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坐在驶往斯德哥尔摩的火车里。天已渐晚，车厢里灯光暗淡，车外一片漆黑。一些乘客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鼾。我静静端坐，听着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咔嚓声。
　　我想到以前我去斯德哥尔摩要做的那些事情——考试、带着书稿找书商——都是些劳神费心的事情。这一次我是去领诺贝尔文学奖。然而，这也同样不能让我感到轻松。
　　在内心深处，我为这次获奖感到欣喜。我的朋友、兄弟姐妹，尤其是我年迈的母亲肯定会为我高兴。我想着这些高兴的事儿来排遣心中的焦虑。
　　我忍不住想到了我的父亲。我多想跑到他的身边，亲口告诉他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知道，他听了这个消息会比任何人都高兴。他认为文字是神圣的。
　　车轮飞转，思绪飘忽，我想象自己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父亲肯定坐在阳台的那张摇椅上看书。在他面前，和煦的阳光抚摸着花园，欢乐的鸟儿啾啾歌唱。他看到我，会放下书站起来，对我说：“嘿，我的女儿，你怎么来啦？你好吗？”
　　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多隐瞒一会儿。
　　“我是来听你的建议的，”我说，“我现在负债累累了。”
　　“我恐怕帮不了你，”父亲会说，“天堂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我欠的债不是钱，却与你有关。因为你，我背上了难以还清的债务。你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你为我唱贝尔曼的歌曲吗？你还记得每天晚上你为我讲安徒生的童话吗？从那时起，我就陷入了债务之中。这些歌曲和童话让我插上了幻想的翅膀，我受到了英雄们的感染，爱上了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你叫我如何偿还呢？”
　　父亲坐直了身子，眼睛亮晶晶的。“我很高兴让你背上这样的债务。”他会这样说。
　　“可是，爸爸，这还只是一小部分。还有那些苦难的流浪艺人、忙碌的农夫、快乐的水手，他们给了我创作的素材，是他们让我知道美妙的诗句不只在书本里，也在茅屋村舍、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光影声色之中。我欠的不光是人的债，还有大自然的呢——璀璨星月、变幻云霞、青山秀水、飞禽走兽让我见识人间美景，更让我妙笔生花，文思泉涌。”
　　父亲会朝我颔首微笑，一点也不着急。
　　“爸爸，难道你不明白吗？没有人知道我如何才能偿还这笔债务，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
　　“会有办法的。”父亲会像从前一样宽慰我，“不要担心，孩子，一切问题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爸爸，我欠的债还不只这些。那些把语言锻造成精良工具的人，我欠他们的；那些在我之前就写出动人诗篇的人，我欠他们的；那些国外的文学巨匠们，我欠他们的。我如何才能偿还？”
　　“是的，是的。”父亲会说，“你欠的债确实不少，不过，我想总是有办法偿还的。”
　　“我没有这样乐观，爸爸，你可能忘掉了我还欠读者们的债呢。他们的赞誉之词使我深受鞭策，他们的中肯建议使我受益匪浅，没有他们的关注，我怎么会成为一名作家呢？”
　　“是的，是的。”父亲会说，但是可以看出这时他已经不再那么平静，他对我能否偿还债务表现出担忧了。
　　“还有所有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说，“还记得吗？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为我打开了文学之门，我的朋友们资助我游览名胜古迹，我的出版商为我的书做了大量的宣传，这些叫我如何偿还呢？”
　　父亲垂下了头，显得爱莫能助。“是的，女儿，我也想不出办法帮你偿还这么多的债务。不过，我想，你总不会还有别的债务吧？”
　　“哦，爸爸，我欠的最大一笔债务还没有讲呢。”于是我把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事情告诉了他。
　　“真想不到……”父亲看着我，想判断我说的是否是真的。接着，他脸上的皱纹全都颤抖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那些让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人，那些最终决定将此大奖颁发给我的人，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爸爸，他们给我的不只是荣誉和奖金，更多的是对我的信任———他们把我从众多作家中挑选出来，我该如何偿还这样一笔债务呢？”
　　父亲会思索片刻，擦去泪花，抬手拍一下摇椅的扶手，大声说：“女儿，别以为天堂里的人就比你们高明多少，我也想不出高招帮你偿还这些债务。我现在完全陶醉在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快乐之中，无暇考虑别的事情!”
　　女士们、先生们，到现在为止，我父亲的这句话，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所以我唯有快乐地邀请大家同我一起举杯向瑞典文学院致意！
　　
　　发言：
　　塞尔玛·拉格洛芙，瑞典女作家，“由于她作品中特有的高贵的理想主义、丰饶的想象力、平易而优美的风格”，190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此文根据她的获奖演说编译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