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系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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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在窗玻璃上的蜗牛


  这一天,我好像得了抑郁症,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发呆。
  生活给我开了一剂方子,我却忘记了病根。
  在偌大的北京城,我像一只蜗牛,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急匆匆的人们,奔来跑去。
  而在我这里,好像人世变得越来越小,再也不想征服那么多东西,最后只缩小到一个圈子,三两个朋友,一个家和一个深爱的人。
  一辈子好像就此落幕了一样。
  但我并不悲伤,反而悬挂着幸福的微笑。转身拥抱自己,与自己和解。
  如果我是一座木讷的挂钟,善良将是我永远的钟摆,而淡然和快乐,将是永远的时针和分针。
  放一段音乐给自己。笨拙地转向有光的一边,看不到一生,至少半生也行。说实话,这段音乐很普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击中了我。我在战栗,是的,很久没有这样的战栗了。
  音乐,嘈杂无章,震动耳膜。
  “我来自哪里?”很奇怪,听到这个音乐忽然让我想起这个问题,而且,它让我不自觉地拿起了笔,想写下点什么。
  那么,就顺着自己的笔尖奔跑吧,愿意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大草原,戈壁滩,喜马拉雅或者乞力马扎罗山。
  那么多无法抵达之境,都在这音乐里抵达了,这是我的灵魂在挣脱羁绊吗?如果可以,我愿意这样,一直驰骋。
  此刻,白天,夜晚,不是我考虑的。时间忽而上升,忽而下沉,我看不见的旋转,落在白纸上,成为我灵魂的标点。
  这个时候的北京不但没有雾霾,并且出奇得干净,天空很蓝,像被熨平的《梦幻曲》。
  而人间并不平坦,世事诡异无常,比如现在,毫无征兆地,忽然就下了雨。
  用什么心态对待下雨。这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但反映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法国哲学家阿兰说,天上下雨时你正在街上走,你把伞打开就足够了,犯不着说:“真见鬼,又下雨了!”你这样说,对于雨滴,对于云和风都不起作用。你倒不如说:“多好的一场雨啊!”这句话对雨滴同样不起作用,但是对你自己有好处。你于是抖一下身子,从而使全身发热。阿兰在这里,其实说的是人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究竟是当看破红尘、愤世嫉俗的抱怨者,还是做一个淡定而积极的乐观派,这直接影响和决定你一生的幸福。
  快乐离你其实并不遥远,只是看你是否会踮起脚尖去够它。忧天的杞人也有他的幸福,那就是早晨醒来,天没事,而且一天比一天明亮。
  鲁院的同学周华诚和我说过,他的一个摄影家朋友给女儿拍照片,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一天一张,从不间断。他在拍摄的时候,从不讲究任何摄影技法,背景也是一成不变的一面墙。这自然是受到朋友们的嘲弄。20年后,他把这些照片制作成幻灯片,在一面洁白的墙上播放给朋友们看,朋友们都被震撼到了。从这些简单的照片里,看到了关于成长的秘密。这笨拙而执拗的爱,像不像一只蜗牛?
  我是一个路痴,但这并不妨碍我拥有一颗时刻准备远行的心。
  我不能选择等到什么,我只能接受遇到什么。就像,遇到下一棵树,遇到下一阵风,遇到下一个人,遇到下一盏坏掉的路灯。
  有位渔夫盖着一张破渔网睡在船舱里。夜里下雪,雪花透过渔网落在身上。渔夫早上醒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自言自语:真冷啊,那些没有渔网的人昨晚可怎么过啊!
  看吧,你的悲悯永远都在,不论你贫穷还是富有。
  所以,我尽量挑选温暖的词语和人说话,我努力不让微笑的挂钟停摆,我用善念把人间的不平熨开,整洁的世界为我铺开,我必然要挺直腰身,蜷缩,是对那份整洁的玷污。
  我劝诫自己,别再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话,你花出去的和你拿到手里的钞票,那里面有多少指纹和你有过交集;你共享过的单车,有多少人也正骑着过了马路;你在电影院坐过的椅子,有多少人也曾坐过,或者就在此刻,有人正在那里打着瞌睡。
  笨拙的蜗牛,虽然缓慢,但从未停止灵魂的蠕动。
  顾城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是啊,只要你望着我,哪怕我在尘世里一直站着,也十分美好。
  此刻的我,一动不动,发呆。也十分美好。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
  这个春天,有一个人通过一首诗告诉我,白岩寺空着两亩水。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
  你若去了,请种上藕
  我会经常来
  有时看你,有时看莲
  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
  我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
  ——刘年《离别辞》
  星期天的下午,阳光明媚而慵懒,摊散在我的书房地板上。我像一株植物,在这堆懒散的阳光里枝繁叶茂。
  我被这首诗的美好打动,在一首曲子里缓慢起身,抖了抖假日里积攒的尘土,影子多么肥沃。
  他不说雨水如琴,他说他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他不说莲叶似伞,他说他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这就是诗句的妙处所在,足够撩拨春天里所有的心。
  这是一首关于离别的诗,可是我看到更多的是它的明媚。离别的伤感被一朵莲轻轻地移走。
  莲是唯一有思想的花吧。它同时寄寓着爱和梦,一会给我披上火焰,一会给我潑上冷水。它不会因被摘取而封闭自己的幽香,人们却会因为小小的损失而关闭善良;它不会因为被风吹落而哭泣,人们却会因为不被理解而感到伤痛。大约这是因为它只经过生命,人们却想留下更多;它只管盛开,人们却强求幸福的达成。
  小美之失于大美之无碍,犹如滴水出海,一切自我折磨之情感的悲戚心怀,在更大世界及更久远的时间里,也不得不缩小到一种自嘲的罅隙中去!
  我总是迎风流泪,有时候是因为风里灌了沙,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和另一个男人穿了一模一样的风衣。你们在风里牵了手,怕风把彼此吹散。   风里有毒,让我迅速衰老,可是记忆,却没有一丝衰退的迹象。
  我的眼睛不好,每次一家人一起吃饭,母亲总会不自觉地把动物的眼睛夹给我。我吃下一只鱼的眼睛,以为这样,就能看见大海的深邃,看得见一颗石子怎样在贝壳的怀抱里磨砺成珍珠;我吃下一只羊的眼睛,以为这样,就能看见天空的辽阔,看得见一颗星星,怎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拥抱了愿望。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它让我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动身,去一趟白岩寺,只为看看那朵莲,是在打坐,还是在打着瞌睡。我想我若去了,一定会与它们对望,久久无语。怕有眼泪落下,不知佛手是否会替我拂了去。
  我爱上这朵诗中的莲,这一瞬间产生的感情,想要倒退回去摘干净,恐怕是不能了。生命中的美就是这样,遇见,说不易也容易,比如此刻,在你不经意间,靠你想象的翅膀,也能飞抵白岩寺,去会晤一朵莲花。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白岩寺的墙壁上,刻满一个女人的名字。出家前,我要好好爱上一回,然后让佛庇佑我的心上人,让她嫁给一个好男人。
  当你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更多的,会选择沉默。那面墙,是我后半生里最美好的事物。我可以对着它,说佛理,说永恒,和欲盖弥彰的思念。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莲。
  或楷书或行书或草书的满满一面墙的莲,不论冬夏,都开着。
  那是我的梦。
  我不知道这想象中的少年,最后能否功德圆满,我只知道爱是纯粹的,滴着露水,沾着月光。爱是手心里的莲,苦得妙不可言。
  我知道那个独自取暖的梦在人世的干扰与挫折中,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委屈;我知道一个梦是否能实现,当它存在于人的生命中时,它就已经给了生命不一样的意义和希望。我还知道,明明有梦却黯然放手,会造成人生多深的苦痛和忧伤;我更加知道,对于许多生命来说,它时常可以从中汲取热情和力量,可以随时从中获得安慰和放松的,可能并不真的是身边某个人或某些物品,而是自己心中那个最深情的梦。因为它在这个生命的身体里,灵魂里,和这个生命的岁月一直相守,是生命的一部分,在不可见的空间里,与我们不离不弃、相偎相依。
  日子像流水一样,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清洗着自己。我愿自己终能寻得那样一个梦。
  虫子从高处坠落,这一觉睡得好长。这是睡到了自然醒还是美梦被惊扰了呢?看着那个虫子着急忙慌地跑,我竟不忍心伤害它了,让它逃之夭夭。
  这多像眼下的人生。其实,你随时都可以上岸。这人生的大河狂风巨浪,似乎将你置于无尽的惊险之中。而其实,每时每刻每一点,你都可以上岸的。关键是,若你的欲望在水里,岸就从来算不上一种选择!
  也因此,聆听一些人滔滔不绝的苦恼,多数情况是不必发出什么建议的。因为他们的乐趣也在那形容不尽的哀叹中。岸或船,都不能渡走他们已经溺水的灵魂。
  我又翻开日记本,看那张写满我的无望与委屈的纸,轻轻将它撕掉。明天我一定会被早早叫起,实在没有精力再在已经失去的东西上寻找什么意义了。在春天,一切还来得及。山已染绿,蓓蕾初绽,燕子啁啾,似乎也懂得人的好心情。我们该哼着小曲儿,清点太阳底下发生过的好事情,祈祷接下来的岁月,想遇见的人和事儿。
  我的心也空着两亩水,谁来为我种上藕。

某一天的鲁院是蓝色的


  如果用颜色来描绘鲁院,我想那院子里的树自然会给出答案。随着季节的变化,树的颜色也会变,那么鲁院的颜色也在变,要么浅绿,要么深绿,要么鹅黄,要么枯黄,可是有那么一天,我眼中的鲁院是蓝色的。
  荷花池里开了花,还有游动的小锦鲤,我忽略那些亮眼的红色,而格外钟情荷花池水的蓝。逯春生喜欢拍它们,在他的镜头下,鲁院的荷花池永远蓝得迷人。他在凝视荷花池的一瞬,那幽静的蓝,也一定在回以他深情的凝视吧。
  蝴蝶并不多,我愿意把蝴蝶比喻成落叶,有多少蝴蝶飞过,就会有多少叶子飘落。鲁院的蝴蝶不多,因为地上的落叶很少,可是深秋就不一样了,好像就是一夜之间,懒惰了一夏天的风,抻了抻懒腰,就摇晃得树稀里哗啦地脱衣裳。
  我总是有些不甘的,我没有见过那么多蝴蝶,何以给了我这么多干枯的叶子!
  但是蝴蝶不在多,有一只是蓝色的就足以。我就看到了那样一只,蝴蝶转身的时候,是蓝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蝴蝶是藍色的,因为我的目光是蓝色的,我的目光是从进了鲁院之后,变成蓝色的。不同于海,不同于天空,那是我要抵达的某个宁静的瞬间或角落。
  有一句诗说,西风一吹,人世间便挂满悲凉。我想,有蓝色在,悲凉总是会退避三舍的。
  周华诚,一个遍寻美的使者。那一天穿了蓝色的宽松袍子,看着潇洒脱俗。上帝为了让他更好地履职,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让他有更多的触角(比如文字、比如摄影、比如书法)去发现和挖掘美。
  那天晚上看书,我看到了蓝色。
  诗人赵恺在他的诗歌《烛光》里用诗句描述了一个很温馨的小故事——
  二战时,一个小女孩看到两个美国兵举着两支步枪在风雪中跋涉,她说,枪冷,让它们进屋吧。紧接着,她又看到两个德国兵举着两支步枪过来,小女孩也说,枪冷,让它们进屋吧。屋子里是黑暗的,几个人感觉到一种深蓝的温暖、宁静和感伤。两对仇敌邂逅在深蓝的天堂。
  小女孩点燃蜡烛的那一刻,双方顿时警觉起来,举枪对峙,餐桌变成了战场。小女孩说,今天是圣诞节。她把鲜花一一插进枪口,便开始唱起歌来。小女孩唱歌,那些枪也唱起歌来。美妙的蓝色开始蔓延……
  那一天,一头骡子从鲁院的门前经过,它在想些什么?
  马国福陷入这样的沉思,在他眼里,这头骡子是一种暗喻,或许就此经过,那骡子身上就多了一丝文学的气息,拉磨的时候,它的姿态也将变得富有文艺色彩,时而低头沉思,酝酿一首古怪的诗;时而高昂头颅,正义凛然,一副随时准备慷慨陈词的模样。   公园小径上的一只蚯蚓,蜿蜒爬行,像一条细长的小蛇。我绕着它跑过,可是随后,我听到后面的一声尖叫。女同学惊魂未定,她的一只脚已经把它碾成尘泥。
  蚯蚓的死亡是垂直的,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儿的拖泥带水。
  有时候,你的罪来得很隐蔽,没有一点征兆,你便触碰了杀戮的线。
  女同学的尖叫里,因为有悔而变成蓝色。
  深秋,鲁院的蝴蝶落了,鲁院蟋蟀的奏鸣,蛙鸣以及荷香,依然会到我的梦里来。我的回忆里缺不了它们。它们闪着蓝色的光。
  洪忠佩和周伟、于永铎是热爱走路的人,速度不快,但一直向前。不管那路上铺着落叶还是薄薄的霜雪。他们走路带起来的风,是蓝色的。
  纳兰泽云,这个热爱演讲的女子,曾一度有语言障碍的缺陷,依靠一颗强大的内心,她完成了蜕变。她的发音是蓝色的。
  我带着蓝色的梦而来。多少人,也都是带着蓝色的梦而来。
  代敦点接到鲁院录取通知的时候,他的妻子刚刚做完手术,他陷入两难境地,来,不忍病中的妻,不来,对不起自己一生的梦想。那些时日,他寝食难安。妻子知道后,果断劝他不要犹豫来学习,他说他是含着眼泪一路来鲁院的,我分明看到了,那滴眼泪的颜色,是蓝色的。
  才让扎西是蓝色的,他是带着青海的一片云来的;次仁央吉是蓝色的,她是带着西藏的一缕风来的。
  袁瑛的舞蹈是蓝色的。赵娜的歌喉是蓝色的。杨仲恺的逗哏是蓝色的。黄军峰的捧哏是蓝色的。郑雄的微笑是蓝色的。张军东的耍酷是蓝色的。赵伟的诙谐是蓝色的。於中甫的可爱是蓝色的。吉建芳的沉默是蓝色的。程煜的高冷是蓝色的。陈晨的艾灸是蓝色的。魏建军的嗓门是蓝色的。梁晓阳的内敛是蓝色的。陈楫宝的低调是蓝色的。汤晖偶尔的出神是蓝色的。文欢吐出的烟圈是蓝色的。姜雪梅的鲜族拌菜是蓝色的。陈丹玲的六口茶是蓝色的……
  李云的诗句是蓝色的,“穿青衫长袍的人是从钱塘门走的/卸甲弃马的人负枷而去/伶人,船娘,师爷,僧人,商贾和小贩/还有盐工,织女,乞丐/以及帆影和木排/都背影匆匆……”在我看来,这些人,这些景,都是蓝色的,整个尘世都在一种锦缎般丝滑的蓝里,摇晃。
  一年四季,我在鲁院度过三个季节,这是何等荣幸!我可以在鲁院的小路上,见到花瓣,见到落叶,见到雪花。
  某一天的鲁院是蓝色的,我想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有更多的时日,见到更多的蓝色。
  而我一直坚信,如果你能在一件事物里看到它的蓝色部分,你就会是一个诗人。一个把世界放在喉咙里的歌者。
  我同样坚信,四个月之后,我从鲁院走出来,我的背影会是蓝色的。就像我见过的那只蝴蝶,它的曼妙的转身。

听一朵花在说些什么


  如果遇见一朵心仪的花,不妨坐下来,听听它在说些什么。听它说,风的熨帖;听它说,光的惬意;听它说,岁月;听它说,天涯。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走进任何事物,你思维的触角神奇无比。当你走进那虚幻而又真实的城堡,你是否闻得到那属于自由的,灵魂的香气?
  听它说,缓慢地生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参天大树,更多的时候,你是一棵小草,一朵小野花,可这又何妨,这并不妨碍你去倾听天籁。
  周末回了趟老家,叫勃利的小县城。当地人说,近几年经济萧条,消费形势自然也不好。中心商场,一楼最显眼的柜台空着一半。假日里街上只有零散行人,蜿蜒前行。街道尽头,几年前常吃的热面馆还开着。大中午只有店主一人,有一搭没一搭抱怨着,人少了生意不好做,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做了,去南方走走。
  店主有个五岁的小女儿,下过雨后,总爱在店前窄小林带里挖蚯蚓,攒很多带回面馆。大人没发现,就埋到花盆里。被发现就挨顿骂,再等下一场大雨。可她家里的花总是开不长。因为虽然蚯蚓可以松土,但是盆内的土壤面积小,蚯蚓繁殖速度很快,虽不嚼食花木根系,但是许多蚯蚓缠绕在一起,在盆土中造成很大的孔洞,使根系与盆土脱离,无法正常吸收水分,所以小女孩的做法看似宠爱实为毒害。小女孩显然不明白其中道理,她只认准这蚯蚓会松土,会让她的花开得更好。
  店主告诉我,小女孩先天性聋哑,只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可是我看得出来,小女孩有她自己的快乐,她经常捧着她的花,放到耳边,好像在倾听什么。这样的举动常常让父母摇头叹息,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一座巨大的寶藏,那里蕴藏着无穷尽的景致,闭上眼,她便可以周游世界,历览人间。
  她拘谨的内心,是盈着香气的。快乐的心,是一颗颗小石子,揣着它投入生活,再冷寂的湖面,也会泛起微澜。
  我感动于这小女孩的执着,她向我传递道义,我愿我的善良,与她整齐划一。
  小女孩的世界多么干净而幸福,和她比起来,大人们的烦恼无以复加,增高鞋垫也无法拯救的身高,饿得头晕眼花也甩不掉的脂肪,庸常的面貌,平凡的出身,几乎为零的才华,随时爆炸的性格,间歇性的抑郁,银行卡里的可怜数字,挥之不去的猜疑,周围人的春风得意……这世界仿佛一场灾难。
  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面馆门口进进出出,向我绽放比阳光还灿烂的笑脸时,我知道,这人间可以冷清,但不能荒凉。哪怕只剩一朵花,也可以迎风飞舞;哪怕只剩一个人,也可以蹲下来,闻一闻那朵花的香。
  雨果对待死亡的态度,对人的幸福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年迈的雨果看到周围的朋友相继去世了,他喃喃地说:现在该轮到我了,我也要去了。他写道:我的生命之线太长了,它颤动着,就要挨利刃。铁石一样心肠的收割人,拿着宽大的镰刀,沉吟着,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麦田。可以想见,当雨果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的内心和脸上也会充满幸福。既然死亡是再自然不过的必然过程,我们又何必为此而忧伤和恐惧呢?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不仅要好好地活,还要痛痛快快地死。
  我从雨果的话里得到启示,假如有一天,我即将离去,亲爱的人们无需到场,给我一束花即可。我在想,简单地用一朵花为我送行,我的死亡,是不是也有了芳香的味道?   此生和来世,我都愿意见到花,便抽动鼻子,见到蘑菇,便蹲下身躯。
  妻子是调剂生活的大师,她告诉我,即便生活是一团乱线,没完没了地缠绕、吵闹,我们也一样可以优雅地周旋,游刃有余地,让那灵魂触及到月光。
  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说:“在某一栋黄色的房子里,所有的楼梯和阳台都突出在屋外,某种东西使你想坐在阳光下,想去偷果子,想用接連几个小时去谈论一件极小的事情。”
  我的脑海中便满满都是小女孩托腮凝望花朵的样子,有欢欣,有鼓舞,也有忐忑和失望。
  花落了,不是它的生命要凋残,而是你起身离去,再不回过头来。
  再回老家的时候,我决定要送一盆极好的花给那个面馆的小女孩,并且用手语告诉她蚯蚓不适合放在花盆里的道理。还要告诉她,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到很多花的秘密。听到它的欢喜和悲伤,听到它的明媚和忧郁,听到它起床时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甚至,听到它睡着的时候,四散开来的鼾声。

一只白猫撒着黑色的谎


  一只白色的猫,弓着身子,在房脊上焦躁不安。
  那是一只发情的母猫,婴儿一般的嚎叫,让月亮变成白森森的骨头,让屋顶上的一片片瓦汗毛倒立。
  小时候对于这叫声的惊恐,如同观看午夜场的恐怖片,身上浮起一层一层的鳞片,刮掉之后还会重新密集起来。
  这让我很长时间不敢走夜路,哪怕我举着再明亮的灯笼,也不敢往那个有着猫叫的深夜里前行一步。如果没有那凄厉的叫声,这白色的猫在月色里卧在屋脊上,倒是很美妙的。只是那高高竖起的尾巴搅乱了一切,让夜有了性欲的腥味。
  有的人却可以听出不一样的味道来,瞿秋白就说过:“凶狠的吃老鼠的猫,‘叫春’时候的音调,倒也的确很浪的。”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夜里,它阴森可怖,可是白天,它温顺乖巧,它的睡眠大概是天底下最美的睡眠。全身心的放松,像一把拖布一样,蜷缩在地上。
  不小心惊动它的时候,总要问问自己,你是否打扰了一只猫的睡眠,并且,没有向它道歉的意思。
  诗人宋雨写过一首诗《雪停了》:
  大马路边上的那盏灯在哭鼻子
  冰溜子比黄昏时掉长了一截
  没有比一盏灯的哭泣更让人绝望
  前不久身边的接骨木树
  多绿啊
  现在这场雪倒是疯了
  搞得屋檐下的白猫喵呜喵呜
  使劲叫唤
  我们的老邻居老乌尔塔拉克说那只猫在撒谎
  它在告诉我们春天来了
  可是白猫就撒了一次谎
  雪就停了
  啊……
  这首诗通过雪停了这样一个场景,巧妙地表达了一只猫“叫春”的盛大与恢宏。如果整首诗是一只猫,那么结尾的“啊”就是这只猫的尾巴。我们不妨试着在尾巴上标注一下标点符号,每个都是不同的。
  问号,是我们对于这预言的恐惧;叹号,是我们对于这一切的赞美,雪,把一切鸡毛蒜皮都遮盖了;而省略号是最有意味的,犹如那只猫无边无际的欲望,在同样无边际的夜里,孤独漫游。
  有时候想想,我们又何尝不像一只猫呢!一面想着刻意隐忍,一面寻求恣意发泄,一会儿在梦想的沙发里蜷成一团,一会儿在现实的麦田里举步维艰。
  在这美妙的时代,人间低处的小生活还是别样的活色生香的。我和这世界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俗不可耐的猫,慵懒地团着一个个毛线球一样的日子,挣着不多不少的薪水,干着不轻不重的活,办公室里是不会产生任何邪念的同事,下班见的是忙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婆以及晚上睡觉白天还困的女儿。深夜一个人在单位值班,偶尔看点儿情深色重的片子,给枯燥的性一点额外的补给,也算自得其乐。这总好过去红灯区的后生仔,没有感情的性爱像苦行僧,云朵在天边,情欲又在身体的哪一个角落漂移呢?
  洗把脸睡下,第二天照样君子坦荡荡,扎根在生活的肌理里,还是芹菜猪肉深得我心!
  所以,我可以害怕听到猫的惨叫,但并不会鄙视,七情六欲,猫比人来得直接,从不刻意隐讳。整个夜晚,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情欲泛滥得让人恐怖,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也是第一次知道猫会以“惨叫”来表达自己受压抑的情欲。
  世界从来就是这样“污秽”,你只需要有一颗纯度很高的心。这其实不是很难,只是你从来都没有试着给自己的心提纯。
  一只白猫撒着黑色的谎,其实,那只是它身体的春天来了。
  我们的春天,还需要仰望一阵子才会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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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在抱龙山西坡的腰部,遇见老邻居王新强。大家都叫他强子。我从众,也叫他强子。  我和强子都是抱龙山脚嘉美小区的第一批住户,入住十多年了,住前后楼,还都是一楼,都有个小庭院,都爱好花草树木,关系自然要比别的邻居更亲密些。  每次跟强子见面,都要聊聊天,聊聊生活琐事,聊聊彼此的得意或不得意。小人物的生活,大抵如此的吧。  抱龙山西坡的腰部,有一段相对平坦的柏油路,長度不足三百米,宽度七八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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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书李四正要上床睡觉,有人在敲他的门,他嘀咕着,这么晚了,是哪个没头脑的。  李四叔啊,我是二蛋,您开开门呗。  李四马上反应过来,二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下个月村里要开选举会,二蛋是候选人之一。  李四开了门,二蛋提了几瓶稻花香进来了。李四推让着不要,二蛋说,麻烦您给下面的人打打招呼,以后我要重谢哩!  李四拉着二蛋的手,说,侄,这不好,怕人说贿选哩。  李四说,放心啊,我每家每户都派人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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