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广州观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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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特其人
  美国人亨特(Willina C.Hunter),著有《旧中国杂记》《广州番鬼录》。1825年,13岁的亨特到达广州,随即被派赴马六甲英华书院学习中文,次年返回广州。1829年,亨特加入广州的美国旗昌洋行,八年后,他成为该行合伙人。1842年,亨特退休,两年后返回美国,其后又回到中国,创设亨特洋行,在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生活长达20年。亨特晚年旅居法国,1891年,在法国尼斯去世。
  撇开作者立场,我们依然能从亨特的杂记里读到中西文化的认知冲突和交流屏障、鸦片战争前的广州和中国南部的真实状况。
  1
  1836年10月,广州,《中国丛报》上的一则警方消息,引起亨特的注意,他在这里,前前后后共生活了四十余年,他对中国政府如何处理外国人,向来非常关注。
  这则消息是这样的:
  福建巡抚的差官日前到达,解来夷人一名。该夷人据悉为一名印度水手,至于被何人于何时遗落在福建海岸,尚未查明。
  当时,广州是外国人唯一可以上岸的口岸,所以,对于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必须要查清楚,这是大事,国家的大事。
  第二年的5月,有关部门开始审理这个外国人的事情了。
  因为是贸易淡季,事情也挺有趣,所以,几个外国人也旁听了这次审问,那个老汤姆,首席通事,政府和外国人之间的翻译,他必须到场。老汤姆为了摆派头,他事先去木匠广场找了个做箱子和盒子的工匠,叫阿树,这阿树懂一点水手语言,人也活络,老汤姆事先给阿树戴上圆形的官帽,穿上蓝色长袍,拿着一把扇子,这样,阿树就变成他的助手了。
  审问挺隆重,也挺严肃,由广州知府知县主持,一些官员陪审。大清朝审讯所必备的人员,都在两边站立,一场正规的庭审开始。
  这外国人,是个黑人,长得挺结实,在亨特眼里,那黑人黑得像一个长着角和尾巴的古猿。他身上穿着一件绿色丝绸长袍子,但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呈条条状,估计是黑人上岸时,哪位官员送给他穿的。
  两名衙役押着黑人在堂下站着,一干人在好奇旁听。
  姓什么?名什么?多大年纪?来自何方?来此何为?审判官一系列章程式问话过后,翻译传达,两位书记官,早已摆齐纸笔,时刻准备记录审问经过。
  黑人有一张灵活的嘴巴。他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句子,像机关枪发射一样,语速极快,似乎他早已准备就绪,应对这场审问。
  老汤姆一听,头都大了,一句也没听懂,他判断,肯定不是英语,也不是马来语,听着像孟加拉语,似乎是多种语言的汇合,他脑子里立即显现出关于巴拜尔塔的传说。这个传说是讲,诺亚的子孙想建一座摩天高塔,而上帝不希望他们建成,上帝只使用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就是让造塔的人原来说同一种语言变成说各种不同的语言,于是产生了误会和混乱,以致离心离德,各自散去。老汤姆眼前这个黑人,似乎就是从未完成的塔中跑出来的。
  幸好,老汤姆有先见,他立即让阿树上场。
  阿树拿眼瞟了下老汤姆,心领神会。
  他用孟加拉语问那个印度水手:你要什么?你要水吗?
  印度水手:不要喝水,也不要别的什么东西!
  阿树听完,向首席审判官翻译道:大人,夷人说他名叫拉姆·汗,30岁,职业是水手。
  亨特观察到,阿树译完,转头向一群旁听的外国人看看,显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审判官问老汤姆:你说,这夷人,是由一艘番鬼船上岸的吗?那船是哪里的?
  见审判官问自已,老汤姆只好亲自出马,他用广东英语问印度水手,水手王顾左右,根本听不懂。见此,阿树又发问了:要樟木箱吗?还有象棋盘要吗?一等一的货色,太漂亮了,一等便宜!
  印度水手,对着一群外国听众,做了番鬼脸,用很好的孟加拉语说道:先生们,他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阿树见此,立即跪下答:大人,黑鬼说他的船是从孟加拉来的。
  船航行了多久?船受哪里管辖?停靠在何处海岸?船上载的什么货?这些问题必须问清楚,可是,那个阿树呢,却自作主张加上另外一些话:到我的店铺来,我带你去,在木匠广场九号,名叫“昌和”,很多船长、大副,都到我的店铺去。
  那黑人叽哩咕噜说个不停,发出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音,还拼命地做着手势,用哀求和无助的眼光看着旁听的外国人。
  老汤姆将这些话编辑加工:大人,这黑鬼说,船上装的是大米,是从孟加拉开来广州的,途中起了大风,又碰上大海潮,所以船就在福建靠岸。他们希望在那里补充食物和淡水。为此,他们还派了一只五人小艇上岸,他就是五人之一。就在他们装水的时候,这个拉姆·汗,因为过度疲劳,倒在地上睡着了。过了好久,一群中国人将他弄醒,并剥光他的衣服,绑住手脚,关进了监狱。又過了很久,一个政府的差官要来广州,就将黑鬼带到了这里。
  合情合理,几乎没有漏洞。
  广州知府听完,转过身来,向坐在他左手边的知县说:你看,懂外语真是很有用处呀。然后,他又夸奖老汤姆:你学识渊博,聪明过人,让人佩服。不过,这船是哪个国家的呢?
  阿树连忙又对水手说:一定来我店,九号,有好酒,一等货色,一等便宜,两元一瓶!
  拉姆·汗要发疯了,他翻着白眼,举起了双手,又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累得很想坐在地上,但两边立着的衙役,手上拿着棍棒,随时要敲打他,强迫他站着。
  老汤姆很沉着对知府说:大人,那船属于英国的。
  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审问皆因语言不通而起,竟然圆满结束,本来就没什么事,审不审都一样,只是,因语言而折射出的多棱镜,实在让亨特大开眼界,这也许是他认识中国人的又一个极好的角度。
   2
  因语言而产生的冲突,有时简直完全可以构成各种戏剧场景。
  我看过一部荒诞幽默电影《驴得水》,整个故事框架,就如上面那个牛头对马嘴的审判场景一样,基本由语言来构筑。   民国时期,一个偏远乡村的一所小学里,一群有理想的教师在践行着他们的教育理想,因为薪水不足,他们将一头驴虚报成英语老师“吕德水”冒领薪水。有一天,忽然有消息说,教育部要来特派员检查,校长和老师们都很紧张,而这时,却突然冒出了个会说一口难懂蒙古话的小铜匠,于是,老师们就将小铜匠的蒙古话当作英语,来应付特派员的英语审核。此前,有聪明的老师已经识破特派员不懂英文,只会简单的两个词。在所谓的面试中,学校女老师张一曼扮助教念莎士比亚的经典独白,小铜匠则胡乱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蒙古语,戏剧高潮由此开始。
  小铜匠张嘴:梦里常看见你的笑容,最令我难忘的是你的笑脸。
  张一曼翻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小铜匠张嘴:盼着孩儿回家,默默地流泪。
  张一曼翻译: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或是起身反抗人世的苦难。
  小铜匠张嘴:我母亲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张一曼翻译: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小铜匠:向美好,努力下去。
  张一曼翻译: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
  小铜匠:我母亲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张一曼翻译: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整一个的牛头对马嘴,笑料迭出。不过,和亨特记录的那场对话相比,还是有些区别,老汤姆是随意应付,而这里显然也是精心安排,小铜匠的话,张一曼的翻译,都有着和本剧相关的另一种言外之义。这种语言冷幽默,将荒诞表现得淋漓尽致。
   3
  事件闪回到亨特来广州的五十年前。
  1786年,山茂召少校,受美国国会任命,担任了美国驻广州首任领事。
  在山茂召的航海日记中,他也记述了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态度:
  欧洲人被监视并被局限在自己的地盘内,中国人从不给他们犯一点小错误的机会。有一次,同一艘船上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葡萄牙人曾出现过混战,葡人被杀。中国人要求法国人必须交出来,当被告知法国人是正当防卫时,中国人答,他们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必须在法庭上审问他,审查之后,他们将把嫌犯毫发无伤地送回。既然有了这些承诺,那嫌犯就被送到了中国人那里,然而,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在商馆附近的河边,那个法国人已经被扼死了。
  四年后,又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广州战争”。
  从山茂召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当时政府的强硬。
  一艘英国轮船,在对停泊的他船鸣炮致礼时,误炸到旁边的中国官船里的中国人,中国人一死两伤。中国法规定杀人偿命,他们要求交出那个可怜的炮手。英国人心里很清楚四年前那个法国人的下场,出于仁慈,英方不肯交人。双方几轮谈判,中方宣布非常满意。大家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没想到,有一天早上,英方船上的大班被中方逮捕并关进了监狱。所有的贸易停止,中国士兵逼近商馆,事态一触即发。欧洲人要求交出大班,中国人则要求交出炮手交换。英国人最后只能交出炮手。自然,炮手到了中国人那里,就下落不明了。
  亨特也算个知识分子,他读书不少,自然知道山茂召记载的这些事,因此,他对中国的观察,自有他独特的视角。
   4
  亨特观察到文化的冲突,首先体现在习俗上,中国人如何看待他们的西餐,是一个很有趣的视角。
  1831年的一天,亨特请一位盐商的大儿子吃饭,一周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当然不是写给亨特的感谢信,而是盐商的儿子写给他北京亲戚的,但被亨特一起吃饭的朋友发现,特意拿来让他看的,很有趣,亨特就将信抄了下来。信有点长,我摘录一些里面写中国人认识西餐的句子。
  这些粗鲁的夷人的习俗,描写起来会使你以为我是在摘引袁枚《子不语》中的故事,但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他认为,夷人的烹饪技术还原始得很:
  他们坐餐桌旁,吞食着一种流质,按他们的话叫做苏披。接着大嚼鱼肉,这些鱼肉是生吃的,生得几乎跟活鱼一样。然后,桌子的各个角都放着一盘盘烧得半生不熟的肉;这些肉都泡在浓汁里,要用一把剑一样形状的用具把肉一片片切下来,放在客人面前。我目睹了这一情景,才证实以前常听人说的是对的,这些番鬼的脾气凶残是因为他们吃这种粗鄙原始的食物。他们的境况多么可悲,而他们还假装不喜欢我们的食物呢!想想一个人如果连鱼翅都不觉得美味,他的口味有多么粗俗。那些对鹿腱的滋味都不感兴趣的人,那些看不上开煲香肉,讥笑鼠肉饼的人,是多么可怜!
  然后,这位盐商大公子,对“咖喱”的难吃、“乳酪”的浓烈气味、“啤酒”的浑浑带红色的液体,均有生动描写,继而感叹,这些未开化的人,肯定不知道中国的诸多美味,接着兴致勃勃地和北京的亲戚回忆:
  什么时候,我们能再一起品尝你我常吃的那一款无与伦比的佳肴——炖小猫?想到这些美味,吸引力是强烈的,使我想象到我们自己的筵席正在准备,想象到酒很快就要斟出来了。我想起了卢万记的书里第六十八卷上的一句短短的、但很重要的话:炖小猫,配以鼠肉,宜热食。
  这封家常信,显然给亨特带来了很多欢乐。
  我想,他这么忠实地录下这封信,用意极其明显,你们中国人说我们西人野蛮,未开化,吃生东西,带血淋漓,味道难闻,你们又是在吃什么东西呢?炖小猫、老鼠,是残忍,还是怪癖?
  哈,据那位盐商大公子的信可以得知,那个卢万记,当时是个著名的厨师,写有《烹饪要诀》320卷,他做的菜,他写的菜谱,在讲究吃的广州,都非常著名。
  5
  亨特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他吃中国菜,喝中国茶,看中国戏。常常是,他被这个那个作为贵宾请去,好吃好喝后,然后跟中国人一样,端着一壶茶,跷着二郎腿,晃悠悠地看中国戏。
  他认为,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更热衷于演戲了。中国戏剧的特点,总体上看,是哀伤的、悲惨的,常常也是滑稽的。他观察到,宽大的场地里,起码能容得下两三千名观众,场地两边尽头,都开着店铺,任何人都可以免费来看戏。   这一回,他去友人的乡间别墅吃饭,饭后照例看戏,戏名叫《补缸》,就是补破瓷器的人。
  戏特别好玩,属于喜剧,亨特完整地记下了这曲戏的对白及唱词。
  场景:南京城中某街。
  地点:王姓贵族人家。
  人物:王家小姐王娘、补缸人牛周。
  夏日的街上,牛周来了,他头戴藤帽,胡须长而下垂,捏着一把大蒲扇,挑着一担东西,一头是一只箱子,箱子内装着补缸的用具,另一头挂着一条小长凳。
  牛周边叹气边唱:我老汉真命苦,这从早走到现在,从东走到西,冷冷清清,一点生意也没有,不是我懒,我只是个倒霉的穷汉。补茶缸啊!修饭碗!破碟子烂坛子!
  王娘出场。
  王家小姐,百无聊赖,夏天的知了叫得她心烦,其实,她真是心里烦,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可就是碰不到心上人,日日思君不见君。
  突然,王小姐听见了补缸声。哈,有了,打发闲日子的主儿来了,我要逗逗这个补缸老头,和他开开玩笑。她从窗口朝外喊:哎,补缸的!
  牛周一听,很高兴:小姐,您叫我吗?有什么东西要补吗?
  王娘:是的,老头,是我喊你。你补缸什么价钱呀?
  牛周老实答:大的一钱五分,小的五十双。
  显然,王小姐问价是假,调戏是真,她没别的什么事,随便问问价,压压价,开心找点小乐子,那牛周,可是要谋生啊,一来一去就哭笑不得:漂亮的小姐姐呀,你是存心找乐,而我清早离家,到现在还没找到活干,罢罢罢,我还是走吧,到别处再揽活。
  牛周挑起担子要走,王小姐急了:哎哎哎,你别走,我真要补,真要补!补个大坛子一百钱,小坛子三十双,跟我来!
  牛周跟着王小姐,来到了王家大门口。
  王小姐让仆人拿出一个很破的坛子,破得太厉害了,让牛周简直没法下手。
  而王小姐呢,许是刚刚找了乐子,心情大好,她进闺房去打扮了。她边唱边扮,梳髻,插花,点唇,佩玉,一身鲜亮,然后,她坐在门边看补缸。
  这牛周,正在专心努力工作呢,钻孔穿针,穿针钻孔,一抬头,眼前一位俏姑娘正微笑地盯着他呢,他手一松,啪,坛子掉地上了。
  王小姐发话:老头,摔碎了,你可得赔我钱!
  牛周叹苦:我都没赚到钱,还要倒赔钱,这宗生意真不合算!
  他突然向王小姐跪下:小姐呀,你细听我说,打破坛子不是我的错,只因你美貌如花我从未见过,我愿此后一生都给你补破坛子,你莫要吃惊,我的意思是,我要与你结良缘。
  王小姐嗔怒:你个不识好歹的痴汉,还想娶我,我是王家小姐,不可能给你做妻房!
  牛周很认真的样子:你不同意,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王小姐很生气:你吊不吊死,和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剧情演到此,似乎没法发展下去了,观众在台下,只会认为,这穷补缸的,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啊,怎么可能呢?一千种、一万种不可能!
  这个时候,牛周将上衣、草帽脱掉,扔掉,将胡须一把扯下,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一个美少年啊!
  王小姐见此,大笑:美丽的少年啊,你别离开,请你住到我王家府上,我愿意做你的妻房。
  王小姐再一次嗔怒:你这骗子,你这无懒,你这假扮的补缸!
  自然,王小姐最后的怒,是打情骂俏的那种,台上台下都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6
  戏是中国人的日常,显然,亨特看懂了《补缸》,而且会心笑了。
  轻松的喜剧,人们总是比较喜欢,因为它用夸张的方式,将人世间美好的一面,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呈现给观众。
  因此,亨特不可避免地要经常面对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
  他以西人的眼光,有些还是有独到见解的。
  比如,玉。
  亨特说,中国人至少在2500年前就认识了玉,并且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的确是这样,但这个年份还要更早,昨天杭州的消息是,良渚文化遗址,正式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良渚建城的时间,确切的考证是五千年前。良渚文化里有一个标志物,就是玉琮,圆圆的,中间一个方孔,天圆地方的概念,坚硬,温润,柔和,明亮,让人爱不释手。
  而玉的多种品质,玉是美德的象征,这主要的一点,让亨特很兴奋。否则,他不能理解呀,他的中国朋友,手腕上这只玉镯,要七千元,手指那枚玉搬指,要二千元。亨特将管仲对玉的理解一条条细例了出来,比如,玉的九种品德,详细如下:
  温润而有光泽,仁慈;
  清澈而有纹理,智慧;
  坚硬而不屈缩,正直;
  清正而不伤人,和谐;
  鲜明而不垢污,纯洁;
  可折而不可断,勇敢;
  缺点和优点同现,诚实;
  华美与光泽同纳,宽容;
  声音清纯而不乱,条理。
  因为这样的缘故,君主就将玉看得很贵重,并将它深藏起来。
  亨特知道玉,也一定知道和氏璧的故事。蔺相如保护璧玉的英雄气概,听听都荡气回肠,一点也不亚于美国西部牛仔奋斗的故事。
  如果说,亨特对玉的认识还算到位的话,那么,许多地方,他只是一知半解,有好多甚至完全是自己的理解。比如端午节的来源,他这样理解:
  屈原很有才能,但他不幸很忧伤,他对生活感到厌倦,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快乐,他变得郁郁寡欢,渐渐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最后终于在五月初五这一天,自沉于汨罗江。
  亨特显然没有读过《离骚》《九歌》《九章》《天问》,他说,屈原在作出自杀的决定后,写下了一些“离别之辞”,他婉惜这些作品没有留传到现代,否则的话,他就可以知道,他如何诗意地對待一种病态的思维状态。
  以他西人的眼光,再加上又没有读过屈原的作品,因此,他将屈原的自杀,当作一般的溺毙,而不知诗人的远大理想和当时的残酷政治。   正因为他是外表看热闹,所以,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有些虽是外行,但也觉得有趣,毕竟,视角不一样。
  比如龙王。
  1833年,广州和周围农村连续八个月没有下雨。旱灾水灾都极容易让靠天吃饭的百姓一下子陷入困顿。百姓的唯一希望,就是政府救济,政府呢,不可能有太多的粮食,大多只能装装样子,其中请龙王,祈雨,不仅政府官员要做,百姓更要做。
  这龙王被全身上下漆过,还全身镀金,庄严而有气势。
  政府高官及百姓,专门为他演戏,请他坐正中间“观看”,演完又十分恭敬地八抬大轿抬他回庙里,庙里的和尚们则轮流日夜为他念经祷告。过了好几天,龙王一点动静也没有,人们焦急死了,又抬着龙王穿街过巷,敲锣打鼓,伴着音乐,点着香,和尚道士不停地念着经,请龙王行使对风雨的影响力。
  又是过了好多天,龙王还是没动静。
  这一下,老百姓火了,他们认为,一定是龙王不肯出力,而对于不肯出力、不肯营救百姓于水火的龙王,我们也不尊重他了,将他抬出来,骂他,打他。于是,百姓轮流用激烈的话语骂龙王,怎么出格怎么骂,骂了还不解气,人们还用鞭子抽打,一边骂,一边打,喇叭声,锣鼓声,人们的嘲讽声,整个的就是盛大节日的现场,老百姓很解气呀,谁让你不下雨呢,打的就是你!
  亨特也跟着看热闹,他不理解的是,从极度尊敬,到异常泄愤,中国人,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想想也正常,中国人的信仰,其实以实用和利己为基础的,连君王都要以民为重,不为老百姓着想,他们凭什么拥戴你呢?不仅不拥戴,还要起来反抗你,造反,推翻政权,这样想来,打几下龙王,嘲笑一下,也可以理解,你只要合百姓的意,听百姓的话,他们就会拥戴。
  而且,在亨特眼里,中国人极度宽容,对宗教信仰尤其如此,无论什么人宣称自己信仰什么,谁都不会因此受到迫害或者遇到麻烦。
  7
  当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之火在南中国大地燃烧时,广州城也不可避免。清政府下大力残杀、清剿,但仍然不断有起义的群众。
  广州附近,有个叫增步的岛,那里约有六七千居民,何阿六占据在那里,追随者有万把人。起义者在岛上积聚了许多财物,光茶叶就有两万箱,价值不下五十五万元。
  旧公行有个经官,游走于政府和洋人之间,他给官府想了个办法,无论什么人,如果能扫清增步岛,官府可以给他二十五万元,同时,官府三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可以配合协同作战。
  经官找到了亨特,先对亨特一番恭维,希望他接下这笔业务,做“外国总司令”,组建一支临时军队。
  亨特经过几天的考虑,找到英国领事,以个人的身份,一起去增步岛观察一下。他们在增步岛受到了良好的接待,何阿六亲自接见他们,一行人对他们非常客气,许多人都佩戴着红丝带,人也很文气,他们的武器,主要有三尖叉、剑和盾牌,还有滑膛枪、火绳枪。何阿六甚至建议,增步岛离外国船只很近,可以建筑一些商馆,做买卖比广州方便。
  经过考虑,亨特决定接下这笔业务,马上订了协议,签了字。经官给了他一张二十五万西班牙银元的债券,待增步岛“扫清叛乱”,即可交付,并先付二点五万的现银,作为“定金”。
  经官也很高兴,他认为,亨特打下增步岛,他的功劳也挺大,就可以有不小的奖赏。
  亨特立即开始寻找帮手,一个叫德林克的朋友,几天时间就给他组织了一支125人的多国部队,有英国、美国水手,澳门船员,印度水手,马尼拉士兵,部分南非居民。这一群五花八门的人,有一个共同心态,都是喜欢玩的人,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向前开炮,吓吓所有人,向左右不断开枪,不时地欢呼一阵,不要伤人,不要停下来抢东西,枪也不要打到盟军身上。
  除此外,亨特还找来几只船,做联合舰队,购买了一门小小的打六磅弹药的大炮,还找来了“水师提督”的委任状给德林克,总之,一切准备就绪,外表看起来像模像样。
  第二天就出发。
  不想,这个时候,美国驻华全权公使,从上海赶到了广州,立即召见亨特。他对亨特组建作战部队的事一清二楚,他说亨特的做法可能帶来严重的后果,弄不好所有的美国人都会遭到驱逐的,公使要求亨特立即解散部队。
  没有办法的事,必须解散。
  人遣散,船归还,武器、弹药卖掉。所有人都觉得,这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没开心成。
  亨特后来还遇到过不少麻烦,官府来要那笔“定金”,不过最终没要成,既不符合契约精神,钱也都花了。
  后来有一个消息,让亨特有点后悔,那消息是何阿六内部的人传出来的,要是当初给何阿六一万元,那么,他会带着所有人从增步岛上走掉。
  亨特到底是生意人,他的观点是,他和政府订的合同里,并没有以杀人、斩首和破坏为目标,不过就是将何阿六那伙人从增步岛上赶出去,这实在是桩合算的大买卖,可惜了,这单生意。
  我读这些细节的时候,琢磨了又琢磨,这只是亨特的一面之词,但事件大体应该是真实的。不过,亨特参与的这场闹剧背后,却可读出无限的意味,农民运动的迅速发展和无组织性可见一斑,清政府联合外国势力互相勾结镇压农民起义开了先例,另外,清政府的极度虚弱、办事能力也可见一斑。
  亨特本来就是个商人,原本意图就是要赚钱。
  1787年12月21日,山茂召给美国外交事务秘书约翰·杰伊,也这样赤裸裸地说:自1784年之后,这里的贸易形势已经开始不利于欧洲人,进口商品的利润远远不够支出成本,出口货物则超出想象地增加了,按照最保守的估计,每种茶叶的价格平均上涨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并且现在还没有上涨到最高点。——上封信中我提到了人参,在这个季节,我依然发现这种商品在此处很有市场,这让我相信,我国能从人参中获取巨大的利润,附出的目录将表明带到这里的人参数量。最好的人参价格已经从每担130美元涨到200美元,在最后一艘船离开之时,其价格可能还会再涨二三十美元。
  利益的诱惑,或追逐,古今都一样。也许,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本质所在。
  参考附录:
  1.(美)亨特《旧中国杂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11月。
  2.(美)乔赛亚昆西《山茂召少校日记及其生平——美国第一任驻广州领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等二十余种。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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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城市文学”事实上是一个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开始被学界启用的概念。虽然基于后设效应,研究者为“城市文学”编织了严丝合缝、起承转合、源远流长的历史谱系,这一谱系甚至是打通古今的,往往从唐传奇《虬髯客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说起,据说当时古代城市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各种史料都证明古代的城市人群已经形成相应的城市文化,唐传奇正是这种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这个“城市文学”的故事于是便沿着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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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平越已七年,对岭南越人来说,生活总算慢慢恢复正常,也開始接受这些看样子不会走的北方人了,他们当然不希望再有新的入侵者,再经历新的战乱。因此,抗拒北方和保境安民的口号,深得人心。公元前207年,刘邦攻入咸阳,秦朝亡。赵佗乘机拥旄岭南,自立为王,号称南越国。  距此两千一百多年后,人们在繁华的中山五路改建新大新百货商店大楼时,从地下挖出一个属于南越国时代的建筑地基,还有万岁瓦当和云树纹瓦当。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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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临近中午,姑父打来电话,说自己快到车站了,让茅小威过来接他一下。茅小威皱了皱眉,再三让姑父不要来,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上上周,姑父就打来电话,说要送些小黄鱼给孩子们吃,茅小威拒绝了。姑父住在一个偏远海岛上,出来一趟舟车劳顿,海上天气又变幻莫测,若突遇风雨大雾,轮船随时停航,出得了岛也归不了家,他自己麻烦且不提,很可能还要连累茅小威为他安排住宿,想想就头疼。“在家附近的菜场里,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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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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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雪开始说起吧。雪在人们熟睡的时候落下来,悄然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家里早起的人发出惊叹:下大雪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心头一喜,只是懒和困终究占了上风,不愿意马上从被窝里出来,就继续躺着,闭着眼睛遐想,跟大雪见面之前先想象这场雪的样子。待起身拉开窗帘,脸上感到一丝凉意,窗户缝里漏进来雪后的清寒空气,再抬眼一看,大雪铺满院子,眼前的一切变得古典了。街上是何模样呢?走到外面,见到厚雪覆盖着道路、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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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算起来,跟海涛结婚已十八年,可作为儿媳,回公婆家,小韩仅五次。  头一次是新婚,接下来便是连着两年春节。后一次,因跟海涛姐姐拌了几句嘴,自此便成为借口,让她公开讲出不爱回;还有一次是临去英国前,夫妻二人匆匆返乡辞别,住一宿就走了;最后一次呢?是八年前,他们到底开起餐馆,是觉得在异国他乡终于站稳脚跟,可以好好喘口气了吧?那年春节,他们气定神闲,不仅在小韩娘家住了半个多月,还一同回到这胶东乡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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