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郑一嫂(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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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地上,把它卷入无限的依赖里面,而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圈子。
  ——黑格尔《历史哲学》

一、交叉小径的花园


  对于英国商人格拉斯普尔来说,在南中国海的奇遇,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女海盗时,他正处于生命中最恐惧的时候。作为想到远东发一笔财的商人来说,这次远洋航行是一次冒险。当他带着货物,历经数月的海上风浪,以为可以见到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帝国时,还没有登上陆地,他就遇上了海盗,成了俘虏。他被带上了一条船,然后换了一条船,之后又换了一条又一条的船,在经历了一个个航道,被许多海盗审问过以后,他得到了一个通知:“我们的大首领要见你。”
  “大首领?”格拉斯普尔有些诧异:“难道我昨天见到的不是?”
  事实上他每一次换船或换地点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见到的是首领。作为以海上强霸而著称的大英帝国,虽然这时候还没达到后世所称的“日不落帝国”,然而海上的实力也已经是数一数二。即便是远洋的商船,也配备了火炮枪支,具有一定的作战能力,三五条海盗船轻易动不得他们。
  然而,当他遇上那十几艘大小不等、同样配备火炮枪支的战船时,却觉得仿佛遇上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海军。他被带上主舰时,以为问话的那个人就是首领。主舰上的海盗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甚至见了金银和女人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克制,于是他在恐惧之外又升起另一种大胆的想法——要想在海盗手中活下来,就必须表现出自己有活着的价值。于是他见到主舰的船长时,第一句话就说:“我有钱,请不要杀死我,我可以写信给我的家人交赎金。”
  船长懒洋洋准备挥下的手停住了。他连忙趁机说道:“我可以帮助你们买到一些珍贵的货物。相信我,我活着比死了对你们更有好处。”他便被送到了一个比这个船长地位更高的人那里,然后,又转了一条船,送到更高一级的人那儿。接着,他被送上了岸,蒙着眼睛带到一间房子里。他遇到了一个特别像首领的人。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审问了,但他被详细审问过后,又被关了起来。
  这期间,他一直仔细观察着一切。很明显,这支海盗的团队比他听闻过的所有海盗团队都庞大。他还发现海盗们对规则的执行也严厉到令人难以置信。在他被俘的当天,就有一名违抗命令的海盗被处死。
  而这一天,月亮刚刚升起,他再度被带了出来。海盗给了他一次沐浴的机会。他换了一身中国人的衣服,被蒙上眼睛扶坐到一个用竹椅加长杆改装成的轿子上,离开了他被囚禁了十多天的地方。雖然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高低不平的行程能够让他知道他们正走在一个山道上,然后似乎经过了一个山洞后,他听到了水声,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这时候他的遮眼布被解开了。他看到前面一条小河边有船,还有船夫。他上了船,而那些押送他的人却忽然消失了。
  船夫撑开了船,沿着河道向上行去,这时候香气更浓了,他看到小河两边,飘浮着一簇簇白色的花,散发着香气。白色有香气的花,常常会让人想到素雅,然而这种白色的香花,却让人感觉到艳丽,或者霸气。
  当香气越来越浓的时候,船停下来了,船夫指了指岸边的小径和香花,示意格拉斯普尔自己走上去。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的事都显得如此神秘。于是英国商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走上了岸。越往里走,两边的香花越密集,香气也更加浓烈。这个花园到处是分叉的小径,如同迷宫。他不知道怎么选择,只是凭着本能顺着那白色香花开得最浓郁的地方走。路越走越往上,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看到花园的中央有一小片空地,上面有一座中国式的凉亭,凉亭里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他看不到她的脸。月光反射着她的白色衣服,让人一走进这花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过去,如同看到灯光的飞蛾,一直走到离那凉亭还有十来米的距离,一个男人的声音叫住了他:“格拉斯普尔先生,请你站住。”
  英国商人站住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凉亭外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刚才他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然而,月光下他看到这个男人的脸时就强烈感觉到,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他存在的人。他年轻,非常年轻;英俊,非常英俊。然而他的眼神,却让英国商人看出,他是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
  英国商人看看凉亭里坐着的女人,再看看凉亭外站着的男人,谨慎地没有开口。
  那个青年说:“格拉斯普尔先生,你说你可以帮助我们买到一些珍贵的货物?”
  “是的。”英国商人连忙说。
  那个青年从身边拎起一个箱子,递给英国商人:“你能帮我们买到这样的东西吗?”
  英国商人接过箱子。箱子看上去不大,然而出乎意料的沉重,他没料想到手一软,箱子差点儿砸到脚上。那个青年却敏捷地接住了那个箱子,打开,送到了英国商人的面前。“抱歉。”他说,然而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歉意。英国商人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的态度是傲慢的,那意思应该是——我完全没想到你如此缺乏力量。
  英国商人捧起箱子中的东西,那是一个铁制的圆球:“这是一枚炮弹?”
  “是的。”青年说,“你还能认出什么?”
  英国商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英国最新研制的24磅炮弹,只装备了少数船只。”
  “你能帮助我们买到它吗?”青年说。
  英国商人惊骇地看着青年,深吸一口气后才说:“您要什么?炮,还是炮弹?”
  “都要。”青年说。
  英国商人抹汗:“对不起,我办……”他想说,他办不到,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就没有再说出口。这一天虽然是满月,月光下却并不能清楚地看到人的表情,但他发誓他在说到一半的时候,便感到对面青年的眼神从期待变成了扫兴。   没有愤怒,也没有杀气,但这份忽如其来的危机感,比愤怒和杀气还可怕。也就是对方这懒洋洋的一眼,让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大海盗说话。
  为了活命,他必须要答应下来,于是他吃力地转口:“或许,我尽量想想办法。”
  “好的。”凉亭里的女人开口了,“格拉斯普尔先生,我们希望能够和您成为朋友。”
  “是的,是的。”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很容易出汗,英国商人掏出手帕在擦汗。
  “我们并不是不讲理的人。”青年说,“我们在海上保护商船的往来,并且征收应得的费用,只有不懂规则的人,我们才施以惩罚。但是,我们在你们的船上发现了鸦片……”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格拉斯普尔没有带鸦片,然而那条船上,并不止他一个人的货物。所以他张了张口,想要申辩什么,然而那个青年举手制止了他的解释。
  “发现鸦片船,我们是要把相关的人处死的。然而我们已经查了,这批货物不全是你的,所以我们只处决了货主以及收货上船的船长。我们不会杀了你们,但要没收你们所有的货物。如果你们交不出赎金来,就要充当苦役。我想,这是合理的。”青年淡淡地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赞同。”英国商人说。
  “一切都是为了您能安全地回去。”凉亭里的女人声音很美,英国商人莫名地想起女妖塞壬来,传说中她的歌声能够诱惑过路的航海者不知不觉地想靠近她,而往往在靠近她的时候,他们的船就会触礁沉没。
  英国商人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攥着,手心全是汗水:“您的意思是,我能安全地回去?”
  “那就要看您能让我们得到什么了。”她说。
  这是格拉斯普尔和他笔下的海盗女王Ching夫人的第一次见面。
  Ching这个姓氏,后来被翻译为秦夫人、清夫人、甚至是金夫人,但实际上,那只是中国南方一种方言的发音,她的正确姓氏是“郑”。

二、交叉小径的人生


  他姓张,名保,小名保仔。
  人生有时候选择的范围小得惊人,只能在无数的狭窄小径中迅速决定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每一个选择你都不知道是对是错。路径都是这么狭小,眼前都是这么黑暗。有时候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一次次濒临死亡的搏杀中获得一线生机,才能挣得出人头地的微小可能。无尽的疲惫中,或许一点儿温情,一缕香气,就能让人一次又一次获得在血海杀场中搏命的勇气。
  保仔在十五岁以前没有穿过完整的衣服,甚至没有过自己的鞋子,然而在此以后他的生命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忆这段岁月的甜蜜,才能够支撑得下后面的苦难。
  虽然是贫家子弟,但“保仔”两个字,足以证明他也曾经是父母心目中的寶贝孩子,他们希望所有过路的神祇都来保护这个孩子。在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间隙的体验以后,保仔想,他能够活下来,或许这个名字起到了有效的作用吧。
  当他第一次成为一艘船的指挥者,看着那面红色旗子升起来的时候,和他在一个渔村一起长大的四十三个孩子,只剩下三个了。那些人有些死于大海的风浪,有些死于劫掠时的对战,有些死于官兵的剿杀,而更多的,是他在十五岁那年亲眼目睹着他们死去。
  那一天,他们渔村的船队,无意中撞入了大盗郑一和官兵的剿杀之战。那一仗,官兵输了,所有在场还活着的人都成了俘虏。他们被关在寨子里,等候发落。
  一部分人在家人交上赎金后离开。而交不出赎金的人,只有两种下场,一是死,二是入伙。
  饥饿和干渴如同一把火,灼烧着保仔的五脏六腑。他趴在地上,嘴唇已经干裂,感觉到所有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流失,而他只余最后一丝坚持……他不愿意入伙,于是就没有得到伙食,海盗窝里不养没用的人。关在一起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是没有小伙伴来劝他,答应吧,出来吧,低头吧……然而他只是倔强地摇头。他想他的爷娘,他不想回到渔村后,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是盗匪,这样的话,疼爱他的爷娘会无颜见人。少年的心,如此单纯,又如此倔强!然而他就是凭着这么简单到可笑的一个理由,支撑着自己的意志。
  就在他的意识渐渐陷入昏迷的时候,有人扶起他,给他喂水。这水是那么甘甜,他不受控制,毫无意识地贪婪地喝着,直到被呛到,他才敢睁开眼睛。
  夕阳下,她的脸有些朦胧,但她的声音很温柔:“为什么不出去?”
  保仔抹了抹嘴边的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水壶,依旧倔强地一扭头:“我不当海盗。”
  “为什么?”她问。
  “当海盗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他说。
  “你怕回到乡里被人骂,你怕你爷娘被人骂?”她冷笑,骂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连命都快没有了,还听得到骂声吗?你爷娘连儿子都没有了,还怕人骂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她叉着腰,泼辣地指着他骂。忽然间,他不想死了,他想活。连她都能够明白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这一年,他十五岁,她二十一岁。同是被大盗郑一掠到寨子中来的肉票,同样因为没有赎金,面临着生死选择:入伙,或者死亡。
  她是疍家妓,他是渔家子,都是底层贱民,都是在苦海中挣扎着要活下去的人,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苍茫大海,生命如蜉蝣,朝生不知暮死,看着一个个同伴和一个个猎物及敌人搏杀,死亡并不给任何一方更多偏向,只有最机敏的人、最快的船、最好的装备和最充分的准备,才能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
  一场场战斗打下来,他渐渐站住了脚跟,从船上杂役水手,渐渐成为冲锋的主力,队长,再到执掌一条中型的船。最终,在一场海上战役以后,他被带回大本营,来到红旗帮帮主郑一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总首领。
  郑一,只是人们对他的匪称,他官名叫郑文显。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这些海盗是郑成功的旧部,但自郑成功之孙郑克塽降清以后,部分旧部拒绝归降,因而不容于清廷,于是率余部横行于东海和南海;还有一种说法,说他们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的旧部,在郑芝龙降清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他成为海盗。他们在这个王朝建立的时候,就已经以反对派的姿势而游走于海上,力量渐渐增大。   郑一身形魁伟,为人爽朗,谈笑间片言能折服人。如果说从一开始,保仔是有过怨恨和倔强的,然而他为了生存而屈从以后,倔强便已经消失。而郑一和他在帮中的身份隔得太远,连怨恨都被时间和距离冲淡了。当和海盗们日夜共处、同生共死一段时间以后,他从身到心,都已经认同了这个团队。此刻见到郑一,他只有面对首领的紧张;面对他的询问,他害怕自己会令他失望;得到他的夸奖,他只有兴奋和荣光。
  过于单纯的少年,最容易被影响,也最容易崇拜强者。能够在无数次厮杀中活下来,并且越活越好,他是机敏的,也是最擅长抓住任何细微机会勇于发动进攻的。而他抓住了这次机会,向所有海盗最敬仰的首领,适时表达了自己的崇拜,展示了自己的观察与分析能力。
  “你很聪明,做我的义子吧。”郑一说。他喜欢少年,少年代表着新血,代表着持久补充的后备力量,所以他更喜欢用超常规的手段,让这些少年发挥出超常规的作用来。
  保仔很兴奋。集团中有一些规则和传闻,做义子代表着一种殊荣和嘉奖,代表着更近一步接近集团核心,代表着他可能掌握不止一条船,甚至可能掌握着一个小型的攻击船队。成为义子的集团成员,到目前为止,只有二十多名,从将近三万海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二十多人。而他,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达到了目标,进入了核心决策层。
  郑一这时候正在进行一项艰巨的工作。他要凭自己的实力、威望、人缘,把这片海域上的六支队伍合并到一起来,组成一支真正的无敌军团。只有联合才能垄断,只有垄断才是获取最大利益的手段。
  海上并不平静,除去朝廷围剿,欧洲各国也开始了大航海的探索,包括东印度公司在内的这些商业组织背后,还有所有国提供的最先进武器和官方支持,目前势力渐向南中国海扩张。郑一的势力也吃过几次大亏。目前南海的势力,其实已经初具合并的基础。各海盗帮以红、白、黑、蓝、黄、紫六色旗而区分,互划地盘、不抢客源,遇到朝廷围剿则守望相助。然而在郑一看来,这仍是远远不够的。
  首先是组成人员的差异。虽然六色旗有一半是郑家旧部,但终究已经传续数代人,原来的宗旨理念早已渐渐淡忘,后人自然也各生心思;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有帮派之中人员替换的、中途折损的、新进势力坐大的,到如今六色旗实际上是各行其事,为理念为利益的争端在所难免。而今时又不同于往朝,随着清廷坐稳江山以后,力量渐至边远海疆,更有洋人的舰队船坚炮利,如今在爪哇各岛渐成势力,对他们也形成威胁。
  合则强,散则会被各个击破,这其实也是各旗的共识。然而海盗们都是桀骜不逊的,谁都知道联合的好处,可谁都不愿意臣服他人,哪怕是郑一这个于群盗中实力威望慷慨义气都毋庸置疑的首领人物。
  于是,合纵连横、拉拢分化、克难定易……接下来的日子,郑一往来于各旗首领的寨子,游说征服。保仔等一干义子,随从护卫。
  在往来的身影中,郑一身后,往往跟着一个女人。他看着她为郑一出谋划策,在郑一因为碍于情面不便出言,或被言语挤兑,或犹豫不决时,她甚至亲自上前,巧辩强驳、娇笑斥喝,化争执为无形,化刀剑为谈笑。
  保仔从第一天起,就认出她来了。那个声音曾多少回在他梦里回响,那个身影曾多少次于生死一线时闪现。她本就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女人,更何况是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无人可以取代。
  在一年多刀头舔血的恐惧中,在无数次生与死后的空虚中,在已经知道无法归去的茫然中,他常常会想起她来。是真是幻,他无法分清。或者,她更像是他无望生涯中的海市蜃楼,苦海中的一滴蜜汁。想着她,就能够让他在绝望中多撑一刻,再多撑一刻。
  他曾经潜回旧居,父母已死,故园已荒。那一刻,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连死亡都显得空空荡荡。但他还是回来了,他已经无处可去。他为什么回来,他不知道,或者只是人對生的渴望,或许……
  这一份未知,于再度见到她以后,变得清晰。他想,他是想还她一条命,或者还她那一杯水,或者是圆自己一个梦想吧。他就想这样跟在她的身边,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他活着,她也活着,多好!就这样跟着她,保护她,一生一世,别无所求。

三、血海飘香


  她姓石,小名香姑。
  她是疍家妓,一双天足只能踏在船上,不能踏上陆地。
  所谓疍家人,也叫蛋家人,生活如同蛋壳一样,飘浮无依,一不小心,就碎了。疍家人的历史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只知道,他们是朝廷的罪人之后,不准上岸居住,不准读书识字,不准与岸上人家通婚。甚至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是天朝的子民,只能算是“贱民”。寻根、寻陆、寻出头之路,几乎是世世代代永远的梦想,然而,永远无望。
  香姑的父亲亦是海盗。疍家为海盗者,郑、石、马、徐为其中四大姓。这个姓石的海盗,曾经风光过,然而最终还是死于非命,只剩孤女寡妇,苟延残喘于世。罪人和贱民的双重身份,使得母女生存更加艰难。母亲在这种煎熬中死了,而她,成为船妓。
  然而她却没有放弃过努力。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她的双脚是踏上过陆地的,她的身上是着过丝绸的,她的眼睛是见识过繁华的。她记不得更多具体的事,然而脑海中残留着的点滴记忆,如同蜜汁,让她能在睡梦中有一丝甜美。一场无意中卷入的劫杀,让她成了海盗的女人。
  如同保仔成为郑一的义子一样,对于没有赎金的肉票,能够活下来的,顺从依附是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就是进鱼虾之腹。
  海盗很少有固定的伴侣,也无法拥有。女人是稀缺的,生命是无常的,一票成功便狂欢发泄,一朝身死便什么也没有。唯有部分首领,能够在某一段时间里拥有某个情人。她们通常是美丽的、聪明的,甚至是厉害的。然而,终究只是一个首领拥有的物件,没有独立的身份。
  但是石香姑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她识字,有见识,会有意识地学习,甚至很快能举一反三。郑一开始带着她,只不过是途中解闷,但他很快发现,她过目不忘、举一反三、擅长交际,甚至非常果断。
  奔波数月,海上联盟终于成立,六色旗齐聚到了郑一麾下,南中国海号令从此归一。而在这一过程中立下大功的香姑,正式得到了郑一的承认,成为他的妻子,也成为盗帮的“一嫂”。这绝不仅是一个妻子名分的承诺,更是众家兄弟的认同,甚至是部分权力的分享。   作为一个在死亡边缘来回数次的亡命之徒,不得不说,郑一或许是在冥冥之中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死亡,而提前作了这么一个决定。
  联盟达成后,各旗的融合渐成,号令推行越来越通畅,就在郑一威望达到顶点时,也许有人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搏的机会了。
  一次出海的行动中,郑一的船队遇上了风暴。一片混乱中,郑一落海,受伤而死。
  “你说,他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夜深了,一身素衣的女人,站在灵堂前,问保仔。
  白天的喧闹已经散去。那不知真假的致哀,那杀机暗藏的探问,那号哭背后的心机,她都需一一分辨。没有人真正关心未亡人的悲痛,也没有人关心她独自站在那儿,迎着风刀霜剑时,是否已经千疮百孔。血海中活下来的没有弱者。她要面对的是生存,是自己的生存,也是她身后这一拨原来红旗帮叫她“一嫂”的所有兄弟们的生存,更要面对着整个联盟的生存。
  “我已经在查了。”保仔说。
  越是生死厮杀中,越能练出人的原始本能来。在危难中,她从所有的义子当中,迅速捕捉到谁对她保持了最大的善意和忠诚,其次,才是看中他的机敏。保仔成为义子们的首领,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随着追查的深入,似乎人人都有可能,可是不管是谁,都让她无法面对。她看着灵堂,屈指一一数来:蓝旗帮乌石二与郑氏兄弟为旧交,当年曾全力扶助郑一;黑旗帮郭婆带,是盗帮中难得的书生,为郑一出谋划策;白旗帮梁保自郑一堂兄时就追随郑家兄弟,忠心耿耿;黄旗帮吴知青受過郑一救命之恩;紫旗帮郑流唐更是同族兄弟……
  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每个人都有可能不是。追查在进行,内讧也在潜滋暗长。
  乌石二要拥立郑一之侄继位,郭婆带欲假借娶她而接手红旗帮,梁保与郑流唐发生争执,吴知青拥兵袖手。最终,灵堂前血光再起,郑流唐率先出局。他被众人指为凶手,虽然在搏杀中冲出重围,然而部属被杀,他自己亦已无路可走,最终只能带着脸上的一个刀洞,率余部三百八十三人,投降了曾为世敌的满清朝廷。
  案子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又似乎更加扑朔迷离。这是一桩不解之谜,哪怕过去了很多年,人们依旧无解。好不容易聚拢的联盟,就算大家心里各有算计,也不愿意看着它解散了。但是谁也不服谁,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竟然达成了一种平衡和统一。
  “既然大家都无法决定,那就由一嫂来做这个大当家吧。”黑旗帮的帮主郭婆带提议说。
  这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手不释卷,一副读书人模样,在诸海盗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同样也轻视这些鲁莽粗汉。然而他手段了得,执掌黑旗帮几年时间,就把它发展成仅次于郑一红旗帮的第二大势力。
  他像一只野猪群里的孤狼,众海盗不喜欢他,然而又畏他心机深沉,下手毒辣;不愿意附和他,然而又不得不为他的话语所动。
  沉默良久,蓝旗帮乌石二终于也点头了。他之所以一力主张扶植郑一的侄子,也无非是为郑一一系争取权力。郑一身死,只剩孀妻弱侄,他并不看好一个女人。这是与郭婆带实力不相上下的另一股势力,最大的争斗其实是发生在他和郭婆带之间。这俩人决定了以后,余者就没有再跳出来挑头说不同意见的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郑一死后,诸旗在郑一灵前,拥立郑一嫂石氏为新首领。
  刚开始,谁也没有真正重视过她。在他们眼中,她虽然看上去较寻常妇人更有胆色、更聪明,然而,终究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乌石二视她为过渡人物,更用心在郑一之侄的培养拉拢上,欲联合红旗帮这一支势力而称尊;郭婆带殷勤讨好,处处附和相助,不过是想以情诱之,借她的手来控制红旗帮。
  然而,世事未必如人所料。
  她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海盗们的首领,可是既然命运已经推着她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她就不能再跌下来。因为跌下来,就是粉身碎骨。
  她学习驾船、射击、搏杀……学习走到无数杀人如麻的海盗面前,威慑住他们,征服他们,让他们听她的号令。第一次发号施令时,她每一步迈向台上,都比迈向刑场更恐惧,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她几近失语;第一次临战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只塞满了枪声炮声喊杀声,根本无法判断情势……
  做海盗不难,做一个优秀的海盗首领,却不容易。她要懂得看洋流、看天气、看海图,甚至是风向的变化、火炮的射程、火枪的种类、船只的航速,才能够在两船相遇的时候,迅速规划如何进攻,判断何时开火、何时接舷……
  而这一些,只是初步的能力。然而只有她自己做得了这一切,并且做得比别人都好,才能够让众人心服口服。
  慢慢地,义子们臣服了她,红旗帮众拥戴了她,渐渐连其他五色旗中人,也无法再将她视为一个傀儡。她对部属约法三章:私逃上岸者杀,私窃公物者杀,强奸女票者杀。
  海盗纵然在海上,然而根在陆地上,一衣一食,无不取之于陆地。她再下令,劫掠以官船、洋船为主,对于商船则以收“保护费”为主。只要取得六色帮旗号,航行海上不但无忧,还可得到海盗们的保护和帮助。于平民百姓,则市恩众人赢取民心,凡于百姓处购买东西,便加倍付钱;如有强取百姓东西者,立即处死……
  红旗帮日渐扩张,她择数海岛为根据地。最终,大屿山成为她的最佳选择。于是她立起营寨,附近百姓亦依附前来交易。这里不仅曾有数万人定居交易,更有她为了整个六旗联盟而建立的船厂、药弹厂等基础设施。她与澳门的葡萄牙人交易,与广州的英国人交易,与爪哇的西班牙人交易……
  西方的药品、武器甚至造船方法,没有什么是无法买到的。随着红旗帮的力量不断增大,当人马和装备超过其他五旗联合时,六旗联盟的总首领,从有名无实,终至名副其实。
  诸旗首领,重聚大屿山上的营寨中。看到他们臣服之后复杂的眼神,她笑了。人群散去,保仔轻轻走入,给她披上外衣:“夜深,防凉!”
  她回头看他。这些年来,他从少年长为青年,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护卫着她,为她出谋划策,为她先身士卒,甚至为她装神弄鬼,为她脏了双手。“保仔,你要什么?”她问。   只要他说得出来,她就给得起。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她的手,缓缓走过山径,走到水边。营寨依水而建,一条小船就能够通到大海,这是沿海而入的那条江的一个分支。水边有一丛白色香花,散发着袭人的香气。她循香走到花前,有些惊喜。
  她的名字中有一个“香”字,她一直喜欢所有带香气的植物,然而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花。她见过的花,都没有它香得这么嚣张。这花,开得这么艳丽,而且旺盛,怒放夺目。
  “这是什么花,从哪里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花,下面带着新土,显然是刚种下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船经过婆罗洲的时候,偶然看到这种花,我觉得你会喜欢,于是把它带上船,种在这里。”保仔偷偷看着她,那灿烂的笑,连手中的花也相形失色。
  “是的,我很喜欢。”她说。
  这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花。到第二年的时候,这花就长遍了水边。花季时,花瓣落在水面,顺着水流入江,漂入海,郁郁香气,经久不散。
  人们说,这条江是香的,就叫香江吧。

四、风起云涌


  公元十九世纪初,南中国海。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再一次遭遇海盗的袭击。这一次,他们损失了数百箱鸦片,价值数十万两白银,这是他们今年第七次遭遇海盗的袭击了。公司高层震怒,今年报表上的庞大利润将因为这些海盗化为泡影。如果没有足够的白银运回国内,他们将会面临被召回,甚至会失去许多特权。而这些特权,比鸦片更令人迷醉。
  英国东印度公司并不是普通的贸易公司,他们有皇家特许状,可以拥有军队、火器和海军舰队。他们来到远东,殖民侵占、掠夺财富、发动战争、杀死国王、洗劫国库甚至灭亡国家……
  这个远东的国家,有着丝绸和茶叶,还有瓷器,每一项运回欧洲都是暴利。然而这个国度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多少物品进口,所以当从美洲运回的白银又流入这个国度时,东印度公司是无法满意的,直到他们发现鸦片足以令人上瘾的功能。于是这种原本在医学上用来麻醉的植物,变成了可怕的毒品。黑色的鸦片流入中国,雪白的银两流入东印度公司,报表上的数字,才会令人满意。但这两年,南中国海的海盗频频劫掠,令他们损失惨重。
  商行的威尔逊先生想到董事会的警告,有些心寒。他召来了雇佣军的亨利少校,问他:“你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海盗?”
  亨利少校摇摇头:“先生,海盗是无法被剿灭的,您知道。”
  是的,威尔逊比谁都知道,英国人就是从海盗发家的。当年的英国内忧外患,伊丽莎白一世为了取得海上的霸权,不惜折节给海盗投资,为他们提供武器和后勤保障,甚至封爵授勋。著名海盗德雷克,就因为多次伏击西班牙商船,甚至同法国海盗合伙抢掠,不但大发其财,而且深得皇家钟爱。据说某次他沿着美洲东海岸,绕麦哲伦海峡横渡太平洋作了一次环球抢劫,女王在收到其分红以后,欣喜若狂甚至亲临其座舰,当场封其为爵士。在整个伊丽莎白女王朝代,海盗们带回的“分红”高达一千二百万英镑。官员们不胜自豪地记录着:“英国的财政,从来没有像1580-1581年冬季那样繁荣过。政府有力量去还清债务,去改善国外的信贷情况,同时也能执行比较强硬的外交政策了。”
  到了一定时期,海盗摇身一变成了大英帝国的海军,甚至打败了当时被称之为“无敌舰队”的西班牙海军。海盗挟英王名义在世界海域抢劫金银、贩卖奴隶、参加海战、镇压叛乱,英国自此逐步称霸海上,开启了“日不落帝国”的序幕。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印度公司,也是在继承当年海盗的衣钵。所以,他们格外不能忍受,大英帝国居然会在别的海盗手中吃亏。
  “是的,海盗是无法被完全剿灭的,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想到办法把这股海盗剿灭。”就在威尔逊跟他的其他合伙人商议这一点时,另一个东印度公司的资深职员潘义理说。
  潘义理英文名叫查理,有犹太血统。他早年在印度和牙买加从事商贸,后受东印度公司委派长驻广州,负责与十三行贸易接洽,属于地道的“中国通”。他甚至像中国人一样,穿起长袍戴起瓜皮帽,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潘义理。威尔逊知道潘义理在中国官场有许多朋友,听了他的话,不禁问他:“查理,你有什么办法?”
  潘义理说出了他的办法:“我们可以让中国的官府替我们去消灭这些海盗。”
  “这怎么可能?”威尔逊摇头,“中国的官府如果认识到海盗的价值,我们将不能再在远东待下去了。”
  “可他们永远也不会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只有岛国才最渴望征服海洋,而中国的陆地面积太大,大到他们认为自己不需要海洋。”潘义理说。
  中国的官员只会认为那些海盗是不肯驯服的庶民。两广的海上贸易如此活跃,很少有官员没有在这些海上贸易中占有股份的,但是海盗的存在让这些官员们的私下收入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令他们深恨海盗。他们或许可以出动小股的军队去保护他们的相关贸易,但海盗进化到康采恩的级别以后,官员们的私下交易就不是海盗的对手了。所以潘义理认为他可以游说这些官员,用官方的力量去打击海盗。
  “我不认为那些官员能够剿灭海盗。”亨利少校首先摇头,他是个苏格兰人,早年加入皇家海军,后来在东印度公司服役。他从军事角度否决了这个建议。他怀疑地看着潘义理,觉得对方像是个准备假借此名义从中套取巨额游说資金的骗子。
  但熟悉中国官场规则的潘义理告诉威尔逊,中国的官员对付他的子民比西洋人更有办法——“我们就算有最好的船和火器,也无法捕捉到这些海盗,而且我们军队的人数比不上他们。但是中国的官员可以弥补我们的不足。我的建议是,我们可以和葡萄牙人一起,帮助他们共同组建联合舰队,这样就可以彻底剿灭这些海盗。”
  亨利却不肯相信:“我倒是认为,这些官员会投资这些海盗,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一样。他们的战斗力很强。我觉得我们在远东的投资应该收缩,印度才是我们的殖民地。”他耸了耸肩,“这个国家并不是印度,我觉得我们会失败。”   威尔逊在心里是认同亨利的,然而他觉得他必须向董事会表明他对远东市场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了,所以虽然他对潘义理的设想并不感兴趣,但还是给了潘义理游说经费,作为他在远东努力的备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份投资,居然获得了重大转机。
  潘义理和他的中国代理人开始行动了。先是官府接到多处上报,说是海盗袭击了村镇,然后广东水师开始对这些海盗进行围剿,但不幸的是,在对海盗的阻击中,官兵们并没有占到便宜。当事情越演越烈,最终摆到两广总督案前的奏报上时,便已经成了一件大事,好像这拨海盗不得不剿,否则将会影响清廷统治。尤其是这拨海盗属于郑氏余部,就更为大清官员围剿海盗之事增加了政治正确性。
  很多时候,官和贼其实是保持着一种微妙均衡的关系,成为既敌对又利益共同的群体。而这种关系,是瞒上不瞒下的。一旦上面的官员想要对贼采取行动的时候,这种行动往往在执行过程中会被消解掉,让上面的官员既无奈又愤怒。当有更大的压力下来的时候,这种均衡又会被打破,然后就会有一拨人在政治风暴卷入后被消除。再过一段时间,会有新一拨人上来,再继续保持这种微妙均衡。而现在,显然这种微妙的均衡,被在海上频频受打劫的洋人和买办们打破了。当发现了可操作空间的时候,威尔逊和他的伙伴们大喜过望,迅速追加了游说方面的投资。
  得到好处的官员们开始整顿军纪,他们不能容忍这些下属为了自己捞的一点儿好处,而让他们的福利落空。
  红旗帮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围剿。在官兵们派出的军队越来越多,层级越来越高后,最终,张保仔的一次受伤,使冲突彻底走向极端。
  张保仔在一次救援友军的行动中受到埋伏,被炮弹击中。尽管他的运气已经算是很好,避开了要害,但仍然身受重伤,体内数十枚碎弹片,需要手术取出。
  “这需要西医。”帮里的大夫对一嫂说。
  而西医只有广州城和澳门有,不是和英国人有关系,就是和葡萄牙人有关系。
  一嫂沉默良久,击案:“那就动手吧。”她看着张保仔苍白的脸,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句,“保仔,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此时英国人势力渐长,而葡萄牙人势力渐弱。葡萄牙人据有澳门,令英国人十分羡慕。然而此时英国人虽难以有机会重演葡萄牙人当初借用澳门的渠道,但仍然不断为此而进行努力,并为此制造出一些事件作为锲入的机会。于是英国兵船一方面驰入广州湾炫耀兵威,另一方面又有英国兵船十三艘泊香山鸡颈洋,率兵三百擅入澳门,占据炮台。
  这一日,本来只在远洋活动的红旗帮海盗忽然出现在广州湾,攻击了英国船队,并俘获一艘英舰,斩杀数十名英国士兵,令英军震怒。驰入澳门的英舰转向广州,夹击海盗。
  而此时,红旗帮的潜伏人员,已经在澳门悄悄将著名西医周飞鸿劫到船上,送至大屿山。周医生在张保仔身上取出数十枚炮弹碎片以后,最终将他的生命挽救了回来。
  张保仔被救回以后,红旗帮对清廷的报复也展开了。海面上官兵炮战,火光冲天,两边的冲突日益强烈,甚至势力延伸到福建、浙江一带。
  海盗竟然如此猖狂,这事最终无法控制在两广,传进了北京城。皇宫内,嘉庆皇帝大怒,数番严责两广总督必须尽快剿灭海盗。
  误判形势的部分两广官员们骑虎难下了。一开始他们只是收了厚礼,认为可以将这些海盗轻易消灭,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海盗的强悍出乎他们的意料,而海盗的报复心更出乎他们的意料。如果只是海面上发生的冲突,他们大可以将这些事情掩盖掉,然而海盗似乎发现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海盗上岸劫掠,甚至骚扰邻近省份,使得邻省的地方官员、士绅们对他们怨气冲天,纷纷上书,把官员们想要遮掩的事情给捅上去了。
  事情闹大以后,两广总督那彦成也在后悔。他不应该因为顺从部分官员的贪婪,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之势。然而此时悔之已晚,他只能不惜一切调集大军,对海盗进行围剿,企图在皇帝发怒之前,挽回自己的政治失分。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更为冷峻,红旗帮在马洲洋大败清军,擒杀虎门总兵林国良;随后,又在阿娘滩大败清军参军林发;紧接着,于广东桅夹门大败清军总兵许廷桂,逼得许廷桂自刎而死;再于浙江打死水师提督徐廷雄……
  终于,事情再也掩盖不住了。清廷震怒,嘉庆皇帝连罢两任两广总督那彦成、吴熊光,仍然不能挽救颓势,再调云贵巡抚永保为新任两广总督。不想永保忧急之下,还未到任,就死在路上了。嘉庆皇帝无奈,只得起用颇有争议的山东巡抚张百龄为两广总督。

五、两广总督


  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这位在三月份已经任命的两广总督终于在五月份到任。
  此时的广州,已经酷热如蒸笼了。
  张百龄坐在客厅中,虽然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冰山,但并没有减弱暑气。这时节就是穿单衣也难以承受,何况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但他却还端端正正穿着里外两层的官服,头上戴着大官帽,蒸腾得汗珠不断往下流。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暑热。眼前的海患,让他没有办法安坐,更没有时间回后院去解开衣服放松乘凉。他想到临行前,去宫中觐见皇帝时的情景。
  嘉庆皇帝也五十多岁了。这位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皇帝,曾经是帝国最擅长忍耐的皇子,他的父亲就是著名的乾隆皇帝。这位长寿的皇帝熬死了他的许多儿子和孙子,终于在过完八十五岁生日以后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他的第十五个儿子永琰,年號嘉庆。
  嘉庆皇帝的前半生都在等待皇位,在他终于熬过排行在前的兄弟们,等到了皇位后,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作为皇帝的他,日子甚至比当皇子时更难熬。所谓皇帝,一切只不过是称呼上的改变,实质上什么也没有变化。他依旧是那个在长寿而多疑的太上皇父亲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一切仍然掌控在乾隆的手中。甚至他的皇后死了,他也不能对外宣布和表示哀伤,因为他年迈的父亲忌讳听到疾病和死亡。
  然而那样可怕的父亲,也毕竟死了,他终于熬成了真正的皇帝。可是还来不及欢喜,他就发现面对一个庞大的帝国,竟是一种如此可怕的局面。   京畿有天理教,南方有白莲教,东南沿海有蔡牵之乱,运输上有河漕危机,俄国人在伊犁有异动,英国人在偷运鸦片……外加官员的贪腐、八旗军的溃烂、皇帝的政令推行不力,这内忧外患重重,一刻不能缓。皇帝想解决这一切,却又束手无策。皇帝并不像去世的太上皇那样,有着强大的威望和令人恐惧的手段。從本质上来说,他比他父亲善良而辛劳。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换得比他父亲更好的名声和更多的尊重。但他对臣下十分温和,而且推心置腹。这一次他排除众议,在帝国面临危机时没有任用满洲亲贵,而将帝国的门户交给汉臣,这是一种信任。
  而且,张百龄当年是被赶出广州的——
  对于广州,张百龄比朝上诸臣更熟悉。三年前他曾是广东巡抚,因为清查南海、番禺两县蠹吏残害无辜,罢两县知县,结果反被诬告“使用非刑毙命、逼勒供应”,被两广总督那彦成弹劾,又有同僚吴熊光等一齐落井下石,他险些被贬流放。是嘉庆皇帝最终按下此事,再曲折重授六品,辗转福建、湖南、江苏、京中、山东等处,仅三年时间,又重新得回二品顶戴。
  君恩如此深重,为臣子岂能不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百死无悔。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看到皇帝为了两广海患,已经数日不能安睡,憔悴至此,张百龄心中,固然是恨极了海盗,更恨的是两广贪官蠹吏造成大祸,贻害百姓,辜负君王。
  临行前,皇帝对他说,海盗可剿灭则剿,可招安则招,无论如何,要尽快解决,不要让海患再蔓延下去。帝国烽烟处处,能扑灭一处是一处,河清海宴,方是国之幸事。
  皇帝的话,一直如巨石压在张百龄心里,一路辛苦到了广州以后,他发现情势比自己原先想象的更加严峻。
  张百龄重回两广,他曾经的强敌已经倒下,附尾之辈,惴惴不安。他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整顿吏治,治理军队,更派出所有眼线,打听红旗帮内幕,渐渐摸清了所有的事情。
  “郑一的起家,本是由郑七而来,郑七,原名郑连煌……”总督府的灯火,彻夜不熄,张百龄察看着所有的汇总情况。郑氏海盗帮,起于郑芝龙、郑成功父子旧部,多年来在东海、南海之域,但真正兴起,却与越南的西山政权有关。
  越南当时分为南北两国,南部为阮氏执政,北部为郑氏执政。因阮氏末期朝政腐败,民不聊生,于是小贩阮文岳、阮文吕、阮文惠三兄弟率众起义,建立政权,因据西山寨而被称为西山军。西山军初起之时,因为势力薄弱,大量招引外援,部分越南的中国侨民因多年来深受阮氏王朝岐视而投入西山军,这些人又引了海盗帮派加入。西山军得到外援,接连击败阮氏王朝和越南北方的郑氏,一统越南,结束越南几百年的割据局面。于是西山王朝便酬诸海盗为官封爵,如莫官扶为东海王、郑连煌为总兵大司马等。后来的蓝旗帮首领乌石二、白旗帮首领梁保、紫旗帮首领郑流唐等亦在这几人麾下,各自得封为将军、总兵、都督等职。
  只是好景不长,西山王朝一统越南不久,阮文岳兄弟便因争位而自相残杀,海盗帮亦因此各拥其主,相争不下。外逃的阮氏王朝嘉隆王阮福映趁机向法国乞援,得法国相助,又引暹罗军队入境,终于剿灭西山政权,将莫官扶等人献于清廷问斩,郑七等率余部逃走,然亦死于战乱。郑七死后,其主要势力由其堂弟郑一执掌,而部分手下则各拥旗号,最终由郑一收拢,结成联盟。郑一死后,其部由遗孀石氏掌控,麾下有张保仔、香山二、郑国华、萧步鳖等诸义子相助,数年来,已经真正成为南海诸盗之首。若要剿灭海盗,则应当先剿灭郑石氏掌控的红旗帮。红旗帮一灭,南海之海患便不复存在。
  然而,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却是极难的。
  如今的红旗帮,已经跟之前所有的海盗都不一样了。若说海盗只懂得劫掠烧杀,全无纪律,但郑氏一开始就是郑成功余部,懂得行军作战,集团管理。兼之郑七曾率部加入西山政权正式统军为官,虽然西山政权已经覆灭,但海盗已经借此熟悉了军事化的训练和管理,不再如一盘散沙。加上西山军为巩固政权曾向西洋大量购买火器,海盗因此学会了最先进的火器技术和西洋人的海上知识。更兼整个越南的统治无力,使得数处避风良港成了海盗与清廷交战中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郑石氏主持大局之后,法度森严,甚至深得百姓拥戴。这桩桩件件,都构成红旗帮不同于普通海盗之处,因此横行海上这么多年,竟是肆无忌惮。
  如今光红旗帮郑石氏手中,就有将近七万部众,数百条大船,一千多火炮,其余火器更是不计其数。这股势力,已经远非普通海盗能比。
  就在前三任两广总督贬的贬,死的死,新的还未到任的这两三个月权力空窗期,海盗就已经骚扰了数个县城,甚至狂妄到冒充官兵上岸劫掠,以至于真的官兵赶来时,百姓竟不能分辨真假,见之即逃。如今两广沿岸当真是官不官、贼不贼,一片混乱。
  张百龄思索着。他面临的局面,比他原来预计的更为艰难。

六、谁才是这片海域的主人


  小院中,小径分叉,凉亭依旧。
  一嫂坐在凉亭中,轻摇扇子:“周医生亲至,他是替谁来游说来了?”
  这个周医生就是曾经救过张保仔一命的澳门医生周飞鸿。前日,他通过红旗帮预留内线传递消息,亲自来到大屿山,转交给张保仔一封两广总督府的招降信。
  保仔把信递给她看,她看完,长叹一声,放下信说:“这个新总督,可真不是以前的草包昏官啊。”
  自从新任总督到任以来,一反之前水师不断围剿的局面,反而是布下了一张密网,一步步缩紧红旗帮的活动范围。先是对沿海进行海禁。海盗在海上再威风,也不可能不上岸找个栖居地,一衣一食,无不依赖岸上。如今各种海岸线封锁,他们不得上岸。就算劫掠到再多的金银,也是不能吃不能喝的,又有什么用。
  之后,他们在岸上的联系人一个个被清除。原来他们可以利用官兵的贪腐与争权斗利,找到各个击破的方式。可是自从这个新总督到任以后,在他大力整肃下,原来曾被买通的官兵不是被调防就是被处置,竟无着手之处了。
  随着生存空间步步缩小,海盗不得已只能上岸劫掠,就算一嫂能够控制得住红旗帮大部分人,也控制不住其他各旗。而其他各旗遇险,又迫使红旗帮不得不前去救援,甚至要带头沿海袭击,以宣示首领的地位。如此,原来红旗帮赖以支撑的民心,也渐渐失去优势。   “我听说,乌石二、郭婆带他们也收到了总督府的劝降信。”保仔说。
  “这是自然,给了我们,又岂会不给他们。”一嫂说到“我们”的时候,保仔的心,忽然一跳。
  自从那次受重伤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原来,他只是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她,保衛着她,愿意为她冲锋陷阵、为她而死,却从来不敢想,他在她心中能够占据什么样的位置。然而那一次,他看到了,她为他受伤而恐惧、愤怒、冲动,甚至铤而走险掀起风波,对官府发动报复袭击。在此之前,她会打劫官船,也会打击水师,但这样有目的地发动一次次袭击,从掀起这次事件的几个水师官员,到他们幕后支持的顶级大官,甚至兴风作浪的英国人……她的报复深密周详,一步步有针对性地发出,既疯狂,又准确。
  刚开始他听说她要除去的人时,他认为她太疯狂,又认为她做不到,又怕她将自己陷于险地,可是她做到了。他又觉得,她是为了他而做的,心里既是欢喜,又是悲哀。
  有些事,以为永远不可能的时候,是最无所谓的。可是一旦觉得有可能,但又达不到的时候,人的心是最患得患失,也是最忐忑不安的;既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想去争取,又怕适得其反甚至是绝望。
  他的心,就这么既甜蜜,又酸楚着。
  “你说,我们就这么下去,将来会怎么样呢?”一嫂问。
  “将来……”保仔迷惘地说。做了海盗,还会有将来吗?当他跟随海盗出海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将来的。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下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是啊,将来……”一嫂轻叹。她也曾经以为她是没有将来的,为了活着,她努力地学习,努力地搏杀,努力地变强。可是,要变强到哪一步,才是安全的呢?
  她想到那个英国人说的故事了。他说,他们的国家也曾经有许多海盗,后来他们的女王收编了这些海盗,并且封以爵位,传之子孙。而那些没有被朝廷收编的海盗,在海上再如何叱咤风云,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八年,最终还是会被围剿,处死。
  她知道郑一的堂兄郑七等人,亦是在越南的西山政权中被授以爵位,成为王家正式的水师。
  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收梢。跟随她的兄弟越来越多,这些年来同生共死结下的友谊,让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继续祖祖辈辈的命运。受苦、造反、死亡,下一代再继续受苦、造反、死亡。
  她想上岸,想让他们这些疍家贱民能够双脚踏上岸去,像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不受岐视,甚至为官为宦,恩荫子孙。
  这样的梦,她原来是不曾想过的。可是一次次的战打下去,她有了信心。知道的越多,心里的念想就渐渐被引发。既然英吉利的女王可以,越南的阮王可以,为什么她不能够在清廷为自己和众家兄弟们争取?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讨厌宋江。水泊梁山的众家兄弟举起义旗,过得好好的,他为什么总想着招安,简直丢了水泊梁山的脸!”良久,一嫂幽幽地说。
  保仔苦笑一声:“我也是。可是,我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官贼不相容,再厉害的贼,也没办法和朝廷斗。”他敲了敲桌子,“人家天下都打下来了,对付我们,岂能没有办法。只不过以前事情没闹大,没把我们放到眼里。如今事情闹大了,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人能够对抗一个国家?”
  “你的意思呢?要不要同他们谈谈?”一嫂问。
  保仔:“我听你的。”
  一嫂却摇了摇头,扬了扬手上的纸张:“不,现在不能谈。”
  这位张总督站得太高,高到对所有的人都是俯视的。他提出的条件,是红旗帮完全无法接受的。信中提出的条件是,要六旗全部无条件归降,为首者可以不论罪,但其他海盗有杀官者俱要问罪,余者收编或就地解散。
  “那是把我们当成砧板上的肉了,想怎么剁就怎么剁!”一嫂冷笑,“我们还没有败呢,总督大人未免想得太美了。”
  招安的命令,被海盗否决了,两广总督张百龄并不诧异,因为他会让这些海盗,再回过头来向他请降的。
  曾经与东印度公司有过合作的水师提督孙全谋,虽然曾在新总督上任之后,被追究其过,但在新总督对海盗的围剿和谈判都陷入僵局以后,他重新看到了机会。
  此时的情况,对于海盗来说,固然是步履维艰,但对于张总督来说,更是度日如年。
  想起临行时皇帝殷切的嘱咐,张总督心情沉重,想起初来时满满的信心,可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泄了大半。他本以为,大清立国已经一百多年,偏远边境的几个小盗贼,如何能挡大军。只不过是官员贪腐,水师糜烂,所以才让海盗有机可乘。只要整顿吏治和军纪,海盗自然不剿自灭,望风而降。
  可他没想到,这些海盗比他想象得更难缠。他们不但有严明的军纪,还有先进的火器,更有诡诈多变的手段。从年初到现在,海盗不但没有被剿灭掉,而且因为负隅顽抗,对地方的骚扰还更严重了。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如果到了年底,他还没有一个解决的方案,那他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换掉的两广总督。
  这时候,香山知县彭昭麟匆忙来报。原来他接到线报,发现海盗的一个秘密巢穴,这个地方,就在广州府新安县最南端的一个港湾,叫作大屿山,居然有数百条海盗船都停泊在那里。
  张百龄大喜,立刻下令水师提督孙全谋率水师前去围剿,孙全谋却面露难色。在张百龄的逼问之下,他才说出海盗火器厉害、擅于海战,最好请擅长火器与海战的葡萄牙人和英国人加入海战,才能够有更大的把握。
  张百龄眼也不眨地答应了,不管是孙全谋畏战,还是水师糜烂,或者是手下与洋人勾结,这些事他都不在乎,就算要追究,也要等到把这拨海盗剿灭以后。
  十一月,朔风起,在香港赤沥角大屿山,红旗帮忽然被广东水师与葡萄牙及英国一起组成的联合舰队团团围困。清兵炮火日夜不停,欲有将此孤屿整个炸沉之势。
  夕阳下,一嫂负手立于大屿山,看着远方。天色渐暗,然而远处火光冲天,炮声震耳欲聋。
  保仔站在她的身后,也在看着夕阳。   炮声渐渐停息,天暗了下来,黑暗掩盖住了所有袭击目标。
  “两广总督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一嫂忽然笑了,“他们以为我们死定了!”
  保仔也笑了:“是啊,他们以为有足够的人数和火器就能够消灭我们!”他微微昂起了头,神情傲然,“这一次,我们会让他们知道,这一片海域,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The sea invites men to engage in conquest and plunder.”一嫂轻吟。
  这句话,是那个洋人肉票格拉斯普尔告诉一嫂的,据说是洋人中的一位贤人说的,译成中国话就是:“大海邀请男人从事征服和掠夺。”然而那个洋人才吐出“男人”这个词,就看了眼一嫂,立刻改成:“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和掠夺。”
  一嫂是听得懂英语的,她也觉得正确的翻译,应该是后一句。
  保仔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万籁俱静,过了一会儿,簌簌响起了树叶被微风吹动的细微声音。如果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风起了!”一嫂说。
  保仔拱手:“一嫂,我去了。”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扭头看去。一嫂独立在山巅,只余夕阳剪影。
  或许这一去,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一刻的剪影,会是他心底最后的念想。
  山下,江边,一条楼船灯火辉煌,上上下下数名道士着盛装,执法器,列于两边,恭迎诸位头领进入神楼船内。这是帮中决策大事的一处地方。海盗群体文化低,因海上岁月而显得更加迷信。自张保仔主事以后,每逢大事,通常都会在神楼船里召开部众会议,如遇决策不下,就会请道士卜吉问神,然后再执行。数年来,都没出过大的差错,部众也对此更加信服。
  张保仔决定今夜突围,而何时突围,突围能否成功,就成了关键。
  道士扶乩,得出八字:“今夜子时,西北风起。”
  子时未至,果然西北风起。在三国联兵还未有所准备之时,张保仔率部众突然来袭,上千门大炮同时向着三国联军舰队开火。与此同时,蓝旗帮乌石二也在珠江口外的万山群岛向清兵水军发起进攻。官兵猝不及防,首尾不能相顾,被张保仔冲出重围而去。
  孙全谋率水师追击,双方在海面继续交战,此时却传来红旗帮忽袭广州的紧急军情,孙全谋只得撤兵回师,却又在中途中伏。
  最终,清兵在此战中损失战船三十艘、火炮三百门、数千兵丁,广东水师提督孙全谋被擒。
  消息传至广州,张百龄当场一口鲜血喷出,病倒在榻。

七、破局


  世事如同一个迷宫般的花园,你不知道这一次的岔道,会走入什么样的峰回路转。
  张百龄这边刚刚被联军水师大败的消息所击倒,另一边,却又传来了一个喜讯:黑旗帮首领郭婆带有意归降。
  张百龄大喜,立刻封其为把总,并将其队伍收编,给予郭婆带相当优厚的待遇。
  郭婆带,官名郭显学,禺番县人。他本是一破落的书香门第,自幼好学,立志从科举出身。可是命运却阴差阳错,让他意外遇上海盗帮被掠,被迫成为一名海盗。
  他本来就比别人聪明得多,又读过书,更增一层厉害。他先是做了前任黑旗帮首领的军师,令黑旗帮的势力不断扩大,成为仅次于红旗帮的一支力量。前任帮主死后,他顺理成章地继任了黑旗帮首领之位。
  与绝大部分从不读书、行事粗鲁的海盗相比,他可算得是个异类。很多时候,他像个书痴,每日手不释卷,不管走到哪里,他的船中都会有一整间书房,他的营寨中更有无数的书籍。
  虽然沦落为海盗,但他内心却是异常孤傲的。他看不上那些粗鲁的海盗。他一直觉得,他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在自己的营盘里,他总是一袭长衫,手握书卷,翩翩然若世外高人。
  郑一要各旗结盟,他内心是不服的。在他自己的地盘,他是说一不二的,如何肯向郑一那种粗鄙汉子低头。然而大势之下,他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一次的宴席上,他见到了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人。
  他并非没有女人,甚至有些女人还颇有姿色。然而,这些女人如同他陷身的帮派一样,看似是成功的勋章,却让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勉为其难和降格以求。
  唯有在那次宴席上見到的那个女人,如同海之妖,清丽脱俗,又有一种异样的魅惑之气。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属于郑一这样的鲁夫?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郑一死了,他的确没这个福分,没当这个总盟主的福分,也没享有这个女人的福分。
  灵堂上,她一身缟素,弱不胜衣,惹人怜惜。为了争那个总盟主的位置,他与乌石二相争不下,最终,乌石二转拥郑一之侄,而他转拥石氏。
  她名唤香姑,真是人如其名。他是爱洁的。在大船上,不管是船上还是营寨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但一走近她的居处,他总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喜欢在住的屋子周围遍植香花,从栀子到茉莉到米兰,可到最后,到处种的都是张保仔从南洋移过来的那种白色香花。
  他恨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把那小子放在眼中。那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根本不认为她会看得上那个孩子。郑一初亡,她刚接手红旗帮时,他经常过去找她,吟风弄月,怜香惜玉。而当她用那种微笑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时,更让他升起知己之感。渐渐地他会讲更多她想听的东西,比如他是如何从一介书生成为一旗首领,海盗是如何粗鄙无文的,他是如何挑起事端又平息事端,从而掌握人心的;什么叫兵法,什么叫军纪,如何与洋人交易,如何与官兵周旋……
  他以为自己一日日在接近目标,却不知道,自己离目标一天比一天远。他知道其他诸旗中,抱有与他一样心思的人并非一二,于是他使出全部的精力来打压他们,帮助她稳固位置。
  她的心思一直游移着,他的心思就一直不安着。就在这游移与不安中,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事情已经不受他控制了。等到她的羽翼渐丰,等到她的发号施令不可违拗时,他才恍然大悟。她的心思从来就没有游移过,她也并非是在几个首领中选择不下。她的心思早定,她早就有了选择——她要自己当首领。   悔之已晚!
  然而他是不甘心的。如果她就一直这样完全不属于任何人,他或许也就死了这条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他曾经看不上的小子越来越多地停留在她身边,成了她最信任最倚重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代她发号施令。他愤怒而不甘,最终某一刻,嫉妒如蛇,咬噬了他的内心。
  兵困大屿山,他本应与乌石二联兵,帮助红旗帮脱困。然而他在那一刻,却做出了相反的举动,就在张保仔的舰队要冲出大屿山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拖住清兵,反而故意纵放了清兵,甚至在张保仔最危险的时刻,他想将张保仔一举消灭。
  他没有得逞。张保仔不但逃走了,而且还给了清兵反戈一击。清兵因此大败,短时间不会再有元气进攻。一旦红旗帮恢复元气,那第一个要算账的,就是他。
  或许那一刻的举动是嫉妒,也或许是绝望,更或许是被张百龄的游说所动。身为海盗,本非他所愿,难道就真的这样一生流浪于海上,甚至朝生暮死?家乡多年未返,父母坟丘未葬故园,他何曾不想叶落归根,他更想自己一身所学显于人前,而不是沦落于盗巢。
  就在清兵攻击大屿山战败后不足一月,黑旗帮首领郭婆带,率部众向朝廷归降。
  郭婆带的黑旗帮在六旗联盟中势力仅次于红旗帮,他的归降,引起六旗联盟的震动。
  从郑流唐到郭婆带,此时六旗联盟已经有两旗归降朝廷,而其他的四旗,又还能撑多久呢?
  “黑白旗向来交好,郭婆带降了,我看梁保的白旗帮只怕也是不保。”张保仔沉声说。
  一嫂没有说话,她沉思着。
  “一嫂,你拿个话出来吧。”保仔说。
  “现在,我们可以同他们谈招安了。”一嫂笑了。
  保仔诧异:“既然你同意招安,当日为何拒绝他们?”
  “现在不是我们接受张总督的条件,而是张总督要照我们的条件来办,我要保住你我的身家性命,也要保住众家兄弟的性命前程。”一嫂冷笑。
  保仔皱眉:“就怕官家不肯,如今他们得了郭婆带归降,只怕更是嚣张了,能同意我们的条件吗?”
  “只要他还想让皇帝满意,就必须和我们谈。”一嫂说。
  “只怕我们拖不起。”张保仔想到这一场大战下来,虽然官兵损失惨重,红旗帮仅折损四十余人,但是环境却更险恶了,官兵如疯了一般地追剿着他们。
  “我们是拖不起,但是官家更拖不起。我们不是走投无路任由宰割,而是我们拿出了实力打疼了他们,他们就不得不和我们谈。如果事情再拖延下去,这个总督就要走人。”一嫂判断。
  “这么说我们可以拖延到张总督走人,等他走了,这一切还是属于我们。”保仔眼睛一亮,转而黯淡,“不,不管换多少总督,只怕都要围剿我们。”
  “是。就算下一任总督来,他依然还要围剿我们。而且新官上任,会更急于求成。我们能打多少次必胜之战?我们总有一天会被朝廷逼到无路可走。”一嫂说,“但是,张总督气势已衰,如果我们能够给他一个机会,在他任期内完成招安,那他必须得答应我们的条件。”
  张保仔站了起来:“我去。”
  一嫂阻止:“不,这次我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总督兵马临我营寨,我岂能不往。”
  得到郭婆带归降的清军喜出望外。这远胜于郑流唐归降。郑流唐归降时太早,对郑石氏执事时期的事几乎没有了解的机会。但郭婆带不同,他的黑旗帮势力既大,又对红旗帮了解甚多,甚至多次共同作战。于是,一次次围剿都是既准又狠。
  张百龄也加紧了对红旗帮的招降。就在人员刚刚出发不久,忽然讯息传来,郑石氏与张保仔率兵数万,数百兵舰,泊临虎门,要总督亲至虎门面议。
  原话是:“总督大人要我们率部招安,我们来了,请总督大人自己来与我们谈判吧!”
  满衙文武官员,呆若木鸡。
  张百龄心腹朱尔赓额见状只得上前劝道:“想来海寇自知有罪,此是作垂死挣扎。标下以为,大人不如撤兵马,亲临海上,诣以恩威,必能令其归降。”
  张百龄亦有几分胆子,慨然答应,就要前行,吓得众人连忙阻挡,于是另行派官员前去,不久,就带回了招安的条件,与之前所提,天差地别。
  总督府官员连夜商议,最终答應了大部分条件,但有几条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一个是郑石氏要留下一个船队作为私兵自卫,另一个是赦免杀官的海盗,还有一个是不能跪拜受降。
  海盗招安,还要留下私兵;这几次剿匪死了一大批重要官员,若是不惩治凶手,那些官员亲属故旧如何肯甘心,张百龄岂能无端为自己树敌;尤其是下跪受降,更是重中之重,海盗目无王法,若是招降不跪,朝廷颜面何在?
  在这几条上,朝廷不能答应,而红旗帮又不肯让步。最终虎门炮声连连,不管是两广总督,还是红旗帮,都陷入骑虎难下的两难境地。
  张百龄一夜未睡,眼窝凹陷,心力交瘁。一场大战在即,而他的前程、性命亦是一片黯淡。
  他深恨这些海盗不给他退路。能答应的,他俱已答应,而海盗的这三个要求,他根本无法儿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朝廷也不会答应,只会问罪于他;而不答应就是战,不管胜败,在虎门交战,损失难计,问起罪来,他的下场恐怕连贬去伊犁的前两任总督都不如。
  他已经再度派人前去与海盗沟通,这几个条件,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只要这几个关键条件能够退让,他宁可把给几个海盗头子的官职再提升几级,赏赐再厚几分。
  就在此时,听得外面有人递上拜贴,张百龄接过拜贴,一怔,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民妇郑石氏拜上。”
  “她们来了多少人?带了多少武器?有多少条船?”张百龄问。
  “连郑石氏一共十八人,皆为妇孺,听说只划了一条小船过来。”门房答。
  张百龄一口气堵在胸口,好一会儿才转匀了,目中寒光一凌:“这妇人,好胆色!”
  总督府外,人声鼎沸。传闻中的海盗总瓢把子不带护卫,十八妇孺独闯总督衙门,这就算是话本中的孤胆英豪。广州城的百姓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但见总督府一个青衣少妇,身后跟着十余名或老或少的妇人,老的将有五十,小的才不过七八岁,就这么站在贴着重金悬赏她人头的布告前,对着众人负手而立。
  总督府的官兵满头大汗,围成一个大圈,将这十八名妇孺围在当中,如临大敌。耳中传来爱听说书的百姓们好奇的议论声:“好胆色!这是黄天霸独闯连环套吧?”
  “呸,黄天霸是男的,我看啊,这是扈三娘大闹祝家庄。”
  “嘿,只听过关二爷单刀赴会,没见过关二娘独闯江东啊!”
  “唉,你说总督大人会不会把她给杀了?”
  “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总督大人也不能不讲道上规矩吧,否则岂不惹江湖中人耻笑!”
  “啐,总督大人又不是江湖中人……”
  而此时,她已经走在总督府的回廊中了。
  她来,张保仔是不同意的:“太冒险了,若是他们扣留你怎么办?若是他们下杀手怎么办?”
  她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张总督的性命前程比我金贵,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见保仔还想劝说,她摆手阻止,站了起来,走到保仔身边,按住他的肩头轻轻地说,“上一次我留守,你出击;这一次,我出击,你留守。若是情况有变,便如前约。活着的人,带着众家兄弟,闹个鱼死网破,快意恩仇!”
  这一局,朝廷不肯退,他们不能退,变成了死局。而她,就要做这个破局之人。

八、传说


  总督府书房。
  铜鼎香烟袅袅,两人捧茶对坐。
  茶端在手中,谁也没有喝,只是作为一种缓冲表情的道具罢了。
  “郑石氏,你好大的胆子,孤身前来,不怕死吗?”张总督笑吟吟地说。
  “我为和谈而来,总督大人杀我,不怕谈判破裂吗?”一嫂亦笑。
  两人皆是掌过数十万兵马的人,生死早若等闲,真正的威慑,不在声色俱厉,而在温言笑语中。
  “擒贼先擒王,你是群盗之首,拿下了你,海盗自然溃如散沙。”张百龄收了笑容。
  “我一介妇人罢了,如今谁不知道帮中事务都听张保仔号令,我纵死亦无伤大局。但张总督这一刀下去,只怕南海失控,后果堪虞。”一嫂依旧在笑。
  “老夫出京,受圣上之命平定海患,可不是一句空话。”张百龄说。
  “我等本平民百姓,官府压迫,铤而走险,咎在何人?”一嫂说。
  “粤人苦于海患,百姓不宁,朝廷不容。”张百龄说。
  “我并不扰民,只劫富济贫,是你们苦苦相逼……”
  唇枪舌剑一番,最终图穷匕见。
  “总督大人上任一年多,若不能收拾残局,只怕朝廷问罪。”
  “老夫便是问罪,尔等海寇又能逍遥几时?覆灭亦是可期。”
  “大人为官一生,难道不想有个收梢?”
  “非是老夫不肯让步,实是你等冥顽不化。”
  于是,那些在表面上不能答应的条件,一条条细细地掰开看可操作空间。
  “留一船队,只为食盐经营,非为私兵,大人,此点,可行?”一嫂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杀官之盗不可赦免,那几个人,不招安,不受封,不会再出现在大清境内,所以他们已经死于海战,可否?只要这些人不出现,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你也好交代。”
  张百龄忍了又忍,问:“难道他们还想再为海寇?”
  一嫂微笑,只说了两个字:“澳门。”
  澳门已经租借给葡萄牙人了,洋人自行筑起城防,有枪有炮,谁也查不进那里去。
  张百龄暗捶扶手。
  “蓝旗帮郭婆带是把总,不知红旗帮率其他诸旗归降,是何职?”
  “自然是要高于郭婆带。”张百龄微笑。
  “延平郡王、施靖海自有先例,张总督未免小气。”一嫂亦笑。
  张百龄差点儿被噎倒。延平郡王是指郑成功之孙郑克塽,归降后是一品公爵。施靖海即台湾降将施琅,归降后是一品大将军。这妇人胃口未免太大。
  “只可惜你一介妇人,要此品级何用?”张总督忍不住讥讽。
  一嫂肃然而立,拱手:“民妇自然知道,朝中是没有女官的,此为红旗帮如今首领张保仔所请。”
  张百龄惊得站起:“如此,你置自己于何地?”
  一嫂微笑:“我孀居多年,与张保仔情投意合,正有婚姻之约。可否请总督大人上报朝廷,为我二人赐婚。再则,还请总督大人为我二人主婚,可否?”
  “为何?”张百齡对这惊人的转折,已经不能反应了。
  “一则,有朝廷正名,将来无人敢诘。二则,招安之日,便是成婚之日,还请总督大人于两军阵前为我二人主婚,我与夫君当大礼拜谢!”一嫂看着张百龄,在“大礼拜谢”四字上用力说出。
  张百龄顿悟,好一个妇人,此一招以退为进,表面上是委身嫁于张保仔,然既解决了受降跪拜问题,又解决了她以妇人之身不能列入朝廷官秩的麻烦,一举数得,进退自如。竟是叫人既咬牙切齿,又不得不服。
  她只解决这几项最重大的事情。之后诸事,张百龄再百般设计游说,她只端着茶,微闭着眼睛,表情漠然,一言不发。
  最终,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张总督答应了海盗的所有条件,不能答应的也以在表面能糊弄过去的方式折中完成。
  一嫂与保仔一起登舟,于万众瞩目中,在两军阵前,完成了皇帝赐婚、总督主婚的海上婚礼。
  两广总督上报朝廷。嘉庆十五年四月,巨寇张保畏王师之威,携船二百七十多艘,大炮一千二百门,刀、矛等兵器七千多件,部众一万六千多人归降。
  自此,南海的海盗之患平定。
  蓝旗帮乌石二不肯归降,被张保率部剿灭,其余两旗远遁南洋。张保积功升至副将,从二品,妻石氏为诰命夫人,生一子一女,子张玉麟荫封千总。
  十二年后,张保死于澎湖任上,妻石氏率子女及旧部隐于澳门。
  红旗帮招安以后,南中国海势力成真空地带,南洋、印尼、越南等亦逐渐为西洋各国势力所据,洋人商船往来无忌,鸦片倾售数量不断增大。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
  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大清国割地赔款,自此而始。而英国人只要了一块在清廷眼中微不足道的角落,叫香港。
  负责谈判的官员告诉皇帝,这只是一个“小渔村”而已。他们自然不知道,这里曾有数万人在此安营,曾有过兵工厂,造船厂,有过宝藏,更有过传说。
  只有英国人知道,这里有个女人曾经让他们吃过大亏。所以,香港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
  他们在她曾经藏兵的地方重修港湾,用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命名,叫维多利亚港,这是英国女王的名字。
  1844年,当英国兵船在修建一新的维多利亚港鸣响汽笛时,石香姑在澳门寿终正寝,终年七十岁。
  传奇湮灭。
  多年以后曾经有人认为,如果当时清政府没有去剿灭这些海盗的话,也许鸦片的贸易额不至于大到可怕。就是这可怕的利润,在英国为是否要触发与这老大帝国的战争而犹豫不决时,加了最重的一块砝码。当这老大帝国的第一块肉被撕下以后,这血腥味才引来了群狼撕咬。甚至他们还认为,如果清政府像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一样,以海盗为海军,那么中国的这页历史将会不一样。
  而这一切,或许就像那个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在无数分岔的时间点上,有无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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