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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丧
2012年年底,我刚跌了平生最重的跟头,像坠入了百丈梦魇,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腊月初的一天傍晚,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奶奶不中用了,快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我木然地收拾好行李出了门。刚一出门天就黑了,高速公路黑得如同海洋深处,稀稀拉拉的汽车就像会发光的深海鱼,在空旷的田野间撕出微不足道的光带。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在了老家小院外的菜地旁。推门下车,冬夜的寒气锋利地钻进鼻孔,顿时就顶出了两颗眼泪,腿肚子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望着这座籍籍无名的荒村,我心中顿感悲凉—一位老人正在死去,可除了家里的几个人,没有谁知道,也没有谁在意。
感伤片刻后,我终于叩响了房门。门开了,一眼望去,从房门到窗台,十来个亲戚邻居或站或坐,奶奶头朝东脚朝西躺在被窝里,形容枯槁。
有人掇了张凳子摆在床前给我坐。于是,我成了跟奶奶最近的人。奶奶还活着,但她身上已飘出了浓烈的死者气味。
她的手指和手臂都干瘦得瘆人,皮肤与骨头之间的肉仿佛凭空蒸发了,皱巴巴的皮肤直接覆盖在骨头上,像搭在晾衣绳上没有抹平的床单。我壮着胆子,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并无反应,倒是腿脚偶尔猛地蹬弹一下,好像要踢开什么似的。
倚著门框的大叔见状,凭经验判断说快了。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奶奶的气息渐渐微弱得像波纹,像停摆的秒针。我轻轻地将手伸向奶奶鼻孔跟前探了探,平静地宣布:“奶奶走了。”
这时倚着门框的大叔站直了,吩咐众人说:“快快快,换衣裳,抬出去!”房间里霎时忙乱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给奶奶换上了“五领三腰”或者“七领五腰”,又给她穿上了一双厚鞋底的红帮布鞋,接着就要将她抬出房间。奶奶被抬到了客堂中,放在一张临时拼搭的窄床上,靠着东墙,头朝大门,脸被一沓黄裱纸遮了起来。
遗体摆放好了,父亲命我开车载他去镇上的先生家,请先生算火化落葬的日子。等我们回到村里时,奶奶的遗体旁已摆好了一桌麻将,几个帮忙的执事正“吃、碰、杠、胡”着为亡人守夜。
火化的时间是一周后,父亲建议我先回苏州上班,火化前一天再回来。我望了望黄表纸蒙了面的奶奶,木然地点了点头。
葬礼
火化前日,天阴欲雨。我胡乱打着招呼,迅速穿过聚了许多亲眷邻居和丧葬执事的庭院,一头钻进掩着半边门的客堂。
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这里除了死去的奶奶,一个人也没有。奶奶仍头朝南脚朝北躺在客堂东侧,但已不在临时拼搭的床上,而是被移进了一口透明的冰棺。冰棺当头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点着一盏烧豆油的长明灯,搁着一碗夹生饭,还供着一个眉开眼笑的猪头。供桌底下趴着一只被捆了脚的鸡。我的心情难以名状。
专属于葬礼的唢呐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将我引向了门外。终于有长辈给我派了个活儿,站在奶奶遗体旁边,有人来吊唁,便给对方磕头还礼。
黄昏时分,领头的执事开始给亲眷们发孝服孝帽。刚发完,院外鞭炮声大作,院内的响器班子也吹拉弹唱起来。带着唱腔的嚎啕通过强劲的音响占领了半个村庄。
晚饭前还有场哭吊仪式。大家穿戴好孝服孝帽,依亲疏远近齐齐跪在奶奶遗体跟前,执事化纸,我们哭。男丁们好像都没哭,女眷中有几个抹了眼泪,这仪式就算完了。
次日便是奶奶落葬的日子了。
到达火葬场后,众人绕着奶奶的遗体转了一圈,鞠了躬,工作人员便把奶奶推进了焚化间。我们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屋外下着雨,大家三句两句地交谈着。没过多久,大伯径直提了只红布袋出来,低低地扬了扬,示意我们奶奶就在里面,一个钟头前还需要几个人抬的奶奶,此刻就只剩了这么一点了。
依习俗不可走回头路,车队遂穿过两个村庄的泥泞小道,从西头回到了我们的村庄,回到了奶奶寄托了绝大部分人生的地方。
接着,就要去落葬了。棺材抬在最头里,送葬的亲友们踏着泥泞的田间小路,一路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均身穿棕白相间的孝服,一手执着当头裹了黄裱纸的“号祝棒”,一手撑着伞。众人缄默无声地蜿蜒在村前屋后,只听见雨珠闷声敲打着伞面。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肃然生悲。
回到客堂,奶奶的灵位已布置好了。墙上竖着贴了“××老孺人之灵位”的字条,桌上摆好了碗筷。依照家乡的习俗,亡人的灵位要在家里供3年,3年后送上天,方可撤去。在这3年期间,每天须像侍奉生人那样供应3餐。
活着
葬礼结束了,吃了午饭,我便匆匆赶回了自己讨生活的城市,继续应付自己的苦恼人生。
一个月后就是春节。回到村中小院,看见奶奶的灵位旁边添了幅放大的彩色遗像。遗像上的奶奶还是那样的亲和慈祥。
半年后,10月1日,我趁着国庆假期回去探望病中的继爷爷。奶奶的灵位已经不见了,只剩了遗像。我问继爷爷怎么回事,不是3年才送上天吗?他说,现在跟从前不同了,现在断了“七”就送上天。“供上3年,谁有空天天伺候呢?”我心里很是伤感,但想想他说的也对,如今生活节奏这么快,对活着的人、对自己,都没什么耐心,何况对死者呢。
大约一年后,大伯来自西域的继子准备在祖屋结婚、定居,大伯从兄弟处匀了些钱,将房子装修得焕然一新,仿佛之前并未有人住过。奶奶的遗像也给摘了,不知被放到了哪儿。从此,他们那一辈人的形象就从我们的物质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有一天,我同妻子默默并肩走着,忽然想起奶奶,便对她说:“你看,像我奶奶这样的人,来到世上,辛苦了一辈子,活到八十多岁,走了,却跟没来过一样。她就像上下两代人之间的一条传送带。再过个几十年,连我们也走了,谁还会知道世上有过她?活着的终点是被遗忘,那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不也一样吗?”妻子温柔地看向我,笑着反问,“好好地过完这一生,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