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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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晓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一路喜鹊窝》《爱然后知教》《母亲望着我》等,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北京文学》《清明》《红旗文摘》《词刊》《雨花》《扬子江诗刊》《青春》等刊物,曾获得《人民文学》、全国散文征文奖,汪曾祺文学奖。
  他不是我的外公,他是我邻居小孩的外公。邻居的小孩喊我干爹,我喊他外公是以我干儿子口气喊的,弯下腰以示对长辈的尊重,也有讨好的成分,因为干儿子的妈太好看,从五官到身材,皮肤,三围,性格,没有一处可挑剔的。黄金分割、天生丽质、白齿红唇,在我眼里几乎完美无缺,像我妈年轻的时候。说这话一点都不是矫情。
  我家门口原来有一片桃园,桃花盛开时节,我母亲走在桃园里,说话像刮春风,唱歌像银铃子,辫子长得拖起脚跟,惹得小猫在后面吊猴,西杨庄的人都说我母亲像个仙女,像诗中说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惜我母亲在世上很短暂,得病的时间里,忧郁柔弱,像个病西施。
  我说干儿子他妈美丽,一点都不掺杂“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主观意识,是作为一个画家的客观勾勒。我由衷地喜欢这个创造美的老头。当然,他们的家人都喜欢我,尤其外公更欢喜我,我想如果他有第二个女儿一定是嫁给我的,所以今生今世我为下一辈子的孩子先预约一个外公。
  高邮城有一独特的小景——互爬阳台。
  一般各家的阳台要封起来的,一来利用空间,二来安全,三来私密性好,不像乡下捧个饭碗窜几家门。到了城上,没有鸡犬相闻,却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感,谁也不向谁借“黄豆种”。
  话也不能说得绝对,偏偏有阳台靠阳台的两家没有封阳台,可以随意爬过来爬过去,像一家人,这两家就是我家和干儿子家。我们住在四层楼,大人小孩都爬阳台,互通有无:取两筒挂面,拿几个鸡蛋什么的,只要有的,从不说借,不需要打招呼,穿着拖鞋耷拉耷拉,在自己家里拿东西。
  我们不在一个楼道口不便串门。为了更方便,干脆把原来有的一点隔栏,拆了拦在阳台外档,防止小孩爬掉下去。两家的朋友来了很羡慕,也爬,觉得好玩、新鲜:天下还有这么和谐的地方。外公、外婆来了也爬。
  天气不好了,互相收个被子、衣服,相互照应,窜阳台很平常。我特地写了一篇小文章叫《不封阳台》在《高邮日报》发表。外公还说,假如遇到坏人,进可攻,退可守,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外公是当兵的出身,在部队开军车。转业后就凭这门技术吃饭。外公开车从未出过事故,连车皮都没有擦过。我们都知道,驾驶技术是一方面,也得益于他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很奇怪,与常人不同,一只眼睛充满阳光,一只眼睛阴森森寒光逼人。如果不是我熟悉他,我根本不相信,或者以为是迷信。我为他画过像,开始总是表现不出两只眼睛光芒的反差,后来把那只冷眼,画成夜晚黄眼睛仁子绿眼睛珠子的猫头鹰的眼睛,才像个七大八。
  我很好奇,这种眼睛的个案,曾作为一门边缘科学进行研究。但翻阅大量的中外资料,没有得出结论。
  我又研究他的身世。
  其实他的身世和我一样,比较苦。出生西杨庄,父亲早死,母亲眼睛哭瞎了。在他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肚子鼓得像朝天鼓,没钱看病在家里等死,瞎妈妈对他十岁的哥哥说,请李大桥对河的柳青榆算一下,还有没有救?要是有救怎么救?要是没有救,就喊老修来。
  老修来是个孤老头,兼当阴差,做点好事,修修来世。庄上的人死了,都是他帮忙埋的,他父亲死了,也是老修去埋的。
  柳青榆是家喻户晓的算命先生,他经常让一个小孩牵着拐杖,敲着小铴锣,走庄串户,替人掐掐八字,算算命,唱唱小戏,糊口饭。每当听到“当当当”的铴锣声,人们就知道瞎子柳青榆来了。外公小时候和他哥哥调皮地跟在后面喊:当当当,瞎子上茅缸……柳青榆笑嘻嘻地不跟孩子生气,说:去去去。
  柳青榆是个特殊的人物。在解放后无论什么背景下,他都可以自由出入算命、唱小戏。他算命、唱小戏,政府是允许的。他自小喜爱拉二胡、吹唢呐,后来就靠着这些,秘密为新四军、八路军做事。1945年他和周山(中共苏中干部)等掩护新四军、八路军和干部北撤后,敌人疯狂清剿,周山同志牺牲,柳青榆在地下组织的帮助下,逃往上海藏在地窖里。三个月之后,风声过去,他们把柳青榆从地窖里拉上来。没想到三个月没有见光,柳青榆一睁开眼睛,“啪啪”连续两声破响,像两只电灯泡爆炸——柳青榆的两只眼球炸掉了。从此双目失明,他痛苦不堪,有几次想轻生。中共派干部安慰他,做他的思想工作,带来一笔安慰金,还带来了二胡、笛子、唢呐等等乐器,给他解闷、散心。柳青榆不舍地从裤带子上解下没有子弹的盒子炮。解放后我在柳青榆家看过他穿着新四军服装腰挎盒子炮全副武装的照片英俊,神气。
  革命工作都比较忙,大家没有时间照顾柳青榆,这一套娱乐的家伙成了刘青榆一条自谋生路的工具,算命更是他谋生的主要手段。
  他唱小戏很幽默,摹声能力特强,自然界、生活中出现过的声音,他都可以立体再现。会唱大小声,不亚于当今的李玉刚。小戏中出现的男女多个人物的声音,都能区别得惟妙惟肖,立体可感,形象生动。顺口溜也多,逗乐可以和当今的本山大叔媲美。
  记得他在戏文上说:“今天吃什么?青菜豆腐膫子(男生殖器)汤……”听众一哄:“啊?哈哈哈……瞎说。”柳青榆马上纠正说:“噢,说错了,是青菜豆腐条子汤。”“哦,哈哈哈……”男女老少都喜爱他。要是他算的命不准,他会自嘲打招呼说,瞎子瞎,随嘴夹,夹错了不放法。要是说对了,就说,瞎猫捉住死老鼠。
  他是用天干地支、生辰八字算命,说的是共性,概括的是普遍规律。说个性有时候有偏差,不够准,但说对了的不算少。不然大家怎么会相信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外公的哥哥找到柳青榆,问弟弟的生死。柳青榆掐指一算说:有救。到东边的公田庙后身的韭菜垛子的东北角朝下挖,有一个小坛子,坛子里有臭卤,倒一大碗回家给你弟弟灌下去就好了。柳青榆回到家里告诉瞎妈妈,瞎妈妈说,死猫当活猫医吧。   十岁的哥哥像个小大人似的,拎着一只罐子,带着小挖锹子跑一气,溜一气,沿着南澄子河北岸向东,两个时辰找到公田庙后身的韭菜垛子,在垛子的东北角,像挖蚯蚓似的一小锹一小锹地挖下去,没有像愚公挖山那么艰难,只挖了两尺(量布的市尺)深,真的看到埋着的坛子,他轻轻地打开盖子,小心地舀出坛子的黑不溜秋的卤,估计一大碗,盖起坛子的盖子,把泥覆上拍拍紧,恢复原样,盖起自家罐子的盖子,又小心拎着罐子回家。
  哥哥和瞎妈妈撬开弟弟咬着的牙关,把半罐子臭卤全灌下去了……
  一觉醒来,小家伙动了,要解大便,结果拉了一小马子(木头做的小马桶,大小如儿歌所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他用小马子砍砍),小鼓肚子瘪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一只眼睛有了光,要吃的了……活了。从那以后,活出点灵异来了。
  不能不佩服柳青榆!
  但我一直搞不懂,柳青榆眼睛瞎了怎么知道那地方有个坛子,坛子里有啥东东,能治病,能治小孩子这种病?他总不会知道哪个孩子得啥病吧。用他自我调侃的话说,瞎猫碰上死耗子?难怪那么多、那么多睁着眼睛的人,无论文盲还是文化人,老板、干部还是平头百姓,无论是破除迷信的时代还是改革开放,都要偷偷摸摸或是明目张胆,问问瞎子前边的路怎么走,真是邪门。
  要是在战火动荡年代,问问柳青榆,请他指的一条光明的路,倒是明智的选择。他眼睛瞎了,睁着眼睛的人还来请教他前面的路怎么走,而且问他生死,问前世今生来生。我真有点搞不懂,但这是真实的事。
  说实话,我有点信。因为我少年时代和柳青榆学唱过小戏,不过算命他不肯教我,天机不可泄露,他说我如果会算命眼睛就会瞎了。瞎子可以,是老天留给瞎子的饭碗,常人不可与瞎子争饭吃。有眼睛的人有好多大道小路可走,那条盲路只专为盲人留的,眼睛健康的人不可占盲道。
  瞎子把命算好了是好事。瞎子看起来是为了糊口,实际上是救人性命。要不是他,就没有后来的这个外公了。
  他病好后骚胆很大,天不怕地不怕,牛鬼蛇神在他眼中不值一提。长到十二三岁,正是全民学习毛主席语录的狂热时代,毛主席一有最高指示最新语录,公社里的通讯员都要送毛主席语录,好让家家户户第一时间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但深更半夜的,路上坟墓多,黑漆漆的荒野,萤火虫似的鬼火幽灵到处乱串,只有外公夜里敢送信。他不是认为没有鬼,而是认定有鬼,他说他看到鬼,因为他一只眼睛看人世,还有一只眼睛看阴间。他送信都抄小路走,一路小跑及时或提前送到。他说小鬼、老鬼常常拦住他,和他开玩笑,路上他边走边打招呼:去去去,我有急事,送毛主席最新指示,耽误了时间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边说边用脚把小鬼朝旁边踢踢,小鬼跌跌歪歪地让道,不让道他会飞起一脚把坟滩帽子踢撂八丈,鬼们唧唧哇哇一阵,挡不住他送毛主席语录的轻快的步伐。
  当然,我没有看到。鬼火倒是看过不少,我不敢走荒凉的晚路。
  他在公社送信到十六岁,瞎妈妈生了大病。西杨庄有个风俗,为了表示对上人的孝敬,在上人有病不行了,马上找一们亲,结婚来冲喜。他在人撮合下说了一门亲,还没有和女方见上一面,瞎妈妈脚一蹬走了!作为儿子要在长辈走后六七四十二天里举行大婚,叫“孝里操”。人死了要烧七,每到七天烧一个七,过了“六七”,黄泉路上的人走到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未婚适龄(有的也提前)儿女要在“烧七”里完婚。外公去娶的外婆才十三岁,瘦小如猫,大家叫她小猫子,啥也不懂,只知道玩她的,同床异梦,外公也是应付一下而已。待瞎妈妈过了“六七”,正好春季征兵开始,他军装一穿当兵去了。
  这期间大伯子全家到了上海,小猫子一人在家独守空房。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种子落在哪里就在那里生根了。
  为了生存,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她一人承担。这倒好,不但生活的能力强了,身体也发育了,成了个子一米七以上的少妇(应该还是大姑娘)。外公在部队开军车,学得一门驾驶技术,手握方向盘,英气勃发,一副威武之师的样子。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外公退伍了。回家一看,他们都不敢相认了。外公魁梧高大,给人遮风挡雨的安全感;外婆像一则童话故事,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
  同床圆梦自不必说,不然就没有我干儿子他妈,也没有干儿子他舅。
  外婆还是当她的农民,种田,做家务——洗碗荡盆,打伢子骂人。
  外公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地的大事,一辈子只做好一件事,就是开好革命车——先为石油库开车,后为银行开车。
  泣鬼神的事嘛,倒有点像擦边球的影子。
  有次大早他开车到扬州,沿着大运河从高邮向南,开到车逻段时,看到一个人(影子)在前边晃,让也让不掉,处理不好就是车祸——压死人,翻车,开进大运河。他心里有数了,他只好刹车,下来脱下外套放在车子前面地上,然后开车压过去,意思“破”一下。果然车子前边的影子就消失了。
  他就放心地开车了。等到他从扬州回头走到车逻,看到一帮人包括几个交警围着一起交通事故……一看被压死的那个人,穿着他的外套。
  原来外公走后,有个老头从闸河上车逻赶集,看到地上一件衣服,心想谁掉了衣服?衣服口袋里有没有钱?拾起来一掏,没有钱,看看衣服还不错,就很高兴地套在自己身上。正往前走,迎面开来一辆大卡车,“呼”的一下过去了,赶集的老头成了车轮下替死鬼了。
  外公神神叨叨的灵异,说来确实有趣。
  他不是风水先生,从没有人靠他的特异功能生财。有时为家里人、亲戚朋友的砌房造屋、生活弯环,他会多事好勤,管管闲事,抱抱不平,但是他为人,绝对老实厚道,在哪里都没有讨过大便宜。
  他作为老职工、老革命,银行分给他老城区的三间旧屋。他后来又申请在城乡结合部的金桥村,买了一块地为儿子砌了个房子,这样全家就上城了。
  街上的旧房子和城边上地基都有点问题,他不怕,说只要他“破”一下,就可以避掉妖魔鬼怪的邪气。   如他所愿,他住的、儿女们住的房子都安然无事。还有些朋友请他看过、“破”过的住宅也是平安祥和。
  他的女儿在城市买房,在入住以前,他去看一看,会拎着一挂小鞭,走到屋子里,先打个招呼说:主人马上要来了,你们这些小鬼头出去玩,不要在这里皮脸了。
  如果有的小鬼还不肯走,他就点着鞭炮四角跑一跑,把赖着不走的小鬼全吓跑了。
  小鬼、大鬼我没有看到。我家新买的房子,我爱人也请他去看一看。他去了各个角落看一下说,干净,四角放点花草和炭屎吸吸毒气就行了。
  我这个人基本是唯物主义者,一般不太相信这些鬼马叨。
  外公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你没有看到的不一定不存在,空气无色无味无形你看不到,你能说不存在吗?电线里的电你看不到,它就不存在吗?你敢用手去摸摸,说不定就电死了。宇宙无边无际,自然神秘莫测,常人的肉眼能看到的太少,而且看到的还不一定准确。
  听他一说,我觉得有道理,有的事理关乎科学,恐怕一时还没能被人认识。对天地,我们还不能那么浅薄,存有敬畏之心还是必要的。
  对于外公,我们的共识是:我们能看到的他能看到,但他能看到的,我们不一定都能看到。
  外公从不招摇撞骗,骗财骗色,骗吃骗喝。他为别人做事,从不肯吃一顿饭,喝一口茶。
  有一个问路的外地人问路,他好心地说,我骑自行车把你送去,不顾家人的群起攻之。一次快过年的时候,天气不好,有个卖粉丝的,要回家过年,他同情人家,说:你丢下来了吧,我替你卖,把家里的几千元全取出来给了人家。他找人把几板车的粉丝,全运回家,堆了大半间屋子,被外婆骂了狗血喷头。结果一根粉丝没有卖出去,全送给朋友的猪吃去了。
  我搬到城上,好长一段时间安居乐业,生活无恙。但1998年出了点状况,当然不是《相约1998》唱出来的。
  那天,我参加一个活动回来得晚,大概是夜里零点左右回家,做了个梦,觉得肚子疼,一直疼到天亮。
  到城北医院一看说受凉了,挂水(打点滴或叫输液)。我挂了一个星期的水,似乎觉得好些了,但地塞米松挂多了老是打嗝,而且连着打,日夜打,两天下来受不了了。到中医院一看,用中医疗法,在耳朵里埋阄。医生在我两只耳朵里埋了几个阄,当晚不打嗝了,睡了一夜好觉。哪知第二天太阳一出,打嗝又来了,而且变本加厉。我又到了城南医院去看,针灸,但只好了一天,打嗝卷土重来。医生说打嗝要看,胆囊炎还要治疗,要挂水。又打了一个星期的嗝,挂了一个星期的水,而效果不明显。
  这个星期日的夜里,肚子疼得一夜没睡着,天不亮我就起来,对爱人说,我不行了,感觉上气不接下气,中间要断气。我爱人说我软刁。我不是开玩笑,艰难得不能走路了。
  爱人把我背下楼,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城南医院。我说可能是别的大病,要拍X片,他们不信。结果拍出片子一看,医生吓了一大跳,说胸腔积水,把肺挤压得还有拳头大了,再迟来一天,就会引起肺衰竭,竭危及生命。
  立即住院,首先要抽取胸腔积水。
  抽水的大针筒子有膀子粗,大针头有三寸长,既要抽出积液,又不能戳过了戳到心上或肺子上,要是医生技术不过硬是很危险的,我一看,头上全是汗。医生先给我打麻药,由于我闲时打乒乓球,背部肌肉结实,排骨紧密,针头子找错骨缝,老是戳到我的骨头上去,真正体会到刺骨的痛。第一次就抽了满满一痰盂,沫子尖成小山状,都是营养啊!然后又打进一针筒子药水进去化疗。医生说不能全抽光,肺子受不了,就像长时间蒙着的眼睛要慢慢让他见光,一下子见光眼睛会爆炸的。
  这我知道,柳青榆就是从地窖里出来,一下子睁眼见光后,眼睛爆炸瞎掉的。
  积液减少,肺部压力减小,我的气顺得多了。的确,人是一口气,还是免费的,再多的金钱买不到。
  治疗两天,还不知道是啥病,我作为当事人还蒙在鼓里,家人吓坏了:医生怀疑是肿瘤引起的。第三天专家会诊,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医生叫陈医国,走路有点一跛一跛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据说他虽是医生,也是从死亡线上爬过来的人,因为他的医道高明,人民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他的生命,但留下一点后遗症,下肢有点残疾。后来我知道他是外公的朋友,到大城市抢救治疗就是外公开车亲自送去的,他能捡回一条命也有外公的功劳。
  他和城南医院院长、我的主治医师及几个白大褂来到我的病床前,只见他拿着一只小针管,左手将我的脊梁一拍,蜻蜓点水般,右手的针头已经穿刺的脊背,没有打麻药,像被麻蚊子叮了一下,我还没有感到疼痛,积液就抽进他的针管。第一次感到名医真功夫,就是举重若轻。
  陈医国看了针管里的积液说,不是脓胸,但要化验一下,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胸腔积水。
  当然,直至我出院都没有查明什么原因引起的。排除了脓胸、胸膜裂缝、肿瘤的可能,唯一可疑的是结核引起的积水,但化验中没有发现一个结核菌。而主治医生就作为结核病用药。一个月之后积液没有控制住,我的主治医师却得了肺结核吐血了。
  我天天偷着挂营养液如蛋白(那时规定有的药是不能报销的),但身体还是日趋衰弱,受不了这样长期的积液的抽取,只好转院到人民医院治疗。
  主治医师也姓陈,是我爱人的老乡,也是她高中同班同学,后来考取中国医科大。人很聪明,是个奇才,傲气冲天。毕业后成了人民医院传染科主任,医道一流。他对我的用药和先前的不同,下手凶狠,说一个星期能控制住积液。
  陈医师没有吹牛,一个星期后照X光,积水只剩一点点了,属于正常,再次证明我们对他的相信。又过了一个星期,复查还是一点点,证明基本稳定了。再过两个星期复查,腹水基本没有了,医师建议我在家养病,半个月到医院复诊一下,每天早晨到户外吸点新鲜空气,下雾的天气除外(那时还不知道雾霾的坏处),最好是有松树的地方。
  高邮城松柏比较多的有两地方,一地方是烈士陵园,烈士墓的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柏。二地方是魁楼,也叫魁星阁,原来的城墙在文革中毁了,靠魁楼处栽的大多是松树。我的家就住在魁楼脚下,早晨散步选择魁楼多些。我曾写过几句顺口溜:魁楼脚下有我家,朝看日出夕观霞;闲来信手诗书画,一抹古筝松喧哗。   果真不假,夏天松树林中松香沁人肺腑,对身体恢复大有好处。蹊跷的是,在我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我的第二个主治医师一天天坏下去了——陈医师得了淋巴癌,不久就去世了。我心里很难过。但每天照旧上魁楼散步,然后回家写字画画,弹弹古筝,消磨无聊的时光。
  有一天早晨,雾下得很大,能见度很低,到了早晨八点多钟还未散去,我在家耐不住性子,心想这时候即使有雾散步总可以了吧,我就不相信下雾人就不能出门了?
  我下了楼,来到魁楼脚下的护城河的桥头,正要过桥,雾茫茫中看到一名小女子从一辆三人车上下来,心想不是有人吗?小女子给三人车付钱,却是拿的一张面巾纸,车夫接过来调头就走了。
  我觉得好笑,这个呆家伙,钱都没有看清楚就走了,难道雾就这么大吗?有人是见钱眼开,他倒好,看的不真爬起来乱奔。反正不干我其事,我走上护城河的小石板桥。没有想到小女子在我身后发话,问到魁楼怎么走,我看周围没有别人,想到古话,孤男寡女授受不亲,就用手朝魁楼一指说,那。
  说完我改变路线径自从陡坎子直上松树林,也不顾身体如何,反正坎子就是高邮城墙的高度,想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吸了一会儿松树的清香,就准备去魁楼上踢踢腿弯弯腰,把刚才的事给忘了。到了魁楼才发现那小女子还在,她笑笑地向我走来,并剥开橘子一半要送给我吃,我一向是不敢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吃的东西更不敢,像有被害妄想症地警觉着朝后退了一步,说不要。小女子还是把手递向我。这时候我看清了橘子,也看清了她的手、她的人。
  她的橘子已经很干了,像旧棉絮,我立即想到坟墓上供奉的风吹日晒揪起来的水果。再看手,五指黑秋秋的,指甲很长,是黑的,不是美甲美的,像是抠了河泥。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我知道河泥在在指甲里的摸样,我也看过淹死了的人抠过泥的指甲。再看她的人,头发盘在头上,还有不少金纸屑子黏在上面,像个新娘子。但看岁数也只有十六七岁,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不是星期日,你们学生不上课吗?你家是哪里的?她说就在这里。把我的汗毛都说竖起来了。
  我想你就在这里,怎么还问我魁楼在哪里?就在这里?这里没有人家呀。魁楼下有的是被风雨洗平了的坟墓,爱国的名妓毛惜惜的坟墓也在附近。
  想到此,觉得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绕了一圈抄小路想朝回走,没有想到又与她迎头大撞,小女子像久别重逢似的“咦——”了一声,“咦”得我毛骨悚然。我不说话,仰起头目空一切地擦肩而过。
  待我摆脱小女子后,绕道护城河对岸走到小石板桥朝家的方向走,这时候发觉脑后有一股阴森之气,我想她肯定在我身后,我猛一扭头,果不其然,发现松树林中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看着我,就像墨绿色的眼镜片子闪着幽灵似的绿光。我敏感到一个词:阴魂不散。
  这决不是我《聊斋》看多了,我知道有这本书,也知道作者三十多岁时,随着他在苏北做官的同乡孙蕙,从山东老家千里迢迢来到高邮做幕僚,曾在高邮盂城驿做驿臣,但我没有细致地读过《聊斋》,只在电视上偶尔看过一两节。
  我聪明地走进南海菜场,没有直接回家,因为菜场人多气旺。我就看看各种鲜红嫩绿的瓜果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琳琅满目的干货,骚动不安的鸡鸭鹅鸟……等到中午太阳出来时,我才回家。睡过午觉我又逛菜市场,天打黑影时分,我准备回家。
  刚出菜市场东门就看到一个三轮车拖着那名小女子。那名小女子看到我像看到老熟人,又“咦”了一声,叫三轮车停车,我没好气地地回了一句说,你认错人了吧!说完调头又回到菜场,出西门跑到建行的朋友刘小东家,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坐在他家小孩的古筝前弹了一首《渔舟唱晚》。然后我爱人、干儿子的爸爸妈妈一帮朋友都来了,我和他们一起回家。
  第二天我问问外公,外公说,有时候路上走的不全是人,包括搭三轮车的。我一激灵,浑身鸡皮疙瘩。
  他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你家屋周围不干净,曾经魂不附体,而阴魂附体。我说是不是借尸还魂?他说不是,已经有人代替你去了,你的真魂归府了。目前你的身体虚弱,火印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和阴天会看到灵异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夜里回来,上床就做了个梦,梦到我走在一条田埂上,看到埂边有个水塘,水不多,按照小时候的习惯和感觉,塘里一定有鱼,就下去了,没想到塘很深,像个陷阱,水冰冷刺骨,我的脚掸不到底,深不可测,还不断往下沉……凭我的水性和求生的本能拼命朝上爬,指甲里抠满了河泥……后来肚子就疼了。到了几家医院,病因不明,也看不好,病情越来越重……
  经过外公一点破,我突然醒悟似的,我家的屋后小路的旁边就有个塘,是棺材塘,塘里还有朽了的棺材板、残破的骷髅和白骨,露在外边无人问津。难不成我晚上经过时“人鬼情未了”!
  外公说这里葬的是个新娘子,当时用船接新娘子,遇到风浪,连轿子翻下河淹死了,新娘子还没有圆房,她的心不甘哪!
  我问怎么办呢?外公说没事,我替你做个关目山(送鬼神做的法术,类似毛主席《送瘟神》里说的“纸船明烛照天烧”),打个招呼。外公拿了一把锹把塘填起来,尸骨盖起来,烧了一把纸钱,对掩盖起来的白骨说,我们的画家从小是个苦人,长大又很忙,他没有时间和你玩,下次不要打搅他啦,今天就算打过招呼了!
  我谢谢外公为我和那边打招呼,真不容易!人到无助的时候,我宁可信其有。说来也怪,从此那小女子再也没有看见过。但心里还有点遗憾,难得的艳遇又不敢,说不定是我心中有鬼,雾中没有看清楚。
  高邮这个地方,真是个神秘的地方,这么诱惑人。
  说到吴三桂家喻户晓,说到这位云南王是哪里人,大多数人就不太清楚。他是高邮人,从小在高邮湖里放鸭。有这样一个传说。
  曾经一段时间,每天不明不白老是少掉鸭子,又没有人偷没有人抢,咄咄怪事。吴三桂撑着放鸭船,就在高邮湖上瞪着机警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鸭子,突然发现一阵轻微旳骚动,看见鸭群里冒出一只黄灿灿的头,一口就咬住鸭子,只听“嘎”地一声,不见踪影了。吴三桂想,原来每天少掉的鸭子是被水怪吃掉了。十六七岁的吴三桂血气方刚,当晚他把放鸭锹子(放鸭人专用的长柄小锹,可划船,更用于随时铲泥甩向鸭群赶鸭子)磨得雪亮,第二天赶上一趟鸭子下了高邮湖,有备而来,专候那怪物。果真在中午时分,那黄灿灿的头又露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吴三桂迅疾投掷手中的放鸭锹子,像飞叉一样直奔目标。哪知怪物太大,只铲下巴掌大一块头皮,怪物缩到水肚里不见了。吴三桂把这块黄灿灿的头皮拿起来一看,原来是黄鳝的头皮,他就拿回家放在锅里煨煨吃掉了。这黄鳝是高邮湖的长鱼精,也叫黄鳝精。吴三桂吃下黄鳝精的头皮后力大无比。后来在江湖上称王称霸、引清入关、招商引资如何如何,真假我不清楚,但吴三桂是高邮人,在高邮湖放鸭子是真的。   如果他捣下一块黄鳝精的头皮吃了的传说是真的话,他也是幸运的。高邮送驾桥有个叫宋大明的小孩,喜欢野水、野风、野马散跳。听了这个传说,好奇心十足,做梦都想看看这个长鱼精。
  宋大明每天上学放学总喜欢从很荒野的高邮湖边子走。一天放学,他背个书包又在高邮湖边子上溜达,突然刮来一阵漩涡风(高邮湖经常有龙卷风),一不小心自己掉到高邮湖里了,回到家眼睛就瞎掉了,而且是双目失明,治疗无效。宋大明这下可是送大命了,宋大明一下成了宋瞎子,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与其活着受罪不如一了百了。家人猜透了他的心理,一直看着他,就差就把高邮湖盖盖子了。
  一天两天好办,长期下去就难了,得想个办法。
  宋瞎子的父亲多方打听,找到外公。外公把小孩一看说,趟上黑鱼精了。长鱼精没看到,遇上黑鱼精。既成事实怎么办呢?人活一天要吃饭,要衣穿,闲着更心慌,得有事做。外公说学个手艺。他多事好勤地把宋瞎子介绍给李大桥的南的柳青榆学徒。
  柳青榆老了也需要一个接班的,所以答应下来,这也是他带的唯一的算命的徒弟。教了一点天干地支、生辰八字的基础,平时就跟他走走。宋瞎子悟性好,入门快。但算命的风格与其师傅不同。
  柳青榆算命比较文气,就安安静静地掐掐手指头,嘴里念叨着:你家瓦屋不是草屋;五十五六,桀桀纣纣;六十一二,颠颠倒倒;七十有六,巴巴焗焗……然后再做些解释,重新断字断句,循环论证,种瓜得豆,自圆其说。而宋瞎子算命比较武断,是拍着大腿进入境界,到入e空间,嘴像某仪器的播放器,直截了当,有一说一,还会骂人,不留情面。
  有一人把生辰八字一报,宋瞎子脱口而出:你是嫖客佬。把这位老兄的脸说得像个大红缎子。
  你还不能和他掰,你要是和他争辩他会把你嫖的谁谁的名和姓说出来。有一次为另一老兄一算,说他有情人,那人说没有,宋瞎子说,你跟你亲家母不是一天了,怎么没有?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你还真不能不信,前时网络上就爆过某干部怕漏了马脚把算命先生杀了。
  有个妇女前来为自己女儿算婚姻,宋瞎子大腿一拍说,你家女儿多女婿更多——说她女儿偷人养汉多。有个小女子前来算命,宋瞎子鼻子一哼说,你是光开花不结果——是个卖淫女。也有人故意先报出一个人的八字,宋瞎子大腿都不要拍立即骂到:他妈的这人已经死去多长时间了,不要拿我开穷心……
  宋瞎子跟了师傅一年不到,柳青榆就归天了。
  宋瞎子只好走自己的路,但他算命的胜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时名声鹊起,可以用闻名遐迩来形容,天天都是门庭若市。尽管某家媒体前来曝光,却成了正面广告,每天前来算命的人夜里三、四点就要来排队拿号,比专家门诊要忙的多。有问前程的,问吉凶的,问前世今生的,问小孩升学的,问生男生女的,问婚姻的,问前边的路怎么走的,甚至问杀人嫌犯的去向的……除了普通百姓还有些大鼻子前来问道,命运几何。当然大人物算命是用车子接到一个豪华宾馆去的,来接宋瞎子都是宝马、保时捷一类的小轿车,算完送回。宋瞎子算命也不贵,原来是五元钱一算,后来物价上涨之后是十元钱一算。
  我是不敢给他去算的,我怕,把我的玩意头算出来事小,把人家的青春女子交出来问题大了。尿尿带个屁出来不是我的风格。
  外公也说无事不干的不要去算命,算得人心里疑疑惑惑、疑神疑鬼的,确实遇到生命攸关的或难以决策的大事,可以算一下,做个参考。
  2000年我的小孩想转去扬州读书,心里矛盾,举棋不定,就去算一下。什么都没有讲,报了个生辰,瞎子立即说,今年要挪个窝子,向南,好事。我爱人心就定了,去了扬州,边工作边陪公子读书。
  高邮一个单元的房子就我一个人住,有些太浪费资源,考虑节约成本决定卖掉。
  没有想到说买就卖掉了,还没有考虑好我住哪儿。外公说就住他那儿,他儿子住在金桥,外公外婆住在人民路。我一想,外公的家靠住汪曾祺的故居,我就说“好哉”。外公外婆随即帮我把点儿书搬搬,装了五板车。
  很不好意思的是这些书我大多还没有读,舍不得扔掉,并不是我已经学富五车了。拖到外公家已经晚茶时分,外公外婆说他们要到乡下出人情吃酒就不回来了。
  书太多,除了床几乎占满了房间,那些画板、乐器只能挂在柱子上,鸡零狗碎的杂物只好塞进床肚里。理顺到半夜总算有了面目,我也累透了,眼睛瞌瞌地要睡觉。
  刚坐上床,闭目养神松口气,突然感到头顶一股阴气,本能的反应是上方有东西,我头不动,翻着眼睛勾着屋顶(我从小练就的:不动声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出我的判断,看到一只小动物的大尾巴翘着,像竖着的大芦花,我知道是什么了——农村人说的八太爷,蒲松龄常写到的狐仙。为了验证是否看走眼,我咳嗽一声,大尾巴动了一下,缩进屋梁与屋顶的空隙里面不见了。
  我的判断没错,是尾巴不是芦花。一下我的睡意全无,眼睛不停地四处扫描。一会儿老鼠又出来东串西溜的,似乎都来看看我这个新搬来的居民。这又说明一个问题,那酷似芦花的大尾巴不是一般意义的黄鼠狼,而是别的什么,如果是黄鼠狼就没有老鼠,因为黄鼠狼是吃老鼠的,能与老鼠相处得这样和谐,自由,井水不犯河水,肯定不是一般的黄鼠狼。
  我几乎一夜未眠,脑子在当下的现状里思考本质的东西,然而思绪万千而不得答案。
  第二天外公外婆回来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外公,你家有东西。外公很欣喜地说:“你也看到啦?正是有这些东西我才住在这里的,我最喜欢它们,不然我和儿子他们住去了。”
  听外公这一说我也不害怕了,外公能喜欢它我也能喜欢它,我也是随和、随遇而安的人,三教九流的人我还能打成一片,小小的大尾巴何足挂齿?说不定还能保佑我。
  吃过午饭,外公用牙签掏牙齿。我悄悄地问(老早想问一直不好意思问)外公:“您真能看到鬼神?”外公老老实实回答:“能看到。”我好奇地又问,“鬼是什么样子?”外公说“鬼像一团雾,沙状的影子,晚上看不清面目。”“神是什么样子?”“神一般都带着官帽,有头有脸,就像画上画的财神老爷,但脸不把人看。”外公说的很可感,我恍然大悟地说,“原来神有头有面、要脸,而鬼不要脸。”外公“嚇嚇嚇”地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风声,说金桥村在政府的规划之内,干儿子的舅舅房子在拆迁范围。周围家家户户忙着加楼层,在院子里搭屋子,干儿子他舅说我们也把房子加一层。外公也同意,本来房子就是二层楼的基础,上面又是平顶就是为加盖二层楼预留的,政府批的建房证就是二层,当初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才盖的一层,现在盖二层也有正当的理由,经济也宽裕了,那就借东风把二层加上去,即使不拆迁,孙女子也大了,房子也不够了,正好一举两得。
  外公的儿子负责材料、建设,外公指挥、督察,我也帮帮小忙,负责办理建房相关手续。
  金桥村有个邻居,和他儿子的房子共一条小巷子。邻居的小姑娘得了重病,医生诊断说是白血病,治不好了,回到家里等死。一天外公去查看房子,顺便看看邻家生病的小姑娘。一看,外公严厉地大声斥责:“要死!人家小姑娘还才上小学,你囚人家的伢子?明天办你的事!”随即外公对邻家小孩的父母说,“你小孩没有大病。明天找个人下点猛药斩一下。”我不知道是怎么斩法,是桃木剑、公鸡血,还是“纸船明烛照天烧”?反正几天后小姑娘又蹦蹦跳跳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我问了原委,是两家的院子院墙下有一只坟墓,他们分别用石灰埋下去就砌了院墙,正好压在棺材的两头。迷信的说法那死鬼搞不动外公,就柿子捡软的捏——附在人家小孩身上,幸好被外公看到。不然小孩还要受多少罪,大人受多少累,家里多花多少医药费。他们都非常感谢外公,还送了点心来答谢,外公又送回去,说给小孩吃……
  外公很有成就感似的,高兴的时候就在我面前抖抖他我所看不到的东西。
  外公儿子的家东面有一个巷子,巷子头有一则土地庙,庙里供着一尊土地老爷,外公来回都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土地老爷。有一天他告诉我一则爆炸性的新闻,当然是他的独家新闻,说土地老爷不在里面了。我们说是谁把土地老爷偷走了吗?他说不是,是土地老爷的真神不在了。我看不出来。外公西边有一桌邻居在打麻将,他跑去一看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咦?土地老爷跑到这里来看斜头——看后瘾来了,意思是做观众看人家打麻将过过瘾。他不仅告诉我,还人来疯似的告诉他告诉你到处宣扬,分明是告诉凡人们:神还好个打牌,擅离职守。
  其实这不需要大惊小怪的,谁说神就没有七情六欲啦?民间有言说:菩萨也有这种心,如来伸手捏观音,如来捏住观音的手,满堂菩萨笑盈盈。土地老爷走下神坛来到民间看看候瘾有什么了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外公儿子的料准备差不多了,我为他们的手续也办回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们立即约好日子、约好瓦木工。
  刚动工,外公说肚子疼了,我问有没有事,外公说没有大碍,每年这时候都要疼一次,是阑尾炎开刀留下的后遗症——有点肠黏连。主刀手是好朋友陈医国,这样的小手术对于陈医国来说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手术很成功。但每年春夏交季是总要疼一次,每次陈医国开副药,药到病除。
  这次陈医国也开了一些药给外公,说没事,药吃了就好了。
  但这次犯犟了,一个星期外公都不能吃饭,只吃药,而且药吃下去马上就会吐出来。这怎么行呢,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三天不吃软丁当,我们劝外公住院看看,不要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万事听人劝,外公住进人民医院。陈医国义不容辞担当主治医师,各项检查后,陈医国说没关系,肠黏连,打针吃药挂水,一个星期出院。外婆他们都到医院陪护,我一人在外公家留守。
  一天我在午睡,发觉有东西在我床头靠背的板上朝上爬,有一股凉气逼近我的头顶,我感到它已经用小爪子撑在床头靠背的边沿上看着我,我先冷静地装死,突然睁眼向上一勾,看到一张乌黑的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我。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翻身坐起,汗毛直竖地大吼一声:“干什么!”小家伙迅速缩下去不见了。这家伙胆太大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睡午觉无意识情况下在我的头上“呼哧呼哧”起来,我觉得情况不妙,午觉也不睡了,跑到医院看外公。
  外公的鼻孔插上皮管子正在把胃里的东西朝外排,除了一个星期前的几根青菜叶子就是绿茵茵的像胆汁样的水。外公看到我乐观地说,在家不要心慌,过两天就能吃饭了,就出院回家了。我再把外公的脸一看,两只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下去了——一只眼阳光没有了;另一只眼寒光也没有了。心想,坏了。我边朝家走边给干儿子的妈打电话,说外公的命不会长了,两只眼睛……我还没有说完,干儿子他妈说,别瞎说,外公一贯以来就这样。
  这一卦就被我打上去了,过了两天就一星期了,没有起色,我建议再细细检查一下。结果不出所料,片子拍下来一看,医生诊断:胰腺癌晚期。外公不知道,但家人商议立即转院,到大城市去看。外公不肯走,说要见好朋友陈医国,我们只能骗外公说陈医国出国了。
  当晚外公就被转到苏北人民医院。
  我还是一人在外公家留守。这一夜可把我受罪了,他妈的什么牛鬼蛇神全出来了,家里乒乓作响,此起彼伏,弄得我心惊肉跳。我没办法,学古时候那个住在庙里赶考的书生,用毛笔蘸墨汁把我的脸涂起来,然后又画了一幅钟馗贴在我的床头,把我练太极的剑抽出来放在床上用右手握着剑柄,把电灯开着,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这招还行,真的没了响动,下半夜安稳下来了,因为我睡着了。我告诉干儿子他妈,她说我心里有鬼。细想想,可能是吧,或许是心理作怪。
  我最担心的还是外公。苏北人民医院的医生说,坏东西长的位置太偏,抵住贲门,唯一一条路是做手术,看个明白,再把食道和肠子接起来,先进食,可能有万分之一希望。家人认为天气热了,金桥的房子还没有加盖成功,外公很有可能跟刀走,遗体没处放,还把老人搞得破头采花的,让他活受罪。根据周围众多病例,胰腺癌没有一个看好的,传说中央大干部得了胰腺癌都没有看好,不要说一个普通百姓了,即使动了手术多活几十天又有什么意义?还是寻求边缘科学或者非科学看看。
  亲戚朋友把他们知道的神汉巫婆大仙都找了一遍,这些装神弄鬼的虽没有碰面,但众口一词:没救了,得罪的太多了。
  为了负责起见,把几个高人带到外公的住处看一下。从大街到外公家要穿过很长的狭狭的终年不见阳光两边墙上长满青苔的巷子,巷子的的上方都是别人房子的山尖子,这些房子都有百年左右的时间了,高人说这些山尖子避风避雨避雪,最容易藏污纳垢。再把房子里外公的房间一看,说这房子恶死过人。这不假,有过一个女人在此上吊自尽。后来一直没有人住。外公老实,以为单位照顾老职工,还感恩不尽。高人说这地方脏得很。又问还有谁住在这里?他们把我一指说,他。高人看看我说,你也不要住在这里了,这里阴气太重,一个人再多的阳气被不住耗。
  我本来胆小,就不想在这里耗了,自然逃之夭夭。外婆望着我无奈地淡笑了一下:不死人不见鬼。
  我暗自惊诧。
  外公的戏就要散场了,但家人们还为外公烧高香。外公对自己的情况大概知道一些,外公背着我们偷偷地双手合十对天地作揖,向鬼神求饶,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切都迟了。看到外公这样,我心里很难过:外公难逃这一劫了。大家合议说,请宋瞎子算一下吧。
  宋瞎子不肯收钱,义务拍拍大腿,说:晚了,老伯在劫难逃,死路一条。他不仅仅得罪了鬼,还得罪了神。他怕我们不明白,作了解释说:就好比他既得罪群众,又得罪干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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