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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勋努达美》被认为是藏族古代仅存的两部长篇小说之一。作为宗教文学著作，它其实是印度文化在佛教力量推动下在藏区横向移植的成果。作为描写印度封建贵族生活的小说，其中所蕴藏的性别文化属于封建社会背景下的父权制度文化，在性别政治上存在歧视女性的严重男女不平等问题。爱情描写中的“女慕男”模式表达了男性的话语霸权；婚姻中男性主人公勋努达美王子毅然斩断红尘，遁入林海修行，在践行解脱之道的同时，却也显示了男性的自我中心倾向和对女性的轻视以及缺乏责任，难以摆脱夫妻关系中薄情寡义的反伦理处境；由于佛教文化的渗透，作品中存在比较极端的歧视和丑化女性现象。
关键词：藏族古代小说；《勋努达美》；性别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藏族古代小说《勋努达美》又名《无敌青年传奇》，据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版本的“译者前言”云：“十八世纪初叶，‘世界屋脊’上升起了一颗晶莹崭亮的文学明星——朵噶·次仁旺杰。据史料记载，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天才地完成了这部在藏族文学史上具有深刻影响、闪耀着浪漫主义光辉的诗体小说”。[1]1这部作品“虽然在西藏和平解放以前的二百余年间，从未刻板印刷问世，但一直以手抄本流传，成为封建农奴社会里世俗士大夫阶层必读的文学范本，至今仍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1]1《勋努达美》和《郑宛达哇》是目前发掘到的藏族古代仅有的两部长篇小说，就这两部作品的内容看，完全是印度的贵族生活，与藏族社会毫无关系。唯一能够把它们与藏族社会生活联系起来的就是作品中宣扬的佛教文化。正如“译者前言”所述：“这是一部宗教文学著作。它明显地受到印度古文化的影响；主人公也多少具有釋迦牟尼和阿育王、戒日王的某些影子”。据此推断，《勋努达美》和《郑宛达哇》一样，并非完全意义上的虚构小说，而是在民间流传的佛教故事基础上整理、改写而成的作品，是印度文化在宗教力量推动下在藏区横向移植的成果。这一点，朵噶·次仁旺杰在《勋努达美》后记中说得很清楚：“《无敌青年传奇》，系用诗歌夹杂抒情散文的歌舞曲式的文体写成的。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用长诗句品格阐述‘四部功德’，就可以理解到文体的风格；从厌世和‘有为’、‘无常’出发，演绎为小说，就能够吸引人心；把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用写作的技巧，把它描述、表现出来，这样方法叫做‘珍珠串’。”[2]383所谓“珍珠串”，就是事先已经有一颗一颗的“珍珠”，这些“珍珠”的内核就是“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作者只要按照弘扬“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的要求，编织出意旨明确的故事（“珍珠”），再把它们串连成作品。这种“用诗歌夹杂抒情散文的歌舞曲式的文体”，作者认为，“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也就是说，作者在主观上的深层动机并非在写小说，而是在用一种文体宣扬佛教思想，阐述“四部功德”，因此说，“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但是为了“能够吸引人心”，才“演绎为小说”。又由于“主人公也多少具有释迦牟尼和阿育王、戒日王的某些影子”，表明《勋努达美》作为一部用“珍珠串”方法创作的小说，是建立在已有的宗教传说故事基础上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天才”的虚构创作。这一点类似于今天的纪实文学，是在已有的历史故事基础上的想象性创造。从作者“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完成该作的情况看，应该是借助已有的民间传说故事，在记录、整理和改写、再加工的基础上，创作成了这部诗体小说。这部20余万字的小说，在翻译的过程中，被再次做了“整理、加工、润色”；“为了使读者便于阅读”，译者将作品“分成了二十五回，每回有一两个中心内容，回目也是译者加的”。[1]3这表明，《勋努达美》在形式上达到古代小说的章回体样式，是由译者在20世纪后期翻译的过程中完成的。这一点虽然不能改变其古代小说的性质，但至少可以说明，它不是完善的个人虚构小说，而是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完善。
《勋努达美》中所蕴藏的性别文化，总的来看属于封建社会背景下的父权制度文化，男性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并且形成了歧视女性的社会风俗，同时，由于佛教文化的渗透，也存在比较极端的贬抑和丑化女性现象。
一、封建王权社会男性中心地位的确立与女性社会地位的弱化
《勋努达美》是一部描写古代印度封建贵族生活的小说，人物主要是国王、王后、嫔妃、太子、公主、大臣、武将，以及被封建王权利用的星相家、阿罗汉等。很难确定小说描写的具体历史年代，但依据故事情节流露的邦国之间以婚约“联盟互卫”和为娶亲而征战，以及佛教信仰广布民间所提供的大的历史背景，基本可以判断《勋努达美》描写的是封建王权建立以后的社会生活。在封建王权社会，由于农耕发展中男性体力劳动优势的逐渐突出，特别是无休止的邦国之间的相互征战中男性作用的越来越重要，已经形成稳定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度社会。父权制度使男性的中心地位不断得到强化，小说中具体的表现就是统治封建王国的最高权力之王权只能由男性来继承，传代续统的子嗣被规定为男性，并且形成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以确保男性继承者诞生。由于性别上的不公平，产生了男女权力不平等，形成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制，女性的社会地位被弱化为依附男性的角色。这种两性关系导致男人性欲望的满足与传代续统的宗法社会需要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合理、合法的侵占女性的特权。正如《勋努达美》中描写的那样，当国王尼梅洛卓因为“无子嗣传代续统”而忧虑时，“勇猛的武将们”便建议“只要派遣一些勇士出去，把其他王国的妃子或公主，总之长得秀丽的女郎，或是用礼仪聘一个来，抑或是用武力抢一个来，封她作第二位王妃，就有希望怀喜”。这个细节表明，封建王权社会的男人们依托王权已经建立了绝对的男性中心社会，女性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是男性可以用武力侵占的私有财产，连王妃也可以通过武力抢夺来。这种抢夺女性的想法显然是封建王权社会男人们习以为常的伎俩，它是赤裸裸的侵犯女性权益、违背女性意愿的不义之举，显示了男权社会在两性关系方面的道德建设的缺失。男人依靠强力粗暴地侵占女性，女性沦落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是一种被动的受侵占的对象，而不是独立的人，更不是有情感需要的、可以与男人平等对话的独立个体。 从小说的叙述可以看出，女性不仅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弱势地位，可以被男人任意抢夺并占有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即使是成婚后，像贵为王后的娜恰珍，身为王族公主，“长得俊俏绝世，绰约端庄，好似园林中百花盛开时的花仙一样美丽迷人”，并且为国王生育了无敌青年王子勋努达美，其社会地位依然处于弱势。因为，当国王老年时在一次花天酒地的出游中偶然间看了一眼站在果木花儿丛中观赏宫廷奢靡生活的则多梅朵，便“周身燃烧起了情欲之火”。则多梅朵是宫廷大臣白梅纽古的女儿，老而贪色的尼梅洛卓国王为了满足情欲，竟然在大臣白梅纽古的要挟下，答应娶了则多梅朵后，一旦生了小王子，就把王位传给小王子。这个情节说明，娜恰珍即使贵为王后，并生育了优秀的王子，在婚姻中仍然没有稳固地位，随时可以被取代。尽管尼梅洛卓国王对王子勋努达美表示：“大小两个后妃，一样均有地位，不分远近、亲疏、新旧，我都同等相爱，一样护持”（第十六回），并且也赢得了孝顺的王子勋努达美的谅解。但是，正是由于老国王的小王妃也生了儿子，使王位继承出现了困境，最终导致勋努达美出家修行、寻找解脱之道。这看似解决了一个矛盾，但是，宗教修行的方法并没有解决两性平等和爱情与婚姻的理想模式构建问题。而且，进一步导致了勋努达美对意翁玛的抛弃，制造了新的对女性的伤害。可见，不对等的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已经把两性关系中的女性置于相互竞争、苦斗争宠的凄惨境地。女性对丈夫不具有专属权，却要竭心尽力于妻子的责任，以维护自己的权益，尽管这种权益已经被一夫多妻制分割得少得可怜。
如果说尼梅洛卓国王在求子的时候，尚能够听取聪慧睿智的大臣罗卓巧多赛瓦的建议，考虑到抢夺“属于别人的幸福圆满美女”，会让“自幼结发的恩爱的王后”“感到辛酸难过”，因此首先选择了“对善行者、净行者、出家人、在静处修行的禅师以及比丘等都广为供养，尊敬；对各方土地爷、城隍、花仙、树精、山神和龙王、河伯等都诚信敬奉、祭祀；对乞讨者都给以食品、财物，凡所需之日用器皿杂什，都尽所能给以满足”[3]5这样的施仁政举措，终于修得福报，王后生下了王子。那么，待到王子勋努达美成人后需要娶亲时，则采取了公然的抢夺手段，动用王国武力，消灭了意翁玛公主的婚约国。小说的这一故事情节十分典型地显示了封建王权的野蛮性，表明以男性为中心构筑的权力体系在强化男性中心地位的同时，也把女性置于随意侵害和任意掠夺的境遇。在两性关系上，则显示了男性极端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非道德化倾向。老国王尼梅洛卓的大臣在建议先不要抢夺“属于别人的幸福圆满美女”时，也只是考虑到不让“自幼结发的恩爱的王后”“感到辛酸难过”，并没有关心侵害他人这个道德问题。而王子勋努达美是在明知道意翁玛公主已有婚约的情况下，采取了种种手段，实施武力抢夺，丝毫没有关心侵害他人的道德问题。好在，勋努达美最终遁入佛门，反省了自己的人性之恶。不过，佛门弟子往往脱离俗世，彻底解除了男女关系，这使男性的觉醒走向极端，脱离了两性关系的道德建设范畴，大大降低了封建王权社会男性道德反思的意义，与建立和谐的、伙伴关系式的两性关系无补。
二、爱情中的“女慕男”模式表达了男性的话语霸权
这里所谓的“话语”，基本上等同于立场、观点、价值判断，是权利主张层面的隐蔽的知识体系。按照福柯的“话语实践分析理论”，“话语，既不同于索绪尔所区分的言语，也不同于语言，指的是‘实践的语言’，是一种更加广泛意义上的语言使用”。“话语实践并不受制于超越其上的静止的规律支配，而是受蕴涵于内部的规则的调节”。“文学话语是体现语文学的意义指称体系的最好领域，由此可以形成一种文本与作者关系的分析理论，即可通过不同文本中所体现的作者差异来了解文学话语所体现出来的意义指称特征”。[4]353据此推论，小说作为被叙述的故事（文本），是一种“实践的语言”。其“实践性”决定了它首先是个性的，有作家经验的烙印和价值立场的渗透；其次，它又是社会的，必然局限于特定时代某种社会的客观环境；第三，小说作为“人在话语支配下的言语修辞行为”，由于风格的控制作用，“主体是被话语支配的”。[4]354也就是说，小说家一旦进入某种有目的的创作过程，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甚至语言风格的发展都会受到既有目标的牵引，进而形成话语支配体系，受其支配。在这个理论背景下，分析《勋努达美》中意翁玛公主和勋努达美王子的人物形象塑造和他们的爱情设计，可以看到明显的男性霸权话语。
从意翁玛对待爱情的态度和她的爱情命运可以看出，《勋努达美》呈现的是一种“女慕男”的爱情模式，即女性在爱情关系确立的过程中，积极主动地爱慕男性，忠贞不二地追求男性，历经千辛万苦，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在所不辞。意翁玛作为一个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她只是耳闻了勋努达美王子的英名，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爱慕，因此产生了对爱情的强烈期待，并积极主动地、勇敢地追求爱情，愿意为爱情牺牲自己的一切。她以公主的身份为了追求爱情方面的所谓“灵感”和“因缘”，倾心于勋努达美王子，毅然选择违背父亲已经盟誓的婚约，跟随勋努达美派来的求婚者斯巴勋努出逃。外逃时陷入困境成为她的婚约国朗瓦绷丹国的俘虏后，勇敢地选择自杀捐躯以求摆脱。这一行为被阻止后，无奈地嫁给“父母之命”的婚约人拉勒佩琼王子，并利用计谋保全自己的贞操，和同为俘虏的斯巴勋努互相配合做内应，最终盼来了勋努达美的大军消灭了朗瓦绷丹国，实现了她与倾慕的对象勋努达美王子终成眷属的愿望。故事情节发展到这个关键点，对于一场爱情来说，算是有了圆满的结局。然而，钟情女偏偏遇上负心郎，在意翁玛回国省亲期间，勋努达美先登基做了国王，不久把王位让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出家遁入林海，皈依佛门。待到意翁玛省亲归来，她已成为被抛弃的孤苦伶仃的女人。尽管勋努达美已经绝情地把她彻底遗忘，大臣们也劝她留在王宫，给勋努达美的已经继承了王位的弟弟做王妃，繼续享受荣华富贵，然而，她依然不改初衷，认为“世界上的人类之主无论是谁，怎能与勋努达美的威光相比？……若没有相依为命的勋努达美，谁也引不起欢乐而只是冷漠！光给我吃有何用喝又有何用？国家财富和伴侣又有何用处？衣著珍宝饰物等等又有何用？对世上的一切富贵都已厌恶！王子到了何地我就跟到何地，即使是那浓密丛林荒凉山野，陷入蛇蝎之口也不回心转意，故我坚决要走以把一生了结！”[3]306 可见，意翁玛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女性形象，这十分符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与其说意翁玛的爱情和命运是一个女人的自觉选择，还不如说这是男性霸权话语的机巧设计。意翁玛是男人塑造的女人，是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人，是男性话语的一个精美符号。
三、婚姻中男性的薄情寡义传达了男性的自我中心倾向和对女性的轻视以及缺乏责任
从勋努达美王子对待爱情的态度和他在与意翁玛的婚姻中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被作者刻意美化了的男人，或者说，他是男性中心主义者对男人的一种自恋式臆想。勋努达美被塑造成从根源上就是一个来历不凡的人，是他父亲尼梅洛卓國王经过施仁政、祈祷等一系列精心准备后，才使王后娜恰珍怀上他的。“他刚一落地，就获得天生的勇力和悟性，相貌生得十分端庄、美丽，体态长得十分修长、俊俏，具有天趣七德的明显优点，叫人越看越喜欢，真是福星高照，威德无量”。以至于“一位婆罗门星相家”“一见就感到万分惊奇，认为这个小孩非同一般，年岁虽小，但却是世界上无可匹敌的青年”，“故为之取名曰‘无敌青年’。”“他，随着时间的消逝而一天一天地长大，天灵发育完满，智力越来越发达，酷爱一切学问”。“先天生就的聪颖天资，一学即会，无须很长时间，对所学的学科无不达到精益求精，运用自如的境地”。“此外，对武艺的海洋也无所不晓、无所不精，真是娴熟无比，超群出众。射箭的功夫精妙绝伦不说，而且还能立于马背上舞剑，自恃高强者均无法与之一比高低。更有甚者，他的文笔雄浑有力，数学运算精确，三十行工艺之学行行通晓；音乐游艺方面，会十八种乐器、技艺，什么乐谱中的七声音符啦，姿态优美的九种舞蹈身段啦，等等，所有总源的本领和五花八门的支派技艺，无不精湛娴熟。真乃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俨如海洋的本能一样，浩渺无边，浑然天成”。
小说第一回中上述对勋努达美的描写，是对人物无所不用其极的神化，可以看出父权制男性中心社会对男人的迷恋式的想象。男性被美化、神化到极致，便自然成了女性的倾慕对象，于是，意翁玛公主只是耳闻勋努达美王子的盛名，便对他动了芳心。可见，在男性话语霸权下，两性之间的爱情关系中男性是被置于受追求的、被爱慕的地位。而勋努达美之所以不惜动用王国武力，在明知意翁玛已有婚约的情况下仍然派使臣去求婚，求婚不成，便“用狡猾的手段”“诱服”，以致抢夺，仅仅是因为“她长得身材修长，窈窕动人，冰肌玉洁，艳丽多姿，周身散发出一种旃檀香味，而樱桃口内又逸出一种莲花的清芬，超凡脱俗，勾人魂魄；不仅如此，还具有妇女的十八种美德，贤惠聪颖，就是帝释天尊的爱妃也不敢与之匹敌”（见第二回）。也就是说，只有意翁玛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才能与勋努达美般配，她这样的公主就是为嫁给勋努达美王子而生的，所以，她会在王子“用狡猾的手段”“诱服”的情况下毅然离弃父母的王宫出逃，奔向勋努达美，历经磨难，始终为勋努达美守节操，而王子在获得她时，可以怀疑她，指责她，她只有辩解、表白的权利。勋努达美掌握着爱情的主动权，动用千军万马获得意翁玛，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与自己般配；修行的时候抛弃她，就视其为草芥，认为“女人们是以淫行著称的，她是来毁坏我的戒律，毁坏我的静思，毁坏我的苦修的？还是为了追求、满足她的情欲？”[3]315把意翁玛看作是“耍尽其妖艳迷人的万种花招”来拖累自己的累赘。
可见，勋努达美其实是一个极端自私、冷酷、唯我独尊的人。在爱情关系中，他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在婚姻中，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被叙述成一个受女性追求的对象，即使是他摆脱了世俗生活，也会因为具备“神圣之光、功德和伟大的品行”而被女性追随。这种不对等的爱情设计和两性关系描写，其实是一种男性话语霸权，是作家在男性话语支配下的一种有意图的、严重畸形的文化模式营造。勋努达美王子的所作所为，虽然被打上了修行的神性的色彩，具备了超凡脱俗的追求，但是，就爱情故事和两性关系而言，他恰恰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特别是婚后他在妻子意翁玛回娘家期间放弃王位，离家出走，似乎十分超脱，然而，就婚姻关系而言，难以摆脱薄情寡义的骂名，对女性的轻视和不负责任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人物形象的所作所为，十分典型地体现了父权制度男性中心社会的意识形态，它是为巩固男权社会的合理性、维护其稳固性服务的一种男性专制文化符号。女性在这个符号面前，除了爱慕、追随、始终如一的忠贞，并没有自我意识。如果说娜恰珍王后在国王娶二王妃的时候尚能表现出维护自我权益的不满，显示了女性的些许平等意识和反对男权中心的抗争，那么，意翁玛对勋努达美的无条件的屈从和追随，就是一种彻底的愚昧。尤其是她的行为最终也被披上宗教信仰的华丽外衣，正如一种毒害女性的麻醉剂被包裹在糖衣里，使男权中心的性别话语政治变得神秘而富丽堂皇，更具有隐蔽的欺骗性。
四、佛教“灭欲”思想对女性的丑化和歧视
《勋努达美》是一部宣扬佛教思想的小说，其中的核心人物勋努达美王子是传扬“佛法和解脱之道”的符号。而佛法也好，解脱之道也罢，都要求按照色空观念熄灭人的欲望，尤其是色欲。由于佛教在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曾经与封建王权社会和父权制度相互利用，形成了男性话语霸权，因此，其“灭欲”思想往往从男性立场出发，矛头指向女性，把女性作为羁绊男性解脱的障碍，进而对女性加以丑化和歧视。比如，藏传密宗中的胜乐金刚形象，“在左腿下是时间符号女（藏语称都参玛），她仰面躺着，两只手拿着棒，第三只手拿一人头骨做成的碗，第四只手拿着人骨杖。这时胜乐金刚将她踩在脚下，象征着将一切色欲完全控制住了”。[5]142可见，佛教文化把女性作为男性的对立面，认为女性是色欲的罪魁祸首，将女性置于需要被排斥、防范和控制的地位。
“灭欲”思想对于男人来说，色欲是重要一关。佛教为了引渡男性闯过这一关，在父权制社会男性话语霸权的主导下，往往通过丑化女性和妖魔化女性来达到歧视和贬低女性的目的，进而为男性摆脱对女性的情欲创造条件。具体做法就是极端联想和恶意中伤。正如《勋努达美》中讲述的那样，勋努达美和斯巴勋努某一天“在密林附近，见到了被一些异常凶恶的猛兽撕得粉碎的二具年轻美貌的姑娘的尸体”，于是大发感慨：“妙欲之精英给你以最快感的/新生莲花般秀俊丰满的美身，/是一具猛兽苍蝇的聚集之所。/美丽妖艳的姑娘以风采色情，/使人神魂颠倒偷了人们心根，/不洁净的七窍所施放的臭气，/像喷血的涌泉流出无穷膻腥。/活着的青春焕发的时代多欢，/一旦失去生命所成丑陋躯壳，/还谈什么倾城倾国无限爱恋，/只要一想此状就会肚倒肠翻，/所谓情欲二字更是勿须提及，/瞬息间就会被引到地狱门坎。/现在，妩媚动人的悦意美女，/纵将十万俏妍集于一人身躯，/而且生就有一切勾魂本领，/也不能动摇我一丝一毫情绪”！“自从说了这话以后，在勋努达美的记忆中，意翁玛的一点影子即使一霎那也没有在心灵中浮现的可能了”。[3]299此之谓极端联想。就是把女性的身体置于极端状态下，以培养男性的色空观。至于恶意中伤，一般都是通过把女性叙述成淫邪、放浪、贪图享乐、阴险狡诈的对象来贬低。比如，《勋努达美》第十八回对老国王的妃子则多梅朵以继母的身份勾引新做了国王的勋努达美的描写，虽然说也不是绝无生活真实的可能性，但从创作动机上看，其以恶意中伤之法抹黑女性，进而为勋努达美走上所谓“解脱之道”做铺垫的目的极为明确。正如第十八回结尾的短诗所言：“女性本性不正派，淫妇声名传在外。昏愦父王迷了心，亲身受苦又何奈？”这首颇具偏见的结论诗表明，小说设计则多梅朵勾引勋努达美这一情节，意图就在于丑化女性，本质上就是为了让男人厌恶女人，从而摆脱色欲。 佛教灭欲思想对女性的歧视还表现在女性若要走成佛之路，不止是像男性一样必须脱离红尘，而且还需要进行彻底地自我否定，即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因为，“没有女人不通过转生为男人可以达到佛陀的状态。按照妙法莲花的說法，女人不能得到阿弥陀佛的祝福。根据Monier William的说法，佛陀开始也是一个厌恶女人和结婚的人，并希望所有的追随者远离女人。只有在他临终之时，由于阿难陀的要求，他允许有些女性可以加入僧众”。[6]76“有些女性受佛教思想的熏染，向往佛国净土，带着来世脱离女身的意愿而出家为尼。佛教教义劝化人们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来世，来世说的主要思想是无苦无忧的净土生活，大乘教义更是宣扬众生皆能成佛，女性可以通过修行来世脱离女身，得到幸福。这种教义对于在今生因身为女性而有诸多烦恼和受众多歧视，社会地位总体低于男性的女性来说，给予了很大希望。许多女性在这种光明前景的激励下，削发为尼”。[7]27意翁玛正是这样一个由追求爱情而陷入烦恼，终至“用自己人生一次的所依之身，去完成利己利他的圆满业绩”的人。如果说她先因爱情而追求勋努达美的时候还是一个女性，那么，当她后来也遁入苍茫林海追随勋努达美，“克服万难前来步君后尘”，“发誓为众生而进行修炼”，表明她已经完成了自我否定。或者说，意翁玛最终完成了一个女性对佛教文化关于女性的符号设计的肯定。而她的这种自我否定，恰恰是父权制社会歧视和贬低女性的有力证明。
参考文献：
[1]朵噶·次仁旺杰.勋努达美·译者前言[M].宋晓嵇，萧蒂岩译.拉萨：西藏人民
出版社，1984.
[2]朵噶·次仁旺杰.勋努达美·作者后记[M].宋晓嵇，萧蒂岩译.拉萨：西藏人民
出版社，1984.
[3]朵噶·次仁旺杰.勋努达美[M].宋晓嵇，萧蒂岩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
1984.
[4]杨守森.新编西方文论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5]尕藏加.密宗——藏传佛教神秘文化[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2.
[6]（法）禄是遒.中国民间崇拜（第七卷）佛教传说[M].邬锐译.上海：上海科学技
术文献出版社，2014.
[7]石小英.八至十世纪敦煌尼僧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徐美恒，男，内蒙古巴彦淖尔人，文学博士，天津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藏族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直）
基金项目：天津市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藏族古代文学中的性别想象研究”（编号：20132238）。
关键词：藏族古代小说；《勋努达美》；性别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藏族古代小说《勋努达美》又名《无敌青年传奇》，据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版本的“译者前言”云：“十八世纪初叶，‘世界屋脊’上升起了一颗晶莹崭亮的文学明星——朵噶·次仁旺杰。据史料记载，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天才地完成了这部在藏族文学史上具有深刻影响、闪耀着浪漫主义光辉的诗体小说”。[1]1这部作品“虽然在西藏和平解放以前的二百余年间，从未刻板印刷问世，但一直以手抄本流传，成为封建农奴社会里世俗士大夫阶层必读的文学范本，至今仍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1]1《勋努达美》和《郑宛达哇》是目前发掘到的藏族古代仅有的两部长篇小说，就这两部作品的内容看，完全是印度的贵族生活，与藏族社会毫无关系。唯一能够把它们与藏族社会生活联系起来的就是作品中宣扬的佛教文化。正如“译者前言”所述：“这是一部宗教文学著作。它明显地受到印度古文化的影响；主人公也多少具有釋迦牟尼和阿育王、戒日王的某些影子”。据此推断，《勋努达美》和《郑宛达哇》一样，并非完全意义上的虚构小说，而是在民间流传的佛教故事基础上整理、改写而成的作品，是印度文化在宗教力量推动下在藏区横向移植的成果。这一点，朵噶·次仁旺杰在《勋努达美》后记中说得很清楚：“《无敌青年传奇》，系用诗歌夹杂抒情散文的歌舞曲式的文体写成的。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用长诗句品格阐述‘四部功德’，就可以理解到文体的风格；从厌世和‘有为’、‘无常’出发，演绎为小说，就能够吸引人心；把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用写作的技巧，把它描述、表现出来，这样方法叫做‘珍珠串’。”[2]383所谓“珍珠串”，就是事先已经有一颗一颗的“珍珠”，这些“珍珠”的内核就是“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作者只要按照弘扬“佛法主旨和解脱之道”的要求，编织出意旨明确的故事（“珍珠”），再把它们串连成作品。这种“用诗歌夹杂抒情散文的歌舞曲式的文体”，作者认为，“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也就是说，作者在主观上的深层动机并非在写小说，而是在用一种文体宣扬佛教思想，阐述“四部功德”，因此说，“它与论文形式也是一致的、吻合的”。但是为了“能够吸引人心”，才“演绎为小说”。又由于“主人公也多少具有释迦牟尼和阿育王、戒日王的某些影子”，表明《勋努达美》作为一部用“珍珠串”方法创作的小说，是建立在已有的宗教传说故事基础上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天才”的虚构创作。这一点类似于今天的纪实文学，是在已有的历史故事基础上的想象性创造。从作者“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完成该作的情况看，应该是借助已有的民间传说故事，在记录、整理和改写、再加工的基础上，创作成了这部诗体小说。这部20余万字的小说，在翻译的过程中，被再次做了“整理、加工、润色”；“为了使读者便于阅读”，译者将作品“分成了二十五回，每回有一两个中心内容，回目也是译者加的”。[1]3这表明，《勋努达美》在形式上达到古代小说的章回体样式，是由译者在20世纪后期翻译的过程中完成的。这一点虽然不能改变其古代小说的性质，但至少可以说明，它不是完善的个人虚构小说，而是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完善。
《勋努达美》中所蕴藏的性别文化，总的来看属于封建社会背景下的父权制度文化，男性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并且形成了歧视女性的社会风俗，同时，由于佛教文化的渗透，也存在比较极端的贬抑和丑化女性现象。
一、封建王权社会男性中心地位的确立与女性社会地位的弱化
《勋努达美》是一部描写古代印度封建贵族生活的小说，人物主要是国王、王后、嫔妃、太子、公主、大臣、武将，以及被封建王权利用的星相家、阿罗汉等。很难确定小说描写的具体历史年代，但依据故事情节流露的邦国之间以婚约“联盟互卫”和为娶亲而征战，以及佛教信仰广布民间所提供的大的历史背景，基本可以判断《勋努达美》描写的是封建王权建立以后的社会生活。在封建王权社会，由于农耕发展中男性体力劳动优势的逐渐突出，特别是无休止的邦国之间的相互征战中男性作用的越来越重要，已经形成稳定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度社会。父权制度使男性的中心地位不断得到强化，小说中具体的表现就是统治封建王国的最高权力之王权只能由男性来继承，传代续统的子嗣被规定为男性，并且形成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以确保男性继承者诞生。由于性别上的不公平，产生了男女权力不平等，形成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制，女性的社会地位被弱化为依附男性的角色。这种两性关系导致男人性欲望的满足与传代续统的宗法社会需要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合理、合法的侵占女性的特权。正如《勋努达美》中描写的那样，当国王尼梅洛卓因为“无子嗣传代续统”而忧虑时，“勇猛的武将们”便建议“只要派遣一些勇士出去，把其他王国的妃子或公主，总之长得秀丽的女郎，或是用礼仪聘一个来，抑或是用武力抢一个来，封她作第二位王妃，就有希望怀喜”。这个细节表明，封建王权社会的男人们依托王权已经建立了绝对的男性中心社会，女性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是男性可以用武力侵占的私有财产，连王妃也可以通过武力抢夺来。这种抢夺女性的想法显然是封建王权社会男人们习以为常的伎俩，它是赤裸裸的侵犯女性权益、违背女性意愿的不义之举，显示了男权社会在两性关系方面的道德建设的缺失。男人依靠强力粗暴地侵占女性，女性沦落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是一种被动的受侵占的对象，而不是独立的人，更不是有情感需要的、可以与男人平等对话的独立个体。 从小说的叙述可以看出，女性不仅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弱势地位，可以被男人任意抢夺并占有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即使是成婚后，像贵为王后的娜恰珍，身为王族公主，“长得俊俏绝世，绰约端庄，好似园林中百花盛开时的花仙一样美丽迷人”，并且为国王生育了无敌青年王子勋努达美，其社会地位依然处于弱势。因为，当国王老年时在一次花天酒地的出游中偶然间看了一眼站在果木花儿丛中观赏宫廷奢靡生活的则多梅朵，便“周身燃烧起了情欲之火”。则多梅朵是宫廷大臣白梅纽古的女儿，老而贪色的尼梅洛卓国王为了满足情欲，竟然在大臣白梅纽古的要挟下，答应娶了则多梅朵后，一旦生了小王子，就把王位传给小王子。这个情节说明，娜恰珍即使贵为王后，并生育了优秀的王子，在婚姻中仍然没有稳固地位，随时可以被取代。尽管尼梅洛卓国王对王子勋努达美表示：“大小两个后妃，一样均有地位，不分远近、亲疏、新旧，我都同等相爱，一样护持”（第十六回），并且也赢得了孝顺的王子勋努达美的谅解。但是，正是由于老国王的小王妃也生了儿子，使王位继承出现了困境，最终导致勋努达美出家修行、寻找解脱之道。这看似解决了一个矛盾，但是，宗教修行的方法并没有解决两性平等和爱情与婚姻的理想模式构建问题。而且，进一步导致了勋努达美对意翁玛的抛弃，制造了新的对女性的伤害。可见，不对等的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已经把两性关系中的女性置于相互竞争、苦斗争宠的凄惨境地。女性对丈夫不具有专属权，却要竭心尽力于妻子的责任，以维护自己的权益，尽管这种权益已经被一夫多妻制分割得少得可怜。
如果说尼梅洛卓国王在求子的时候，尚能够听取聪慧睿智的大臣罗卓巧多赛瓦的建议，考虑到抢夺“属于别人的幸福圆满美女”，会让“自幼结发的恩爱的王后”“感到辛酸难过”，因此首先选择了“对善行者、净行者、出家人、在静处修行的禅师以及比丘等都广为供养，尊敬；对各方土地爷、城隍、花仙、树精、山神和龙王、河伯等都诚信敬奉、祭祀；对乞讨者都给以食品、财物，凡所需之日用器皿杂什，都尽所能给以满足”[3]5这样的施仁政举措，终于修得福报，王后生下了王子。那么，待到王子勋努达美成人后需要娶亲时，则采取了公然的抢夺手段，动用王国武力，消灭了意翁玛公主的婚约国。小说的这一故事情节十分典型地显示了封建王权的野蛮性，表明以男性为中心构筑的权力体系在强化男性中心地位的同时，也把女性置于随意侵害和任意掠夺的境遇。在两性关系上，则显示了男性极端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非道德化倾向。老国王尼梅洛卓的大臣在建议先不要抢夺“属于别人的幸福圆满美女”时，也只是考虑到不让“自幼结发的恩爱的王后”“感到辛酸难过”，并没有关心侵害他人这个道德问题。而王子勋努达美是在明知道意翁玛公主已有婚约的情况下，采取了种种手段，实施武力抢夺，丝毫没有关心侵害他人的道德问题。好在，勋努达美最终遁入佛门，反省了自己的人性之恶。不过，佛门弟子往往脱离俗世，彻底解除了男女关系，这使男性的觉醒走向极端，脱离了两性关系的道德建设范畴，大大降低了封建王权社会男性道德反思的意义，与建立和谐的、伙伴关系式的两性关系无补。
二、爱情中的“女慕男”模式表达了男性的话语霸权
这里所谓的“话语”，基本上等同于立场、观点、价值判断，是权利主张层面的隐蔽的知识体系。按照福柯的“话语实践分析理论”，“话语，既不同于索绪尔所区分的言语，也不同于语言，指的是‘实践的语言’，是一种更加广泛意义上的语言使用”。“话语实践并不受制于超越其上的静止的规律支配，而是受蕴涵于内部的规则的调节”。“文学话语是体现语文学的意义指称体系的最好领域，由此可以形成一种文本与作者关系的分析理论，即可通过不同文本中所体现的作者差异来了解文学话语所体现出来的意义指称特征”。[4]353据此推论，小说作为被叙述的故事（文本），是一种“实践的语言”。其“实践性”决定了它首先是个性的，有作家经验的烙印和价值立场的渗透；其次，它又是社会的，必然局限于特定时代某种社会的客观环境；第三，小说作为“人在话语支配下的言语修辞行为”，由于风格的控制作用，“主体是被话语支配的”。[4]354也就是说，小说家一旦进入某种有目的的创作过程，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甚至语言风格的发展都会受到既有目标的牵引，进而形成话语支配体系，受其支配。在这个理论背景下，分析《勋努达美》中意翁玛公主和勋努达美王子的人物形象塑造和他们的爱情设计，可以看到明显的男性霸权话语。
从意翁玛对待爱情的态度和她的爱情命运可以看出，《勋努达美》呈现的是一种“女慕男”的爱情模式，即女性在爱情关系确立的过程中，积极主动地爱慕男性，忠贞不二地追求男性，历经千辛万苦，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在所不辞。意翁玛作为一个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她只是耳闻了勋努达美王子的英名，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爱慕，因此产生了对爱情的强烈期待，并积极主动地、勇敢地追求爱情，愿意为爱情牺牲自己的一切。她以公主的身份为了追求爱情方面的所谓“灵感”和“因缘”，倾心于勋努达美王子，毅然选择违背父亲已经盟誓的婚约，跟随勋努达美派来的求婚者斯巴勋努出逃。外逃时陷入困境成为她的婚约国朗瓦绷丹国的俘虏后，勇敢地选择自杀捐躯以求摆脱。这一行为被阻止后，无奈地嫁给“父母之命”的婚约人拉勒佩琼王子，并利用计谋保全自己的贞操，和同为俘虏的斯巴勋努互相配合做内应，最终盼来了勋努达美的大军消灭了朗瓦绷丹国，实现了她与倾慕的对象勋努达美王子终成眷属的愿望。故事情节发展到这个关键点，对于一场爱情来说，算是有了圆满的结局。然而，钟情女偏偏遇上负心郎，在意翁玛回国省亲期间，勋努达美先登基做了国王，不久把王位让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出家遁入林海，皈依佛门。待到意翁玛省亲归来，她已成为被抛弃的孤苦伶仃的女人。尽管勋努达美已经绝情地把她彻底遗忘，大臣们也劝她留在王宫，给勋努达美的已经继承了王位的弟弟做王妃，繼续享受荣华富贵，然而，她依然不改初衷，认为“世界上的人类之主无论是谁，怎能与勋努达美的威光相比？……若没有相依为命的勋努达美，谁也引不起欢乐而只是冷漠！光给我吃有何用喝又有何用？国家财富和伴侣又有何用处？衣著珍宝饰物等等又有何用？对世上的一切富贵都已厌恶！王子到了何地我就跟到何地，即使是那浓密丛林荒凉山野，陷入蛇蝎之口也不回心转意，故我坚决要走以把一生了结！”[3]306 可见，意翁玛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女性形象，这十分符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与其说意翁玛的爱情和命运是一个女人的自觉选择，还不如说这是男性霸权话语的机巧设计。意翁玛是男人塑造的女人，是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人，是男性话语的一个精美符号。
三、婚姻中男性的薄情寡义传达了男性的自我中心倾向和对女性的轻视以及缺乏责任
从勋努达美王子对待爱情的态度和他在与意翁玛的婚姻中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被作者刻意美化了的男人，或者说，他是男性中心主义者对男人的一种自恋式臆想。勋努达美被塑造成从根源上就是一个来历不凡的人，是他父亲尼梅洛卓國王经过施仁政、祈祷等一系列精心准备后，才使王后娜恰珍怀上他的。“他刚一落地，就获得天生的勇力和悟性，相貌生得十分端庄、美丽，体态长得十分修长、俊俏，具有天趣七德的明显优点，叫人越看越喜欢，真是福星高照，威德无量”。以至于“一位婆罗门星相家”“一见就感到万分惊奇，认为这个小孩非同一般，年岁虽小，但却是世界上无可匹敌的青年”，“故为之取名曰‘无敌青年’。”“他，随着时间的消逝而一天一天地长大，天灵发育完满，智力越来越发达，酷爱一切学问”。“先天生就的聪颖天资，一学即会，无须很长时间，对所学的学科无不达到精益求精，运用自如的境地”。“此外，对武艺的海洋也无所不晓、无所不精，真是娴熟无比，超群出众。射箭的功夫精妙绝伦不说，而且还能立于马背上舞剑，自恃高强者均无法与之一比高低。更有甚者，他的文笔雄浑有力，数学运算精确，三十行工艺之学行行通晓；音乐游艺方面，会十八种乐器、技艺，什么乐谱中的七声音符啦，姿态优美的九种舞蹈身段啦，等等，所有总源的本领和五花八门的支派技艺，无不精湛娴熟。真乃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俨如海洋的本能一样，浩渺无边，浑然天成”。
小说第一回中上述对勋努达美的描写，是对人物无所不用其极的神化，可以看出父权制男性中心社会对男人的迷恋式的想象。男性被美化、神化到极致，便自然成了女性的倾慕对象，于是，意翁玛公主只是耳闻勋努达美王子的盛名，便对他动了芳心。可见，在男性话语霸权下，两性之间的爱情关系中男性是被置于受追求的、被爱慕的地位。而勋努达美之所以不惜动用王国武力，在明知意翁玛已有婚约的情况下仍然派使臣去求婚，求婚不成，便“用狡猾的手段”“诱服”，以致抢夺，仅仅是因为“她长得身材修长，窈窕动人，冰肌玉洁，艳丽多姿，周身散发出一种旃檀香味，而樱桃口内又逸出一种莲花的清芬，超凡脱俗，勾人魂魄；不仅如此，还具有妇女的十八种美德，贤惠聪颖，就是帝释天尊的爱妃也不敢与之匹敌”（见第二回）。也就是说，只有意翁玛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才能与勋努达美般配，她这样的公主就是为嫁给勋努达美王子而生的，所以，她会在王子“用狡猾的手段”“诱服”的情况下毅然离弃父母的王宫出逃，奔向勋努达美，历经磨难，始终为勋努达美守节操，而王子在获得她时，可以怀疑她，指责她，她只有辩解、表白的权利。勋努达美掌握着爱情的主动权，动用千军万马获得意翁玛，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与自己般配；修行的时候抛弃她，就视其为草芥，认为“女人们是以淫行著称的，她是来毁坏我的戒律，毁坏我的静思，毁坏我的苦修的？还是为了追求、满足她的情欲？”[3]315把意翁玛看作是“耍尽其妖艳迷人的万种花招”来拖累自己的累赘。
可见，勋努达美其实是一个极端自私、冷酷、唯我独尊的人。在爱情关系中，他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在婚姻中，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被叙述成一个受女性追求的对象，即使是他摆脱了世俗生活，也会因为具备“神圣之光、功德和伟大的品行”而被女性追随。这种不对等的爱情设计和两性关系描写，其实是一种男性话语霸权，是作家在男性话语支配下的一种有意图的、严重畸形的文化模式营造。勋努达美王子的所作所为，虽然被打上了修行的神性的色彩，具备了超凡脱俗的追求，但是，就爱情故事和两性关系而言，他恰恰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特别是婚后他在妻子意翁玛回娘家期间放弃王位，离家出走，似乎十分超脱，然而，就婚姻关系而言，难以摆脱薄情寡义的骂名，对女性的轻视和不负责任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人物形象的所作所为，十分典型地体现了父权制度男性中心社会的意识形态，它是为巩固男权社会的合理性、维护其稳固性服务的一种男性专制文化符号。女性在这个符号面前，除了爱慕、追随、始终如一的忠贞，并没有自我意识。如果说娜恰珍王后在国王娶二王妃的时候尚能表现出维护自我权益的不满，显示了女性的些许平等意识和反对男权中心的抗争，那么，意翁玛对勋努达美的无条件的屈从和追随，就是一种彻底的愚昧。尤其是她的行为最终也被披上宗教信仰的华丽外衣，正如一种毒害女性的麻醉剂被包裹在糖衣里，使男权中心的性别话语政治变得神秘而富丽堂皇，更具有隐蔽的欺骗性。
四、佛教“灭欲”思想对女性的丑化和歧视
《勋努达美》是一部宣扬佛教思想的小说，其中的核心人物勋努达美王子是传扬“佛法和解脱之道”的符号。而佛法也好，解脱之道也罢，都要求按照色空观念熄灭人的欲望，尤其是色欲。由于佛教在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曾经与封建王权社会和父权制度相互利用，形成了男性话语霸权，因此，其“灭欲”思想往往从男性立场出发，矛头指向女性，把女性作为羁绊男性解脱的障碍，进而对女性加以丑化和歧视。比如，藏传密宗中的胜乐金刚形象，“在左腿下是时间符号女（藏语称都参玛），她仰面躺着，两只手拿着棒，第三只手拿一人头骨做成的碗，第四只手拿着人骨杖。这时胜乐金刚将她踩在脚下，象征着将一切色欲完全控制住了”。[5]142可见，佛教文化把女性作为男性的对立面，认为女性是色欲的罪魁祸首，将女性置于需要被排斥、防范和控制的地位。
“灭欲”思想对于男人来说，色欲是重要一关。佛教为了引渡男性闯过这一关，在父权制社会男性话语霸权的主导下，往往通过丑化女性和妖魔化女性来达到歧视和贬低女性的目的，进而为男性摆脱对女性的情欲创造条件。具体做法就是极端联想和恶意中伤。正如《勋努达美》中讲述的那样，勋努达美和斯巴勋努某一天“在密林附近，见到了被一些异常凶恶的猛兽撕得粉碎的二具年轻美貌的姑娘的尸体”，于是大发感慨：“妙欲之精英给你以最快感的/新生莲花般秀俊丰满的美身，/是一具猛兽苍蝇的聚集之所。/美丽妖艳的姑娘以风采色情，/使人神魂颠倒偷了人们心根，/不洁净的七窍所施放的臭气，/像喷血的涌泉流出无穷膻腥。/活着的青春焕发的时代多欢，/一旦失去生命所成丑陋躯壳，/还谈什么倾城倾国无限爱恋，/只要一想此状就会肚倒肠翻，/所谓情欲二字更是勿须提及，/瞬息间就会被引到地狱门坎。/现在，妩媚动人的悦意美女，/纵将十万俏妍集于一人身躯，/而且生就有一切勾魂本领，/也不能动摇我一丝一毫情绪”！“自从说了这话以后，在勋努达美的记忆中，意翁玛的一点影子即使一霎那也没有在心灵中浮现的可能了”。[3]299此之谓极端联想。就是把女性的身体置于极端状态下，以培养男性的色空观。至于恶意中伤，一般都是通过把女性叙述成淫邪、放浪、贪图享乐、阴险狡诈的对象来贬低。比如，《勋努达美》第十八回对老国王的妃子则多梅朵以继母的身份勾引新做了国王的勋努达美的描写，虽然说也不是绝无生活真实的可能性，但从创作动机上看，其以恶意中伤之法抹黑女性，进而为勋努达美走上所谓“解脱之道”做铺垫的目的极为明确。正如第十八回结尾的短诗所言：“女性本性不正派，淫妇声名传在外。昏愦父王迷了心，亲身受苦又何奈？”这首颇具偏见的结论诗表明，小说设计则多梅朵勾引勋努达美这一情节，意图就在于丑化女性，本质上就是为了让男人厌恶女人，从而摆脱色欲。 佛教灭欲思想对女性的歧视还表现在女性若要走成佛之路，不止是像男性一样必须脱离红尘，而且还需要进行彻底地自我否定，即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因为，“没有女人不通过转生为男人可以达到佛陀的状态。按照妙法莲花的說法，女人不能得到阿弥陀佛的祝福。根据Monier William的说法，佛陀开始也是一个厌恶女人和结婚的人，并希望所有的追随者远离女人。只有在他临终之时，由于阿难陀的要求，他允许有些女性可以加入僧众”。[6]76“有些女性受佛教思想的熏染，向往佛国净土，带着来世脱离女身的意愿而出家为尼。佛教教义劝化人们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来世，来世说的主要思想是无苦无忧的净土生活，大乘教义更是宣扬众生皆能成佛，女性可以通过修行来世脱离女身，得到幸福。这种教义对于在今生因身为女性而有诸多烦恼和受众多歧视，社会地位总体低于男性的女性来说，给予了很大希望。许多女性在这种光明前景的激励下，削发为尼”。[7]27意翁玛正是这样一个由追求爱情而陷入烦恼，终至“用自己人生一次的所依之身，去完成利己利他的圆满业绩”的人。如果说她先因爱情而追求勋努达美的时候还是一个女性，那么，当她后来也遁入苍茫林海追随勋努达美，“克服万难前来步君后尘”，“发誓为众生而进行修炼”，表明她已经完成了自我否定。或者说，意翁玛最终完成了一个女性对佛教文化关于女性的符号设计的肯定。而她的这种自我否定，恰恰是父权制社会歧视和贬低女性的有力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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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美恒，男，内蒙古巴彦淖尔人，文学博士，天津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藏族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直）
基金项目：天津市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藏族古代文学中的性别想象研究”（编号：2013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