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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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浓云如墨,山雨欲来,一道闪电撕开天地,下一瞬万叶千声如鬼哭。
  树下这二人已沉默相对多时。
  男子的脸藏入斗笠,只露出一角轮廓分明的下颌,唇畔微扬却不见分毫暖意。他身前是一名同样戴着斗笠的素衣少女,此刻跪地不言,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晶莹眼眸早已光彩尽失。
  “弟子闯下大祸,听凭师傅发落。”她终是打破沉默。
  男子斗笠微倾,叫人看不真切那是怎样一张脸。“整个江湖都在找你”,他声调平和,似谈及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素衣少女默不作声,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
  “地上凉”,见她如此,男子有些心疼,上前一步扶她起身。“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他拂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
  女子一怔,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沉沉的云终是藏不住满腹的委屈,下一刻豆大的泪珠轰然坠地。长天有恨,万树吟哦,方圆百里只闻哗哗雨声。
  百废身
  潮湿的砧板,森冷的菜刀,以及一粒浑圆血珠。
  叶灵犀低头望着自己指尖刀痕,细密的血丝不断外渗,她眉心微蹙,片刻后舀一勺清水将手指浸入其中,看着丝丝缕缕嫣红飘散。
  正当她思绪游移,猛听见木门吱嘎声响,片刻后是桌椅摩擦之声,以及一声粗重的吆喝,“娘子,俺肚子饿喽!”
  叶灵犀盛好饭,不动声色掀帘而出。桌前男子还未等她端出小菜,已忙不及将米饭吃去半碗。夕阳透过窗扉落在他凹凸不平的面颊上,将他贪婪取食的模样映得格外丑陋,只见他狼吞虎咽大半晌,这才放下筷子直直盯着叶灵犀憨笑道,“乡亲们都说俺好福气,能娶到娘子这样好看的女人。”
  叶灵犀柔柔一笑,轻声道,“傻瓜,还饿不饿?”
  男子顿时双目放光,连连点头。
  背过身的瞬间,叶灵犀面上笑意尽失,眼底只有浓浓厌恶。
  男子叫阿严,是这座紧挨着皇城的山村里人见人嫌的丑汉。他好吃懒做,又贫又丑,因此二十好几了仍未讨上媳妇。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两个月前他在山间救下一名误食毒果的女子,女子得救后竟是以身相许,一时间轰动乡邻。
  叶灵犀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掀帘而出时,面上又恢复了甜美温柔。
  夜,山风裹一点花香,倾耳可听见远方泉水叮咚。叶灵犀替阿严褪去腥臭鞋袜,为他掖好被褥,吹熄油灯。阿严沾枕即睡,不多时便鼾声如雷。望着月光下的阿严,叶灵犀面上不带半分表情。两个月前她以误食毒果需调理身子为由,告诉阿严自己一年内不得行房事。他模样虽不堪,却好在是个老实人,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她可以委屈自己强作欢颜伺候于他,却绝不许他碰自己一下。
  夜色沉沉,叶灵犀心事亦沉沉。来此已两月有余,她也同寻常村妇一般纺纱织布,生火做饭,几乎忘记自己曾一夜之间搅动江湖风云变色。正沉思,猛听见身后破空之声,叶灵犀下意识侧过身去,竟是一叶飞刀贴面而过!
  “师姐,好久不见。”说话的是一红衣少女,眉问一点朱砂,一双黑闪闪的眼如宝石闪烁,眉目神情却与叶灵犀有着七分相似。她盈盈而立,一时风姿世无双。
  叶灵犀目光转冷,半晌方沉声道,“可是师傅派你来?”
  “师姐可莫要自作多情,惦记你的明明只有仙儿。”玉仙儿吐了吐舌头俏皮道,“仙儿着实放心不下,曾被师傅宠上天的师姐不但被扫地出门,还落得个嫁丑八怪的下场,真不如死了自在。”
  叶灵犀沉默不言,然而一双拳已逐渐收紧。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痛,两个月来避之不愿想,而这伤疤此刻却被他人血淋淋揭开,她怎能不痛!
  见她不说话,玉仙儿更是得意,“师姐可是想动手?换了从前仙儿或许还怕你几分,可今时今日,师傅不仅将从前教你的通通传授于我,而且一一”她顿了顿,目露狡黠之色,“师傅废你功力那日,我躲在树后可都瞧见了呢!”
  叶灵犀一愣,手心赫然松开,一时心底皆是悲绝。
  那场倾盆暴雨,筋骨寸寸撕裂然而最疼的却是心。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遇见师傅,他斗笠下有着人世间最好看的脸,只听他说,“灵儿,我教你武功,助你闯荡江湖。倘使有朝一日累了倦了,你若愿意便做我妻子,我一生不令你受苦。”
  话犹在耳,世事瞬息。袖藏刀
  叶灵犀微眯着眼,手执菜刀,细细瞄准案头一只胖乎乎的苍蝇。胖头苍蝇正懒洋洋晒着太阳,丝毫不察背后危机。
  淺金日光下,她长长的眼睫在白皙面颊上投下一圈阴霾,此时只见这阴霾倏忽一晃,菜刀已咻地飞射而出。只听咣当一声,菜刀砸在案角,胖头苍蝇这才慌张回过头,下一瞬立马振翅逃窜。
  叶灵犀怔了片刻,上前弯腰拾起菜刀。她的飞刀曾瞬息取人首级,而今却连一只苍蝇也杀不了。她便这般呆呆立着,暖融融日光浇在背脊,却觉周身说不出的冷。
  也不知站了多久,落日的余辉一点点淡去,叶灵犀这才记起阿严一早便出门寻活儿,却直到此刻仍未回来。她心底隐隐担忧,慌忙收拾好桌案推门而出。
  远远便望见阿严的身影,只是除他以外,却还有五六个少年乞儿。几个少年将他围在中心,为首的乞儿头发油腻打结,一身褴褛补丁。阿严拾了一日的柴火此时滚落一地,他涨红着脸站在他们中间,眼底满是羞愤。
  “我瞧你又穷又丑,娶个这样的俏媳妇真当暴殄天物。还不如把她让给我们,我们一人一天,才算是物尽其用!”乞儿首领不怀好意地笑道。
  阿严的脸又涨红几分,他一双拳捏得发青,便在此刻望见了寻他而来的叶灵犀。几个乞儿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叶灵犀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一袭素衣恍若出尘。一时之间,几个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围着我夫君作甚?”叶灵犀静静问道。
  为首的乞儿一时语塞,半晌后尴尬笑道,“这丑八怪刚说要将你借给兄弟几个,你们都听到了吧?”他环顾四周,厉声问道。几个乞儿这才如梦初醒,连连淫笑着点头。   阿严气得浑身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你乖乖同我们回去,我们虽脏了些,可最是怜惜美人儿。”为首乞儿见叶灵犀不说话,得寸进尺地上前扶住她的肩。
  阿严一双眼瞪得赤红,奈何给几个乞儿围得动弹不得。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叶灵犀冷冷扫了周遭一眼,缓缓道。还未等乞儿点头,她已自袖内掏出寒光闪闪一物。
  是把极薄极利的飞刀。
  这把飞刀是她贴身之物,一向不舍得示人,开锋多年未见血腥。乞儿只觉眼前白光一晃,心底一惊,却未等到那锋利一刺。再睁开眼来,却见那柄飞刀端端正正架在叶灵犀自己的脖颈之上!
  “今日你若强来,我只有血溅此地。死后化作厉鬼,日夜向你索命。”叶灵犀刀口上扬,刹那便划开自己颈部细腻的肌肤,鲜红的血珠眨眼便渗了出来。她眼也不眨,只这般平静望着几名乞儿,目光一片冰凉。
  “我们……也就开个玩笑,小娘子不要动气。”众乞儿被她视死如归的模样震慑住了,一时之间无人敢应话,为首的眼见事情闹大不可收拾,当下一个眼色,便同其余人等悄悄撤去。
  人皆散尽,阿严这才得以脱身,疾步冲向叶灵犀,一把夺去她手中飞刀。他一双眼血丝遍布,目光满是愧疚与心疼。“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本事……”他喉中带血,字字嘶哑。
  叶灵犀沉默地自他手中取回飞刀,复又藏入袖中。只见她以衣袖拭去脖间血迹,淡淡道,“没事了,回家吧。”
  这一路,他们二人谁也没说话。但是破天荒的,叶灵犀第一次主动挽起了阿严的手。他们虽成婚两月有余,却未曾有过肌肤之亲。阿严一时愣了,任她这般挽着自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血红的夕阳将二人背影拉得长长,晚风拂过叶灵犀,吹动她鬓角滑落的发丝数绺。阿严忍不住别过头,望着身侧的叶灵犀,眼底浮起雾一般的迷茫。
  隔山海
  夜,几点疏星闪着零碎的光。
  叶灵犀推开窗,任夜风阵阵扑面而来。身后阿严已鼾声大作,她却全无睡意。几日前街边乞儿一闹,倒不知为何拉近了她与阿严的距离。二人总算少了些客气与隔阂,许多次她都从他眼里读出了真情实意的关切。
  如今的她早与废人无异,便连面对几个不会功夫的流浪乞儿,飞刀出袖也只能伤到自己。她叹一口气,便在这时听见远处飘来的笛声隐隐,一时问整个人几乎怔了。
  疏星淡淡,笛音泉泉。
  那人一襲白衣,独立夜色仿若明月一般素净,又如高悬的明月一般遥远。这回他没戴斗笠,星光令他好看的眉眼一览无余,目光静静,仿若突然止住的风。
  叶灵犀只觉喉咙苦涩,想喊一句师傅,却又想起自己早已是弃徒。她痴痴的立着,直到一曲终了,那人缓缓抬起头来。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亦不知过去多久,他终是先开了口,“仙儿孩子气,买通那几个流浪乞儿为难于你,你不要怪她。”他的声线依旧平又稳,仿佛再大的事说来也稀松平常。
  叶灵犀眼底竟是浮起雾气,这雾越来越浓,最后结成水滴滚将而出,止也止不住。她苦忍两个多月,这所有一切她都藏在心里,可为何这一刻却不想再忍了呢?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曾经宠上天的温柔,如今却一模一样对旁人?为什么她还是日日贴身带着他赠的飞刀,他却背过身客气生疏?为什么游刃有余是他,而狼狈不堪是她?
  叶灵犀越是不发一言,眼泪便流得越凶。凤沉静静望着她,湖水般的眼眸叫人看不真切。只见他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灵儿,你过得好么?”
  这话如今听来可笑至极,叶灵犀惨然笑道,“自然是好的,蒙恩师废去武艺逐出师门,又令我再不得提起前尘诸事。此刻世间只有丑妇严氏,又哪里还有灵犀其人。”
  两个月前,被废去一身武艺的她跌跌撞撞离开师门,没有盘缠,求助无门,只想着离江湖越远越好。途径此地时饿得头昏眼花,不留神误服了毒果,好在遇见了阿严。醒来后的她索性便以身相许了,因为阿严既贫且丑,如此一来也就无人怀疑她的身世与动机。也无人会猜到,她便是江湖上那曾一柄飞刀夺去东厂督主徐公公首级的朝廷要犯,也无人会猜到,她是那个传闻已被师傅亲手击毙的叶灵犀。
  “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这是凤沉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灵犀神情恍惚地回到屋内,将脸埋在被褥里,任泪水无声流淌。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凤沉,桀骜不驯的她第一次败于人手,那声师傅她唤得心甘情愿。她想起了绿柳依依,长空一色,他徐徐吹着笛子,而她则在一旁以叶为靶练飞刀。她想起了满头星辰,月光是最闪烁的湖,他说终有一日要她彻底成为他的女人。
  叶灵犀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枕巾,仿佛碎裂一地的星星。黑暗中有人无声自后将她搂住,她一颤,却并未挣脱。此时此刻这拥抱是这样温暖,她的悲伤终如山洪爆发,转身投入阿严怀中放声哭了出来。
  黑夜是最沉默的温柔,阿严紧紧拥着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累了吧,傻瓜?”他柔声道。
  他的声音比凤沉还要好听,有那么一瞬间,叶灵犀觉得枕边的阿严熟悉又陌生。她哭得乏了,只觉困意袭来,双眼渐渐支撑不住。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意识模糊的最后,隐隐约约听见阿严这样说道。
  故人面
  朝朝暮暮,光阴弹指。
  日前叶灵犀听途经村里的商贾谈起,刺杀徐公公的凶犯已伏法,也说起凤沉的新弟子玉仙儿近日频出江湖。她手一颤,险些提不稳菜篮。
  阿严关切望来,不放心地接过她手中菜篮。他夫妇二人这些日子越发默契,常常是一个眼神便能体会对方心意。叶灵犀有时禁不住想,阿严模样虽丑,可待她之心却真,这般远离江湖过上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或许未尝不是好事。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起。
  叶灵犀推开门,却并未瞧见阿严。往常这个时辰他应是在家的,她不由想起一个月前那些闹事的乞儿,心下一紧。
  走进里屋,却见床榻之上分明坐着一人,叶灵犀皱了皱眉,只见衣不蔽体的玉仙儿此刻正笑吟吟地坐着,自己的被褥给翻得乱七八糟。“师姐,怎的不是你那丑相公先回来呢?”她见来人是叶灵犀,一只手提起自肩头滑落的衣衫。   此情此景再明白不过,她有心引诱阿严,却不巧今日阿严不知何故还未回来。
  叶灵犀眼底闪过怒意,望着跟前千娇百媚的玉仙儿,寒声道“你寻我夫君何事?”每个字都咬得沉沉。
  “还能为何事呀?都说仙儿有七分似师姐,倒想看看师姐那丑相公会不会也认错呢。”玉仙儿掩嘴噗嗤笑道。
  这玉仙儿晚自己半年拜师学艺,因着相貌有几分相似,便处处欲争高低。从前师傅只偏心自己一人,因此叫她怀恨在心,如今总算可扬眉吐气。
  “师姐你知道吗,昨儿师傅同我说,下个月要娶我过门!”玉仙儿冷不丁道。见叶灵犀刹那愣住,她眼里好不得意。“我说这可怎好,咱们师徒名分,可要被天下人耻笑。谁知师傅说这有何干,他要做的事无人可拦。”
  说到这里,玉仙儿眉一挑,继而笑得花枝乱颤。叶灵犀怔怔听着,良久方摇了摇头,讷讷道,“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反正再过几日全江湖都将知晓此事。虽然师姐不过弃徒,如今甚至只算个活死人,可师妹到底念着同门之谊,想着还是先知会你一声……”
  玉仙儿还说了什么,叶灵犀已一字也听不进去。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似有万千鸟雀在里头横冲直撞。当时当刻总是反应不及的,愤怒、难过、委屈,千般滋味总要晚一步才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座巨大山谷,空空荡荡,周遭一切纷扰都传不进里头。直到她听见屋外人声嘈杂,屋门给人自外推开,这才如梦初醒。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见阿严带着好些个面熟的村民冲了进来。只见阿严指着床榻上的玉仙儿大声道,“你们快看,不知哪来的风尘娘们,非要睡在俺家!”
  村民们哄堂大笑,对着玉仙儿指指点点。有人笑她不知羞耻,也有人坏笑着问她几价几钱。玉仙儿也被这变故整懵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眼底蓦地划过羞愤与杀意。她想摸飞刀杀人,奈何衣衫不整,再耽搁只害自己给这些粗人再多瞧去几眼。她咬了咬牙,气极夺门而去。
  待看热闹的村民散尽,阿严上前一步,自后搂住从始至终呆若木鸡的叶灵犀。他什么也没问,她什么也不说,便这般静静立在一块儿,直到天光黯淡。
  这一晚,阿严不知自哪儿弄了几壶酒来。酒香浓浓,他点一盏灯,映得屋内格外温暖。
  叶灵犀也不多问,提酒便喝,半晌后搁下酒壶,面带诧异地望着阿严。这酒绝非凡品,甚至千金亦难买到,不是阿严这般乡野村夫可以喝到的。联想至此前种种,她不由心生疑窦,终忍不住道,“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烛光下的阿严饮罢一口,双眸如同两枚跳跃的烛火,只听他笑道,“是,而且我瞒着你的事不止一件。”
  见叶灵犀目露好奇之色,阿严徐徐道,“我一共瞒你三件事,今日可告与你这第一件。”说完这话,他突然放下酒壶,双手摸向自己的面庞。烛火映得他一张脸比往日还要难看,叶灵犀怔怔望着他,下一瞬竟是目瞪口呆。
  只见阿严缓缓自双耳边缘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跳跃的烛光落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那双眼再不似从前耷拉下垂,而是明亮深邃,鼻子也再不似从前大如蒜头,而是线条分明!眨眼间,又哪里还有从前丑陋的样子,竟成一个翩翩公子!
  “你……你到底是谁?”叶灵犀目光一寒,冷冷道。
  “这是我瞒你的第二件事了,但此刻却不宜多说。”脱下人皮面具的阿严温和笑道。若将凤沉比作天邊月,那此刻的阿严便似人间星,精致的五官令他格外耀眼,却偏偏温和得叫人察觉不出分毫距离。“无论如何,你只用相信一点,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他轻轻说道。
  叶灵犀默不作声,心下却是久久骇然。他二人朝夕相对数月,本以为藏着心事的只有自己,却没想到阿严的秘密一点也不比她少。她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也不知是否还能继续相信他。
  大概是猜到了叶灵犀的困惑,阿严柔声道,“你我已结为夫妻,无论曾发生过什么,此后我们都是彼此在世间唯一的依靠。但是……”他话音一顿,面上浮起严肃之色,“你必须答应我,决不许将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叶灵犀点了点头。
  岳君岩
  平静的日子眨眼又过去数月,唯一的波澜,大概是凤沉与玉仙儿的婚事轰动江湖,连这小山村亦有所耳闻。彼时叶灵犀正低头补衣,听见这消息时,针一偏深深扎入肉里,她却浑然不觉痛。
  玉仙儿想必是极幸福的吧,她暗暗想。
  白日里,阿严仍以丑陋模样面对世人,而到了晚上与叶灵犀单独相对时,他便会摘下面具,完完本本做回自己。
  这一夜,青灯如豆。
  望着再一次摘下面具的阿严,叶灵犀终是忍不住道,“既然你信任我,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吧。”阿严没有说话,但却用目光示意她往下说。
  她的飞刀曾名动江湖,尤其是在半年前刺杀东厂督主徐公公后。徐公公明为替皇上办事,暗里却各方培植势力,搜刮民脂民膏。半年前他秘密奉旨出宫调查前朝余孽,被叶灵犀探得风声,一柄飞刀见血封喉。
  一时间,叶灵犀成了黑白两道通缉的要犯,连师傅也护之不得。师徒一场,师傅到底没有杀她,而是废去她的功夫逐出师门,对外则宣称已清理门户。如今她虽苟且人世,却再不能以叶灵犀的身份堂堂正正出入江湖,与活死人亦无甚区别。
  “可我至今仍毫无悔意,徐区区一介阉人,惨死他手中的无辜百姓又何止一二。即便光阴倒流,我依旧非杀他不可。”叶灵犀一字一句道。
  阿严静静听着,自始至终目光不离她左右。他眼里诸多情愫,最终皆化作浓郁情深,“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深深望着叶灵犀,眼眸炽热欲化。
  叶灵犀心一颤,也不知为何心底竟生欢喜。时至今日,她谁也不怨怪,路是自己选的,唯一错的大概是高估了凤沉对她的一颗心。可是塞翁失马,与阿严远离江湖未尝不是福呢?
  她正想得出神,猛觉额问一暖,诧然抬起头来,却是阿严趁她不备偷吻了她一下。一时间她面颊滚烫,“你……”却再也说不下去。
  阿严坏笑着将她搂入怀内,“傻瓜,你我成亲已有半年。你便是要上官府告我轻薄之罪,也是无人会信的。”   叶灵犀一呆,心道他说的倒也没错。明明面上还有怒色,心底却不知为何溢出甜蜜,连着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又闹了一会儿,阿严松开叶灵犀正色道,“我还瞒着你两件事,本打算再晚些告诉你的。可今日你坦诚待我,我也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叶灵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阿严却未急着说,而是牵起叶灵犀的手,示意她随他而去。他带她来到家中灶台,蹲下身在地上寻着什么,片刻功夫后他似是寻见了,轻轻抹去覆盖其上的沙粒灰尘。只见灶台下有一道突起的暗纹,模糊至极,不点着烛火细瞧几乎发现不了。
  阿严也不知比划着什么,半晌后只听砰的一声,那暗纹竟是逐渐扩大裂开,最后竟成一道暗门!叶灵犀错愕极了,阿严悄悄向她打了个手势,带她小心翼翼通往地下。
  叶灵犀从未想过,自己劳作半年的灶台之下,竟藏着一座恢弘地宫!
  雕刻精致的石柱、镶金错银的珠帘、白玉的砚台珍稀的瓷器,目之所及无不是珠玉玛瑙,便连殿门都是黄金打造!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时间竟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瞒你的第二件事,便是这里。我也不叫阿严,我姓岳,岳君巖。”身后阿严柔声道。
  叶灵犀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岳君岩……刹那问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岳是前朝皇姓!
  “你多多少少应是猜到了,我是前朝皇族后人。此间财富皆是先人所遗,然而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早已断了复国的念想。只是当今圣上仍不放心,依旧派东厂暗中调查。我瞒你的第三件事,便是早在半年前我便认识你了。”殿中通明的烛火映得岳君岩更添皇气,举手投足间竟隐约君临天下的气概!
  半年前,东厂徐公公已然查出蛛丝马迹,假传圣旨出宫便是来此秘密缉拿他。此行目的他谁也未告知,本想着立奇功一件,却谁知自己的仇家遍天下,还未捉到岳君岩,出宫的消息便传到了叶灵犀耳里,先一步夺了他的命。
  “你杀他虽非为我,但却实与恩人无异。后来我一路尾随你,见你被凤沉逐出师门,也见你饥寒交迫误食毒果,便连夜带你来到这里。你奋不顾身为天下,到头来却为天下人所弃,那时我便对自己说,永不再让你一个人。”岳君岩的眼眸好似火一般的玉,叶灵犀在其中望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弱小,却也是第一次觉得心底这样踏实。与岳君岩虽朝夕相对半年,却直到此刻才真正认识他。这世间又有谁不是背着秘密而活呢,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得以在彼此跟前卸下沉沉重担,只为自己而活。刹那间,她心底涌起莫名情愫,只觉天大地大,而她唯一能倚靠的便只有眼前人了。
  惊风雷
  再遇凤沉,是在两个月后。
  熟悉的笛音,陌生的故人。一别数月,他头发长了一些,眼神却比从前更凉。望着叶灵犀,他罕见地露出了微笑。“灵儿”,他轻轻唤道。
  叶灵犀神情一黯,并未应声。
  时间是最无情的灵药,曾是一眼便断肠,而今却也能平静以待。恩恩怨怨皆沉在了时光里,隔了许久叶灵犀才开口道,“师傅成亲,原谅弃徒未能到场祝贺。”
  却不想凤沉竟是笑着道,“弃徒?你如今是我凤沉的夫人。”
  叶灵犀一愣,哑然失笑,“什么意思?”
  月光落在凤沉素净白衣上,茫茫似有仙气盈盈。只见他眼底一片璀璨,“你是否曾在心里困惑,为何为师要废你武艺,逐你出师门,为何也教玉仙儿飞刀,甚至为何要娶她?”
  叶灵犀心猛然一跳,睁大了眼。
  “玉仙儿不过是你的替身,现在明白了么?”凤沉轻轻道。
  东厂督主遇刺,叶灵犀一时树敌千万,唯一能令她永远解脱的办法,便是叫外界相信她已被自己手刃。她只要出手便会留下痕迹,因此只有废去她的武艺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用大半年抹去江湖对叶灵犀的记忆,让天下人皆知晓他娶了自己的新弟子玉仙儿。玉仙儿的相貌与叶灵犀有七分相似,这样有朝一日叶灵犀便能以玉仙儿的名义回到自己身边。她依旧是他最偏心的弟子,也是他此生最宠爱的夫人。
  “回来吧,你若想再涉江湖,为师从头教你飞刀。你若累了倦了,便安安心心在我身后,我一生不令你受苦。”月光下的凤沉双眸闪烁,夜风拍打着他的衣衫猎猎,一时间如画出尘。
  叶灵犀痴痴望着他,此刻心里成千上万的情愫齐齐涌现,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原来她并未被抛弃,所有磨难都是事出有因,原来他心里真的有她,那些说过的话都是真情实意。
  她本该高兴啊,高兴自己终于守得云开,高兴终于能回到师傅身边。可为何此时此刻,她会突然这样思念岳君岩?她突然想起今晚风大,出门前她似乎忘记为他掖一掖被褥,想起他爱吃蛋羹,明早要为他热一碗。如果她便这样同师傅回去了,以后谁来照顾他呢?
  “灵儿,回来吧,为师所做一切皆是为你。”凤沉不知她心里瞬息千变,眼底沉沉温柔。
  “还回得去吗?”叶灵犀不由哑然道,“玉仙儿呢,她会同意么?”
  “自然回得去,为师今日会来找你,便意味着再无玉仙儿碍事。”见叶灵犀一愣,凤沉眼底寒光一闪,“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待为师也除去你那丑夫君,一切都可回到从前。”
  叶灵犀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时竞觉仿佛从未真正认识眼前人。她虽也杀过人,但为的却是百姓黎民,而此刻他人性命在凤沉眼中却那样轻浅。杀一个人,便如拂一抹尘!
  “我若不愿呢?”望着凤沉,叶灵犀突然道。
  凤沉一愣,显然想不到她会是此般反应,怔了许久,“你是不愿我杀他,还是不愿同我走?”他痴痴问道,一双拳却是无声收紧。
  “我都不愿。”叶灵犀眼眸愈发冰凉,夜风吹动她三千发丝,天地冰冷,万物无声。生平第一次,她这样同他说话。
  凤沉亦是怔住了,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温顺乖巧的小女孩,万料不到此刻的冷脸相待。从前纵再多偏心宠爱他仍觉不够,而今她却再不会只听他一个人的话了。她的眼眸越冷,他的拳便收得越紧,他是那样恨,恨他为她苦心经营一切,到头来她却不领情,恨他从第一眼就非她不娶,而最终她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非杀他不可!”凤沉的眼眸亦冷了下来。
  叶灵犀一惊,她知道他说得出便做得到。她更知道自己越是阻拦,就越是激怒于他,一时六神无主,良久才低声道,“夫妻一场,能不能再给我三天,让我陪他最后一程?”
  望着叶灵犀失魂落魄的模样,凤沉到底心疼,只得点了点头。望着叶灵犀落寞离去的背影,他的心亦是生生的疼。
  这大半年的光阴,受苦的不仅是她啊。她又怎知他不是日夜活在痛苦里,牵肠挂肚她的一切,却害怕自己忍不住的探视会泄露她的行踪。玉仙儿虽有七分像她,却永远取代不了她。他参得透天下武学,却独独参不透所谓情爱。情之一字叫人理智全无肝肠寸断,却又叫人再苦亦甘之如饴。
  滔天火
  “灵犀……”
  岳君岩翻了个身,嘟哝着梦话。叶灵犀望着他摘下面具后的脸,心底升起无限温柔。当她为天下所弃,他是她最后的归宿。这一路走来多少点滴啊,都藏在时光密密的竹简里。
  师傅是她快意恩仇的前世,而他是她细水长流的今生。睡梦中的岳君岩丝毫不知周遭一切,踢了踢被褥侧過身继续酣睡。
  “阿严,如果此生能够重来一回,我依旧会做你的妻子。”望着睡得深沉的岳君岩,叶灵犀眼底满是柔情。嫁给他曾是她走投无路时的孤注一掷,而今回首,却原来都是命运的安排。这茫茫天地间,他们曾在彼此面前毫无秘密,能坦荡做自己的感觉真好啊。
  不知不觉间,叶灵犀眼眶温热,头一偏,泪水打在岳君岩的手背。他似有所觉,紧闭着眼皱了皱眉。
  来不及了,叶灵犀强忍住泪水,转身取了往日烧菜用的菜油,挥洒在门窗四壁。她深吸了口气,扬手打翻燃着的烛台。火苗遇油轰然蹿起,眨眼便包围了整间屋子。浓烟滚滚,四处是木头烧裂的噼啪声。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叶灵犀立在火中,遥想着当师傅察觉一切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今日局面,她不怨怪任何人。只是对师傅却终有亏欠,她素来听话,却在最后一刻撒上一个这样大的谎。
  热浪袭来,以至于眼泪还未落下,便噗地化作雾气消散。
  后记
  一蓑烟雨任平生,天地茫茫,有人曾见一斗笠高人泛舟吹笛,身形颇似从前名满天下的凤沉。笛音泉泉,听者无不哀戚。
  三年前,当他心怀期冀而来,却见一片焦黑废墟。当时当刻,他只是面无表情一言未发,然而回过身却呕出一口鲜血。后来他一病大半年,再后来江湖也便无了他的音讯。
  她宁愿死,也不愿回到自己身边么?何为情,他怕是此生都参不透了。
  街头巷尾再无人提起凤沉,毕竟江湖总是健忘。
  此刻村民聚在一处,谈论更多的却是城西那个三年前搬来的丑八怪。也不知他前世修了怎样的福,这辈子不仅娶上个俏媳妇,还为他生下个大胖小子!听说这阵子肚子又有动静了,把那丑八怪乐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
  那场滔天大火,那藏在灶台下的地宫,那恩恩怨怨诸多秘密,都封入了时光的卷轴里。叶灵犀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身侧是笨手笨脚哄大儿子入睡的岳君岩,她静静望着他,心底皆是温情。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岳君岩亦是抬起头来。相视一笑间,多少温柔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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