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个村庄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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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往往没有故乡感。但似乎也有,只是被割断了,自觉或不自觉随着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远走,然后便把他的故乡当作自己的家乡,就像一粒种子,在另外的土地上发芽生根,即使独身一人时也大致如此,在所谓‘自己的’那个旧故乡,往往只保持了‘种子’的状态……
  但种子,也是有记忆的。
  是的。有时种子的记忆还那么……那么,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来表达,没有一个词是恰当的合适的,它们都不具备那么多的纤细,也不具备那么沉的重量。”
  这段文字出自我的另一篇文章。
  我很羡慕一些人,提起故乡,他们有满满的记忆,偷吃邻家的苹果,放羊的时候和小伙伴在秋风中烤地瓜,捉成排的螞蚱让母亲油炸,在池塘里捉乌龟呛了水,被洗衣大婶拽住头发一把提出来扔到岸上……讲着讲着,有人便红了眼圈,过往像一阵雷阵雨,将人淋湿在猝不及防的想念中。
  我从来不提“故乡”两个字,我常常被故乡两个字困住,不知道如何描述。就像此刻,这两个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白雪,漫山遍野的松树白桦树,一溜红瓦砖房。但是,“籍贯”冷静地告诉我,我曾日夜滚爬,笑闹哭泣,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会出现在梦里的出生地不是故乡,我的故乡是父亲出生时定义好的,山东鲁西一个叫作“太平”的村庄。
  故乡是陌地,不只于我,对过去和现在的许多人来说,都如此。故乡,与我们之间的最密切关系是户口簿上印着的两三个汉字。对于出嫁的女人而言,这两三个汉字远不如另一个户口簿上没有的村庄,更容易发生密切关系,那个村庄叫作先生的故乡。同样的陌地,先生的村庄却如一只蚕,将每一个与之关联的人,缠绕在它吐出的丝上,无论走多远,那根纤细的丝都在,直到停止呼吸,那根丝将你快速拉回,拉回到蚕茧中。然后,你成为一只新生的蚕,吐出新的丝,绕住你的孩子。
  在我成为一只蚕之前,我被数次带回这个村庄。我懒洋洋地走在泥泞的胡同中,对着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微笑。他们热切地喊着先生和公公的乳名,于我,他们在热情中悄悄撒进一些细碎的冰块。我继续微笑,将细碎的冰在暗处集结成块儿。我只是这座村庄的过客,我饱满的客气,便是证明。直到这一天,在村庄外一片麦田中,一块硕大的石碑上,我看见自己的名字。我蓦然惊醒,这个村庄,不是我用礼貌能够拒绝和远离的,它最终会将我变成附着在它身上的一颗草籽,一片树叶,一只蚯蚓,或者一粒沙,永远留在这里。
  那块石头预购了未来的我。
  我想拒绝。抚摸着石头上无比熟悉的三个字,以我的力气,并不能齑石成粉将它们抹掉。太阳很大,我和先生家族所有成员一道,并排接受着阳光的恩惠,无法躲闪。
  石碑上层层叠叠着数排名字。第一排第二排的先生太太,现在被称为先人,是名副其实的有名无实。他们中的两位我曾经很熟悉,是我先生的祖父母。他们最后的十年是在城里和公婆共同度过的。在这十年中,他们一头扎进时光的残垣断壁,将往事从积满灰尘的时光中断断续续扒出来,有时呛得自己无法呼吸,有时被碎石磨破手指,鲜血淋漓。
  这个村庄不像是借来的,更像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做砖石建造的。青砖瓦房,深院高墙。祖父每每用这八个字开头。他出生的时候,他的家确实是这个样子。佃农成群,村庄方圆数十里地都是曾祖父的领地。鲁西平原土地富饶,偶遇黄河决堤,淤积的泥土营养丰富,次年粮食收成足以抵消头年的损失。他们的房屋和粮仓建在两层楼高的台子上,即便再大的洪水,只要爬上房顶,退潮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曾祖父一家住在三进院落中,在当地算得上大户人家。树大招风。祖父的二哥每天遛鸟闲逛,嫖赌成性,十八岁被人绑了票,扔进四壁透风的机井房中,被一条鱼夺了命。
  据说,绑匪是流窜作案的,在赌场绑了他,送上整条味道鲜美的黄河鲤鱼,二哥自小娇生惯养,顺筷子从鱼尾一路吃到鱼头,绑匪在窗口偷瞧着暗喜,知道得了大票。曾祖父收了绑匪的信,连夜卖地凑够五十块大洋送过去,绑匪扔下一只麻袋绝尘而去,祖父解开袋口,二哥胸口穿刀,人早没了气。可怜祖父的二嫂,嫁过来一周便做了寡妇。
  祖父年轻气盛,扛了枪出去,三天后回来,卷了行李连夜带着祖母不知去向。家乡盛传,有人挑了匪窝,三个头目被人用枪碎了脑壳,其余的喽啰眼见没了依靠,树倒猢狲散,各自逃走。
  我笑眯眯地问,“爷爷,您自己钻土匪窝,不怕么?”他吸一口烟袋,笑眯眯地说,“怕呀。”“您的枪法好准啊,平时练的么?”“你老爷爷天天分配我打野兔子,枪法不准家里没肉吃啊,”我笑眯眯地倒茶,心想,敢情爷爷是拿移动的兔子头当靶子的,弹无虚发也就不足为奇。
  从未出过门的祖父丢了村庄丢了故乡,一口气跑到东北森林,在冰天雪地中开始新的生活。伐树,森林中不缺兔子狗熊;挖地耕种,没有人的土地,放块石头就是自己的。日本人抓住祖父祖母去做工前,祖父拥有的土地超过家乡的数十倍,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唉,可惜了我的猪窝,用红松垒的猪窝,两大五小,七头猪也被日本人一块征用。”祖父吧嗒一口烟,红松木烟斗里滋滋冒出白烟,看不清他的表情。
  “给钱了,七块半大洋呢!”九十岁的祖母白了一眼小他六岁的祖父,笑嘻嘻地说,“我把银元藏在头发里,很保险的。”一头靓丽长发的祖母挽着发髻,发髻里藏着用红丝线绑得紧紧的七块银元。她负责给日本兵洗衣服,做饭,一日三餐喂归了日本人的自家的大小七头猪,直到抗日战争爆发。
  祖父负责砍柴,修修补补,做桌子椅子,红木箱子。日本兵喜欢精巧的小箱子,他们把小红木箱子装在贴身衣袋里,里面存着家人的照片。喝了酒,日本兵掏出照片默默流泪。有的搂住爷爷给他看自己的爹娘或者情人。爷爷说,只要喝过酒,他会错觉,满院子熙熙攘攘男女老幼,箱子里的箱子外的,絮絮叨叨绵软的想念。祖父和他们一样,想念家里三进的青砖大院子,爷娘半夜偷偷给他留的油炸糕、青红丝方糕;他想冬至熬的驴皮胶,大碗的羊肉馅饺子。他哭,背着祖母,在柴房里抱着一捆松枝柴哭得稀里哗啦的。
  1918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拔了军营往内地开。祖父衣服缝里缝进去两块银元,一根扁担,一头担着小儿子,一头担着锅碗家产;祖母发髻里卷着十块银元,衣服缝里缝着两块银元,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拽着儿子,一家五口仓皇逃向故乡。   缝在衣服缝里的银元无一幸存,被残兵流寇掠夺一空。他们很有经验,用刺刀挑开男男女女衣服边,银元角票哐哐当当落进竹篮。一个银元没有的一脚踹下去,有的再也没起来。祖父祖母唯一的女儿在逃亡中病死,大儿子腿脚落下终身残疾;幸好,祖母在头发中藏的银元安然无恙。他们走了大半年,在兵荒马乱中被一次次掠夺,幸好,祖母的头发够长,藏得住银元。
  他们千辛万苦回到故乡,祖父母和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空荡荡的村庄物是人非,世是人非。好在,房子四壁还在。祖母展开长发,用十块银元中的四块买地,一块修房子,一块置办被褥锅灶,一块买米买面。日子要过,柴米油盐样样不少。剩下的三块银元祖母重新用红丝线系好,盘進发髻。祖母说,这三块是家底啊,一块给大伯讨了老婆,一块把公公送进学堂。我笑道,奶奶算错了账,是不是留下一块做私房钱?祖母笑,拉过我的手,一颗沉甸甸的银元落在我手里。她说,长媳妇儿,这块留着给你当个念想。
  我托着银币,它的边缘润滑明亮,储满祖母温润的手纹。银币一面是孙中山的头像,他短短的胡子短短的头发,和祖父祖母一道严肃地望着我。我把银元塞回祖母手心。这银币是他们七十年生活的见证,沧桑也好,苦难也罢,里面储满一个个相依为命的日子,这些日子太沉重,我搬不动。
  祖父去世前坚决要求回祖宅。公公工作后翻盖过祖宅。挖地基时在院墙夹层挖出一坛子纸币,民国的。崭新的票子,用油布裹得紧紧的,一小卷一小卷,想必是曾祖父在最好的日子便预备着最艰难的世道,为自己和子孙留一点生存的本钱。一行人跪在坛子前垂泪,纸币早已失去价值,它们错过了米错过了油盐,也错过了种子和肥料,如今只是一卷卷印着人像的纸片。
  祖宅堂屋几扇楠木雕花屏风,一排镂空雕花木窗,被拆下来扔在院子角落,这些干透的楠木是最好的劈柴,一根烙饼,一根蒸榆钱窝窝,一根煮肉,做出的饭菜鲜香美味飘散在村庄上空。
  病入膏肓的祖父住回老房子,安安静静地。堂兄堂嫂负责祖父祖母一日三餐,三十天一轮换。轮到三嫂,她身体干瘦,走路若猫,她总是悄无声息便站在人身后,令发现的人骤然惊赫,她同情地看着受到惊吓的人,用无辜的眼神。一日,她提着碗气愤愤冲出祖父家,对撞见的第一个村民大声牢骚道,祖母好不害臊,又在搂住祖父亲吻。“晚辈都不好意思看呢!”
  我和先生站在胡同,听三嫂一遍一遍重复描述那番场景,我心里“突”地一声儿,晴天霹雳般,震得后背一股冷汗。
  第二天早晨,三嫂端着饭菜进门,祖母端坐在八仙桌旁,一言不发,眼不错珠盯着院子。床上,祖父安安静静睡着,穿着祖母为他缝制的缎子长袄。
  地里,玉米刚刚种下,小麦收进囤里。这时一干人才明白,祖父为何每天早晨问一遍,玉米种下了么?麦子收好了么?他是担心自己耽误孙子们种地的时辰,所以挨着,努力挨到玉米种下去,小麦收进囤里。
  那天,我第一次摸了他白白的胡须,很软,没有想象中如刺的坚硬。八十八年,三万两千个日子,祖父用一场睡眠带走强悍的柔软的艰难的甜美的日子,把希望绝望抚平,让它们安静在一方小小的盒子里。
  犹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刚走进院子,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飞过来,挠破我白裙子,我嗲着血淋淋的胳膊,不知所措。祖父招招手,红公鸡跳进他的怀里,不等我眼泪滚下来,红公鸡已经身首异处。
  “大公鸡啊大公鸡,看家护院,你连自己人都认不清,留你何用?”
  一盆鸡上桌,两只鸡翅膀他挑出来,夹到我菜碟中,“自家的孩子飞得越高越好!”。他常找我聊天,吃饭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十八年东北逃难生活,冰天雪地刻在他骨头上,关节里,无论走在哪里,无论什么季节,只需一缕风,那些久远的寒冷便气势汹汹回到他身上,带着锋利的刀片,顺着骨头缝乱砍。
  我,来自北方原野,我的语音,我的腔调,比那缕风更容易把他拖回那些雪粒子打得脸颊生疼的日子,可是,他正年轻。
  他告诉我,他回到黄河边。每年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些粮食,扩大他的土地。冬天,黑绿的小麦田像棋盘一样,横平竖直,他的目光越过麦子,越过榆树苦楝树,他看得到一眼望不到边的他的那块黑土地,看得到漫天雪花和一溜红松木猪圈。他不由自主地面向北方,一个积雪覆盖的村庄被一股脑搬进他脑子里,用火烧不掉,用水冲不垮,白天拆碎,晚上自己又盖好。梦里,北方的雪花不停地飘,飘进眼角化成雨,冷飕飕的。
  祖父没有买回曾祖父拥有的土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苹果树地下,他们每年埋三麻袋棒子粒。东北家家户户挖地窖,鲁西人没有地窖,只有浅浅的一汪窨子,放红薯。祖父在窨子下继续深挖,将它变成一只地窖,那里存着玉米、红薯、干菜,原想,若是洪水来袭,总要储备保命的粮食。
  洪水没来,黄河干成小溪。冰雹、饥荒一样跟着一样落在地里。埋到地里的种子被人和老鼠扒出来吃掉,树皮被人和虫子一块啃掉了,草皮被人和蚂蚁一块啃掉了。祖父说,那些日子,眼里哪里有人,看上去都是会呼吸能移动的肉块。
  幸好,祖父有地窖。
  祖母说,地窖上栽着一棵不结苹果的苹果树,还有一只又脏又臭的泔水缸。祖母一向干净利落,为什么在院子中间放一只泔水缸呢?她呵呵笑着说,那是窨子口啊。谁能想到这么脏的地方藏着地窖口啊?多亏那只泔水缸。祖母不提有饥饿这回事,那年头都挨饿,熬过来就忘了。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破四旧,红卫兵逮什么砸什么,思想进步的把家里的咸菜坛子大粗碗拿出来充文物当街砸。听见红卫兵在大门口喊口号,祖母慌乱中将一只祖传帽筒丢进泔水缸。
  现在,这只帽筒摆在我家里,上面插着一束干花。帽筒有许多细小的裂纹,每一道都记载着数百年时光中,一个个跌跌撞撞的日子。
  祖母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临去世前,她每天骂一遍家里人,从小猫到大门,从筷子到暖瓶,从公公婆婆到我先生,一只蚊子也让她有半小时骂资;有时边吃牛奶泡面包边骂,有时边喝豆浆啃烧饼边骂。从不给她猪肉,天天用牛奶害她,到没事就给她换床单,把她存下的味儿抖搂没了,爷爷会找不到她,控诉一遍。   骂得我听不下去,吓唬她,若是再骂,定要把她放到浴盆中。她立时住了嘴。祖母素日慈眉善目,温温婉婉,九十五岁的高龄,腮润皮细,白里透红,原不知道她会大声说话,突然开窍叫骂,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她偶尔会蹦出来个流行词,什么比萨、挂了之类的,想来是电视听多了,她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先拿來用用再说。
  能止住她骂的,只有浴盆。祖父走时带走了她的眼神,她的触觉变得分外警觉。这两个字如两道封条,飘过去立时奏效,她的尾音如蛇溜走时的尾巴,收得麻溜利落。我屏住呼吸趴在窗子上偷偷看她,她竖起警犬般的耳朵,小心倾听,等待我出门。
  我当然不会把她扔进澡盆。之前,夏天,走进院子她身上的味道便扑鼻,我们更换了她房间所有的物品包括被褥,仍然清理不掉那股奇怪的味道。我说,是她皮肤的味道,婆婆说,是,她从不洗澡。她出生于1900年,身上携带者近百年的灰尘,经过体温长期发酵,酝酿出奇异的时间味道。那天,进浴室时她尚且兴高采烈,一旦触到水,她惊恐万状,紧紧抓紧我的手臂,嚎叫不止,那份恐惧不亚于面临一场屠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有的人是情感,有的人是金钱,有的人是高度。谁能想到,一个在日本人面前不卑不亢,在刺刀面前从容解开外衣轻松闯关,一个埋葬女儿长子长媳,养活两代子孙的女人,竟然怕浴盆中的一汪水?
  祖母去世那天,风平浪静,我出差多日,把饭菜端给她,顺便用热毛巾替她抹了把脸,她小声儿说,“长媳妇,你最坏!”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她何以知道是我?出去散步前,给她倒了一杯水,我尝了尝,温度刚好,她小声说,“长媳妇,喝我的水,你最坏!”
  我笑着对婆婆说,奶奶是记恨我,把她丢进浴盆的事。
  一切毫无征兆。那夜,我为她擦手擦脚,换上她多年前为自己做好的棉袍,竟毫不害怕。她睁着眼睛,等我为她收拾干净,她安然合上了眼皮,一抹微笑挂在唇边。我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暖细腻,如少女般。
  她躺在土里。我看着她,倏然明白她骂的含义。祖父去世前他们的依依不舍一定令她痛不欲生,在一片模糊中再闻不到熟悉的味道,摸不到熟悉的皮肤,七十年的相亲相爱拽不回一条影子,那痛像一根缝衣针,一针一针刺在她被撕走的半颗心上。
  她不希望年过花甲的儿子品尝分离的痛,那种滋味尝过一次就好。祖母躺在祖父提前为她暖热的土地上。地里的庄稼是他的,河里的小鱼是他的,头顶的榆钱是他的,嗡嗡飞过的蜜蜂也是他的。这个村庄原本是她向他借来的,现在一并还给他,连同自己。
  站在麦田中,石碑被太阳晒得发烫。我看着石碑上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打字典里借来的。土地蒸腾的热量浸湿了我的衣衫,一层层汗水滚落在土里。我知道,这片土地预购了未来的我,无法逃脱。石头上那三个字便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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