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

来源 :江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ng_h057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苏醒和米奇在谈恋爱。
  苏慧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天夏萍萍喊苏慧吃饭,在一家叫“西蜀豆花”的饭馆,苏慧一进门就发现了米奇。米奇正跟苏醒埋头玩手游,好像被苏醒按错了一个键,手机叮叮当当响了几下,一个带着金属感的声音说:Game is over。米奇抬头,噘起嘴瞪了苏醒一眼,不解恨,又伸出两根指头,含嗔带怨掐了苏醒一把:“好笨啊你——”
  苏慧咳了一声,拖张椅子坐下。
  对面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夏萍萍从卫生间嗒嗒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姐,你来啦。苏醒你怎么不给米奇介绍大姐?”
  “不用不用。”苏慧冲夏萍萍一摆手,转向米奇,“设备部新来的小米是吧?周例会上见过,我跟你们邵部长是老乡,都是韶山冲出来的,熟着呢。”
  米奇起身,略微恭谨地冲苏慧点了下头:“姐姐。”
  苏醒觉得他姐发明了一个挺搞笑的绰号:“小米?嘿嘿,小米小米……”
  苏慧低头喝茶,不再看对面那两个人。
  又陆续来了几个人,都是夏萍萍的同学或同事,要不就是亲戚,还有一个是影楼的化妆师。夏萍萍怕苏慧,给众人做介绍时都带着三分敬畏:这是大姐。仿佛苏慧是公众的大姐一样。年龄比苏慧大许多的化妆师摘掉太阳镜,上下打量苏慧半天,转头跟夏萍萍耳语了几句。
  她说了些什么,苏慧没听见。
  苏慧不想赴夏萍萍的饭局,她不大喜欢这个弟媳妇。夏萍萍刚嫁进来的时候,苏慧她们还是普通人家,大弟苏恒整天一副破落样儿,个子也不高,五官也不俊,说话呜里哇啦,嘴里像含着一块冰。夏萍萍嫁进来没两年,苏慧老公黄卫国就提了总工程师。接下来的事儿变得非常简单,没用黄卫国开口,技校毕业五年、在公司下属机械队开翻斗车的苏恒就被抽调上来,先是开一辆庆铃皮卡,帮食堂采购东西,然后是一辆旧桑塔纳,由公司办公室机动调配,几番轮换之后,苏恒做了黄卫国的专职司机——当然,这里边就有了苏慧的运作。
  黄卫国对此倒没什么反应。一个人得志之初,最在乎的应该就是封妻荫子庇护亲朋之后被前呼后拥的感觉。黄卫国也是。有几次,黄卫国还跟苏慧开玩笑:小舅子给姐夫开车,是算司机呐、还是保镖,还是贴身密探?
  苏慧甜蜜地白黄卫国一眼:“都算。”
  苏恒开翻斗车的时候,跟夏萍萍还算般配,虽然夏萍萍高大丰满,苏恒瘦小枯干,个头上还差了五厘米,苏慧眼里,自家弟弟终归还是好。苏恒开上小车之后,苏慧心里先不平衡起来,总觉得夏萍萍登了高枝,尤其是,夏萍萍还那么市侩。
  比如这次请客。
  半个月前,夏萍萍给苏慧打过一个电话,问苏慧要不要拍套写真。巨优惠哦,夏萍萍说,原来2000块的会员价,现在只要800块。苏慧说不要,拍那个干吗,都是商家下的套。没过几天,夏萍萍又一个电话打过来,原来那家影楼搞活动,定八赠一,就是说,如果能组织八个人团定,就额外附赠一套。电话那头,因为激动,夏萍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尖,还带着绵羊一样的颤音,“定吧定吧,大姐,你难道不想给自己留个青春的纪念?”
  “我的青春没那么金贵。”苏慧冷冷地,啪一下挂了电话。
  夏萍萍到底凑够了八个人——她给自己订了两套。那都是十来天以后的事了,苏慧在娘家帮她妈拆被子,夏萍萍在旁边织毛衣。扒掉被面的棉胎软软塌塌,像一块破海绵,又温吞又暧昧,有些地方还染着颜色可疑的污渍。苏慧妈把棉胎叠好,又把拆下来的粗棉线挽成一团,留着下次用。苏慧抢过棉线,揉巴两下,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您一年省下八百个线团,还不够人家纪念的一根小手指头,妈您贱不贱?”
  母女俩向来配合默契,苏慧妈开始借题发挥,说这两年物价飞涨,她跟苏慧爸不多的退休金养活自己都拮据,还得倒贴着儿女,“啃老啃老,这哪是养儿女,这是养了一窝耗子啊。”蘇醒还没结婚,苏慧孝顺,每年吃穿用度都往娘家贴很多,这种语境下,“儿女”就是苏恒的代名词。苏慧拿眼角瞄了一眼夏萍萍。
  夏萍萍充耳不闻,勾着头织她的毛衣,局外人一样。
  饭吃到一半,化妆师接个电话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怀里抱着一摞相册,挨个发给大伙:“喏,18英寸一体相册,钢琴烤漆,精修30张照片,内页一次成型,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大伙翻看相册时,苏慧垂着眼一声不吭地吃饭,夏萍萍几次把相册递过来,征求她对某幅照片的好评,都被苏慧敷衍了过去。苏慧原本是来看侄女娇娇的,这段时间她妈身体不好,不能带孙女,苏慧也就没机会见着娇娇——苏恒那个家,苏慧是不大登门的——却不想夏萍萍早把娇娇送回了娘家,自己乐得清闲自在。
  “明天就把娇娇接回来,”苏慧说,“才多大的孩子,你就撒手?”
  夏萍萍答应着,随即又把话题转到相册上,“这张怎么样,是不是显得脸比较小?”
  是一张烟熏妆,照片里,夏萍萍手抚长发做扭头状,黑眼圈,假睫毛,金棕色美瞳,嘴唇是厚嘟嘟的肉桂色,珊瑚红胭脂横扫在眼角与脸颊之间,右肩头落着一只紫蝴蝶文身,颤颤巍巍,展翅欲飞。照片左下角是海子的一首小诗《秋》: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子夜/长久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上的骸骨——秋已来临。
  苏慧啼笑皆非:“这是谁的创意?”
  “怎么了?”化妆师问。她在吃一块茄汁鲳鱼,因为急着说话,一抹蕃茄酱糊在了嘴角,像洇开的口红。众人的目光随着化妆师齐刷刷转向苏慧。
  “没什么。”苏慧合上相册,看都没看化妆师,“可惜了一首好诗。”
  夏萍萍难得地窘了一下,随即岔开话题:“……吃菜吃菜,别客气,要不是姐妹们支持,我哪能白白得赠一套写真,就算你们吃掉七百块,我还净赚一百块呢——不赚白不赚是不是?”夏萍萍给苏慧夹了块排骨,“赠的那套写真,刚好送给大姐,下个月不是大姐生日么,就算我提前送您的礼物,祝大姐身体健康,青春永驻。”
  “别别别,留着你自个儿拍吧。”苏慧拿小匙左拨右拨,排骨几下就到了盘子边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愿意往自家墙上挂一溜范冰冰。”   气氛又陡然降温,满桌人变得鸦雀无声。化妆师正给夏萍萍倒果汁,愣神间,伸出去的饮料瓶忘了往回收,果汁咕嘟咕嘟灌满纸杯,顺着杯沿迅速溢出来,桌上曲曲折折蜿蜒几下,流到夏萍萍腿上。夏萍萍良久才叫出声来:“呀!我的裙子……”
  苏慧瞥了一眼化妆师,给自己夹起一只芙蓉虾。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拍成范冰冰。”一直没吭声的米奇忽然开了腔,她的目光像一把小刀,上下左右剜着苏慧,“有的人拍成了凤姐,有的人拍成了芙蓉,还有的人拍成了苍井空,像大姐您这样的,顶多拍成个杨玉环……哎,苏醒你踢我干吗?”
  没有人笑。
  夏萍萍的眼角都憋出了泪花。没人笑的局面比哄堂大笑更可怕,像唱到高潮的一台戏,满场观众收声敛气,不允许出现半点儿意外,哪怕是掌声。米奇被苏醒半拖半抱地弄了出去,走时还恼羞掺半地撒着娇。苏慧一肚子怄火找不着对手,只能孤坐在那儿,一张脸从粉橙黄绿到姹紫嫣红,最后变成一片青灰。
  二
  周一上班,苏慧重整旗鼓,特意去设备部转了一圈。
  之前,苏慧跟人浮光掠影地打听过米奇的背景,那不过是一般的、对新人的好奇。对方说,米奇就是一普通女孩,“本科,山东沂水人,对口院校的对口专业毕业,人才市场上自己签来的。怎么样,小姑娘模样漂亮,人也蛮机灵,要不要给你家苏醒介绍一下?”
  “老套了吧。”苏慧说,“这年头,谁还用这种老掉牙的方式相亲?”
  就是说,在此之前,苏慧是拒绝过米奇一次的。不为别的,就为“山东沂水”那四个字。天上掉下个外来妹,就算凭本事在天津卫站稳了脚,也是没根基的孤家寡人——苏家做外地人还没做够吗?三十年前,苏慧爸带着全家从韶山冲连根拔起,移植天津;十年前,苏慧嫁给甘肃人黄卫国,形同招赘;五年前苏恒娶了夏萍萍,后者倒是天津土著,但出身寒微,很多地方反倒要苏慧接济。在黄卫国没有异军突起之前,亲戚间的互相帮衬、朋友带来的人脉关系,在苏慧她们家,是一丁点儿都指望不上的。所以,自从苏醒的婚姻大事摆上日程,未来弟媳妇的身家地位、三亲六戚,就成了苏慧衡量对方的第一要件——总不能再找个像夏萍萍那样从头到脚都往外冒铜臭的吧,苏慧想。一个夏萍萍,已经触到她的底线了。
  设备部的门半开着,敲门之前,苏慧先清了清嗓子。靠门边的大办公桌后,米奇正埋着头敲电脑,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苏慧,不动声色地怔了一下,之后迅速回过神儿来。紧接着,米奇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大姐”。
  苏慧扬了扬手里一叠资料:“核对一下新进设备的出厂日期。”
  五寸半的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苏慧没看米奇,不但没看,她甚至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径直冲着窗户旁边负责设备登记的王美丽走过去。那边,王美丽也正好微笑着抬起头。这样一来,苏慧刚才那句话就有了好几层意思,一层是对米奇那句“大姐”的回应,另外一层,苏慧是在跟王美丽打招呼,第三层,如果米奇足够敏感,就会知道,借着跟王美丽打招呼的动作,苏慧顺带明敲暗打、意味深长地晾了米奇一把——别激动,大姐我是来谈工作,不是来找你的。
  工作谈得时间不长,核对完资料,两个女人的话题就转到了家长里短上。再一会儿,又转到了苏醒身上。这两年一直这样,公司上下,但凡和苏慧聊上五分钟的人,最后都会以苏醒的婚事结尾,起先是苏慧,三绕五绕,慢悠悠地叹口长气:唉,我家那个二弟呀……像京剧里的西皮慢板,咿咿呀呀,一段迂回复杂又绝对丰富琐细的唱腔由此展开。后来是对方,不待苏慧开唱,便主动把话题拐过去:怎么样最近,苏醒还没有合适的对象吗?
  王美丽也是这么问的。她还不知道苏醒和米奇的事。
  “没有啊。”苏慧说,“我那个弟弟,你是不晓得,表面上看起来油嘴滑舌,跟谁都怜香惜玉的,其实心高着呢,一般女孩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看那个小学老师就不错。”王美丽说,“漂亮,脾气还好。”
  “那个不行。”苏慧说,“当老师的,看谁都像学生,逮着谁都想给人家普及1 1=2,你想跟她深究一下为什么等于2,她又张口结舌不知所以然了。”
  “那个护士也挺好,以后看病方便。”
  “嘁!一个护士能有多大能力,整天面对的除了病人还是病人,要是医生还差不多——娶个护士还不如雇个保姆对不对?”
  护士之前,还有几个姑娘是苏慧打发掉的。一个是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小姐,小姐本地人,容貌清丽,谈吐不俗,收入高得吓人,如果不是工作太过抛头露面,苏慧还是比较看好她;第二个是私企的出纳,小出纳文凭不高,爱好却风雅,读书喜欢《红楼梦》,音乐喜欢大提琴,书法喜欢怀素的狂草,电影喜欢黑泽明早期的文艺片,还有戏曲柔道瑜伽插花摄影围棋等等等等,看似无所不通——因为苏慧也不通,苏醒也不大通,小出纳由此生出极大的优越感。真相败露在一周后的家庭聚会上,那天是七一,苏慧她们部门组织党员去西柏坡,苏慧不大想去:“都去多少次了,就不能换个地方?”
  “哇!西柏坡!”小出纳做惊羡状,“多好,毛主席的故乡吔!”
  苏慧妈正给小出纳往碗里夹菜,筷头一哆嗦,一块毛氏红烧肉掉在桌上。
  第三个是诗人。那是个外表粗憨、内里有点儿神经质的姑娘,据说最大的爱好是买书、藏书和读书。“我可以没有婚房,但一定得有一间书房。”姑娘缺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有点儿漏风,“我希望我的爱人能陪我在书房里读莎士比亚,读泰戈尔,读普希金……”一个小时后,姑娘起身去衛生间,苏慧从她半敞的手包里,看见一本《故事会》。第四个姑娘是个实用主义者,见面半小时后就问苏醒:抽烟多久了,能不能戒掉?你爸妈给你哥买了房子,还有能力管你吗?你姐夫是总工——总工是个多大的官儿?哦,比科长还大,那能把我调进你们单位吗……还有第五个、第六个。苏慧讲得口齿铿锵,王美丽笑得花枝乱颤。讲到第七个姑娘时,米奇笑眯眯地出现在苏慧面前,手里端着一杯水:
  “喝口水再说,大姐。”   因为刚来不久,米奇还没有工装。穿着豹纹衫和酒红色热裤的米奇站在一身工装的苏慧和王美丽面前,修长神秘,像一只猫科动物,尤其是,她笑得还那么复杂,有谦逊,有恭谨,有忍耐,还有忍俊不禁。苏慧觉得,自己半小时的铺张,抵不上米奇一分钟的笑容,如果说自己花半个小时修了一道防线的话,米奇一分钟的笑容,就让一切灰飞烟灭了。
  “谢谢。”苏慧接过水杯,“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没有。”米奇说,“大姐讲得很精彩,我正好学着点儿。这个世界上,谁也保不准自己将来遇上什么样的婆家,一颗小心,两手准备呗。”
  米奇这句话,苏慧是回到办公室后才回味过来的。
  要命的是,当时,苏慧不仅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还冲米奇颔首笑了笑,然后四平八稳地拿起资料,跟王美丽告辞,临走,又冲米奇告别式地一点头。为什么自己只听了半句话,就慌不迭地做出一个淡定的表情,怕不稳妥,还把这个表情追加并夯实了一遍?为什么,一个点头示意的动作就让自己分心走神,五寸半的高跟鞋落地不稳,差点儿崴了脚?为什么走出设备部好几米,自己还像个化石,僵直着不能回头、也不肯回头?难怪临走时,王美丽一脸莫名的惊诧,看自己的目光,活脱脱像见了大头鬼——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那天的细枝末节,苏慧想都不愿意再想。
  三
  苏慧回到家时,黄卫国正倚在沙发上看球赛。
  应该是看得心不在焉,电视里,姚明从队友手里接过传球,转身一个漂亮的远投,皮球空心入网,全场欢声雷动,作为一名资深球迷,黄卫国竟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看见苏慧进来,黄卫国把跷着的一条腿放了下来:
  “回来了?”
  “嗯。”
  “怎么这么早,才四点一刻。”
  “我就是翘个班而已。”苏慧说,“一不幽会二不偷情,不需要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
  黄卫国瞅瞅苏慧,遥控器从左手掂到右手,又把目光转回球赛。
  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后,就是黄卫国考察期满的日子。这个时候的黄卫国,应该在灯火通明的工地上,或者是觥筹交错的酒席中,而不是狗熊一样缩在沙发里,拿球赛打发时间。苏慧开灯、换鞋、脱外套,手包挂在衣帽钩上,踩着拖鞋啪啪啪走进卫生间,洗手,又啪啪啪走出来,目不斜视。她的每个动作都带着响,每个响声都绕梁三匝。
  黄卫国往沙发里缩了缩,充耳不闻。
  黄卫国说,人生在世,第一招要学会的就是沉住气。说这话时,他正以副处级身份,跟人争一个资审名额,那人是个中专生,毕业后修了个函授本科,之后又读了研,虽然是那种连学位都没有的在职研究生,却丝毫不影响加官进爵的速度。黄卫国一直处于劣势。中专生的后台是集团公司主管在建的米总。坊间关于米总的种种传说,概括起来就四个字:一手遮天。堂堂重点院校的真硕士,争不过野鸡大学的假研究生,苏慧气得直骂娘。
  黄卫国劝苏慧沉住气。丛林法则知道吗,黄卫国说,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大到国家之间的斗争,小到人与人的较量,都要遵循这个法则,遵循不是受制,而是拓展,作为高等动物,人既要遵循丛林法则的自然属性,又要拓展它的社会属性,用人的智慧改变既定的事实,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观察、等待——我们需要一个机遇。
  一个月后,黄卫国果然等来了机会。
  那是一个位于雅砻江干流的电站,他们公司进军水电行业的第一个项目。长不到千米的一条水工隧洞,集中了高埋深、强爆岩、突涌水等等诸多世界级技术难题,工期短,任务重,资金又不充足。中标时,公司上下一片哗然,所有平时跃跃欲试甚至不惜花重金拿项目的经理们统统退避三舍。上面钦点了几次,有的借故推掉,有的连借口都不找,直接拒绝。
  半个月后,黄卫国临危请命。
  知难而上的姿态,黄卫国做得很足,他一向的原则就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水工隧洞开工典礼那天,集团公司宣传处一个记者对黄卫国做了个专访。小记者经验不足,问题提得尖锐且不合时宜:“黄总,这个工程承揽之初就有分歧,想必您是知道的,中标后依然众说纷纭。请问面对这样一个被国内外专家喻为‘硬骨头’的工程,您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黄卫国说:“最大的感想就是——少让我谈点儿感想。”
  场下一片哗然,小记者面上一窘。
  “恕我直言。”黄卫国微笑着,“箭在弦上,我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讨论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当然我也没有足够的资历证明自己的实力。你可以想象,流言蜚語我听得比你多,但这些都不重要,流言击退的永远是弱者。我是个务实的人,我面对的是公司数千双员工的眼睛,是那些擅长引巧补拙、避重就轻的人体会不到的责任,是世故的官员们谈之色变、推之不及的压力,是尝试,是突破,是跨越,或者说未必不是一种牺牲——四平八稳当然好了,循规蹈矩当然好了,可面对困难和新的形势,循规蹈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个公司的技术负责人,首先应该做一个地藏王菩萨,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记者带头,周围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水工隧洞开工后,黄卫国马上进入拼命三郎的工作状态,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天候盯在现场,有时候为了一个施工方案,他会半夜打电话给技术员,把人家从温暖的被窝直接喊到冰冷的隧洞中,对方还在迷糊,他已经连珠炮般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他记忆力好,心算快,不管多复杂的数据都能脱口而出,让对方目瞪口呆。验工计价方面,黄卫国也有自己的一套,一份结算表报上来,他拿眼轻轻一扫就能挑出其中漏洞,并迅速归结追溯到合同第几条第几款,发回重做。变更索赔更是黄卫国的强项,半年工作会上,黄卫国做过一个关于变更索赔的专题讲座。中标靠低价,盈利靠索赔,索赔靠什么?黄卫国说,索赔靠公关。
  如何打点业主那一套,黄卫国自是轻车熟路,不落痕迹。
  因为不干活的在作秀,干活的更要摆好姿态。黄卫国说,所谓个性施政,凭的就是勇气、时机、火候、姿态和脚踏实地的精神,五者俱全,个性就是虎之双翼,反之就是张扬。   十个月的工期过去一半,集团公司悬而未决的资审名额有了新动向,上面针对竞聘者五花八门的学历专门下了个文件,里边规定,竞聘各分公司常务副总经理职务,必须具备国家统招硕士研究生以上学历,并担任过三个以上个大型工程项目的负责人。文件仿佛专为黄卫国量身定做,当时,隧洞形势一片大好,不但工期有望提前,全线评比的各种奖项也拿了好几个,业主已经做出口头承诺,电站的二期还会邀请他们参建。
  捷报频传,心一直卡在嗓子眼儿的苏慧略微松了口气。而随后,一场突发的山火又差点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面对施工现场两公里外的那场山火,黄卫国处理得非常及时,首先是报警,然后迅速通知设备部门调运施工现场的灭火器材,他自己则把工人组织成三路,分别从三个方向包抄火灾现场。当地消防官兵赶到时,黄卫国正同工人一起,拿铁锨在火场外围铲一条长五百多米、宽约三米的隔离带。大火蔓延了三天,黄卫国和工人们也在山上奋战了三天。
  等山火扑灭,却有谣言传出来,说火灾起因是黄卫国拖欠民工工资,致对方纵火泄恨,消息迅速传到集团公司总部,以米总为首的黄卫国的反对派们马上跳出来,试图给火灾定性。
  实际情况却让反对派们犯了点儿小难。火灾源头不在施工区,只是后期蔓延过来一角,因为控制及时,工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害和财产损失。幸灾乐祸的反对派们这才发现,黄卫国带头砍出来的那条隔离带,刚好把主施工区隔断在火海之外。火灾跟安全事故挂不上钩,安全隐患却是弹性的,于是这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灾难被集团公司安全检查小组定性为安全隐患,责令限期整改。至于谣言,反对派们很明智地采取了作壁上观的态度:这年头,还有什么新闻比拖欠民工工资更能吸引记者们眼球的呢?
  电视台来采访时,苏慧正拿着剪刀,一点一点剥黄卫国脚上的袜子,板结的袜子跟结痂的脓血粘在一起,每豁开一寸,黄卫国牙缝里都咝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摄影师对这个场面无动于衷,很显然,他们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黄总,关于前几天的山火,外界传言与您拖欠民工工资有关,警方也介入了调查,请问贵标段真的拖欠民工工资吗,为什么拖欠、拖欠多少、预计什么时间能够支付?”
  苏慧捏着剪刀,惊愕地抬起头,注视着来访者。
  黄卫国把一只血淋淋的腳从凳子上挪下来,趔趄着准备起身。
  “滚!都他妈给我滚!”苏慧突然把剪刀摔到地上,母狼一样一跃而起,连推带搡地撞向手握话筒的记者。年轻的男记者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又撞向身后的摄影师。“都他妈给我滚出去!”苏慧捡起记者们掉在地上的话筒、手机、采访本、镜头盖,一个一个砸向抱头鼠窜的人们:“警方介入,采访警方去呀,采访之前搞搞清楚,什么叫拖欠,拖多久才叫欠,上面及时拨款谁会蓄意拖欠……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不管,反过来倒捉着鱼问罪,把条鱼架到火上油煎火烤。听到拖欠民工工资几个字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幸灾乐祸,时政新闻在你们这里算什么,花边消息?娱乐头条?怎么抢眼怎么干?!”
  民工工资拖欠得不多,时间也不长,刚好跟《劳动法》打了个擦边球。那天,苏慧听到谣言后便直奔银行,当机立断取出家里五十万存款,悉数汇入黄卫国账号。电视台记者晚来了一步,早在一天前,苏慧已经同项目财务人员一道造表结册,把那一个月五十多万的工资如数发至民工手中——挪用公款算犯罪,私款倒贴总没错吧?
  谣言随着警方的介入不攻自破,山火之灾的影响也降到了最小,一周后,考察人选如约公布,当晚,黄卫国特意开了一瓶路易十三,感谢苏慧这么多年的默默支持。葡萄美酒夜光杯,路易十三独特又馥郁的花果香在口中弥散开来,苏慧一刹间感慨万分。
  “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去拜访一下米总。”苏慧说。
  现实并没有给苏慧喘息的机会,半年的考察期只过了三个月,苏慧正计划如何敲开米总那扇门的时候,黄卫国再次被人推到风口浪尖。有人现身举报与黄卫国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十二年,并提供了往来邮件、互赠信物、聊天记录等等证据,电影里的情节戏剧般上演在黄卫国身上,连带着苏慧一并打蒙在地。
  那个人,就是黄卫国的初恋情人于丽娟。
  苏慧洗漱完回卧室时,黄卫国仍然斜靠着沙发看电视,两只脚搁在茶几上,一只穿着棉袜,一只干巴巴地光着。这个一贯沉得住气的人,看起来并不轻松。
  四
  第二次约于丽娟出来,在心理上,苏慧已经做好了充足的被拒绝的准备。
  电话响了挺长时间才被接起,很显然,在同一栋办公楼的十八层,电话那头的于丽娟对着苏慧的号码已经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电话刚一接通,于丽娟稍显克制的语调,听起来仍然积蓄着磅礴的气势,像涌出闸门的水:拜托了苏慧,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不会再为他做任何事。没错我爱他,但即使是不道德的爱,也要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你也知道世上还有滑稽这个词儿?好吧我承认我陪你们滑稽了一回,不不,何止滑稽,简直是荒唐,那么现在,我清醒了。别说抱歉,苏慧,我都不觉得抱歉,你又何苦不安?这么多年,咱们顶多算扯平了,好不好?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再往回拨,话筒里是很干脆的“嘟嘟”声,像一串毫不犹豫的句号,简单利落。于丽娟的手机号早就换掉,家里的座机也拆了,想要找到她,苏慧只有两个途径,一是继续守着这部电话拨下去,毕竟是办公室的电话,估计于丽娟不敢让它异常太久,二是出门左转进电梯,按下十八层,出电梯再左转,径直到走廊尽头的档案室,今天于丽娟值班。
  苏慧当然倾向于第一个途径,像上次那样。上次是多么和缓啊,在迪欧咖啡,苏慧和于丽娟面对面谈了一个下午,从最初的横眉冷对到平心静气,到相互负疚,到各抒己见,到最后的共谋大计,前后不过六个半小时,在这六个半小时里,苏慧把于丽娟又变成了怀春少女,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问:“真的吗,他真这么说过,我是他的——最爱?”
  邻桌一对喁喁私语的恋人抬起头,往这边格外看了几眼。   “你怕我不够难堪是吗,”苏慧说,“你要我再重复一遍?”
  “对不起,苏慧,对不起。”于丽娟脸上浮出一层红晕,“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你知道,但凡他肯透露一點点这方面的意思,我也不会这么做。”
  “这不正是你欣赏的地方么。”苏慧说,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谁叫你逼他来着?”
  于丽娟第一次谈恋爱时,父亲对宝贝女儿千挑万选的那个“他”相当不满意——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前,苏慧和于丽娟还是一个家属院里玩大的闺蜜,同校同班又同桌的两个女孩穿同样的校服,背同样的书包,扎同样的辫子,骑同一辆自行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高考一起落榜,唯一不同的是,落榜后,于丽娟在身居要职的于父的安排下去了机关财务室,苏慧无依无靠,只能回家做待业青年。显著的身份变化并没有影响到两人之间的友谊,于丽娟照例跟苏慧无话不谈。
  “我爸冲他拍桌子,他也冲我爸拍桌子。”于丽娟说,“我爸威胁他,说,当心我叫你在下面待一辈子,他就说,有本事你一分钟也别叫我待,你马上开除我。哎,你还记得孟老夫子那句话不,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就是威武不能屈呀。”
  现在,苏慧已经没心情跟于丽娟讨论屈与不屈的问题,屈不屈又能怎样?当初的不屈不代表如今也不屈,更不代表将来不会屈,它只适合被苏慧顺手拿来,堵堵现在的马虎眼:
  “他那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的,这个你不比我清楚?”
  整个谈话过程,苏慧用的多是反问句。这种先声夺人的诘问方式,不但使苏慧一直处于主动地位,还控制着于丽娟的思路紧随其后——一定不能给于丽娟自主思考的时间,一定要确保于丽娟的身心,暂时被爱的神圣填满,让她自告奋勇、挺身而出。苏慧有这个把握。于丽娟是谁?一个视爱情为生命的女人,人生简单到可以一分为二,前二十年憧憬爱情,后二十年飞蛾扑火,爱情是这个女人一生的事业。隔了二十年的陌路再相对,苏慧仍然能感觉到,对方薄薄的胸腔里,扑腾扑腾跳动的,是一颗被爱情烧焦了的心脏。
  “莎士比亚说,真正的爱情不能用言语表达,行为才是最好的证明。”苏慧低头搅着咖啡,不看于丽娟,“如果爱情里面掺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真正的爱。”
  “我是真的。”于丽娟冲口而出。
  窗前一树紫薇开得正密,卷曲成簇的花瓣掩映在一片浓绿中,重重叠叠,像中年女人的心事。苏慧把目光转向窗外。她没法跟于丽娟对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生来衣食无忧也就罢了,经历了一场失恋外加一个失败的婚姻后,一双眼睛仍然水迢迢雾蒙蒙,不带一丝烟火气——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不寂寞吗,要多么白痴的信念才能支撑起一个人独身十数载的凄清?她从来没得到过一句承诺吗,为什么也厮混了这么久?这种动辄跟男人们搭上一生一世的女人,随时一副予求予取的姿态,谁说不是活该?但是现在,自己却要忍辱登场,帮她把这个姿势维持下去。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你不是真的。”良久,苏慧说。“我才是。”
  苏慧的目光一旦从窗外收回来,便死盯住于丽娟,再没有离开过:“所以你会不惜鱼死网破,所以我会八方奔走哀告。不是吗,以私欲开始的爱情才会以私欲结束。而真爱不是,真爱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只等着最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你放心,我不是来和你较量真伪的,我只是想跟你说,这件事,以最俗套的方式开始,并不意味着要以最俗套的方式落幕,有一种真爱可以惊世骇俗……”
  于丽娟中了蛊一般看着苏慧。
  苏慧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施蛊者。相反,她甚至怀疑,对面这个貌似遭遇了情变而幡然顿悟的女人,内里其实并不是十分的清澈明净,于丽娟是需要一些后续情节把这场戏推向高潮的。不是吗,真正心如止水的人才不会应邀赴约,才不会心旌摇荡,才不会被苏慧临时抱佛脚的两句莎士比亚唬住,打回原形,更不会在苏慧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的时候,便把话头抢过去——实际上,后来发生的事,与其说苏慧处心积虑,不如说是两个女人的不谋而合。
  “好吧。”于丽娟说,“我去跟他们澄清这件事。”
  电话里照例传来一串“嘟嘟”声,像一串魔咒。半分钟的静默后,苏慧最后一次按下重拨键,不待忙音响起,又“砰”一声扣死了话筒。于丽娟的中途倒戈,苏慧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于丽娟的决绝。这个读着琼瑶小说长大的女人,不是简单到极致,就是参透了男女私情——她是怎么懂得在无关利害的时候简化成零、以求现实安稳,在紧要关头横空出世、步步为营的?这种影视剧里演滥了的情节,实在不该出现在清纯天真得近乎弱智的于丽娟身上。走出办公大楼时苏慧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秋日赤白的阳光下,十八楼拐角处的档案室帘幕低垂,莫测神秘,像一只黑洞洞的眼。
  五
  把米奇和苏慧安排在一起出差,实在是邵部长的自作多情。
  公司里,好事者已经开始打听米奇的底细。苏醒也带着米奇出入苏家几次,慑于苏慧那张冷脸,到底没当着众人说出“女朋友”三个字。倒是夏萍萍,经过西蜀豆花那场风波,方才明白,这个平常喜怒都不形于色的大姑姐,这次是彻底被米奇给惹恼了。所以,当着苏慧的面,夏萍萍连和事佬都不敢当,只好一遍一遍指使娇娇去讨好姑姑:
  “娇娇,给姑姑剥小核桃吃。”
  夏萍萍盯上了那袋叫不上名来的枫桥香榧。那是苏慧托人从绍兴给她妈带回来的。夏萍萍不认识那个“榧”字。面对包装不大但十分精致的一袋奇异果,夏萍萍先是拿牙咬,再拿脚底碾,后来干脆把苏慧妈敲核桃的小锤子找来,一阵叮叮当当,酥脆的香榧子被她敲成了渣。借着喂娇娇的幌子,夏萍萍把三分之二的碎果仁都填进了自己嘴巴里。
  苏慧默不作声地看那娘俩忙活。
  “哎唷,香榧子不是这样吃的啦!”米奇从书房里出来——她和苏醒在屋里上网——看见夏萍萍娘俩忙得手脚并用、不亦乐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米奇上前几步蹲下身,屈踞在娇娇跟前,她人高腿长,这个姿势稍显憋屈,索性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捏起一颗香榧果,示意给娇娇:“来,阿姨教你。喏,这里呢,有一只眼睛,但是呢,没有我们娇宝宝的眼睛漂亮,对不对?”又翻过果壳的另一面,“这边呢,也有一只,来,让我们捏住它的两只眼睛,一……二……三——变!哇,你看,裂开了耶!”   娇娇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米奇又剥了几颗香榧,打发娇娇去一边玩。娇娇乐颠颠地去找夏萍萍。望着重新开始忙活的夏萍萍娘俩,米奇转过身,面对苏慧慢慢收拢双腿,以手抱膝,以膝抵颌,差不多一分多钟的时间里,米奇就那么无声地注视着苏慧。
  “你知道它的吃法,对不对?”米奇说。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西藏昌都一个叫贡觉的小县城,那里有个公路项目。作为被临时抽调的效能监察小组成员,苏慧不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工作。从前几年的轰轰烈烈到后来的走马观花,因为监察目的不明确,标准模棱两可,方法生搬硬套,各部门配合又不紧密,效能监察工作越来越流于形式化。监察科王科长醉酒后说过非常经典的一段话:一个合格的企业效能监察人员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你必须要懂设计、懂施工、懂预算、懂财务、懂物资、懂设备……十八般武艺你要样样精通——样样精通就够了么?不是,你还要领悟主管领导的心思意图,量身定做一套监察方案,这套方案,上能应对领导,下不得罪群众……这种工作,你能做好吗?我反正是做不好……况且我们这种内部监察算什么?这个科室抽个人,那个科室凑个人,拉郎配一样,懂不懂的都能顶个角儿——草台班子唱大戏嘛!
  醉话往往有一句顶十句的力道。一桌人齐齐地噤了声。
  监察小组从北京出发,一行八人四男四女,刚好够两个软卧包厢。北京到成都的特快要一天多时间,成都到昌都之间因为道路崎岖,临行前已经订了机票。把出差当家常便饭的这帮人,上车后东西还没放稳就吆喝着打牌,结果是两男两女占一包厢打牌,苏慧和另外三人凑一包厢,各安其事,米奇游荡在两个包厢之间——她不会打牌。苏慧觉得米奇是因为窘于和自己共处一室才不时出去溜达一趟的,结果半个多小时之后,米奇不知从哪儿找了本书回来,进门甩掉鞋子,扳着床栏一跃而起,直接跳上了床铺。跳上床的米奇并不急于躺下,而是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长腿,一边看书,嘴里一边“叭叭”地吐着泡泡糖。她的脸距离苏慧只有一米远,虽然各自面前都挡着一本书,苏慧还是闻到了泡泡糖淡淡的甜味。
  苏慧转了个身。
  过了一会儿,米奇开始窸窸窣窣地翻东西,每翻出一样,都像列车售货员似的兜售给大家:“大姐,巧克力要不要?果仁的。来,大刘,接住!”
  苏慧略转过身,说谢谢,不要。
  待会儿,又翻出一盒蜜饯:“大姐,香芝斋的糖荸荠,超好吃。”
  苏慧照旧说谢谢,没回头。
  “海苔饼呢,要不来一块。还有鸭肫——哎大刘你怎么都拿走了,讨厌!”
  晚上去餐车吃饭,米奇把餐盘里一块红烧鱼挟给大刘,又把米飯小心翼翼拨出去一半,只留下一点点,“我减肥,”她笑眯眯地说,“红烧鱼热量好高的嘛。”
  吃过饭回到包厢,苏慧直接拿了毛巾去洗漱,回来后照例躺在铺上看书。天渐渐黑下来,窗外是稀薄的夜,原野和村庄的轮廓影影绰绰,偶有灯火,遥远的一点亮,渐渐近了,一闪而过。米奇百无聊赖地转悠一会儿,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化妆包,瓶瓶罐罐摊开一茶桌,挑了洗面奶和牙具出去。她用的是卡通杯和儿童牙刷,手柄上一只抱树的维尼小熊。像每个爱美的女孩一样,洗漱回来,米奇在茶桌边开始了繁复浩大的护肤工程,眼霜乳液精华素轮番涂抹一遍,中间交替冷敷热敷,手掌拍打面部,无名指轻敲眼角,手法娴熟,一丝不苟。
  有暗香袭人,大刘夸张地连打了几个喷嚏。
  书上说,看一个女人的层次和品位,要看她的内衣,一个精致的女人,万种风情都能不露痕迹地藏在蕾丝与花边之间。这书的作者应该是个男人,苏慧想,只有男人的目光才会抽丝剥茧,带着侵略气息一层一层直抵事物本核。苏慧判断一个女人,只需看她用什么护肤品,比如富且贵者用HR赫莲娜、LAMER,观者满脸艳羡、用者漫不经心;白领们用雅漾兰蔻碧欧泉,若有机会在同性面前涂抹,脸上多半会带上骄矜;小女孩们用韩国货,潮流时尚,价格适中,仰仗着年轻的资本;而像夏萍萍之类上不够白领下脱离大众的半吊族,对护肤基本上是没概念的,夏萍萍有限的银子全部花在衣服上,像一个目光短浅的投资者,眼睛只盯着既得利益——内外兼顾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耗成本的一件事。
  和苏慧的判断一样,米奇用的果然是韩国货。苏慧看不清瓶子上的标牌,正想调整一下姿势,米奇大大方方递过来一瓶面霜:
  “梦妆。”米奇说,“我一直用这个牌子。”
  像小偷被抓了现行,苏慧“腾”一下红了脸,本能地伸手去接米奇递过来的瓶子,半空中愣怔一下,旋即又缩了回去。米奇倒也不讶异,好像早料到了这一幕,心领神会般一笑,面霜顺手搁在了茶桌上:“大姐用的Dior吧,我妈也用那个,效果据说不错。”
  令夏萍萍无限景仰并唏嘘不已的Dior,在米奇这里化成了轻飘飘的一句“不错”,并且是“据说”的,像顺手送了苏慧一个人情,丁点儿展开探讨的欲望都没有。这个始终保持局外立场的女孩,处处妥帖地表示着她的不合作,看似漫不经意,实则处心积虑。苏慧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算做回答,先前的窘迫荡然无存。
  米奇开始接电话。应该是苏醒打来的,米奇接电话的口气忽而调皮,忽而骄横,忽而又温柔得不行:到哪儿了?等我看看,刚刚过了洛阳哎,这趟车一进河南就慢得很,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做什么啊,她们打牌,我又不会,都怪你上次不带我玩……鬼才想你,我走了多合你心意啊,你正好可以约会一下你的Mary姐姐、Rose妹妹,要抓紧时间哦,不要被我抓个现行……去去去,鬼才信你油嘴滑舌……
  苏醒应该是忘了,这趟咣当咣当的火车上,不光有他千娇百媚的女友,还有他堵心堵肺堵到嗓子眼的老姐,直到两人打完情骂完俏,苏慧也没收到一句来自苏醒的问候。后面的路程变得非常简单,苏慧的话越来越少,满包厢都是米奇的声音。米奇要减肥,米奇还要吃零食,米奇要刷微博玩自拍,米奇被开水烫到了手,米奇缴了大刘半包烟。米奇像个长翅膀的小精灵,一派天真但左右逢源,一路的嗔痴娇恼都有人买账。   年轻真好。苏慧想,尤其对米奇这种女孩,青春不光是资本,简直就是手段。
  六
  苏慧的青春是在缝纫机上踩过的。
  于丽娟把一份出纳工作做到得心应手的时候,苏慧还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一直努力跟家庭妇女划清界限的苏慧妈,这时候露出了比家庭妇女还世俗的一面,老苏的无能和闺女的倔强,以及两个小小苏的调皮捣蛋,让这个刚刚进入更年期的女人像一串点火就着的鞭炮,苏慧就是那根炮捻子,不长不短支楞在最关键的部位,一触即發。
  有两天,苏慧妈魔怔一样让苏慧去卖冰棍,或者摆地摊。她甚至自作主张地钉了一只冰棍箱,找人焊了个挂钩固定在自行车一侧。
  “冷饮厂的王阿姨已经答应了,你进货不用排队,直接从偏门进去找她。卖不完的冰棍再给她送回去,她帮你在冷库里存着。”苏慧妈窸窸窣窣抖开几块絮着棉花的塑料布,一张一张拍松,仁至义尽地扔给苏慧,“咱不是大家闺秀,咱连小姐的身子都没生来,咱只能自己出去扑腾口饭,哪怕你每个月赚回一包卫生巾,你妈就少一包卫生巾的负担。”
  因为头胎是闺女,苏慧妈没少被婆婆挤兑,直到苏恒跟苏醒出生。翻过身来的苏慧妈最乐意戳从前的痛点,像抚摸一块旧时的伤疤。苦欣参半说到底也是享受,并且极易滋生出莫名的骄傲。苏慧妈还算成功地完成了苦与甜的对接,除了这个闺女不大服帖。
  “没错,我是那一月一包卫生巾的负担。”苏慧拾起棉垫,一片一片拎到眼前,“可您也别忘了,您还有一月两包卫生巾的负担要娶进门……这垫子干吗用的,包冰棍?棉花怎么这个颜色,哎呦妈,您从尿片里拆出来的吧,谁告诉您拿塑料布做棉垫的,节省布料?塑料布不通风您不知道?这也能包冰棍——文盲么这不是!”
  第二天,苏慧搬进了于丽娟的单身宿舍。
  那年头流行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于丽娟就是这句话的真身演绎版。宿舍也是她爸出面给要的,别人都是四人间,于丽娟是单间,还是阳面,还带独立卫生间,还有一台三十二寸长虹彩电,还有一个遥控落地扇。
  “他们很烦。”于丽娟说,“唠唠叨叨,耳朵都被他们磨出茧子了。”
  “不是吧?”苏慧笑她,“跟我还顾左右言其他,不过你别担心,我是一支瓦数很小的灯泡,适当时候还会失明,放心好了您呐。”
  于丽娟新近有了男朋友。每年的毕业季,对于丽娟她们这些大院子女来说都是择偶季,尤其是家有女儿待嫁而沽的妈妈们,比当事人还兴奋。七八十个来自全国各大院校的学生们齐聚一堂,参加为期一周的学习培训时,礼堂外面整日围满了叽叽喳喳的妈妈们,像赛场外业余的评委,对各自入眼的人选品头论足,拿不准主意时,还会拉亲戚朋友帮忙把关——这是普通人家。有点身份的人家,比如像于丽娟她妈,会直接差老头拿回一份应届毕业生档案,逐一筛选后请儿女过目,再托人事科干部做媒。被钦定的人选不出半日便传遍各家各户,不再列入后来者的备选名单。多少年来,这都是家属院一大盛事。
  苏慧被她妈拉去时已经是培训的最后一天,大学生们在搞文艺汇演,一个宣传干事举着相机给大家拍照,轮到这个宣传干事上台讲话时,相机被放在了观众席第一排的位子上,苏慧看见,一个浓眉大眼厚嘴唇的男生从一群木讷的男生里走出来,拿起相机走上台,从不同角度给宣传干事拍了几张照。镁光灯闪过,厚嘴唇男生成了全场的焦点。
  “就他吧。”苏慧转头跟她妈说,“刚才拍照的这个。”
  这一指,竟然有旧时小姐抛绣球的感觉。苏慧忽然就明白了,院里大娘大婶们之所以如此热衷这件事,其实是带着赌博性质的,像押宝,虽然如何运作都是以后的事,但至少目前,这是一桩看似双赢的交易。大学生们多半出自寒门,本院子弟则娇生惯养,前者无门第,后者有身份。押得准的,像十年前一个湖北姑娘,偏捡了一个别人挑剩下的漏儿,漏网小伙也真真不负众望,十年之间三连跳,直接从分公司跳到了集团公司副总的位置。厚嘴唇小伙应该不是漏网之鱼,但也绝不会抢手,苏慧看见,从台上下来的厚嘴唇,左腿裤缝开了线,右脚鞋子开了胶,开胶的皮鞋像一只趿拉板儿,随着厚嘴唇矫健的步伐一张一合,呱嗒有声。
  台下有人笑。苏慧又在她妈耳边重复了一句:“就他。”
  苏慧妈侧过身,把闺女重新打量了两遍:“你倒是有眼光,这小伙被老于家看中了,于丽娟没跟你说?不过老于好像不同意,嫌人家穷。算了算了,你换一个人选。”
  于丽娟和厚嘴唇的约会很有规律,周三周五晚上轧马路,周日下午看电影,看完电影,厚嘴唇会来于丽娟的宿舍坐一会儿。苏慧那时候已经是服装厂的一名缝纫女工,工作也是于丽娟她爸给办的,于丽娟软磨硬泡的结果。服装厂工作三班倒,苏慧又是新人,总被临时抽去顶班,撞见厚嘴唇的机会不多。却也有两回例外,厚嘴唇突然出现在门口,苏慧寒暄一番正要离开,被他伸手拦住:“别这么夸张苏慧,好像我的世界只剩下谈情说爱这件事?”
  “至少目前是吧?”苏慧笑了。
  “当然不是。”厚嘴唇同样好笑地看着苏慧,他手里拎着两袋饼干,一袋搁在于丽娟床头,另一袋递给苏慧,“我还需要朋友,大家一起聊聊天打打牌,谈谈时事,做做游戏,比如说聊聊这本书。”厚嘴唇拿起苏慧床头一本《宋词赏析》,“我和你一样喜欢宋词,辛弃疾的豪迈,李易安的婉约,秦少游的工巧精细,周邦彦的缜密圆熟,我都能欣赏。”
  “哦?看不出你还够风雅。”
  厚嘴唇已经换了一双皮鞋,衣服也焕然一新,这使他的侃侃而谈看起来不那么滑稽。面对一个如开屏的公孔雀一般自负的对象,苏慧的笑容里不自觉就带了几分调侃。
  “怎么?风雅在神又不在貌。”厚嘴唇被苏慧笑得不自在,低头左右自我打量了一番,没觉得不妥,才又接上刚才的话题,“腹笥丰盈、形神飘逸是风雅,胸怀荡荡,落拓不羁也是风雅,风雅在男人可以是庄重肃穆,也可以是超逸豪放,在女人可以是娴静端庄,也可以是机智俏皮。李白仗剑独行是风雅。曹操对酒当歌是风雅。刘伶放浪形骸、载酒过市也是风雅。郑板桥老先生,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嫌不够风雅,还要写一对联贴在门上。毛主席,布衣草鞋,小米步枪,一场战役化一阕诗词,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唱雄鸡天下白,多么风雅——风雅这东西,绝对是养乎内、发乎外,欲成风雅,先修品学,品学好,风雅就是锦上之花,品学不好,风雅就是沐猴之冠……”   宋词是苏慧替别人买的,还没来得及转交,厚嘴唇罗列的一串风雅,在苏慧听来都似是而非。接不上话茬的苏慧倒也没露怯,只把调侃的语气又加了点儿调皮:“哦?照您的说法,寡言少语是风雅,口若悬河也是风雅,西装革履是风雅,烂衣芒鞋——也是风雅咯?”后面半句话,苏慧故意拉长了语调,两只乌溜溜的杏眼盯住厚嘴唇,似笑非笑。
  “烂衣芒鞋怎么了,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纠结一鞋乎?”
  于丽娟打开水去了。这使厚嘴唇和苏慧的调侃显得格外默契,笑得也格外轻松,笑到最后,苏慧的调侃差不多全部变成了娇嗔,这个类似风情的东西,好像在她身体里沉睡了许多年,一旦被唤醒,就像一棵破土而出的藤,抽枝展叶,马上就呈现出一派葱茏。厚嘴唇被苏慧脸上一刹间焕发的神采惊得呆住了。
  于丽娟拎着一只暖瓶出现在门口。
  厚嘴唇来单身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有时候会打打牌,有时候就单纯地聊天。苏慧已经把一本宋词赏析背了个滚瓜烂熟,捎带着又读了点唐诗元曲明清小说,和中国近现代史。读这些书的时候,苏慧的状态跟上学时判若两人,不但不觉枯燥,隐隐还有点儿迫不及待。再跟厚嘴唇搭上茬,苏慧就从容了许多,她引导着厚嘴唇谈会儿唐诗宋词,聊到储备告罄、在一旁织毛衣的于丽娟哈欠连天时,苏慧便转移话题。跟厚嘴唇聊天的最大的收获也不是学问上的提高,苏慧发现,厚嘴唇对诗词的造诣远远低于她的判断,诗词只是他用来开屏的翎羽之一,这根翎看似光彩华丽,其实生得不甚结实,往深里一探也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这个发现让苏慧有种半斤对八两的释然。
  “来来打牌。”苏慧适时转换话题,“我去喊人。”
  他们经常打一种叫“拖拉机”的纸牌,厚嘴唇和于丽娟一组,隔壁临时喊个人来和苏慧一组。苏慧念书不行,玩牌却是高手,尤其最后关键几把,每个人手里剩下的纸牌都能被她算得八九不离十。有时候明明抓到一副烂牌,前面打得拖拖沓沓半死不活,后面几把也能出奇制敌,反败为胜。相比之下于丽娟则逊色许多,于丽娟打牌敌我不分,并且经常顾首不顾尾,开头几把勇猛无比,后面就长蹶不振。作为于丽娟的搭档,厚嘴唇被气得无可奈何不说,还要被于丽娟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质问:“怎么,哪儿又不对了?”
  “人生也是一场赌局,发牌的是上帝。”厚嘴唇一边洗牌,一边慢腾腾地说,“大小姐你出牌这么不讲究套路,上帝会被你气死的。”
  “我知道人生是一场赌局,上帝给了我一副好牌。”在迪欧咖啡那天,于丽娟跟苏慧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我也知道,苏慧你擅长拿一副烂牌反败为胜,但我不觉得那是我的错,只是,我遇见了一个会出老千的对手。
  苏慧是在一年后嫁给厚嘴唇的。他们的婚礼极其简陋,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祝福,甚至没有新房,没有一床新被褥。苏慧爸有半年时间足不出户,而苏慧妈,到菜场买个菜都一溜小跑回来。满院子人都知道于家老父给苏家闺女安排了工作,而苏家闺女,一个反手倒抢了于家姑爷。苏慧爸说,我丢不起这个老脸。只有苏慧坦然自若,像个资深而纯粹的赌徒。厚嘴唇婚后就去读了研,苏慧搬回娘家,继续跟她妈斗智斗勇。
  三年后,厚嘴唇学成毕业,回原科室继续任职。半年后,小厚嘴唇黄牛牛出生。再三年,于父南巡遇车祸撒手人寰,苏慧托人随一份礼金过去,被于丽娟一把扬出门外。
  自此世事颠倒,苏慧和于丽娟的关系彻底决裂。
  七
  苏慧是在凌晨一点被生生饿醒的。
  飞机在海拔四千三百多米的邦达机场降落时,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牛毛一样的雨丝像吹不散的烟雾,把地处川藏线南北会合点的这块山坳弄得犹如仙境。双脚刚一踏上地面,米奇便夸张地尖叫一声,丢了手包和拉杆箱,鸟儿一样张着双臂冲进雨雾里。大刘则像个忠实的随从,亦步亦趋,重负之下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替米奇撑开一把小花伞。
  邦达机场到昌都镇的那段路,米奇不断央求司机停车,她要下车拍照。她显然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除了请求得活泼又调皮,每一句话后面还拖了长长的尾音:
  “周师傅,我要拍那座山,你看山头上还有云雾哎!”
  “兔鼠兔鼠兔鼠,我看见兔鼠啦……”
  “那个是不是黄羊?哇!那里还有一块牦牛头骨!周师傅,停车好不好嘛……”
  昌都镇到日通乡之间,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活泼的小鸟逐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米奇开始晕车。晕车的米奇像个打盹儿的小孩儿,不动也不说话,偶尔攒足力气抬起头,口中垂危一般喃喃念叨的居然是:周师傅,雪山……不用米奇说话,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司机周师傅就主动停车一次,让米奇下车呕吐。同行的两个女人都有了高原反应,蜷在座位上自顾不暇。隔着车窗玻璃,苏慧看见米奇蹲在路边,孕妇一样一手拄膝,一手卡住喉咙不停地抽搐,一张小脸吐得蜡黄。大刘跟在后头,一边帮米奇捶背,一边递上一瓶矿泉水。
  苏慧微闭双眼,把座位靠背调成仰角。
  苏慧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不但没反应,反而胃口大开,中午在妥坝乡吃饭,苏慧一个人吃了两碗米饭,一块青稞糌粑,半盘手抓羊肉,如果不是不好意思,她还可以再吃两块风干牛肉。亢奋的胃口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那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贡觉县城驻地,一个叫莫洛镇的地方,住在集团公司物资转运站院里。物资转运站院内堆满了钢筋水泥模板脚手架,院北头一溜彩钢板房当做临时客房,供往来司机中转落脚。
  顺承火车上的组合,苏慧很自然地被安排跟米奇一個房间。
  饥饿是从夜里十点半开始的。先是胃里哔哔啵啵一阵乱响,再是胃酸向下侵蚀肠道的灼烧感,然后是抓心抓肝的跌宕失落,最后,苏慧觉得整个人像被掏空一样,从喉咙到小腹,一寸一寸地天塌地陷——饿——怎么会这么饿?苏慧回忆了一下晚饭的内容,晚饭是在物资站食堂吃的,大厨湖南人,一盘地道的剁椒鱼头就让苏慧多添了两碗饭,更不要说饭后她又喝了两碗蜂蜜酥油汤,吃了一块荞麦小烧饼,一块奶酪,一小截血肠。这份几乎可抵平时一个星期分量的晚餐,在大家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痛苦不堪、水米不进时,苏慧埋头吃得津津有味,甚至简直有点不知羞耻。然而这么快,她居然又饿了。   苏慧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白开水的寡淡像黑夜里的一阵风,扑簌簌穿肠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苏慧连喝了五杯,跑了三趟厕所。因为要减肥,苏慧平时几乎跟零食绝缘,然而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窗外万籁俱寂,苏慧的目光贼一样溜过米奇的拉杆箱,她知道那里边有牛奶、饼干、巧克力、凤梨饼、咸肉干,可能还有别的米奇没提到的东西,因为后来苏慧把脸转了过去。现在,米奇已经睡熟,背冲苏慧打着小小的鼾。苏慧忽然有股做贼的冲动。
  盘算了一会儿,苏慧推门走了出去。
  她要去买点零食,最好现在街上的饭店还没打烊,那样,她就可以从容地坐下来点几个菜,先要一壶酥油茶,再点一盘羔羊肉,一盘蒸牛舌,中午的夏河蹄筋也要来一份,吃不完的话可以打包。主食就吃火烧饼,鲜软酥脆,齿颊留香。这样想着,苏慧已经穿过甬路走到了大门口,一抬头却发现铁将军把门,旁边的警卫室也黑着灯。几乎毫不犹豫地,苏慧大步上前啪啪拍门,又绕到窗前,手遮了玻璃上的反光朝屋里打量。
  警卫室内空无一人。铁门是栅栏式的,两扇合一,被粗大的链子锁缠绕了好几道。很显然,今晚值班的保安唱了空城计。走时甚至连窗帘都忘了拉。
  狗日的!苏慧心里恶狠狠咒骂了一句。
  回去苏慧就躺下睡了。小时候听故事,说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家孩子饿疯了,当妈的就会说,睡吧,睡着就不饿了。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苏慧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睡眠上。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最好一觉睡到天亮,睡到食堂开门。有可能的话,睡着后再做个好梦,哪怕梦到一碗稀饭,也能安慰一下饥肠辘辘的肚皮。怀抱美好愿望的睡眠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左右,苏慧再次被刮肠刮肚的饥饿弄醒。这一次,饥饿带着痛感呼啸而来,潮水一样席卷全身,肉身仿佛一张单薄的纸片,只有灵魂飘在上空,俯瞰一切。苏慧起身摸着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没送到嘴边,杯子便“啪”一下掉在地上。
  “怎么了?”米奇迷迷糊糊地问。
  “没事。”
  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日光灯“啪”一下被打开,整个屋子一片眩目的白,苏慧闭上眼。米奇睡眼矇眬地怔了一小会儿,随即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米奇被苏慧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苏慧脸色煞白,满头大汗,一手拄着床栏,一手揪着胸前的睡衣,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比。
  “高原反应吗?”
  “不是。”苏慧摆摆手,“大概是……低血糖。”
  灵魂出窍的状态下,苏慧也能严缜妥帖地撒个小谎。米奇没注意苏慧脸上的表情,径直赤脚跳下床,打开拉杆箱翻出两颗棒棒糖:
  “低血糖的人吃糖块,最管用。”
  她居然有棒棒糖。真是个小孩子。苏慧哭笑不得。
  苏慧吃了两支棒棒糖,两块凤梨饼,一包牛肉干,在米奇的礼让下又喝了一包牛奶。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苏慧垂着头,哆哆嗦嗦,像个逃荒的难民,丝毫顾不上廉耻。食物下肚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连缓冲的过程都没有,两分钟后,苏慧的胃由饥饿直接转成了疼痛。饥饿是一把卷了刃的刀,疼痛则是锋利的匕首,苏慧扑倒在床,呻吟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米奇有点蒙,光着脚在水泥地面上立了一会儿,才想起给苏慧倒上一杯热水,扶着她喂下去:“你先躺着,我出去买药。”
  苏慧想告訴米奇大门锁了,保安不在,却连这点力气都没了,胡乱抓过一只枕头抵住胃,脸埋在被子里。米奇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给她戴了氧气罩,喂了什么药给她,苏慧统统不知道。早上醒来,摸摸扣在脸上的氧气罩,苏慧吓了一跳。
  “没事了吧?”米奇笑眯眯地凑过来。
  苏慧抬手想把氧气罩拿开,被米奇拦住了:“知道你这是什么情况吗?非典型性高原反应。”米奇一字一顿,“我还当您胃病犯了呐,结果人家一看我外地来的,再一问症状,直接给开了红景天。我一个激灵就想起来了,大姐您向来与众不同,别人高原反应是头晕头痛,您是能吃能睡——我多举一反三哪,回来就赶紧给您吸氧,结果真不出我所料,您这一觉睡得,跟过去了似的。”米奇调皮地吐吐舌头,“害得我好几次都以为您没气儿了,隔几分钟来看看,隔几分钟又来看看,累死我了简直。”
  米奇说苏慧昨晚吃东西急了:“胃痉挛,好了就没事了。”
  谎言不攻自破,苏慧微微红了脸,转头去看床边淡蓝色的氧气罐。刚住进来时有人讲过氧气罐的用法,仗着自己身体不错,莫洛镇又比邦德机场海拔低,苏慧根本没当回事。米奇扶苏慧起来,除掉面罩,喂了她一碗小米粥,半小时后又喂了一片红景天,一支肌酐口服液,一袋养胃冲剂。再把氧气罩里的软管抽出来,罩子扔在一边,只把软管塞进鼻孔。
  苏慧才想起问她怎么出的大门。
  “我跳墙啊。小小一扇铁门能拦住我么?”米奇面露得意,“不过还是被蹭了一下。”米奇抬起左腿给苏慧看,膝盖上果然一片淤青。结果晚上在食堂吃饭,有人问米奇腿怎么了,这女孩头都不抬地回了一句:“撞门框了。平衡感不好啊,经常摔跤。”
  苏慧抬头,见不远处坐着昨晚当班的保安。
  他们在莫洛镇待了四天,适应这里的高原气候,第五天去了项目所在地阿旺。头几天照例是各方宴请,项目经理也是湖南人,跟苏慧一口一个老乡叫得亲亲热热,苏慧也不免敷衍,心里知道自己不过扮演着灶王爷的角色,人家要的是你“上天言好事”,降不降吉祥都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说是另外一拨人的事。米奇也很快进入角色,觥筹交错之间跟湖南项目经理称兄道妹,无师自通,苏慧以为这也是她的圆融之一,心中还暗暗称奇。到监察工作全面展开时,才发现根本是个错觉。米奇一着手就拎了两个最明显的问题出来。
  “这些,是大修鉴定手续不全的。”米奇扬扬左手一沓单据,“有ABG-Titan8820碎石摊铺机一台,卡特325C挖机一辆,中联QTZ6013塔吊一台,这么重要的设备没有档案,没有工时统计,没有保养记录,更谈不上机械部件未解体前的各种压力流量等等性能检测报告。”又扬扬右手一沓资料,“这些是手续齐全但不够大修标准的,有东方红T120A推土机一辆,斯太尔19吨自卸车两辆,徐工BW213振动压路机一辆,尤其是最后这个压路机,购进三年,换了两次液压泵。这是谁负责的,西藏地区施工季不是只有半年吗?”   会场上鸦雀无声,湖南项目经理一脸错愕地望向领队的王科长。
  “那个……不是都批复了么?”王科长说,“批复手续是全的吧?”
  “全。相当全。”米奇说,“我查过财务资料,直接抵的上缴款。”
  “批复下来就有批复的理由吧?”
  “那还要监察工作干吗?”米奇说,“实报实销好了。听天由命好了。坐享其败好了。何苦我们劳民伤财折腾这一趟,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发现问题吗?”
  “你能肯定里面有问题?”
  “肯定问题是我一个人的事吗?”米奇反诘,扬了扬右手,“我只能肯定这些东西没有执行行业标准——放着白纸黑字有章可查、有据可依的标准不执行,意味着什么?”
  苏慧暗里扯了米奇一下。
  不想米奇六亲不认,马上把话锋一转:“苏慧你的审计资料呢,成本结构合理吗?”
  热脸挨了冷屁股,尽管是隐晦的热,苏慧还是不大自在。她不觉得这是米奇的不谙世事。相反,她觉得米奇目空一切——她有什么资格目空一切?苏慧挺了挺后背,没吭声。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以这种方式缓和一下气氛,一则自备台阶,二则顾全大局。
  直到工作组撤场,米奇依然态度不改。组里呈现一派怪异的和谐,所有人都开始小心翼翼,没人再碰这个问题,又没人能真正放下这个问题,收人钱财不能替人消灾的人开始进退两难,尤其是领队的王科,脸上始终一副便秘表情,尴尬不已。苏慧向来不与人同流,但这不等于她和米奇一样另类,苏慧的审计报告照例报喜不报忧,立场比米奇还坚定。
  八
  距离黄卫国考察期满一个多月时,于丽娟请了长假。
  理由是身体欠佳,需要去外地求医。如果说第一次举报像情人反目,第二次则更像仇人相残。于丽娟向纪委提供了两份谈话录音,一份是她和黄卫国之间的,一份是她和苏慧在迪欧咖啡的。还有一张写有她手机号码的纸条,表示随时可以配合调查。录音里的苏慧说:你们从前不是恋人吗,恋人劈腿后不但没遭天谴,反而顺风顺水节节高升,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复仇理由?于丽娟说:好吧,就说我由爱生恨。录音里的黄卫国说:我怎么会喜欢她?你不觉得她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幽灵?她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了,两年以后我肯定离婚。于丽娟说:真的吗,可我居然……你看,我居然有点不忍心。
  录音是纪委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偷偷拷给苏慧的,从一台破电脑上放出来,声音有撕裂的感觉。苏慧呆了一呆。没错,这是黄卫国的声音,并且,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授意,但她没想到黄卫国会以这种措辞讲出来。怎么会想不到呢?这个比于丽娟伤她还要深的男人,原本应该是她最大的敌人,是她急着与之同仇敌忾,才硬生生扯过来当做亲人。他为什么不可以有假戏真做的成分?他们是二十年前的恋人,十二年前的情人,中间分手的八年才真是被第三者插了足,那个第三者,就是她苏慧。
  院里人都说苏慧有旺夫相。和于丽娟在一起的黄卫国,怎么看都是一介凡夫俗子,到了苏慧手里稍一摆弄,事业竟然顺风顺水。因为事业上的一帆风顺,小厚嘴唇黄牛牛的夭折看起来都像是天意——那年黄卫国在新疆负责一个高架桥项目,工期紧任务重,半年都不回家一趟,苏慧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还要完成自考的三门学业,忙得一团晕。有天晚上苏慧带黄牛牛洗澡,到最后真晕了过去,不是累的,而是煤气中毒。晕过去的苏慧在浴缸内仰面朝天,捡回一条性命,而黄牛牛因为是俯卧姿势,口鼻浸水,被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关于黄卫国的宣传稿里,从此多了苏慧母子悲情的一段。还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情节:原本打算再生一胎的苏慧,莫名其妙得了不孕症,多方求医无果。人们说,老天爷给你一样东西,势必要拿走另外一样,所谓满极必损,不然,凭什么他黄卫国一路飞黄腾达?
  人们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苏慧你就等着享福吧。
  黄卫国继续以势不可当的速度往上走。苏慧自考本科毕业,也理所应当地调了工作。相比之下,于家倒是节节败落,先是于父因公殉职,再是于母因病离世,两年后,机关工作人员大调整,没有文凭又没了靠山的于丽娟调往档案室。苏慧算了算,黄卫国和于丽娟重修旧好的日子,正是于母垂危病榻的时候,黄卫国在那个时候出现,都有英雄救美的味道了吧?
  這就是所谓的后福吗?
  临出门前苏慧系了条鹅黄色的丝巾,觉得配身上的绿风衣太过鲜艳,又解了下来。年过四十的苏慧已经开始发胖,腰间赘肉横生,原先白净的皮肤也日渐晦暗,鱼尾纹法令纹一样不少,鬓角间或露出一两根白发。苏慧一向是靠气场取胜的人,这时候揽镜自顾,也免不了唏嘘一声——好在那人也不是十分好色,他们之间,不过打了个权利与美色的擦边球。
  黄卫国从外面回来,见苏慧对镜着装,敷衍着问了一句:要出去?不待苏慧回答,径直去饮水机边接了杯凉水,咕嘟咕嘟灌下肚,抹抹嘴,回身四仰八叉地往沙发上一靠:
  “雅砻江电站那个贷款,办下来了。”
  苏慧的手僵在半空中,人却没有回头。
  雅砻江电站收尾时,黄卫国已经被调回了公司总部,一片大好江山就那样拱手送了别人。不久项目贷款到期,上头又想让他回去跑续贷一事,因为当地银行方面的关系都是他打通的,信贷部那个刘主任对黄卫国的变故还不知情,口口声声要黄总出面。黄卫国考虑再三,正想应承下来,被苏慧拦下了,“先搁一段时间再说吧,”苏慧说,“也不能人家刚一张嘴你就忙不迭地去跑,别负荆请罪不成,反被卸磨杀驴。续贷的事,拖上个把月不是很正常吗?”
  “是米总的关系。”黄卫国说,“先由上头拨款还贷,再走正常的贷款手续,款一到位,马上打回集团公司账户。从银行方面来讲,这是两笔业务,手续齐全,稳赚不赔。从企业方面讲,其实就等于拿上头的钱过渡了一下。两千五百万,估计米总一个人不敢有这么大手笔,这得几个部门通力合作——也真够难为他们的。”
  “你的意思,是我耽误你邀功请赏了?”
  “听天由命吧。”黄卫国从沙发上坐起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   “你还不够听命?”苏慧笑,“你不听命是什么样?”
  “我是说,我们能不能不再搞小动作?”黄卫国不耐烦地说,“苏慧你得清楚,这个社会从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天下,而是群居者的天下,一件事情的成与败,绝不是简单的是与非的投票,而是裙带间利与弊的权衡。同样,一个人成功与否,绝不取决于他的品行作风,而是取决于他的机遇——道德从来都是政治的帮凶,在这个大前提下,所谓的作风问题不过是片头花絮、广而告知,没有作风问题也会有經济问题,没有经济问题还会有其他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置身这种大气候里,你越是挣扎,结果越可能弄巧成拙……”
  “欲加之罪?”苏慧转过身,“谁加给你的罪名?”
  黄卫国可真是巧舌如簧,轻飘飘几句话,就把自身的责任推掉了一大半,要不是中途被打断,他简直能把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还会审时度势,像一个道行深厚、举止规矩的老中医,捏准了苏慧羞于张扬的脉搏,得寸进尺。苏慧微眯双眼,望着沙发上那个开始谢顶的男人。看得出来,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男人蠢蠢欲动了,对手不是米总,而是跟他共渡难关的老婆——他以为她现在不跟他算账,以后也不会跟他算账吗?他以为她四方奔波、八方申告,只为了保全他头上一顶乌纱、座下一把交椅?他以为人生掀了一页过去,就永远不会再翻回来?他自己都啃了一口回头草,凭什么这么笃定别人?
  苏慧换了条浅色丝巾,对折成麻花股,斜向上打了个漂亮的茉莉结。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过下去,没人知道苏慧过到今天这个排场有多不容易,就像她放眼四周,看大家也都过得喜气洋洋一样。更不要说当年,这个人还是她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话说,就算当年嫁的是一只黄鼠狼,到今天,她也得按住那副獐头鼠脸,不叫别人看出半点眉目来。怀抱这个念头的苏慧像一尊八风吹不动的老僧,内心越是山重水复,脸上越是一派从容。
  “我去找何湘生。”苏慧看也不看黄卫国,一副告知的态度。
  九
  苏慧跟何湘生搭上关系,纯属偶然。
  黄卫国硕士毕业后并不是一帆风顺,那时候于丽娟她爸正当权,除了不能阻止黄卫国回原单位,别的方面整他易如反掌。黄卫国堂堂一个重点院校的硕士研究生,回原科室不咸不淡待了三年,既无升迁希望,也没调动理由,每天下班后帮着苏慧带黄牛牛,要不就是挎起苏慧妈的菜篮子,上菜市场踅摸些便宜蔬菜,回来一头扎进厨房。那个时候的黄卫国,身上还有几分淳朴劲儿,虽然照样喜欢夸夸其谈,农家子弟的本色倒也还在。
  苏慧最喜欢抱着黄牛牛,靠在厨房门口看黄卫国忙活——水流被黄卫国拧成细细的一股,水管是铸铁的,老式水表几乎转不动字儿,院里大娘大妈们都用这个法子偷水。黄卫国真是惜水如金,偷来的水也要用三道才肯作罢,第一遍洗菜,第二遍拖地,第三遍冲厕所。他舍不得用洗洁精,常常背着苏慧拿洗衣粉刷碗。炒菜也舍不得放油,偶尔苏慧炖一回排骨,焯水的过程他会很紧张,排骨投进沸水还没半分钟,黄卫国就在苏慧身后一迭声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可以捞出来了,哎呀油都煮飞了,捞呀你!苏慧说我这是在往外煮血水,油还都在骨髓里。黄卫国说,哪里哪里,你看这一圈儿,喏,还有那儿,不都是油花吗?
  苏慧忍着笑,白他一眼:要不,你把这锅油都喝了?
  八月间,何湘生在苏慧他们厂订了一批工作服,苏慧负责衣服上的标识图案。那时候集团公司还没有统一标识,分公司各行其是,一般都默认当下一个比较流行的图案:一个椭圆形的布满经纬线的地球,里面冲出一列火车,火车的尾巴甩出寰球之外。经纬线是蓝色的,火车用黄丝线,都是提前加工好的零件。流水线上的衣服传过来,苏慧按惯例去领标识,被旁边一个小姐妹插了一句嘴。小姐妹说:这批衣服,得挑点儿好的图案扎上去,那些毛了边儿的跳了线的,最好别往上缝,你们这位新上任的老乡,行伍出身,脾气据说大得很。
  苏慧留了个心眼儿,当下找到这位副总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苏慧故意把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换成了夹生的湖南腔。苏慧说:何总,您订的那批衣服,标识方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要不要把几种图案拿去您过目一下?讲湖南话的苏慧嗓音圆润,声调婉转,抑扬顿挫都带着湘潭地区特有的后鼻音,电话那头的何湘生明显愣怔了一下:标识……要求——什么要求?
  苏慧给何湘生送小样那天,正赶上何湘生在办公室骂人。浓重的长沙话从半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忽高忽低。挨骂的那个人垂手而立,苏慧在门口踟蹰了半天,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何湘生显然看到了这一幕,嗓门降了下来,语气却越发严厉:“下雨天打梁板,你以为制梁跟你们家做豆腐一样,大不了弄一锅豆腐渣?模板积水怎么办,配合比不够怎么办,漏浆怎么办……抢工期抢工期,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这两片梁要是出一点问题,你马上带着队伍给老子卷铺盖滚回去——进来!”
  后面这一句,显然是冲着苏慧吼的。苏慧捏着一沓标识小样推门进去,林黛玉进贾府一般,提早添了一百个小心。挨骂那人嗫嚅着退下,临走向苏慧投去尴尬一瞥。
  何湘生的脸色还没缓过来。苏慧喊了声何总,径直把一沓小样双手呈上。何湘生抬起眼皮,鼻子里哼了一声。苏慧身后有一溜红木沙发,何湘生既不让座,也没寒暄,他甚至没理会苏慧故意换上的一嘴湖南话,只管拿着几枚小样,埋头翻来覆去地看,很长时间不说话,也不抬眼皮。苏慧注意到何湘生捏着小样的那只手,拇指斜压在食指上,微微有点儿抖——他在害羞。这个发现让苏慧有点儿小兴奋。蒙昧之躯骄矜起来就是这样子吧,暗里的克制,粗犷的收敛,一介武夫害羞起来,实在比谦谦君子可爱得多。
  苏慧向前一步,从何湘生手里拿过小样,一枚一枚顺序摆在桌子上。
  “通常情况下,我们用这个。”苏慧说,“简单、醒目,又切合我们公司的经营性质,但您定的这批衣服,颜色和标识有点儿串色,用这个图案的话,效果就不会很明显,不如把蓝丝线换成棕黄色,把原来的嫩黄换成浅灰……”许多年后,苏慧还记得那一幕:桌面上,蝴蝶大小的标识一字排开,她和何湘生面对面,手挨手,一个一个地商讨、排除。实在算不上多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商量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中,何湘生正襟危坐,脖颈僵直,头都没抬一下。倒是苏慧从容不迫,一派落落大方。
其他文献
This study is essentially an experiment on the control experiment in the August 1975 catastrophe which was the heaviest rainfall in mainland China with a maximu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眺望远方,太阳公公都回家睡觉去了,旅途疲惫不堪的驴行队伍这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一个风景优美、环境幽雅的地方当作宿营地。建设好队伍宿营地,补充能量休息,好
The Fourth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Asian Monsoon was held at the Tsukuba Center for Institutcs,Ibaraki,apan in Septelnber 21-25,1992.More than siXty scientis
The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ummer monsoon clouds were investigated. The results of a simple cloud model were compared with the aircraft cloud physical
The stability of large-scale horizontal motion in the atmosphere is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by using qualitative analysis theory of non-linear ordinary differ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