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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宁老实就趴在被窝里打开了手机。他先点开微信，再点开朋友圈，从头至尾，不看内容地点了一圈赞，然后起床，洗脸，刷牙，穿好衣服，美滋滋地下了楼。他知道，在朋友圈里给人家点赞，就等同于赞同人家的观点。赞同人家的观点，也就等同于帮人家说了好话。说好话是没有成本的，何乐而不为呢！
刚下楼，宁老实就碰上了带着孙女，长着满脸双眼皮，五十六岁长得跟六十五岁一样的邻居徐妹妹。隔着老远，他就亮开嗓门儿吆喝道，嘿！瞧瞧，瞧瞧，知道的您这带的是您孙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带的是您自己的闺女呢！您这是怎么保养的啊？怎么越活越年轻啦！
邻居徐妹妹明知道宁老实说的是假话，却依然乐得合不拢嘴，说，这话我爱听。有工夫上家来一趟，儿子昨晚送来一箱平谷大桃，给您拿几个家吃去。
得嘞！我这就先谢谢您啦！宁老实乐颠颠地走出了小区。
老伴儿没在家，宁老实又睡到自然醒，早餐自然就没有着落。他踱着步子来到小区对面卖煎饼果子的摊位前排队。看着做煎饼果子的那位长相极其普通的中年妇女，他提高了嗓门儿，说，您瞧瞧人家这闺女，长得这么端庄、靓丽，还能放下架子出煎饼摊儿。这就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谁家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那得积几辈子德呀？听了这话，做煎饼果子的中年妇女两腮一红，低下头，边往刚摊好的煎饼上抹辣酱，边抿着嘴乐呵呵地说，这个大哥可真会说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等宁老实排到的时候，那中年妇女特意在煎饼上多磕了一个鸡蛋。等这份特制的煎饼果子做得了，她用纸包好，递到宁老实的手上说，大哥，吃好了再来哈！
宁老实说了声谢谢之后，乐颠颠地捧起煎饼果子，边吃边走向城铁站。他要坐上城铁13号线到西直门，然后换乘地铁2号线到复兴门，之后再换上1号线到苹果园，出了地铁还得再换两次公交车。
麻烦吧？北京这座城市真的是太大了，要想会会亲友，哥们儿姐们儿聚聚餐，就跟出趟差似的。要么北京怎么就有这么一句“五里地赶张嘴，不如在家喝凉水”的俗语呢！
按说宁老实原来可不是个喜欢凑热闹赶嘴的人。今天他长途奔袭，换三次地铁，再倒两次公交，绕了这么个大弯子去吃这顿饭，为啥？是因为今天请他吃饭的人是王利国。王利国什么人啊？除了是改变自己人生的恩人之外，那还是位副厂长呢！虽然说是已经退了休的副厂长，可副厂长的级别是摆在那儿的。王利国住厂职工宿舍，他能请谁吃顿饭，厂里职工和家属们都看着呢，荣光啊！
要说宁老实和王利国之间的关系，那可是非同一般，他们俩是发小，同岁、同学、同时参加工作，又进入了同一家工厂当车工。人家王利国参加工作之后，从工人到班长，从工段长到车间主任，再到副厂长，一路高歌猛进，直到退休。可宁老实呢？从参加工作就是工人，然后从工人再到工人，混到退休还是个工人。
同时进厂，同样是车工，在技术方面，宁老实还获得过两项刀具改革创新成果奖，可就是没干过王利国。为什么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太低。
当年的宁老实，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又拧又实诚。他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会绕弯子，张口是真话，闭口是实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就因为他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说有一次车间评选先进工作者，大家都知道候选人是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争着说好话，可等轮到宁老实发言的时候，他却说，要是开病假条出去干私活的人都能当先进，那我就能当劳模！得！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这种实话，他总是在说。说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因此，每到涨工资，分房子，评先进，只要是宁老实的好事，到了群众评议这一关，一准儿被刷下来。他工资落下一级不说，房子也没分到，临到快退休了，要不是王利国副厂长看在是发小的份儿上帮了一把，恐怕他连七级工都进不上。
要说真正改变了宁老实人生命运，改变宁老实人生观的，就是退休前的那次涨工资。
毕竟是发小，王利国担心这次涨工资再出现问题，就提前找到宁老实，给他提个醒，讲讲处世哲学，讲讲为人之道。王利国说，老实呀，要按论资排辈呢，你打小进厂，是地地道道的老职工了，没有功劳也算是有苦劳，对吧！论技术呢，你宁老实是咱们厂里的技术尖子，按理说你早就该进八级工了。可你宁老实就是没进上，还落下一级。这是为什么呢？我今天把话说白了吧！就是你的嘴比脑子快，说什么话不过脑子，太直、太实，得罪了很多人。平时说话你不注意，得罪过的人，到了关键时刻，都是你的敌人。中国古人有句话，叫作“树敌过多与己不利”。中国民间还有一句俗话，叫作“话到舌前留半句”。这些话是啥意思？其中的道理你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宁老实听得一头雾水，说，你这是代表厂领导班子跟我谈话，还是咱们个人之间说事儿？你要是代表厂领导班子跟我谈话，那就给我玩儿去，你少来教训我。要是咱们哥们之间说事儿，你就别跟我绕弯子，有啥事儿直说。
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你这张嘴上了呢！王利国很有耐心，我今天找你呢，肯定有事，严格地说是公私兼顾，并且还是好事。不过你不能犯拧，不能急，你得慢慢听我把话说完，然后你再表个态，你的好事儿就来了。
打住！打住！宁老实脖子一梗，抬起右手，做出阻止状，说，你拿我打镲、逗我玩儿是吧？在咱们厂，啥好事儿都不可能落到我头上，咱有自知之明！
看看！看看！又犯擰了不是？王利国耐着性子说，什么事儿你得先听我把话说完了，然后呢，你要是觉得有道理，你就听我的，觉得没道理，你就坚持你的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宁老实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王利国拍了拍宁老实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说话，你得先要过过脑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别太直，也别太实。常言道，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这个道理很浅显，不难懂吧？你得学会说好话，你得学会给别人说好话。你给别人说了好话，别人就会感激你，到了关键时刻，别人也会给你说好话，这叫以心换心。说好话是没有成本的，你为啥不说呢！前几天，红头文件下来了，明年又要涨工资。如果你继续拧下去，不把群众关系处理好了，这次再涨不上，咱把钱的事先搁一边，这街坊四邻的怎么看你？亲戚、朋友、同学们怎么看你？老婆孩子怎么看你？混了一辈子就弄个六级工回家啦？到那个时候，我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宁老实一听，拧劲儿又上来了，什么叫说好话？不就是不说真话不说实话说假话吗！如果亲戚、朋友、同志、同学在一块儿一句实话没有，一句真话没有，全是你恭维我，我恭维你，大家伙儿都转着圈地说假话，互相哄着玩儿，这个社会成什么了？
又犯拧是不是？王利国说，怪不得厂里人都说你是山东省倔县犟村的老拧头儿呢！你给我听好了，我并不是非得让你说假话，就是别说那些招人不爱听的话，得罪人的话，特别是伤害别人的话！
我说真话就伤害人啦？宁老实脖子一梗，你别把什么事儿都说得那么邪乎好不好！
你伤害的人多了。王利国说，我仅举一例，让你长长记性。你记不记得咱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咱们机加车间车床最后一排使C630床子的那个陈立顺？
当然记得啦！宁老实说，不就是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就调去支援大西北的那个陈立顺吗！
亏了你还记得人家。王利国说，你把人家给害惨了！
胡说八道！宁老实又急了，他梗着脖子说，我跟陈立顺一没冤二没仇，怎么就害着他了？
王利国问，那时候陈立顺搞了个对象，毛纺厂姓金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啊！宁老实说，后来不是黄了吗？
因为什么黄的你知道吗？王利国说。人家好端端的一桩婚姻大事，就是因为你的一句实话，棒打鸳鸯，生给搅和黄了！
嘿！嘿！嘿！打住！打住！宁老实有点急了，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怎么就是我给搅和黄了的？
你这张臭嘴呀！王利国说，人家陈立顺搞的那个对象，俩人都特别乐意。那段时间，一下班，俩人就约会，看电影，溜马路，逛公园，整天形影不离的。看姑娘这么上心，姑娘的舅舅不知道怎么就拐弯抹角找到了你，跟你打听打听陈立顺这个人怎么样。本来你开始说得挺好，说陈立顺这个人聪明，好学，钻研技术，要求进步。说到这不就完了吗！你可倒好，又加了几句，其实陈立顺这个人吧，哪儿都好，就是有点爱玩儿牌。玩牌他总赢，現在他穿的那双皮鞋，就是赢钱买的，要不怎么说他聪明呢！你说你，后边加这几句干啥！要知道那可是姑娘的亲娘舅啊！人家回去就跟他姐姐说了。姑娘的父母一听，这还了得，整个儿一赌徒啊！立马告诉介绍人，不成。这事儿就黄了。
宁老实听了，脸一红，刚要辩解，王利国一挥手，你给我打住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宁老实我告诉你，陈立顺好玩牌不假，动输赢也不假，可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年轻的时候谁还不犯点错误呢，以后改了不就行了！干啥要给人家揭老底啊？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家婚。可你呢，一句实话，毁了一桩婚姻。你知道吗？陈立顺调走的时候，咱们车工班的人集体欢送他吃了一顿饭，就没叫你，他说他恨你，你明白了吧！王利国平静了一下，说，老实呀！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来指责你，伤害你自尊心的，而是我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时候，说实话就等同于说了别人的坏话呀！
宁老实真的蒙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一句实话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他的脖子终于不再梗了，羞愧地低下了头。
知道实话与好话之间的差别了吧，要不怎么能有美丽的谎言这么一句话呢！王利国拍了拍宁老实的肩膀，说，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面对现实，说说明年涨工资的事。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今天我就想劝你改变一下你说话的方式方法。也就是说，在涨工资之前，你要把厂里与你有矛盾的，对你看法不好的人际关系都得捋顺了。捋顺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多说好话，主动说好话。从现在开始，你见了谁都要微笑，只要开口，就是好话——你千万别说你不会说好话，俗话说，没吃过肥猪肉，没见过肥猪走吗？别人是怎么说好话的你总会听到过吧！如果你要是真的不会说好话，我教你一个口诀你就会了，遇见老人说年轻，见着小孩夸聪明，碰上男人事业成，所有女人都漂亮。记住了吧！对了，遇上领导别忘了说英明。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你要知道谁跟你有过矛盾，谁跟你结过梁子，然后你就不失时机地在背后说他的好话。中国人有个习惯，喜欢传话，所以，你要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里，看似不经意间，谈起与你有矛盾的那个人的时候，你就夸他，说他的好话。我知道爱传话的人大部分都喜欢传谁讲了谁的坏话，但你不用担心，也有一少部分人不分好话坏话，什么话都喜欢传。只要你的好话说多了，肯定会传过去。只要传过去了，与你有矛盾的人就会想，这个宁老实背地里都说我的好话，对我不错啊！是不是我小心眼儿啦？这样一来，矛盾就化解了。你要记住，说好话是没有成本的，不用请客，不用送礼，动动嘴就行，为啥不多说呢！只要你能坚持，见着谁都主动去说好话，到了来年涨工资的时候，你那又倔又拧的形象就会得到全面改变。然后呢，厂部领导那边的工作由我来做。如果你能坚持按照我给你制定好的好话战略实施下去，我想不只是涨工资一件好事，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也该有你了。怎么也不能让你住着筒子楼退休吧！
宁老实听着听着就高兴了，说，其实好话我也不是不会说，只是我没说习惯，就怕说谎话时脸红。
嘿！你个宁老实，说好话怎么就成了说谎话呢？王利国说，你要从思想深处认识到好话坏话与谎话实话之间的关系。更要记住帮别人说一句好话，就可能成全了一个人的好事。说人家一句坏话，就有可能害了一个人的一生。当然了，像你这种说惯了实话、真话的人，冷不丁地换一种表达方式肯定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坚持说，说时间长了，说顺嘴了，也就成习惯了。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啊！
宁老实似有所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谈话让宁老实失眠了。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既有兴奋，又有担忧。兴奋的是毕竟是发小，在涨工资的关键时刻王利国能主动出手帮一把。担忧的是自己从来不会顺情说好话，突然要见谁都得主动去说好话会不会脸红。宁老实思来想去折腾到东方发白，才浅浅地睡了一觉。上班的路上，他一直无精打采，碰到了熟人也没主动上前说句好话，只是点个头就过去了。
由于缺觉，午间休息时，宁老实的困劲儿上来了，大家还在吃饭，他就躺倒在车间休息室的床上，糊里糊涂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王利国副厂长来了，他批评宁老实说，上班路上，碰上了那么多厂里的熟人，你得主动跟人家说话，夸人家呀！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来，我现在教你，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好不好？宁老实点了点头。王利国说，刘师傅，您儿子长得可真帅！宁老实就学着说，刘师傅，您儿子长得可真帅！王利国又说，这工作服穿在小孟身上都这么好看，小孟的身材可真好！宁老实跟着说，这工作服穿在小孟身上都这么好看，小孟的身材可真好！王利国又说，你瞧瞧人家小魏，那车刀磨得，车出来的变数箱副轴，不用上磨床，光洁度就能达到两花六。宁老实又跟着说，你瞧瞧人家小魏，那车刀磨得，车出来的变数箱副轴，不用上磨床，光洁度就能达到两花六。 毕竟是大白天。毕竟是躺在车间休息室里。宁老实并没睡实，似睡非睡，梦中王利国副厂长教他的那些话，在他学着说的时候，就像广播电台直播节目似的，都直播了出去。正在吃饭的工友们都听傻了，说，谁说宁师傅专盯着别人的缺点不会说好话！人家宁师傅是把对大家伙的好印象装在心里了，睡着了说出的梦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实话呢！大家正议论着，宁老实被吵醒了。看他醒了，大家都满脸友善地看着他。小魏搬来椅子放到桌边让宁老实坐。小孟把宁老实的饭盒递了过来。刘师傅用宁老实的茶杯给他新沏了一杯茶。小魏说，别看宁师傅平时不夸人，其实人家心里有数，只是不挂在嘴上。小魏说完，休息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这和谐友好的气氛让宁老实感到无比温暖。这种温暖是怎么来的呢？宁老实有点蒙。当他得知是刚才睡着了说梦话的时候夸人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说别人的好话竟是这么重要，连梦中说的好话都这么管用。
宁老实彻底地服了。从此，他见了谁，都会说上一堆的好话。并且在王利国教他的那些套路基础上还有所发挥。比如，大家都公认的抠门儿，他就夸人家会过日子；比如，这人乱花钱，他就夸人家大气，是做大事的人；比如，这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他就夸人家有内秀，沉默是金；比如，碰到了话痨，说起来没完没了，他就夸人家才华横溢，是个演说家的材料；见到胖的说这人憨厚，见到瘦的说这叫一个精神，见着眼睛大的叫水灵，见到眼睛小的叫迷人……好话越说越顺，宁老实的人缘也越来越好。
在宁老实的好话战略作用下，在发小王利国副厂长的帮助下，宁老实不仅得到了好人缘，还彻彻底底地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在退休前，他顺利地连进两级，拿到了八级工匠，又顺顺当当地拿到了最后一次的福利分房。
城铁、地铁，上上下下换了三次。公交车，左转、右转，又换了两次。最终，宁老实七拐八拐，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了王利国说的那家餐馆。他推门进去，用眼一扫，就看见了墙角那张桌旁坐着的老同学王利国。他乐呵呵地打着招呼走过去，可王利国沉着脸，没理他，一直看着窗外。
利国，您这是怎么了？宁老实在王利国的对面坐下来说，这是谁招您生气啦？
王利國看也不看宁老实一眼，冲着服务员一挥手，高声叫道，上菜！
菜码很小，盘子却很大。几乎每道菜的旁边，都摆放着几片绿色的芹菜叶、黄色的桔子瓣等造型。有的菜旁边还摆上了用胡萝卜片切的花，糖心萝卜雕的花，看上去很优雅，很艺术。王利国倒上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也不说句话，一口就干了下去。宁老实有点蒙，端着酒杯看着王利国，傻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喝。
王利国不抬头，也不看宁老实，用筷子翻弄着盘子里的菜，那些好看的造型，在王利国的筷子翻动下，变得支离破碎。半天，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实呀，咱俩儿是发小，又是最好的同学加铁哥们。你拍着良心问一问自己，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帮助，我对你的关照，是不是都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的！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求你报答我什么，但你不能恩将仇报害我吧！
宁老实一头雾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蒙头蒙脑地问，利国，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没有您的帮助，没有您的关照，哪儿能有我的今天呢？我感激都感激不过来，怎么会害您呢？您说的这些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我问你。王利国突然严肃起来，我闺女跟吴超搞对象的时候，我问没问过你，你姐邻居家那个叫吴超的小伙子怎么样？
宁老实说，问过呀！我说了，他挺好的！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王利国的手开始颤抖，嘴唇也在颤抖，脸色变得铁青。他恶狠狠地直呼其名，宁老实，你太坏了，你这叫忘恩负义！你这叫恩将仇报！吴超吸过毒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跟我闺女结婚这十几年，因为吸毒去了三次戒毒所，我闺女怕我着急上火，一直瞒着我说出差了。可这次，他贩毒被抓了。你说你让我咋办？我闺女孩子也有了，脸也丢了，家也败了，你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你算是把我闺女给毁了，你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宁老实傻在那儿，愣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支支吾吾地说，吴超那孩子吸过毒的事儿，我的确听说过，当时我是真想跟您实话实说来着，可是我想起了您对我说过的，婚姻是件大事，要多说好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家婚，年轻人犯错误，要给人家改正错误的机会。您不是说就因为我说的一句实话，把陈立顺的对象给搅和黄了吗！您还说他特别恨我，所以我就……
宁老实的这一番解释，噎得王利国哑口无言。当他顺过气来，慢慢地站起身，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宁老实，看着看着，突然就把那杯酒泼在了宁老实的脸上，说，你就是头蠢猪，你就是个十足的混蛋。然后扔下酒杯，转身走了。
宁老实哭了，眼泪顺着老脸往下流，泼在脸上的那杯酒也顺着老脸往下流。他不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感到很委屈。
我宁老实说真话、说实话的时候，觉得活得光明磊落，却涨不上工资，分不到房，还毁了陈立顺的一桩婚姻。后来开始学会说好话了，尽管有时是违心的，但占尽了便宜，还混了个好人缘，可这又害了王利国的闺女。我宁老实活了六十多岁，怎么就越活越不明白了呢！人生在世，到底是该说真话说实话好呢，还是顺情说好话好呢？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想抽自己。他想砸桌子。他无处发泄，就拿起桌上的酒瓶，嘴对嘴的，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从昨晚到现在，肚子里只有一个煎饼果子的宁老实毕竟是空腹，喝进去的酒精立刻就开始闹事了，他感到了天在旋地在转，他感到了浑身无力腿发软。他想回家，刚走出几步就走偏了，他觉得要摔倒，就高声大叫，服务员，你们餐馆的地怎么啦？为什么铺得不平？服务员赶紧跑过来扶住他，搀着他走出了餐馆。刚到餐馆门口，他推开服务员，说，我就是头蠢猪，我就是个十足的混蛋。然后自己晃晃悠悠往前走。
餐馆门前的路边，停了很多车，宁老实没走出几步，就撞到一辆车上摔倒了。他扶着车踉踉跄跄爬起来，刚要走，停车场的看车人跑了过来，他弯下身子，看看车撞坏了没有。如果把车撞坏了，看车人是有责任的。
这时，喝得晕头转向的宁老实也凑过来弯下腰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呀了一声，说，真对不起，车标让我给掰歪了，刚才我是抓着这儿站起来的吧？这得赔多少钱呢？看车人笑了，说，你走吧！坏了我赔。宁老实不走，他说，做人不能这样，车标是我给掰歪的，怎么能让你赔呢？看车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够了，说，这车是北京现代，不是广汽本田！宁老实揉揉眼睛看了看车，哦了一声，晃晃悠悠走上大街去拦车，他见车就拦，非常危险。一辆警车开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宁老实哭了，说，我是蠢猪，我是个混蛋。我要打车回家。警察见他喝多了，说，你站在大街上拦车多危险啊！我送你回家。宁老实擦擦眼泪，看看警车，又看看警察，说，你这不是出租车，我要打出租车回家。警察指着警车说，这就是出租车，你看，车身上不是有价格吗，每公里一块一。宁老实哦了一声，上车了，哭着说，我是头蠢猪，我是个十足的混蛋。
第二天早上，宁老实醒了，头疼得像要炸裂。他想起昨天的事，觉得特对不起王利国，更对不起王利国的闺女。他想着想着就哭了，一整天，他一直在哭。他觉得人活着特别没意思。
刚下楼，宁老实就碰上了带着孙女，长着满脸双眼皮，五十六岁长得跟六十五岁一样的邻居徐妹妹。隔着老远，他就亮开嗓门儿吆喝道，嘿！瞧瞧，瞧瞧，知道的您这带的是您孙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带的是您自己的闺女呢！您这是怎么保养的啊？怎么越活越年轻啦！
邻居徐妹妹明知道宁老实说的是假话，却依然乐得合不拢嘴，说，这话我爱听。有工夫上家来一趟，儿子昨晚送来一箱平谷大桃，给您拿几个家吃去。
得嘞！我这就先谢谢您啦！宁老实乐颠颠地走出了小区。
老伴儿没在家，宁老实又睡到自然醒，早餐自然就没有着落。他踱着步子来到小区对面卖煎饼果子的摊位前排队。看着做煎饼果子的那位长相极其普通的中年妇女，他提高了嗓门儿，说，您瞧瞧人家这闺女，长得这么端庄、靓丽，还能放下架子出煎饼摊儿。这就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谁家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那得积几辈子德呀？听了这话，做煎饼果子的中年妇女两腮一红，低下头，边往刚摊好的煎饼上抹辣酱，边抿着嘴乐呵呵地说，这个大哥可真会说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等宁老实排到的时候，那中年妇女特意在煎饼上多磕了一个鸡蛋。等这份特制的煎饼果子做得了，她用纸包好，递到宁老实的手上说，大哥，吃好了再来哈！
宁老实说了声谢谢之后，乐颠颠地捧起煎饼果子，边吃边走向城铁站。他要坐上城铁13号线到西直门，然后换乘地铁2号线到复兴门，之后再换上1号线到苹果园，出了地铁还得再换两次公交车。
麻烦吧？北京这座城市真的是太大了，要想会会亲友，哥们儿姐们儿聚聚餐，就跟出趟差似的。要么北京怎么就有这么一句“五里地赶张嘴，不如在家喝凉水”的俗语呢！
按说宁老实原来可不是个喜欢凑热闹赶嘴的人。今天他长途奔袭，换三次地铁，再倒两次公交，绕了这么个大弯子去吃这顿饭，为啥？是因为今天请他吃饭的人是王利国。王利国什么人啊？除了是改变自己人生的恩人之外，那还是位副厂长呢！虽然说是已经退了休的副厂长，可副厂长的级别是摆在那儿的。王利国住厂职工宿舍，他能请谁吃顿饭，厂里职工和家属们都看着呢，荣光啊！
要说宁老实和王利国之间的关系，那可是非同一般，他们俩是发小，同岁、同学、同时参加工作，又进入了同一家工厂当车工。人家王利国参加工作之后，从工人到班长，从工段长到车间主任，再到副厂长，一路高歌猛进，直到退休。可宁老实呢？从参加工作就是工人，然后从工人再到工人，混到退休还是个工人。
同时进厂，同样是车工，在技术方面，宁老实还获得过两项刀具改革创新成果奖，可就是没干过王利国。为什么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太低。
当年的宁老实，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又拧又实诚。他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会绕弯子，张口是真话，闭口是实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就因为他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说有一次车间评选先进工作者，大家都知道候选人是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争着说好话，可等轮到宁老实发言的时候，他却说，要是开病假条出去干私活的人都能当先进，那我就能当劳模！得！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这种实话，他总是在说。说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因此，每到涨工资，分房子，评先进，只要是宁老实的好事，到了群众评议这一关，一准儿被刷下来。他工资落下一级不说，房子也没分到，临到快退休了，要不是王利国副厂长看在是发小的份儿上帮了一把，恐怕他连七级工都进不上。
要说真正改变了宁老实人生命运，改变宁老实人生观的，就是退休前的那次涨工资。
毕竟是发小，王利国担心这次涨工资再出现问题，就提前找到宁老实，给他提个醒，讲讲处世哲学，讲讲为人之道。王利国说，老实呀，要按论资排辈呢，你打小进厂，是地地道道的老职工了，没有功劳也算是有苦劳，对吧！论技术呢，你宁老实是咱们厂里的技术尖子，按理说你早就该进八级工了。可你宁老实就是没进上，还落下一级。这是为什么呢？我今天把话说白了吧！就是你的嘴比脑子快，说什么话不过脑子，太直、太实，得罪了很多人。平时说话你不注意，得罪过的人，到了关键时刻，都是你的敌人。中国古人有句话，叫作“树敌过多与己不利”。中国民间还有一句俗话，叫作“话到舌前留半句”。这些话是啥意思？其中的道理你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宁老实听得一头雾水，说，你这是代表厂领导班子跟我谈话，还是咱们个人之间说事儿？你要是代表厂领导班子跟我谈话，那就给我玩儿去，你少来教训我。要是咱们哥们之间说事儿，你就别跟我绕弯子，有啥事儿直说。
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你这张嘴上了呢！王利国很有耐心，我今天找你呢，肯定有事，严格地说是公私兼顾，并且还是好事。不过你不能犯拧，不能急，你得慢慢听我把话说完，然后你再表个态，你的好事儿就来了。
打住！打住！宁老实脖子一梗，抬起右手，做出阻止状，说，你拿我打镲、逗我玩儿是吧？在咱们厂，啥好事儿都不可能落到我头上，咱有自知之明！
看看！看看！又犯擰了不是？王利国耐着性子说，什么事儿你得先听我把话说完了，然后呢，你要是觉得有道理，你就听我的，觉得没道理，你就坚持你的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宁老实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王利国拍了拍宁老实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说话，你得先要过过脑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别太直，也别太实。常言道，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这个道理很浅显，不难懂吧？你得学会说好话，你得学会给别人说好话。你给别人说了好话，别人就会感激你，到了关键时刻，别人也会给你说好话，这叫以心换心。说好话是没有成本的，你为啥不说呢！前几天，红头文件下来了，明年又要涨工资。如果你继续拧下去，不把群众关系处理好了，这次再涨不上，咱把钱的事先搁一边，这街坊四邻的怎么看你？亲戚、朋友、同学们怎么看你？老婆孩子怎么看你？混了一辈子就弄个六级工回家啦？到那个时候，我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宁老实一听，拧劲儿又上来了，什么叫说好话？不就是不说真话不说实话说假话吗！如果亲戚、朋友、同志、同学在一块儿一句实话没有，一句真话没有，全是你恭维我，我恭维你，大家伙儿都转着圈地说假话，互相哄着玩儿，这个社会成什么了？
又犯拧是不是？王利国说，怪不得厂里人都说你是山东省倔县犟村的老拧头儿呢！你给我听好了，我并不是非得让你说假话，就是别说那些招人不爱听的话，得罪人的话，特别是伤害别人的话！
我说真话就伤害人啦？宁老实脖子一梗，你别把什么事儿都说得那么邪乎好不好！
你伤害的人多了。王利国说，我仅举一例，让你长长记性。你记不记得咱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咱们机加车间车床最后一排使C630床子的那个陈立顺？
当然记得啦！宁老实说，不就是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就调去支援大西北的那个陈立顺吗！
亏了你还记得人家。王利国说，你把人家给害惨了！
胡说八道！宁老实又急了，他梗着脖子说，我跟陈立顺一没冤二没仇，怎么就害着他了？
王利国问，那时候陈立顺搞了个对象，毛纺厂姓金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啊！宁老实说，后来不是黄了吗？
因为什么黄的你知道吗？王利国说。人家好端端的一桩婚姻大事，就是因为你的一句实话，棒打鸳鸯，生给搅和黄了！
嘿！嘿！嘿！打住！打住！宁老实有点急了，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怎么就是我给搅和黄了的？
你这张臭嘴呀！王利国说，人家陈立顺搞的那个对象，俩人都特别乐意。那段时间，一下班，俩人就约会，看电影，溜马路，逛公园，整天形影不离的。看姑娘这么上心，姑娘的舅舅不知道怎么就拐弯抹角找到了你，跟你打听打听陈立顺这个人怎么样。本来你开始说得挺好，说陈立顺这个人聪明，好学，钻研技术，要求进步。说到这不就完了吗！你可倒好，又加了几句，其实陈立顺这个人吧，哪儿都好，就是有点爱玩儿牌。玩牌他总赢，現在他穿的那双皮鞋，就是赢钱买的，要不怎么说他聪明呢！你说你，后边加这几句干啥！要知道那可是姑娘的亲娘舅啊！人家回去就跟他姐姐说了。姑娘的父母一听，这还了得，整个儿一赌徒啊！立马告诉介绍人，不成。这事儿就黄了。
宁老实听了，脸一红，刚要辩解，王利国一挥手，你给我打住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宁老实我告诉你，陈立顺好玩牌不假，动输赢也不假，可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年轻的时候谁还不犯点错误呢，以后改了不就行了！干啥要给人家揭老底啊？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家婚。可你呢，一句实话，毁了一桩婚姻。你知道吗？陈立顺调走的时候，咱们车工班的人集体欢送他吃了一顿饭，就没叫你，他说他恨你，你明白了吧！王利国平静了一下，说，老实呀！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来指责你，伤害你自尊心的，而是我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时候，说实话就等同于说了别人的坏话呀！
宁老实真的蒙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一句实话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他的脖子终于不再梗了，羞愧地低下了头。
知道实话与好话之间的差别了吧，要不怎么能有美丽的谎言这么一句话呢！王利国拍了拍宁老实的肩膀，说，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面对现实，说说明年涨工资的事。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今天我就想劝你改变一下你说话的方式方法。也就是说，在涨工资之前，你要把厂里与你有矛盾的，对你看法不好的人际关系都得捋顺了。捋顺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多说好话，主动说好话。从现在开始，你见了谁都要微笑，只要开口，就是好话——你千万别说你不会说好话，俗话说，没吃过肥猪肉，没见过肥猪走吗？别人是怎么说好话的你总会听到过吧！如果你要是真的不会说好话，我教你一个口诀你就会了，遇见老人说年轻，见着小孩夸聪明，碰上男人事业成，所有女人都漂亮。记住了吧！对了，遇上领导别忘了说英明。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你要知道谁跟你有过矛盾，谁跟你结过梁子，然后你就不失时机地在背后说他的好话。中国人有个习惯，喜欢传话，所以，你要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里，看似不经意间，谈起与你有矛盾的那个人的时候，你就夸他，说他的好话。我知道爱传话的人大部分都喜欢传谁讲了谁的坏话，但你不用担心，也有一少部分人不分好话坏话，什么话都喜欢传。只要你的好话说多了，肯定会传过去。只要传过去了，与你有矛盾的人就会想，这个宁老实背地里都说我的好话，对我不错啊！是不是我小心眼儿啦？这样一来，矛盾就化解了。你要记住，说好话是没有成本的，不用请客，不用送礼，动动嘴就行，为啥不多说呢！只要你能坚持，见着谁都主动去说好话，到了来年涨工资的时候，你那又倔又拧的形象就会得到全面改变。然后呢，厂部领导那边的工作由我来做。如果你能坚持按照我给你制定好的好话战略实施下去，我想不只是涨工资一件好事，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也该有你了。怎么也不能让你住着筒子楼退休吧！
宁老实听着听着就高兴了，说，其实好话我也不是不会说，只是我没说习惯，就怕说谎话时脸红。
嘿！你个宁老实，说好话怎么就成了说谎话呢？王利国说，你要从思想深处认识到好话坏话与谎话实话之间的关系。更要记住帮别人说一句好话，就可能成全了一个人的好事。说人家一句坏话，就有可能害了一个人的一生。当然了，像你这种说惯了实话、真话的人，冷不丁地换一种表达方式肯定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坚持说，说时间长了，说顺嘴了，也就成习惯了。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啊！
宁老实似有所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谈话让宁老实失眠了。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既有兴奋，又有担忧。兴奋的是毕竟是发小，在涨工资的关键时刻王利国能主动出手帮一把。担忧的是自己从来不会顺情说好话，突然要见谁都得主动去说好话会不会脸红。宁老实思来想去折腾到东方发白，才浅浅地睡了一觉。上班的路上，他一直无精打采，碰到了熟人也没主动上前说句好话，只是点个头就过去了。
由于缺觉，午间休息时，宁老实的困劲儿上来了，大家还在吃饭，他就躺倒在车间休息室的床上，糊里糊涂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王利国副厂长来了，他批评宁老实说，上班路上，碰上了那么多厂里的熟人，你得主动跟人家说话，夸人家呀！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来，我现在教你，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好不好？宁老实点了点头。王利国说，刘师傅，您儿子长得可真帅！宁老实就学着说，刘师傅，您儿子长得可真帅！王利国又说，这工作服穿在小孟身上都这么好看，小孟的身材可真好！宁老实跟着说，这工作服穿在小孟身上都这么好看，小孟的身材可真好！王利国又说，你瞧瞧人家小魏，那车刀磨得，车出来的变数箱副轴，不用上磨床，光洁度就能达到两花六。宁老实又跟着说，你瞧瞧人家小魏，那车刀磨得，车出来的变数箱副轴，不用上磨床，光洁度就能达到两花六。 毕竟是大白天。毕竟是躺在车间休息室里。宁老实并没睡实，似睡非睡，梦中王利国副厂长教他的那些话，在他学着说的时候，就像广播电台直播节目似的，都直播了出去。正在吃饭的工友们都听傻了，说，谁说宁师傅专盯着别人的缺点不会说好话！人家宁师傅是把对大家伙的好印象装在心里了，睡着了说出的梦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实话呢！大家正议论着，宁老实被吵醒了。看他醒了，大家都满脸友善地看着他。小魏搬来椅子放到桌边让宁老实坐。小孟把宁老实的饭盒递了过来。刘师傅用宁老实的茶杯给他新沏了一杯茶。小魏说，别看宁师傅平时不夸人，其实人家心里有数，只是不挂在嘴上。小魏说完，休息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这和谐友好的气氛让宁老实感到无比温暖。这种温暖是怎么来的呢？宁老实有点蒙。当他得知是刚才睡着了说梦话的时候夸人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说别人的好话竟是这么重要，连梦中说的好话都这么管用。
宁老实彻底地服了。从此，他见了谁，都会说上一堆的好话。并且在王利国教他的那些套路基础上还有所发挥。比如，大家都公认的抠门儿，他就夸人家会过日子；比如，这人乱花钱，他就夸人家大气，是做大事的人；比如，这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他就夸人家有内秀，沉默是金；比如，碰到了话痨，说起来没完没了，他就夸人家才华横溢，是个演说家的材料；见到胖的说这人憨厚，见到瘦的说这叫一个精神，见着眼睛大的叫水灵，见到眼睛小的叫迷人……好话越说越顺，宁老实的人缘也越来越好。
在宁老实的好话战略作用下，在发小王利国副厂长的帮助下，宁老实不仅得到了好人缘，还彻彻底底地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在退休前，他顺利地连进两级，拿到了八级工匠，又顺顺当当地拿到了最后一次的福利分房。
城铁、地铁，上上下下换了三次。公交车，左转、右转，又换了两次。最终，宁老实七拐八拐，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了王利国说的那家餐馆。他推门进去，用眼一扫，就看见了墙角那张桌旁坐着的老同学王利国。他乐呵呵地打着招呼走过去，可王利国沉着脸，没理他，一直看着窗外。
利国，您这是怎么了？宁老实在王利国的对面坐下来说，这是谁招您生气啦？
王利國看也不看宁老实一眼，冲着服务员一挥手，高声叫道，上菜！
菜码很小，盘子却很大。几乎每道菜的旁边，都摆放着几片绿色的芹菜叶、黄色的桔子瓣等造型。有的菜旁边还摆上了用胡萝卜片切的花，糖心萝卜雕的花，看上去很优雅，很艺术。王利国倒上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也不说句话，一口就干了下去。宁老实有点蒙，端着酒杯看着王利国，傻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喝。
王利国不抬头，也不看宁老实，用筷子翻弄着盘子里的菜，那些好看的造型，在王利国的筷子翻动下，变得支离破碎。半天，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实呀，咱俩儿是发小，又是最好的同学加铁哥们。你拍着良心问一问自己，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帮助，我对你的关照，是不是都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的！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求你报答我什么，但你不能恩将仇报害我吧！
宁老实一头雾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蒙头蒙脑地问，利国，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没有您的帮助，没有您的关照，哪儿能有我的今天呢？我感激都感激不过来，怎么会害您呢？您说的这些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我问你。王利国突然严肃起来，我闺女跟吴超搞对象的时候，我问没问过你，你姐邻居家那个叫吴超的小伙子怎么样？
宁老实说，问过呀！我说了，他挺好的！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王利国的手开始颤抖，嘴唇也在颤抖，脸色变得铁青。他恶狠狠地直呼其名，宁老实，你太坏了，你这叫忘恩负义！你这叫恩将仇报！吴超吸过毒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跟我闺女结婚这十几年，因为吸毒去了三次戒毒所，我闺女怕我着急上火，一直瞒着我说出差了。可这次，他贩毒被抓了。你说你让我咋办？我闺女孩子也有了，脸也丢了，家也败了，你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你算是把我闺女给毁了，你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宁老实傻在那儿，愣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支支吾吾地说，吴超那孩子吸过毒的事儿，我的确听说过，当时我是真想跟您实话实说来着，可是我想起了您对我说过的，婚姻是件大事，要多说好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家婚，年轻人犯错误，要给人家改正错误的机会。您不是说就因为我说的一句实话，把陈立顺的对象给搅和黄了吗！您还说他特别恨我，所以我就……
宁老实的这一番解释，噎得王利国哑口无言。当他顺过气来，慢慢地站起身，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宁老实，看着看着，突然就把那杯酒泼在了宁老实的脸上，说，你就是头蠢猪，你就是个十足的混蛋。然后扔下酒杯，转身走了。
宁老实哭了，眼泪顺着老脸往下流，泼在脸上的那杯酒也顺着老脸往下流。他不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感到很委屈。
我宁老实说真话、说实话的时候，觉得活得光明磊落，却涨不上工资，分不到房，还毁了陈立顺的一桩婚姻。后来开始学会说好话了，尽管有时是违心的，但占尽了便宜，还混了个好人缘，可这又害了王利国的闺女。我宁老实活了六十多岁，怎么就越活越不明白了呢！人生在世，到底是该说真话说实话好呢，还是顺情说好话好呢？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想抽自己。他想砸桌子。他无处发泄，就拿起桌上的酒瓶，嘴对嘴的，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从昨晚到现在，肚子里只有一个煎饼果子的宁老实毕竟是空腹，喝进去的酒精立刻就开始闹事了，他感到了天在旋地在转，他感到了浑身无力腿发软。他想回家，刚走出几步就走偏了，他觉得要摔倒，就高声大叫，服务员，你们餐馆的地怎么啦？为什么铺得不平？服务员赶紧跑过来扶住他，搀着他走出了餐馆。刚到餐馆门口，他推开服务员，说，我就是头蠢猪，我就是个十足的混蛋。然后自己晃晃悠悠往前走。
餐馆门前的路边，停了很多车，宁老实没走出几步，就撞到一辆车上摔倒了。他扶着车踉踉跄跄爬起来，刚要走，停车场的看车人跑了过来，他弯下身子，看看车撞坏了没有。如果把车撞坏了，看车人是有责任的。
这时，喝得晕头转向的宁老实也凑过来弯下腰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呀了一声，说，真对不起，车标让我给掰歪了，刚才我是抓着这儿站起来的吧？这得赔多少钱呢？看车人笑了，说，你走吧！坏了我赔。宁老实不走，他说，做人不能这样，车标是我给掰歪的，怎么能让你赔呢？看车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够了，说，这车是北京现代，不是广汽本田！宁老实揉揉眼睛看了看车，哦了一声，晃晃悠悠走上大街去拦车，他见车就拦，非常危险。一辆警车开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宁老实哭了，说，我是蠢猪，我是个混蛋。我要打车回家。警察见他喝多了，说，你站在大街上拦车多危险啊！我送你回家。宁老实擦擦眼泪，看看警车，又看看警察，说，你这不是出租车，我要打出租车回家。警察指着警车说，这就是出租车，你看，车身上不是有价格吗，每公里一块一。宁老实哦了一声，上车了，哭着说，我是头蠢猪，我是个十足的混蛋。
第二天早上，宁老实醒了，头疼得像要炸裂。他想起昨天的事，觉得特对不起王利国，更对不起王利国的闺女。他想着想着就哭了，一整天，他一直在哭。他觉得人活着特别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