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两次柴达木之行

来源 :柴达木开发研究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ang1987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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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见过陈公忠实先生,这是我引以为憾的事情。尤其在他去世之后,哀恸与自责不时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其实是有机会拜望陈公的,也准备在今秋抽暇赴西安,走访我所仰视的陕西文坛诸公。我是陕西女婿,岳父里籍安康,恩师李若冰先生的夫人贺抒玉阿姨健在,我与李家时通音问,又有许多认识的师友,还有不少神交已久的文坛前辈,都有理由再去那个十三朝古都,完全有可能见识传说中的原下好人。然而我总是以为,他们年高德劭,身康体健,有的是时间等待我辈晚学的拜望。却恰恰是这个时间,毫不留情,从来不与人商量,风一般吹过后,一茬英雄老矣,正在逐渐凋零。
  知道陈公的大名,是1983年春天,其时我正入读西宁湟水河畔一所大学。那天晚自习,在学校图书馆期刊阅览室,翻阅新到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小说界》,看到中篇小说《康家小院》,至今仍记得首句:“没有女人的家,空气似乎都是静止的。”记住了康田生、勤娃这对父子,为玉贤的婚姻之痛沉吟良久。后来读了《初夏》,读了青海大型文学期刊《现代人》发表的《四妹子》,我眼中的陈忠实都是一个陕西作家。直到10年后,从高原调回家乡,在那个苦热的夏天,连续两个昼夜,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陈忠实的关中风情才转换为中国气象。开篇语“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是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联想起《康家小院》第二句“康田生三十岁上死了女人”,觉得他对男人死老婆似乎很感兴趣。不过,他的名字也就此植入了我的心里,而封面那个双手拄着棍子的白胡子老头,似乎比作者本人的形象来得更加真实可感。尤其是后来,听闻那句“写一本在我死的时候可以做枕头的小说”的名言,不由人不震撼,甚至有五雷轰顶之感。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做到了,这就更让吾侪惭愧。
  又过了20年,癸已蛇年,我五十而知天命之年,在湖南衡阳策展“诗文风流·翰墨飘香——中国作家书画作品展”,广撒英雄帖,诚邀海内外文章大家、名流巨公参与其盛。征稿期间,国务院研究室忽培元先生因私来游南岳,由我出面陪同接待。他曾在黑龙江大庆市委挂职副书记,与我有一种共同的石油情怀。在磨镜台景区游览时,身为著名作家、书法家的他,向我谈起乡党陈忠实的书法作品,夸其书风刚毅勇猛,墨色温润,用笔果断,卓尔不群,在文人书法中独树一帜。我正愁无由与陈公联系,忽司长拨通了他的电话,让我亲自告知其事,拜托寄赠墨宝参展。那边厢,陈公一口浑厚粗糙的关中口音,笑着说:“我的字拿不出手,只是写着玩儿,你甭当真。”经不住我的再三恳求,他说:“那我试试看吧。你把地址发过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墨宝。
  翌年甲午新春之后,我接受青海省海西州政协的委托,为“柴达木文史丛书”写作一本《冷湖那个地方》。因为我曾是一个柴达木人,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造化,与柴达木的培养是不能分开的。所以,我把所有其他的事情搁置一边,闭关式弄了两三个月,不仅写出了长篇散文《西部之西地理辞典》,而且写出了百余则文史笔记《盆地文坛艺苑逸事》。两篇文章都从不同的角度,谈到2004年8月底,中国作协西气东输采风考察团从北京冒雨出发,穿陕北黄土塬,跨山西太行山,经陕京复线、长庆油田,到达柴达木盆地西部尕斯库勒湖畔。采风团团长、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在兰州一家宾馆等候与大家会合。团员有著名作家、诗人尹汉胤、熊召政、赵瑜、邓贤、郭雪波、萧立军、张洪波、冉冉,中国石油作协主席、中国石油报社社长肖平(著名诗人肖三之子)、西气东输管道公司党委副书记李伟、《地火》主编杨绽英全程陪同。
  陈公此行,外界没有怎么特别关注,而他自己比较看重的一点,乃是此前2002年秋天,他被聘为西安石油大学驻校教授。第二年春节以后,他就在学校为其提供的居所内安顿下来,白天整天的事务包括写作、读书、会客,都在这儿进行。每写完一篇作品,他都会在文末缀上时间,还有西安石油大学所在地“二府庄”。所以这次应中国石油作协之邀,是与其石油大学相关教职的配套经历。
  关于陈公在尕斯库勒湖畔采风考察的行状,一是来自于我的大学同学凌须斌,二是同行的吉林诗人张洪波,三是随团女记者张丽娟写的随行记。凌须斌当时担任《中国石油报》驻青海记者站站长,跟随采风团在盆地活动,并与陈公在油砂山合影留念。他告诉我,8月29日下午,经过9个小时的跋涉,驱车500多公里,陈公一行从敦煌赶到了盆地西部,远远地便瞅见昆仑山脚下蓝悠悠的尕斯库勒湖。一路上的长途颠簸,高原反应,单调干枯的景色,让他感觉十分疲累,此时见了融雪汇聚成湖的纯净的水,心里十分高兴,说:“远荒大漠中有这一潭好水,多么珍贵难得啊!”在尕斯库勒油田发现井跃参1井前,戴着白色帽子,身着深蓝色中石油工作服,眺望高耸的祁曼塔格雪山,他使劲地抽着雪茄,眯缝着眼睛,默默地伫立了许久,之后缓缓开言道:“以前我光聽说石油人工资高,待遇好,现在看来完全是片面的,也是错误的。在这样的不毛之地,长年累月,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儿,把整个青春和生命贡献给了柴达木,我想任何人知道都会为之感动不已的。”得知采油一厂文学青年们想办一本刊物,他应邀欣然题写刊名《尕斯湖》。由于身体状况不好,围观者、索字者太多,他将“尕”误写成了“孕”。经人提醒,回到西安后,他马上再写一幅寄来,并再三致歉。现在青海油田内部网站上挂着的《尕斯湖》电子刊物,就是他重新题写的三个字。
  原在华北油田工作的张洪波,是继李季先生之后最著名的石油诗人。他跟随陈公走进大盆地,来到尕斯库勒湖畔,写下《柴达木随笔》三首诗作,分别是《跃参1井》、《狮20井》、《冷湖石油基地残垣》,诗中有一种慷慨悲歌的英雄气象。他告诉我,采风团走到甘肃敦煌,陈公腹泻得很厉害,但还是坚持走到了花土沟。张洪波当时也差点儿半路撤退,因其腰部长了一个疖子,愈来愈难受,每天要坐车,有点儿挺不住了。从花土沟医院换药回到宾馆,陈公问他病情咋样,严不严重,他说还能坚持,陈公说那就甭喝酒了。回到长春,一下飞机,张洪波就被直接送到部队医院,不照片子都能看到肚子里的东西。   到达花土沟次日上午,参观世界海拔最高的油井狮20井(3430.09米),返回花土沟镇的途中,陈公的心情显得特别沉重。在那个一望无际的荒漠深处,他没有看到一片绿叶,深知水对于天、地、人的重要性。从那以后,他养成了一个毛病:喝完矿泉水,还要在嘴上再磕磕瓶子,把瓶壁上点点滴滴的水全都磕进嘴里。洗手时伸着一双手,迟迟不敢放入盆中,嘴里念叨着“多好的水啊!”“多好的水啊!”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张丽娟问他业余爱好是什么,他说写毛笔字、跟朋友聊天。聊天?惜言如金、不善辞令的他喜欢聊天?小张感到困惑不解。陈忠实这样解答她的疑问:“我有个毛病,别人说话的时候从不插言,只要有人说话我就听,不管是任何场合,有人说我就不说了。”小张告诉他,最近刚买了他的新作《鹿野村》,准备拜读,他心平气和地说:“假的,绝对不是我写的。”“假的?”面对她的惊讶,他表现出一丝无奈:“完成《白鹿原》以后,我再没写过长篇小说,可是现在社会上盗用我的名字,出版的长篇小说有十几种版本,假冒让我毫无办法”。
  陈公虽然只去过一次尕斯库勒湖,但写了一篇影响很广的散文《柴达木掠影》,最初载于2004年12月27日《文艺报》。他在文中感叹道:“在柴达木一路走来,超绝想象的大自然的严酷,对我发生着连续的冲撞;传说的和墨写的开发柴达木的英雄业绩,对我也发生着令人由衷感动感叹的冲撞;眼见的正在掘进的钻机和悠然运动的抽油机,穿着溅有油痕制服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一张张自信而又鲜活的脸孔,有一种更富活力的冲撞。尽管我不可能加入这种环境下的这一群劳动者的行列,却乐意接受这种冲撞,增强精神和心理的钙质,更踏实更从容地面对生活。”后来,他告诉《西安晚报》记者:“作家急需这样的采风活动,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充实、激发他们的创作灵感,此行最忘不了的是柴达木、花土沟和尕斯库勒湖”。
  2015年春天,我开始考虑编选《名家笔下的柴达木》散文随笔选本,《柴达木掠影》自然在首选之列。有一天,我在室内书架逡巡,捡出陈公散文集《走出白鹿原》,看到《车过柴达木》之一《骆驼刺》、之二《盐的湖》,以为是2004年柴达木之行的收获。再看版权页,陕西旅游出版社2001年1月版—不对啊!难道陈公有过两次柴达木之行?给他打电话,没有开机,也就只好暂时作罢。
  是年11月4日早上七点半,我给陈公发去短信,告诉他正编辑有关柴达木盆地的散文选本,征询是否同意收入其大作。不到两分钟,电话来了,他说:“建华,我支持你编这些散文选本!这是功德啊!大好事嘛!一般人还弄不了呢!我的文章你就随便用吧!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吱一声!”我当时的心里滚烫滚烫的,却忘了问他到底有过几次柴达木之行。将他的电话后四位数以*取代,截图连同文字发到微信朋友圈,点赞如云,都说没有想到国内文学界泰斗级人物,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中国作协和书协两会会员、北京军区政治部副主任马誉炜将军一言以蔽之:“越是大家越谦逊!”
  2016年5月13日,《青海日报》“江河源”文学副刊发表纪念陈忠实先生的专版,其中一篇是原青海省广电厅厅长、著名作家王贵如先生所写《留得大作励后昆》,谈到陈公1999年8月应解放军总后及青藏兵站部之邀赴青藏线采风。他俩西宁会面是8月12日夜,陈公第二天踏上征途,进入柴达木盆地应为13日深夜或14日凌晨。《骆驼刺》第一句:“列车是在沉沉夜幕中进入柴达木的。”说明他是坐火车直接去兵城格尔木。《盐的湖》第一句:“恰好在我划拉着几笔感触印象的时间里,火车已经进入盐的湖了。”说明《车过柴达木》就是此行所写。
  5月17日下午,我拨通著名作家王宗仁先生的电话,他曾任解放军总后创作室主任,现为中国散文学会顾问。他说那次活动的组织者和领队就是他,当时組织几位军旅女作家奔赴青藏线采风,她们是《解放军文艺》主编王瑛、编辑文清丽(现为副主编)、海政创作室副主任卢晓渤、沈阳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庞天舒,负责全程接待陪同的是青藏兵站部宣传科干事王鹏。最初的名单中并没有陈忠实,当他在西宁街头出现时,王宗仁吃了一惊,不过很快明白了原委,对这位乡党的加盟表示欢迎。到了格尔木,第二天登昆仑山,第三天兵分两路,王宗仁先生等人去拉萨,陈公和另一位飞往西双版纳。
  我想得知陈公柴达木此行更多的结果,于是上网百度,结果发现了《陈忠实年表》。作者宣称:“《陈忠实年表》是我和陈忠实反复修订的,原载《陈忠实的人与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系该著的附录。谨以此纪念我的朋友陈忠实。”仔细读后,发现年表遗漏了陈公一生中两个非常重要的文化活动:一个是1999年8月他与军队文化最高规格的接触,这是要写进军史的;一个是他2004年8月载入中国文学和中国石油大事记的挂帅西征,而且都与柴达木盆地有关。如果真是陈公亲自参与“反复修订”,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呢?我好心告诉年表作者,两次在其博客文后留言,并且留下电子邮箱,叵耐都被无理删除——这就奇了怪了!
  陈公因病遽归道山,举国悲痛,哀荣备致,撰写文章纪念他的人海了去了,想借机自高上位的人也不少。我本不想凑这热闹,何况交情一般,只因情系故地柴达木,也是不愿陈公事迹湮没无闻,因此写下这篇文章,也算告慰陈公的在天之灵吧!
  2016年5月17日夜,于衡阳晴好居
  作者简介:甘建华,1963年8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理学会会员,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湖南分院(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南华大学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衡阳师范学院客座教授,湖南尚美装饰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湖南衡岳湘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高级编辑。出版《西部之西》、《天下好人》、《铁血之剑》、《蓝墨水的上游》、《江山多少人杰》、《冷湖那个地方》、《柴达木文事》、《盆地风雅》等专著,2016年以长篇散文《冷湖那个地方》获中国散文学会第七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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