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的汉玉蝉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11167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天华集团夏主席的儿子夏生,突然人间“蒸发”,是离家出走,还是被绑架?被视为有心理问题的富二代,不思进取,散漫无着,可是却也照见了每个野心勃勃的精神世界里,无法修补的残缺。
  
  一 消失
  这个春天,两个人从甘田的生活里消失了。
  首先“消失”的是他的“女朋友”艾冬。
  甘田会在“女朋友”三个字上打引号,并不是简单的否定,反而是经过反复思忖、斟酌了这一定义所凝结的社会共识,拨开了自我干扰,最后不得不给出的身份确认。
  甘田交往过多少女朋友,他自己也不确切记得了。他曾经尝试过列一张清单,发现有一些实在想不起名字,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近乎猥琐和无聊,就算了。甘田自己也清楚,他所谓的“交往”,不过是一种对于社会规范表示尊重的委婉语,给自己的荒唐存些体面。
  甘田大概在十几年前就发现了,自己身上有个“百日魔咒”——无论怎么样的开始,最多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乏味或冲突必然降临。即便有过一两个女生,两人靠着理性和情感的帮助,共同努力把关系往下维持,接下去还是地狱般的彼此折磨,最后把有限的善意与耐心消耗殆尽,一别两宽。
  作为心理学专业人士,甘田当然能够对这个“魔咒”做出科学解释:生物性因素和社会性因素各占一半。从大学开始到今天,唯有艾冬打破了这个“魔咒”——已经差不多三个百日了,她依然让他充满依恋和渴望,让他葆有好奇心和持续了解的愿望。
  所以,艾冬是他的女朋友,却又不仅仅是女朋友了。
  在艾冬“消失”的这四十一天里,甘田发现,她原来是自己的一种“瘾”。
  甘田是在艾冬离开之后一周才确认的。
  这一周,艾冬毫无征兆地对他实施了“戒断”。她不仅在空间上把她自己送到了非洲,同時还切断了两个人之间的“专有刺激信号”——不仅没有视频、通话,甚至微信都简约到数天才一条,地点加“平安勿念”四字。
  甘田狂发了一周焦灼不堪、毫无回应的微信之后,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淡定下来,只在收到艾冬微信时回复三个字:“好,保重。”
  他们本也不是天天在一起,甘田作为知名心理咨询师和畅销心理读物作家,忙着巡讲和签售,艾冬在影视公司做内容开发,两个人约来约去,一个月顶多挤出两三天在一起腻一腻。不在一起时,从早安问到晚安,三餐少问一次,那顿饭就跟没吃一样。就是喝大了,甘田都有根神经绷着,能让他至少发个微信说我多了你好好睡——艾冬在这个世上的亲密关系支持,只有他。
  艾冬年纪轻轻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那段已经结束的惨烈的婚姻不仅没给她带来个孩子,顺便还带走了她再有孩子的可能……甘田每想到此,都有点儿沉重,可就连这点儿沉重,都是他的“瘾”……
  纵然出现了百般不适的“戒断反应”,甘田却安之若素,一字不问。不问原因,因为心性教养,也因为有一点赌气,更因为他约略知道那原因。
  接下去消失的,是甘田的一位“来访者”夏生。
  夏生的消失,发生在艾冬“消失”后一周。
  这个加在夏生身份上的引号,是单纯的否定——名实不符。这五年来,甘田只是在“假装”夏生的心理医生,装给夏生的母亲夏梦华看。
  夏生离家那天应该是正月十六。夏梦华在天津,这位天华钢铁集团的董事局主席和政府领导一起参加利用滨海区旧厂房改建的公益博物馆二期的剪彩仪式。当天母子还通过电话。次日夏梦华回到北京,就再也没有打通儿子的电话。
  夏生失联的当晚,甘田就接到了夏梦华的电话——她认为儿子遭遇了“意外”。甘田心里一惊,但他除了担忧和同情,也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次日,夏梦华的秘书却带着司机,冲到甘田租住的怡景SOHO,催着他关了电脑,跟他们走——夏梦华需要甘田向警察说明一些事情。
  秘书想是看他脸色不对,上车后解释了一句:“主席很着急——”
  甘田没有应声——他摁住了心里冒出的火,咽下了那句“那是你们的主席,不是我的”。
  将心比心,甘田也不能责怪一个疯狂寻找儿子的单身母亲。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这种沉郁又焦躁的情绪,属于“戒断反应”。他刚跟团队里的小姑娘们在工作群里发脾气,说她们把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公号做成了“直女癌”专号——骂人都骂成“史诗”了,上溯祖宗十八代描述一个“渣男”的来路。工作群里一片寂静,估计办公室那边玻璃心碎得满地都是,甘田下楼的时候就有点儿后悔,这会儿不能再迁怒无辜了。
  秘书不停地用手机查着路况,轻声和司机商量,略拥堵时,司机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两人粗重的呼吸,透露出压抑的焦灼不安。甘田又于心不忍了,说了句宽慰的话。秘书几乎是感激地扭过头笑了笑。他告诉甘田,从警方调查的情况来看,“意外”的猜想无法成立。
  前天夏生离家的时候,让司机把他送到了造型老师黑泉的艺术馆,并且告诉司机,不必去接他,晚上他和黑泉老师、杰森哥哥聚会,然后和杰森一起回天华园。但从黑泉艺术空间的监控录像发现,夏生根本没进去见黑泉,而是直接叫车去了机场。警察根据叫车记录,调看了T3航站楼的监控录像,夏生过海关、安检、登机,没有任何异常,身边也没有什么可疑人员,出境记录显示目的地是马德里。再说,两天的时间里,并没有任何要挟或者勒索的信息出现,警方综合各种情况判断,夏生的失联,是自己离家出走,而不是遇到了意外。
  甘田开始还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他来跟警察说夏生的情况。见了那位崔警官,听了他不无预设答案的提问,甘田明白了。
  甘田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那些“预设”:夏生是个性格随和、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和母亲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夏梦华是把夏生作为继承人在全面培养,但对于这一点,夏生是接受的,而且夏梦华对儿子的培养既开明又开放,甘田也是了解的。她丝毫没有勉强儿子——儿子有能力且愿意管理企业,很好;没能力或者没意愿,也没关系。现代企业又不是封建王朝,天华集团有很多成熟且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在任。夏梦华的观念,儿子的人生不仅要有意义有价值,更要有幸福感。夏生喜欢造型,母亲给他请了黑泉这样的艺术家做老师,资助他举办艺术节,已经办到第三届了。夏生和母亲的关系是亲密的,去年天华高管团建,夏生跟着母亲一起“重走长征路”,一路上体贴懂事,吃苦耐劳,夏梦华是又骄傲又欣慰……甘田说的是实情,到最后,理直气壮得都有点儿慷慨激昂的意味了。   崔警官克制又客气地点着头,接着却毫不客气地问了一句:“那他为什么要找心理医生呢?”
  甘田噎了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夏生做的咨询,不是治疗性质的。他是个心理健康的孩子。心理咨询可以让他更好地了解自己,提升自己。”
  崔警官没再说什么,甘田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略带嘲讽的不信任。夏梦华关于儿子可能遭遇意外的猜想,虽无人反驳,却也似乎只得到了甘田的由衷支持。崔警官想必在他领导眼中成熟可靠,不然也不会派他来处理“夏梦华儿子的失联事件”。崔警官安慰夏梦华,不要太焦虑,虽然夏生二十八岁了,可现在的孩子成熟得晚,想法也特别,一时别扭也许很快就过去了,能做的他们一定尽力,随时保持联系。
  得体的话语,得体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让甘田都感到憋气的冰冷隔膜。夏梦华则在崔警官告辞之后,抓起他用过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五十二岁的夏梦华,当然无法接受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儿子。但作为天华集团的掌舵人,焦灼万分的同时,还不能失去冷静和理性,一方面要动用一切力量寻找儿子,另一方面又要尽量低调和不扩大——这种“怪事”很容易启人疑窦,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不能再无谓增加天华集团的不确定性了。
  夏梦华还是感谢了警方和相关领导的关心和大力帮助,但她不能滥用警力这么珍贵的公共资源。夏梦华重金雇用了私家调查人员,飞到马德里,在当地某些相关人士的帮助下,查到夏生是用中国护照入境西班牙,并且他们在巴拉哈斯机场的失物招领处,看到了夏生丢在咖啡厅的手机,手机已经彻底格式化,查看机场监控记录,手机是夏生自己放在吧台上的。他一个人平静地喝完咖啡离开,至此监控录像上再没有出现夏生的身影。
  夏梦华关于儿子有可能被人挟持或者遭遇意外的猜想再次被否定。她告诉甘田时,语调相对平静。甘田出于职业敏感,即便两人已经略显尴尬地面面相觑了十几分钟,他都没有告辞。果然,夏梦华的情绪决堤了。甘田疏导夏梦华完成了情绪宣泄——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夏梦华的哭泣渐渐停止,擦干眼泪,调整呼吸,向甘田道谢。
  甘田不由得感叹,夏梦华实在有着常人远不能及的强健有力的精神自我。
  夏梦华雇用的调查人员在马德里又停留了将近一个月,没有查到丝毫与夏生相关的线索。夏梦华决定放弃寻找,让他们回国了。她打电话跟甘田说了自己的决定,甘田说放一放也好,给夏生点儿时间。
  夏生的离开绝非一时冲动,他显然进行了周密的准备,所以才能走得如此彻底——在今天,一个人要想踪迹皆无,难度是很大的。从机场消失,甘田推断,夏生一定是进行了变装——甘田见识过夏生的变装艺术,毫不夸张,真是脱胎换骨一般。这才不过是第一步,还是最简单的一步。甘田细细回想过,夏生绝无可能放弃生命,而一个活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是件復杂的事情——身份证件,经济来源……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呢?
  这么一想,甘田有些沮丧——他竟然事先毫无觉察。
  二 母与子
  五年前,甘田开始给夏生做心理咨询。
  黑泉介绍他来的,说这孩子在美国待了十年,刚回国一年,可能有些不适应。通过两次谈话,甘田认为夏生没有问题,寡言、表情少、眼神忧郁、气质文艺,是范儿,不是病——多少人想要这样的高级感,还得装呢。说起母亲,那份理解和体恤,透着成熟理性,甘田不解地问黑泉,这孩子他妈,还想怎样?
  黑泉笑说:“哎,想那么多干吗?就当有人花钱请你陪孩子聊天了。”
  于是,第三次心理咨询真就变成了两个人的聊天,夏生还是话不多,但有问有答,头脑清楚,绝非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说起母亲期待他更积极阳光、开朗向上,颇为无奈地笑笑,说,她把您当健身教练了。
  甘田忖了一下,才理解了这句淡淡的话后面那份很深的幽默,越想越觉得有趣,大笑起来。甘田最初婉拒了夏生替代母亲发出的邀请,黑泉为了巴结金主,再三游说,甘田也就去了。
  夏生陪甘田在楼下等夏梦华。客厅的墙上挂着幅母子肖像油画,画里的母亲很年轻,膝上站着一两岁大的男孩儿。母亲正红绸缎质地的外套里露出一抹金色的内搭,她两手揽护着膝上的孩子,男孩儿只穿了条海蓝色的短裤,扭着胖乎乎的身子,仰着头,藕节似的小胳膊伸向母亲。夏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画家按照照片画的。甘田一笑,那油画从构图到色彩,都在致敬“圣母和圣婴”,不知道画家是谁,倒是会取巧。
  无论是名字引发的联想还是油画里勾勒的五官,甘田都忍不住把夏梦华想成颇具风韵的美妇人。夏梦华打招呼的声音在甘田的头上响起,甘田被迫仰视着正在下楼的她,高大丰腴,身形动作迟缓有力,像逡巡中的大型猫科动物——身上偏是件纪梵希的豹纹印花上衣,金黄底子黑色斑纹的真丝下面是起伏的肉身,衬托着那张端正的脸,不知怎么就有了“狮虎之相”,尤其是深陷的法令纹,威严里透着凶,纵然笑的时候也让旁边的人不敢放肆。油画家的勾勒很写实,却不传神,俊眉修眼白若傅粉的夏生,五官肤色都酷肖母亲,只是看着坐在一起的母子,甘田偏就觉得是一头母狮生下了一只瞪羚。
  夏梦华对甘田,宛若学生家长对家访的老师,再三拜托。甘田想起了夏生“健身教练”的比喻,不觉嘴边浮出了微笑。夏梦华觉得儿子很好,只是可以更好。按照她笃信的世界运行原则,人的精神,也是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和坚强的意志,设计调整,努力锻炼,拥有完美的线条和肌肉——所谓提升自己,所谓不断进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甘田甚至都不能说她是完全错的,只是很好奇她为什么想到要找心理咨询师。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夏梦华笑看甘田。知道甘田是缘于黑泉的推荐,但夏梦华也是对甘田做了调查研究之后,才替儿子选择了甘泉的。她不仅知道甘田北大硕士的教育背景,读过他在报社期间写的专栏文章,及从事咨询实践后出的书,还知道他父亲是物理学家,母亲是语言学家,祖父曾是位文职将军,而祖母退休前是眼科专家……甘田后背都听出了汗,暗忖夏梦华是不是顺便把他一言难尽的私生活也调查了一番。   显然没有。夏梦华对甘田很是信任欣赏。甘田也没必要无事生非,默默接受了夏梦华的逻辑,成为了夏生的“心理健身私教”。
  这五年间,甘田和夏生结成了同盟。夏生再没有来过咨询中心,每月都会在约好的时间和甘田见面,不过都改在了别的地方,做了别的事情。甘田的任务,也就两三个月“家访”一次。夏梦华再忙,也会拿出完整的半天,和甘田见面。
  甘田每次和夏梦华的见面,前半场像答辩——他先讲和夏生沟通过的“主题谈话”,夏梦华问问题,甘田回答;后半场像文化热点论坛——主发言人换成了夏梦华,甘田的“补充发言”通常是尾音略长的一声“哦——”,像是沉吟、思考,也像是对她的话有所保留——稍稍顿挫之后,再补上几个“点头”——表达思考之后或者被她说服之后的赞同。
  这倒不是为了奉承夏梦华的特殊设计——最初这只是甘田的职业技巧,面对敏感且自恋的来访者,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们顺利表达——偶然发现这一技巧用来应对不感兴趣的谈话对象效果奇好,渐渐也就成了习惯,久而久之,无聊且逃不开的谈话,就条件反射般启动“哦——点头”模式——习惯成了自然。
  夏梦华的无聊,不是源于内容贫乏。恰恰相反,从查理·芒格到王阳明,从乔布斯、莫言、特朗普到霍金……每次见夏梦华,她总有新的见解要谈,海纳百川,胸怀世界——夏梦华似乎感受到甘田的惊讶和不解,笑着说:“我就高中毕业,当然,现在也有两个博士学位,那都是虚的,和你们真正的文化人不能比。但人要不断突破自我,提升自我,只有读书学习,终身学习。”
  甘田也就笑笑。他的惊讶和不解不是源于夏梦华的“不断进步”,而是源自她的“万法归宗”——她就像一锅百年老汤,任何东西扔进来煮,捞出来都是一个味儿。不管她谈论谁,都不过是证明了她见解的正确与伟大。而夏梦华对世界的认知判断,都让甘田想起中学思想政治课本上的黑体小标题,像甘田这样的人,难免会觉得无聊。
  甘田虽然与夏梦华毫无共同志趣,但却并不讨厌夏梦华,尤其是她认真表述自己观点时,脸上的质朴与诚恳,甘田甚至会觉得有几分可爱。甘田不知道夏梦华在其他场域中如何,反正甘田看到的她,总有种用力过猛的真诚、热切,周遭的人承受不住暗自趔趄——只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点,那些人必会强撑着站稳脚跟,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甘田自然不在“那些人”之列,面对这样的“好意”,他会明确表示拒绝,并且给出一个不失礼貌却必定会被夏梦华批评的理由。好在夏梦华对他和对夏生一样,只是语重心长地批评、教育,对别人她没这样的耐心。
  甘田自然没有“雨露雷霆俱是天恩”的境界,坚持了五年,除了喜欢夏生这孩子,也因为夏梦华能接受甘田的“不知好歹”。譬如,他五年来只留在夏家吃过一次饭,此后都拒绝了。
  那是他第一次拜访,留下吃了晚饭。
  夏家餐厅会让人恍若进了那些“中国风”杂糅“和风”的工艺品商店,竹帘、仿明的圈椅,长条原色鸡翅木餐桌上铺着小块的青色印花桌巾,旁边的架子上、餐厅角落里,堆满了琐琐碎碎各种竹器根雕陶塑瓷瓶,夏梦华说她不喜欢富丽堂皇,她喜欢雅致的东西。甘田出于礼貌含混地笑着,心想原来百亿身家的女富豪,“雅”起来,与囊中羞涩的女文青也别无二“致”啊!
  甘田长的“见识”还在后头。吃饭是分餐,啰里啰唆的无数个碟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厨房里忙活,至少上菜的就有两个小姑娘,那晚除了夏梦华、夏生母子,陪甘田吃飯的还有夏梦华当时的秘书。每人先是一小碟水煮毛豆,夏梦华解释说自己很爱吃这个,甘田剥了一个吃,五香料的味道很重,他就丢下了。接下去是一小碟蒜蓉芥蓝,下一个菜粉条红萝卜丝菠菜炒在一起,甘田问了才知道这叫“合菜”,然后每人一大块炖鱼。夏梦华笑着说这是他们老家的侉炖花鲢,外面做不出这个味儿。甘田用筷子夹了一点儿鱼肉放在嘴里,他的舌头被电到了似的一麻——太咸了!他故作淡定地拿过纸巾擦嘴,悄悄吐了出来。
  甘田对夏梦华说自己不吃淡水鱼。夏梦华一脸的遗憾与可惜,旁边的秘书欠身起来笑着说:“那甘田老师这块就给我吧,免得浪费!”
  夏梦华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秘书拿过甘田的鱼,一边吃一边笑着说:“还是沾甘田老师的光,这鱼不常做,我们主席平常吃得很简单。”
  这话头儿递过来,夏梦华说起了“饮食有节、不贪厚味”的道理,传统文化上说是惜福,按今天的观念就是环保。主食上来了,是玉米面饼子和紫米面馒头,配着碟大头菜,一人一碗小米粥。夏梦华说人还是要吃五谷杂粮——她想起了什么,问秘书,送甘田老师的书准备了吗?秘书立刻起身去拿了过来。
  那是一套线装的传统文化经典,从“三百千”、《弟子规》到“四书五经”、《黄帝内经》,整整两大箱。甘田抽出一本翻看,哑然失笑,印刷字体硕大,每个字上面都标注着拼音,他为了掩饰自己稍显刻薄的失笑,只能呵呵地继续笑着说:“这个想得好,从幼儿园的小朋友到八九十岁的老人,都能读。”
  夏梦华脸上出现了那种近乎天真的诚恳,高兴地说:“我想到的!古书里很多字,大家都不认识,出版社的书,老人得拿放大镜看——这套书我们印了就是做公益,免费赠送,幼儿园、小学还有养老院、社区图书馆,对了,那个打工者文学沙龙,我们也有送……”
  秘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但他迅速管理好了表情,配合夏梦华的说话节奏点着头,提醒补充着这套书广泛的影响和普遍的好评,以及接下去还有印刷《史记》和四大名著的打算。
  甘田道了谢,笑着说:“我收下也不看,还是留着送别人吧,免得浪费。”
  夏梦华的遗憾都变成失落了,她看着甘田,推心置腹地说:“甘田老师,你是八○年的人,比夏生也就大十岁,年轻人,应该更包容、更开放,不只外国的东西好,我们传统的好东西,也很多。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我也有过一个过程。你不知道,我们年轻那时候,‘孔老二’是被批臭了的,封建社会长出来的那都是毒草,就知道这个。后来传统文化复兴,也接触了一些,觉得很有意思。真正的改变,是几年前去党校学习,有一门课程专门讲传统文化,彻底颠覆了我的认识。我这个人啊,别的优点不敢说,就一点,自我纠错的能力,接受批评的能力,特别强,这让我受益匪浅啊。”   甘田迎着夏梦华的目光,笑笑,不反驳,也不应和。秘书在她感慨的时候,埋头吃光了那份鱼,此时忙不迭地说:“主席给我们上党课,效果特别好,年轻人都很喜欢。”
  夏梦华看了秘书一眼,又看了看吃一小口鱼喝一小口粥的夏生,微微皱起了眉头。
  甘田很喜欢夏生,寡言却不沉闷,真丝一样让人舒服。
  他们后来见面,多半都是和黑泉、杰森一起聚会吃饭。甘田和黑泉十几年的朋友,在别的场合黑泉都闹腾得跟随身带着马戏团似的,甘田则管不住自己刻薄的舌头,夏生的那个杰森哥哥,原本给甘田的印象,沉郁得近乎阴鸷,但因为有了夏生,不知道为什么,黑泉安静了许多,杰森明朗起来,甘田也没了刻薄别人的心思。这样的聚会,没有那种让人疲惫不堪的欢乐,反而有一种轻盈的愉快,仿佛喝下去的酒里被掺了什么神秘的东西,甘田总有种腋下生风飘飘欲仙的感觉。
  夏生的魔力,一旦到了母亲身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甘田每次见夏梦华时,夏生都像个暗淡的影子似的,若有若无地坐在一边。但与甘田的置身事外不同,夏梦华认为儿子最该培养的是判断力和意志力,她经常要儿子发表观点和看法,母亲与儿子就会陷入鸡同鸭讲的局面,但甘田卻觉得这时候反而有趣起来,甚至从中能听出“机锋”来。
  那次也不知怎么谈起了命——夏梦华自然是不信天不信命,在她的理解里,《周易》说的道理,与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讲的道理是一样的,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偶然必然,内因外因,历史规律与生产力发展……甘田的脑子里浮起初中前排女生辫梢上缀的饰物,是两颗红草莓……夏梦华问夏生,夏生轻声回答:“我没想过这些道理。”
  夏梦华皱起眉头,“这不是普通的道理,这是关于人生和社会的真理。”
  夏生的声音依旧很轻,“我记住了。”
  夏梦华眉头皱得更紧,“那你说说——”
  夏生看着母亲,轻声问:“妈,您是让我重复一遍刚才您说过的话,是吗?”
  甘田精神为之一振,开始听母子对话。
  夏梦华叹了口气,说:“夏生,你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子呀,你要学习、要思考,你要进步——”
  夏生弱弱地问:“进步到哪里去呢?”
  夏梦华显然是克制了一下情绪,看着甘田笑了,说:“甘田老师,您觉得夏生心理这么不成熟,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甘田笑着说:“我不觉得夏生不成熟,他问得很深刻——他的人生起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他困惑‘到哪里去’,也正常。”
  甘田当时还不知自己犯了夏梦华的大忌。
  她登时沉下脸,客气却严肃地说:“甘田老师,您当然是开玩笑。但我从来不让夏生受这种错误价值观的影响。每个人的人生价值都是自己创造的,是由他对人类和社会做出的贡献决定的,而不是由他能拥有的财富决定的。”
  夏梦华的“财富传奇”就是从儿子降生开始的。如今身家百亿计的夏梦华,曾经穷到几乎没饭吃。她和丈夫所在的钢铁厂发不出工资,夫妻俩推车卖过煎饼——那辆煎饼车,作为天华集团发展史上的重要文物,如今被摆在展室中。很快他们开始收废旧钢铁,办加工厂。夏生的父亲廖承天酒后失足坠河,夏梦华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成了寡妇。
  夏生一年年长大,唐山丰登屯镇上那个小小的冶金原料厂,在夏梦华手里变成了全国制造业百强天华集团。这么多年,夏梦华没有再婚,据说也没跟任何人有过交往,甘田看到她在天华书院中庭厢房里为廖承天塑的蜡像,惊吓之下,立刻丢开了对她是否拥有隐秘情爱生活的猜度。
  夏梦华有着名目繁多的忌讳,譬如给廖承天的塑像烧香就是传统文化,说夏生是命中带财的福星就是封建迷信;说夏生“含着金汤匙出生”就是市侩庸俗,说起点越高责任越大就是正面励志……这些忌讳的标准、界限难以捉摸,跟在夏梦华身边的人经过艰苦的摸索、凭借经验积累下了说话的“安全地图”——后来承蒙前任秘书好心,给接任者一份的时候,顺带也给了甘田一份,甘田看的时候如同看段子一般,自己笑了很久。
  夏生和母亲有着为外人称道的“亲密和谐”——至少面对崔警官的时候,甘田还是这么认为的。与甘田多年咨询实践中了解到的血肉横飞的亲子冲突案例相比,夏梦华与夏生母子之间,连摩擦都算不上。甘田此刻想想,想必双方都有很大的隐忍和体谅。夏梦华对儿子不放任,但也从不施以高压——那份徒劳的苦心孤诣,甘田都会忍不住同情。但夏生似乎拥有比母亲更为巨大的耐心,就那样默默地坚持着,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亲子之间,通常都是一场战略不清的“消耗战”。最终多半会在时间的帮助下,父母老了,儿子长大,各自妥协,认同一半放弃一半——穷家富家都是这么解决代际观念冲突的。没想到夏生竟会决绝至此。甘田仔细观察过夏梦华失控时的情绪层次,在所有的难过悲哀之下,还有一层浓重的愤怒。夏生这般消失,无疑是对母亲最为彻底的反抗和否定。
  夏生离开之后,甘田见过两次夏梦华。那次夏梦华情绪崩溃,冷静下来,怀着真实的困惑问甘田:“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要做什么事,我从来都支持,只要他做事情,我就高兴。他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任何事我都能理解,真的,我什么都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呢?”
  甘田没有正面回答,开口说:“您家的鱼特别咸,您知道吗?”
  夏梦华显然被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弄蒙
  了,愣了一下,用纸巾用力擤了一下鼻涕,笑着叹了口气,“甘田老师,这就是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的区别,我的口有点儿重,我知道——这个习惯不好,不健康……我已经逐渐在改了,你想跟我讲什么道理吗?”
  甘田摇摇头,“您不是问为什么不说吗?因为知道,说了没有用。”
  三 傲慢与偏见
  知道说了没用,所以不说。
  因为有了这份不抱任何希望的清醒,行动才会如此决绝。
  甘田是在理解了艾冬的行为之后,才理解了夏生的决绝。
  艾冬对他也有这份清醒——她知道他“行动无能”。甘田自己也知道——即便艾冬让他感觉如此眷恋,难以割舍,他也无力朝前移动分毫——艾冬打破了“百日魔咒”,三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就这样,就这样多好……这种孩子气的愿望,自己都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但他就这么想着、耗着,不肯“进步”……   即便没有过年的“意外”,这种停留也很难持续——虽然甘田对这一点有些困惑和抗拒,但他不会假装不知道。
  让艾冬在家人面前“曝光”,就是过年过出来的“意外”。
  甘田很早就觉得过年就是家家户户对所有成员的个体生活进行一次“体检”,体检报告即时发布,指标正常的很欣慰,指标良好的很骄傲,指标亮红灯的则会收获一堆医生建议,缺什么都劝你补:差不多得了,别挑了,抓紧时间生,再拖想生也生不了了……而对真正无药可救的,譬如甘田,则会收到所有人的安慰。
  艾冬听了笑说:“倒是没人给我体检,自我鉴定为残障人士。”
  甘田心里一酸,把她揽在怀里说:“你还有我嘛!”
  除夕两个人一起过,艾冬就有些忐忑,甘田说没关系,他就是回家也是一个人待着,爹妈还是各自在书房——初一回去就行。
  初一早上两个人一起去了白云观,艾冬买了个骑大象的兔爷,排队拿了道士写的福字,笑着说回去补觉,丢下他走了。甘田知道她是催他回家。他直接去了爷爷奶奶那里,从二叔到六叔,一家一家全来了,老大家只有甘田。小叔叔就说,菜不上桌,咱家的“爱因斯坦”和他那位語言学家夫人是不会出现的。新年的家庭活动,甘田父母也就出现这么一次。姥姥姥爷不在了,所有的亲戚都是甘田作为代表去拜年。爷爷奶奶都说甘田懂事,比自己的爹妈还懂事——除了有点儿不定性,哪儿都好。
  爷爷奶奶所谓的“不定性”,就是指他始终没找个女朋友结婚。过了年甘田就三十八了,爷爷奶奶早就不问了,只剩下那些堂弟堂妹开他玩笑:咱们老大,英俊多金,才华横溢,基因优良,胸肌迷人……自己挑那得累死,要不我们组织个评委会,给你“海选”吧?
  初二去舅舅家,初三是在姑姑家。姑父是殿堂级大厨,每年也就在家做这一次饭,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七八对儿小的“欺负”他一个大的,甘田从中午醉到晚上。撑着闹了两三天,休养一年攒下的那点儿对家庭生活的热乎劲儿消耗殆尽开始透支——透支出来虚火,让人口干舌燥,送到嘴边的不是酒精就是饮料,越喝越渴,焦灼干裂的只是口唇,五脏六腑里却冰凉得疼痛起来,切切地想抱着什么暖一暖——坐在新婚的堂弟甘宁小夫妻的车后座上,捏着只香喷喷的毛绒斑点狗,他对甘宁说了艾冬的地址。
  如果不是醉了,就算甘宁再胡闹,他也会阻止甘宁上楼的。早早睡下的艾冬是被他们搅扰起来的,甘田醉笑着扑进门,抱住了猝不及防的艾冬。甘宁这么多年,只是听闻着大哥女友们的传说,今天终于看见了一个“活的”,实在按捺不住人类的“八卦”本能,抬手拍了张两人的照片。甘田趴在艾冬肩上,“哎”了一声,“浑小子,没礼貌!”艾冬倒是很忍耐,撑着搂着她不撒手的甘田,把强压着惊讶好奇、一直套近乎瞎亲热的甘宁夫妻客客气气送出了门,忍耐也就到了极限——她把甘田朝沙发上一扔,自己回了卧室。
  甘田倒在沙发上时还想着起来跟过去,可一翻身的工夫,就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不知道几点了,他拽掉鞋子,怯怯地走到亮着灯的卧室门口,艾冬抱膝坐在床上,抬眼看他,忍不住笑了,“看你的样子——像只闯了祸的小狗。”
  甘田进去,扑倒在床上,“我是闯祸了呀!”
  艾冬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声说:“你能闯什么祸……”
  甘田就那样没心没肺地在艾冬的轻抚下,又睡着了。此刻想想,自己次日醒来后没来由的提心吊胆,其实并不真的没有来由。
  甘田是被厨房里的香味叫醒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艾冬一边在切菜,一边在用耳机打电话,脸上风轻云淡,神态如常。
  甘田放了一半儿心,就去洗澡了。
  午饭时艾冬对甘田说,过两天她要出差,两三周,或者再久一点儿。
  甘田没放到底的心,又提了起来,问去哪儿。
  艾冬叹了口气,说他们公司前年立项了一部电影,弄了一年,搁了半年,交到了艾冬手上——要是收拾不起来就“烂尾了”,她陪新找的编剧老师去体验生活,北非和东非几个地方都要去。
  甘田哦了一声,仔细看艾冬的神情。
  “题材还是不错的。”艾冬起身进了厨房,关火,揭开蒸锅,用托盘端了四个黑黄的粗瓷小蒸碗出来,“我就不扣在海碗里,你们家过年也有这个吧?”
  “北方过年都差不多——”甘田夹了一筷子酥肉,看艾冬怔怔地望着蒸碗发呆——她一个人,过年自然多思。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艾冬的眼睛里蓄满的泪水,滚下来,她伸手抹了,笑着说:“这碗是我妈攒的,几十个呢,她在的时候,蒸几十碗,鸡块鱼块排骨酥肉丸子,天天催着我吃——有时候到二月二还吃不完。妈走,就算十年了,爸也走了六年,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碗……”
  甘田应该立刻起身绕过桌子,去抱着艾冬——此前这样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那天也许宿醉的缘故,浑身的关节肌肉都被酸疼抓着,没有一处是能动的,幸好大脑没有跟着迟钝,他抽了张纸巾隔着桌子递过去,艾冬接了,低头擦泪。
  甘田试探着说:“这段时间,你好像没按时吃药……”
  艾冬把用过的纸巾团成了一团,“大过年的,吃什么药?”
  艾冬声音虽然轻,口吻却有些凌厉,捏着那团纸的手指因为用力,有些失血发白——甘田也就咽下了那句“抑郁症反复甚至恶化常因为断药”的专业意见。
  艾冬先调整了情绪,继续了关于项目题材的话题。投资人有个朋友,特种兵出身,十几年来在非洲反盗猎,提供了不少震撼人心的真实素材。投资人就是冲着“环保版《战狼》”投的。此前剧本设计的感情线,女主是一个沿着女作家三毛足迹行走的摄影师,两个“追梦人”相逢撒哈拉——小王子的星空,沙漠玫瑰,铁血柔情,极致的浪漫……怎么看怎么好的一个项目,忙忙叨叨一年,却差不多要折腾黄了——本来是人人要抢的香饽饽,现在成了没人要的剩窝头,扔到了最好说话的艾冬这儿。
  艾冬皱眉说:“能驾驭这个题材的编剧太难找了。上一个编剧也是大咖,闹得很不愉快。投资人也是吃过见过的,不是土大款,看了初稿,话说得也刻薄——就算你们给不了《三体》,也不能随便拿个东西糊弄我吧?”   甘田忍不住笑了,艾冬也笑了,随即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想接,一点儿把握都没有,接手的这位老师,还没签合同,导演推荐的,说要看一下,真有想法就接,要是感觉把握不好,就算了——说不想暴露自己浅薄愚蠢的傲慢。”
  话题从人类到了万物生灵,从地球又蔓延到了宇宙,俩人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龃龉也就消弭于无形了。至于被甘宁拍去的那张照片会引发什么波澜,艾冬没问,甘田也不会提。两人说话的时候,甘田的手机上就接到了小姑姑家女儿发的微信:哥,甘宁说照片里的女人,是你现在的女朋友——他个坏银在搞事情,是吧?
  甘田回她了—个“乖,摸摸头”的动画表情。
  小表妹的微信,只是第一支被点燃的炮仗,接下去长长的一串鞭炮噼里啪啦都跟着炸了。甘田在自己的婚恋问题上早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了,知道他们也就是炸个响儿,很快就烟消云散满地纸屑了。
  这次稍微有些不同。甘田没想到小姑姑甘易辛竟然和艾冬认识多年,于是关于艾冬的一切前尘往事都成了家族热门话题。好在被读的书、受的教育约束着,倒也没谁敢发表“政治不正确”的人生建议,但吞吞吐吐嘀嘀咕咕,把八十多岁的奶奶推出来,结果甘田哄一哄撒个娇,奶奶就败下阵来,由着他了。
  甘田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周日收到小姑姑的微信:回奶奶家,我今天过生日。
  甘田回了条:愚人节快乐!
  甘易辛同志的生日按农历算是二月二十九,四年才有一次,公历则是四天之后的清明节。再说他们家除了给爷爷奶奶做寿,其他人也不搞生日聚会这种事情。小姑姑那天要“搞事情”,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甘田傻了才会把自己送上案板去做鱼肉。
  甘田的手机响了,小表妹要求视频通话,甘田拒绝了。很快收到了小表妹的微信:哥,接电话,给你看“你妈大战我妈”!
  甘田接起来看。
  画面的中心是坐在沙发上的奶奶,只能看到母亲端着茶杯的半个身子,小姑姑全是画外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奶奶笑成那样——再听,她们在商量外卖火锅点什么锅底——小表妹完全是个标题党。
  小姑姑過来坐在奶奶身边,“我是吃辣的,妈吃辣的,小的多一半是要吃辣的,甘田肯定辣的——中间那点儿汤就够你和爸涮的了。汪露,成天就知道玩手机,我看你拿什么考研——考不上,你就是咱家学历最低的。”
  小表妹回嘴:“舅舅家还有个高中的呢!”
  奶奶笑着说:“你小弟弟高一就拿过奥数全国一等奖,保送清华还犹豫着要不要去——你还跟人家比呢。”
  甘田母亲说:“别听他们的,考不上也没什么,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小姑姑说:“听听你这话。这就是我说的,人人都是‘双标狗’——我也双标狗,说别人家孩子,都是政治正确——快乐最重要,做你自己……换成自己的,哎——当初甘田想选文科,老大都不让,对了,甘田这个事儿——”
  奶奶拍了小姑姑一巴掌,“又绕回来了!你大嫂不是让你不要管吗?”
  “都听我大嫂的,就不会有甘田。要不是妈您现身说法,生了七个孩子也没耽误您成为部属专家,要不是甘田姥姥信誓旦旦说大嫂只管生不用管养——她带,甘田就没了——他们俩就没打算要孩子!”小姑姑嚷嚷起来。
  “我这点儿‘原罪’,都被控诉三四十年了。”甘田母亲笑着说。
  “你不觉得甘田的生活方式不正常吗?你不担心吗?”小姑姑扒拉着自己母亲阻止她说话的手,对着大嫂发问。
  “我和他爸爸,会一起和他谈这件事。”甘田母亲欠身放下了茶杯,安慰地拉住了奶奶的手,“妈,您别再拍易辛啦,该把她打急了。她是真心疼田田,说两句,没关系的。”
  奶奶笑着说:“甘田跟小姑姑最亲,小时候非得跟易辛睡,那时候易辛也才上初中,我不放心,怕半夜甘田蹬了被子着凉,去她屋里看,易辛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伸手在摸田田胸口的被子……”
  如果只是奶奶姑姑坐在宽宽的沙发旁边,讲那过去的故事,甘田也就算了。妈妈竟然肯跑这一趟,还说要和父亲一起跟他谈,可见有点儿严重。父母和他谈话的情形,在甘田此前的人生中发生过两次:一次是高考报志愿时,一次是七年前他和一位世交家的女儿分手时。两次的谈话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小时,父母对甘田的选择表示不理解,甘田适当解释,表示坚持,父母适当说服,甘田继续坚持,父母互相看看,表示尊重甘田自己的选择。
  甘田抓起手机,出门了。
  在去奶奶家的路上,继续通过跟小表妹的视频通话刺探军情,发现那边的画风骤变,小姑姑竟然抹起了眼泪。
  “我这个恶人,已经当过了——我给艾冬打了电话,她在国外,我们俩那对话——完全是凯瑟琳夫人和伊丽莎白……”
  奶奶和母亲同时扑哧笑了,小姑姑抹着泪也笑了。
  小姑姑这个“没趣”自然吃得结结实实消化不良——艾冬看着温和,平时不等冲突起来就退让了,其实却有着凛然不可被触犯的边界。艾冬的凌厉反击,只有甘田明白,她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千”……甘田看着手机屏幕,想着艾冬,耳机里响起小表妹的喊叫,“文盲求科普——没明白什么梗?”
  “你是我闺女吗?《傲慢与偏见》!”小姑姑应声。
  “懂了懂了,达西的姨妈,我去!你们还能记住她的名字——逼伊丽莎白不准跟达西订婚那个——妈,你这么生猛啊?快说说,那小姐姐怎么怼你的?”小表妹点了镜头反转,跟甘田眨眼坏笑一下,随即又把画面反转回去。
  小姑姑呸了女儿一下,“小姐姐?那小姐姐就比你妈小三岁——晚婚晚育都够生你一回了!”小姑姑扭脸继续说,“更可笑的是,我还给艾冬做过媒,去年圣诞节前,介绍我们刚退休的老主编,他夫人癌症,两年前去世了。她倒是没驳我的面子,来了,结果饭吃到一半,她站起身说,出去抽支烟——我当时都傻了!我哪能想到她正和田田在一起啊!”
  甘田母亲笑着说:“你倒是把凯瑟琳夫人演了个全套。”   “这本该是你的戏码——你想要这么个儿媳妇?”小姑姑问。
  “我连儿子都没打算要,哪还会管儿媳妇?”母亲笑说,“易辛你别急,我还是那句话,这是甘田的事,我们既没权力也没必要去干涉。”
  “你是外交部发言人吗?”小姑姑问。
  “干涉不仅没用,还会有反作用,你已经证明了。甘田这孩子,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做反应,而不是有了自己判断之后的行动。”母亲叹了口气,“你给出没必要的刺激,事与愿违是必然的。”
  小表妹倒吸一口气,“大伯母套路深啊!”
  甘田母亲笑着说:“人有时候,就是被‘话’套路的。不说了,家里人也是关心田田,把不是事儿的事儿弄成了事儿,甘田回来,咱别提这事儿,好吗?”
  甘田终断了视频通话,给小表妹发了条微信:别让她们知道你干的好事儿,我一会儿就到家。
  甘田捧着一只巨大的粉色花盒进了奶奶家,“甘易辛同志寿与天齐!”
  小姑姑愣了一下,才接过去,拆开玫红缎带,捧出一大束香槟玫瑰,小表妹冲过来,抓起盒子里的金色小熊,“野兽派啊——哥,有必要吗?”
  小姑姑笑着对女儿说:“滚!”忍不住低头看花,小表妹凑过来幽幽地在甘田耳边说:“哥,你这是安慰伤心女友的节奏啊!”
  甘田笑着也对小表妹说了句:“滚。”
  小姑姑把花放下,甘田过去抱了抱她,轻声说了句“小姑姑生日快乐”。没想到一句话又把小姑姑惹哭了。
  小表妹在旁边拍着胸口补白:“我妈那颗少女心啊……”
  四 降灵会
  清明一场“倒春寒”,竟然不只大风降温,还补上了去年冬天欠下的一场雪,楼下满树花朵的碧桃猝不及防地被老天拉着客串了一把“白雪红梅”。
  昏天黑地睡了两三天之后,甘田带着余韵袅袅的“流感”给予的缠绵,歪在窗前的沙发上,在咨询中心的工作群里处理当日的工作——清明节开始发酵的校园性侵旧案,还在继续,公号团队的小姑娘问是否要跟,甘田回复:找不到好角度,先不跟吧。昨天那篇“如何跟孩子谈论死亡”的稿子,后台数据反馈很棒,这个作者要维护好——能挖吗?小姑娘回答:能,你解开衬衣若干颗扣子,她不问薪酬就来了。附加一個“坏笑”的表情。甘田回:你这是职场性骚扰,知道吗?小姑娘回了个得意的表情。接着有人给他发了一张接下去的讲座安排,甘田看了,问:我病了,能减少工作量吗?排队回复:老板,不行。泉林姐姐的宝宝要上幼儿园了,小女子想买条新裙子,口红的色号有多少,你该知道呀?都指着你这棵“摇钱树”呢,加油!
  小姑娘口中的“泉林”姐姐,就是咨询中心的创始人张泉林——她把甘田变成自己的“合伙人”。虽然比甘田还小两岁,矮墩墩胖乎乎笑眯眯的张泉林,对外是个南征北战东荡西杀的狠角色,对内却是个“活宝”般的老板——不仅给所有的咨询师都起了“花名”,还直接管甘田叫“花魁”“摇钱树”。没有张泉林的“小鞭子”,不思进取的甘田只怕还在报社窝着写心理健康专栏呢。好在张泉林对他不只有鞭子,看见他抱怨,就发了个“乖,朕只疼你”的表情。
  甘田看看笑了,回了个投降的表情。
  确定了第二天的选题,甘田就没有着急的活儿要干了,他盯着楼下的花树发呆。雪后初晴,阳光明亮却温度不高,他随手拉过条毯子盖在身上,眯起了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松弛感,仿佛在外面流浪多日,终于回到了家,一切都如此熟悉、安全,不再紧张、牵挂……
  他盹住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楼下碧桃上的残雪消失得无影无踪,花枝抖擞起来,新绿嫣红,仿佛并未经历那场雪。
  阳光的温度也升高了,暖烘烘地晒在身上,进了窗玻璃的阳光,仿佛成了透明的金黄色液体,浸泡在里面的一切都迟缓起来,丢在脚边的手机时不时响一下,那是收到了新的微信、邮件……甘田没有动,他还能感觉到睡着之前那种久违的放松,同时在想自己到底去哪儿了……思绪也被阳光泡成了仙草里的冰粉块,在黏糊糊甜腻腻的液体里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却还是原地不动……液体里渗出了一丝苦味,甘田细细地体会着那点苦——那丝苦和艾冬有关,家里因为艾冬引发的兴奋慌乱,就像花上的雪一样,好像不曾存在过,艾冬上一次给他消息,已经是五六天前……他跟着她不知不觉走出去好远了,她“消失”了,一个人站在陌生之地等她不来,甘田转身回了“旧家门”。
  这点自我省察,让甘田有些心惊。他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有些慌乱地在屋里踱了两步——就这样了吗?
  很多时候,问题本身就是答案。
  甘田没再想下去——想与不想,只怕都是就这样了。
  他拿起手机,乱七八糟的信息汹涌而至,他就随波逐流一路看下去了。黑泉的头像跳出来,下面是条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黑泉竟然给夏梦华弄去了一个外国灵媒,要和夏生“通灵”,还叫甘田也去参加“降灵会”。
  甘田打电话给黑泉,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傻?”
  黑泉在电话那头叫苦不迭:“逼上梁山啊,逼良为娼啊——”
  甘田笑起来,“谁逼你啦,你就是钱迷心窍!”
  黑泉说:“杰森啊!我当然是为了钱——今年艺术节的赞助,按协议,过完春节就该到账了,夏生不在,也没人管了,我弄得跟民工讨薪似的,跑了几次也没人给说法。我又不敢去找夏梦华——其实天华那边的人,都不敢去请示——谁会蠢到拿草棍儿捅老虎鼻眼儿啊。我只能去央告杰森,他答应去跟文化基金会的主席说,只管按协议把钱给我。但他的条件是让我找个特别神的人,把夏梦华身边的那些邪魔外道给驱散了——据说夏梦华现在特别迷信,听了一个风水大师的话,准备把天华园的大门拆了重盖——也是邪事儿太多,你还不知道吧,夏梦华以前那个秘书出事了!”
  那个秘书,就是五年前吃了甘田不吃的侉炖鱼,并且换职位时给了甘田“禁忌地图”副本的那位——据说是去天华文化地产集团做了副总。清明前一天,他出了车祸,至今还在ICU里没有苏醒。按照黑泉的说法,车祸出得很诡异,前后都没车,他也没喝酒,一拐弯就是天华园,就那么撞到隔离墩上去了——说什么的都有,自杀的,他杀的,中邪的……黑泉哇啦哇啦说了一堆,世事无常,祸福难料。甘田叹息了一声,告诉黑泉,他感冒了,不想出门——就算没病他也不掺和这种事儿,叫他去也是个拆台的。   黑泉呵呵笑著说:“好吧好吧,不过只怕你我说了都未必算数。”
  果然,夏梦华的秘书下午又给甘田打电话了,三十大几的小伙子,都带了哭腔——甘田心一软,还是答应了。
  夏梦华这样的女人,就算崩溃了,那也是钢铁熔化,冷一冷,该怎么硬还怎么硬。只是崩溃的瞬间,钢水四溅,不小心沾着那也得皮开肉绽。她不好受,身边的人就是在地狱里了——水深火热,难以超生。
  去天华园的路上,秘书告诉甘田,主席完全变了一个人,雍和宫烧香,天龙寺问卦,易学大师领到家里对着世界地图掐算……现在最信的是位周大师,原本是被书院请来讲《道德经》的,夏梦华正好能安排出时间,就过去听,后来聊天时发现他精通什么命理八卦、堪舆风水。他直言不讳地说天华园的格局犯了“妨主”的大忌,但是因为有命宫主星为紫微的贵人镇于其中,正邪相克,尚还平稳,但困厄之象已现。他说了几个状况,都很准,还说现在贵人远遁,今年夏梦华又冲克岁君,内忧外困,骨肉离散,接下还将会厄运连连,近身之人不日将有血光之灾。秘书压低声音说,接下来他那位前辈就出了车祸——毕竟他跟了主席十几年,看来还是更近一些。
  甘田听后简直哭笑不得,也不应声——这种拙劣的鬼话,夏梦华怎么会信?
  远远看见了天华园南门那高高的青砖白柱三拱“牌坊”——甘田第一次见,感觉他们把清华的“二校门”给搬来了。秘书低声说:“就是要拆这个门。”
  天华园是天华集团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高管基本都住在南门附近的别墅区,中间是一片容积率很低的高层楼房,北京公司的员工大部分都住在这里,北面则是红墙绿瓦斗拱飞檐的天华书院。
  黑色奔驰车沿着花木葱茏的甬道前行不久,甘田就看到黑泉在路边挥手。作为造型艺术家来说,黑泉来天华园,着装已经极尽含蓄内敛之能事了——白色休闲卫衣,蓝色牛仔裤,只有裤脚上的流苏和流苏下面短靴上晶亮的铆钉,透露出他的不甘心。
  甘田落下车窗探出头,黑泉却晃了晃近乎光头的圆寸,让他下车。
  黑泉和秘书招呼一声,让他们先走。黑泉看看甘田的脸色,“艾冬回来了吗?不是说加那利群岛是最后一站吗?”
  “又折返回肯尼亚了,不知道啥时候准备走出非洲。”甘田佯作淡然。
  “还不回来?”黑泉和甘田边走边说,“你小子又犯老毛病了吧?人家远走天涯疗情伤……”明知是玩笑,只是这把盐撒在了伤口上,甘田借故沉了脸,低头走路,不应声。黑泉笑着捅了他一把,“看这脸子撂的!得了,情圣!我嘴欠!哎,不用走这么急,刚才里面闹得跟‘鳖翻潭’似的——豪门恩怨,咱俩外人,溜达会儿再进去,免尴尬。”
  杰森娶的是夏梦华的侄女夏鑫,刚才屋里那场闹,就因为夏鑫在屋里哼歌,夏梦华听见了,抓起茶盘连壶带杯子砸了过去,问她高兴什么……
  甘田心里一动,看了看黑泉,“杰森让你给他找个神人,你就有个灵媒给他备着,你也是个神人……”
  黑泉一脸无辜地看着甘田,“我就知道外国有占星的,不知道还有这种,本来已经托了个画国画的,替我去普陀山求高僧大德了。我跟这个克里斯蒂娜不熟,一起参加过大使馆的活动,那天也是凑巧,克里斯蒂娜带朋友来跟我谈展览场地,杰森去找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聊起来,我才知道她还是个灵媒。我劝过杰森,丑话得说在前头,是不是骗子,咱真不知道。夏梦华找人做过她的背景调查,她在美国还有自己的网站,上面有和很多名人的合影,包括当了州长的施瓦辛格,厉害死了——这才请来认识,先和夏梦华谈过一次,量子纠缠、平行宇宙,谈得那叫一个好!”
  甘田没再说什么,他有些后悔来——不该不知深浅地介入这件事。
  门开了,杰森出来,招呼他们进去——克瑞萨说,可以开始了。
  克里斯蒂娜是个血统复杂的美国人,黑泉刚介绍过,但甘泉进门看到她还是觉得刺眼,那身装扮太过波希米亚,“巫气”太重。她应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长而蜷曲的黑发中分披散,戴着只金色扇形的发箍,暗红色长裙,胸前也挂着累累的金饰。伸出胳膊和甘田握手时,从腋下到袖口有长长的金色流苏垂下来,像展开的鸟翅——狭长的脸颊、尖尖的喙一样的鼻子、薄如一痕的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金翎乌头红羽的鸟。
  这只“鸟”不懂中文,嗫嚅着她的“鸟语”,杰森凑近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甘田看到夏梦华,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脸在眼泪的浸泡下臃肿得近乎溃散了,腮边的肉随着情绪在剧烈地抖动,看着甘田,噎了几下,没说出一个字。
  秘书忙提醒和掩饰地笑着请甘田坐下。身边人的视若无睹是出于敬畏,假装看不见,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甘田第一次感觉到了夏梦华的孤单与无助。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夏梦华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夏梦华的胳膊,轻声说:“深呼吸,慢慢吐气,会好受些。”
  夏梦华点了点头,开始调整呼吸。甘田才回身落座,抬眼,那位克里斯蒂娜正跟他笑着点头,他也只能礼貌地报之一笑。
  甘田的英文凑合着能用,夏梦华需要翻译,杰森坐在她旁边。灵媒的要求倒是简单,开始之后,每个人只要全心投入想着夏生,形成的能量场加上灵媒的“超能力”自然会有奇迹。大家听话地“calm down”①,甘田看着努力抑制眼泪、呼吸依旧粗重急促的夏梦华——这场装神弄鬼的结果,天知道会如何……
  客厅的落地钟敲响了六下,灵媒庄严地抬起了双手,示意大家互相牵起手来。
  在场的都是经由灵媒审定的、与夏生有着“最强信息联结”的人:母亲、比母亲陪他时间更多的老师黑泉、自小玩到大的兄弟杰森、心理医生甘田。大家和灵媒克里斯蒂娜,手牵手坐在一起。这荒唐可笑的场景中,不自在的不只甘田,就连黑泉都下意识抿着嘴,似乎在阻止那些“破坏信息场”的话脱口而出。
  克里斯蒂娜的身体触电般抖动起来,被她拽着的甘田的胳膊也跟着抖动,甘田看了一眼紧张到屏住呼吸的夏梦华,把心底的焦躁不屑给压下了。克里斯蒂娜松开了甘田的手,闭上了眼睛。   “listen I hear crash of wave……I see the flower in dark sea,It’s lily, white lily, and black rock……”② 她的声音柔和得近
  ① 平静下来。
  ② 听——我听到波涛声……我看到暗海
  上的花,那是百合,白色的百合花,岩石
  黝黑……
  乎梦呓。
  甘田及时控制了从鼻腔里冲出的一声“嗤”——惊涛拍岸,岩石黝黑,幽深的海水里漂浮着白色的百合花——这个灵媒几乎要写起诗来了!
  克里斯蒂娜突然睁开眼睛,扭头盯了一眼甘田,然后对着夏梦华他们说:“sorry,someone must have been thinking something else.The jam signal is so strong——lily in the sea, it’s not the information from Xiasheng……”①
  甘田幾乎想站起来骂人了——戏也太过了!我他妈的是雷达吗?还能发射干扰信号?
  甘田忍了。他知道灵媒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就耷拉了眼皮,杰森跟夏梦华解释灵媒的话,又问解决办法,一阵忙乱,夏梦华从楼上找出了夏生胎发做的毛笔,放在灵媒的手里,灵媒连着说了几次“It’s nice”②,把胎发笔放在众人围绕的茶几上,黑泉长出一口气。
  暮色涌进客厅,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香气弥散起来,明暗不定的光线里,那气味浓烈得像有了具体的形体,在牵手的众人间游走——克里斯蒂娜在急促的一阵呼吸和抖动之后,松开了甘田的手,忽然提高声音,俨然如城头看到幽灵的哈姆雷特一般,略带惊愕地问,“Who is there?③”
  随即她的身体蜷缩抽搐,最后歪倒在地毯上,眼睛紧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突然她挣扎着欠身拽住夏梦华,瞪大眼睛,清晰、明确地从嘴里吐出一句汉语:“妈,叽溜姥姥去哪儿了?”
  夏梦华呆了,浑身哆嗦着,眼泪哗哗地淌,克里斯蒂娜说完那句,眼睛慢慢闭上,昏迷似的滑倒在地毯上,所有人都在观察她的反应,足有两分钟。她结束了喃喃不绝的呓语,身体跟着慢慢停止抖动,舒展起来,最后她缓缓坐起,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展颜一笑。
  克里斯蒂娜抽搐时的呓语描述了这样的画面:夏生在一个美丽的海边,天空湛蓝,他的头发在风里自由而快乐地飞扬,赤脚走在白色的沙滩上,他因为感应到了呼唤而回头,歉意地笑笑,挥挥手。克里斯蒂娜说,夏生借助她的身体传递信息,她不知道含义,但当事人应该会知道。
  当事人自然是夏梦华——那句话,不是模棱两可的笼统套话,而是意指明晰的信息,这一点的确让人震惊。夏梦华还在哭,杰森似乎也落泪了,他抹了把脸。
  “降灵会”的结果,让甘田有些意外,但他念头一转,就又想通了——如果灵媒事先有可靠的信息来源,有什么好惊讶的?
  甘田只是感慨,外国灵媒这招儿,比中国大师聪明——结论是你自己得出来的,不是我告诉你的,我就是一台“仪器”——也不知道这台外国肉身仪器与周大师手里的中国罗盘“斗法”,结果会如何……
  ① 对不起,有人一定在想别的事情。干扰
  信号太强——海中的百合花不是来自
  夏生的信息……
  ② 很好。
  ③ 谁在那儿?
  刚才回避了的秘书,这时过来打开了客厅的灯,又退到远处,站着。
  夏梦华勉强止住了哭泣,跟大家客气两句,她身子晃了一下,竟没站起来,杰森伸出手,几乎是揽着她起来,慢慢朝楼梯上走。甘田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他们,杰森这时回了一下头,望向下面的客厅,甘田明显感觉到他似乎和谁交换了一下眼神,身边只有黑泉和那个灵媒,来不及扭头,甘田的目光就和杰森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个人似乎都怔了一下,随即,各自转开了脸。
  厨房里,热饼铛的玉米饼子开始释放焦甜的香气,有人在那边说话,有人笑出了声,随即压抑了,那笑咕咕噜噜地像禽鸟的叫声。
  夏梦华即便和颜悦色,周围的人也是屏息静气的,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的目光和表情,即便讨好凑趣,都不知加了多少小心。这当口还说笑——黑泉在回微信,听到笑声也抬起了头,看见甘田的神情,用口型近乎无声地说了句:夏鑫。
  甘田摇摇头,站了起来。这般肆无忌惮,不会让人理解为自尊、个性,反倒有种让人不甚愉快的愚蠢的恶意。他走到玄关处,伸手去拿自己的风衣。
  黑泉跟过来,“吃完饭,一起走吧。”
  甘田半开玩笑地低声说:“赶紧撤吧。我怕夏梦华一会儿智商恢复正常,大家难堪。你还是搞造型的,这外国姐们儿的造型也太‘抓马’了——加副眼镜、给她个水晶球,可以直接去霍格沃茨上课了。”
  黑泉用手指着他,“你这嘴——这么恶毒,好吗?”
  “Lily is the information from you.①”克里斯蒂娜柔细的声音在甘田的身后响起,“It’s the symbol of death and memory.②”
  甘田回身,克里斯蒂娜脚步无声地走了过来,微笑着看着甘田,轻轻地摇了摇头,“It’s a shame. You’re suffering from your relationship.③”
  甘田本不该在意这种“江湖口”的,但那个瞬间还是被激怒了,他指着黑泉,“Please tell me something he doesn’t know.④”
  他指着黑泉,黑泉慌了起来,“兄弟,你别瞎想——”
  克里斯蒂娜淡然一笑,“You’re the dreams of each other.She knows, but you don’t know.⑤”   甘田瞬间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在脑子里翻成汉语又想了一遍,这一缓,怒气也就散了——自己认真生气也是傻,就笑了笑,对黑泉说:“你替我跟夏梦华说一下,我有事先走——”甘田看黑泉一脸惶恐有些可怜巴巴的,就低声加了句,“我不吃她家的‘忆苦饭’,她知道,不会怪你的。”
  黑泉放松下来,笑了。
  甘田冲克里斯蒂娜点点头,拍拍黑泉的肩,推门走了。
  ① 百合花是来自你的信息。
  ② 那是死亡和怀念的符号。
  ③ 真遗憾,你在为你的感情受苦。
  ④ 请对我说点儿他不知道的。
  ⑤ 你们是彼此的梦,她知道,而你不知道。
  五 乡土手段
  以为渐近尾声的感冒,竟然又逡巡了十几天,倒未见严重,只是头重得像戴着个巨大的头盔,浑身酸疼,甘田跟整个咨询中心报告病情,天花般的心疼安慰落了一身,但排好的讲座一场也没给他减。
  天暖和起來,漫天飞絮,甘田又添了新症状——风一吹就打喷嚏,眼泪鼻涕一把,陪他来的咨询中心的小姑娘在旁边一边骂张泉林是“张扒皮”,一边毫不留情半催半哄地逼他进了化妆间。甘田最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总会处在被人“宠”和“哄”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就乖乖地听话了。如果说有例外,那就是自己的父母,还有艾冬,他们不宠他,也不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以前,甘田颇享受在台上的掌控感,听到有人尖叫他的名字,微笑就会浮出来,今天却有种临渊下看的眩晕感。艾冬看过他讲座的录像,曾笑他——脸生得好看,且显得单纯善良,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疼,仿佛在说,我了解你心底的痛苦,跟随我,你会获得平静喜乐……宛然布道台上的丁斯梅戴尔牧师,让女信众陷入多巴胺迅速分泌带来的迷醉里……
  甘田讲的还是亲子关系,以前八成的内容是讲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性心理后果——如今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去追责爹妈了,以“父母皆祸害”为SLOGAN的人都团结成社群了,甘田就要调整了。从今年起前因后果只剩了两成,主要讲改变——自种新因,切断心理伤害的代际遗传,建构新的传递逻辑。
  竟然在演讲的过程中想起了夏生——至少在夏生身上,他的这些道理,是无效的……虽然只是一闪念,还是导致他停顿了十几秒,用咳嗽遮掩过了,观众响起了一阵安慰的掌声。甘田驱散了杂念,集中精神完成了讲座。
  不知是感冒的缘故,还是心底的那份困惑漫了上来,他的声音略显凝滞。这也丝毫不曾消减座上听众的热情,拿病做借口,让那小姑娘替他去收鲜花礼物,他裹上了外套溜了。
  还是有几个女孩子抱着书追出来让他签名、拍照,甘田只得在台阶上拉下风帽,堆起笑容。围上来拍照的人越聚越多,甘田心里焦躁起来,忽然一个穿莲紫色裙式风衣、身形高大的“女子”拨开人群进来,直接把甘田揽在了怀里,对众人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甘田老师赶时间啊,让一让好哇……”
  嗲嗲的语调沙哑的声线,甘田知道是黑泉。
  在黑泉香气浓郁的怀抱里连着打喷嚏,甘田被塞上车,从后座上的纸巾盒里忙抽了几张,重重地擤完鼻涕,看着从另一边上了车的黑泉,“你这是唱的哪出?”
  “节目彩排——”黑泉扣着自己的水晶指甲,幽怨地看着甘田,“干吗不接人家电话?”
  甘田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哑着嗓子说:“大姐,我是真不舒服——你放过我行吗?”
  黑泉凑过来,巨大的假睫毛和蓬蓬的蘑菇头刘海几乎杵到了甘田脸上,低声说:“不是我不放过你,是夏梦华不放过你——她的秘书一直和你约时间,对吧?”
  甘田揉着太阳穴仰靠在后座上,“说通灵的事儿。她是上瘾了。我不会去的。”
  黑泉摘下了假发,拉开放在脚边的化妆箱,一边往化妆棉上倒着卸妆水,一边对甘田说:“你呀,就是个傻少爷——活得太容易,不知人间疾苦!”
  甘田没有回嘴。黑泉妆容狼藉的脸,有种悲喜莫辨的神情,“命好,老天爷给的本钱又足,你横着过了三四十年,还委屈得跟什么似的,真该有人治治你!”
  虽说认识黑泉十几年了,熟悉归熟悉,却没深谈过——黑泉也似乎是无法深谈的人。甘田见过黑泉主持艺术中心活动时,不涂唇膏没画眼线,拿着话筒侃侃而谈核心价值观和中国艺术家的文化自信,但私下聚会见得更多,黑泉永远都是那个兴妖作怪装疯卖傻的丑角,用冒犯的方式讨好着所有人——那份讨好背后有股哀哀的嘲讽,指向混沌不明,介乎刺人和自嘲之间,让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介意,多半也就忽略不计了。
  甘田不懂也无意去弄懂黑泉,但不想参与他们的“演出”——甘田有些苦恼地看着黑泉,“也是想不通,干吗非拽上我一个外人?”
  “因为夏梦华喜欢你,俩月见一面,五年雷打不动,容易吗?”黑泉说。
  “嘁!”甘田又不真傻,“她是为她儿子。”
  黑泉脸上涂满了洁面泡沫,“你以为她不知道你跟夏生在给她演戏?”
  甘田怔了一下,没说话。黑泉终于擦出了一张干净的脸,“不过夏梦华自己也未必意识得到,但‘大家’都知道,甘田老师很重要。”
  甘田没接话,看了看车窗外,“你这是绑架我去哪儿呀?”
  黑泉取出一张面膜敷脸,“杰森要见你。”
  甘田虽然有些恼火,但也不至于翻脸跳车——见招拆招吧,他闭上了眼睛。
  甘田对杰森的了解有限。知道他十二岁那年和夏生一起去美国读七年级;两年后,他放弃了UPPER SCHOOL,去查韦斯魔法学院接受职业魔术师训练;夏生在加州读大学的时候,他则在拉斯维加斯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学习幻术。甘田第一次听到后,很好奇地想看一下什么是幻术,与普通的戏法有什么区别。杰森略显拘谨地回答,幻术其实就是大型魔术,譬如让自由女神像消失,穿长城之类的。
  夏生在旁边满脸崇拜地补充:“我哥和大卫·科波菲尔是校友。”
  原来克里斯蒂娜是转移观众注意力的女助手,黑泉也不过是个传递道具的帮衬,在夏梦华身边骡马般沉默着的杰森,那个做过职业魔术师的杰森,才是这场魔幻大戏的总编导。   杰森回国当年就和夏鑫结婚了,同样二十八岁的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虽然杰森身形挺拔,甘田没来由觉得他身上压着隐形的山一般,几乎疑心他,在地面上留下的脚印都要格外深。甘田因着这感觉,始终略带戒惧地疏远着他。
  路程如此之长,甘田睁开眼睛,发现他们从北到南穿过了北京城。黑泉早就取下面膜,搽好面霜,昏沉沉眯瞪着。车拐上了只有两车道的乡间公路,暮色渐浓,甘田看看路两边暗沉沉的田野,竟然有了一丝不安。
  路边连续出现了几家工厂的大门,似乎进了产业园区的样子。车拐进了一个银灰色大门,几辆大货车正在装货,杰森站在不遠处,和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一起抽烟说话。他扭头看见了轿车,辨认了一下车牌,跟那人说了句什么,两人很用力地握了握手,杰森就过来,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扭头对甘田说:“甘田老师对不起,本不该让您跑的——没办法,这是我们第一单乘骑设备,我怕出差错,今晚我得带安装调试的工程师跟甲方走,五一人家要开园试营业。”
  甘田放松了,觉得刚才自己在心里制造的紧张有点儿可笑。杰森指挥司机绕开大车换了条路。一路朝里开的时候,杰森跟甘田指点着,厂房、车间、设计中心……这家游乐园设备企业,是杰森用自己积蓄加上银行贷款建起来的——当然,没有天华文化地产做担保,他也贷不下来款。头几年还了银行利息发完工资,基本不剩什么了,“熬过今年,就好了。”最后这句话,杰森像是对自己说的。
  黑泉叹了口气,甘田虽然疑惑重重,却什么也没问。他们在一栋四层小楼前下车,楼道拐角处一个女子逆光站着,凸凹有致的身形轮廓宛若雕塑般完美,甘田一时竟看迷了,都没在意杰森跟他客气食堂地方太简陋。有个女人在屋里大声问:“蹦蹦,是小磊回来了?我听见他声音了……”那女孩子扭身进屋了。
  甘田扭回头,假装看不见黑泉揶揄的笑。食堂大厅还有工人在吃饭,甘田有些意外地发现工人多是头发花白的,年轻人反而较少,杰森和他们打招呼说辛苦,三个人进了包间落座,杰森说了声:“我过去一下,两位老师先坐。”
  房间空气里还是腥腥的食堂味道,脚下的地板砖也滑腻腻的,塑料椅子在屁股下面嘎嘣响了一下,甘田不放心地看了看,黑泉在旁边嗤了一声:“摔不坏你,少爷!你就接点儿地气吧——看看低端人口怎么过的!”
  甘田有些惊讶黑泉的措辞,他刚要开口说话,凉菜车推了进来,甘田一眼就看出,推车的就是刚才的女孩,黑泉哟了一声,站起来,“我的大美人,赶快让我抱抱!”
  女孩嫣然一笑,和黑泉拥抱,“您就是甘田老师吧?”她从黑泉的怀里探出头来,望着甘田。
  这个被叫作蹦蹦的女孩,让甘田真切明白了“尤物”二字的确切含义。
  她躯体的线条和皮肤的质感,洋溢着源自造化之力的蓬勃的生机,像一颗在枝头成熟的果实,处在完美的瞬间,坦荡地释放着自己的诱惑力,同时也高傲地睥睨着觊觎的孱弱贪欲。
  自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甘田,一瞬间还是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甘田很清楚自己的血清素在飙升,甚至能感到在多巴胺鼓荡下血流冲击血管的声响。蹦蹦隔着桌子伸过手来,他欠身轻轻握了她的指尖,迅速松开了,低头掩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动作。生物性力量没必要对抗,当然,更没必要附会上诗情与价值——甘田理解自己的血脉偾张,也知道它毫无意义。
  蹦蹦放好凉菜,杰森也就回来了,手里握着瓶纯麦威士忌,“委屈甘田老师吃食堂,好在还有瓶甘田老师能喝的酒——我平时不喝酒,这是夏生拿给我的。”
  甘田借口感冒,坚持不喝酒。
  黑泉嗤的一声,“你可是吃了头孢还喝白酒的主儿。”
  甘田没接话,也没让步,场面冷下来。
  杰森没再劝,自己端起酒,皱眉干了,“甘田老师,我就直接说了,请您不要在夏梦华面前说,我和那个灵媒认识。”
  甘田掩饰地笑了一下,“我本来不知道这件事——何必对我说呢?”
  杰森脸色有些阴沉,“您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降灵会’那天,您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您什么都明白。”
  甘田无奈地笑笑,“你叫我们进去时,说的是‘克瑞萨’——那是克里斯蒂娜的昵称吧?”
  杰森说:“也只有夏生和我这样叫她——请您别说好吗?”
  甘田浅笑说:“我应该不会再见梦华主席了,你们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不用担心别的。简单吃两口,我们就回去了。”
  话说到这儿,算是到底了。热菜上来,杰森要了米饭,匆忙扒完,说让黑泉替他送甘田老师,他得出发了。黑泉啊啊地应着,蹦蹦端了汤进来,黑泉招呼她坐下,“宝贝儿,你劝甘田老师喝杯酒吧。”
  蹦蹦听话地起身端起了甘田的酒杯,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着,牙齿咬住了丰满的下唇,伸直双臂把酒杯递了过来。甘田接过杯子,被催眠了一般喝了下去。蹦蹦收回双臂,有些不知所措地背到了身后,站着,扭头看黑泉,似乎在寻求帮助。
  黑泉倒没有嘲笑甘田,叹了口气,招呼蹦蹦坐回去了。不知道是酒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甘田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微微有了汗意,鼻腔呼吸也通畅起来——他的呼吸里有芬芳的酒气,也有蹦蹦身上暮春夜晚般的气味,花草氤氲,温暖潮湿……
  关于“通灵”的话题是蹦蹦提出来的,她好奇得很,甘田跟她说所谓的“通灵”,不管当事人的感受如何真切,基本都属于心理现象。灵媒通常都掌握了一些方法,譬如“冷读法”,就是根据人的行为特征进行推断;“热读法”,则是事先掌握了某些信息进行的表演,有时条件合适,还会使用一定程度的催眠……
  蹦蹦问他会不会“冷读法”,甘田也是酒后卖弄,盯着蹦蹦,慢慢地开始说:“你和杰森应该是青梅竹马,分开了,多年后相见,你们之间已经隔着财富和社会地位的鸿沟,你的青春过得很艰难,有过不幸——是啊,真是不幸,你失去过非常亲近的人……”
  蹦蹦惊愕地看着甘田,右手似拢非拢地僵在胸前,微微颤抖,她飞快地扭脸看了一眼黑泉,黑泉也有些惊讶,“我都不知道杰森和蹦蹦——你们是吗?”
其他文献
当大城市中的住房、教育、医疔“新三座大山”压在青年人身上时,以往被人们视为大后方的农村,能否给年轻人一条出路?    一  “丁零零……丁零零……”  讨厌的闹钟响了,把我从酣梦中刺醒。我蜷曲如虾米的身子变换了一个姿势,成“大”字摊在床上。缠人的瞌睡意犹未尽,像水蛇缠绕一般,让人迷迷糊糊睡意难退。  人就是欠睡,像欠奶的孩子,总想着那一口。哎—— 生活所迫呀,昨晚做兼职赚外快,本来平常时刻都是12
期刊
摘 要:为了保证城区当中信息传输光缆线路有良好的铺设效果,应认识到光缆线路的重要性以及铺设施工的难点,并能结合光缆线路铺设施工的规划以及要求,制定科学的城区地区信息数据光缆线路铺设方案。本文就城区信息数据传输光缆的应用记性了分析。  关键词:城区;光缆线路;通信传输;应用  在计算机等现代信息设备融入到社会各领域中之后,人们对信息数据传输速度以及质量也有了更高要求。在社会需求的引导下,目前各地区均
(哈尔滨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70)  【摘要]从教育现状来看,中专学生在中学以前的音乐教育由于没有升学考试的外力推动,学生对音乐的兴趣就成了一种十分重要的内驱力。所以,音乐教育应该让学生带着浓郁兴趣走进课堂,并在学习过程中进一步发展兴趣品质。这一点,对音乐教学中的乐理教学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许多音乐教师对乐理教学大伤脑筋,往往花了大量的时间来讲解,而学生却难以掌
电视选秀节目《中国好声音》自开播以来,收视率迅速上升至全国综艺节目之首,复播收视率也超过了同时段很多节目的首播收视率。《中国好声音》的出现成为了电视音乐选秀节目一场
魏晋玄学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和其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早为学术界公认,但对“玄言诗”的评价却是一派斥责与批评.那么“玄言诗”在艺术上成功与否以什么作为判断标准,是一个值
王哲珠,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各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数字期刊)》《中华文学选刊》《2012年中国中篇小说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  一  实验员伸手触摸范德拉夫起电机的金属球,欧阳羿的父亲嘴巴猛地张开,盯住实验员满头竖起的头发,眼皮用力地眨。欧阳羿凑在父亲身边,低声解说其中的原理。父亲点点头
期刊
电影《山楂树之恋》标榜“纯爱”,没有上映的时候就已经引起很大的关注。但是本文通过它与同名小说的对比,发现影片所强调的“纯爱”只是宣传的噱头,除了都是表现一个感人的爱情
王夫之是明清之际杰出的历史评论家,和是他的两部史论专著,倾注他一生心血而成,全面反映了他在历史评论方面的辉煌成就.他的历史评论安于心、顺于理、适于用,求于新,看似博杂
本文探讨了乾隆年间察哈尔蒙古西迁博尔塔拉后与卫拉特蒙古及兄弟民族的关系,认为察哈尔蒙古与他们友好相处,在经济文化上互相吸收和交流,形成了独特的、良好的民族关系。并
近年来,文化产业发展步伐进一步加快,但文化体制机制改革还不深入、不彻底,影响文化发展的深层次矛盾和问题依然突出.文章指出,只有坚持大改革大创新,坚决破除制约文化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