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春风如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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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沈蔚的生母去世多年,突然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姜臣。她百般刁难,想把姜臣赶走,却一次次在失败的过招里落荒而逃。
  母亲的老师郭与旸为了安慰沈蔚,将她母亲的遗物交给了她。一个机缘巧合的意外,沈蔚在遗物上看到了关于自己身世的记述。她笃定遗物上的字是姜臣伪造,便与青梅竹马的靳余生立下赌约,誓要姜臣自己放下戒备,露出马脚。
  不想沈蔚的故意示弱,竟真的缓解了她与姜臣的关系。就在她犹豫赌约是否继续之际,却传来了郭与旸的死讯……
  二十一
  郭与旸葬礼那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雨。
  他生前学生众多,去世后从其他城市赶来吊唁的人也不少。打着黑伞的人们面色沉凝地来来去去,总归在世师生一场,是该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我有些恍惚。
  一场春雨一场暖,可好像就是这么一场雨,把世界上最后一个同我母亲亲近的人也带走了。
  “蔚蔚,”靳余生见我肩膀微潮,将伞朝我推得更近了些,“节哀顺变。”
  “他是怎么……”
  “雨后山中路滑,郭老师摔了一跤。”他向我解释,“山中下雨时,常常会有小滑坡。据他们说……是清晨在一个山坡下发现尸体的。”
  我一动不动,遥望雨中无言的青山:“谁最先发现他的?”
  “你不认识,是个路人,叫程希。”顿了顿,他有些担忧,“你不会是在怀疑……”
  程希。我在心里琢磨这两个字。
  “我什么也没有多想。”思索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疲惫地闭上眼,“回学校吧。”
  郭与旸去世了,全世界却都还在转。
  就像当年我母亲去世时那样,仿佛只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转了个身,就悄然无聲地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我们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
  姜臣安慰我:“逝者已矣,可生者的人生还要继续。”
  我苦笑:“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别人也都这么劝我。”
  可惜我是个恋旧的人,没办法那么快地适应少了一个人的生活。
  恹恹地趴在桌上,我有气无力地翻开试卷,见卷子底下又多了一张纸条。依然是连学龄前儿童都不如的字体,这次却多了不止两个字,指名道姓往我身上咬:“沈蔚,你这么恶心,为什么还不去死?”
  望着那张纸条,我脑子里混沌一片,冥冥之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妙地缠绕着撞到了一起。
  如果……如果郭与旸的死不是一个意外呢?
  “姜臣,”将纸条收好,我认真而郑重地看着他,“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二十一
  我让他帮我做的事,是原封不动地依葫芦画瓢,将那张纸条再仿写五十四份。
  “原理说起来,倒是很简单。”一边撕纸条,我一边解释,“毕竟留纸条的人也就是觉得看我不顺眼,想用这种招数让我体会到敌暗我明的紧迫感,进而让我一颗脆弱的完美主义少女心都在焦灼里惶惶不安而已,如果我不去在意,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我是沈蔚啊。即使不在意,我也要试一试把那个看不惯我又胆小得不敢当面对决的人揪出来。既然不确定到底是谁留了纸条,那就独丧丧不如众丧丧,大家一起分担这种不愉快咯。”
  字条是用左手写的,姜臣就也学着对方用左手。他一边写,一边摇头:“伤天害理。以后助纣为虐的事,别拉上我。”
  我乐了:“别呀别呀,我又不是这件事情里最无聊的一个人。你想想,连我这种貌美如花的少女的小玻璃心都不放过,敌方的内心得多险恶啊?所以你该去吐槽给我留纸条的人,她可比我伤天害理多了。”
  “依我看倒半斤八两,你不也是个混世女魔头?”他嘴上说着是一回事,手里的动作却片刻没有停。
  我看着他飞快地写字,有些出神。
  姜臣会双手书法,左手写出来的字跟右手一样带着自己的风骨。常人左手写字大多飘而无力,可他即便是在模仿别人的小学生字体,手腕依然是习惯性向下沉的。
  写到一半,他突然一拍脑袋反应过来:“不对啊,你如果是想给每个人都发一张同样的字条,敲山震虎,那不是该将‘沈蔚’这两个字去掉吗?咱们现在这样,一模一样地誊抄,不是给人送上门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么?”
  我深以为然:“有道理,那你重新写吧。”
  姜臣:“……”
  我把他已经写了的废纸条收起来,低着头翻:“我以前听郭老师说,举目全国,能左右手同时写字的人也少得可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像你这样既能两手同时写字,又能模仿其他人笔迹的人,我还头一次见。”
  姜臣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我自顾自地啧啧称奇:“你不如在学校里开个代写作业的业务算了,两只手一起上,效率高又锻炼脑子。何况你连笔迹都能同委托人一模一样,同行跟你比起来一点儿竞争力也没有,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用余光去扫视他。
  他仍垂着眼,闻言,夹着笔的指骨却微微松了松,衬得手背上的青筋颜色一淡。
  我盯着他的手,自己声音渐息,只觉心里的火光都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他若有所觉,抬头看我:“怎么?”
  我强扯着嘴角干笑:“你的手还没好?”
  姜臣哭笑不得:“这可是你咬的。”
  我垂下头,望着他浸在夕阳余光里的手。就这么一双手啊,生得修长,骨节分明,他能拿它写一手漂亮的字,甚至能写得同别人一模一样。
  我摩挲着藏在包里的木匣子,没头没脑地问:“你说,人的眼睛会骗人吗?”
  他迟疑一阵,叹息:“会。”
  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世上存在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难以维系的爱情,不可抑止的心动,无法挽留的朋友。天地万物的存在,就是远古神祇最大的谎言。
  “这样啊,”我盯着他那双漂亮的手,良久,有些疲惫地哑声道,“那我以后再也不咬你了……再也不咬了。”   二十二
  初春这场断断续续的雨绵延到周末,竟难得地放晴了。
  碧洗的天空晴光万里,游乐园里游人如织。
  我坐在洋溢着粉红泡泡的饮品店里,看着穿女仆装的服务生们脸上挂着甜美的笑,端着可爱的冰淇淋在座位之间穿梭。
  目光朝另一边转,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暖意撒着金光往人鼻子里钻。到处都是趁天气好出来春游的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人手一个傻里傻气的心形气球,不知疲倦地在路上一蹦一跳。
  我瘫倒在桌上,翻着白眼,长长地叹气。
  全世界的人都这么开心,只有我,周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丧气,像一个会移动的咸鱼表情包。
  靳余生点完饮料自柜台前折返,探着脑袋戳戳我:“蔚蔚?你不舒服吗?”
  我连忙直起腰,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我活蹦乱跳的。”
  捕捉到他眼里藏不住的担心,我一脸认真补充:“我刚刚是在……呃,吸取桌子的天地灵气。”
  “蔚蔚,”在我对面坐下来,他的叹息温柔又无奈,“你从今天上午起就一直心不在焉……发生了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吗?”
  我低头看着草莓冰淇淋里醒目的爱心型巧克力,嗓子里像是含着一块火炭。挣扎良久,还是不情不愿地挠着桌子放弃了:“……对不起,我原本也想认认真真地,什么都不想地出来玩的。”
  迎着倾泻的阳光,他倒笑了:“你从来都只会向我道歉。”
  我突然很沮丧。
  只能道歉,是因为我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从小到大,也只有我能听见你的道歉。”靳余生笑得温和又狡黠,“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个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因为你的小红花比他多两朵,他不服气,就跑到沈叔叔面前告状,诬陷你偷拿了他的橡皮,沈叔叔生氣说要打你,你死活不肯承认。”
  我率先下结论:“所以啊,你看,沈行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个昏庸的家长。”
  笑意在靳余生唇角徐徐漾开:“我记得你那次被打得特别惨,明明服个软就没事了,非要死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旧事,有些不自在:“因为本来就不是我做的啊。”
  “所以你看,”他眉眼弯弯,“一直以来能得到你道歉的人只有我,连沈叔叔都没听过你说‘对不起’。”
  ……等等,这个逻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不等我回过神,他又道:“所以啊,对于蔚蔚来说,我一定也是特别的人吧。”
  “……哎?”
  春日的暖阳里,我看见他温润明朗的笑:“把困扰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吧。”
  二十三
  一切从头,还是跟姜臣有关。
  “那个木匣子里的……那是他的笔迹。”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只好从最近的一件事开始说,“从看到那几张纸上的字起,我就有个疑惑……这真的是我妈妈留下的吗?她为什么要用这样隐秘的方式来给我留讯息?”
  “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能在死人身上下功夫的,只有活人。”
  而倘若回溯我发现那几行字的过程,所有箭头都只会指向两个人——姜妍和姜臣。
  靳余生皱眉:“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哭笑不得,“我也想了很久才明白,姜妍是在打一个赌,赌我敢不敢直接去找沈行知对峙。”
  我的对手太了解我,到了可怕的地步。她深知我是一个如何孤独又骄傲的人,沈行知是我背后唯一的壁垒,如果失去了他,我将一无所有。
  所以她才敢这样做,她笃定我不敢当真捅破这层窗户纸。而这件事如鲠在喉,她赌我会让步接受她,而不是两败俱伤推开沈行知。
  靳余生恍然大悟:“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日记是伪造的,那这么说来,你不敢确定的事其实是……”
  是,我真正不敢确定的事其实是,姜臣是不是真的帮姜妍做了这件事?
  所以我与余生打赌,赌我能不能让姜臣放松警惕,亲手写下我的名字。只要拿他写下的字与那所谓的“遗物”一作对比,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我抿抿唇,从包里拿出姜臣写的纸条和此前木匣子中的纸,指着两边写的“沈蔚”给他看:“姜妍的逻辑没问题,但她和姜臣都算错了一件事,我很早之前……就见过姜臣的字,他模仿得再像,我也能认出他的笔迹。那是根骨,伪装不了。”
  靳余生想了半天,叹息:“姜妍别有目的,姜臣推波助澜,事情已经这样明了,那么蔚蔚,你还在担忧什么?”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是在担忧……姜臣吗?”
  “我……”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话语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事情已经如此明了,我还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还要畏首畏尾?
  靳余生见我这副样子,良久,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被我猜对了?果然是这样,你无法接受的事不是姜妍嫁入沈家,而是姜臣他突然成了你哥;你无法接受的不是姜妍伪造了假日记,而是姜臣他在骗你。如果不是郭老师的去世打破了表面上的平静,你甚至自欺欺人地觉得,就跟姜臣维持着那样融洽的关系,其实也不错吧?”
  “我没……”
  “让我说完。”他和煦地打断我,温柔地叹息,“蔚蔚,你从头到尾在意的人,都只是姜臣而已啊。不管你承不承认,姜臣出现之后,你的眼里和余光里,就只剩他了。”
  “与其说是一直张牙舞爪地在与他作对,倒不如说是……从一开始,就太过在意他了。”
  我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冰淇淋。
  “真是没办法了……所以,我也只好掰着指头数啊,”他乖巧地伸出手,像是初遇时那个安安静静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小少年,“如果我借你用充电器,你回来找我还东西,我就可以见到你一次;如果我带吃的给你,你还饭盒的时候,我还可以再见到你一次……”
  他无辜地笑,“可是,可是都没有用。”
  “运动会上,姜臣翻过围栏把你带走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像从天而降的预感,无法预测的直觉,“你一定会离开我的。”   暖风穿堂过,他看着我,眼底揉着春日的暖意,绽开一片光:“蔚蔚,你非常、非常地在意他吧,就像……他在意你一样。”
  我猛地抬起头:“他才不在意我!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可你没有找他求证过。”靳余生温和地拍拍我的手背,“你一直把自己代入在‘姜臣和姜妍合伙骗你’的预设里,想方设法地给他下套,让他放下防备。可如果姜臣是真心的,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我有些发怔,低头看着靳余生的手,还是一样的修长漂亮,一样的骨节分明。
  我没来由有些恍惚。小时候我们俩总喜欢比谁的手更大,可我的手长着长着就不长了,他却像抽条的柳枝,个头随着手掌一年年拔高。
  我究竟多久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他究竟什么时候偷偷地在我身边长得这样大了?
  “唉——”见我久久不语,他含着笑叹息,“说起来……你可能会很在意,但对于我来说,你究竟是不是沈叔叔的女儿,其实根本不重要。”
  “不管你姓不姓沈,不管你到底是叫张蔚还陈蔚,有件事是从始至终没有变过的——陪我长大的,那个小时候个头还没我高,却叫嚣着要帮我出头的女孩子……从来是你,也只是你。”
  他将两手食指落到我嘴角,轻轻朝上一勾,无奈笑道:“我也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可这个问题是个死循环,是无解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永远没办法成为现在的靳余生。我只有一种人生,而那唯一一种,偏偏与你有关。”
  我呆呆望着他,被他牵着唇角笑,思考已经开始陷入停滞。
  日光自他眼底流转而入,我记忆里的小男孩依然温温和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果决,“蔚蔚,你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中要多,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去找他吧……去找你想要的东西。”
  我眼眶发热:“余生……”
  “我是余生。”一寸寸拂落的明亮日光里,他笑着说,“可我永远没办法成为你的余生。”
  “所以蔚蔚,向前走……不要再回头。”
  二十四
  浮世百态,千人千面。因为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活法,也就有了各人不同的人生。
  但有一点,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都没有变过,即:人生的本质是狗血。
  ——我被绑架了。
  从游乐园跟靳余生告别,我正打算去找姜臣把所有事情都问个清楚,脑袋后面一痛,眼前就黑了。
  再醒过来,我已经被人绑在了旧仓库的凳子上,一抬眼,就看到一个正坐在铁皮桶上的白净小哥。
  他低着头玩手机,我犹豫再三,试探着问:“是……是你绑架了我?”
  他一抬头,我微微一怔。
  这个人是不是长得……太端正,也太秀气了一点?
  我咽咽嗓子,不确定道:“你……你认不认识……林宁宁?”
  他飞快地皱了皱眉,想也不想就否认:“不认识。”
  我当即了然,心里小锤子咣的一声敲下去。没错了,这就是程希,我在林宁宁钱包里瞟过一眼的,那个对她始乱终弃的前男友。
  我干笑:“我能问问,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绑架我干吗?”
  “还能是为了什么?”他很不耐烦,“钱啊。”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沈家的人来了吗?”
  “还没。”他嫌弃巴巴,“不过他说快了,正带着钱往这儿赶。”
  沈行知不在国内,那来的人是……姜臣?
  我寻思一圈,突然觉得来救我的人好像不大靠谱。所以我决定再作一作妖:“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出国旅行?”
  “……”他默了默,“缺钱还需要理由?”
  “当然啊,”我一本正经地扯淡,“钱这东西,不见得越多越好。你看我的老师郭与旸吧,他一辈子万贯家财,去世之后不是一样带不走……”
  程希面上神情古怪:“郭与旸很有钱?”
  “当然啦,他随便一幅字画,都能卖到七位数!”我继续装傻,“等等,怎么听这语气……你认识他?”
  程希警惕地摇头。
  我却眼前一亮:“哦,我想起来了,发现郭老师尸体的人就是你吧?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可多了,难道你就没有……”
  “你闭嘴!”他突然很懊恼,站起身,踱了两个来回,念念有词,“骗我……那个女人骗我……”
  我屏住呼吸。那个女人,哪个女人?
  “不行,”程希突然想到什么,箭步走回我面前,“我得让你家里人加钱。”
  我立马苦恼地垮下脸:“我家没你想象得那么有钱,你这样子,我家里人也很难做……”
  “你闭嘴!”他有些恼怒,“我在那个女人身上亏掉的钱,全都要算在你头上!”
  这是他第二次让我闭嘴。
  我微怔,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那几张纸上,显眼的字的确是母亲的笔迹,只有小字部分是后来用明矾水添上去的,可倘若这是姜妍做的,她为什么要绕这样大的圈子?既然姜臣能模仿笔迹,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将字添在原处,却非要先用明矾水隐去,而后又特地来泼水给我看?
  除非……她是想跳过一个人。
  ——郭与旸。
  这样的话……我心跳如雷。
  郭与旸没有被姜妍收买,他根本不知道那几张纸上还写了别的东西!
  我想起郭与旸那晚给我打的电话,他一定是发现了蹊跷,想要告诉我,才会出事的——而如果程希口中所说“那个女人”是姜妍,那么……
  “程希,”我知道我不该问,可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你……你被别人买凶,杀了我的老師?”
  “我没有!”程希暴怒,“我没推他!他是自己没站稳摔下山坡的!”
  空间内一时寂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内不断回荡。
  我望着他,月上东墙,在他脸上逶迤出一片惨白的印痕。
  他有些狼狈,良久,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真不怕告诉你。”   “有个叫姜妍的女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警告一下郭与旸,别说不该说的话。”他胸腔微微起伏,“我没想着出人命的,真的是山上路滑,我追他的时候,他自己没站稳滑下山坡了。”
  “可是那个女人怎么没告诉我,郭与旸的字画那么值钱——”程希苦恼的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早知道他的字画价位比那女人给的还高,我拿他两张字画也行啊,干吗要来绑架你?”
  我无法理解这个逻辑:“所以你绑架我,只是嫌那个女人给你开的价不够高,想再捞一笔钱?”
  “不然呢?”
  我无法反驳。
  事实证明,分赃不均最容易滋生叛徒。
  姜臣提着一书包现金出现在仓库门口时,我还沉浸在程希令人震撼的价值观中不能自拔。
  清贵如同翠竹的少年,携着满身风尘一样的月光,语气一如既往不冷不热:“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程希眼睛一亮。下一秒,背包隔空飞过来,他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接钱。
  姜臣箭步冲过来,拧着眉帮我解绳子。我看着他的眉头,突然来了脾气:“你不想来别来啊,摆脸给谁看?我正打算去找你呢,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那个假日记的事,是你写的吧?不是我说,你这人也太没有道德观念了,跟姜妍合起伙来骗我……”
  他压低声音,手上一刻不停:“我真是服气死你了,这个关口你配合我一下行不行?现在是作妖的时候吗?”
  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那边程希的咆哮声就响了起来:“这都是什么鬼!”
  我一回头,看见他提着一书包冥币。
  姜臣拽起我就跑。
  我惊呆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我还不值那点儿钱吗?干吗骗他啊?”
  “道理是那样讲没错!”姜臣快被我折腾疯了,边跑边咆哮,“问题是,你爸又不在国内,我哪来的钱给他啊!”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一紧,突然手腕用力拽着我朝前拖,我一个趔趄,被惯性带着按倒在地上。
  晴朗的夜空中,流云万千,星光漫天。
  静止的时间里,我看着姜臣一格一格地倒下来,黏腻的红色顺着他的额头,一点一点地,滴落到我脸上。
  二十五
  和风扶日,朝霞千里。
  我坐在医院的小桌前,勤勤恳恳地拿着小锤子敲核桃。
  姜臣一边吃核桃仁一边嘱咐:“敲的时候轻一点。”
  我把小锤子往桌上一拍:“怎么,我不作妖了,现在换你了?”
  他立马虚弱地翻白眼:“你敲得太重,震得我头疼。”
  这场车祸现场一般的闹剧,最终由警察叔叔们完美解决了。
  除去气急败坏之下拍了姜臣一砖头的程希,一同被带走的人,还有明明不在国内却一直远程操控着这一切的姜妍。
  姜臣被砸出了轻微脑震荡,但姜妍一落网,我此前的所有猜测就都成了板上钉钉。是以眼下,我一点儿都不心疼他:“装吧装吧,反正你现在在我这儿的信用度是负数。”
  他立即恢复了正常:“那么低?以后能走积分制吗?比方说,我帮你挨了一砖头,就把先前我骗你的那些统统抵消掉?”
  我答应得很爽快:“可以啊。”
  他松了口气。
  “可那又有什么用?抵掉负分,依然是零分。”
  姜臣:“……”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死心:“要不,我无偿给你解释所有你想知道的事,你给我加加分?”
  “好啊。”我正好想好好算算陈年旧账,“为什么跟姜妍合伙骗我?”
  姜臣张了张嘴,半晌,挤出一句:“你真想知道?”
  我没好气:“少卖关子,不想讲拉倒。”
  他挠挠缠着绷带的头,不情不愿:“姜妍想扫清进沈家的障碍,我给她帮帮忙。”
  “这个招数全是漏洞,能用这个方法的前提是我不想失去沈行知,可如果……如果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在乎他呢?”
  说曹操曹操到,我话音刚落,沈行知就推门走了进来。我的父亲大人没了第二春,眼下看起来精神却还不错,依然是条抖擞的好汉。他听见了我的上一句话,盯着我看了一阵,半晌,表情复杂地叹息:“没事,我在乎你就行。”
  这来自老父亲的告白猝不及防,砸得我醉醺醺的。
  自乌龙的绑架事件之后,沈行知也像个一夜长大的孩子,突然懂事起来。姜臣受伤昏迷的那几天里,他难得地像个脆弱又平凡的老人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们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
  可他不知道,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告白,我实在是等了好多好多年。
  尾随其后的小助理放下水果补品就出去了,沈行知对着病床上的姜臣问候几句,从包里摸出个文件袋:“都在这儿了。”
  姜臣眼睛一亮,双手接过:“谢谢叔叔。”
  我探着脑袋看:“这是什么?”
  “过继手续。”
  虽然没了姜妍这个头号大敌,但对于“姜臣是我哥”这件事,我依然嫌弃巴巴:“过继入户?”
  姜臣很愉悦,脸上难得露出了雀跃的狡黠:“出户。”
  我一愣。却见姜臣恭恭敬敬朝沈行知颔首:“叔叔,我有些事想单独同沈蔚说,您方不方便先回避一下?”
  沈行知面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临走不忘带上门。
  我将视线落回姜臣身上,他慵懒地伸个懒腰,才慢吞吞开口:“唉,从哪里开始讲好呢……”
  从他的父母开始讲。
  很多年前的姜臣和很多年前的我一样,家庭美满,和睦幸福。他的父母久居明里市,同在省第一医院做外科大夫,生活忙碌而充實,周末会带姜臣去上钢琴课和书法兴趣班,也会在节假日一家人出去野餐。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一次我爸妈晚上一起出一个急诊……高速路上发生了车祸。”
  我一愣。
  “出事之后,我被小姑姑收养了。”姜臣挠挠脸,“就是……就是姜妍。”   我蓦地瞠大眼:“等一下,姜妍她不是你妈?”
  他一脸蹊跷:“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是我妈?”
  我语无伦次:“就……就你一直管她叫妈啊!而且还自称是我哥!”
  “哦,那个啊,”他脸上云淡风轻,“我让你叫我哥哥,那意思,就跟平时大家互相开玩笑,‘快,叫爸爸’差不多吧。”
  我脸都涨红了:“怎……怎么可能差不多!”
  沈行知跟我隔阂深重,外加他懒癌晚期从不跟我解释,导致我一直以为姜臣是姜妍的亲儿子,以致我最初在入学申请表上认出他,把“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哥哥”和“我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少年”重合到一起,三观都吓塌了——韩剧也不是这么个狗血法啊,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怎么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眼下我都快要打算接受事实了,他又告诉我不是?
  他感慨:“你怎么傻了吧唧的,姜妍今年才几岁,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大的儿子?”
  脑子里叮的一声,他的话与我此前的疑问重合了。
  我发烧那晚就在想,姜妍这么年轻,是怎么生出了姜臣这么大的儿子?
  “那后来呢?”
  “后来……”姜臣抬眼望天花板,“后来我发现姜妍的职业比较奇妙……说白了,就是个骗婚的。她打着爱好公益的名头到处行骗——直到她盯上你爸,职业生涯才终结在这里。”
  “她收养了我,却从来不管我。”说到这儿,他有些出神,“与其说是儿子,我其实更像她养的宠物,或者是一项‘证明’,证明她所谓无私的大爱,和对待公益的决心。”
  我突然明白了姜臣到处打工的理由。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这依然无法解释,她让你伪造日记的事情啊。”
  姜臣哭笑不得:“动动脑子行不行?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想让一个人自己露出马脚,应该怎么办?”
  我愣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
  姜臣竟早把其中利害想得一清二楚,他阻止不了姜妍,可姜妍自己做过的事却永远不可能干干净净地不留证据。所以他能想出的对策,就是将计就计。一边陪着姜妍演,一边把她带进他早布置好的圈套。
  “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了然之际,我瞠目结舌,“所以其实……是你给她支的招?”
  他突然有些局促。
  我徐徐感慨,“姜臣,你如果生在古代,一定是个佞臣。”
  “那可未必。”他认真起来,脸上显出一种可爱的纠结,“你看看战国时的纵横家苏秦,死间联六国弱齐,不是一样哄得齐王一愣一愣的?”
  “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姜臣面色古怪,不自然道:“既是为了跟姜妍撇清关系,也是……也是为了一个人。”
  我心情复杂,完全屏蔽了他后半句话。室内寂静半晌,才迟钝地憋出一句:“那个,你知不知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
  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在一场书法展上。我从小受母亲和郭与旸的影响,对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何况姜臣的字行云流水,笔锋隐而不露,本就漂亮又带风骨,让人一眼难忘。
  姜臣闻言,却勾着唇角笑了。
  他笑起来时两眼弯成桥,眼底满是零星的光,像是繁星坠入深海,带动十里河岸冰封的霜雪都为着这一笑而融化了。
  许久,我听见他的声音:“我记得,记得一个莽撞的小姑娘。”
  我的心漏跳一拍。
  “說出来你可能不信,但在那之前,我很久没被人夸过了。”
  是我,是那时莽撞的我,指着他那幅《子夜吴歌》说,这个人的字,是整个展厅里最好看的,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一定是。
  诚然言过其实,但也诚然是……无意点亮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所以在我发现姜妍把你爸视作猎物时,就想,虽然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但我还是得想想办法……帮帮她。”姜臣低咳一声,笑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还记得我,甚至能认出我的字。”
  我眼眶发热,好气又好笑:“怎么可能会忘?”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我那年一眼惊鸿的少年,是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如日之升,更如月之恒。
  诸神薄幸,一个意外事故,冥冥之中竟改变了这么多人的轨迹。可诸神亦博爱,兜兜转转,还是将他送回了我眼前。
  姜臣弯着眼笑,声音平稳而温和,不急不缓,像行走在山涧的泉水。说出口的,却是我那年一本正经对他说出的话——
  “是啊,字好看,人好看,是姜臣的,都是好的。”
  日光和缓,春意扶暖。
  “那姜臣回来了,你要不要?”
  静止的时间里,笑意自他眉眼之间腾跃而上,越过岁暮天寒,行过万水千山,从经年以前穿行而过,仍是眉眼如初,风声如故。
  恰如春风徐徐,故人归。
  小后记:
  这个故事终于写完啦,先给自己撒把花。
  我从小就特别羡慕能写一手好字的人,那种“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瑾瑜烂而五色,黼绣摛其七采”的字,只是想想,也觉得美好得不行。所以写姜臣时,就有了这样的设定。
  青春期的时候,我也跟父母有矛盾,跟老师关系不和,倔强敏感又不听劝。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笑)。回到沈蔚身上,无论姜臣、靳余生还是沈行知,其实一直有人把她捧在手里,只是她一直像只小刺猬,从来都不肯回头看一看。所以除去“对世界温柔一些”,我写这个故事另一件想表达的事大概是,“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吧。
  这是我第一次写连载中篇,收到过审通知时开心得跳了起来,写起来却仍然多有不足,写了删删了写(每写完一个故事,都会留下一大堆废稿……无力瘫倒)。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后也还请多多指教呀~
  最后谢谢软萌的嘉琳小姐姐和每个看到这些话的小可爱,我们下一个故事见~ 爱你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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