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红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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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签证,出国,留学,抑郁症,约会,美国办证,教堂婚礼,领David回国,毕业典礼,搬进芝加哥,海投简历,电话面试,当场面试,工作聘书,大麻合法,怀双胞胎,生双胞胎,找代理买房,写辞职邮件,找代理卖房,再找代理买房,折腾母亲过来,再投简历,再找工作,怀老三Kevin,再辞工作,搬出芝加哥……来美国这些年,沈小红总忘不掉省城道里区的曼哈顿。出差去过两次纽约,她压根儿就没逛纽约的Manhattan。
  彼时她刚上大一,不理解四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被圈在一间小屋憋四年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每周回家。学校是86路终点,家在86路另一个终点,来回一个半小时,刚好听完ABCD四面的The Wall——平克弗洛伊德在录音棚里灌的第九张大碟。86路司机戴墨镜,叼烟头,脏字横飞,沈小红坐后面只能看见花白的板儿寸。大巴是长面包形的,飙得够狠,但准时准点,每次听到C面那首Is There Anybody Out There,肯定就到索菲亚大教堂那站了。绿色的圆顶,十字架的塔尖,灰头土脸的鸽子,在沈小红眼前轮番划过。下一站是曼哈顿商业大厦,在这座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被称为曼哈顿。这时肯定会挤上一帮大呼小叫的,又大包小包,都是城郊乡镇的二道贩子,来曼哈顿贩卖各种半真不假的小货。所以这站停得既长且乱,省城人不耐烦,86路司机更是恼火:妈了个逼的,关门!
  沈小红在骂声中听完了Nobody Home,摘下耳塞,鸽子撞上了车窗。前面刚坐稳的胖大叔红脖红脸,想站起来开窗,哗啦哗啦掉下几张VCD,衔着紫玫瑰的苏菲玛索,豹纹胸罩里抽出银色手枪。坐下,你妈个逼的!司机扬起墨镜,对着后视镜大骂。
  教堂,鸽子,86路,盗版VCD,苏菲玛索,这大概就是同宿舍女孩们的父辈吧。多年前的沈小红靠着86路车窗,抚摸着CD的液晶线控,Vera,C面第四首。
  2
  第一次进4号楼,是导员带着沈小红和母亲。导员笑着拧开603寝室的锁,空床四张,随便挑。赤裸裸的便宜,她很窘,满脑子还是家里自己那张床,便如法炮制指了指靠宿舍门那张。导员推推眼镜,还是笑。母亲到底给她挑了靠窗朝阳那张,八月末的秋阳,斜在裹青布的海绵床垫上。母亲在市委上班,导员的白衬衫扎在黑西裤里,三七开的偏分一丝不乱。沈小红伸手抚过床垫,没有多想自己凭什么独占这阳光。
  校园既空且大,背面是主楼,前方是校门,她和母亲走在能过三排车的柏油路上。她个高,随母亲。也许父亲更高,但她记不得了。两个很高的女人走在一起,触目且突兀。幸好路两侧松树高大冷绿,树影又长又密,盖住了人影。她脑子里盘旋起杜甫那句“锦官城外柏森森”。
  一个礼拜后新生报到,柏油路水泄不通,松树影子都被挤没了。沈小红远远站着,哪里能看出半点杜甫。宿舍另外仨都来了,每人一把603的钥匙,拧开门就是她那几件大行李,摆在靠窗朝阳的床上,当天杵地。沈小红从学校街口买了窗帘挂钩,严严实实围了床铺,刀枪不入。她们也学她,很快都各自围了。603本来就小,十几平的水泥盒子,被四个帘布泡泡填得风雨不透。
  她剪下枪花大门的CD封面,贴在帘内的墙上,每晚熄灯前一片花花绿绿。她们也贴,保守点的贴F4,自认新潮的贴周杰伦。你那是歌儿还是电影啊,她们一开始還问她,三个脑袋依次探进她的帘子,像土拨鼠。
  The Doors,同名专辑的封面,她说。
  这卷头发光膀子的是谁?
  Jim Morrison,乐队主唱。
  沈小红从高二开始去工大,奥数物理全是教授给补的。过后想想,那还真是恶补,补一次脱层皮儿。补完就逛工大门口的音像店,盗版卡带,不打口,分类很搞笑,就是中文在左,英文在右。重金属杂七杂八堆一起,挨个儿听一遍,大门枪花这些既不太吵又不那么怪的才慢慢筛出来。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合集,许巍朴树郑钧串一起卖,后来她都出了国还分不清孰许孰朴孰郑。听上手了就想知道所以然,便订了《HIT轻音乐》,上学放学脱头脱脑看。到大学就突然不看了,好像猛长个儿之前的牛仔裤,一夜间就穿不了了。上了86路,前面的男生穿套头衫,正翻《HIT轻音乐》,她忍不住说上面文章越写越酸。男生颇以为然,发通议论,匆匆下了车。没要手机号,也没留手机号。沈小红英文发音一直好,Jude,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又过目不忘,硬邦邦甩出Jim Morrison的名字,帘子里的三个脑袋就飞快缩回去了。
  她说Jim不到三十就死了,overdose。
  Over啥?她们在帘子外惴惴地问。
  Overdose,OD,吸毒,过量。
  都熄灯了,她们说,你咋还听呢。
  我戴耳塞呢。
  漏音啊!像老鼠,你自己又听不着。
  帘子围成的夜,液晶线控发出电子蓝光,清冷悦目。她把音量调到最小。她们还是嫌磁带转起来跟洒水车似的。她们凑份子买了台录音机,立体混音,摆她床前。她只好交了她那份钱。回民食堂的牛肉包子据说热乎又实惠,她们每天起得很早,立体混音放周杰伦,回民食堂排肉包子。她独自爬起来,边刷牙边翻着录音机上的周杰伦:我听说通常在战争后就会换来和平,为什么看到我的爸爸一直打我妈妈,哈!
  她从小就不让人碰她的床,母亲也不让,连自己都是换了睡衣才碰。她还午睡,下午一二节偏偏又总有课,她们吃完饭打过水就躺下了。她只好把窗帘拉上,门反锁,一件件往下脱,再换上睡衣,爬上床,围起帘子,盖上被,躺那么二十分钟,赶在她们起来开门之前,从帘里钻出来脱睡衣,衣服重折腾一遍,晕头晕脑去上课。窗帘拉下,一片昏暗。昏暗里一件件脱,再昏暗里一件件穿,时日久了,竟有一种仪式感。她的衣服也多,又乱,四个帘布泡泡之间全是她的。还有零食,从家拿的,也有母亲捎的。对面女孩的柜里,一升半的可乐瓶灌满了辣椒酱,彤红彤红,每天早上蘸牛肉包子,一学期还蘸不到底儿。她有时会把零食分给她们,有时不会。有时是忘了,有时就是不想。柜子她又不及时清,时臭时不臭的。她们嫌她鞋臭,到处都是。   注意一下生活作风吧,导员推了推眼镜,刚修剪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听说你还给自己起了英文名,朱啥来着?
  是Jude,J-U-D-E。她对面是办公室的镜子,里头一小面红旗:2002年十佳先进集体。
  听说你中午门也不关,导员点着一支烟,转身摆弄窗台上那盆君子兰,消失在臀部的裤线。窗帘也不挡,对面就是男寝。
  作风?她小时爱偷翻母亲桌上那摞党刊,最后一页总是官场的小漫画,缀在作风二字前的不是生活就是男女。镜子里她的脸比旗还红。
  回去吧,你家在本市,更应该跟外地同学搞好关系,尤其是同寝的。导员把烟头插进花盆的土里,不知插了多少根,一片乱冢。
  3
  那时分四人寝和八人寝。四人每学期一千二,八人六百,横竖学校都要收满三千二的。603是四人寝,沈小红对面那女孩吃不消,搬走了,连带红彤彤的可乐瓶。剩下两个每天周杰伦照放不误,还找沈小红商量,凑份子请搬走的女孩涮锅子。份子钱出了,饭吃一半走了,沈小红学不会她们隔着火锅的热气推心置腹。她对面床铺空着,立体混音的周杰伦又出了新专辑。杀害她睡眠的不是耍双截棍的台湾人,是五点半就刺透窗帘的太阳。你是本市的,你靠窗朝阳,行,没问题,那咱寝窗帘就换个粉的,薄的,还透亮,凑份子吧。早上她们依旧排回民包子,有男朋友的还会跑步,唯有周杰伦声嘶力竭不离不弃。沈小红从帘里钻出来,打开窗,蜘蛛网在对面墙角瑟瑟发抖。一学期四个多月,每月才省一百来块,有人竟会为这个跟七个人挤一屋?这难道也叫十八岁?她蹲下去,寻遍墙角也不见半个蜘蛛。
  603又搬来一个,了不得,导员亲自安排的,姓叶,常在六楼走廊尽头抽烟,女生叫她叶心怡,男生叫她叶子,沈小红叫她Sally,Sally叫沈小红Jude,一百多人的大班,只她俩互道英文名,英语四级提前交卷还都考九十多,了不得。Sally让Jude试试窦唯的《山河水》,还问王菲在北京四合院倒的那究竟是痰盂还是尿盆。Sally是南开中学出来的,能搞到有爆珠的薄荷味儿。Jude掐折了烟屁股,还是爆不掉。Sally就笑,手指玩着新烫的卷发,回天津都说我土了好多,他大爷的,我就是要土回去给他们看。
  爆过珠的薄荷味儿落向楼下的丁香树。不知为何,今年花开得特别怪:三月早春,竟已绽满枝头,烟霞如梦。Sally让Jude带她去市里玩玩兒,拉开86路车窗向鸽子扬薯片。Sally喜欢去太阳岛喝扎啤。Sally说86路司机把头发染黑了倒有点像墨镜王。Jude那时还不看电影,不知道谁是墨镜王,更不知道自己将和这种绰号会发生什么联系。
  Jude在603丢钱了,柜子里的牛皮信封,大红宋体字印着母亲的单位。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回家。路过校门口,保卫处的人坐门口对她笑,稀里糊涂就拐进去了。他们问丢了多少。一千多吧,我也记不清了。瓷砖上全是烟头,长长短短的尸体。一千多?五百就够刑事案件了。她脑子嗡嗡作响,眼前现出导员办公室里那盆君子兰。
  你是什么专业?生物医学。哪楼哪寝?4号楼,603寝。寝室几个人?四个。四人间啊,现在涨多少钱了?贵不贵?每人一千二,不知道算不算贵。别的寝人经常来么?可能来吧,我也不知道。你家是哪儿的?本市的。经常回家么?经常回。怎么个经常法儿,具体一点。每周至少回一次。父母是干什么的?我母亲在市委。父亲呢?父亲不知道。不知道?我很小他们就离了。哦,以前丢过东西么?丢过。丢过什么?吃的,计算器,还有一个手表。什么表?卡西欧电子表。表多少钱?记不得了,我母亲给买的,生日礼物。和寝室里人处得咋样?就是同班同学,有一个还行。行了,我们知道了,填这表儿吧,专业,学生证号,身份证号,具体金额数目,你的姓名,还有同寝人姓名。你们会怎么处理?我们知道怎么处理,反正够判了,你回去正常上课,跟同学正常相处,这种案子忒多,很快就能抓住。
  她逃回家,惊魂未定,倒像自己要被判了。请两天假,周三才回学校。Sally把她叫到主楼阴面,一人一支背风点上。Jude这次倒一下就爆了珠,入口丝丝清凉。Sally说你试试抽一半儿再爆,更他大爷来电。Sally说保卫处那帮小bk的来了,一帮傻逼,大嘴巴子欠抽。Sally说那个人撑不住了,就跟她说了,钱花一半儿,剩一半儿都吐出来了。Jude接过钱,黑暗中看不清,用手点刚好十张。
  保卫处一来,就哭傻了,说男朋友要跟她掰,就拿开房拖着,钱不够了,你那破柜子又大敞实开,能不遭贼么?Sally的烟头或明或暗,知道俩傻逼去哪儿开房么?咱校国交儿,还得带学生证,一百二一晚,可也不便宜,你算算你丢那些钱能开几次吧?真开明白了也挺好,那种垃圾男要着干吗?自慰么?Sally一扬胳膊,烟头撞树影上,烟花四溅。要我说这事儿就拉倒吧,剩下那三二百的肯定能还你。
  真的不报案?保卫处问。沈小红点头。你可想好了,这是能判刑的。她还是点头。我们查出是谁了,想知道么。她摇头,走出保卫处,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方觉得刚才满屋烟味儿刺鼻。她回家没说,母亲却知道了,后来想想肯定还是导员。母亲找了辆警车闯学校。曾让她想起杜甫的那段柏油路不能过车,母亲硬过,还亮警灯了。这是母亲第一次警车闯校,第二次是她不想读研,跑去美国,学校给的补助一直没动过,每月二百,四年下来折子里也好几千块,母亲去退钱,小窗后态度不好,母亲大怒,又亮了警灯。切格瓦拉?孙悟空?到底像什么呢?反正不像一个母亲。
  她高考根本没报这学校,第二志愿才是清华,就是这么年轻气盛。可惜都落了榜,本市的工大说让她等空缺。她不去,看不上,虽然逛了无数次工大门口的音像店。后来医大又说等她,也不去,晕血。她说要重读,跑新疆玩掉整个八月,回来才知道工大医大根本没等过她,那都是母亲找过人的。母亲很累,头发里层是白的,外面是染的,像泾渭分明的奶油蛋糕。母亲对她没什么期待,有期待的是她自己。她心软了,说哪个学校要我,就去哪个吧。母亲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她还以为这学校在沈阳。她是那届新生的最高分,高的像长颈鹿,对着草地上的羊群无所适从。一入学还领了奖,在体育场,新生入学会,校长发的手机卡,中国移动,无孔不入的周杰伦。后来才知就连这狗屁学校也是母亲找过人的。如果没有母亲,如果母亲不在市委,谁也不会要她,只能重读。她还以为是自己放弃了重读。   校长发的手机卡Jude一直没用过,被Sally要去了,用爆珠的指上功夫掰掉SIM卡,刮开背后的抽奖号码,中国移动被丢进厕所的垃圾桶,卫生巾横七竖八,红得发了紫,像二战的停尸房。Sally翘课如家常便饭,跑了趟天津,拉直了头发,刺两朵大丽花回来,一橙一紫,分居左右大腿内侧。Sally是603唯一不挡帘子的。有她在没人敢放周杰伦。Sally喜欢穿宽大的蝙蝠衫,深色的三角内裤,在窗口抽烟,全校男生莫敢仰视。导员来了,才慢腾腾把牛仔裤套上。你还像个学生么,导员训道。你像个老师么,Sally笑。Sally挂科了,说借我五百,这两天串着用用。Jude说我得回家现取。没事儿,那我就再撑两天。那年春天很怪,很早就刮起又热又闷的风。等Jude从家回到学校,就出不去了,封校。非典来了。Sally从603的窗子跳下去,像倒挂的蝙蝠,两腿张开,一橙一紫两朵大丽花。保卫处又来了,在Sally柜中搜出一绿一蓝两种小盒子。绿的是爆珠薄荷。后来Jude去美国,仗着盗版视频网站和黑咖夜夜赶paper,《志明与春娇》,Lucky Strike,港译叫绿好彩。蓝的是安全套,Durex,国内翻译成杜蕾斯,ring of pleasure,不知道港译是什么。非典期间学校封得像高压锅,她们又开始放周杰伦了。禁酒,禁烟,禁翻墙,禁打架,禁赌博,禁回家,就是禁不住周杰伦。
  4
  这是封校,你不能回家!导员办公桌上横着大厚本的星火考研英语,盒饭半开半掩,渍菜粉盖着白饭,桌面是幽深的红棕,手指节敲上去更显质地厚重。封校后沈小红不得不吃起了食堂,居然不知道怎样给饭卡充值,再一次让她们惊诧莫名。保卫处来过了,Sally跳楼了,谁也没说清到底谁偷的钱,弄得她们全成了贼,恨透了沈小红。她也在羞辱中搞清楚这渍菜粉在二餐厅是现火小炒,比大锅饭菜高一档,足够便宜,所以流行。
  你是预备党员,别人谁回家你都不能回,导员边吃边说,嘴唇却不见半点油渍。她看见他后脑勺白发星星点点,有那么一瞬,竟想伸手去拔两根。
  主楼前男生女生里外好几圈,像蜷起的大蜈蚣,当中立着扩音器,声音被蜂窝似的网眼儿割得支离破碎。她们混在里头,和男生们互搭着肩膀。平时都不认识,现在好了,伴着兔子舞,通无顾忌,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go,go!大学生们被荷尔蒙和病毒憋成了非洲原始部落,围着深夜的篝火跳舞,脸涂粉,手持茅,呼啸着冲向黎明,冲向草原,猎杀长毛卷牙的大象。
  沈小红不得不承认,她们的兴奋有着结实充盈的质感,那是压线过了四级,是被心仪的男生送到4号楼下,是夜半操场深处的声声热吻,是中午饭口的食堂人声鼎沸,是小炒师傅翻马勺时腕上的青筋。
  沈小红远远看着,继续走她的路。春风乱刮,松叶挂满了杨树花子。她走在柏油路上,想象着母亲在警车里呼啸而过。说到底,真正封不掉的不是病毒,是母亲,后知后觉如她也明白过来了。
  她走到校门口,隔了红肠般粗细的铁栏,看着86路公交又开走了。空车,那个像墨镜王的司机也没谁可骂了。听说系里有个男生,翻这三米高的栅栏,半夜摔折腿,给同寝的打电话,惊动保卫处,狼狈不堪被抬了回去。究其原因,无非是想去师大看一眼女朋友。师大那边据说也封得厉害。好一场瘟疫,瘟出牛郎织女无数。
  逆着夕阳和干燥的晚风,沈小红向西围墙走去,破旧的家属楼蒙上一层霞光,像衰败的女人遮了面纱。一楼是成排小店,有理发的,有修自行车的,还有专卖山东大枣的。但见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杵在蓝色塑料椅上,踮脚,抡锤,门框上咣咣钉着牌子。没抡几下,钉子掉了,胖子忽悠从椅子落下来捡,嘟嘟囔囔,不知骂钉子还是骂铁皮门框。
  用帮忙么?那牌子耷下来,逆光,沈小红看不清上面写什么。
  胖子扭过脖子,塑料椅吃不住,被裹着牛仔裤的肉腿撑开了。他T恤上是Jim Morrison线条硬朗的脸,随着肚皮快速起伏。
  不用,谢了,反正没开业。他伸出胖手,把腿上的椅子扯成碎片。收工,明天再整。手上一排肉乎乎的小坑。
  太阳落下之前,总算看清了牌子,红樱桃,可能卖小食品小礼品之类的吧,她有点失望。胖子搬出一纸壳箱,里面却是卡带和CD,T恤从腋窝汗到后背。好像闻到了狐臭,她不走。
  枪花儿,平克儿,哥儿几个从广州扛来的——她耳熟能详的名字,他省城的口音,从圆而厚的胸腔喷薄而出——广州你知道吧,塑料垃圾堆成山,别怕,听多你就识货了,照样能扒拉出枪花儿平克儿,这一趟就算没白跑。
  她那时对广州没有概念,感觉就是独自去很远的地方闯荡,周围都是广东话,像大海,一句听不懂,孤独地去,孤独地回。
  后来熟了,胖子就笑,孤独个屁啊。他说他们哥儿几个算比较早搞这个的,在师大开过总店,专门卖打口带还有碟儿——用胖子的话讲就是各种洋垃圾——这不闹非典么,师大就把他们给封了,说是怕從广州带回瘟疫。哥儿几个一合计,就他妈散了。散了不是要黄摊儿,而是各自找个地儿开分舵,把洋垃圾洋瘟疫传播到底。有人去道里,有人去南岗,胖子说我姓郝,都管我叫老好人儿,我就来你们这学校了,这不挺好么,都封校了也没见谁来撵我。
  那边就是保卫处,她指了指校门口。
  怕那帮犊子干啥?胖子愣了一下,咱又不卖黄碟儿。
  一开始她觉得红樱桃这名不好,像卖小礼品忽悠小女生的。后来才知是取自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片子她看了好几遍,中英字幕全看过,那个挖坑埋自己的司机,侧脸线条很像古罗马雕塑。挠挠却不这么想。挠挠觉得司机很吓人,鼻梁高,眼袋深,像头失眠的老鹰。司机挖的坑旁边有株樱桃树,cherry,那位在博物馆杀鹌鹑的老人曾把自己吊在桑椹树上,mulberry。Of cherry and mulberry——后来在Camera B玩儿得凶,沈小红写过篇影评,起这么个英文名,发在亚洲版,却被欧美版的鸟叔给加精了。挠挠始终不喜这片,说桑椹树其实很小,根本吊不住人。挠挠家也是省城的,也住四号楼,喜欢半夜三更敷面膜,套着男朋友的篮球衫在走廊乱窜,球衫松松垮垮也挡不住胸的轮廓。多年后沈小红早忘了挠挠男友长什么样,倒记得那球衫是黄色的,后面大写着BRYANT。   胖子连专科都没读完,因为倒腾毛宁杨钰莹认识几个哥儿们,跑几趟广州,就上了道儿。他说去广州上瘾啊,每次贼老high,硬板火车里咣当三天两夜,枪花儿平克儿阿巴斯黑泽明一股脑塞进编织袋,像老农进城扛化肥,火车上喝啤酒,啃鸡爪子,吹吹牛逼,上车小棉袄,下车大裤衩儿,一个来回转眼就到了。她也想去,被挠挠拦住,说那种绿皮车很乱,经常有女生被拐到村里,给祖孙三代当老婆。
  瘟疫闹到后来,变成另一场瘟疫:课全停,校照封,女生恋爱跳舞穿裙子,男生喝酒打架砸玻璃。半夜三更,宿舍楼之间互相叫骂互摔暖瓶。每次去红樱桃看碟,回来都小半夜,声声闷响,然后是叫骂,她和挠挠胆战心惊走在月光下,像是躲避轰炸。后来学校禁酒,男生不打架也不摔暖壶,改和女寝夜夜拉歌,任贤齐陈小春莫文蔚。她满脑子却是《美国往事》里的Yesterday。推开门,603洒满月光,她们正对窗连唱带跳,那台立体混音像是发了情。
  Sally落地前先砸在丁香樹上。解除封校了,挠挠早就说要回家,却还和男朋友扯个没完。沈小红站丁香树下等着。今年花开得早,落得也早。几场雨下过,满地分不出花泥。有一处枝干缺花,枯了死了。她站了会儿,给挠挠发短信,说去浴池门口等着,折根树枝,就走了。
  5
  这学校胆小,很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是大学,无论什么都前缀“大学生”三个字。比如教工食堂顶楼的厅子,装了投影仪,放最流行的VCD,这就叫“大学生活动中心”,简称“大活”。冬天“大活”有地热供暖,女生们脸红心跳,擦得面巾纸全是油。夏天地上转着风扇,轻易不能穿裙子。“大活”每晚放两个片儿,五点到九点半,坐到屁股麻,得上两次厕所。VCD的封面印在十六开纸上,教工食堂门前一贴,便是海报了。那阵子《无间道》没完没了无间无道,沈小红和挠挠受不了,不再去了。603的她们自然兴高采烈——走啊,大活今晚放无间道。无间道几,有梁朝伟么?二吧,好像有。我先上自习,你占座儿,梁朝伟出来就给我发短信。
  新开的小食堂,专卖小炒和饺子,叫“大学生美食街”,简称“大街”。并不比门外的便宜,但刚开业,又卖啤酒,所以人多热闹。家里条件好的自然常去,条件不好的也去,去“大街”约会,去“大街”请学生会的什么主席部长吃饺子。
  至于大学生洗浴中心,自然就是“大洗”了:三块钱一张票,有间小桑拿,伸不开腿,当中立个小塑料桶,给火石添水。桶底积了湿漉漉的毛发,长短直卷不一,像层黑色苔藓。火石若烧干了再落上毛发,就会发出不算难闻的煳味儿。所以桑拿其实没人蒸,任由桶里的毛发自生自灭。
  搓澡需加两块,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个头很小,没活儿时一身白大褂坐帘外抽烟。来活儿了,烟头一撇,帘子一放,脱下白大褂戴上澡巾。“大洗”的水汽长年累月,师傅便熏出一身白肉,皱皱巴巴里透着灰败。据说她对付得很,澡巾在大腿上比划两下,就叫下一位了。那澡巾不知比划过多少条二十出头紧绷绷的大腿,估计早麻木了。
  沈小红每次回家都会洗澡,只是86路太脏,尘土里去,尘土里来。她们手挽手从“大洗”出来,脸红扑扑的有说有笑,好像洗个澡就能洗成知己。沈小红没法让自己在她们面前袒胸露乳。她有点怕搓澡师傅,想象不出那澡巾如何在自己腿上划过。后来封校,她被春风吹得灰头土脸,只能壮胆和挠挠去了,才知挠挠左腿有两颗痣。她尽量不看挠挠的胸,可莲蓬头一开,水珠肆意地从那胸飞溅到她肩上。挠挠沾水就嘻嘻笑,浴包里花样繁多,有粉色剃刀,单看把子像小牙刷,还有一面小镜,让沈小红帮拿着,她好刮腋毛。
  挠挠说刚刮完感觉很滑,好像腋窝瘦了一圈儿,过几天毛尖出来,又粗又硬,就痒痒了。离那胸太近,好似房间里拱进一头大象。她把脸别过去,发现别人在看她俩,无立锥之地。剃刀刮完用莲蓬头一冲,水珠溅到脸上,乳头上,烟花直下,脑顶颤到脚踝。洗完脸是热的,是胀的,肯定也是红的,搓澡师傅白了她一眼。一楼男浴室,刚出来的眼镜还蒙着水汽,眼珠就往她俩这边溜。原来一个澡真可以洗成知己。
  挠挠节目多,洗完又去门口吃冰糕,盛饭盒里,居然是过秤论斤卖的。号称是马迭尔,可她和挠挠都笑,只有中央大街淡黄色的冰棍儿才叫马迭尔。而真正的马迭尔,只有等到三九天用舌头舔,才能舔出妙处。这等过秤论斤,简直就是《红楼梦》里妙玉骂宝玉,饮驴饮马。
  冰糕挖几下,她们就挖不动了。好在有胖子,盛饭勺子抹几下,那饭盒就空了。胖子的红樱桃只是一间屋,大小跟603寝差不多,当中一道帘,前面摆桌,卖碟卖磁带,后面放床,立着电视和煮面的小电炉。夏天通风差,分不清汗馊还是狐臭。无论冰糕还是方便面,胖子都一个吃法,勺子抹两下见底儿。他有张床,钢丝塌了,很乱,吃的喝的穿的盖的听的读的应有尽有。帘子一拉,就是一个世界。
  电视屏幕不小,可惜磁化了,无论放什么片儿左半边都幽蓝,人脸像浮了层鬼火,她和挠挠硬是把《鬼子来了》看成了鬼片儿。胖子卖碟的方式很古怪,拆开让你先听先看,满意了再买,不满意就送回来,只是千万别划了,不然他会用小眼斜你。不怕借了不还?挠挠问。有啥怕的,三块钱一张进的,谁还能为这个不要脸?胖子满头汗,拆开一次性筷子蹲地上挑面,浑身肉乱颤,像灌满水的气球。
  可他这卖法行不通,Pulp Fiction连进n套,套套有去无回。以前在师大哥儿几个就这么卖的,胖子摇头,狐臭跟着荡了荡,橘在淮北则为啥来着?
  胖子又改成租碟了,两块一天,五块一礼拜,押金二十。果然好不少,但跟那些租任贤齐陈小春的还是没法比。挠挠出主意,又加了项业务:帘子后面放碟,每人收两块,零食随便带,边看边吃边聊,两小时的碟抻成四小时看。最开始就挠挠和沈小红两位顾客,坐在胖子那张吱嘎作响的床上,屏幕幽幽冒着蓝光。后来人多了,床挤不下,胖子就备了一摞塑料椅,帘子一拉,继续做他的生意。若有人挑了杰克尼科尔森的片子,哪怕是89年版的《蝙蝠侠》,他就关业大吉钻回帘子了。
  很快这拨儿看碟的都混熟了。有个大四的男生要毕业,自己配的台式机懒得抬走,就留给红樱桃。显示器是小点儿,但至少人脸不青了。可惜风扇坏了,放一会儿机箱烫手,碟卡得稀里哗啦。帘外有落地扇,胖子捧来吹机箱,当真是顾头不顾腚。后来又有人给装上音箱,七拼八凑的,大伙看得乐此不疲。   那次Fight Club放到一个小时,沈小红的长腿蜷在塑料椅上麻酥酥的,黑眼圈的爱德华诺顿对着镜头介绍那个迷人的肥皂制造商,保卫处的掀帘进来,你们这大晚上的放啥片儿呢,有男有女的。放艺术片儿,胖子话音刚落,肥皂制造商就把what a nice cock剪进《白雪公主》的电影胶片。你管这叫艺术片儿?保卫处的怒道,给我关了,你们都哪个系的?
  好在红樱桃有后门儿,大家作鸟兽散。沈小红和挠挠手拉手跑的。从家属区到4号楼,平时走路十五分钟,跑起来几步就到了。靠水房门口喘气,挠挠的胸剧烈起伏。第二天再去,心下还有些惴惴,胖子却说没事儿,花钱摆平了,两趟广州白他妈跑了。
  后来又有个大四的女生,和胖子好了,直接搬帘子里头住,红樱桃居然有了老板娘,更挤更闷了,钢丝床上罩着粉色的毛巾被,时不时露出半条胸罩带子。
  胖子丝毫不收敛,时不时搞个酒局,来的就不光是学生了。比如那个长了一脸死狗相的男人,本来是农学院的,因为校里有人,就在新图书馆谋了个职,白天一本正经给大家划卡,没卡死活不让进,晚上就在红樱桃喝成一摊烂泥,显示器里的小武还在汾阳街头闲逛。Bill——挠挠给死狗男起的外号。沈小红不解。挠挠说Kill the fucking Bill。
  胖子做生意很随性,有时关门早,有时关门晚。那次挠挠回家,沈小红独自一个人去,太阳半下不下的居然就关了。胖子和老板娘各穿一双人字拖,背靠背坐红樱桃牌子底下,大捧的啤酒横七竖八。两口子也不叫菜,对瓶干吹。回去吧,今晚黄了,胖子小眼乜斜。他是个傻逼,老板娘戳了胖子脑门一下,又启一瓶,白腻腻的沫子淌了半条腿。
  偶尔沈小红也会坐牌子底下,和胖子他们吃肉串,吃酸辣粉,也喝酒,只是没法对瓶吹。肉块烤得发黑,四五一排串扦子上,撒满孜然,她还是咬出一股烟熏味儿,也不知什么死猫烂狗。她边吃边想母亲要看到了会怎样。可看到她的不是母亲,而是603寝的。她们本来要去门口小摊买四六级听力,特意拐回来,跟手握一把黑肉串的沈小红打招呼。
  6
  期末大考,熬了三天两夜。睁开眼,一片金黄,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帘子里钻出来,沈小红才知603寝空了。她们把行李帘子都撤了,就剩她和她的帘子,像孤零零的帐篷,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她们走得急,也不是回家,是跟男友去日租屋,又嫌脏,便自带行李。至于帘子,想是怕落灰,结蜘蛛网。也有可能是报了什么考研班。就是要找点平时想干又干不了的事干。说不清考研和日租屋哪一件更有出息。
  斜对面床垫上摆着本书,封面扉页目录全扯没了,阳光下狼狈不堪,像人没扒光衣服。信手翻开,咬完一板黑巧克力,才知是大名鼎鼎的王小波,《红拂夜奔》——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这句被碳素笔圈了出来。
  CD没电了,懒得去充。耳塞不知插了多久,耳朵眼隐隐作痛。立体混音上一摞卡带,挑了版莫文蔚。这种流行歌总让她想起方便面:一两个小调,三五分钟,就要帮你解决掉一个情绪。而所有情绪又单调得可怕,getting or losing boyfriend or girlfriend or something like that。头一首就是《盛夏的果实》,木琴和架子鼓也不是不能搭,只可惜校门口有家新疆大盘鸡,偏偏盖在公厕后面,只好用音箱里的莫文蔚揽客,整个夏天就放这首《盛夏的果实》。开头第一句,沈小红鼻子里便满是肉香粪臭,条件反射了。只好快进到《阴天》,调好音量,矿泉水漱了口,钻进帘子读《红拂夜奔》。
  她从小喜欢躺着读书,小腿挂在床头的栏杆上,让书舒舒服服地靠着大腿。她套上新买的牛仔裤。挠挠说再来件卡腰的小皮夹克,配把东洋刀,就是乌玛瑟曼了。毛边豁口在大腿上,刚好皮肤贴着书页,时不时痒那么一下两下。红拂和李靖逃出洛阳城,找了片沙滩做爱,虬髯公在树林里偷窥,推门进来的竟是导员。
  沈小红从帘子里出来,导员蹲下关录音机,浑身罩了层金光。
  成绩出来了,你母亲还打电话问呢。导员也穿了牛仔裤,T恤扎在腰里,很土,小腹也很平。
  成绩单是十六开的油印纸,大课小课辅修必修加一起十多门,全班三十人,所有的分数像无数蠕动的小黑虫。
  你大一入学全校第一,现在呢?也就英语还能拿出手,你让我跟你母亲咋说?导员痛心疾首,她却极力在想李靖龟头上到底刺了什么。赵飞燕还是一只飞翔的燕子?之前跟那个姓叶的天天混,跳楼了,现在又跟网院的那个张静懿形影不离,聚众看那种录像,你说你到底咋想的?
  导员口音很重,那读成内,当众讲话也这样,嗓门大,中气足,音节从胸腔喷薄而出,像座小火山。网院是网络学院的简称,都是家里有钱的差生,全校臭名昭著。张静懿是挠挠的本名,冷不丁听见,她觉得忒别扭。导员什么都知道。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你看你那裤子,还像个学生么!导员身上的金光迅速消退。当真是夕阳无限好,每天太阳坠落最快的那一刻。
  我报托福了,想出国。她打开603的日光灯,发现导员三七开的偏分剪了,圆寸,就算没有金光护体,也看不出白发。
  出国怎么了?出国专业课就不学了?出国不还要GPA么?他火山喷完了,现在是余波。出国不是小事儿,跟家里商量了么?
  你不也在准备考研么?沈小红拉开身后的帘子。Jim Morrison目露精光,直逼导员,OD,Overdosed。
  你还管得了我?导员好气又好笑,掉头就走——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立体混音全自动倒带,莫文蔚自吟自唱。沈小红站在窗前,等着他从那片丁香树下走过。
  整个暑假603她一个人住,莫文蔚换成了红樱桃的那盘Dire Strait。A面收了Romeo And Juliet,Brothers in Arms。B面有Money for Nothing,还有胖子力荐的Sultans of Swings,四分半时有大段的吉他独奏。牛逼。胖子还觉得英国也贼牛逼,那么点儿小岛,出了那么多牛逼乐队。學校没人,红樱桃也关了,胖子和老板娘出去玩儿,据说是去桂林。   除了她,4号楼还有门卫和清洁女工。门卫叫贺姨,五十多一小老太太,又圆又白。因为年龄和学生差距足够大,所以慈眉善目,打更室里笑眯眯地踱着步。男生想上楼,板下脸训两句,红着脸叫声贺姨,也就放上去了,只是不准过夜。清洁女工比沈小红大不了几岁。或许根本就是同龄人,只是整天扫厕所拖走廊,没法像学生那般打扮而已。同龄间就不用客气,她们喊女工喂,女工则回以白眼。满是卫生巾的垃圾桶,女工一个人倒扣进垃圾袋,边扣边骂恶心。贺姨问沈小红暑假不回去么。她说学英语。贺姨笑,说有出息。她也知道其实是嫌她有家不回。没人用厕所,女工自然闲了下来,坐楼梯上看书。她鼓起勇气问看什么。《上海宝贝》,女工斜了她一眼。因为楼空,所以关门开门都有回声。沈小红倒不怕。封校时学校曾在北区腾出一栋宿舍楼,专门用来隔离。挠挠说兽医系有个男生实习回来,被隔离进去,住三楼,天天用绳子吊个竹篮,等寝室人往里放盒饭和古龙小说。后来又隔离进一个女生,白衣白裙住四楼。两人在楼里干得昏天暗地。封校结束,男生放了出来,神情恍惚。北区那栋楼盖盖停停的,倒真有个女生白衣白裙,被民工先奸后杀。民工都跑了,学校和女生家私了。挠挠疑心哪有什么女生,怕是梦与鬼交。
  《夏日麽麽茶》,食堂门上还贴着“大活”的放映海报。“大街”还开,人都懒懒的,只供饺子和凉菜。她把各样馅儿饺子都吃过一遍。每天一餐,每餐绝不超过十五块。她背起了红宝书,封底的创始人踌躇满志。还是坐86路去曼哈顿,买了一部颜色花哨的mp3,每天刷牙听,被罗胖子逗得咬了舌尖。母亲去过两趟香港,每趟一个多礼拜,说是单位组织考察。她疑心母亲有了人。因为高的缘故,母亲身材还没走样,手工西服很显腿形。头发自从她上大学就焗了,两个月一焗,很准时。会和什么人去香港?行李箱会装焗油膏么?
  主楼的阶梯教室,她坐后排,对着空荡荡的大黑板背单词,gull,gullible,gullibility。来得晚,去得也晚,熬到教室没人,她便横躺在椅子上伸腿,看日光灯管吸了无数只小飞虫,听打更老头挨个教室熄灯撵人。
  后來她不去阶梯教室了,主楼都不去了,因为看到穿牛仔裤的导员,坐前排,有女伴。导员背李宁的双肩包,侧网挂了透明的塑料水杯。泡的是菊花茶么?太远,沈小红看不清。导员正襟危坐,女伴在课桌上,侧头看着他,沈小红在后面发狠连背三页单词。导员笑着踱步出去,回来时手捧一盒冰糕。从校门口到主楼,没想到他那么快。两人你一勺我一勺挖着,导员不知说了什么,女伴不停地笑,边笑边扭头往后看,沈小红用红宝书挡住脸。再拿开,俩人头挨头说悄悄话,旁边饭盒空了,整整一斤冰糕哇,全吃了?
  她收好红宝书和mp3,从后门出去。步子越迈越大,出了主楼,已经是跑了。
  再开学,又看见导员送那女的。挠挠说那是研究生院系花,很骚,追的人很多。沈小红不信:他们只是吃盒冰糕而已,连房都没开,怎么能算骚呢。她给挠挠听Dire Straits。挠挠颇为不屑,说这不是胖子的品味,肯定是老板娘。那个搬进红樱桃的大四女生,原来是乐队的,就是咱校那个黑鹰乐队。据说那女生想当主唱,被吉他贝斯架子鼓挨个操一遍——没听错,挠挠用的就是操字。沈小红只是沉默。
  这个暑假很短,但每个人好像变了很多。挠挠染了头发,从4号楼搬出去,和男友在家属区租了个屋。那男生打篮球,长腿长手,细眉细眼,漫画书里直接走出来的人物,被挠挠拽到红樱桃,Taxi Driver,没等罗伯特德尼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就打起瞌睡。You talking to me? You talking to me? Then who the hell else are you talking to? 挠挠说他单手就能抓起篮球。他睡着了,手耷拉在膝盖上,手指长得骇人,挠挠冲沈小红挤挤眼。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把蜘蛛形的大手盖在挠挠胸上,让挠挠吃了半年多的毓婷。
  挠挠的月事很不规律,不来则已,一来就出很多血,裙子都没法穿。沈小红听了愕然,因为她来月事反倒不敢穿裤子。问疼不疼。挠挠说没看起来那么疼,疼不疼跟出多少血没关系。还说其实还有种慢性药,一曼街人民大药房就有卖,吃完一点不疼。
  7
  母亲从香港拎回一台IBM笔记本,水货,让沈小红学英语用。这更加重了她的猜疑:母亲向来对电子产品很驽钝,到底什么人配的这笔记本?难道有一天母亲会把这人带到她面前,宣布,以后咱们是一家人?
  IBM看起来黑墩墩的,不蠢不笨,不怀好意。因为有光驱,比挠挠的东芝大一圈。她刚好用来看碟。那时红樱桃没什么人去了,胖子没钱进货,也去不了广州。现实就这么简单粗暴,像在地上打滚的孩子。其实红樱桃一直惨淡,用胖子的话讲就是伯格曼整不过刘德华。老板娘把红樱桃改成卖小礼品小食品的店了。问哪儿上的货。曼哈顿,胖子眨眨小眼。
  旧碟被胖子扎成一捆一捆,趁天晴摆在门口,三五块一张,成批处决的囚犯。沈小红蹲下去,挑了一百多块的,背靠背双肩包撑满了,再起来时膝盖到脚踝都麻透了。胖子愣了会儿,只收一张百元大票。每晚看一张,沈小红想得倒好,可惜碟划得厉害,IBM光驱也不行,三个多小时的《现代启示录》,连卡三个晚上也卡不完,还连不上,裸体的兔女郎直接切到光头的马龙白兰度。她还是把碟都看完了,几个月连拖带拽,光驱废了。三更半夜,她边看边吃巧克力,像和自己过不去,像和IBM光驱共存亡。
  她们不反对她用笔记本,因为她们也装了台式机,《大长今》《老友记》都是男友们用迅雷下的。她们还装了音箱,迅雷下完后叮的一声清晰入耳。同样是布拉德皮特,她们看《秋日传奇》,沈小红看Fight Club——The first rule of Fight Club is You DO NOT TALK ABOUT FIGHT CLUB——当初在红樱桃第一次看,被保卫处当黄片儿抓个现形,她和挠挠手拉手往4号楼跑,靠在水房门口喘气,挠挠胸口剧烈起伏。沈小红和她们早已相安无事,在603颇有点老夫老妻的意思。如果母亲和父亲没离,估计也这状态吧。   碟都看完了,像啃完一大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累,发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挠挠请她过去。所谓新家,就是家属区的旧楼,两室一厅,两对恋人合租,厨房共用,卫生间共用。挠挠把头发扎起来,套着那件黄色球衫,BRYANT,隐隐透出一股油烟味儿。客厅里堆满台式机和笔记本,男友们反恐推星际,挠挠和另一个女孩看各自的电影,倒像一间小网吧。那晚挠挠炒了盘肉,孜然下得太多,吃不出是猪还是牛。冰箱里拿出大堆啤酒,学胖子和老板娘的样子对瓶吹。还有冰镇的沙瓤西瓜,入口即化。另一个女孩的男友叫李星,家在县城。挠挠说他很会挑瓜。李星笑,今年这么旱,哪有个不甜的。沈小红上好几趟厕所,门掉了漆,每次坐马桶上都疑心门缝太大。又怕没有隔音,就拧开水龙头,还是听见他们在客厅里说笑。
  李星洗碗,挽起格子衬衫的袖子,小臂的筋肉挤出两道凸凹,沈小红递了白猫洗洁精过去。挠挠男友一瓶啤酒下去就浑身通红,嚷嚷着进屋睡了。挠挠打开她的银色东芝,李星用BT下了Eyes Wide Shut,港译字幕,Stanley Kubrick翻成史丹利寇比力克,Nicole Kidman是妮歌潔曼,倒也好听。Dr. Harvard戴上面具,镂金,阴郁,迈着死神的步子,徜徉于那场令人瞠目的聚会。卡通男友光膀子出来,没戴眼镜,眯眼问你们看什么呢,被挠挠推开,半醉半醒摸进厕所,门没关紧,水龙头也不开,声声入耳。电影里的Harvard夫妇被玩具老虎所环绕,I do love you and you know there is something very important we need to do as soon as possible, she said. He asked what’s that. Fuck, she studied him, without smile. 音乐。字母。结束。
  他们喝光所有啤酒。李星女友问他睡不睡。李星拆开烟,没说睡,也没说不睡。挠挠问什么烟。李星说是骆驼,最便宜的进口烟。挠挠试了,味儿太冲,像4号楼厕所用的消毒硫酸。沈小红一根接一根抽。挠挠打开窗子,对着东芝笔记本敲字。窗帘和夜风嬉耍。我先睡了,李星女友到底回屋了。李星往空酒瓶里吹烟,瓶盖封住,烟雾化成魔鬼成绕指柔。挠挠你见过这个么,李星拱起嘴吐烟圈,一拨紧似一拨。挠挠继续敲字,头也不回。
  听说过汉奸县么?那是我老家,以前被日本人殖过民,我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就是日本人盖的县政府,李星像在自言自语。已是后半夜,烟也抽没了,沈小红从冰箱里翻出最后一块西瓜。
  我爷爷那一辈见过不少日本人,有兵,有民,和中国女人通婚,结果老毛子杀过来,美国又撇原子弹,日本爹都撒腿跑了,撇下一堆日本孩儿,到我爸那一辈全成汉奸了,汉奸县就是这么来的。客厅沙发能坐四个人,李星坐一端,沈小红另一端,双臂抱着双腿。等我上中学,县里招引外资,给鬼子修坟立碑,有中文有日文,纯大理石,比烈士墓牛逼太多,硬是把日本爹从日本招了回来。据说日本老百姓的墓碑都很普通,哪见过大理石?吆西吆西,大大的好,给县里掏钱吧。挠挠在那边忍不住笑。你把腿伸开,我坐地下,瞅着替你难受,李星对沈小红说。
  日本人被忽悠住了,正要掏钱办厂,不知从哪儿杀来一帮青年,说这些墓碑是国耻,泼油漆,用锤子砸。日本人吓坏了,县里趁半夜拆了大理石墓碑,好几十万打水漂儿了,爱国青年班师回朝,日本人再也不敢来了。
  挠挠大笑。你他妈到底睡不睡?李星女友从门里冲出来,窗帘跟着猛然一抖。李星回屋了,吵了两句,又去卫生间冲澡,水声潺潺,小臂上的凹凸。沈小红问挠挠在写什么。挠挠说是影评,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永远是fuck——这是挠挠起的题目,开篇即云Eyes Wide Shut导演挂了,主演离了,所以永远就是个fuck。嗯,很挠挠。
  影评贴在一个叫Camera B的论坛上。挠挠还是副版主,ID叫Cowgirl。李星洗完回屋了,挠挠也回屋了。两扇门都不怎么隔音。沈小红在沙发上伸开长腿,捧着挠挠的东芝翻帖子,天亮才迷糊睡去。卡通男友训练回来,买了三斤烧麦。挠挠还在睡。李星已经和女友上自习了。沈小红觉得腿难受,睡觉的样子被看到了,有一种耻感,头也很疼,隐约记得那论坛有个ID叫巴山夜雨,头像是剥落的橘子皮,文笔很好,只评日本电影,从今村到小津,每篇帖子一楼肯定是挠挠。他们管这叫沙发,或一楼。
  后来沈小红自己也注册了ID,在亚洲版发新手帖,台北窒息:《一一》观影感受,被加精了,却是欧美版的版主,叫群鸟,论坛大佬,大家都叫他鸟叔。挠挠说鸟叔很厉害的,在《看电影》上发过文。沈小红在红樱桃见过这杂志,只是从未留心。
  8
  她规定自己每天过五十页红宝书。过到第三遍,每页边角记着密密麻麻的电影译名,比如A One and a Two,竟是杨德昌的《一一》。
  上床下床都换衣的习惯没了,说不清是懒还是随波逐流。帘子还在,她依旧把自己关在里面,手电在Jim Morrison脸上扫来扫去。牛仔裤T恤叠好,和枕头贴一起立在床头,后背靠着很舒服。IBM电是满的,她登上Camera B,ID是Jude不熄灯,密码是父亲离开的那个夏日。
  她们嫌她半夜敲键盘,说像大老鼠在啃东西,让她们做噩梦。又是老鼠。只要是半夜,只要不是她们发出的响动,就是老鼠。603投票了,结果是她熄灯后不能再敲笔记本,也不能敲手机。就这样被审判了?她不知道别的寝室是不是也搞这一套。
  每晚十一点,贺姨拉下4号楼的电闸。大家抱怨太早,贺姨就笑,你们去别楼看看,我熄得够晚了。水房的灯另走一条线,昼夜不熄,有人搬桌椅在里面通宵达旦,潮湿,有蚊子,一边背题一边抓腿。沈小红从帘子里爬出来,也去水房抓腿。她不背单词,她是在Camera B上码帖子。即使是几百个人的小论坛,她也想让文字漂亮贴熨。腿上叮了一排包,像红肿的北斗七星。从胖子那儿拿过几本《看电影》,才知自己码的根本不算影评,郑重其事注明这是观影感受。后来鸟叔笑她迂,指尖摩挲着那个余温未消的部位。   她在写侯孝贤的《海上花》,李嘉欣的强悍,刘嘉玲的练达,羽田美智子的雾里看花。水房里有个女生背题喜欢出声,又不大,和着哼哼的蚊子。她闭上眼,才听出来是毛概。那女生是大一的,有点怯,说上学期被抓了。毛概在沈小红大一时是选修,现在成必修了,还张牙舞爪地抓科,教务处真是缺钱缺粮。她写得打哈欠,刷牙止困。
  贺姨偷偷卖些小东西,旧书题集,蚊香,花露水,充电宝什么的,便宜,方便,闹得整个4号楼都在熏蚊香,最后不知道熏的是人还是蚊子。大一女生过了毛概,很开心,在水房一页一页撕课本。她觉着有趣,说别撕了,不如两块钱卖给贺姨。
  她跟胖子说Camera B。胖子不屑,姜文咋说来着,影评是太监做爱?她只是笑。胖子也觉得自己太冲,又说你们都去玩BBS,怪不得我要黄摊儿了。胖子喝多了,承认那拨哥儿们里,属他混得最烂,所以才来这学校。结果在这儿也混不下去了。老板娘和他分了。脆脆面旺仔小牛奶都被胖子拆开,一包一包吞进肚子。便笺圆珠笔保温杯就不知如何处置,一股脑儿堆在墙角。挠挠说等新生入学,摆宿舍楼门口卖吧。胖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坐在红樱桃牌子下发呆。明信片還有几十张,沈小红都买了,胖子只收二十块。明信片上收集了全世界的风景。知道鸟叔在哪个学校后,她一张一张给他寄,好像全世界有几十个沈小红。她不问鸟叔的名姓,只在信头上写群鸟收。整个夏天胖子都很颓废,说那帮哥们儿在师大工大混起来了,有人卖碟赚到钱,开了火锅店。还有人在工大搞过现场,现在又搞婚纱摄影和婚礼音响。挠挠说胖子最近眼神有点不对,总在短信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挠挠说不想再去红樱桃了。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等挠挠不去,红樱桃的牌子已拆下来了。
  红樱桃的牌子被沈小红拍过照,她在Camera B上的头像。CB,挠挠这样称呼那坛子。挠挠在亚洲版很开心,最近还被鸟叔提为副版主。挠挠的头像是真人照片,很多男ID搭讪,不理不睬的,只跟巴山夜雨的原创帖。挠挠叫他夜哥。只要夜哥发帖,挠挠就给加精。夜哥只评日本片,挠挠也只看日本片,顺带看不起韩国片,李沧东宋康昊在挠挠眼里不配给北野武提鞋。
  挠挠还给沈小红加过一次精,再往后就只是优秀帖,浏览量不过两三百。加优秀帖,就等于在说版主已阅,就别再想加精了。鸟叔从欧美版跑过来给沈小红加了两次精,一下好几千的浏览,楼盖到几十层,还有点赞送花的。她明知这是虚妄,感觉依旧很棒。
  除了巴山夜雨,她很少回别人的帖子。她也想给鸟叔回帖,可是他不怎么发原创帖。点开他的发帖记录,最新的原创也是两年前。他对希区柯克情有独钟。她才明白原来《群鸟》是那个美国胖子的惊悚片。至于群鸟的文笔,她只是觉得舒服,没有稀奇,没有废话。
  从一开始群鸟就不怎么回她帖。巴山夜雨倒是对她不吝赞美。被那般漂亮的文笔夸赞,实在让她脸红。巴山夜雨每次回她,挠挠必定紧随其后。后来巴山夜雨再发帖,沈小红就不大回了,只是半夜在水房静静读。横竖也是被蚊子咬,干脆打开窗子,灯光昏惨,夜风习习。
  鸟叔给她发私信,问怎么不在欧美版发帖。她说欧美片太硬,还是更喜欢亚洲片。他说不是吧,Jude难道不是Beatles的Jude?她在水房里笑,倒是喜欢听欧美的音乐,好像感情的光谱更宽更柔。已经过了十二点,没想到鸟叔居然回信了。还没睡?她忍不住问。等蚊子先睡,我再睡,他又回了。她的蚊香一截截短下去。一条接一条,站内私信,聊到两点多。论坛里能看到所有ID的状态,群鸟和Jude的头像是彩色的,那表示只有他们倆在线,或只有他们俩没隐身。
  学校每月查一次寝。她没法像她们那样把棉被扣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100分满,603只打60,因为她软塌塌的被子。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拖累603了,导员很恼,把603全叫过来,让她们检讨扣分原因,不然每人写2000字检查。当着她的面,她们没说什么。因为我叠不好被,还是她自己说了。
  你说你,挂帘子让你挂了,墙上乱七八糟的也让你贴了,你咋连个被还扣不了呢?导员的头发又长了,白头发跟着他喉结的运动发颤。嗓子哑了,乍一听像另一个人。后来她才知道是学校在搞211评估——至于什么叫211,大概类似毛概吧,她猜。
  因为主动认错,所以由她写2000字检查,她们全体幸免。导员办公室出来,她们跟她说其实胡乱写写就好,根本不会看。她把Jude的帖子逐字抄上去,导员果然没看。
  因为211,学校又发了一场瘟疫。比如早上跑操原本可偷懒,但眼下非常时期,早上六点导员捧了点名册,带着东倒西歪的学生们绕操场跑圈。跑道铺了煤灰渣,他们笼罩在灰色的云雾里。解散后,导员坐在水泥看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双手捂住脸。她们去操场深处喊疯狂英语。男生们踢球,光膀子满场飞奔的那个是李星。她觉得自己像僵尸,回寝,补觉。她那时不怎么发帖了,但和群鸟聊得很疯。半夜帘子里发短信,手机上罩了一层橡皮膜,消音,总打错字,早安打成燥热。
  群鸟已经工作了,居然也在211 的学校。他说他们刚过,晚上庆功宴,不知道会不会喝多。问他是老师么。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问211到底是什么。他说你想听官方版本,上网查好了。她说我想听你的版本。他说我就给你讲讲我们系的实木牌子吧,又沉又宽,书记觉着上面字体太飞,体现不出院系特色,就让导员拽了几个学生会的拆下牌子,搬到体育馆后面。六月末,大中午的,来回二十分钟,一身汗,学生们照搬了。可新牌子又没备好,再让学生搬回去,也认命了。书记还是不满意,又想拆,学生会的全都跑了,导员只好去寝室抓人。啥叫211,这就叫211。
  那什么是导员呢。
  学生面前装爷,领导面前装孙子。
  那什么是你呢。
  我?我是个想当作家而未遂的家伙。
  她的学校也过211了,有惊无险的瘟疫。导员熬了不少通宵,吃了无数盒饭。她再也没在阶梯教室见过他。他保了研,前提是先参加一年边区支教,院里大书记亲自安排的。回来后他就不当导员了,在职研究生外加最年轻的办公室主任。他还结婚了,对象不是那个很骚的研究生系花,是大书记的侄女,大四刚毕业留校,211评估时还在学生会,跟导员他们熬过夜。这种变故她也听过,总以为是母亲那些饭局的段子,三流官场小说的胚子,离自己很远,没想到就在身边,猝不及防。也许自己就活在一部百十年才能读完的三流官场小说里吧。   庆功宴后,群鸟第一次给她打电话。他坚持说他没喝多,给她唱老崔的《盒子》《一块红布》,《红旗下的蛋》——what a fucking name!他根本就是吼,调子七扭八歪,歌词却很准。以后她也笑他迂,笑他连副歌都要唱出来,像书记,不像r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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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人们必备的生活技能,阅读能力是语文教学的重要指标。新一轮改革,给阅读教学带来了许多新的理念,丰富了阅读内涵、教学的方法和手段,但一套立竿见影的教学方法和行之高效的训练体系仍遥不可及。急功近利让不少语文教师陷入“改革→否定→推到”的困局,出现浮躁、迷失等改革不适症。所以,我们要沉下心来,追本溯源,探寻阅读的本质,汲取传统教学之精华。  人们对阅读的认识是“感知、识别、理解语言文字符号的一种活动
我国的经济和技术在近些年来取得了飞速的进步和发展,这大大促进了我国油气运输行业的发展.油气储藏与运输以及安全供给是在各大油气机构能否正常运营起决定性作用的.这就要
随着我国国民经济水平的不断进步,人们对文化发展需求质量也在不断提升。中国文化共享工程是我国社会主义繁荣发展的一项重要工程,文化共享工程与基层公共文化服务的发展可以
随着我国经济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我国的高速铁路也得到了异常迅猛的发展,相对而言,铁路建设对于质量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同时,其建设的整体规模也较大.因此,积极采取有效的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企业资源规划(ERP)系统,是一个完整的集成化管理信息系统。它是在将计算机硬件和软件技术一体化的基础上,以系统化的管理思想,为企业决策的运行提供管理手段。随着企业信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