愿去。”丈夫不解,为什么觉得旅游热的戴月,在公园跳舞汗落成滚珠,却一声热也不喊。

向死而生


  静安老年大学的一位教师粗略统计过,上课的老年学员中,三分之一的人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来消磨时间。陈凤娥則是剩下三分之二中最特别的存在。她求学的目标明确且坚定:提升自己。简单四个字却承载着她的一份夙愿——早年漂在北京时,她在一家病毒研究所工作二十六年,却因职场争斗等多重原因,被驱逐出来,现在她想要“让他们(病毒所)重新认识我”。
  电脑扫盲、手机入门、平板电脑操作、摄影、写作……样样都要有提升,陈凤娥对自己要求严格,2014年第一学期报名老年大学,她就是“优秀学员”,往后每年的“优秀学员”“优秀班干部”评选,她都榜上有名。
  不是所有人都像陈凤娥一样执着于进步。有次班级聚会,陈凤娥无意中问任课老师,大家跟着他学习能否再得到提高,老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回答:“就玩玩呗。”陈凤娥听后觉得伤心,果断退掉了这位老师下学期的课,“我哪里有时间跟着你玩玩,我现在是向死而生!”
  在老年大学学得多,意味着忘得也多。电脑、IPAD、手机等数码产品的很多功能,都需要单独报班学习。2019年秋天,陈凤娥再次出现在电脑日常使用班,授课老师几乎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上过了?”
  “忘了。”陈凤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忘了就从头学,回炉是常事。“德国不是可以工作到75岁吗?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做点事情?我们有能力有热情,想融入社会!”
  虽然头发已经全白,70岁的陈凤娥依旧不服老。“我心理哪里像70岁的人呢?”和我交谈时,她反复提出这个问题。不过,已经先后送走两位至亲的陈凤娥也知道,哪怕信念坚定,自己依然逃不过和时间的赛跑。她对时间有着严谨的安排:每周的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是在老年大学上课;周二一整天要练习人像摄影;周四得去社区做志愿服务。
  “你知道吗?我们社区住着18个国家的人。”陈凤娥的家藏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弄堂里,她对社区的一切动态了如指掌。
  同为独居老人的尤梅芳,在背后也忍不住佩服陈凤娥:“她的生活比我还要苦,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还那么自信,还去参加孤老院的活动,精神世界很好的。”
  女人独居的不易,尤梅芳体会得尤为透彻,她的住房在去年才彻底解决产权问题——房子是已故公婆的遗产,女儿拿出120万元,自己凑了20万元,才把小姑子争夺的部分产权买断。
  “一直到70岁,我才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尤梅芳多年的心病,关于房产纠纷,她还写了好几首诗。“小老百姓多苦啊,要多出这么多钱。”说起这些,尤梅芳又忍不住叹气,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女儿去找律师、出房款,自己会面对何等处境,她只得庆幸:“全靠我女儿。”
  女儿,是尤梅芳挂在嘴上的关键词,她有两个欣赏的年轻偶像,一个是努力、干净的德云社相声演员岳云鹏,另一个是青年艺人肖战。
  “我女儿喜欢,她是肖战迷。”女儿追星,尤梅芳也跟着看《陈情令》,还能记得主演肖战的生日。她的卧室里存着女儿的七大本写真集,会在朋友上门时主动抱出来分享:“给你们看我女儿的艺术照,很好看。”
  孩子、孙子和丈夫,这些同龄女性经常讨论的话题,陈凤娥不感兴趣,“我没有这方面内容”,她更愿意和男同志谈时事政治,“我是事业型的,不是生活型的。”
  单身女人没子女可靠,家里兄弟姊妹早年误会陈凤娥回沪是为争夺家产,也心有芥蒂。直到今天,陈凤娥和其他五个弟妹的交往也淡泊得很。不像尤梅芳看到的那样顺利,人到老年,单身的陈凤娥遇上的麻烦更多。
  弄堂房子空间有限,陈凤娥的厕所门和邻居的相对。她好几次遇上男邻居在卫生间洗澡不把门关牢。“他全身裸露站在门缝里,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是小姑娘啊?恶心嘛!”尴尬的处境,陈凤娥不好大肆宣扬,只能横眉冷对,结果男邻居又到处传闲话,“这老太太脾气很古怪!”
  陈凤娥还在楼道遇到过老年露阴癖,她到社区告状,结果被对方反告。“左不是右也不是,还好居委会没否认我。”陈凤娥假设过,如果有丈夫在身边,这种事会少一点。
  信念和使命感,是支撑这个身高仅一米五、满头白发的老年女人,昂扬生活下去的源动力。和陈凤娥的几次交谈中,上海市发的“300块钱孤老补贴”和“病毒所”是她反复嚼磨的词汇。前者是她定义的责任——“我退休金也不低,每个月白拿这300块,是要回报社会的。”后者则是她退休前未竟的梦想——“生物制品出口,我觉得现在机会来了,中国疫苗一定要有个形象代言!”
  “回到病毒所”,是陈凤娥一切努力的最终目的,哪怕她在那里始终未得重用,工作的最后十年只能如游魂一般,飘荡在别的单位打些零工。   在静安老年大学的这几年,陈凤娥的文章常登上校刊《金色池塘》,回忆录写作班交期末作业,她写下了自己母亲的故事,文章在区里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得“优胜奖”……这些文章和荣誉证书,陈凤娥都会单发一份给病毒所人事处的老处长,“让他知道我的进步和能力。”
  疫情爆发的这几个月,老年大学不能如期开学,陈凤娥就在家研究摄影哲学。摄影是她这一年学习的重点技能,还穿着十年前的旧蓝色针织短袖的她,为学摄影准备了十万元的预算,光购置相机、镜头,就已经花去了七万多。
  学习摄影和回忆录写作,也是陈凤娥重回病毒所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病毒所的几位院士曾被新华社专门报道过,而她想要为那些已经八十多岁,却默默无闻的研究员们著书立传,“他们也是贡献过的,我要为这些人写!”
竹笛、茶壶、笔墨纸砚……郭建民把自己爱好的各种事物都堆积在画桌上。

“不要忘记我们”


  外孙十岁生日这天,女儿一家三口回来和郭建民夫妻一起庆祝。吃的饭菜、笑着的女儿、可爱的外孙、下午一家人看的电影,郭建民全拍下来晒在朋友圈,里面唯独没有女婿的影子。
  已经在外面租房住了两年的外孙,向郭建民表达了想要搬回来的想法:“您不能和我爸爸关系搞好点吗?”外孙甚至提议,如果外公和父亲的关系无法缓和,建议外公去住钦州路上的小房子,让他们一家回来团聚。
  徐阿姨心疼女儿一家每月8800塊钱的租金,反复在郭建民耳边唠叨,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偌大的房子里只住了两个人,郭建民也不觉得空旷寂寞,他每周中要赶去老年大学打卡上课,还得抽空参加老师同学们组织的诗会、茶会,去艺术馆看画展;周末拉上妻子和同学去KTV练习唱歌。
  郭建民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在为接下来的80岁做准备。80岁是老年大学报名的年龄上限,郭建民准备一直学到那时候,“要为老得连老年大学都不能上的时候做准备,人总要融入社会嘛。”
  “老了何妨/经历就是财富/年轮就是荣光/皱纹是最美的花/银发是最美的奖……”创作这首《老了何妨》的短诗,尤梅芳只用了一小时,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被诗歌班老师推荐登上了校刊,尤梅芳觉得“滑稽得很”。“滑稽”是尤梅芳的口头禅,在更多时候可以理解成:“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因为我理解她们的孤独,但我不孤独。”尤梅芳向我展示她的微信笔记,里面存着她创作的诗集和文章:“有些话没法和孩子们讲,我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有写给九泉下公公婆婆的信、写给九泉下丈夫的信……”
每天上午9点,戴月所在的舞蹈队准时在梅园公园的凉亭前开练,水兵舞、探戈等轮换练习两小时,不同舞种还要匹配不同风格的服装。
加入舞蹈队后,戴月觉得自己跟对了队伍,就像“找到蜜蜂就找到了花朵”。

  尤梅芳的网名叫“芳芳”,她用来给诗作署名时,要再加上“银发”二字,“不要让人误会,以为我是个18岁的芳芳呢。”
  老年大学是尤梅芳享受自由、释放自己的地方,她在班级里也遇到过几个老年丧偶的同学,并很快成了她们的倾诉对象。
  “因为我理解她们的孤独,但我不孤独。”尤梅芳向我展示她的微信笔记,里面存着她创作的诗集和文章:“有些话没法和孩子们讲,我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有写给九泉下公公婆婆的信、写给九泉下丈夫的信……”停顿半刻,她歪了歪头,浑浊的眼里淌出些许微光,试探问道:“我可以发给你看看,你能写点小小的看法吗?一句两句都可以。给我一点快乐,可以吗?”
  今年4月,尤梅芳在微信朋友圈新开了“悠悠日记”栏目,还配了一本A5大小的“快乐集”,上面摘抄着朋友们阅读“悠悠日记”后的评价:“你写的每句话都说到了我心里,努力活着与生命斗争”“悠悠日记是我们的精神食粮”“独居老人面临的问题太多,但你做得很好,值得我们学习”……每一句评论,都是尤梅芳的快乐来源。
  “这么大年纪,还读什么老年大学?”头几年总有这样的问题砸向陈凤娥,但现在却几乎听不到了。陈凤娥还记得自己2014年初到静安老年大学,景况远没有今天火爆,学校老师还动员她带家人一起报名。短短六年,今非昔比。
  人生不是到60岁以后,自动降级为“easy”模式,退休更不是努力生活的终点,关于生存命题的抉择和挣扎了无尽头。对活在上海这座超级城市的小部分老年人来说,老年大学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树洞,消解着他们无处安放的焦虑与无措。
  这一两个月,陈凤娥跳跃的情绪被奇妙地安抚了下来。“你看有6个点赞!”她打开自己和老处长的微信聊天记录,手机在我眼前飞速晃过。她将自己在老年大学和社区获奖的照片发给了老处长,对方回复了6个翘大拇指的emoji表情。陈凤娥兴奋得要命,在她看来,处长的态度较以前发生很大变化,这串表情符号就是一种明确的认可。
  因为想提升的东西太多,身边有朋友劝陈凤娥转去师资力量更强的市级老年大学,但她舍不得走。在她心里,生活是从进入静安老年大学开始有了起色,就像是一个溺水者突然抓住了浮板。现在,她站了起来,甚至头可以昂得更高。
  陈凤娥只为余生准备了一次主动离别。“我摄影玩了一个学期,完了要再转到声乐。因为明年建党一百周年,病毒所肯定会有大活动。”她素来严肃的表情变得更认真,带着京腔的普通话也郑重起来:“有大活动我要回去,我要上台,因为以前我演唱过,有机会我要重新上台!”
  静安区的弄堂小屋,是父母留给弟弟的家,陈凤娥坚持自己只是暂住,不邀请别人去那间房子做客,也提醒爱书如命的自己,别买太多书堆在那里。她仅有的一套房产在北京朝阳区,回到上海十四年,她没打算卖掉这套房子,也没有出租。
  尽管希望渺茫,陈凤娥仍然期待着某天能获得病毒所的重用,重新北上,“不要瞧不起我们,也不要忘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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