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别离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uaiguaikele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白象似的群山
  救援队是在第二天找到他的。
  他们带着我去辨认。那时候他已经被运回来,我跟随着便衣警察去医院的太平间。他就睡在其中一个抽屉里,像是他给我描述过的胶囊旅馆。当然,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当警察找到号码把格子拉开的时候,我感觉像是美国大片里劫匪抢劫银行时从保险柜里拉出来一个抽屉。
  记得小时候祖父的中药铺里,也有这样的抽屉。每次有人来抓药,祖父就会从一排立柜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拉开。然后,从里面抓出一大把中草药来。可惜这次拉开的抽屉里没有中草药,只有他那张摔烂了的曾经英俊的脸。
  仅从那一件印满血渍的花格子衬衫我就可以断定,肯定是他。不会有错的,因为,昨天,就在昨天,我和他在一起待了一天。
  但我不想看他,这样对我不公平。我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做,至少不应该当着我的面,那样其实——很不好。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写一篇悬疑小说。那是一个关于谋杀、仇恨、背叛的故事。小说开始得并不顺利,我喝了五杯咖啡,才勉强有了一个并不十分满意的开头。接下来,我又陷入无法继续的焦虑中。这时候,电话响了。这让我更加焦虑。因为我写作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打扰,当然包括电话铃声。
  我摁死了电话。但很快,它又固执地响起来。我担心是送快递的,之前,我在网上买了一件私人用品,我想起来了,这正是我之前没有关机的原因。
  我摁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你找谁——”我尽量显得有些教养。
  “听不出我来了?猜猜。”那边的声音略显疲惫,还有些沙哑。是一个男人,显然,并不是快递。
  “快说,你是谁?否则,我要挂了。”我的年纪已经不允许我搞这样的猜谜游戏,要是年轻二十岁,或许我有兴趣;再或者,如果是个美妙的女声,我也许会猜一猜。可如今,我没有年轻二十岁,电话那头,也不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孙磊。我是孙磊。”那边显然也不是二十岁的年纪了,他懂得,中年人,没耐心矫情,他听出来我很有些不耐烦。
  “孙磊?怎么是你?我们得有二十年……”我疑起来,脑子里出现一个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脸。
  “一点没错,二十年零五个月了。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头的孙磊直接说,“我到你的城市了。方便的话,见个面吧。”
  三天前,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一个叫“孤独的鼹鼠”的人加我。我很少进这个群,二十年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如今,二十年后,绝大部分的人都已印象模糊,我又何必去重新燃起再与他们交往的欲望呢?但我还没有退群,因为我曾经暗恋过的一个女生也在里面。她显得很活跃,样貌变化不大,看来过得不错。但我并没有加她微信,我还不至于傻到主动去加一个并不喜欢我的女人的微信,向她暴露我的不堪的日常生活。我的朋友圈发得也不多,偶尔发一次,也都与我读的书有关,她肯定也并不感兴趣。再说了,我暗恋她,她也未必知道。十六七岁的年龄,暗恋这件事更多的是夜晚被窝里意淫的载体,在我的青春期,曾经以这样的方式与她做过无数次爱,可惜,她并不一定知道。如今,偶尔我还会来那么一次,有时候是看着她朋友圈的照片,有时候,模糊得也搞不清是不是她。
  孤独的鼹鼠就是孙磊。
  我高中时唯一的好朋友。曾经有一度,很多人认为我俩是同性恋。也难怪,像我这样一个不与人交往的人,那几年几乎和孙磊形影不离。那时候,我俩都住校,在一间宿舍,是上下铺的关系。他长我两岁,但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孱弱些。后来我知道,他有胃病,这是他长期身体瘦弱的主要原因。
  我们在我楼下的酒馆見面。
  他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面色苍白,身体还是那样瘦弱。加上微信之后,我们曾聊过一次。我听说他之前在深圳一家外企上班,算得上是白领。可眼前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的胡子从苍白的脸上冒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是络腮胡子。
  “听说你这里有一座山很美,我就来了。”坐下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也不是为了爬山。还是想见见你,最近老是梦见高中时候的事儿。我是不是老了?”他苦笑一下,看着我说,眼睛里好像明汪汪的。
  “喝什么酒?”我问。
  “牛二,高度的。”他说。
  “来两个牛二,高度。”我喊给服务员。我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头去,声音有些发颤。
  在此之前,我知道他刚辞了职。身体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说。“就是想给自己放个假,出来走走。”
  我完全理解他这种想法。三年之前,我也是这种状态,我从体制内滚了出来;然后,我也从那个家里滚了出来。在体制内写了十年材料,我有了种想把自己剁了的冲动;在那个所谓的家里生活了四年,我有种想剁了别人的冲动。幸亏没有孩子,几身衣服,一个旅行包,我就轻松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手机卡出门的时候就丢在了下水道里,一个人来到了这座山下的小城。
  我并不适应婚姻生活,这个结论也许是对的。我从心里这么认为。我更不能适应有单位的生活,我也早就这么认为了。我喜欢一个人躲在某个角落里,不为人知。所以,“孤独的鼹鼠”这个网名,同样也适合我。
  我现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这个工作其实也并不自由,写不出稿子来,同样可以让生活充满无休无止的焦虑感。
  “但,也许,这种焦虑感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孙磊在微信上说。
  我不知道一个白领的焦虑感是什么,但这句话让我一惊。也许,他说出了我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高中时期的那个孙磊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
  “很想去看看你那里那座山,顺道找你喝一杯。”三天前,他说。
  “好啊,来吧,我陪你。”我回复他。那时候,是凌晨三点,我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好多年了,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人在微信上,说这么久的话。其实,不仅微信,生活中也没有。   这一片山,的确很美。像一个极乐世界。山不是很高,却连绵起伏。推开我租住的公寓窗户,从十八楼望过去,山顶和我几乎在同一高度上。每个傍晚,我都会在窗户前待一会儿。抽支烟,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发会儿呆。
  “它们真像一群奔跑的白象。”
  那天晚上,孙磊住在我这儿。可惜我只有一张床,单人床。我准备把床让给他,我打地铺。但他制止了我,“又不是没有一个床睡过,地板上太凉了。”
  读高中的时候,宿舍里没有暖气。到了冬天,我们俩就睡在一个床上,那时候,我们每人有一床薄薄的棉被,我们合起来睡“通腿儿”,就会暖和一些。不光我俩那样做,好多人都那样睡。我的脚凉,睡着睡着总是把脚伸进他怀里,他就那样抱着,很像《农夫与蛇》寓言里怀里抱着的一条蛇。
  那天睡得很别扭。离婚之后,我还没有与另一个人一起睡过;何况,还是一个男的。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性生活,我也有一个“女朋友”,可是“她”已经漏气了,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下的地板上,没有一点动静。我还有一个包裹,但还迟迟没有等到。也许,就在今天,我的新“女友”就会来到了。但,即使“女友”,我们做完后,我更习惯一个人睡。
  我们每人喝了两个“牛二”,半夜的时候,我有些口干,便起来摸索着找水喝。喝完水,有些头疼。我记得冰箱里还有两片布洛芬缓释片,我又找出来咽了下去。我总是这么干。布洛芬真不错,它可以缓解我的疼痛——包括很多地方的,疼痛。
  孙磊也醒了。他去卫生间撒尿。抽水马桶哗啦一声,在暗夜里仿佛雷声。
  我睡意全消,躺在床上伸了一下胳膊腿,打开了手机。我喜欢半夜醒来刷朋友圈,那时候朋友圈很安静,有时候也会发一条,但往往几分钟之后还会删掉。我总是这么犹疑不定,我知道这样不好。不光是我,我前妻也这么认为。
  孙磊没有再躺到床上去。我估计他也睡得不好。听说他离婚了,在此之前,他们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与我不同的是,他们有一个孩子;但孩子并没有跟着他,在他前妻那儿。这样看来,我们情况也差不多。
  他扯开了窗帘,推开窗户,站在窗户前抽烟。
  天色微明。几十公里外,连绵的群山奔跑起来。像一群大象。
  “我终于明白海明威小说《白象似的群山》里那个比喻了。”他喊我过去看。
  我站在他身后,果然。我也看到了一群奔跑的动物,灰蒙蒙的,有点像白象。
  “以前我可不理解,群山怎么会像白象呢。我一直在为海明威小说中这个拙劣的比喻耿耿于怀,那个女人什么眼神呢。”孙磊说。
  我想起来,高中时,我们曾一起读过海明威的一个小说,说的是一对男女要去堕胎,在火车站等火车的故事。那个女人看到远处的群山,说像一群奔跑的白象。当时我们对这个譬喻都不理解,记得还和语文老师争执过,语文老师也没有说清楚,但是这一群白象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我们脑子里。
  “一点不错,的确像象群。”我同意他的说法。
  天气不错,微阴。我和孙磊一起向山上走,山顶那里有一处寺庙,寺庙香火很盛。据说可以求福得福,求仁得仁。寺庙后面有一处断崖,叫欢乐谷。我们打算到那里看看。山不高,山路却陡,身上出了微汗。山风吹过来,竟有一些冷。但这总比艳阳高照,把人晒得晕头转向好得多。
  这座山我来过多次,之前都是我一个人爬。这是唯一一次与别人同行。我其实不是很习惯这种感觉,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周围黯然无声,我置身其中,才会觉得安全、舒心。幸亏孙磊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到山顶寺庙的时候,我陪他进去烧了香。他低着头在那里跪了半天,我觉得无聊,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他还没有起来。我觉得他心里可能遇到了坎。
  人总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遇到坎儿。但再难的坎,也得自己迈,别人帮不了你。当然,把事儿给菩萨说说,也许会好一些。
  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我忽然想起来,高一下学期的一次春游。那时候,学校还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担当,春天的时候,总会不顾安全地组织一次春游。我们班选择的是鸡公山。鸡公山并不是有很多鸡,只不过那座小山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公鸡——但恕我眼拙,我一直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像的。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三百多米——这在我们大平原上已经是很突兀的风景了。鸡公山也并不险峻,但山顶上有一棵大松树,那松树非常茂盛,树冠像一张大伞。据说这树是唐朝时栽的。树旁还有一个石头房子,几乎已经坍塌成了废墟,但废墟的石碑上还有残存的字迹,据说是名家所题,只是都已经辨识不清。据说房子已经重建,县里投资了很多钱,如今成了一处景点。那一天,我和孙磊,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我们踩着碎石,进了废墟。其他女同学和老师都没有上来,他们在下面的空地上铺开报纸,开始吃随身带上来的火腿肠、茶叶蛋。他们总是这样,春游一次,仿佛就是为了吃似的。
  废墟很乱,到处是垃圾,还有游人留下的便溺。一只死猫,躺在乱石中,这让我们觉得很晦氣。我们“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就急忙走了出来。我们出来之后,我们班主任看我们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他说,你们进去了?我们点点头。他看着我们似乎欲言又止,然后说,快去那边山泉里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当天夜里,孙磊发起了高烧。晚上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冷得打摆子。半夜里,我不得不起来,去敲我们班主任宿舍的窗户。夜很黑,我有些害怕,把窗户拍得啪啪响。他肯定被我拍窗户的声音吓着了,我听见里面颤抖着尖叫了一声,直到听出来是我,他才披衣开门,放我进去。我说了孙磊的情况,他就穿衣服和我一起去喊校医。那时候已经是下半夜,校医很有些不耐烦,但碍于我们老师的面子,还是起来跟我们到宿舍去给孙磊打了一针。第二天,孙磊退了烧,但人好几天没有精神,恍恍惚惚的,晚上睡觉说起了梦话。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他的身体越发虚弱起来。
  后来,毕业那天,我们班集体喝毕业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们班主任给我们讲了一件事,让我们后怕不已。他说,那次春游,我们跑进废墟里,实在是惊扰了鬼魂,孙磊才病了一场。这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那个地方发生过命案,一个歹徒在那里奸污了一个女游客。不仅奸污了,还把人杀了。杀了之后,还用一把锯子把人给肢解了,那些尸块就埋在废墟的砖石下。后来事发,有人报了警,才破了这个案子。那歹徒被枪毙了,但据说早就杀过人,而且杀了还不止一个,是个连环杀人狂。他是南方人,犯了案之后流窜在此,事发后被捕,最后正法的。   怪不得!我和孙磊面面相觑,吓得脸色苍白,此后,一想起那次春游,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直到这些年,年纪渐大,我也开始做起悬疑惊悚小说来,那件事才慢慢淡化了去。如今,我和他一起爬山,刚才特意进到寺庙里,拜了一下佛,出来后坐在断崖上歇息,又说起当年的那次春游,仍心有余悸。
  “这个山上,不会再遇上什么奸杀案吧?”我开玩笑。
  “也不一定,其实,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嘟囔着,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样说着,天色又暗了几分,看样子,要下雨了。
  他把背包交给我,说要去石头后面小解。我接了过来,背包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几本书。
  我站在一棵松树下面避雨,夜色渐渐弥漫上来。山风越来越大,群山绵延,竟开始摇动起来。那真像一群大象,它们笨重、疲乏,喘息着越跑越快。我置身其中,喧嚣的声音把我淹没了。我牙齿打颤,忍不住也要奔跑起来了。
  象群呼啸着,朝山下的欢乐谷跑去。模糊中,我看见孙磊纵身一跳,朝着那奔涌的象群跳了下去。我呼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凄厉、颤抖,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警察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山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秋天的雨水发冷,让我浑身冰凉。
  黑魆魆的夜色中,有灯光从山下晃上来,他们把一件雨衣披在我身上,扶着我下山。
  后来,我就在那个抽屉里看到了他。他那么高大的个子,竟然缩小得像一根火柴,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火柴匣子里,看上去真不可思议。
  那一段时间,我的头疼病又犯了。我大把大把吃着布洛芬,可我的头疼一点也没有减轻。特别是夜半时分,不用开窗,我就能听见几十公里外奔腾呼啸的象群,它们粗重的喘息响在我的耳边,仿佛滚过一阵阵雷声。
  我打开电脑,试图继续开始我的小说。但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我关了电脑,装进背包,我决定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做一次远行。
  对,遥远的地方。至少那里,我可以看到一头真正的大象。
  当然,动物园除外。
  就这么定了。
  来日方长
  六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二十五分,美国纽约格鲁赫卡超市发生枪击案,十七人中枪,五人死亡。彼时,我洗完澡,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正在收看当天的新闻播报,画面上伊朗外交发言人正在声色俱厉地指责美国对其的经济制裁,并扬言要“以牙还牙”。十二时三十分,新闻播报结束,我们这里已经到了半夜,我关了电视,准备上床睡觉。
  我很少看电视,今天算是例外。当然,对于远在万里之外发生的真假不明的事儿也兴趣不大,相比看电视,我更乐意躺着翻一下手机。我躺下的时候,打开每日头条,就看到了格鲁赫卡枪击案的消息,我的心头瞬间凛过一丝悲凉,毕竟是数条人命,虽然是世界另一端的陌生人,但按照鲁迅先生所言,“无尽的远方,无穷的人们”,似乎也与我有关,兔死狐悲之情油然而生。但这种懊丧也就是一瞬,很快,困意袭来,我放下手机,脱光衣服,惬意地躺在了床上。
  天气很热,我打开了空调。一丝凉风吹来,我感觉舒服了很多,很快进入了梦乡。再醒来的时候,看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八点半了。打开手机,上面竟然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程相崧打来的,一个是老四打来的。
  程相崧是我的同学,现在是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老板,也是金牌大律师,代理过几起重大的经济案件。据说,好多头疼的官司,他都能打赢,代理过几位耳熟能详的名人官司,因此也身价暴涨,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年纪比我们大四五岁,也是我们的班长,读书时就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那时候诸葛亮是他的偶像,《三国演义》电视剧正热播,“舌战群儒”那一节他看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为了锻炼舌头的灵活性,据说出国时也曾深入红灯区“舌战群乳”,赢得了“第一好舌头”的雅号,如今走哪里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状态。春节回家,我们班组织了个小型聚会,单是他买的礼品也一人一份——每人一部新款苹果手机。我们这四个人,当年号称“江北四怪”,是方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学校有名的“四大才子”。三十年前,方老师教我们语文,是我们班主任,那时候,她不到三十岁,亭亭玉立,长得很像许晴,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她不仅课上得好,还会跳舞、会写诗,是我们这一群荷尔蒙旺盛的浑小子的心中“女神”,也是我们宿舍里睡觉前的主要谈论对象。反正,方老师组建“星星文学社”的时候,我们都是她死心塌地的粉丝,并成为文学社活动的主要力量。
  我把电话打过去,程相崧摁死了。我正要发微信骂他,他又打回来。
  “刚才在会议室,我出来了。干啥呢,才回电话?”
  “我还能干啥?像我这样的自由人,除了写小说,还不就是睡觉?”
  “长话短说,那個消息你看到了吗?”他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凝重。
  “哪个消息?”我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格鲁赫卡超市的枪击案,听说了吗?”
  “哦,这个呀。貌似在头条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和我有关吗?”我想笑,这是哪里跟哪里呀。
  “看来你还不知道,五人中有一名华人。我怀疑,我怀疑有我们方老师。”他说。
  “方老师?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巧?!你别乱说!”我脑子有点蒙。
  “这,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竟然有些吞吞吐吐。
  一周前,方老师在我们高中群里发消息,向我们告别。她高兴而又忧伤地发布了她要去美国的消息。我们纷纷在群里表示了最诚挚的祝福,方老师也很感动,拍了一个视频给我们发进来,她穿着松软的睡衣,面色红润,双手合十向我们频频点头,说,亲爱的同学们,谢谢你们,感谢你们,就此别过,我会在地球的那一面想你们的!方老师声音有些发颤,我仿佛看见她眼角有些发红,五十五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优雅,知性而美丽。
  我们都知道,我们漂亮的小师妹,几年前在美国获得了绿卡,两年前嫁给了一个白人老外,几个月前,又怀上了白人的种。我们敬爱的方老师于上个月十七号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在这之前,她还在讲台上站着给孩子们讲《诗经》,直到一个休产假回来的青年女教师接了她的岗。   记得春节聚会的时候,方老师也参加了我们的酒会。她就透露了退休后要去美国和女儿生活的意思——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寡居,一个人把小师妹雯雯抚养长大;雯雯的爸爸,她的丈夫,那个后来跳槽发达了的高个子体育老师,在她三十岁的年纪离开了她,那真是一个残忍的男人啊,据说,他找到了他的真爱,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姑娘;但方老师好像并没有遇上真爱,此后一直单身。当然,说这话并不是指方老师没有追求者,方老师追求者一大群,包括我们的班长程相崧据说也……但方老师洁身自好,始终寡居着——这让我们几个学生既感到遗憾,又感到安慰。其实,自从我离婚之后,也不是没有动过追求方老师的念头,方老师只比我大不到十岁,但是,这个龌龊的念头还是被我狠狠地掐灭了。因为我觉得方老师也不会同意,与其碰壁尴尬,还不如把这份爱埋在心底,这么想着,我为我的对方老师的真爱感动得自己泪流满面,好好喝醉了一次。
  方老师这一生——如果她真的已经遇难的话——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这全在于,她生下了一个漂亮、可爱又聪明的宝宝——马雯雯。后来,马雯雯改名为方雯雯,英文名Rose。小师妹雯雯从小聪明伶俐,多才多艺,长大后,学习非常突出。高考那年,方雯雯以全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北京大学。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简直就是扔下了一枚原子弹。我们那个中学建校五十多年,考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没突破两位数,考取全市状元的,她是唯一一个。方老师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候,大概就是那一年。那一年高考表彰会上,县长亲自给她娘儿俩披红挂彩,并安排了彩车载着她母女敲锣打鼓进行了全县游行。县里、学校不仅重奖了方雯雯,还给方老师这位“优秀教师”、“功臣母亲”授予了三等功,请她给全县教育系统及家长代表做了一场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会,县长亲自主持了报告会。站在铺着红地毯的主席台上,和县长一起坐在主席台锃亮的麦克风前,方老师流下了激动泪水。她数度哽咽,引发了无数次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次,我也在现场。我也为方老师高兴,但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坐到一半,我就悄悄溜出了会场,一个人跑到操场外面的河边抽烟。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像一群乌鸦。扩音器喇叭里方老师的普通话是那么标准,可是听起来却那么不是滋味。我记得高一时她教我们学课文,领着我们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声音动听极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群;叶子下面是脉脉的流水,不见一点颜色,而叶子更显得风致了。”
  此后,我和方老师联系得很少。我那一段時间,刚刚失恋,羞于见人,也不愿意见人;单位里的工作也辞了,窝在家里写小说。后来听说,方老师被请去到处作报告,穿衣打扮也更讲究,到哪里去,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就是在菜市场,一提起来她是当年状元的母亲方老师,卖菜的也会大方地让上几棵芫荽、几棵大葱,方老师呢,开始还推让,后来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我的小师妹方雯雯也争气,大三时就被推荐到美国爱荷华写作中心去做学术交流,后来又去做访问学者。研究生毕业后,就考到了美国的一所著名大学去读博士。博士后毕业,虽然费了一点周折,最后也算顺利地留在了美国。前两年终于拿到了绿卡,嫁给了一个美国白人。这几年同学聚会,方老师只要参加,她总会给我们讲一讲小师妹的故事,我们虽然听得兴致不高,但是大家还是会给她鼓掌。
  方老师这一辈子,虽然离婚那几年消沉了一阵子,但后半辈子,始终活到了人前,也算是知足了。很多人都以方老师为榜样,一提起来,就啧啧称羡。倒是我们几个“才子”,内心里替方老师感到一些悲凉。方老师作为老师,是合格的;作为母亲,也许可以称得上伟大。但方老师这一辈,我们觉得其实也很可怜——她似乎是一直没有她自己,后来几乎就是活在了女儿光环下的虚荣里。她没有爱情,失去了婚姻,没有绯闻,没有污点,她太自律,也太完美——我们那时候,多么期盼我们敬爱的方老师也有那么一两次绯闻呀!哪怕我们知道,有那么一次,方老师可以在孤独的夜晚趴在男人的怀里哭一次,我们也会流下欣慰的泪水,可方老师没有。特别是当我们几个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时候,我们更加觉得为我们的方老师感到难过。
  但也许方老师并不这样想。她就要出国了,她的女儿怀了孕,要生孩子,而她办好了退休手续,要飞去美国与她们一家会合了。但我们也有些隐隐的担心,因为我们知道,在美国可不是在我们小县城,在那里,是没有人认识她是全市高考状元的妈妈的。
  但我们不会说出来,我们不想让她扫兴。
  “那一定是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可爱死人的混血小宝宝!”群里的女同学发出了这样的惊叹,仿佛她们自己有了身孕也可以生个混血儿似的。
  “方老师,您真是有福气的人!”有人发帖说。
  方老师就会发出双手合十的微信表情来,紧接着又会打上一个害羞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一个娇羞的少女般。
  方老师此去,估计一时半会儿就不回来了。她父母都已经去世,丈夫早就成了别人,唯一的亲人就是女儿方雯雯,但方雯雯也成了外国人呀。
  方老师在的时候,我们每年至少可以见她一次。如今她一出国,我们心里竟怅怅的。我们觉得应该给方老师送送行。程相崧提议,举办一个欢送晚会,我们几个与方老师告告别。方老师不仅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年轻时候的“女神”,还一直是我们妈妈级别的爱护者。这些年,我们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谁没被方老师牵挂过?祝福过?我们应该搞一个小型的浪漫又不失庄重的告别仪式,让我们一起祝福方老师在国外“幸福快乐”。
  我们把这个方案给方老师汇报了一下,方老师却拒绝了。她说,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因为时间紧急,欢送晚会就不搞了。再说,你们也都忙着,不年不节地专程回来,也太费事。你们真的有这个心,那就等我回国时来看看我,我们再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我们虽然觉得遗憾,但也只好这样了。
  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消息是程相崧确认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方老师出国,程相崧从上海驾车单独去机场送她上的飞机……他措辞严谨,在群里写了一个讣告。那黑色的字体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把整个群给炸翻了。好多人都流下了泪,满群的蜡烛燃了起来。   方雯雯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证实了这一消息。她的录音断断续续、哽咽不止,她说,妈妈到了美国的第二天,早餐后去超市购买牛肉,准备给怀着孕好久没有吃过水饺的方雯雯做一顿牛肉萝卜馅的水饺,没想到,就这样出了意外。
  放下电话,我坐在沙发里呆了许久。方老师的剪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去,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没有想到,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方老师。可以设想,等那边的事处理完了之后,方老师再回来的时候,会躺在一个小木匣子里,我们的欢迎会才真正成了一次“告别”。
  我们相信了方老师那句话,她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老师那么急着奔赴他乡,没想到奔赴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老四也是我的同学,我们“四大才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写小说的,那天打电话给我,还不知道方老师遇难的事。他是想问我去不去参加一次文学采风活动,他说,如果我去他就去,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好好喝一杯。
  老四小说写得不错,这几年的文学活动,我们经常同时受邀。他爱喝酒,我也愛喝一点,见了面我俩免不了喝一杯。这一次,我本来不打算外出,因为手头的一个小说正写到紧要关头。但方老师的事让我心里静不下来,于是我回复了他,告诉他,我要去。
  他说,那好,他也回复主办方,去参加这个活动。正好他手头刚写完了一个小说,到那里再一起讨论讨论。
  我说,你写的小说叫啥名字?
  他说,名字叫《来日方长》。写的是我岳父的岳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毫无征兆地自杀的事,你知道,我爷孙俩一直很谈得来。但你不知道,自杀前我刚和他喝了一杯白酒,他给我讲了他当年当兵上战场上的事儿。后来他说他有了毛病,医生不让他喝酒了,下一次我去就不能陪我喝酒了。没想到我还没回到济南,他就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那一次喝酒竟然是一次那样的告别。我真够郁闷的!我这就发给你看看。
  突然,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心脏瞬间疼了一下。
  而此时,电视上播放的世界新闻上,有一伙蒙着面孔的人站出来声称对格鲁赫卡超市枪击案负责。
  去他妈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镜头一转,一个美女记者正在采访啜泣着的死者家属。一个画面一闪,我似乎看到了程相崧,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墨镜,就站在方雯雯后面。
  我抓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烈酒把我呛得咳嗽起来。我一把拽开窗帘,阳光猛烈地射过来,把我呛了一个趔趄。
  去他妈的!
  我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责任编辑:段玉芝
其他文献
四川泸州,这座地处川滇黔渝结合部的“醉美酒城”,近年来抢抓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机遇,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更加开放的胸怀、更加有力的举措,积极扩大改革开放,加快经济社会发展,2014年地区生产总值(GDP)达1259.7亿元,增速高于全省平均水平2.5个百分点,正朝着打造长江上游临港经济示范区和区域性服务业中心城市阔步前行。  泸州市商业银行, 泸州人民自己的银行,在泸州跨越式大发展的背景下茁壮成长。自
期刊
下午七点三十分,一辆风驰电掣的列车驶进哈尔滨站,列车员从控制室走出来,不慌不忙地打开车门,乘客们犹如洪水猛兽一般,使尽全力向外奔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裹,弯着背,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他们是来哈尔滨打工的,还是在另一个城市里打工回到哈尔滨的?这一点很难判断。  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退休的老年人在公园里跳广场舞还要热闹。我穿梭在人群中,与陌生人挤来挤去,花费很长时间才
期刊
我觉得我们遇见太早,我也觉得我们再见得太晚。不都一样么?  六年前,两人开始在同一所学校复读,压抑了一整年互相接近的冲动,毕业没几天,便尝了禁果,挽着手度过了三年。三年里,男人有恃无恐,喝酒,浑天度日,女人从期望,到失望,到绝望。见最后一面时,男人的下巴还露着烂肉,头天晚上喝大了,下巴栽在玻璃上,女人看见了伤,没眼泪,也没表情,便说了再见。  从再见的那晚说起。这天是两人分手后的第二个年头,女人要
期刊
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郑新立:  城乡一体化是经济最大动力  “十三五”时期,中国经济保持在7%的增长速度应该没有问题,这其中最大的动力是城乡一体化。我国目前仍面临需求不足以及通货紧缩两个问题。推进城乡一体化,就能够释放出农业现代化、新农村建设、农民工市民化巨大的需求潜力,解决当前需求不足的问题。如果把城市化一体化发展的需求激发出来,会产生出一系列重要的城乡建设的需求以及广大居民消费的需求,这对克服
期刊
著名美籍华裔女作家陈若曦来游齐鲁时,一下子就被济南珍珠泉的奇绝景色吸引住了,久久不愿离开,并对笔者说:“我这次回国,到了几个省,看了不少风景绮丽之区,但最能吸引我的还是这里——珍珠泉。”  济南泉水甲天下。众多的泉水大体上可分为四大群落,即珍珠泉泉群、趵突泉泉群、黑虎泉泉群、五龙潭泉群。珍珠泉泉群位于济南旧城的中心,除珍珠泉外,尚有溪亭泉等若干小泉。珍珠泉大有数亩,水底铺满细沙,泉水从细沙中钻出地
期刊
皮影匠恭喜  恭喜的皮影馆在“下只角”的虹镇老街上显得格外格格不入。这个上海滩人人避而远之的棚户区,老百姓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谁还会花钱去看皮影戏。但老街的人们都很喜欢恭喜,不仅是因为恭喜的名字讨喜叫人喜欢,还因为他逢年过节总会在巷子口给大家免费演出。每到那时,街坊四邻吃完晚饭就会搬个小板凳,一路叫着恭喜的名字往巷口的临时戏棚走,前面的人喊一句恭喜,后头的人就忍不住跟上一句发财,一说发财大伙就哈哈
期刊
白鹭,济南的市鸟,当然,它更是市中的区鸟了。  白鹭天生丽质,体态轻盈修长,纯洁美丽,是高洁优雅的象征。白鹭全身披着洁白如雪的羽毛,犹如一位高贵的白雪公主。它的嘴长、颈长、腿长,繁殖季节更加美丽动人,即使冬季蓑羽全部脱落,依然玉体洁白无瑕。白鹭眼睛金黄色,脸的裸露部分黄绿色;嘴黑色,胫和脚亦黑色;趾呈黄绿色。常曲缩一脚于腹下,仅以一脚“金鸡独立”。白天觅食(夜鹭多为夜间觅食),喜食小鱼、虾、蛙及昆
期刊
阳光在头顶灿烂挥洒,金沙江如美酒般酣畅地穿过裂谷,向东方奔去。揽挽着长江上游水系的这座小城,在川滇交界的山水间享受着自然资源的馈赠与偏爱。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区,一方气候温暖、水果丰产、资源富集的福地,正在以宜居宜游的康养之城姿态加速崛起。  近年来,攀枝花市仁和区大力发展阳光康养度假休闲旅游、川滇民族风情旅游、原始森林探幽和生态农业观光旅游等特色旅游产品,倾力发展阳光康养旅游产业,努力打造成为川滇
期刊
一  元旦刚过,地处华北平原的西历县正是隆冬季节。刚退下来的楚良智县长,早饭后像往常一样拎起公文包到县政府大院上班,到大门口猛地停下来,狠狠拍了下后脑勺:“退休了,还上什么班!”  他回到家,进卧室躺一会儿,然后又走到书房,心里生出一阵冰雪般的冰冷。他坐在沙发上,开始认真盘算如何打发退休后的日子。近一周县政府的工作都由代县长安排了,甚至他的办公室三天都无人打扫。他坐县长办公室里无工作安排,无人请示
期刊
眼前的女人五十开外,着一件不合时宜的深紫色羽绒衣,戴一顶黑色贝蕾帽,脚上是黑色长靴。已经入春了,很少有人会如此装扮。女人迎着夏木摘下了口罩。出现在夏木面前的是一张历经岁月风霜,而又不减生活韵致的面孔。这种相貌绝非城市女性所有,从她沉着的气质上看,也不像是普通的乡间女性。女人的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淡定磁力,夏木心下不免一惊:奇怪,我怎么一见到她心里便不安起来了呢?  夏木将惊诧稍加掩饰,干巴巴站着,等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