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朋友唐，两手生得怪，一手硬一手软，左手硬如钢铁，右手软似棉絮。唐出生时，接生婆把自己软和的右手伸进唐母身体，抓住的竟然不是唐的头，而是一截又细又软的管子，接生婆当场吓着，怎么脐带先出来？再摸，有五根小手指，明白是手，虽然从未见过如此软绵的手，但毕竟是手不是脐带，缓过神来。唐的左手出世后，唐的头跟着出世。唐的手和头不依惯例顺序出场，手比头先一步来到人世，是否预示唐即将展开的一生主要靠手吃饭？之后唐的右手陪同唐的身子浮出血面，感觉唐用两手一前一后划动从母体中游出来。唐的右手同样让接生婆惊讶，它像根铁条，硬邦邦的，一路划来，划破了母体的子宫和产道，以致唐母大出血，及时送医院救治，才捡回一条命，但唐母从此不能行房事和生育，唐家上几代每代都是生育十胎以上，到唐这儿，只一根苗。
唐上学后，用右手写字，用左手打架。唐写的字，无棱无角，个个圆润软绵，像是一排排蹲在池塘边晒太阳的青蛙，跟现在世面上流行的美术体或叫儿童体极相似，起先老师们看不习惯，后来不以为然，再后来感觉这字别有一番味道，全乡写字比赛，唐还得了个三等奖。唐并不好斗，但遇着高年级欺负低年级，一群欺负一个，男欺负女，唐一声不响插进去，站在为首那小子跟前，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握对方的手，握得对方莫名其妙，打架就打架，握什么握？你这面条手，没得二两力，瞎掺和什么？这时候唐的左手乘其不备伸了出来，唐不打鼻子，把别人打得满脸鼻血，以为多大的事，太现形，唐只打下巴，拳头顶着对方下巴往前擂，直接把对方擂飞，仰面倒地，遭了这一拳，脸上看不出伤痕，把头抬起，才见下巴底下黑乎乎一块，仿佛临时长出一片胡须来，嘴巴张合困难，好几天动弹不得，别指望用它吃东西，严重些的走路还得用手托着下巴。知道唐有这手，下回再打，对方提防着唐的左手，唐故意将左手缩进裤袋，只用右手在对方面前不停晃动，像舞动一截绸缎，一只手舞出几十只手来，偶尔被对方捉住，又泥鳅一样滑走，把对方晃得眼花缭乱，唐左手乘机出击，照着对方下巴又是一拳，人仰马翻。
上体育课，唐又爱又怕。倘使投掷铅球、铁饼或是标枪，唐左手一轱辘，差不多铅球成铅弹，铁饼成飞饼，标枪成令箭，一坪的人目瞪口呆，唐心里很受用，县里举办学生运动会，唐拿了冠军。倘使跳马，就不行，跳一回摔一回，两手刚撑到木马，身子便失去平衡，侧翻滚地，惹在场同学哈哈大笑。唐不服气，午睡时间，翻窗溜进体育房，骑在木马上偷偷练，把身子重量往左手上转移，反反复复练几天，终可以跃过木马，当下说不出地激动。俯卧撑、单双杆，唐也是将身子重量移到左手上。这样，唐就不怕上体育课。
唐从木马上摔下，只宋同学没笑，一双丹凤眼，又焦急又心疼地望他。宋是接生婆孙女，小唐一岁。唐上学時，接生婆把宋牵进学校，让老师安排跟唐一班，用意托唐照看宋。宋生性娇，爱哭，唐可以用右手替宋擦抹眼泪。宋身子瘦弱，若遭同学欺负，唐可以用左手保护宋。上学，唐和宋左手牵右手，放学，俩人换个边，右手牵左手。宋牵着唐右手时，感觉很温暖，牵着唐左手时，感觉很安全。唐和宋情同手足。上初中后，宋出落得十分俊俏，私下被男同学评为校花。唐也有变化，脸上开始长出青春痘，喉结从脖子上慢慢冒出来，右手越来越软绵，左手越来越有劲。俩人还是一班，上学放学不好再牵手，但彼此仍旧很照应。这样平和安宁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唐十五岁。
唐十五岁那年，暑期刚到，村里来了一群艺术家，说是采风。过几天，其他人走了，只一位舞蹈家留了下来。舞蹈家将头发扎成马尾巴，皮肤白白净净，身子高挑，精瘦精瘦，却是个男的。舞蹈家伯乐识马，相中了宋的舞蹈天赋，住在宋家，事先将食宿费付了，一面继续在村里采风，一面义务传授宋一些舞蹈基本功。唐白天帮家里做农活，吃完晚饭赶来宋家，陪宋练习，舞蹈家满头汗水，唐递过去冷水毛巾，舞蹈家口渴，唐递过去一杯凉茶，舞蹈家身上叮了蚊子，唐上前用蒲扇拍死蚊子，舞蹈家喜欢上唐的机灵劲，练习完了，叫唐别回家，一块睡。舞蹈家比唐大不过十岁，俩人躺在床上，分别给对方讲村里的趣事和城里的趣事，每晚开开心心进入梦乡。舞蹈家留下来快一个月，晚上出了件事。宋的家人是次日一早才发觉的。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舞蹈家没起来，宋也没起来，接生婆先去喊舞蹈家，发现舞蹈家已经不辞而别，走得明显匆忙，挂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忘了取，搁窗台上的两本书也忘了拿。接生婆再去喊宋，床上的被子一抖一抖，宋缩在被子里哭泣，身下一摊血痕，接生婆问她哪个畜生干的，宋摇摇头，接生婆从床上找出一粒纽扣，纽扣很精致，这么精致的纽扣只舞蹈家衣服上才有，接生婆就打发宋她爸喊唐过来问话——唐每天睡到天亮跑回家干活，唐告诉接生婆，天快亮的时候，舞蹈家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说是要赶去镇上搭早班车回城，不好惊醒宋家人，让唐转告一声，唐执意起来将舞蹈家送出村，之后就直接回家，唐不知道这家伙昨晚竟干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按说应该立即上派出所报案，但宋家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宋一辈子做不起人，只好咽下这事，叮嘱唐不要说出口。
下学期开学不久，宋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退了学。唐也跟着退了学。唐跟宋家说，我要娶宋，要对宋一辈子好。唐又跟自家说，我跟宋已经怀上孩子。唐家和宋家，看俩孩子离结婚年龄差一大截，扯不了证，就办了定亲酒，权当结亲酒。喜酒办完，唐和宋住在一块，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取名唐宋，一家三口开始像所有家庭一样过生活，每日为柴米油盐操心，为生计奔波。
唐从前用来写字的手，现在用来抓泥鳅，从前用来打架和投铅球的手，现在用来打铁。邻村有个老铁匠，远近闻名，打出来的家伙五年不钝，十年不锈，唐拜老铁匠为师，天开亮出门，天断光回家，把白天和左手交给了老铁匠。晚上，唐打着手电，跑田里抓泥鳅，右手蛇似地顺着泥鳅洞溜进去，七拐八绕，到了洞尾，散开五指，和着泥巴将睡梦中的泥鳅端出来，泥鳅居然在唐的掌中无比温顺，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顶多摇头摆尾几下，乖乖让唐丢进鱼篓。待鱼篓实，夜已深，唐收工回家，将泥鳅倒进桶，换上清水，二日出门，提一些给师傅，余下的交待宋炖着吃——“天上斑鸠，地上泥鳅”，泥鳅是补身子的好东西，宋生下孩子后，身子骨还没有复原，正需要滋补。 泥鳅吃多了，宋的身子一天天康复，脸上日见红润，再说也有些吃腻，宋便将泥鳅提到镇上卖，卖下的钱，给唐购置打铁的家什，等到唐出师，家什已经购置齐备，唐在家里另起炉灶，开始叮叮当当打制铁货，宋一旁帮着拉风箱，有时还助几下小锤，再隔三差五将铁货挑镇上卖，小两口有些进项，日子虽不宽裕，也能维系下来。
孩子唐宋长到七岁，小两口补办了结婚证，给唐宋补上了户口，考虑唐宋到了上学年龄，家里开支陡然增加，小两口商定进城打工。找到老乡掌管的一个建筑工程，唐在工地上扛水泥，宋在工地上做饭。唐扛水泥，比别人卖力，肩上一包，左手还提一包，拿的报酬也就比别人多。唐偶尔会嫌弃自己的右手，这只手进城后一直闲着，未能为小家庭分忧。过中秋节，工头把几个做事发狠的农民工喊到家里喝酒，碰上厕所堵了，用吸嘴吸，没吸通，打疏通公司电话，一时半会来不了，唐提出让他试试。唐脱光上衣，身子伏地，右手伸进便坑，摸了一阵，摸出一堆杂物，通了。唐看到自己右手有了用处，很是兴奋，晚上唐去打印店打了几十张纸，回家叫宋剪成条条，上面写着“厕所疏通找小唐，不通不要钱，通了20元”，留下工地电话号码。宋说，别人收50你20，低了不？唐说，不低哪来生意？宋把纸条挨家挨户贴在附近居民楼里，都是些老楼，厕所堵塞是常有的事，纸条贴出去，间或有电话打过来，唐白天在工地忙活，晚上上门。唐从前在村里掏泥鳅的手，现在在城里掏便坑，从前在村里提铁锤的手，现在在城里提水泥，两手照旧一个值日班，一个值夜班，干的活照旧很累很脏，赚钱却比村里多。
唐把赚来的钱，全交给宋。宋手头有了一些积蓄，将唐宋接进城，送到工地附近一所小学念书，去旧货市场购回来一台冰箱，一台电视机，一台DVD，给每人添置了新衣，倘使晚上唐不用掏便坑，宋就把一块香皂丢给唐，叫唐将两手洗净，将头发梳清，换上新衣，宋自己也稍作打扮，拉上唐一块去演艺厅看表演。
唐和宋打工的这座城市，有名的娱乐城，城里开着很多家演艺厅，一年四季生意红火，不但本城人爱去，倘使外地来客，东道主也必定请他们去，算是一道极具地方特色的视觉宴。演艺厅每场表演，都会安插几个舞蹈，每逢出现舞蹈节目，宋两眼一眨不眨，亮成了灯泡。舞蹈过后，有歌手跑下台跟观众互动，歌手唱得很卖力，高潮处撕掉衬衣，将啤酒浇在头上，歇斯底里的，观众受到感染，情绪激昂，一片呐喊，场面分外热闹，宋却冷着脸，目光静静地在观众中穿梭，似乎在找寻什么人。有回散场，刚出大门几步，宋发出一声尖叫，箭步冲向前面人群，待人群四面散开，宋还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唐问她，她不吱声。
那段时间，上演艺厅看表演成为唐和宋打工之余唯一爱好。每回看完表演，回家已经深夜，唐倒头即睡，宋却辗转难眠，身心仍泡在舞蹈中。之后，稍得空闲，宋便从电视里搜看舞蹈节目，跑书店买回一堆舞蹈书，跑音像店买回几十张舞蹈光盘，独个儿看得津津有味。宋突然爆发出来对舞蹈的这股热情，令唐感到迷惑。
工程结束，大伙转移到本城另一个工地，宋擅作主张，辞了俩人工作，将一家三口的临时住处，搬到唐宋所在小学旁边一个破旧仓库，唐的迷惑也就有了答案，宋要在这间废弃的仓库里，专心编排舞蹈。唐生出新的迷惑，舞蹈能当饭吃？宋反驳说，人到世上走一遭，不是专为吃饭来的。唐头一回听宋说出这么玄乎的话。宋并非为自己编排舞蹈，而是为唐编排舞蹈，唐觉得好笑，我一个粗人能舞什么蹈？舞稻草我！越是不搭界，越容易成功。宋又说了一句玄乎的话。
唐身材修长，肌肉发达，但除形体外，找不出任何舞蹈元素，就像一只完全干瘪的轮胎，宋一点一点往里充气，最终要将它变得鼓鼓胀胀，气力十足。宋其实是借助唐的肢體来完成自己的舞蹈，换句话说，真正的舞者是宋，而非唐。当唐终于明白这个道理，艰涩的训练开始变得轻松愉悦。除开购买生活品，宋和唐极少出门，从早到晚，仓库里透出飘逸的音乐。
一年后，这个取名“天地之间”的舞蹈，在本城一家演艺厅正式上演。节目开始，全场漆黑，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唐以两眼正视前方、左手向天右手向地、两腿并立的造型展现大家面前，唐仅遮住羞处，全身裸着，头理成光头，从头到羞处，逢中绘一条红线，左半身涂成白色，右半身涂成黑色。唐迈动双腿，两手开始由缓到急地舞蹈，左手刚如岩石，指间千军万马，右手柔若流水，顿生千娇百媚，唐开场独特的手语，一下子吸住台下目光。序曲结束，进入第一章“春雷”，背景音乐雷声炸响，唐左手化作一道闪电，在群峰、河流、原野、村庄之上，恣意穿行，龙腾虎跃，右手化作地上万物，纷纷从沉睡中惊醒，小草抬头，小鸟啼鸣，树木伸腰，河流解冻，百兽惬意行走，百花含苞绽放。第二章“夏雨”，唐左手呼风唤雨，继而疾风骤雨，接着和风细雨，右手呈现夏雨中一幅幅清新爽目的生活场景，禾苗节节拔高，鱼儿跃出湖面，青年伞下热吻，慈母唤儿回家。第三章为“秋阳”，唐左手演绎晴朗天空，淡薄流云，灿烂阳光，右手演绎大地成熟和丰收的种种景象，第四章为“冬雪”，唐左手演绎凛冽寒风，飘洒雪花，苍茫天空，右手演绎冬雪覆盖大地的万千气象。四季过后，进入尾声，唐劲舞的两手舒缓下来，身子慢慢萎地，两手交叉胸前，两眼闭合，乐声渐隐，灯光渐暗，天地之间重归寂静。
唐的左手，成为力量、权威、强悍、武猛的象征，右手成为阴柔、温润、平和、安宁的象征，唐以左手为天右手为地，左手为刚右手为柔，左手为明右手为暗，左手为阳右手为阴，左手为男右手为女，营造出天地共存、刚柔相济、明暗相生、阴阳相融、男女相合的独特艺术效果，令现场观众折服。
宋顺利签下五家演艺厅的演出合约。每晚9点至12点间，唐分别在这五家演艺厅演出。按说这样一个艺术水准很高的舞蹈节目，应当很快蹿红，但本城演艺厅奉行娱乐至上，恨不得所有节目变成两手，伸进观众腋下，将观众逗得乐不可支，像“天地之间”这样的高雅节目，只是演出中的点缀和陪衬，是观众乐饱之后捧上的一杯清茶，它最终被淹没在整场笑声中。好在后来出现了一个转机。本城当局基于演艺厅节目普遍格调不高、低级庸俗的现状，责令整改，要求提高整体艺术水准，做到雅俗共赏，规定低俗节目不得超过20%，一部分节目重新做修改，一部分节目干脆被拿下。当局喜欢每做一件事，树一批典型，舞蹈“天地之间”也就成了正面典型，媒体纷纷予以报道，唐的大幅照片上了报刊，唐的专访也上了电视，一时间唐成为本城妇孺皆知的人物，“天地之间”成为各家演艺厅争抢节目，最终被本城一家最豪华最先进的演艺厅买断演出权，这间演艺厅座位宽松舒适，电子声光技术将舞台打造得如同梦幻王国，观众多是本城达官贵人，演艺厅对“天地之间”进行完善和重新包装，演出效果比以前更好。
唐上学后，用右手写字，用左手打架。唐写的字，无棱无角，个个圆润软绵，像是一排排蹲在池塘边晒太阳的青蛙，跟现在世面上流行的美术体或叫儿童体极相似，起先老师们看不习惯，后来不以为然，再后来感觉这字别有一番味道，全乡写字比赛，唐还得了个三等奖。唐并不好斗，但遇着高年级欺负低年级，一群欺负一个，男欺负女，唐一声不响插进去，站在为首那小子跟前，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握对方的手，握得对方莫名其妙，打架就打架，握什么握？你这面条手，没得二两力，瞎掺和什么？这时候唐的左手乘其不备伸了出来，唐不打鼻子，把别人打得满脸鼻血，以为多大的事，太现形，唐只打下巴，拳头顶着对方下巴往前擂，直接把对方擂飞，仰面倒地，遭了这一拳，脸上看不出伤痕，把头抬起，才见下巴底下黑乎乎一块，仿佛临时长出一片胡须来，嘴巴张合困难，好几天动弹不得，别指望用它吃东西，严重些的走路还得用手托着下巴。知道唐有这手，下回再打，对方提防着唐的左手，唐故意将左手缩进裤袋，只用右手在对方面前不停晃动，像舞动一截绸缎，一只手舞出几十只手来，偶尔被对方捉住，又泥鳅一样滑走，把对方晃得眼花缭乱，唐左手乘机出击，照着对方下巴又是一拳，人仰马翻。
上体育课，唐又爱又怕。倘使投掷铅球、铁饼或是标枪，唐左手一轱辘，差不多铅球成铅弹，铁饼成飞饼，标枪成令箭，一坪的人目瞪口呆，唐心里很受用，县里举办学生运动会，唐拿了冠军。倘使跳马，就不行，跳一回摔一回，两手刚撑到木马，身子便失去平衡，侧翻滚地，惹在场同学哈哈大笑。唐不服气，午睡时间，翻窗溜进体育房，骑在木马上偷偷练，把身子重量往左手上转移，反反复复练几天，终可以跃过木马，当下说不出地激动。俯卧撑、单双杆，唐也是将身子重量移到左手上。这样，唐就不怕上体育课。
唐从木马上摔下，只宋同学没笑，一双丹凤眼，又焦急又心疼地望他。宋是接生婆孙女，小唐一岁。唐上学時，接生婆把宋牵进学校，让老师安排跟唐一班，用意托唐照看宋。宋生性娇，爱哭，唐可以用右手替宋擦抹眼泪。宋身子瘦弱，若遭同学欺负，唐可以用左手保护宋。上学，唐和宋左手牵右手，放学，俩人换个边，右手牵左手。宋牵着唐右手时，感觉很温暖，牵着唐左手时，感觉很安全。唐和宋情同手足。上初中后，宋出落得十分俊俏，私下被男同学评为校花。唐也有变化，脸上开始长出青春痘，喉结从脖子上慢慢冒出来，右手越来越软绵，左手越来越有劲。俩人还是一班，上学放学不好再牵手，但彼此仍旧很照应。这样平和安宁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唐十五岁。
唐十五岁那年，暑期刚到，村里来了一群艺术家，说是采风。过几天，其他人走了，只一位舞蹈家留了下来。舞蹈家将头发扎成马尾巴，皮肤白白净净，身子高挑，精瘦精瘦，却是个男的。舞蹈家伯乐识马，相中了宋的舞蹈天赋，住在宋家，事先将食宿费付了，一面继续在村里采风，一面义务传授宋一些舞蹈基本功。唐白天帮家里做农活，吃完晚饭赶来宋家，陪宋练习，舞蹈家满头汗水，唐递过去冷水毛巾，舞蹈家口渴，唐递过去一杯凉茶，舞蹈家身上叮了蚊子，唐上前用蒲扇拍死蚊子，舞蹈家喜欢上唐的机灵劲，练习完了，叫唐别回家，一块睡。舞蹈家比唐大不过十岁，俩人躺在床上，分别给对方讲村里的趣事和城里的趣事，每晚开开心心进入梦乡。舞蹈家留下来快一个月，晚上出了件事。宋的家人是次日一早才发觉的。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舞蹈家没起来，宋也没起来，接生婆先去喊舞蹈家，发现舞蹈家已经不辞而别，走得明显匆忙，挂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忘了取，搁窗台上的两本书也忘了拿。接生婆再去喊宋，床上的被子一抖一抖，宋缩在被子里哭泣，身下一摊血痕，接生婆问她哪个畜生干的，宋摇摇头，接生婆从床上找出一粒纽扣，纽扣很精致，这么精致的纽扣只舞蹈家衣服上才有，接生婆就打发宋她爸喊唐过来问话——唐每天睡到天亮跑回家干活，唐告诉接生婆，天快亮的时候，舞蹈家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说是要赶去镇上搭早班车回城，不好惊醒宋家人，让唐转告一声，唐执意起来将舞蹈家送出村，之后就直接回家，唐不知道这家伙昨晚竟干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按说应该立即上派出所报案，但宋家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宋一辈子做不起人，只好咽下这事，叮嘱唐不要说出口。
下学期开学不久，宋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退了学。唐也跟着退了学。唐跟宋家说，我要娶宋，要对宋一辈子好。唐又跟自家说，我跟宋已经怀上孩子。唐家和宋家，看俩孩子离结婚年龄差一大截，扯不了证，就办了定亲酒，权当结亲酒。喜酒办完，唐和宋住在一块，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取名唐宋，一家三口开始像所有家庭一样过生活，每日为柴米油盐操心，为生计奔波。
唐从前用来写字的手，现在用来抓泥鳅，从前用来打架和投铅球的手，现在用来打铁。邻村有个老铁匠，远近闻名，打出来的家伙五年不钝，十年不锈，唐拜老铁匠为师，天开亮出门，天断光回家，把白天和左手交给了老铁匠。晚上，唐打着手电，跑田里抓泥鳅，右手蛇似地顺着泥鳅洞溜进去，七拐八绕，到了洞尾，散开五指，和着泥巴将睡梦中的泥鳅端出来，泥鳅居然在唐的掌中无比温顺，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顶多摇头摆尾几下，乖乖让唐丢进鱼篓。待鱼篓实，夜已深，唐收工回家，将泥鳅倒进桶，换上清水，二日出门，提一些给师傅，余下的交待宋炖着吃——“天上斑鸠，地上泥鳅”，泥鳅是补身子的好东西，宋生下孩子后，身子骨还没有复原，正需要滋补。 泥鳅吃多了，宋的身子一天天康复，脸上日见红润，再说也有些吃腻，宋便将泥鳅提到镇上卖，卖下的钱，给唐购置打铁的家什，等到唐出师，家什已经购置齐备，唐在家里另起炉灶，开始叮叮当当打制铁货，宋一旁帮着拉风箱，有时还助几下小锤，再隔三差五将铁货挑镇上卖，小两口有些进项，日子虽不宽裕，也能维系下来。
孩子唐宋长到七岁，小两口补办了结婚证，给唐宋补上了户口，考虑唐宋到了上学年龄，家里开支陡然增加，小两口商定进城打工。找到老乡掌管的一个建筑工程，唐在工地上扛水泥，宋在工地上做饭。唐扛水泥，比别人卖力，肩上一包，左手还提一包，拿的报酬也就比别人多。唐偶尔会嫌弃自己的右手，这只手进城后一直闲着，未能为小家庭分忧。过中秋节，工头把几个做事发狠的农民工喊到家里喝酒，碰上厕所堵了，用吸嘴吸，没吸通，打疏通公司电话，一时半会来不了，唐提出让他试试。唐脱光上衣，身子伏地，右手伸进便坑，摸了一阵，摸出一堆杂物，通了。唐看到自己右手有了用处，很是兴奋，晚上唐去打印店打了几十张纸，回家叫宋剪成条条，上面写着“厕所疏通找小唐，不通不要钱，通了20元”，留下工地电话号码。宋说，别人收50你20，低了不？唐说，不低哪来生意？宋把纸条挨家挨户贴在附近居民楼里，都是些老楼，厕所堵塞是常有的事，纸条贴出去，间或有电话打过来，唐白天在工地忙活，晚上上门。唐从前在村里掏泥鳅的手，现在在城里掏便坑，从前在村里提铁锤的手，现在在城里提水泥，两手照旧一个值日班，一个值夜班，干的活照旧很累很脏，赚钱却比村里多。
唐把赚来的钱，全交给宋。宋手头有了一些积蓄，将唐宋接进城，送到工地附近一所小学念书，去旧货市场购回来一台冰箱，一台电视机，一台DVD，给每人添置了新衣，倘使晚上唐不用掏便坑，宋就把一块香皂丢给唐，叫唐将两手洗净，将头发梳清，换上新衣，宋自己也稍作打扮，拉上唐一块去演艺厅看表演。
唐和宋打工的这座城市，有名的娱乐城，城里开着很多家演艺厅，一年四季生意红火，不但本城人爱去，倘使外地来客，东道主也必定请他们去，算是一道极具地方特色的视觉宴。演艺厅每场表演，都会安插几个舞蹈，每逢出现舞蹈节目，宋两眼一眨不眨，亮成了灯泡。舞蹈过后，有歌手跑下台跟观众互动，歌手唱得很卖力，高潮处撕掉衬衣，将啤酒浇在头上，歇斯底里的，观众受到感染，情绪激昂，一片呐喊，场面分外热闹，宋却冷着脸，目光静静地在观众中穿梭，似乎在找寻什么人。有回散场，刚出大门几步，宋发出一声尖叫，箭步冲向前面人群，待人群四面散开，宋还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唐问她，她不吱声。
那段时间，上演艺厅看表演成为唐和宋打工之余唯一爱好。每回看完表演，回家已经深夜，唐倒头即睡，宋却辗转难眠，身心仍泡在舞蹈中。之后，稍得空闲，宋便从电视里搜看舞蹈节目，跑书店买回一堆舞蹈书，跑音像店买回几十张舞蹈光盘，独个儿看得津津有味。宋突然爆发出来对舞蹈的这股热情，令唐感到迷惑。
工程结束，大伙转移到本城另一个工地，宋擅作主张，辞了俩人工作，将一家三口的临时住处，搬到唐宋所在小学旁边一个破旧仓库，唐的迷惑也就有了答案，宋要在这间废弃的仓库里，专心编排舞蹈。唐生出新的迷惑，舞蹈能当饭吃？宋反驳说，人到世上走一遭，不是专为吃饭来的。唐头一回听宋说出这么玄乎的话。宋并非为自己编排舞蹈，而是为唐编排舞蹈，唐觉得好笑，我一个粗人能舞什么蹈？舞稻草我！越是不搭界，越容易成功。宋又说了一句玄乎的话。
唐身材修长，肌肉发达，但除形体外，找不出任何舞蹈元素，就像一只完全干瘪的轮胎，宋一点一点往里充气，最终要将它变得鼓鼓胀胀，气力十足。宋其实是借助唐的肢體来完成自己的舞蹈，换句话说，真正的舞者是宋，而非唐。当唐终于明白这个道理，艰涩的训练开始变得轻松愉悦。除开购买生活品，宋和唐极少出门，从早到晚，仓库里透出飘逸的音乐。
一年后，这个取名“天地之间”的舞蹈，在本城一家演艺厅正式上演。节目开始，全场漆黑，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唐以两眼正视前方、左手向天右手向地、两腿并立的造型展现大家面前，唐仅遮住羞处，全身裸着，头理成光头，从头到羞处，逢中绘一条红线，左半身涂成白色，右半身涂成黑色。唐迈动双腿，两手开始由缓到急地舞蹈，左手刚如岩石，指间千军万马，右手柔若流水，顿生千娇百媚，唐开场独特的手语，一下子吸住台下目光。序曲结束，进入第一章“春雷”，背景音乐雷声炸响，唐左手化作一道闪电，在群峰、河流、原野、村庄之上，恣意穿行，龙腾虎跃，右手化作地上万物，纷纷从沉睡中惊醒，小草抬头，小鸟啼鸣，树木伸腰，河流解冻，百兽惬意行走，百花含苞绽放。第二章“夏雨”，唐左手呼风唤雨，继而疾风骤雨，接着和风细雨，右手呈现夏雨中一幅幅清新爽目的生活场景，禾苗节节拔高，鱼儿跃出湖面，青年伞下热吻，慈母唤儿回家。第三章为“秋阳”，唐左手演绎晴朗天空，淡薄流云，灿烂阳光，右手演绎大地成熟和丰收的种种景象，第四章为“冬雪”，唐左手演绎凛冽寒风，飘洒雪花，苍茫天空，右手演绎冬雪覆盖大地的万千气象。四季过后，进入尾声，唐劲舞的两手舒缓下来，身子慢慢萎地，两手交叉胸前，两眼闭合，乐声渐隐，灯光渐暗，天地之间重归寂静。
唐的左手，成为力量、权威、强悍、武猛的象征，右手成为阴柔、温润、平和、安宁的象征，唐以左手为天右手为地，左手为刚右手为柔，左手为明右手为暗，左手为阳右手为阴，左手为男右手为女，营造出天地共存、刚柔相济、明暗相生、阴阳相融、男女相合的独特艺术效果，令现场观众折服。
宋顺利签下五家演艺厅的演出合约。每晚9点至12点间，唐分别在这五家演艺厅演出。按说这样一个艺术水准很高的舞蹈节目，应当很快蹿红，但本城演艺厅奉行娱乐至上，恨不得所有节目变成两手，伸进观众腋下，将观众逗得乐不可支，像“天地之间”这样的高雅节目，只是演出中的点缀和陪衬，是观众乐饱之后捧上的一杯清茶，它最终被淹没在整场笑声中。好在后来出现了一个转机。本城当局基于演艺厅节目普遍格调不高、低级庸俗的现状，责令整改，要求提高整体艺术水准，做到雅俗共赏，规定低俗节目不得超过20%，一部分节目重新做修改，一部分节目干脆被拿下。当局喜欢每做一件事，树一批典型，舞蹈“天地之间”也就成了正面典型，媒体纷纷予以报道，唐的大幅照片上了报刊，唐的专访也上了电视，一时间唐成为本城妇孺皆知的人物，“天地之间”成为各家演艺厅争抢节目，最终被本城一家最豪华最先进的演艺厅买断演出权，这间演艺厅座位宽松舒适，电子声光技术将舞台打造得如同梦幻王国，观众多是本城达官贵人，演艺厅对“天地之间”进行完善和重新包装，演出效果比以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