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上海工作？那你……见过我儿子吗？”老人问男人。
　　男人给老人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上海这么大，又有这么多人，平白无故两个陌生人，怎么可能说遇到就遇到啊？”
　　老人听了，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有些荒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脸上细密的皱纹挤在一起，如同一朵盛开的葵花：“说得也是，说得也是。”他连连点头，拿筷尖颤巍巍地挑起两根茭白放进嘴里，缺了牙的嘴巴蠕动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带着炫耀的语气说：“我儿子在大学里教书。”
　　男人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惊讶的样子，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饭碗里的一个鸡翅。
　　这种蜜汁鸡翅别的地方可不容易吃到，因为除了腌制时要用蜂蜜、绍酒、酱油等复杂的酱料，炸的火候也十分考究──炸至表皮呈金黄色，酥而不软，脆而不焦，再淋上一勺勾芡，色香味便全出来了。他用牙齿撕下最结实的一片肉，嚼了几下吞咽下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老人还在说。
　　“我儿子是村子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你不知道当年考大学有多难，我儿子一考就考了所重点大学，整个村都惊动了，就连村长，也在发榜那天骑着一辆二八杠自行车来我家吃饭。那个喜庆哟，好比过了个大年！”因为激动和屏障的缺失，他的口水不小心飞溅出来两滴，落在离男人左手边不远的位置。老人趁男人不注意，飞快地用手掌抹去。
　　“他读的专业是他自己选的，叫……叫……叫什么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是研究外國人脑袋瓜里想什么的。说实话，一开始我不让他报这个，想让他跟我一样学电工，他不肯，因为这事还跟我犟脾气呢。不过后来我也想清楚了，时代不同喽，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我不懂，也管不了，就随他去吧。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放手是正确的，后来他就留在自己学院里教书了，前不久还被评上副教授了。”
　　男人点点头。
　　“你就少说两句吧，快点吃，菜都凉了。”说话间，老人的妻子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端着一碗汤圆。热气扑打在她的脸上，遮挡住了她的神情。
　　“老太婆你跟他说，我们儿子教的专业叫什么名字来着？刚才一时半会儿我想不起来了。”
　　“哲学。”老人的妻子有些无奈，但还是轻声回答了。
　　“没错！哲学！”老人激动地感慨，“我们哪懂什么哲学不哲学的，只知道是搞那种虚头巴脑的理论研究的。”他搓着两只巨大的手掌，长吁短叹了老半天，突然问：“对了，小伙子，你还没说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哦，我是做电工的。”
　　老人既欣喜又心疼：“原来你是学电工的啊，蛮好，蛮好，不过这工作可辛苦吧……”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唉了两声。其实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男人虽然年过四十，身材发福，可或许是保养良好的缘故，依旧拥有白皙细腻的肌肤，就连额头，也只有几道很浅的褶皱，并不像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的样子。但此刻老人沉浸在对对方的关怀中，丝毫没有发现这一破绽。
　　“平时也很少回家吧？”
　　“嗯……嗯？”
　　“唉，不是我说，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虽然对工作很投入，对老人在经济那方面也算孝顺，可就有一个毛病，容易一忙起来不回家。”讲到这里，刚才的喜悦渐渐消散了，老人的神情突然变得忧伤起来，苍老的眼皮淡淡垂着，“虽然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儿子现在工作好，家庭好，什么都好，可时常忙得不见人影。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不是说儿媳妇好不容易休个假，一家三口要出去旅游，就是什么学校安排出国交流，你说我能拦着吗？”
　　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天元宵节，他也不回家吗？”
　　听了这话，老人如梦方醒，一拍脑袋：“对，对，今天是元宵节，你不提醒我都忘了！那是要打个电话问问的。”他站起身，急急忙忙地搬动两条打弯的腿，往电话机旁边走。趁着这工夫，男人偷偷溜进厨房，附在正在洗碗的老人妻子耳边：“妈，爸最近情况没有好转？就一直这样？”
　　当母亲的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时好时坏吧，医生说了，他这病年纪大了没办法。”
　　男人不死心：“那除了过去那点陈年旧事，就没有记得的？”
　　“别提了，基本上家庭住址、家里人名字、电话什么的完全记不得了，严重起来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
　　男人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选自《喜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