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锦鸡里的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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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爱,是桓温对王敦的评价。桓温(312年—373年)活动的年代,比王敦(266年—324年)晚半个世纪,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来往,最著名的一幕,是桓温看着王敦的墓发感慨:
  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赏誉》)
  桓温是想篡位的。在很多人看来,他说王敦可爱,是因为王敦也想篡位。唐代编《晋书》,也把王敦和桓温合为一传。乱臣贼子要往后放,所以这篇是列传的倒数第三篇,他们之后还有两篇,写的是比较不上档次的乱臣贼子,没他俩“可爱”。
  王敦也是《世说新语》里频繁亮相的人物。因为他后来造了反,所以要表现某人眼光准,就可以说,他早看出王敦要造反了。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识鉴》)
  潘滔看见小时候的王敦,对他说:“你已经露出了胡蜂一样的眼神,只是还没有嗥出豺狼般的声音罢了,将来一定能吃人,也会给别人吃掉。”跟一个孩子这么说话,真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
  其实类似的台词,史书早就有过。《左传》里杀害父亲楚成王的太子商臣,就被描述为“蜂目豺声”。《汉书》里形容王莽的长相,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潘滔这话其实是史书上形容乱臣贼子的套话,这个预言故事,听听就好。
  另一个预言王敦会造反的故事,发生在石崇家里。王敦在石崇家,不肯喝酒,却还是想上厕所,而石崇家的厕所很有特点: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汰侈》)
  石崇家的厕所里,常有十几个精心打扮的婢女排列整齐侍候着。厕所中放着各种香料,甲煎粉、沉香汁之类应有尽有。又为客人准备了新衣服,让他们换上再出来。客人上厕所大多会不好意思。但王敦进去(当时还不是大将军),脱旧衣,换新衣,神色傲然。婢女们凑在一起议论:“这位客人,是个做叛贼的料!”
  这个故事,大概也是后来补上的预言,不过写得比潘滔那个好多了。那个是毫无创意地抄古书,这个厕所里的段子,既迷离尴尬,又飞扬生动。大户人家做丫头的,就像现在奢侈品店的导购员,打量客人的眼光最毒。
  苏轼读到这个故事,发议论说:“此婢能知人,而崇令执事厕中,殆是无所知也。”(《东坡志林》卷十),竟是读出怀才不遇来了。
  其实,王敦并不是生来就要当乱臣贼子的。
  王敦的伯祖父王祥、祖父王览,在西晋初年是被当作孝悌吉祥物供起来的,排在开国名臣的最前面,特别体面。
  王祥有五个儿子,王览有六个儿子,仕途的基本特征是低调稳健,或成为刺史、太守这样的中高级地方官,或在朝廷的军事、司法、文化部门担任要职。没有风云人物,但大多是体制中坚。有这样的底子,王敦才能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和石崇这样的顶级富豪玩到一起,并且被招为驸马,娶了晋武帝的女儿襄城公主。
王敦在滿座高雅的宾客中,一甩袖子站起来开始击鼓。(李云中/绘)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纰漏》)
  这个故事又和厕所里的婢女有关,不过是在王敦自己家里。王敦上厕所,看见漆箱里盛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堵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起来,而且竟吃光了——今人读到此处,最感慨的恐怕不是王敦土包子,而是古人的厕所竟然那么臭,即使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采用塞鼻子这么粗暴的手段。所以今人穿越回古代,是怎么都没法适应的。
  从厕所出来,侍女们早就伺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只金澡盘,装水;一只琉璃碗,装澡豆。澡豆是古代洗涤用的粉剂,王敦以为是干粮,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这次倒没触发婢女们说出什么名言,不过是大家都捂着嘴笑话他而已。
  后人读到这则,往往觉得王敦是世家大族出身,不至于土到这个地步,所以认为他在演戏。土气中透着豪爽,可能是王敦刻意打造的人设: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豪爽》)
  王敦少年时就有“田舍名”,人称乡巴佬。所谓“语音亦楚”,就是说话带南方口音。按照当时的评价标准,琅琊王氏的山东口音本该是最高贵的,但汉末乱世,琅琊王氏一大家子人曾“避地庐江,隐居三十余年”。也许在这30年里,王家某些子侄弄得满嘴南方话,又影响到了孙子辈的王敦。

  那个时代,文雅风流方面的高手太多。王敦虽然身为琅琊王氏这样文化士族的子弟,却对军事很感兴趣,另辟蹊径地在反“内卷”的路上杀出重围。

  王敦做了晋武帝的女婿,晋武帝召见当时名流一起谈论才艺的聚会,他自然也就参加了。但他和哪样才艺都不挨着,而且明显表现出嫌弃的神情。
  他自我介绍,会打鼓。晋武帝让人拿了面鼓给他。王敦就在满座高雅的宾客中,一甩袖子站起来开始击鼓。
  王敦击鼓的表现,原文太精彩,没法翻译。可以想象,那效果就如同人家刚演奏完小夜曲,他突然来了一场重金属摇滚。王敦站在名士之间,也如同一头出现在一群锦鸡里的雄狮。于是大家都“叹其雄爽”。如果这不是看在王敦是驸马的份儿上,为了给晋武帝面子才说的客气话,那在场这些名士的胸襟和审美宽度,倒还是不错的。   王敦早年的仕途,也一直比较顺利。晋惠帝时代,他当了太子舍人。晋朝太子舍人是七品,总计16人,为太子做些宿卫、侍从、文秘方面的工作。官不大,但和太子亲近,等到太子即位当了皇帝,前景就比较好。
  但晋惠帝的太子司马遹,是皇后贾南风的眼中钉,结果被废了。皇后还特意让晋惠帝下诏,太子身边的官员,不许给被发配的太子送行。
  王敦不能公然违背禁令,但他和东宫的另外几个官员,一起在路边等着,看见太子就流着眼泪下拜。这是忠义之士才有的行为,能提升名誉,但也有很大风险:皇后要是怒了,下场就很悲惨。但很快发生了一场政变,皇后被杀掉,风险也就解除了。
  之后,王敦几次政治站队,都在胜利者一方,就一路升迁。
  西晋快灭亡的时候,王敦短暂地担任过青州刺史。此时中原已经大乱,青州的局势根本控制不住。《晋书》说,王敦离开青州时走得特别急,把百余侍婢都分给了麾下将士,金银宝物也都赏了人,自己“单车还洛”。
  《世说新语·豪爽》有这样一条:
  王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于色,体为之敝。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后閤,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时人叹焉。
  王敦是被世人品评为“高尚”的。他曾经沉迷女色,身体因此搞坏了。左右规劝他,王敦说:“我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既然这样,不好色也很容易。”于是打开后院的门,把幾十个婢妾放出去,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事办的,让当时人都很慨叹。
  这条记录和史书中的“单车还洛”对照看,也许是两件事,也许是一件事。但不论是哪个版本,女人或者是用来收买人心的资源,或者是可以随便抛弃的资源,总之,不把女人当人看。这样的豪爽可爱,今人还真有点吃不消。
  “可爱”的王敦曾有个自我评价:
  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豪爽》)
  他认为自己是个高蹈、开朗、通达、直爽的人,读别的书也许不算高明,但一部《左传》,是读通了的。
  读《左传》,在魏晋时期有特殊意涵。《左传》战争写得好,因此很多人是把《左传》当兵书读的。那个年代,《左传》简直是文化程度高一点的武将的心头好,最著名的例子自然就是《江表传》说:“(关)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
  王敦说自己“学通《左氏》”,就是说自己虽然身为琅琊王氏这样文化士族的子弟,却对军事很感兴趣。他“少有奇人之目”,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作风。
  文雅风流,那个时代的高手太多。王敦这么做,倒是另辟蹊径,在反“内卷”的路上杀出重围——先是辅佐司马睿立国于江南,建立东晋;又举兵造司马氏的反,攻入建康。最终,他病逝于军中,叛乱平息后,被剖棺戮尸。
  这个故事太长,要和他堂弟王导的故事放到一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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