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草地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qw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遵循我们的理智。
  ——拉罗什富科
  一
  老刘儿子放学回家,作业本也不拿,从打印机上拿了几张纸往桌前一坐,眼睛一闭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赵淑琴在厨房里听了一会儿,一句都听不懂,既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寻常小孩子的那种胡言乱语。她放下手里的锅跑出来呵斥,儿子安靜了一会儿,但一个香椿炒鸡蛋都没有弄完又听到那里唱起来了。正要发作,老刘开门回来了。赵淑琴拉着老刘听了一会儿,说,咱儿子不会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了吧?
  老刘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进门之后深吸一口气,用点时间切换姿态。老刘喜欢总结人生经验,有一次他在单位聚会上喝多了,指着单位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对身边的小张说,真没什么意思。言下之意是,当爱情消褪之后,很多男人都会为自己过往的热情和女人的现状感到羞耻。既然如此,现在又瞎起什么劲呢。小张知道老刘爱发感慨,老刘也知道小张肯定是没听懂。老刘记得自己叹了一口气。
  开门的时候,老刘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但是赵淑琴这样大惊小怪,他反倒要矜持些。他本来有点驼背,这时把重心往后一收,好像那种拿着电笔的菜鸟工人。他轻轻走到儿子背后,低声问:“你在干嘛?”
  见是老刘来了,刘小城稍稍认真了起来:“艺术作业,新来的康老师,挺好玩的。”小城故意把康字拉得很长,嘴张得能看见蛀牙。老刘听了暗觉好笑,一个初中美术老师,不就教画画线条涂涂颜色,撑死了讲讲透视法原理,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现在音乐课和美术课合并成一门了?”老刘问。
  “哎呀不是,就是美术课,但我们不叫美术课了,太土了。”
  老刘心想,现在的教育可好,让这帮孩子先知道要追求洋气。当年他学画画的时候都拿个铅笔学素描,他手巧,还给班上好多姑娘削过铅笔。可是在他这个圈子里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都瞧不起练基本功的。一练基本功,艺术就成了美术。老刘醒悟得早,知道自己当不了艺术家,笔尖挪挪,变成了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
  刘小城说:“我就给你说了吧,老师让我们一边唱一边画。不能唱现成的歌,得自己发明。唱的和画的得有关系,和别人越不一样越好——反正我不会,你帮我画吧。”说完他起来去拿了个桔子剥开,吐了一粒籽儿,补充道:“我还有一大堆英语作业呢。”
  第二天,老刘去学校,想找美术老师谈谈。老刘全名叫刘骋,年轻的时候老被人错叫成刘聘。他也不在乎,这说明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对别人都没什么兴趣和耐心。后来小刘变成了老刘,认识的人都尊称他一句刘老,直接叫他名字的只有警察和快递员了。但刘老也有老婆孩子,刘老不只属于艺术界,到了学校,就成了小城爸爸。老刘在学校走廊里边走边想,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别的角色,过一种秘密的生活,被身份框住真是太蠢了。想着想着班主任倒先从对面过来和他打了招呼。
  几句话过后,高老师明白老刘不是来找自己的,就放心了,说:“那你明天来吧。”一天过去,
  她又见了几个家长,全都给推到美术老师那里去了。她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康雷,说起这件事,康雷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嘿嘿一笑。高老师想,真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懂。
  二
  康老师事先嘱咐,让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家长解释,越解释越迷糊。结果第二天还是来了很多家长,在门口交头接耳,脸上焦灼的神色各不相同。男学生普遍五音不全,又处在变声期,嚎起来直接让人怀疑是不是得了狂躁症。女学生大多不好意思,张不开嘴喊什么奇怪的声音,最后反倒都成了唱歌。来的大多是男生家长。有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套装的妈妈说,老师是不是给孩子看《铁皮鼓》了,那种书这么大的孩子怎么看得懂啊。老刘想,这是个知识分子。立刻有人问,什么是铁屁股?女知识分子脾气很好地解释道,这是世界名著,里面有个小孩能把玻璃杯子喊碎的。有人惊讶道,这种事真的有吗?旁边人摇头说,怎么什么书都能成世界名著。老刘失去耐心,东张西望地去找儿子了。
  上课后家长们分散坐在教室各处。康雷在讲台边支起一个木架子,约有一米多高,上面是一张空白画布。康雷说,今天我特地找了一个空教室,这样不会打扰正常的教学秩序,也便于大家理解这种全新的声音艺术。希望大家先保持静默五分钟,清空大脑,这样才能更好地进入我们设定的情境。等你们看完我的展示,就会明白这次作业的意义所在。
  家长们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看康雷到底准备了什么花样。还没满一分钟,老刘的手机响了。
  老刘连忙道歉,跑出去接。柳月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刘小城学校里这事儿,也要来凑热闹,她对门卫说是刘小城的妈。人都到楼下了,老刘只好带她上来,心里不太高兴。柳月是老刘的学生,毕业后在一家艺术杂志社工作,和老刘经常有来往,但也不是那种关系。
  两人急急匆匆进来坐下。康雷还没开始,只是盯着画布出神。柳月没挨着老刘,找了个挨着窗子的位置。其他人一副奇怪神色,不敢出声。老刘看着讲台上这个年轻人,感觉有点晕头转向,他今天的身份是学生家长,是来质问老师的,但此刻他没法把这个身份当真。柳月的出现和这莫名其妙的氛围,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教室里的静默被下午四点的阳光一照,显出缓慢又温柔的光泽。墙上挂的马克思和达尔文,贴着木皮的桌椅,甚至包括桌椅之间的那点狭小的空间,老刘隐然觉得面前那一小团空气在变得粘稠。康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个喊话用的铁灰色的喇叭,嘴里发出类似咕哝一样的声音,缓慢而细微,又拖长了音调,像是来自某个未知洞穴的深沉的叹息。
  一段停顿后,画布前的叹息渐渐有了声调,成为某种展现耐心的吟唱,这怪异的声音像某种微弱可见的气流,在教室里穿来穿去,老刘脑子里的一部分在想,这是连他都没见过的东西,另一部分又在想像,这空气从讲台前发出,以缠绕的形态裹挟住遇到的一切物体,又抛下,将这屋里的东西都弄乱。声音穿进柳月的领口,抚摸她的身体,带着温度和气味,从别人的面前和背后绕过,传到老刘的耳朵和鼻子乃至口腔里。老刘这才知道这个康雷不简单。老刘顺转头去看柳月,她正瞪着眼,像是一头受惊的幼兽。   这时康雷放下喇叭,声音陡然一变,如同金属摩擦,又像是海涛狂号,老刘从白日梦里醒过来,虽然坐在后排,也觉得声音里的唾沫星子要溅到脸上。叹息,唾骂,摔黑板擦,柳月被吓了一跳,听见后排也响起议论声,但她总归是参加过各种大小艺术场合的,知道自己应该比别人更加矜持一点。不说话被别人以为蠢,总好过开口被别人发现自己蠢——这是艺术行当里初学者的金科玉律。柳月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她认出这是某种艺术。教室里其他人只是被这怪诞形式震住,只有她和老刘两个人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对老刘念念不忘,老刘是她的知识,是她的欲念和幻想。一个人怎么能够在日常生活里随时一张口就能飞起来呢?只有老刘。老刘是同时热爱和蔑视日常生活的,显然是艺术给了他这种力量,柳月对此羡慕不已,她甚至崇拜老刘开始衰老的身体,就像她爱上的那些未曾经历的岁月和年代,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年代。连他脸上的皱纹都藏着意义。
  下雨了。老刘又去看柳月的侧脸。为儿子而来的家长会倒成了约会,教室成了剧场。以前他和柳月在一起,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那些时刻太过日常平庸,配不上他出轨的勇气。现在他们一起意外地撞进了生活的裂缝,其他人呆滞静默,只有他们俩看得见这所罗门王的宝藏。有了这个时刻,他就能够自由想像,当着众目睽睽在桌面以下触碰对方的膝盖,然后脚勾在一起。这怪异的表演让他觉得自己的欲望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和时间里变成合法的了。他、柳月和康雷三个人在教室的不同地方,构成一个看不见的三角形,没有这手舞足蹈的美术老师,他的欲望就会不稳固而胆怯,像一条随时会断裂的直线,每延伸出去一段,都在发抖和犹豫。可现在没人能意识到这个三角形装置,这微妙而放肆的关系洋溢在他们的心里和脸上,这隐形的装置注释了他俩的玫瑰色关系。老刘想,赵淑琴和儿子穿不透这里的屏障,任何人都不能,这是梦里呀。梦里只有他和他想要的东西。他、老刘、刘老、刘骋,甚至还有刘聘。康雷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老刘的意识也飘来飘去,这三角形的形状不断变化,他和柳月都盯着这吱呀怪叫的顶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在两个方向被拉扯。
  表演的最后,美术老师回到讲台上,对着画布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朗诵,似乎有某种诗歌的韵律。作为终结,他把喇叭扔向门口,喇叭颠了几下靠在了门背后的角落里。老刘正在走神,这一声在他听起来,像是有人从四十层楼上跳下来。美术老师向困惑的观众鞠躬,正在他们打算鼓掌的时候,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没人敢说话。在一番繁复的嘶叫后,这巨大的空白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忍受。这时候那位戴着眼镜的妈妈感叹说,这首诗是不是波德莱尔写的?她的喝彩在空旷的教室里如此孤单,逐渐声音小下去。老刘和柳月都笑起来,其他家长也笑起来。
  康雷说,这是一种全新的绘画艺术(这时候他回到了讲台上,又变成了一个初中美术老师)。可是画呢?一个家长问。
  “画当然在这张画布上。请不要介意,因为我刚刚太投入了,所以它沾上了一点我的口水。我是用声音在作画。我想让大家体会一下,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理解,都是一个艰难的、粗粝的过程。这张画的名字叫《林间草地》,你们不用摸到它,也能想像到有这张画。它只存在于你们心里。”
  “那么它就是一张不存在的画?”有人问。
  “不,它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我现在用画笔和颜料将它画成可见的形态,它在你们眼里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画面,等你们离开这里,这个画面就会成为一种印象。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从一开始,就把它当成一个印象呢?有了想像,这才是你们自己的画。我要教给你们的孩子的,正是这种想像的能力。”
  总的来说,家长们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反驳。教室赋予他们一种质疑的冲动和权力,然而他们的力量被困在一种无法说出口的语言当中。但他们可以要求美术老师证明自己的美术能力。这是合法合理的。康雷不得不从讲台下面拿出画笔和颜料,涂了一片铁灰色的天空,在下面勾了几棵树,涂出一片绿色,小路伸向远方,似乎要遁入黑暗。
  家长们终于夺回一城。走出教室后,他们三三两两地小声说话,老刘听到有人要去找校长要求换老师。也有人说,干脆取消美术课算了。老刘把儿子送回家,对赵淑琴说,没事儿,老师是个书呆子。赵淑琴在做卫生,抬起头来还想追问,老刘已经背过身去,“我还得去趟展场,你就别等我了。”
  家里整洁宽敞,但他不敢看。眼前全是雾。雾后面是教室的门,门中间是柳月。
  三
  对老刘来说,柳月的眼睛像黑色的枪口一样具有威胁。他知道,可他不由自主地要向里看。柳月的气质里有一种虚假的天真,是老刘这个年纪的人无法辨别又十分迷恋的。柳月如此得意于自己的天真,也使得她渐渐相信,能在幻想的世界和现实中间穿来穿去全身而退。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厌倦了,或者他厌倦了,柳月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发生过的那一切,并不是真实,也不涉及到她自己,似乎那是另一个女人的记忆,从她身边缓缓流走。她强烈渴望真实的生活。
  老刘这一次远行的征兆可以追寻到很久之前。走出家门的这次冒险和书中写的一样,诱惑与恐惧各占据了行囊的百分之五十。而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注定不会返回故乡。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柳月解释自己的来意,一切都非常危险,柳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引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切早有征兆,早有征兆。该死的,女人不知道他們所有的调情。路上的车流像一个个色块在移动,尾气互相争吵,各自心怀仇恨,路边的铁板鱿鱼刚开始做生意,他们手中的铲子与路边发光的广告牌各自不慌不忙地一致运动。整个城市又急躁,又模糊,也不清楚自己的欲望在哪里,四处碰壁。我要去让人为我开门呢,老刘想。他握着方向盘,驶向梦境的更深一层。
  柳月开门的时候,老刘清了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话来。他越过柳月往门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低着头抓抓脑袋,无所适从地笑,柳月也笑。邻居家有人开门出来。柳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来,关上门。   “康老师,学校是不是给您压力了?”
  当然有压力,家长们通常行动迅速,第二天就有人电话打到了教育局,教育局电话又打到了学校。康雷的前景取决于他援军的强度,在见面之前,老刘还只是个学生家长,而现在嘛……
  有一个令康雷向往已久的世界,他一度怎么也找不到门,现在这世界的居民就站在他面前,光芒万丈,他多想踏进这世界一只脚。从此自己的人生——至少这只脚——就会变成彩色的。但他首先还是得解决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最终他说出口的是:
  “您帮帮我吧?我不想失业,您看,其实我很喜欢喝酒,但是为了保护嗓子,保护这可怜的艺术项目,我戒酒好几年了,我也从不抽烟。您别笑我,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献身吧。”
  老刘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说,不,我不会在学校面前为你说话。
  康雷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的意识开始缓慢塌方,其速度恰好使他在坠落中有时间审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学校……下个月还要交房租……办公桌那么乱还要去收拾……办手续……去完善简历……心怀希望让人谦卑,无路可退的时候倒会亮出獠牙。他体内残余的力量燃起怒火,眼前像放电影般出现一个场景,他把酒泼在老刘脸上,砸掉杯子夺门而去。好,就这么办。他刚站起身来,老刘说:“你去辞职。和我合作。我让你出名。”每说一句,老刘都要停顿一下,这是为了吊起对面的好奇心,提醒他们的潜意识,后面的内容将会如何重要。这个建议对于正潦倒的破落艺术家来说诱人至极,可同时康雷也觉得这个策略并不高明。为什么这个人要使用这么显而易见的卑鄙的演講手段呢?这让他有点儿看不起老刘。
  康雷几乎是颤抖着说,那怎么合作呢?老刘不说话,端起酒杯慢慢地喝酒,抬起眼皮,又眨眨眼。康雷不知所措,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砸在桌上。
  老刘笑了。他的目光顺势越过康雷,越过另一张,又一张桌子,在角落里一个穿着酒红色长裙的背影中栖息下来。柳月微微侧过头(她怎么知道在这个时候侧过头来呢),但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湖边的夜景,荷花开得正盛。酒还没有喝完,她已经起身打算离开,回家等老刘吧。
  “下个月路德维希基金会有一个艺术大奖,我是主要评委,你想不想参加?”
  五
  这段时间,赵淑琴想把家里闲置的一套房子卖出去。楼市火爆,她一有空就去城那头收拾,打扫卫生,忙着把从没挂过的画挂到墙上。接到中介电话说有人来看房,她先打开音响放莫扎特。老刘乐见其成,与柳月几乎天天都要见面。真是美妙的时光,康雷辞职后,一切顺利得像是骗局。他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只需要把学校里那一场戏反复在不同的地方再演一遍。他渐渐习惯了在不同的场所,人们迷茫又不得不发出的赞叹,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捧住脸抽泣起来。老刘教导他,应当矜持地解释这种奇特绘画的原理,有些伟大艺术的秘密一旦用日常语言说出来就一文不值。你应当通过你的沉默来宣告艺术的价值。康雷连连称是,“林间草地”一旦化为具象,就还不如一张照片。应当让它如同自然界的运转般发生,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存在这种妙不可言的艺术。随后,意义就会如同青草般自己生长出来。
  颁奖日很快就到了。评委们早已吃过好几顿饭,谁得什么奖,谁该说什么,艺术杂志和电视台该怎么配合宣传,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老刘中午和基金会主席还有几个赞助人吃完饭,早早就来到展场。不见康雷,没事,他还能不来吗?一点二十,康雷还是不见人影。老刘急了,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他赶紧让个住在附近的学生到康雷家去找人,在门外晃了好一会儿防盗门,康雷头发乱糟糟地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康雷在电话里说,昨天晚上太激动睡不着,就喝了点酒,一睡睡到现在。
  等到学生把康雷带到展场,老刘几乎眼前一黑。这个要领路德维希艺术大奖的人穿着一件足球T恤,上头还有条纹,背后印着个号码17,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篮球鞋。康雷说,不行,我一定要穿着这件上台。老刘无可奈何,他哪里知道康雷的小诡计,当年他上中学的时候被按在地上打,就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球服设计基本不会变,为了这次领奖,康雷特地又去买了一件尤文图斯队服。
  还好仓促的并不是康雷一人,主办方是个小公关公司,经验不足,现场一片混乱。已经两点了,工作人员还没布置完,一会儿测试下话筒,一会儿又在颁奖台下面翻检。来了好多记者和摄影师,电视台也架好了机器,都在表情漠然地等着颁奖开始。
  一通喧闹的音乐过后,基金会主席宣布仪式开始。赞助商是个红木家具品牌,先讲话,然后才轮到艺术家,老刘作为学术界代表讲话。康雷紧张得满身是汗,时不时打开手机的记事本来看。要是让老刘知道他获奖词都还没有背熟,肯定又要被骂。首先颁的是终身成就奖,毫无疑问,这个奖发给德高望重的李未老师,多年来李老师做作品、写评论、拉策展、搞拍卖,在艺术圈里呼风唤雨,最近还当上了政协委员,一个奖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应该感到光荣的是颁奖方。李未五十多岁,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全白了,让人顿生崇高之感。康雷感到这个人走路虽然慢,却稳重威严,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像甲胄般包裹着这个人的身体。李未俯视四方,谦和地说,听说自己得奖的时候,正在夏威夷休假,昨天刚刚回来。他还在倒时差,就不多说了,谢谢组委会。鼓掌。座位上柳月轻轻哼了一声,正好被康雷听见。李未讲完,垂下手到稍靠后的地方站着。许多摄影师弓着腰在走道间穿梭,蹲着仰起镜头咔嚓咔嚓地拍。康雷越紧张越背不好词,台上开始说些艺术边界啊感官融合啊新锐啊的句子,让他更加心慌。忽然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就往台上走去,主持人愣了一愣,赶紧靠职业素养跳过了一大段话,但有些地方不能省,红木家具的生活理念刚才李未那里没有说,这里非说不可,眼看着康雷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主持人加快语速把红木的事情说完,立刻抬高声音: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本次颁奖礼上的黑马艺术家,他创造出了一件真正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说完康雷正好走到他身旁。他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见主持人在说什么,声音一停,他才醒悟过来全场都在看着他,刚才背的全部忘记。他掏出手机来看,又觉得不太体面,把手机塞了回去。手在裤子口袋这一秒,好像有一年那么长。这更无礼了,他想。   转眼又几个月过去,人们渐渐不再讨论康雷,改去追捧其他更奇特的新人。无论对于老刘还是康雷,“林间草地”都像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没有草地也没有画,也没有柳月。老刘觉得这幅画摆在一个摇摇晃晃的三脚架上,迟早有一天摔下来就如同人参果落地,再也不见。在一次郊外的慈善拍卖会上,来了很多有钱人,他喝着香槟,带着康雷去见不同的人。他告诉康雷需要搏一把,在形式上更进一步,要用彻底的沉默来重新唤醒人们对神秘的声音艺术的兴趣。康雷答应了,摩拳擦掌。夏天的郊外闷热而躁动,老刘知道今天有一场恶斗,人们在这里喝着香槟,不过是为了一会儿更加礼貌地撕破脸皮。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柳月给赵淑琴发了几张照片,后者正气急败坏地打车赶过来。拍卖就在晚宴上进行,康雷坐在旁边,拉着老刘问东问西,让他帮着找一个长期的资助人。老刘愈发心烦,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等酒喝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不按桌子坐,互相串来串去。赵淑琴堵在半路上,不知道应不应该给老刘打电话。几个不认识的漂亮姑娘继续拉着老刘喝酒,喝了多久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要去上厕所。可他弄错了方向走到花园里,晕头转向,他认识天上的星斗,可这又不能告诉他厕所的方向。老劉带着做贼的心情偷摸走到一棵树下尿完,掏出手机给康雷打电话。铃声就在不远处响起,响了好几声。老刘有点迷糊,挂了再打,铃声又响。老刘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放在柳月的屁股上。那嘶哑的声音忍着笑说,是老刘,老刘。他们终于没忍住,笑声在这夜空中飘荡。老刘差点没站稳,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好像他早知道会这样。化学元素不会停止反应,最后只会毁灭自己。他对自己说。
  他醒来的时候,满手都是水。脸上有点痒,一抓是只蚂蚁。他不知道自己在草地上躺了多久,会所的宾客都已散去,没有灯光,四下一片黑暗。老刘继续就这么在地上躺着,两眼看着夜空。池塘里的青蛙在叫,好像永远在叫。他不知道什么照片的事,也不知道赵淑琴在几个小时前来过,砸了拍卖会的杯子,扇了柳月的耳光,最后被保安拉走。他当然不知道。赵淑琴没有找到他,主办方只想把她弄走,就告诉她老刘喝多了,有人送他回家了,赵淑琴半信半疑,开着老刘的车走了。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连虫子也不叫。老刘觉得一身轻松,从未觉得宁静是如此好听。
  最后他还是掏出手机看时间。班主任给他发了条短信,通知他下次家长会的时间。有八个未接来电,都是刘小城打的,现在是半夜三点,他又不能拨回去。
  陆晶靖,1983年出生于江苏南通,曾任高校教师、记者、制片人,现居北京。
其他文献
开发企业的“产业链”吴锦才“泰坦尼克产业”“泰坦尼克”是什么?是一艘船,一艘命运不济的船,一艘一出海即沉没的船;是一个故事,一个动听的故事,一个拍了几轮电影的故事。现在,经过
来到桃李芬芳的画卷里当汽车通过无锡市锡山大桥时,我透过汽车玻璃窗,望见了一座粉红色的建筑,肯定,这是无锡市少年宫了。因为“粉红色”对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为了这粉红色
成功人士是怎么思想的?驱动他们的是什么?以下是一个成功人士共有的成功六大“要诀”:自己对自己负责在这个社会里,许多人一旦遭到失败便怨天尤人,从父母到政府,没人不挨诅咒
占地不到十亩,只有六百多名师生的东台县时堰乡进胜小学,现有三千七百多棵树木和一百五十多种花草,被东台县人民政府命名为精神文明建设先进集体。进胜小学在一九七六年由庄
建设部机械管理局于1985年3月21~24日在马鞍山市主持召开了单排球式回转支承技术评议会,参加会议的有当地省、市主管部门、建筑机械主机生产厂、科研设计、高等院校等40个单
思维是学生掌握知识的中心环节。要正确地理解事物,牢固地掌握知识,就必须通过积极的思维活动。教学中,我依据思维规律相机增补一些材料,提供较为丰富的思维素材,开启学生思
楠溪江是瓯江的一条小支流,发源于温州市永嘉县北部山区,绵延100多公里汇入瓯江,沿途串联起峰峦、岩洞、瀑布、河滩、滩林等诸多自然美景。由于地处深山,历史上沿江形成的林
随着企业从以商品生产为导向转为以客户和服务为导向,企业的重心和着力点也相应地由原材料、直接劳动力、间接制造费用的管理与控制转向人力资源、信息以及项目的研究和开发
激发情趣是获取知识、认识事物最基本、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作文教学中激发学生的情趣更为重要。当学生带着高涨的、激动的情趣从事观察、思维、表达训练时,便会诱发起写作
我们的学生普遍存在着厌学的情绪,初一进来是差生,初三毕业了基本还是差生。尤其是作文,初一进来的水平是一般,初三毕业了也还是一般,甚至更差。教育对 Our students are 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