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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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途汽车在晌午时刻抵达新北镇。车上没有跟车的售票员,没有人预告抵达信息,司机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欢快的旋律,遮掩了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的一片焦躁或者气愤的声音。
  已经是农历大年初八了,林江桦因为单位的事未能回家过年。这时候回来,他便不和别人争先,就落到最后一个下车。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车门口时,看见他的小学同学张啟好穿着皮大衣,耸着肩,头缩在衣领里,眼睛盯着车子扫过来。林江桦赶紧转过脸,侧着身子下了车。
  林江桦是乡下人嘴里所说的那种读书人,读书人普遍被认为对人缺乏热情,与几声信口而来的寒暄相比,他们往往选择装作没看见。林江桦就是这样,他做贼似的绕过汽车一圈,企图躲开张啟好走,可是张啟好的声音却在后面追他,林江桦,林江桦,你回来了?
  林江桦不好再装聋子,就很不情愿地回过头,他发现张啟好脑袋上突然多了一顶绿帽子。林江桦笑起来,说,你怎么戴了绿帽子,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张啟好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半秃的脑袋,几缕头发被压得紧贴在脑门上,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哪有那个福气,这帽子是人家给我的。我有话对你说。
  林江桦站在那里,看张啟好的表情,以为他要说什么特别的事情,结果却不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大货,你还记得他吗?大货说要请你喝酒,他节前关照过我好几次了,打听到你年后才回来,说是你一回来就通知他,我没有你电话,我在这等两天了,他要请你喝酒。
  林江桦说,谁,大货?什么货色嘛?张啟好诡秘地一笑,说,就是肥统嘛,肥统你不记得了?林江桦愣了好一会儿,搜寻了一下脑海里的库存,还是没记起哪个是肥统或者大货。最后他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出门在外,回家过年本来也是寻常事。对于林江桦来说,回乡过年已经成为一种神圣的仪式了,不回来会落个不孝之名,回来去应酬也是个麻烦。过去父亲还健在的时候,父亲就会跑到小镇汽车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诉父亲他准确的归期。但不告诉日期,父亲也总来等,从大年廿五起,一天一天地等,一个痩高枯长的身影,迎着晨雾站在凛冽的风中,气管炎发作了,不停地咳嗽,这让林江桦想起来就心疼,他不能不回来,回来过年就是尽孝心。
  林江桦其实对新北镇没有多少牵挂,父亲归寿后,乡下还有年迈多病的母亲,她硬是不愿跟着他进城去,说是躺在乡下的热土,她不忍丢下父亲。林江桦每逢过年大多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母亲也清楚这一点,她对儿媳妇及孙辈近年来的缺席并不埋怨,母亲曾在电话里直率地对他说过,我没几年活头了,别让别人说你不孝,老话说,不孝的人在城里也不会出息的。
  長途汽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江桦挣脱了张啟好邀请吃饭的死缠,就沿着濡湿的街边走,忽然,看见有个穿紫色呢子大衣的女人,闯进眼帘来。他起初没注意去看她的脸,一种在城里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道扑进他的鼻子,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风情万种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林江桦一眼认出了,她叫过“山棯花”的外号,就是想不起名字来,以前镇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山棯花的。
  林江桦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又缩回了手,盯着她呢子大衣上的一颗扣子,说,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在村小学吗?
  山棯花说,哪儿还有什么村小学呀?早就散了,我现在在私营企业做。没办法,瞎混,没你那么聪明的脑子,做不了你那么大的事业。
  林江桦说,我也没做什么大事业。山棯花忽然说,我是王丽红,可是你都忘了!你应该记得我家伯爹吧?他可是经常说你打小就聪明过人!她啪地在林江桦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别谦虚了,新北镇这么个小地方,谁几斤谁几两,谁家贫富贵贱,大家都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
  林江桦摆摆手,母亲给他打电话也说过这事,此刻他说,那叫什么上电视,我唯一一次在会议上帮人家念一个报吿,被记者抓了一个镜头。
  王丽红说,你还谦虚,这倒不容易,很有出息了。我伯爹说过,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谦虚不容易,那不是装得出来的。王丽红说着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
  林江桦尴尬起来,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过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这时候,林江桦完全记起来,王丽红是镇中学王佐老师的侄女,心里庆幸刚才问的你还在村小学吗也没离远。他感到王丽红在他背上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听见她说,大货,你还记得他吗?大货说要请你喝酒呢,说你架子大,前两年让你都推掉了,这次你可能跑不了啦。
  顺着王丽红的话,林江桦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还是记不起大货是谁?他知道,大货的称呼在这乡下统称有声势、有威望的人物,在某个方面或领域是能牵头领面的角色。这个大货是谁呢?眼下,他不好直接创根究底,以免王丽红笑自己孤陋寡闻。这时他却记起了王丽红的伯爹——镇中学的王佐老师,脑海里一下子就涌上了一个瘦长的身影。
  哦,记忆里最深的还是他的家门前曾撑起一爿简陋的零售小摊。其实,那是王佐老师家不幸被盗贼偷劫后的事。
  王佐老师当林江桦毕业班语文课任教老师那年,已在小镇中学当了三十八年的孩子王。林江桦那时常常因为苦于文言文中的某些一词多义,就寻到他家里去。王佐老师家摆设简朴、典雅。用旧时黑盐木制作的仿古太师椅四大件,多少遗漾着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息。
  然而,福祸旦夕间,谁也没有想到,王佐老师偕同师母趁着五一节的两天假日,赶赴省城探看就读于师院的女儿去了,只一夜未归,家里就全被盗贼搅乱了。
  至今,林江桦仍然记得王佐老师携着师母回到学校知悉家里被偷盗时的神情:老花眼镜后,他两只灼灼的眼睛闪了闪,嘴巴还喃喃地反问,这是真的吗?尔后,王佐老师进屋去,又踅出来,对着围看的人,摊开两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书没被偷就好!
  大致一周以后,王佐老师在家门前撑起了一爿零售小摊。后来林江桦才听别人说,王佐老师在学校图书室读到著名作家朱士奇写的一篇名为《神奇的绳子》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对大学教授夫妇家里被洗盗了,警察交给他们一条绳子,节日去街上照看自行车,只一天就换回被偷去的损失。因此,王佐老师受到启发,以两条木棒交叉钉紧,铺钉一个面积两平方米左右的豆腐布,用竹竿顶着,就撑起了一爿零售小摊,让清心寡淡的师母去料理,显然是指望日子能够有所好转。   小摊里摆卖着各式各样的笔簿、糖果、瓜子等。毕业班的同学总是鼓动不论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同学都蜂拥去买,并常常说,王佐老师摆卖的瓜子比其他小摊摆卖的多出一种奇特的香味。师母那多日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了许多。据说,小摊每天赚的钱比他的日均工资还高出三倍多。有时见到王佐老师总是摇着头笑。
  然而,王佐老师的零售小摊摆不到一个月就消失了。
  缘起一个夜自修。那个晚上,由于班委会的默许,同学们都在漫不经心地嗑瓜子。但按规定,上课时间是不能吃东西的。王佐老师的忽然到来,让同学们都措手不及……
  王佐老师进来教室了,嗑瓜子的声音才零星地散淡下去。他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学生,半晌,他扶了扶老花眼镜,轮看着每个同学的脸,说,你们从什么时候起,上课时间也嗑起了瓜子?他莫非是听到别个班级的议论,或者是他已明白同学们为他零售小摊的销路纵然白天嗑不完也要天天买瓜子的秘密。谁也来不及考虑周详地应酬王佐老师的问话,不少人低下头去,他背着手来回地踱了几步,再没有多说什么就出去了。
  次日,王佐老师家的零售小摊便消失了。记得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王佐老师来了,那神色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挺挺地站在讲台上,望着鸦雀无声地端坐着的同学们,像讲述别人的事一样,说,谁允许上课时间能吃东西了,这在学校影响多不好,难道就因为我的家被盗?……要记着,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被盗,但学到的知识是永远也盗不走的。你们快毕业了,要多学些知识……
  林江桦深深地记下了王佐老师的话,也记下了他的过早就消失的那一爿零售小摊……
  街上洒起了毛毛细雨,新北镇正在铺设光缆的道路一片泥泞。林江桦打着伞,带着三条中华烟和三瓶汾酒奔波在去亲戚家中拜年的路上。
  在舅舅那里,林江桦再次听见大货要宴请他的事,舅舅还嘱咐他说,大货,你还记得他吧?大货要请你的话,你就跟他提提,能不能让你表弟进镇上橡胶加工厂,要不去长途汽车上跟车也行。你地位高,出门吃远见阔,没准他会给你面子的。
  林江桦一听心里就不耐烦,脸上又不好发作,对舅舅说,我哪儿有时间吃他的饭,年前镇长就约的饭局我都推掉了,我明天就走了,去县里我还有其他事呢。
  林江桦从舅舅家出来,雨忽然下得大了,他就抄近路往一条小巷子里走,出了小巷子,路一下子开阔了,路过他从前上学的新北中学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校门那里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中学建筑,已改为一家橡胶加工厂。
  工廠门口悬挂着四个红灯笼,贴着“欢渡春节”的字样,那个“渡”明显错了,是没人认得,还是认得的人不说出来。围墙两侧刷了醒目的标语:向管理要质量,向质量要效益。
  林江桦撑着雨伞站在那里,听见雨点响亮地滴打在红砖楼的漏雨管上,还有宣传栏的塑料棚上,声声透出清冷,林江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他莫名地愤懑起来,心里说,谁买了学校做厂房,大货当了暴发户?
  林江桦离开镇上回到林家村前那段陡坡时,已是正午时分。
  林江桦刚从车上走下来,就有一个年纪同他相仿、身子却显得瘦薄的小伙子奔上来,对他巴结地笑笑,林江桦也回应着笑,却挤不出一句话来,他是谁?同村的这一辈人,林江桦应该是认识的,或者还认得出来的。但从他的相貌和微笑上看,却很陌生。等在那里的母亲也没有说什么,上来拎过林江桦的行装,带他回了家。
  匆匆用过午饭,林江桦倚在门边朝村头望去,小伙子消瘦的身影仍伫立在寒风中,他似乎将大衣裹得更紧了,稍微显出佝偻。他在等待什么呢?林江桦记得下晌相遇时,彼此的笑显得十分勉强,甚至有些尴尬。
  林江桦将心里的疑惑告诉了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那小伙子不是本村人,是来要账催债的,已在村头边站上三天了,等林家堂上的二叔回来。还说,小伙子是邻县新村山人,离这少说也有几十里,往返就得赶大半天的路。新村山地贱人穷,去年冬天修水利时,搞硬化工程,小伙子带着一帮年轻人来筑水沟,辗转多手获得包工的是堂上二叔。年关的时候,小伙子就来催账,拿不到钱,二叔开年就出门去催账了。小伙子就每天守在村头,死等二叔回来,等着拿钱过了元霄后给小孩交学费。林江桦想,晌午时分,小伙子见他回村时刚燃起的希望,一定在他下车的瞬间倏然消失了。
  午后,太阳出来了,天空晴朗了许多。于是,林江桦出于好奇向村头走去。林江桦刚同外乡小伙子说笑几声,忽见一辆四轮小货车向村里开过来了。林江桦发现小伙子的脸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有点喜形于色。
  果然,二叔从车上跳了下来,先见着林江桦,脸上绽开了他期待中的微笑,但看见外乡小伙子,笑容又一瞬间僵住了,僵硬的笑又立刻传染给小伙子。
  二叔的手在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根价钱低廉的香烟,掷给小伙子,小伙子敏捷地在空中接住了,掏出火柴在寒风中连划三根,才燃上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才挤出一缕不易觉察的苦笑。
  林江桦看着僵局,深知二叔催账要不到钱。或许,他等到现在才回来就是为了回避小伙子,却没有想到躲不过去呢。林江桦堆着笑,上前拉着他说,快回家去,暖和暖和身子。二叔没丢下小伙子,想拉他一同回家。
  小伙子忽地显得局促不安,不住地抽着二叔再次递给他的烟,他似乎觉得对不起二叔了,似乎是他让二叔为难不好退场了。二叔一脸的歉意和愧色,用无奈的目光乞求着林江桦。
  林江桦心里一热,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多元,递给小伙子,说,你就将就些吧。小伙子拿着烟的手僵住了,嘴上却说,这,这怎能行?……
  二叔的眼眶倏地泛起亮光。小伙子不敢多看二叔一眼,接过钱后,向林江桦深深鞠了一躬,就跨步匆匆赶路,不再回头。他得在天黑前,赶回家去。
  大货的宴请对于林江桦来说,几乎是他这次回乡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他准备用天气作借口,推掉大货的酒宴。母亲也不主张他去,母亲挪了几步坐下来,说,他有钱,有钱怎么的?山珍海味怎么的?谁爱吃谁吃去。   傍晚,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来,正待上菜,堂上二叔吿诉林江桦,大包工头是大货,大货,你还记得他吧?我去找他三次了,每次都约好见面,他不是推说忙不见,就是见着了又推着手头紧,过年用钱处多,钱不凑手。据说他要请你吃饭,你就帮二叔说说!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尖厉的刹车声。有人在外面敲門。林江桦的姐姐出去开门,回来告诉林江桦是张啟好,说张啟好不肯进门,要林江桦出去说话。
  林江桦一出去就看见张啟好僵硬而笔直地站在雨中。张啟好摘下了头盔,还在滴着水。张啟好就那样站在雨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惶恐,有几分不安,也有几分神秘。江桦,你的架子太大了吧,人家老同学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怎么就这么难请不赏脸呀?
  张啟好果然是替大货来接林江桦的,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林江桦的态度,因此准备了一套逼人就范的措辞。林江桦,你今天不给这个面子,我就站这儿等。张啟好抬头看看天,说,我豁出去了,不怕雨淋,反正没听说雨能把人淋死的。
  林江桦的母亲先过意不去了,二叔出门来给林江桦拿伞,说,人家这么诚心,不去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会说闲话,说我们家林江桦地位高了摆架子,传出去影响不好。林江桦只好坐上了张啟好的摩托车。
  林江桦不知道王丽红也是大货邀请的宾客之一。一进富利华饭店,林江桦先看见的是花枝招展的王丽红。王丽红站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地方对镜补妆,她打扮得过分认真,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民歌手,看见林江桦她慌忙把口红往包里一扔,嘴里尖叫起来,说,你怎么肯来的,都以为你不会来了,你怎么也赏脸来了?
  林江桦不说话,只是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对王丽红说,你打扮得很漂亮呀。王丽红说,漂亮个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
  穿红旗袍斜佩着金色欢迎条幅的引座小姐迎上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叫加乐潭厅的包间。林江桦看见一个肥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那人上前来要和林江桦拥抱的,由于林江桦不由自主地退缩,改成了握手。
  那人温热的手紧紧地抓着林江桦,不肯放松。他说,林江桦呀,你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他拉着林江桦的手贴在他的西装胸前,林江桦,我不骗你,我一辈子没有这么紧张过。
  林江桦笑起来,把手抽出来。那人说,要是在路上见面,肯定认不出你来了。我帮大货说句抱歉的话,他以为你不会来,他刚接到县公安局富哥的电话就匆匆走了!转而对张啟好说,还是好哥有办法,大货办不到的事你却办成了,我算服了,我和你打的赌,我输了,愿赌服输!今晚由我买单,可以上菜了!
  林江桦没有想到,自己成了大货手里的赌注。但他并不懊恼大货的缺席,而且庆幸自己省去了一场胡侃海喝的糊涂宴,但他记得那个穿红旗袍斜佩着金色欢迎条幅的引座小姐买单时,那个肥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付了两千多元。
  夜幕还末黑透,林江桦就回到了家。刚进门,母亲就说,这么早就回来了?见到了哪些人呀?你没有喝多吧?
  林江桦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喝多少……见到了小学时的山棯花,我还说起了他伯爹——我们中学毕业班的王佐老师,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家的那一爿零售小摊……
  母亲又说,大货,没为难你吧?这个人不地道,太重私利,仗着他一个远房亲戚在县公安局当领导,多方设法罢了村小学,又占了镇中学……说什么集中办学资源,可苦了孩子们……母亲何时变得这样唠叨了。
  林江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准备结束这一话题,可母亲忽然说,说起村小学,你可得抽个空,去探看一下陆老师,你还记着他吧。
  好。林江桦应了声,脑海里浮现一个身板瘦弱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母亲继续说,小时候读书,他可为你操了不少心,你进城去读中学了,他还总是以你为榜样,教育小孩……还有你去海那边读大学时,你打信回来催钱,你爹捏不出,找了不少人都说不宽裕,你爹硬着头皮奔他去借……结果借到了,你说那时一个民办老师能存几枚钱呀?
  听了母亲这些话,林江桦脱口问,陆老师现在到……到哪个村小学了?
  母亲还真唠叨,叹了一口气,说,早不当了,都许多年啦!当了二十多年民办的,上头说不干就不让干了。说他干了这么多年都不转正,每次都把转正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人家说是集中办学,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要持证上岗,他自然就被淘汰了。前年修村前那条泥泞道,由大货承包施工,镇上给的钱不够,还要集资一半,村里就家家户户摊派,陆老师上山打柴筹款,不慎摔扭了脚筋,起初谁也不介碍,待到肿成篓筐才焦急,后来吃了草药消肿,以为没事了,没想一拖,错过了医治最好的时日,眼下时好时坏的,瘸脚了。林江桦记起了那时为修那条路,悄悄给承包基建账户捐了一万元。
  趁着母亲收拾洗涮家什,林江桦说,那,我今夜就去看他一下。他磨蹭了一下鞋底,接过母亲塞过来的一只半新不旧的手电筒,出门了。
  夜幕降临了。林江桦按亮了手电筒,却只是发出一丝朦胧的暗红。过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四周广阔的空漠与寂静。天上露头的星星显得很亮,依稀可辨脚下发白的路面。
  拐过了村道巷尾的一个转折弯,又踅过了一片黑魆魆的乡间田野,就到了村委会的会议堂。会议堂前孑立的那面红旗在孤寂的夜色里失却了鲜明的颜色,在黑暗中却也懒得飘动一下。
  林江桦忽然记起读小学时做过的一桩傻事:那是为了赶赴次日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活动,应该是到人民公社广场去祝贺英明领袖华国锋当任。可那天夜里,林江桦为了次日起床利落,便穿着活动服睡觉,没想到夜里梦见走近了门外的粪池,竟然尿床了。没有活动服不能参加活动了,却被陆老师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说他损害了班级的名誉。他觉得好生委屈,一个更深夜静的晚上,他下意识地将粪便倒在陆老师宿舍门前的一只陶罐里。那只陶罐是陆老师平日里养家糊口的必备品。当夜回家的路上,他很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想象着次日陆老师一定会因此气急败坏像狂狗一般乱吠,然后恶狠狠地摔碎陶罐。然而,林江桦没有等到事先所预想的结果,几天后,当他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陆老师的宿舍门口路过时,却见着他仍若无其事地用着那只陶罐,正在煎着黄澄澄、香喷喷的鸭蛋……   林江桦去县城读中学时,陆老师还在村小学当孩子王。可是他一辈子没寻上媳妇,听人说,曾有个外乡寡妇来投靠他,己共同起居生活两个多月,后来那女人落上思乡情绪,夜里背地还哭泣,再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个未离婚的丈夫和女儿,陆老师没有犹疑就让她走了。
  走近了陆老师的家门,庭院里生长着一棵苦楝树,树下搭起一个瓜棚,瓜棚下摆着一张圆板木桌,桌上撂着五本破旧的连环画,山里人将连环画叫公仔册。曾几何时,学校放假了,村里的孩子还常常来到这里,缠着陆老讲公仔册上神神怪怪的故事。有时夜深了,还仿佛感到背后有阵阵阴森的气息。
  林江桦停下脚步,关了手电,叫道,陆老师,陆老师!可屋里没人应声。
  停了片刻,林江桦打开手电往门缝照了照,然后去拍门,陆老师——陆老师——”屋里仍没人应声。
  过了好一阵,屋里有了响动,林江桦凑近门边,门里却又静下去了。
  又过了一阵,屋里响起了鼾声,忽近忽远……
  林江桦终于失去了耐心,只好往回走,他实在闹不懂陆老师是否在屋里?那响动?那鼾声?转念又想,见了陆老师,我又该说什么呢?……
  夜风起了阵阵凉意,吹来了谁家啼夜的孩子哭闹声,刺耳得像杀猪的尖叫声一样,间或,又飘来女人厉声的叱骂。空中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弯上弦月。远处,隐约浮动着三两声疲惫的狗吠。
  林江桦回到家,母亲还未睡下。屋里隔着窗户的灯还依稀亮着,大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母亲问,见着陆老师了?
  林江桦觉得不能实说,那样母亲又会唠叨的,他撒了谎,见着了。
  母亲又问,他的腿还灵顺吧?
  哦,还好。林江桦回答母亲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便进卧室去了。
  不想母亲又说了,你刚晚时前脚一走,大货和山棯花就来了。他說,今明日三天,他都忙着了。谁不知道他是个酒桶,要陪乡长去县城和那个县公安局的亲戚应酬;他还捎来两条烟,说还有红包二百元。我推让不接,他说,修村前那条泥泞路你捐过款,当初的筹款剩下些钱……他等了一会,寻思你不知何时能回来,就走了。母亲说话时就熄灭了灯,一阵窸窸窣窣响过之后,母亲屋里很快平静了下来。
  林江桦躺在床上,钻进被窝。被子是母亲白天在日光下晒过的,有一种暖和的气息。但他却没法入睡,思绪在飘荡着,眼前总是晃动着大货海量的把盏劝杯、王佐那爿远去的零售小摊、外乡小伙子催款归去蹒跚的脚步和陆老师干瘦如柴的瘸脚……
  夜渐渐深了,林江桦又翻了一回疲乏的身躯,他终于决计了,天一亮就赶回城里去。窗外,天边还挂着那弯瘦削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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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我还从没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文字时,我就已经产生了追寻永恒的兴趣,而这种模糊的志向,则来源于我的童年。  那时候,父亲狭小的书房就是我的小天地,即便很多书我看不懂,更难理解那些书所蕴含的深意,譬如杜拉斯的《情人》、昆德拉的《不朽》、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但我仍然乐此不彼地沉迷其中。  而且,我还曾经试图以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最复杂的问题。  我问父亲,这些书都是讲什么的?当时,我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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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艳霞,女,近年来开始故事及小说创作,已在《小说选刊》 《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说选刊》 《天津文学》 《黄河文学》 等报刊发表作品800多篇,曾获得《吴江日报》都市小小说大赛三等奖。  凌晨12点,街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了。  我刚准备收拾摊位,一个神情淡漠的男人走过,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冷冷地说,老板,一碗炒面。  随着男人坐下,同时带起来的,是一股沉沉的杀气。来自男人身上,像一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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