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木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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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空文隐约觉得,宋青吟突然把自己留下,一定和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有关。他隐隐意识到,这种唐突和急促的开始,注定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对于李空文十多年的沉默单恋来说,这样的开始也已足够。
  就在这个夜晚,宋青吟像母亲安慰婴儿那样,轻抚着李空文的后颈,在黑暗中不肯间断地念诵着他的名字,仿佛想要唤醒他遥远、深睡的灵魂。他俩交缠的身体在黑暗中燃烧成一束蓝白色的火焰,不停向上飞窜,试图刺破夜的尽头。晶莹的雪花闪烁着银色的幽光,从那尽头倾泻而下,穿梭流动在他们翻滚、喘息、热气腾腾的四周。待火焰燃尽,化作灰白的粉末,一层一层铺叠下来,掩埋了一切声响和目光,终于完成了李空文惊慌失措的初夜。
  精疲力竭的李空文躺在宋青吟柔软的臂弯里,目光越过她曲线起伏的身体看向窗外:白色灯光里缓缓下坠的雪花,仿佛被镶嵌了银蓝色的亮边,每一朵都载满了李空文偷偷的甜蜜和沮丧。
  “屋里点了什么香?”李空文狠吸了几口气,鼻翼立刻陷下去,身子却牢牢锁在宋青吟手臂里。
  “檀香,朋友送的。”宋青吟似乎快要睡着了。
  “味道太重了,不好闻,不如藏香。”
  “藏香?香我不太懂,朋友说能净化空间,我就点了几次。藏香什么味儿?你点过藏香?”
  “我奶奶点过,比这个味儿好闻。”
  “你奶奶信佛?”
  “也不算,她信老天爷。”李空文说完,两人一起整齐了目光望着窗外穿梭的雪流出神。李空文的时光又倒退到高考那年,那是奶奶第一次为他烧尼木藏香。
  李空文的奶奶常烧香,只是平时舍不得用好香。奶奶一生都相信,世上没什么事是烧一柱好香解决不了的。奶奶有个早年为讨生活而落户西藏的远房姐姐,曾用细长的木盒子装了满满一盒香从拉萨寄过来,这香便是尼木藏香。奶奶说,这香是藏药做的,上能敬佛下能治病。
  高考前几天,李空文突然发烧,去医院打了针输了液也没起色。奶奶就把李空文领进自己屋里,脱了鞋,站上床,踮起脚,伸长脖子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小碎花长布包。揭开布包,一个印着藏文的长方形褐色木盒便出现在李空文眼前,奶奶又用拇指仔细拨開盒上的小铜扣,揭开盖子,取出三根尼木藏香,用手轻托了放在供桌上。等李空文闻到药香,奶奶早已点了香,躬身插进香炉里,香炉是铜质的,表面覆盖着斑驳的绿色图案。香炉后面的墙上贴着各种让李空文眼花缭乱的神像:下面一排中间是梳着背头、表情严肃的祖师爷,左边是大肚子开口笑的弥勒佛,右边是手拿柳枝的白衣观音;上面一排中间是色彩浓重的莲花生大士,左边是缺了一角的释迦摩尼佛像,右边是穿着战衣手拿铁戟的怒目门神。
  面对名目繁多的各路天神,奶奶并不犯愁,不慌不忙地把他们统称为老天爷。奶奶把李空文拽到供桌前,让他赶紧给老天爷磕三个头,他的病就能好了。
  “我不跪,这是迷信,我不跪。”李空文声音虽小,字却咬得极清。
  奶奶一听慌了神,双膝一沉跪在蒲团上:“老天爷莫怪,小孩子不懂事,老天爷莫怪。”说毕,奶奶转过头拉住李空文的手,眼神里满是哀求,“小文啊,听奶奶的话,明天就高考了,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赶紧磕了头你的病就好了,奶奶已经给你点好香了,你磕三个就行,就这一回,以后奶奶保证不让你磕了。”
  “不,我不磕。”李空文挣脱奶奶的手,退了两步,别过头紧闭着嘴唇,青涩的胡茬倔强地挺立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奶奶了解李空文的执拗秉性,干着急也没办法。从上小学开始,看见家人磕头烧香就大喊封建迷信的李空文,还真的从没在供桌前弯过膝盖。
  “算了,算了,还是我给老天爷说吧。”奶奶的目光从李空文脸上慢慢挪开,重新落在面前的尼木藏香上,“老天爷,请你保佑我大孙子发烧赶快好,保佑他明天精精神神进考场,保佑他考个好成绩,保佑他考上重点大学……”说完,奶奶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后来呢?你发烧好了吗?”窗外的雪仍下得紧,宋青吟的哈欠也越来越凶猛。
  “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还真退烧了。我平时的成绩也是在二本线上下徘徊,最后竟然真考上了重点大学。”
  “尼木藏香真有这么神?”宋青吟的哈欠忽然止住了。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李空文说,瞳孔里渐渐燃起蓝色的火焰,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你还是小孩儿呢,你还没长大呢。”宋青吟的笑细细凉凉的,从鼻孔里滑出来。
  “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明知道咱俩一样大!”李空文突然立起上身,蜷起双腿,蓝色的火星几乎要从瞳孔里迸裂出来。
  “其实……其实我快结婚了,晚上接的那通电话就是他打来的。他……出差了,要在国外呆两个月。”宋青吟别过脸,看着天花板。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他是谁呀?”李空文眼里的光芒终于暗淡下去,像退潮时沮丧的海平面。
  “他们?谁呀?他们还说什么了?”
  李空文没有回答,只把身子慢慢地背过去。他在等她说。
  “是一个公司的,认识快一年了。”
  “那……你喜欢他?”
  “当然,不然怎么要结婚?”宋青吟的瞳孔突然变得大而深,像一只突然跳进黑暗中寻找猎物的猫,高度紧张却毫无所获。
  接着是一段各揣心事的沉默。
  “你还记得那首歌吗?”李空文先开了腔。
  “哪首?什么歌?”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音乐课上边弹边唱的那首歌。”李空文的瞳孔也变得大且深,他似乎又见到了那张青涩脸庞,那是小学五年级的宋青吟。
  那时,校园的夏天还没有完全褪去,一种和谐的音律正在空气中悄悄弥散。知了们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每棵树上最隐秘的位置,经过小心翼翼的调试磨合终于奏出满意的合唱。那音乐一浪推着一浪荡漾在树叶摇摆的校园里,小学五年级刚开学的李空文正在享受他欢乐的课间时光,那是和同学们一起站在教学楼上往下扔纸飞机的热闹景象。   那天和纸飞机一起降落的,还有一顶黑亮的蘑菇头,她穿着圆领的白色纯棉衬衣,外面套着暗红色细格子背带裙,脚上是一双尖头丁字红色漆皮皮鞋,她就是新来的插班生宋青吟。听说她是从省城来的,听说她那做军官的父亲为了一个年轻的剧团青衣演员而抛弃了他们母女,还听说和他们母女一起从省城回到小镇的,还有一架赤裸着纹理的木质钢琴。于是,下午的音乐课上,年轻的女老师邀请这位新来的同学给大家唱一首歌。
  “那我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吧。”蘑菇头轻轻地站起来。
  “好。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这首歌的谱子,不能给你弹琴伴奏。”老师的目光明媚得像是浸泡在春风里的狗尾草。
  “老师,我会弹琴,我可以边弹边唱。”
  宋青吟在同学们整齐目光的推送下轻盈地走到琴边,熟练地挪了挪凳子,把脚舒服地放在脚踏板上,目光平静而羞怯,终于渐入佳境:“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李空文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只有他眼中蓝色的火苗在静静燃烧。从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一直默默追随着宋青吟,那是他苍白童年里唯一的暖色,他对宋青吟的爱因为稚嫩、沉默、隐忍而变得浓烈、持久、甜蜜。
  “我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李空文的目光美好而忧伤。
  “我知道你喜欢我,只是没想到那么早。”宋青吟侧过身紧紧搂住李空文,“那你高考怎么不来北京呢?”
  李空文当然想去北京。他当年高考的分数可以在家乡省城读重点大学,却没把握能去北京读普通大学。高考终于把宋青吟从李空文的目光里带走,她顺利地去北京读大学、读研究生,就像所有志气高远的小镇青年那样。不甘心的李空文在省城默默地度过了四年时光,毕业后破釜沉舟复习了整整两年,才考上北京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虽被调剂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最终也还是默默欢喜地去了。
  李空文刚来北京的时候,已经研三的宋青吟正忙着修改硕士论文和寻找实习单位。他俩曾在宋青吟学校附近的西餐厅匆匆见过一面,那次见面,李空文在宋青吟疲惫、骄傲且遥远的眼神里早早咽下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就餐结束时,他尴尬地发现宋青吟早已偷偷结了账。于是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客套地相约以后再聚,终于潦草地道别。再后来,宋青吟硕士毕业,如愿留在她实习的那家大型国企,一次性解決了正式编制和北京户口。
  李空文眼中的宋青吟,轻松拨开了一切艰难险阻,毫不费力地改变了一辈子在小圆圈里勾头打转的祖辈命运,她在北京的每一步,都轻松跨越了一个毫无背景与靠山的小镇青年拼尽全力也难以填满的沟壑,终于在遥远的首都趟出一条灿烂的金光大道。然而,这样的宋青吟却离李空文越来越远,像眼前闪烁的蒲公英,近在咫尺却捕捉不到,用力过猛只会让它消失不见。
  “今晚你……那会儿……是真喝醉了吗?”李空文终于问出来。
  今天是李空文二十五岁生日,北京几个相熟的老乡聚在一起庆祝。刚顺利转正拿到编制和北京户口的宋青吟,也许是因为高兴而喝得放纵了,她紧靠在李空文身旁,声音甜美地给他唱生日歌。那一刻,李空文真的相信,宋青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聚会结束后,北京的天空开始洒起雪来,李空文小心翼翼地把亢奋不已的宋青吟送回住处,在告别转身的时候突然被她一把拽住……
  窗外的雪流还未止息,李空文终于没有等到宋青吟的答案,他就要睡着了。
  二
  那夜过后,李空文就像头第一次逃出铁笼的小兽,羞涩、好奇、兴奋且不肯回头。他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等待、寻找、探索着宋青吟柔软温润的身体,疯狂地把自己扔进性爱的火焰里燃烧成虚无,又从虚无的底端缓缓上升重新聚合成一个新的李空文。“他要回来了。”宋青吟终于说出这句话。
  “嗯。”李空文咬了咬嘴唇,紧攥的拳头里四个指甲深深扣进肉里,“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要是……以后有事儿就给我发信息或者留言。”宋青吟始终不肯看李空文的眼睛。
  离开宋青吟之后的李空文,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时光,有时候他想偷偷藏在宋青吟楼下,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有时候他想突然冲进黑夜里,杀掉那个男人;还有的时候他想找到宋青吟,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她嫁给他;更多的时候李空文选择把宋青吟装进相册里,让她在他视线不及的地方渐渐模糊、泛黄、越来越远。
  再后来,李空文读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的硕士,凭着小镇青年的热情努力和灵活头脑,终于成为导师身边的得力助手。于是他再接再厉,继续跟着导师读了博士,一心盼着导师能在他顺利毕业后实现许诺,给他在学校安排一个讲师的正式职位。这期间,失落寂寞的李空文断断续续地交往过两个女友,都是他同校的同学,他们一个渴望现世的快乐,无止境地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性;另一个只想要物质的保障和安全,在没得到实质承诺与证书之前不肯轻易地献出初夜。李空文觉得他们其实都在和他做交易,一个是用自己年轻的充满欲望的身体,另一个是用自己保存完好的待售处女膜,这最终都让他心生厌恶,只能模糊地开始又潦草地结束。
  封存了宋青吟的李空文总是被孤独惊醒,这使他不得不从黑夜中轻声坐起,每到此时,他便觉得相片里的宋青吟像一个无声的背景,一刻不肯放松地注视着他,而他却不敢转身回头和她四目相对。
  虽然李空文早就厌倦了给导师做免费劳力的学术生涯,但至少在前年论文初审大会以前,他一直都觉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省力且体面的留京之路。然而就在那次大会上,李空文的博士论文被院长点名批评,最终被在场的几个导师一致认定为不合格,于是李空文只能延期毕业。一听延期,李空文立刻慌了手脚,自作主张更改了论文选题重新来过,结果又因为资料收集不充分被评审组再次“毙掉”。就这样,李空文来到了博士生涯的第六个年头,如今,不仅留校指标白白落入别人手里,连博士学位证都可能拿不到了,李空文终于感到一种窒息的压力,常常躲在宿舍里唉声叹气。
  其实,延期毕业也不全是李空文的错。李空文的导师这几年为了升院长而忙得焦头烂额,整天忙着在核心期刊上发论文、出书、申请课题经费、评职称、开研讨会,根本没空细心指导他的论文。说来也巧,刚在激烈竞争中胜出的新院长,偏偏是李空文导师多年来的“死对头”,虽然算不上故意刁难,但对李空文绝对是“严格要求”、“一切按规定办”。如今,导师也不好再替他多说话,眼看着留校无望,又没有一点工作经验,如今已经三十二岁的李空文,唯一的希望就是顺利毕业拿到博士学位。   身为老李家的长子长孙,李空文在父母的教育下从小就有光宗耀祖的隐秘理想,而这样的理想,是一生都在小镇的尘土里勾头慢行的父母们最大的愿望。李空文继承了祖辈在往昔艰难岁月中生存下来所积累的智慧:谦和、精明、不动声色、深谙各种生存技巧。如今,他常常在深夜里唉声叹气,当他辗转反侧思考未来的时候便会隐隐收到黑暗中祖先的深沉召唤,这召唤让他彻夜难眠,于是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寻找一条新的道路,重新通向轰轰烈烈的未来。
  已在北京多年的李空文,常在睡梦中回到自己的家乡,那个即使经过多年的挣扎发展依然是一个寂寂无名、人流缓慢的普通县城,总是在粘稠、缓慢、灰色的河流里奋力滑行,却仍然稳稳地停留在原地。李空文也是在自己离家多年之后才明白,他一直拼尽全力想逃离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家。正当李空文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时,他的父亲似乎对儿子的一切了然于胸。
  三
  父亲在电话里对李空文宽语安慰:“事已至此,就当比别人多学两年吧,只要最后能拿到学位就行。你萧伯伯的弟弟在省城大学做副校长,他女儿小满你记得吧?那丫头当年虽然没过二本线,如今已经在省城大学图书馆上班了,就是她叔叔安排的。”
  “萧小满?她在省城上班?你见她了?”李空文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疯疯癫癫地追着他“打架”的假小子形象。
  “你萧伯伯三十三岁上才有了这么一个独生闺女,娇惯得不行。小满大学没毕业就给她在省城买了房子,还在市中心。”父亲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并不理会儿子的好奇。
  “不知道小满现在长什么样儿?”李空文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我也好几年没见了,听说没少相亲,就是这姑娘太挑,一直没定下来。你萧伯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对你印象不错,你读博士后还打听过你的情况。”父亲居然越说越得意,“小满今年也有二十八了,终身大事一直没解决,你萧伯伯也着急,昨天还来家里找我聊天,我看他有意撮合你俩,只是不好明说。”
  博士这个物种,在北京就像超市里的娃娃菜,刚上架的时候看着新鲜还能卖出几颗,买回去之后发现味道其实和大白菜一样还比大白菜贵,渐渐地也就没人买了,时间长了仍卖不出去也只能降价大处理,最后处理不掉的就只好当垃圾默默烂掉。但是在李空文家乡,这样的娃娃菜还是可以被精心包装好,放在明亮的橱窗里供人观仰的。所以,萧伯伯对于在北京读博士的李空文一直青眼相看。
  “图书馆工作清闲,小满想读个在职研究生,就是英语太差,她刚报了个北京考研英语强化班,七月开学,总共一个月。萧伯伯想让你到时候在北京照顾下小满,其实也是想给你俩创造机会相处。”父亲越说越流畅,李空文几乎能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
  “那倒是没问题,如果需要我给她安排住宿都行。就是我俩好多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儿。”李空文偷偷高兴,也偷偷担心。
  “这好办,你萧叔叔把小满的手机号和QQ号留给我了,让你俩联系。现在年轻人不是都视频聊天吗?你们先在视频里聊聊,觉得合适就继续发展,不合适就做普通朋友,到时候该怎么照应还怎么照应,把握好分寸就行。”父亲想得果然周全。
  李空文就知道,父亲一定会在他山穷水尽时帮他找到新的水源,而这水源最后一定能通向新的绿地。于是,他和父亲一样,在心里同时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未来。李空文的父亲,这个总是骑着黑色旧自行车,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来回奔波的沉默男子,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自己在北京读博士的儿子。李空文小时候常被父亲叫到屋顶,两人一起看海浪一样汹涌的火红晚霞,听父亲描述对于自己未来一望无际的美好盼望,这样的盼望是父亲保存希望的唯一慰藉。每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看到儿子明亮的目光,他便隐约看见前方的某个尽头似乎总有光亮向他招手。这样的时候,李空文的父亲便忍不住拉起儿子柔软的小手,好像如此便能对抗虚无,好像他所有的孤独和绝望从此便不再绵延不绝而无所归依。
  李空文的父亲对儿子的广阔未来深信不疑,就像他年少时曾坚信,自己一定能在月光下写出一首真正闪光的诗。
  父亲的信心显然激励了李空文,他立刻主动加了小满的QQ,两人马上就聊得热火朝天,从童年打架的趣事到离开故乡之后各自的心路历程,不知不觉整整一个小时便过去了。
  “要不视频吧,让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变丑了。”李空文水到渠成地提出了视频。
  “好呀,你也看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小满也积极回应。
  视频一打开,李空文便立刻沉默了,眼前的小满和很多年前的那个疯丫头早就不是同一个人。如今的小满有着圆润的下巴和翘翘的睫毛,肌肤紧致细滑、微胖的身体不仅不臃肿反倒显得格外娇嗔可爱。她的长发温柔地搭在肩膀上,耳朵上润泽饱满的黑珍珠耳坠隐约可见,白嫩的手臂从米色的一字領蚕丝衬衫里滑出来,露出水墨绿的翡翠手镯。看李空文惊讶的表情,小满一直埋头偷笑,两个浅浅的酒窝便调皮地露出来。看着视频里的小满,李空文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才是我要找的姑娘,她美丽、温润、大气,浑身散发着深海珍珠一般的润泽光芒。这样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温室花朵,也只有温室里才能培育出真正的花朵。因为不曾被烈日下的竞争和压迫侵袭过,所以幸运地保存了青春和天真,如此才能自然流淌出超凡脱俗的气质。这样的姑娘自然不必考硕士、博士,甚至不必考大学,她只要默不作声地看着你微笑,你便能创造出轰轰烈烈的未来。
  “小文哥哥,你将来准备留北京么?”小满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的称呼。
  “也不一定,离家近些其实也不错。”李空文心想,我还留什么北京呢,只要将来能和你在一起就知足了。
  “小文哥哥,你给我传授传授学英语的秘诀呗,英语总是不过线,郁闷死了。”小满撅着红润的嘴唇,眼里满是无助。
  李空文心想,你还用考吗?考来干嘛呢?嘴里却说:“别担心,等你来北京我给你好好辅导辅导。”
  自从在视频上和小满见过之后,李空文便认定了小满就是将来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几乎每天都主动问候聊天,小满也热情回应,天天向李空文汇报自己的小宝贝——一只名叫Lucky的白色比熊犬的趣事:Lucky会自己找厕所了、Lucky偷吃了小满的零食还把袋子藏在厕所、Lucky的鼻头上粘了口香糖急的在屋里跳圆圈舞、Lucky见不到小满就像小孩子一样哼哼唧唧发脾气。只有这样纯真、善良、有爱的姑娘将来才会心疼、照顾自己的丈夫,也许还有儿子,李空文这样想着便开始憨憨地笑。眼看就要到七月了,李空文整日沉浸在对小满的甜蜜盼望中,博士延期毕业的苦闷在他看来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小满正是驱散黑暗的拂尘。   小满终于来北京了,坐飞机来的,还抱着她的比熊犬。她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粉红色短款丝质蝙蝠衫、下身是一条白色哈伦裤,脚上一双镶着亮片的黑色复古罗马鞋,耳朵上一对大颗粒的白色珍珠耳钉,手里抱着Lucky、肘上挎着一个银白色蔻驰贝壳包,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大皮箱从接机口里忽闪忽闪地蹦出来,活像一只欢快的粉色大蝴蝶。
  李空文一把接过小满的箱子和手袋,笑着说:“看来Lucky同学也要学英语呀?”
  “我實在舍不得把它送给别人寄养,一想到和它分开整整一个月就难受,干脆把它也托运过来了。”小满嘟着桃红色的嘴唇,皮肤上细细浅浅的透明绒毛在阳光里流动。
  “那这些天还要给Lucky做吃的?”
  “这个不用,你忘了它只吃狗粮,超市都有卖。”小满说着低头在Lucky头上吻了一下,直起头来问:“小文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找机场大巴啊,很方便的,大巴直接到地铁,才两站路就到学校了。”
  “小文哥哥,我们打的吧。我累了,又带着Lucky,实在不想坐大巴倒地铁了。”小满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空文。
  “那也行。我主要是想着坐大巴方便又好找,打的可能要稍微等一下,那我们打的吧。”
  李空文立刻意识到,小满的确是没有经历过艰辛和窘迫的,从机场打车到住处如果再遇上堵车,你知道那要多少钱?
  果然遇上了堵车,平常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竟花了三四个小时。等出租车在学校门口一停,李空文抬头一看计价器,二百多!他在北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坐这么贵的出租车。看见小满在后座上忙着掏钱,李空文立刻把她挡了回去抢先付账。
  李空文把小满安置在他学校的一栋家属楼里,那原是他同门师弟租的一个小开间,正好赶上师弟暑假回家,李空文就把房子借了过来。李空文早就给小满准备好了粉红色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卫生间里也是新的牙刷、牙膏和洗面奶,当然还有一条浅蓝色的新毛巾。小满果然很满意,一进门先给Lucky喂了水和狗粮,又给它洗了澡才和李空文一起出来吃饭。本来折腾了一天,李空文又累又饿,想和小满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随便吃点儿,结果到了面馆门口小满竟然皱着眉头不肯进去。李空文以为小满不喜欢吃面,没想到小满为难地说了声“里面好像不太卫生。”
  李空文心里的火腾就窜了上来:老子像孙子一样忙前忙后伺候你一整天,一直饿到现在,带你到馆子吃饭你还嫌脏?我一个北京重点大学的博士都舍不得经常下这种馆子,你还嫌档次低?你以为你是谁?书读的不怎么样,要求倒是不低。你自己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这样想着,李空文便对小满生出淡淡的鄙夷。他觉得除去娇嫩的外表和天真的目光,宋青吟似乎都更胜一筹,至少她懂得如何在大城市里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而且不比别人过得差。李空文也自然没有忘记,小满还有一个在省城大学做副校长的叔叔,这让李空文的目光又变得宽容起来。
  “主要是好的餐厅离这里太远了,你也累一天了,不想让你走太远。实在不行咱俩就在附近吃肯德基算了,那儿干净。”李空文压着火说。
  小满迟疑了一下,说:“咱们也别去肯德基了,那是垃圾食品。要不……去超市买些水果和酸奶吧。”
  李空文陪着小满在超市挑了水果和酸奶,又不顾小满的劝阻挑了一桶泡面和两根火腿肠,满脸堆笑解释:“也不常吃,主要是太饿了,水果实在吃不饱。”
  两人从超市出来,李空文拎着东西送小满回住处,本想早点告辞回宿舍吃泡面,谁知小满已经拉了Lucky出来要一起活动活动。大晚上的,李空文只好陪着,等小满遛完狗欢天喜地回住处,李空文已没有力气煮泡面了,连脚都懒得洗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小满来京前,李空文制定了一个浪漫的计划。他准备每天清晨在小满楼下等她,两人一起走到食堂,吃完早餐再一起走路到地铁口,小满只用坐三站就可以出地铁了。等到小满傍晚下课,李空文再提前去地铁口接她,两人一起在夕阳中散步回学校。这样的安排是如此的顺理成章,以至于李空文坚信不出一个月两人肯定会变得“更加亲密”。可偏偏小满天天早上都不能按时起床,匆匆起了床也没时间吃早餐,胡乱抓一个面包往包里一塞就出了门。最让李空文窝火的是,就三站地铁的路程小满还一定要打车,说是一进地铁站看见人挤人就特别想哭。不仅如此,不管回去多晚多累,小满都一定要拉着Lucky出去溜达几圈,李空文也只好拖着两条腿在后面跟着。小满果然是精力旺盛,马上又是周末了,她打算两人一起去爬长城。
  四
  李空文万万没想到,宋青吟会在周五晚上突然给他来电话。
  这些年,两人一直巧妙地回避着对方,老乡聚会、同学结婚、过年探亲的各种场合都没碰到过。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近况。无论是回乡时无意听来的消息,还是北京聚会中老乡们的聊天,李空文只是约略地知道宋青吟结了婚、生了个女儿、住上了复式房子、开上了奥迪、在公司做了部门领导而且一直不肯把老公领回家乡。事实上自从宋青吟结婚之后,她就低调得好像消失了一样,仿佛故意躲避大家的目光。
  “明天有空吗?我有事儿要你帮忙。”宋青吟开门见山。
  “明天?好……有空,什么事儿?”李空文有些懵。
  “明天早上我开车去接你,七点左右到,见面再细说吧。”
  “七点?哦。”
  “那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明天见。”
  宋青吟没有一句寒暄多余的客套话,这反而让李空文心生温暖。
  虽然李空文已暗暗认定小满是自己未来的老婆,但宋青吟却早已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是他心脏深处连着血肉和神经的那根主动脉。于是李空文只好对小满谎称明天要去医院看一个得急病的哥们儿,不能陪她去长城了。小满倒不生气,说刚好有个一起学英语的女生约她明天中午吃饭,可能下午还要一起逛逛商场,就是怕自己回来太晚把Lucky饿坏了。李空文立刻保证说,你放心,从医院回来我就替你喂Lucky。李空文知道,只要不上课,小满上午十点之前是绝对不可能穿戴整齐出门的。   第二天一早,李空文还在宿舍穿衣服,宋青吟的电话就打来了,“还没起床吧,我在你楼下呢,等你下来。”
  李空文挂掉电话一看,不过刚六点五十。他赶忙穿好衣服,拿上钱包,又把桌上的两串钥匙放进上衣口袋,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了宿舍门。宋青吟果然在宿舍楼下仰面笑看他,顺便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如今的宋青吟已剪了利落的短发,露出两个轮廓清晰完整的耳朵,耳珠上挂着一对铂金流苏长耳环。她的脸颊明显有些凹陷,皮肤干躁而苍白、青黑的眼袋饱饱地鼓出来,身上披着一条浅灰色亚麻及膝长裙,腿上穿着白色棉质瑜伽裤,脚上是一双斑马纹麻底布鞋。宋青吟身后的白色奥迪和左手的爱马仕鸢尾紫鳄鱼皮手包,在晨光中闪烁着刺目的光芒,把她遥远而平静的目光映衬得更加深不可测,像是阳光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幽暗海底。
  “你这打扮是刚从印度回来?”李空文笑问。
  “夏天空调冷,我怕受寒,先上车吧。”宋青吟说着替李空文开了车门。
  “我这儿有袋面包,你先垫垫。”宋青吟从后座上拿过一个塑料袋递给李空文,自己却从皮包里翻出一个窄长的纸盒,抽出一根烟,点着了送到嘴里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是凉凉的薄荷味儿。宋青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朝车后座上看了两遍,用夹着烟的手猛拍了下额头,“操!还真忘了!还得回去拿!”
  “什么忘了?拿什么?这是去哪儿?”李空文手里捏着一片面包,不知所措。
  “去拿香,去我家拿香。”宋青吟掐灭了烟,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发动了车子。
  “拿香?什么香?拿香做什么?”
  “我离婚了。”宋青吟甩出一句,眼淚也悄悄淌了出来。
  “啊?什么时候?”
  “上个月刚签的。”
  “为什么离啊?”
  “他有外遇了,我怀第二胎的时候发现的,就打掉孩子离了。”宋青吟抹掉眼泪,定了定神。她自然不愿常揭伤疤,但现在是揭给李空文看,不仅要揭,还要把血和骨头一起露出来给他看,“女儿暂时归他,他名下一栋九十平米的房子还有这辆奥迪归我。”宋青吟冷笑了一声,恨恨地说,“我早该想到,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不过你看着吧,他俩也绝对长不了,他今年都五十四了,那小贱货才二十五。他都离两次了,他绝对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青吟张开的嘴唇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接着又一拨眼泪涌了出来。
  “你也别太伤心了,这种人离了也好。”
  “离婚我不后悔,就是孩子……孩子手脚指甲都长好了……我当时也是气疯了……你看着吧,我早晚把女儿还有房子都要回来!”宋青吟的肩膀开始上下抽动,好像马上要背过气去。
  “算了,过去就别想了。”
  “你先陪我去家里拿香,然后再去小音寺。”
  “去小音寺干嘛?”
  “做场法事。我最近老做恶梦,身体也大不如前,找人帮忙看了说是婴灵跟着我,得给孩子做超度。要不是那个混蛋和小贱货我也不会……要报应也是他俩遭报应……”宋青吟紧咬着下唇,不再说话。
  李空文这才知道,宋青吟是让他陪着去庙里给堕胎的孩子做超度,他打了个冷战也没多说什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宋青吟的车在一个小区楼下停了下来。
  “一起上去认认门儿吧,拿了东西就走。”宋青吟推开车门,忽然回过头来邀请李空文。
  “好,那一起上去。”李空文也下了车。
  李空文随宋青吟进了屋才发现,宋青吟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在卧室横着一张普通双人床、一个书桌和一个简易衣柜,客厅里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长沙发和两个轻便的塑料凳子。一股熟悉的藏药香把李空文吸引到卧室的桌上,他慢慢走到桌前,看见桌上摆放着一个类似唐三藏的相片,上面写着“南无地藏王菩萨”几个黑色大字,相片的正前方是一个玻璃小香炉,炉里满满的香灰已经溢出来。香炉的旁边躺着一本黄绒布包皮的大书,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地藏菩萨本愿经”。大书的旁边是一个细长的黄色硬纸盒,纸盒上是李空文似曾相识的藏文,李空文慢慢拿起纸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居然是药香!
  “尼木藏香?这是尼木藏香?”李空文叫起来。
  “是啊,我记得你说过尼木藏香很灵,你忘了?”宋青吟走进卧室,拎起地上的两个大塑料袋,满满的全是尼木藏香。
  “你去西藏买的?你去西藏了?”
  “还用去西藏?在网上买的,旗舰店专卖,现在都在网上买。”宋青吟把左手的袋子递给李空文,看了眼手机说:“赶紧走吧,和人家约了时间的,晚了不好。香用我们自个儿的,其它的都是庙里准备。”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穿过一条陡峭的盘山路赶到了京郊的小音寺。一个穿着袈裟的大和尚和几个穿着海青的稚气小和尚早已摆好贡品,准备妥当等着他们。宋青吟满脸虔敬地走到大和尚身旁耳语了几句,见大和尚微微点头便立刻招呼李空文把香拎到大和尚脚前。大和尚吩咐其他人取了香下去准备,宋青吟立刻净手上香磕头,在大和尚的指示下跪在地藏王菩萨雕像前念起了咒语。
  开头是二十七遍大悲咒、接着是四十九遍心经、再接着是八十四遍往生咒、最后还有八十七遍七佛灭罪真言,宋青吟一直遵照指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浓浓的藏药香充斥在青砖铺地的地藏王菩萨大殿里,小和尚们排着队在宋青吟的身后慢慢转圈,边唱诵地藏经边向空中抛洒小米给鬼道施食。等宋青吟终于念完,大和尚指示她站在一旁,宋青吟刚要试着起身却小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地上。李空文跨步上前想要扶起宋青吟,宋青吟摆摆手说算了,就让我在这儿坐会儿吧。
  这时大和尚手拿木鱼背对地藏菩萨圣像,用庄严、洪亮的声音开始唱诵:
  道场成就,赈济将成。
  斋主虔诚,上香设拜。
  坛下海众,俱扬圣号。
  苦海滔滔孽自召,迷人不醒半分毫,
  世人不把弥陀念,枉在世上走一遭。
  近观山有色,细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八月中秋雁南飞,一声吼叫一声悲,
  大雁倒有回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
  宋青吟早已没了力气,只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小和尚们手中抛洒的小米,目光随着小米的起落上下游动。听到“大雁倒有回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宋青吟突然用双手抓住脚腕剧烈颤抖,边哭边喊:“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呀!我的孩子啊,你是我的孩子啊……”
  李空文刚要上前劝慰,却被大和尚钳住手腕:“不要管她!让她去哭!”
  李空文退回来还没站稳,门口突然刮进一阵大风,急急地从远处冲过来推搡著掀翻了门口桌上的贡品,地上洒落的小米不停地随风打着漩涡终于被整整齐齐地刮到了门边,香炉里的香灰也被吹了出来,转眼就少了大半。小和尚们有些猝不及防,都眯了眼睛、乱了步子、停了口中的唱诵。宋青吟也止住颤抖,呆呆地看着风吹来的方向。
  “不要慌!接着念!”大和尚清了清嗓子,敲木鱼的手便快了起来,他用更洪亮的声音念起了地藏菩萨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嗡,呵呵……”
  大和尚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风也终于越来越小。李空文不禁打了个冷战、寒毛直竖,心想这阵怪风难道真是宋青吟的孩子?
  等风完全平息,大和尚才示意小和尚们停止。见和尚们收工完毕,宋青吟才踉跄着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千恩万谢地递给大和尚。大和尚只从里面抽出几张崭新的票子便把信封扔回给宋青吟,却并不抬眼看她:“你们这些人,随随便便怀孕,随随便便堕胎,却不知婴灵要受多少苦。这是杀生你们知道吗?以后千万不要再堕胎杀生了。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你好自为之吧。”
  五
  从小音寺出来,李空文和宋青吟一路无话。眼看就要到李空文学校了,宋青吟突然问他:“快四点了,一起吃点儿东西吧,你肯定饿了。”
  李空文确实饿了,但他一直惦记着早点回去替小满喂Lucky,又怕在校门口和宋青吟吃饭被小满看见,只好说:“我不饿,就是累了,想早点回宿舍睡觉。”
  “也好,是得早点儿回去洗个澡,咱俩身上全是藏香的味儿。这袋面包你拿回去吃吧,都饿了一天了。”
  李空文这才缩起下巴、捏起上衣来闻了闻,果然是尼木藏香的味儿。
  车一停,李空文便拎着塑料袋匆匆和宋青吟告别,下了车一路小跑赶到小满的住处。小满果然还没回来。李空文拿出钥匙捅开门,扔下塑料袋就赶紧给Lucky喂狗粮。喂完狗粮他才发现手机没在手里,立刻拿起塑料袋来找,里面除了面包什么也没有,他这才想起手机落在宋青吟车后座上了。李空文放下塑料袋一路小跑追到大门口,宋青吟的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突然记起宿舍里有个小本子上记着宋青吟的号码。李空文拖着酸痛的两腿跑回宿舍,立刻翻箱倒柜地找小本子。从桌上到床上,从床底到电脑包里,他的目光终于定格在门后的纸箱子里。李空文掀开箱子,拿出一摞一摞的博士论文放在桌上,那都是他还没来得及装订的论文初稿。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终于找到了小本子!
  李空文拿着小本儿正要出门,一抬头看见宋青吟气喘吁吁地堵在门口。屋里没开灯,夕阳正好从宋青吟身后斜照进来,在她周身刷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边。一阵微风从门口吹进来,宋青吟的长裙和长裤在金光里轻轻抖动,一股股藏药香便朝着李空文荡漾而来。李空文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正置身圣乐缭绕的教堂,眼前就是圣洁的圣母玛利亚。
  宋青吟举起手里的手机晃了晃,说:“小满是谁呀?”
  李空文的脑袋“嗡”地炸了,正思度着怎么回答,宋青吟接着说:“她给你打了两个电话了,你赶紧回一个吧。”
  宋青吟把手机交到李空文手里,便转身告辞:“那我走了,你赶紧回电话吧。”
  刚走到门口,宋青吟双腿一松便要瘫在地上,幸好她及时扶住门框才慢慢直起来。这时候李空文的手机又突然响起,还是小满打的,李空文也顾不上接电话,扔下手机就到门口搀扶宋青吟。李空文这才想起宋青吟从早上七点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这一天下来,烧香、跪拜、念经、嚎啕、开车……谁能受得了?李空文赶紧找出塑料袋里的面包,撕碎了给宋青吟喂下,又过了两分钟才扶着宋青吟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宋青吟靠在李空文身上,嚼了几口面包,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小声说:“是低血糖,以前也犯过,这会儿好多了,我还是走吧。”
  “你现在出去万一开着车又晕了怎么办?你先把面包吃完,我再去给你买点儿吃的回来,你歇一会儿再说吧。”李空文还没说完,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小满的。“也真够执着的!不找到我还不行了!”李空文愤愤地想,极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你怎么不接电话呀!”小满带着哭腔。
  “手机静音了没听见,怎么了?”
  “Lucky丢了,你怎么不锁门呢?你怎么不锁门就出去啊!”小满边说边哭。
  李空文一听也慌了,他正努力回忆从小满屋里出来时的情景,可能自己当时太着急真的忘了锁门,“我没锁门?怎么没锁门呢?”李空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满。
  “楼下大爷说是看到一条小狗在下面晃,但后来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抱走了!现在怎么办呢?你在哪儿呢?”
  李空文看看屋里的宋青吟,只好说谎:“你先别急,抱走的那个未必就一定是Lucky,就算是Lucky,没准儿人家待会儿就给你还回来了呢。你先别急,先在屋里等着,我这会儿在外面替导师办点儿事,办完就立刻回学校找你。”
  宋青吟开始像猜谜语似地打量着李空文,后来似乎找到了谜底,她的目光便渐渐黯淡下去,终于变得平静而漠然。李空文电话还没挂,她就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要走,但被李空文坚决地拉住了。
  宋青吟的手正被李空文紧紧地拽住,宿舍门却被突然推开了。举着手机的小满头发披散、双眼红肿地立在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俩。   三个人一齐立在原地石化了。
  “你骗我!”小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李空文这才把手抽回来,看着小满,一脸愕然。
  “你是小满吧!”宋青吟倒是先开了腔,笑着走到小满身边,接着说:“你别误会,我是来给李空文送手机的。”
  小满也不递腔,目光在宋青吟和李空文脸上来回点射。李空文低着头没有说话,这让小满剧烈起伏的胸脯更加无法平息。
  “嗨!”宋青吟长舒了一口气,笑说:“他就是怕你误会才编了瞎话!我就是来给他送个手机,他今天把手机落我老公那儿了,我老公让我给他送上来。”宋青吟说完又转头看向李空文,“你给小满解释清楚不就行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儿,你实话实说不就得了。”看李空文不接话,宋青吟又笑着对小满说:“我得走了,我老公等我回家做饭呢!”
  小满的目光一直追随宋青吟到楼道的尽头,她又转过头重新盯着李空文,眼睛依然是红的,“为什么骗我?”
  “我就是怕你误会,你别多想,她真是给我送手机的。”
  “送手机?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小满慢慢走到李空文跟前,捏起他胸口的衣服使劲儿闻了闻,“是她身上的香水吧?送手机会拉着手?我站在门口都能闻见,你俩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你别胡说八道!这是……”李空文想说这是藏香的味儿,可一想到昨天对小满说今天去医院看哥们儿就立刻把话停了下来,不知怎样继续。
  小满看李空文惊慌失措又吞吞吐吐,更加认定了自己的猜想,抬起手臂在旁边桌上狠狠一扫,一摞书便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你干嘛?我说了我俩没什么事儿,她就是来送手机的!”李空文终于怒了。
  “你放屁!为什么你俩身上的味儿一样?你说呀!”小满抬起右脚对着地上的书狠狠地踢了一下,书立刻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墙上。
  “你爱信不信!”李空文也踢了一脚,又一本书飞起来再落下。
  “不要脸!你们不要脸!”小满终于嚎啕了,拿起桌上的一摞论文就要往地上扔。
  “你他妈闹够没有!”李空文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便捏住了小满举着论文的手腕。
  “你敢打我!”小满开始抽泣。
  李空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太用力了,立刻缩了手。小满一扭脸突然举着论文跑到门外阳台上,李空文便红着眼追了出去。看着李空文怒气冲冲地追了过来,小满又气又急,慌乱之中把悬在阳台上的右手用力一甩,论文便从七楼撒了下去。
  当那摞六十多页的博士论文呼啸着从七楼四散而下的时候,李空文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静止了。一张张A4纸在空气中恣意游荡,渐渐旋转成一团悠扬的白色旋律,终于和天空漂流而过的蔚蓝云朵互映成一片混沌的海。
  现在它们都自由了,终于,李空文想。等他回过神来,小满早已哭着跑开了。
  小满第二天就坐飛机走了,李空文到底没拦住;Lucky的确是丢了,小满到底没找着。这当然不是李空文恋爱生涯里的第一次分手,但毫无疑问地,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连前途一起断送掉的绝望。小满刚走,父亲的电话就打来了。像所有气急败坏的父亲一样,对于儿子亲手断送自己婚姻与前途的行为感到怒不可遏。然而,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
  小满走后的这天晚上,李空文独自躺在宿舍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他和小满是彻底完了,他毕业之后去省城大学教书的事儿也彻底完了,李空文觉得自己就像被缠了翅膀吊在鱼竿上的蝙蝠,眼睁睁看着黎明将至,只能束手接受炙烤的命运。黑暗里的李空文任凭内心的绝望与恐惧像洪水一样泛滥,他的瞳孔无限胀大,一直看向夜的尽头,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在尽头看到光。黎明的时候,李空文翻腾的思绪才渐渐止息下来,因为他想到了宋青吟,正受伤的宋青吟,需要他安慰和温暖的宋青吟。也许,他只有宋青吟了。还好,他有宋青吟。李空文终于睡了。
  小满走了,宋青吟正忙着争夺财产和女儿,学校也早放暑假了,李空文决定回家乡。
  六
  当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拎着电脑包的李空文,出现在家乡熟悉的街道上时,他的双脚立刻被一连串轰隆的鞭炮声锁在原地。李空文循着炮声抬眼望去,只见浸泡在白雾中的砖红色纸屑随着炮声一浪一浪地猛冲到空中,在最高处稍稍停歇随即顺着余声滑落而下,浓烈的火药味儿立刻四溅开来。
  等炮声稍稍平息,李空文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前方小区门口被一群人闹哄哄地堵住,新郎在人群的簇拥里抱起新娘走进小区。过于浓烈的妆容遮盖了新娘的面目,只能从笑容里隐约看出稚嫩、清纯的孩子模样,笑起来的时候居然和很多年前的宋青吟一模一样。新娘的婚纱有着膨大、夸张的纱质下摆,像一堆从刚从袋子里释放出来的新鲜棉花,是那种大城市里早已不用的过时样式。
  “男的是二婚!”一个中年大妈嗑着瓜子低声说。
  “看着才三十左右,都结两次了?二婚还大办?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啧啧啧……”
  “男的挺有钱吧?”
  “听说在银行,市行总部,一个月工资一两万。”
  “怪不得呦……”
  邻居大妈们鄙视又嫉妒的神情让李空文有些慌乱,明显加快了步伐,拉杆箱的齿轮倔强地对抗着地面的摩擦奋力向前,发出连续而愤怒的声响,就像稍有懈怠就会被重新拽回去似的。
  李空文低着头在马路上越走越远,流水一样抖动的黑色拉杆箱像一条沮丧的尾巴耷拉在身后,仿佛一个和队伍走散的无助士兵。这个同龄人已经结第二次婚了,新娘还像宋青吟,李空文想。
  对于李空文来说家乡似乎总是这样的存在:离开它时迫不及待,离开它后不知所措,回归它时垂头丧气。他在北京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会回来,回来之后又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夜晚总是深沉而踏实,蟋蟀和青蛙的叫声在梦中依然生动、卖力;北京的夜晚却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的黑暗,即使睡梦中都依稀可见闪烁的灯影。李空文和父亲并肩站在院子里,浓浓的树叶和青草味儿弥散在他们周围,月亮在院子上方亮的很清楚。李家祖先的召唤终于从遥远的地底轰隆着赶来,传到了他们脚下的大地,脚底微微的震动让父亲打破了沉默。   “小满的事儿过去就算了,你俩没缘分,这是天意。眼下还是拿到博士学位证要紧,以后的路还长着,还是向前看,毕竟县里没几个考到博士的。”流动的月光下,李空文已经和父亲达成了成年人才有的默契:人总要找到光,哪怕这光在别人看来也许并不存在;人总能找到光,只要他想找。
  尽管得到父亲的安慰,李空文却不能逃脱亲戚们的关心。叔叔婶婶们无法理解一个博士为什么要读六年,面对李空文条理清晰的解释,他们仍然满脸疑惑。县城里的六年,如果用来生养孩子,也该上小学了;如果用来工作赚钱,也够体面地回乡娶妻买房了;如果用来当官,也至少是科长了。亲戚们七嘴八舌地给李空文出着主意,在到底应该给导师送礼还是送钱的辩论中争吵不休。只有奶奶在一旁满眼心疼地看着李空文,一言不发,她及时拉走了他,把他带到神像面前。
  “我孙子瘦了。”奶奶满眼心疼。
  “奶奶。”李空文哽咽了。
  “小文啊,你记着,你能读到北京重点大学的博士,已经给老李家长脸了,咱县里能有几个像你这么争气的?其它的事啊,就交给老天爷。快到十五了,到时候你陪奶奶到城东庙里烧柱香,那里香火旺,许什么愿都能成。”奶奶抚摸着李空文的手说。
  “奶奶,我……我不磕头。”李空文低着头。
  “那你不磕,就看着奶奶磕,你只管帮奶奶拎东西总行吧。”
  “奶奶……”
  “就这么定了!我腿脚不好,到时候你搀着我去。”
  夜晚的时候,李空文站在阳台上眺望,灯光下的护城河像一张宽阔的黑色宣纸,河面上涂抹了各种光亮和色彩,还有一个蛋黄一样的扁月亮。月光结成一个个水滴状的光球,从李空文的睫毛尖上挂下来,闪烁着雪花一样的银色光芒。这么多年过去了,家乡的月亮依旧大而浓烈。一定会有办法的,办法就在前方某个不经意的站牌处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只需咬牙熬过这段儿,还要充满信心,就像以前那样,李空文想。
  李空文回家之后便躲在家里闭门不出,说是修改论文,其实是为了躲避目光。中学同学们如今都已结婚生子,事业也都上了轨道,即使见面聊天也并无多少共同话题,倒不如不见。此刻的李空文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认真修改论文,只要导师肯多花点时间给他指导,他明年顺利毕业还是有把握的。
  已经许久没联络过李空文的导师,出差归京,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学生,给他来了电话,“李空文,你到底还想不想毕业?你发我的新大纲还不如去年的,按这个大纲写你的论文能通过吗?”导师刚刚回校,看到李空文两个月前发他邮箱里的新大纲,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了让你先搜集好资料,我看资料也还是去年的!都到现在了大纲连二级目录都没有,你不知道论文目录至少要到三级吗?不想写干脆不要写!你这糊弄谁呢?你的事儿我是真管不了了!”导师吼完就挂了电话。
  自从导师的“死对头”打败他当上院长以后,导师就越来越频繁地歇斯底里,这次,导师真把憋了许久的李空文激怒了。
  大纲写成这样怪我吗?一级目录你都没给意见,我敢往下写二级三级吗?新大纲早就发给你了,你有空看吗?你整天忙着申请新课题,忙着进职称,你指导过我论文吗?我毕不了业,论文一直通不过,还不是因为你吗?这个博士老子不读了还不行吗?浪费时间不说,老子就是你的免费劳动力!学位证老子不要了还不行吗?老子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李空文把手指悬在导师电话号码的上方,浑身的血液不停冲刷他的大脑,直到手指颤抖他也终究没有按下去。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奶奶、甚至想到了宋青吟,不管怎样也得忍着,就当是为了宋青吟吧。想到这里,李空文又有了力量,他一定要拿到学位,只要有一丝希望。他要立刻回校见导师,他要立刻回北京改论文。
  买完票的第二天上午,李空文早早起床收拾好行李,等着去火车站。谁知,奶奶早拄了拐棍站在门口等他,“今天是十五,你赶紧陪我去庙里烧柱香。”
  “奶奶,我上午的火车,去不了了。”李空文真没想到这个时候,奶奶居然还惦记着烧香。
  “我知道你要坐火车!你不是十点的火车吗?现在才八点多,你直接拎着行李,陪我烧完香再去火车站,耽误不了!”奶奶态度坚决。
  “奶奶!”李空文又气又急。
  “你忘了高考了?最后还不是我替你烧香,你才考上重点大学的?”奶奶的拐棍咚咚地捣在地上,呼吸也变得粗重,“你不磕头,我又不强迫你。你别犟了,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
  “你就陪奶奶去吧,她有哮喘,你别惹她生气。”父亲也发话了。
  李空文只好默默背上大书包,又拎起黑色电脑包,接过奶奶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
  “小心點儿,家里就剩这些香了!”奶奶敲着拐棍,看李空文拿稳了袋子才慢慢松了手。
  李空文去了才知道,原来家乡的小庙里香火这么旺。庙门口被各种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还有小轿车一层一层地包围着,居然还有一辆红色的宝马跑车!李空文一直以为去庙里烧香的都是老头老太太,现在他才知道连十几岁的中学生都有。按奶奶的话说,谁能没个病没个灾的,遇到难事儿来烧香那是求神灵保佑,神灵慈悲自然会帮忙。观音殿里香火缭绕,念佛机的大悲咒环绕在李空文四周,让在一旁排队等候的他也跟着轻声唱诵了起来,唱着唱着他就又想起了宋青吟,他觉得就算小满不要他、博士毕不了业,宋青吟也会爱他接受他,何况身心受伤的宋青吟现在正需要他。
  就算毕业找不到工作,又怎样?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默默地等着自己。李空文心里这样想着,嘴里继续唱着,居然感动得流下泪来,他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醒悟。宋青吟才是自己最宝贵的,她懂他、心疼他,最主要的是他们现在相互需要。李空文不顾脸上的泪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宋青吟的电话。
  “喂,空文?”宋青吟很意外。
  “青吟,我……我有话想对你说,你也知道,我……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李空文激动得好像正在下跪求婚一样。
  “空文,我……我有男朋友了,是个德国人,我可能马上要出国了。你应该找个好女孩,就像小满那样的。”宋青吟语调平静。   是的,宋青吟当然会有新的出路,他怎么没想到呢?他怎么竟然觉得宋青吟会愿意和他结婚?就算宋青吟离了婚,她也还有房子,还能出国,出国才是宋青吟更好的出路。那是一个正真崭新的开始,他怎么没想到呢?他怎么以为宋青吟会选择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结婚呢?他怎么竟会以为宋青吟离了婚就会和自己般配、就会屈尊选择自己呢?
  “小文啊,你快过来!”奶奶的声音把李空文从羞恼里拉了回来。
  李空文循着声音走到奶奶身边。奶奶取出三柱藏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递给李空文。李空文把电脑包放在脚边,背上仍然背着书包,他接过香木然地看着奶奶。
  “我已经替你磕过头了,你不想磕头,就拿着香给菩萨鞠三个躬吧。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炷香,烧了香也算心意到了。”奶奶说完便退到一边。
  李空文手里拿着香,藏药的味道慢慢顺着鼻孔钻进来,他抬头一看,菩萨正满眼慈悲地看着她微笑。两行热泪从他眼里流淌出来,他知道,就算没有了宋青吟,菩萨也一样会无条件接受他爱他,不然怎么会这么慈悲地看着他呢?李空文突然身子一低,双膝直直地杵在蒲团上,“菩萨啊……”又一股泪水奔涌而出,和鼻涕汇合在一处,在李空文脸上温暖地流淌。
  薄而轻的白烟在李空文眼前渐次飞升,像灵魂脱体样一束追着一束从黑红的烟头里钻出、挣扎、终于脱身,它们在空中恣意舞动、盘旋,仿佛在欢庆自由和重生。李空文看得出了神,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白色的烟海:有的妖娆妩媚,他便看见了雪夜里柔软、温润的宋青吟;有的娇嗔可爱,他便看见了漂亮活泼的小满;还有的沉重而迟缓,他便看见了垂头丧气的自己。
  李空文看着他们一个个在自己眼前徘徊旋转、不舍离去,想在菩萨前为他们说点儿什么却无从开口,跪了良久,突然听见奶奶在旁边对他喊:“小文,别傻跪着啦,快给菩萨说说你的心愿啊!说说你的博士论文!”
  “博士论文?对,博士论文!”李空文突然想起,电脑包隔层里还放着一份打印好的博士論文,那是去年答辩过后李空文就装进去的,一直没动过。
  “对呀!快给菩萨说呀!”奶奶的拐棍敲得山响。
  “给菩萨?对呀!给菩萨!”李空文猛地拉开旁边的电脑包,掏出隔层里的一摞博士论文,用手举着在烛火里点着了,火苗越烧越旺,终于照亮了菩萨慈悲的面庞。李空文这才放下手臂,把这团火焰扔进供桌边的火盆里,火焰渐渐熄灭,化作一团焦黑的胶片。
  这次它们真的自由了,彻彻底底。李空文想。
  一阵清脆的磬声传来,李空文身子一抖,抬头看见菩萨低垂的眼角。他轻轻闭上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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