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平遥，由于时差的原因，一早便揣了个小胶片机到几乎还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蹓跶。一个跟我一样起得很早的年轻人走在我前面，我禁不住按下快门。那卷胶片拍完之后，我习惯性地倒片，感觉到片头脱离了上片轴，打开后盖准备换片。糟了，底片还没有完全倒完，赶紧盖上，心想这卷片子基本上就算完了。当底片冲洗出来之后，那些被偶然漏光改变了色相的画面，在本该清晰如常的再现上叠加出了一种神秘的非完美性完美视效。
　　在电影的效果里也有这么一种非完美的完美表现。传统的胶片电影拍摄，在摄影机启动的那几秒里，马达的加速会给胶片曝光带来一种渐变的由启动时曝光过度到曝光正常，而在停机时的马达减速中由正常曝光到停止时渐变的曝光过度现象。这种曝光的变化效果在视觉文化解读上往往被用于表达一段故事的开场或终结，特别是停机时如果是彩色片的话，曝光变化不只是曝光量的变化，色彩平衡也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种色相由七彩到单色并白化的渐变，隐喻了鲜活生活的一个永久性终止。这种隐喻的应用给视觉的叙事带来一个凄美的终结。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的开卷就写明，“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的这个声言居然还被标称为“托尔斯泰理论”。如果依据这个“理论”，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流芳百世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以凄美为主线了，完美的种子结出不完美的果实，所有的完美因素终结于一个不完美的结局，让旁观者心里永远留下一个意欲修补的缺憾。《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托尔斯泰自己的《安娜·卡列妮娜》，无不如此。
　　摄影是艺术，那艺术究竟应该再现生活的美丽，还是揭示生活的缺憾？其实这也是间接地在质询艺术家本身，在一个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里，摄影师是在寻找完美性的完美中陶醉，还是在揭示非完美性的完美中解脱。
　　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杰布森（James J. Gibson）在1940年代根据自己的研究，提出一个视觉体验主导心理知觉的理论。他让试验参与者触摸一根直棒，同时通过一个折射的棱镜观察这根视觉上被弯曲的直棒，实验发现受试者对那根直棒的体验却是弯曲的。这项实验验证了一个现象，当视觉和触觉的体验发生冲突时，视觉的体验往往战胜触觉的体验，因此视觉体验占据了心理体验的主导地位。
　　视觉体验的主导作用在其他方面也有例证。譬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喜欢说，“不要听其言而要观其行”，“百闻不如一见”。这种视觉的主导性如果和其他的感知体验相吻合，整个的心理体验就是一种完美性的愉悦满足，而如果视觉体验和其他体验效果相冲突时，在冲突中寻求心理体验的平衡，无论在过程或者效果上，都会带来一种强烈的参与感，这种参与体验的结局如果能够达到心理的平衡，那么在身心的体验上就会产生一种解脱的愉悦。
　　完美性的完美表现很容易通过学习常规的审美规则和形式原理来复制完成，而且这种完美性的完美表现也很容易被观者所轻易接受，因为这种形式和结果就是一种把视觉体验和其他体验经验重合复制，是一种顺从经验感知的技巧，平淡但是讨巧。像那种唯美的沙龙摄影，色彩和影调上强化事物本身先验性的定性，构图上追求完美的经典性平衡，这种完美性的视觉体验很容易迎合大众对于理想生活境界的想望。如果影像画面打破了常规的审美规则，或者刻意选择一种非完美的表现形式，这种非完美性的视觉体验一定会挑战观看者的常规体验，这种挑战性的拿捏技巧往往可以决定作品被接受和赞美的程度。
　　所谓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种达致了平衡的完美性日常体验，也就是托尔斯泰的“幸福家庭”体验的那种“一样的幸福”。艺术可以去再现这种幸福，就好像吃冰淇凌，体验一种已知的完美性完美。但是，艺术如果能够提供一种出其不意的惊喜，一种突破常规的非完美性体验，让观者在自我的抉择过程中找到心理平衡的感觉，在“各有各的不幸”中找到解脱的愉悦，那么这样的艺术就会脱颖而出。艺术上的新锐当是如此。
　　无论是自然性还是社会性，这个世界都称不上是一个完美的星球。同样，生活非完美性的可能远远大于完美性的结果。无论摄影再现的是完美性的完美还是非完美性完美，对于这个世界的完美理想追求都是唯一的目的。这或许就是断臂维纳斯屹立不倒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