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9月1日
　　帝国国民潜能強化部
　　周日那天，克劳斯和冯·维斯塔普博士共进了早餐。
　　他的会客室位于俯瞰强化部土地的这栋农舍的三楼。远处森林的树梢在早秋的微风中闪耀着绿色、黄色与红色。在树叶的沙沙声中，能听到机枪的突突声，嘶嘶与噼啪的燃烧声，地雷爆炸时模糊的轰鸣声，以及布勒在远处吼出的命令声。沙砾拍打在窗玻璃上。它来自这座综合设施西侧的巨大沙坑。
　　室内则安静得多。博士要求在用餐时间保持绝对肃静，他坚持认为无关的噪音会引起消化不良。用餐时一言不发，随后听一段交响乐，再来杯咖啡（刚好八盎司）：这就是博士保持身体强壮的秘诀。但此时马勒第六交响曲已经结束，唱针在唱片中央跳动不止，令留声机嘶嘶作响。克劳斯用一小块吐司沾起了剩下的那点早餐。今天的早餐是鹌鹑蛋、荷兰咸熏肉、柠檬酱与混合了真正奶油的苦涩咖啡。
　　博士在帝国领导层的眼中德高望重，因此享有优先挑选许多战利品的权利。而单枪匹马将格蕾特尔从敌方领土救出（从而奠定了一系列成功，令博士在今年夏天声望飞涨）的克劳斯也赢得了冯·维斯塔普的青睐。
　　喀。冯·维斯塔普抬起留声机的唱针，将唱臂放回支架上，用指尖轻轻拿起唱片。他将唱片左右倾斜，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凝视着它，检查灰尘与刮痕，就像在实验室里面对实验对象时那样专心致志。
　　“我有项新任务要给你。”他说。
　　终于。兴奋令克劳斯全身颤抖，也赶走了饱腹感带来的睡意。他坐直身子：“我准备好了。”
　　在五月的那次成功激励下，克劳斯迫不及待想要前往英格兰再展拳脚。格蕾特尔的报告中提到的身陷囹圄的经历——尽管起初难以置信——指明了征服大不列颠的方法。杀死术士们，那座岛屿就会陷落。克劳斯可以轻易办到。
　　但最高统帅部没有理会他的提议。格蕾特尔的建议指引德国空军有条不紊地歼灭了英国的精锐防空力量。那个岛国面临着缺少战斗人员、军备与士气的问题。高统部①认为，英国最后的防线会在持续不断的轰炸行动下崩溃。
　　这样做既缓慢又缺乏效率。克劳斯只用几天时间就能解决问题。
　　冯·维斯塔普短促而有力地吐出几口气，吹去了留声机唱片上的灰尘。尘埃在从高窗倾斜照入的阳光里起舞。几次呼气之间，他马后炮似地补充了一句：“你必须成功，否则我的名誉就会受损。”
　　“我拼上性命也会阻止那种事。”克劳斯说，他为自己诚恳的语气而高兴。或许那是真心话。
　　“你要负责监督新培养箱的制造。”
　　培养箱。兴奋消失不见。冰冷的恐慌填满了它所留下的空隙，仿佛有根冰锥刺穿了他。神电子的嗡鸣声充斥了他的大脑。克劳斯想要变为虚体，变成不会被禁锢的虚无之物。
　　多年前，他这么做过一次。他的电池维持的时间足以令博士大发雷霆。两天后，克劳斯钻出自己的箱子，因脱水而虚弱无力，啜泣着请求宽恕。
　　片刻过后，他理解了博士那句话的其余部分。克劳斯放开了神电子，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他只希望博士不会注意到飞舞的灰尘穿过他的身体所在空间的景象。克劳斯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咖啡，想要冲走铜的味道。他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好的德累斯顿瓷器特有的叮当响声传来。
　　“我不明白。”同样诚恳。同样真实。
　　冯·维斯塔普将注意力转向克劳斯，恼火地眯起眼睛。“延续我的工作需要新的培养箱，你要确保它们迅速制造完成。你还记得自己的培养箱吧？”
　　博士这么称呼它，是因为它能培养意志力。克劳斯叫它“棺材箱”。
　　“记得。”
　　“让工坊每种型号都制作几件，”博士说，“你有亲身体会，所以能用正确的方式指导他们，”他把唱片滑进封套，“并且密切关注他们的进度。”
　　克劳斯的培养箱里满是用来挤压使用者的液压板。莱因哈特的培养箱装有压缩机、水泵和液体制冷剂;海克的培养箱用窗玻璃制成，周围装着灯、镜子和透镜;卡姆勒的培养箱是尺寸最大的，箱内排列着尖刀和尖针，以及一根使用者够不着的拉杆。
　　冯·维斯塔普穿着那件老旧的晨衣——他称之为他的“制服”——拖着脚穿过房间。他用桌上的瓷水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往里面舀了满满六勺糖。他端着咖啡来到凸窗边，从那里可以俯瞰他所打造的帝国。
　　“他们嫉妒我的成功。他们觊觎我在元首身边的地位。你必须监视他们，提防敌人破坏我的成果。我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博士像这样改变话题是常有的事。能看到他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关联是伟大头脑的标志。这是强化部的共识。
　　但看到他在窗边的模样……克劳斯很想知道，有多少伟人会穿着晨衣，拖着脚走来走去，还着迷于关注自己的排便状况。
　　思索这些让他沉默了太久。
　　“你觉得很高兴么？”冯·维斯塔普厉声道，“因为我的敌人在密谋对付我？”
　　“没有的事，博士先生！”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没那个胆子对付您。我会留意的。”
　　“很好。你要确保工作迅速完成。”
　　“我会的。”克劳斯站起身来，敬了个礼，“多谢您的早餐，博士先生。”
　　“在去找机械工谈话之前，先带上你的妹妹。”冯·维斯塔普说着，仍旧看着窗外。克劳斯认出了那辆沿着长长碎砾石车道驶来的黑色梅赛德斯。它属于凯特尔元帅，元首在高统部的参谋长。
　　“立刻就去。”
　　冯·维斯塔普啜饮着咖啡，摆了摆空闲的那只手，示意他离开。
　　克劳斯向博士告别，然后来到楼下。在离开屋子的路上，他经过了汇报室。房间之一传来了有节奏的喘息声与木头桌腿刮过瓷砖地板的刺耳响声，那是帕布斯特正在“询问”双胞胎之一。她的姐妹被部署在波罗的海诸国。她对苏占区的一切了解，都会直接传达到她的双胞胎姐妹那里，丝毫不受盟军与苏联那些拦截信号的监听站的阻碍。
　　秋日的潮湿树叶的气味从训练场那边飘来。今晚会下雨。训练场还散发着柴油与热沙的气味：莱因哈特正在那里，为他在北非地区的任务训练。 　　在意大利人开始行动的现在，英国在埃及和苏丹微不足道的兵力将会迅速灭亡;毕竟，他们的援军早已在法兰西的海岸遭到歼灭。但意大利掌控的北非会让地中海落入墨索里尼的掌控。莱因哈特的才能——无比适合沙漠环境——非常有助于避免这种状况的发生。他也将会充当先锋，为朝中东油田不可避免的进军开辟道路。
　　自从克劳斯成为冯·维斯塔普身边的红人以来，莱因哈特始终闷闷不乐，而这次任务的消息让他的心情得以好转。这几个月里，克劳斯周围的物件表现出了突然起火燃烧的倾向。
　　莱因哈特吹嘘的新资本在于，他学会了反转自己的能力，将物体的热量抽走的方法。这意味着他能将一大片沙子玻璃化，并瞬间将其冷却为粗糙但可以通行的路基。克劳斯在一旁看着：首先，沙坑上方的空气开始闪光;然后沙子转为黑色，个别沙粒失去内聚力，散成熔渣。灰尘和残骸掠过莱因哈特脚边的地面，被上升气流带走。熔炉般的热气扑向克劳斯的脸，感觉就像晒伤。莱因哈特强迫液化的沙子开始冷却，令它们破碎和弯曲。仿佛打碎百万只餐盘的可怕噪音随之传来。
　　全过程只花了几秒钟。一辆半履带式装甲车驶向前来，从训练场的坚硬土地转到这片模拟沙漠里。临时造出的路基撑住了它。如果没有莱因哈特的“炼金术”，这辆重型装甲车的前车轴肯定会陷进沙地里。但结果却像是在玻璃碎片铺就的路面行驶一样，前车轮爆了胎。
　　“真他妈见鬼！”莱因哈特喊道。
　　“或许你可以用喜剧表演赢回博士的青睐！”克劳斯高声说道。
　　“你也见鬼去。”莱因哈特说。他周围的空气又开始闪闪发光。
　　克劳斯转身离开。他经过新的水泵房旁边，朝训练场远端的林木线走去。
　　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他踉跄了一下。卡姆勒张大嘴巴，蹒跚地穿过雷区，同时运用他意志力的反射能力，将每次爆炸的目标转回大地。他长长的狗绳在地面上蜿蜒，一直延伸到用扩音器向他下令的布勒手中。
　　在农庄的边缘处，克劳斯发现他妹妹正踩着橡树与白蜡树下的那层厚厚落叶，悠闲地散着步。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会仔细观察地面。蓝色和白色的小小花瓣洒落在她有些凌乱的黑发上。
　　她的爱好变了。在西班牙的时候，她会阅读现代派诗歌。今年夏天，她开始收集花束。但气候正在变化;格蕾特尔很快就得培养新爱好了。
　　“格蕾特尔。”她没有抬头。一如既往。
　　克劳斯走上前去，踩碎了落叶和小树枝。
　　“凯特尔来了。你不应该让他等着的。”
　　“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她停下脚步，歪过脑袋，凝视着空气，“他腹泻了。”
　　“博士会有意见的。”克劳斯说。他伸出手，想领着她绕过一片荆棘丛。格蕾特尔抓住他的手，将她捡拾的花儿交到哥哥的另一只手里。
　　“来吧。我们给这些花儿找个花瓶。”他说。
　　她的目光越过这片土地，看向暴跳如雷的莱因哈特。
　　“可怜的渣滓。”她说。
　　克劳斯领着她绕过农庄的远侧，朝凯特尔和冯·维斯塔普等待的地方走去。这条路线会让他们经过已经变成海克专用训练场的那座靶场。这里的枪支会射出不致命的蜡弹头，这是强化部还被称作“人进研”——人类进步研究所——的时期专门设计的。它们杀不死人，但足以令人痛不欲生。克劳斯清楚地记得他在这座靶场训练的日子，而他胸口的伤疤也确保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课程。
　　大多数人——克劳斯、莱因哈特、甚至是卡姆勒——几年前就从这里毕业了。海克仍未做到精通。
　　但她就快成功了。她整个夏天都在拼命训练。克劳斯和格蕾特尔从英格兰胜利归来之后，她变得格外刻苦。更早之前，在西班牙的时候，莱因哈特就接到了任务。至于现在，双胞胎之一去了拉脱维亚。不久后，卡姆勒也将踏上战场，而海克会是冯·维斯塔普最后一个尚未“完成”的孩子。没人会想成为唯一那个令他失望的对象。
　　海克站在障礙训练路线的底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然后她消失不见，连同制服一起。她的这一突破令莱因哈特相当苦恼。他曾长时间旁观她的训练，享受她注意力分散的瞬间：这么一来，他就能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瞥见她的裸体。
　　每当铃铛、铁链或是旗帜给出那位隐形女子通过的迹象，枪手们就会开火，将大量子弹射向训练场。大部分子弹无害地敲打在砖墙上，但克劳斯听到了一两次海克中弹时发出的“呜”。但她维持了专注，没有现身。
　　“她进步了。”她会成为令人生畏的暗杀者。等到足够成熟以后，她就几乎能和克劳斯媲美了。
　　“你不这么认为吗？”他说着，转向格蕾特尔。
　　格蕾特尔的嘴角翘起，双眸后方也再次浮现出阴影。她平静地说：“海克有她的用处。”
　　克劳斯叹了口气。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曾经令他惊恐。如今却只会让他愤怒。
　　上帝啊①。她又要给我惹麻烦了。
　　“别这样，格蕾特尔。”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她转向农舍那边。
　　克劳斯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转向自己。她的手臂那么细，而他又抓得那么紧，以至于他的拇指和食指重叠了不止一个指节。尽管她一直待在室外，皮肤却触感温暖。她踉跄了一下，撞进他怀里。紫色风铃自她的发辫垂下，令她的长发散发着花香。
　　“无论你有什么打算，都不要。现在状况良好，别搞砸了。”
　　“是吗？真是这样吗？”她盯着他的眼睛，“哥哥，你真的喜欢打造棺材么？”
　　他试图与她对视，但最后退缩了。“我受够被你卷进各种麻烦里了，”他放开了她的胳膊，“偶尔也帮我做点什么吧。”
　　格蕾特尔歪过头，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她挽起他的胳膊，把头靠上他的肩膀，任由他护送自己走进农舍。
　　“两万一千。四百。一十七。”她低声道。
　　21417。克劳斯很想知道这个数字对她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问。
　　第九章
　　1940年9月10日 　　威尔在门边坐了下来。根据他的点算，防空洞里共有十九人。一部分的他冷静而超然，着迷于计算本身。只是个简单的算术题，他告诉自己。用几十个人换取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但大部分的他只想转身逃跑，任由海浪淹没自己。
　　他认出了好几张脸，都是和他一样的常客。他猜想他们也认出了他，毕竟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就会来这里享受茶水和气氛。在一切都改变之前。威尔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儿的楼上介绍马什和莉芙认识的。他很想知道，这些年来有多少对夫妇最初是在这间“雄鹿与炉膛”邂逅的。
　　地面震颤。架子上的罐头咔嗒作响。
　　他把公文箱放到膝盖上，等着其他人盘腿坐下，准备度过这个长夜。等到他们都安顿下来，也不太可能来打扰他的时候，他打开箱子，同时用箱盖遮掩内容物，以免被旁人看见。他已经把自己的血抹在了炸药上，因此幻灵会通过他收集十九个灵魂的全新血图：那是威尔的那份血之代价。威尔把定时器设置为十分钟。然后他重新检查了一次，合拢并锁上箱子，把它塞到一堆木柴后面。
　　威尔等到了他的胆量所能容忍的极限——确切地说不到两分钟，虽然感觉就像永恒——直到没人再注意他的那一刻。他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地下室的门。
　　他希望就算有人看到他，也會认定他精神失常，任由他自生自灭。这种事的确偶尔会发生：防空洞里的人会发疯。他最不希望的是有人跟出来。那样的话，等“雄鹿和炉膛”自行炸毁的时候，场面就会很尴尬了。爆炸会夷平那座建筑。到了明天，等疲惫的救援人员在残骸里寻找尸体时，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种损伤不像是德国炸弹造成的。
　　无论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都没人跟在他身后。在空袭时跑到室外是个自杀的好法子。
　　上楼以后，他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将酒吧间收入眼底。他第一次遇见莉芙的时候，就是坐在那儿，在那颗鹿头下方的桌边。他们三人——她和他以及马什——就是在旁边的那张桌边聊天的。威尔摇了摇头，向它道别，然后从吧台后面顺了一瓶杜松子酒。这是他应得的。他把细小的酒瓶塞进外套口袋的最深处，出了酒馆。
　　混沌。警报声在城市中回荡，而高射炮的轰鸣撼动了整条街道的窗扇。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一颗火球照亮了北方的天际线。地面在摇晃。威尔脚下的铺路石咔嗒作响。
　　他走向第一个路口，急于在自己和酒馆之间拉开至少一条街的距离。他试图避开轰炸最密集的区域，但爆炸无处不在。
　　灯火管制下的黑暗变成了杂乱而闪烁的阴影。探照灯的光线在天空纵横交错，穿透了烟雾，不时照亮某只防空拦阻气球。每到这种时候，反射的强光就会照亮下方的街道，就像是为时仅有数秒的满月。与此同时，从附近炮台飞来的曳光弹会往他的脚边投下仿佛在滑动的影子。天空闪耀着橘色的火光。
　　威尔开始奔跑。杜松子酒瓶敲打着他的臀部。大地再次摇晃，令伦敦的骨架格格作响。他设置的炸弹化作这片混乱的一部分时，他已经跑出了好几条街，正在走下托特纳姆法庭地铁站的楼梯。好几个在那里避难的人看到了他，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们的表情在说，这个姗姗来迟的家伙显然是个疯子。他们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次日早晨，当“雄鹿与炉膛”酒馆仍在燃烧，而一支入侵舰队行驶到能看见英国本土的位置时，幻灵们回到了海峡。
　　1940年9月12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博士先生，不知您能否抽出一点时间，”克劳斯说，“有件关于新培养箱的事。”
　　冯·维斯塔普在汇报室里踱起了步子。他经过时带起了一阵风，令窗台上那些牛奶瓶里的干燥野花发出纸张般的沙沙声。
　　他在窗边停了很久，再次看向窗外。“她这么做是为了羞辱我。”他这么说着，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们在哪儿？”他并没有指明询问的对象。
　　博士早已脱下了晨衣，重新套上了他的区队长制服。它没有过去那么合身了——他过去这一年过得很惬意。克劳斯的目光刻意避开了令博士的腰带与纽扣绷紧的大肚皮。
　　“设备方面的事务出现了一些失误，”克劳斯续道，“我给了机械师们详尽的指示。但他们还是浪费时间和资源，申请了非必要的补给品。”
　　冯·维斯塔普反向绕起了圈。他的靴子踩烂了飘落地板的几片野蔷薇花瓣。他继续踱步，一次次碾着格蕾特尔的临时干燥架上落下的花朵，空气也变得更加芬芳和油腻。
　　当她决定用汇报室的一角来展示她的手工课题时，没有人提出反对。她的建议让空军支配了英国的天空;容忍她的怪癖是借助其预知能力的代价。大半个夏天里，这栋农舍的一楼都散发着香水商店的气味。
　　莱因哈特坚持说那气味像是西班牙的妓院。他也许真的闻过。
　　克劳斯说：“我质问过他们。他们声称工作时遵照的是您的要求。”
　　博士又对着窗户说：“我对她太宽容了。宽容过头了。”
　　“但我敢肯定，”为了盖过博士的嘟囔，克劳斯抬高嗓门总结道，“只要您对他们说上几个字，就能立刻澄清事实。”
　　博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在唠叨些什么？”
　　“他们订购了错误的设备。”
　　“他们没做过这种事！你和你妹妹为什么非得把每件事复杂化？总在事后批评我的每一项指示。”
　　门开了。旗队长帕布斯特走进了房间，他紧抓着格蕾特尔的手肘，把她拖了进来。帕布斯特把她推向一张椅子，然后来到窗边的博士那里。他们用急切的语气低声交谈。帕布斯特和博士最近经常商谈，但他们似乎很少达成共识。
　　她湿漉漉的头发在罩衫后部留下了一串深色的圆形水渍。橡胶和陶瓷制成的防水插头固定在她那些电线末端的连接器上。她脸部边缘沾着白色的盐结晶痕迹，在额头上划出一条线，横跨耳朵，又延伸到她的颌骨下方。
　　帕布斯特肯定是直接把她从感觉剥夺水槽里拖了出来，没有给她清洗的时间。他和冯·维斯塔普博士早就承认——尽管很不情愿——身体暴力根本无法控制她。他们诉诸更加实验性的惩罚手段。 　　她在那个水槽里待了超过三十个钟头。听说入侵舰队的毁灭之后，冯·维斯塔普就把她关进了那里。
　　克劳斯来到会议桌边，坐进她对面的座位里。他压低声音问：“你还好吧？”
　　“休息得很好。你的物资问题解决了吗？”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而帕布斯特和冯·维斯塔普仍在争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边缘。她舔湿了手帕的一角，然后沿着额头轻轻擦拭。水槽的水里加入了浓缩镁盐，以增加浮力和模拟失重感。
　　如果没人干涉，冯·维斯塔普会让她在水槽里待得更久。甚至是一个礼拜，虽然她在那之前就会脱水而死;愤怒让他考虑欠妥了。但凯特尔元帅提出了要求：对她没能警告高统部“海狮计划”会遭遇惨败而进行紧急调查。
　　“你要怎么跟他们说，格蕾特尔？”
　　她做出了回答，但克劳斯没能听见。冯·维斯塔普高声宣布：“他们到了。”克劳斯看向窗外，发现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接近了农舍。
　　冯·维斯塔普站在会议桌的一头，帕布斯特待在他右边。“回答他们的问题，照他们说的做，”博士说，“我不会再被你当猴耍了。”
　　格蕾特爾的抗命不像曾经只是私人问题，是家务事。就像鲁道夫死的时候那样。但现在，神电子队已经成为帝国庞大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个人的失败和成功不复存在了。格蕾特尔的失败就是博士的失败。
　　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入房间。凯特尔元帅——元首在高统部的参谋长——是个满头银发的健壮男子。克劳斯没见过来的第二个人，但他穿着国防陆军中将的制服，就是跟在凯特尔身边的那家伙——施密德少校——是个投机取巧的马屁精，作为空军情报部门的负责人也很不称职。
　　而且军阶也比那两位同伴低了很多，克劳斯心想。为了参与这场会议，他用了什么花招？施密德彻底依赖着——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格蕾特尔提供的情报。如果让施密德独力解决问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要不是格蕾特尔，指挥德国空军的人应该还是戈林。噢。他想知道如果我妹妹被剔除出去，他会有什么下场。
　　你究竟做了什么，格蕾特尔？
　　凯特尔刚刚落座，就立刻开始了质问：“昨天早晨0500，一支入侵舰队从法兰西海岸的登船区域出发，准备穿过开阔海域，前往英格兰的南部海岸。”陈述这些事实的时候，他瞪着冯·维斯塔普，眼睛一眨不眨，“0620，先遣部队看到了海岸。0625，观察员报告说海峡突然出现浓雾。与舰队的联络在0641中断。
　　“直到正午，整个舰队仍旧不知下落。据推测，所有船员都已丧生。
　　“国防军的总损失无法计算，”他转头面向格蕾特尔，“我作为元首的代表来到这儿，是为了弄清这种事发生的理由。”
　　格蕾特尔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元帅。她一言不发。
　　“我要求你回答，为什么高统部没有收到任何警告。”
　　格蕾特尔保持沉默，翘起嘴角。凯特尔一动不动，仿佛一根压紧的弹簧。他没有眨眼，没有呼吸。他紧盯着她。
　　噢，格蕾特尔。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必须停手。这事关系到的不只是你和我。克劳斯真希望她能听到他的想法。那些人觉得你是个叛徒。那些人会杀了你，就连博士也阻止不了。
　　随着沉默持续延长，凯特尔脸上的红色也更深了。
　　最后，格蕾特尔开了口：“换句话说，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救无能的你们于水火。”
　　房间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博士的嗓子发出的吞咽声。
　　“什么？”凯特尔的声音很轻，克劳斯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在自己的心跳与血液流淌声中听清那句话。克劳斯能看到元帅喉咙凹陷处跳动的脉搏。
　　“我能看见未来，”她用从容的语气说，“但我没法展现奇迹。”
　　噢，天啊。他们会为了出气杀光我们。克劳斯偷偷瞥了眼电池线束上的读数。余量很低，但如果凯特尔拔出手枪，电量足够他拉着她穿过墙壁了。他插上插头，小心翼翼地用桌子掩盖他的动作。
　　凯特尔站起身。克劳斯做好了汲取神电子力量的准备。冯·维斯塔普也站了起来，恳求元帅说：“等等！”又对克劳斯说：“让她听话！”
　　格蕾特尔若无其事地续道：“即使对我来说，有些事也是无可避免。但帝国的灭亡未必是其中之一。”
　　“第九和第十六军。没了！”砰。凯特尔一拳砸在桌上，以此强调他的声明，“十一个师。没了！”砰。凯特尔的震怒令地板为之摇晃。“五百万吨的船只。没了！”砰。在房间对面的窗台上，牛奶瓶里的花梗咔嗒作响，“坦克、大炮、军火。没了！没了！没了！”砰。砰。砰。
　　“正如我告诉你的，”格蕾特尔说着，以寒冰对上凯特尔的怒火，“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的职责就是提醒我们。”国防军元帅恶狠狠地说。
　　“就算我警告你们，你们又会怎么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你们把入侵延后了一天。可它仍旧会失败。但长期的影响比现在严重得多。的确，今天是一场失败，但并非我们的灭亡。”
　　凯特尔坐了回去。“你提到了两次‘灭亡’。”单纯的陈述，他是在试探。
　　“就要来了。”格蕾特尔说。
　　“什么要来了？”这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命令。同样是单纯的陈述和试探。
　　“我们的末日。”她说。其他人陷入沉默，努力理解这句预言。
　　“巫师们。这是他们干的？”帕布斯特问。
　　“对。他们会摧毁我们全部，”她颤抖着补充道，“我看到了。”
　　“如果你描述的威胁是事实，”凯特尔说，“我们又该怎么应对？”
　　“英格兰岛的西南部有一座村庄。威利顿。”她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双眸后方有阴影闪过，“如果想要扭转我们的命运，你们就必须摧毁它。”
　　施密德说：“我从没听说过那么个村子。”他对上司们说：“它不在战略轰炸调查报告里。不然我肯定记得。”
　　从他进门以后，格蕾特尔头一回承认了他的存在。“噢，是的，施密德少校著名的调查报告。你做得很好，凭一己之力识别了那么多高价值目标，”格蕾特尔扬起一边眉毛，“我很好奇一位前文员是怎样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的。” 　　凯特尔摇摇头，仍旧气得面红耳赤：“你对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最惨痛的失败袖手旁观。现在你又坚持要我们集中力量去解决一个毫无价值的无名小村。这根本是浪费时间。”
　　格蕾特尔说：“威利顿是关键。摧毁它，片瓦不留。”
　　凯特尔又站起身来：“我们谈完了。”他朝门口走去，其他人紧随在后。
　　克劳斯长出一口气。看起来，他们不打算当场杀死她。但等到尘埃落定以后，博士也许会动手。
　　“等等！”冯·维斯塔普跟了上去。
　　“她的疯狂已经无药可救了，”凯特尔说，“她不值得信任。你应该好好管教她。“
　　他们争论的时候，格蕾特尔走到窗边。她从每只瓶子里抽出花朵最完整的那几支。她把那些报春花和紫菀做成小小的花束。
　　“凯特尔元帅阁下，”她高声道，“您妻子喜欢晒干的野花，对吧？”
　　凯特尔转向门口，表情透出警惕与不耐烦。“什么？”
　　格蕾特尔说：“您的妻子。”她举起那束花儿，又说：“等您今晚回家时，把这些花儿给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穿过房间，把花束放到凯特尔的手里。他耸立在她面前。“好好安慰她，”她说，“那不是她的错。”
　　他越过那束干花看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用意。他能像克劳斯那样轻易察觉她双眸之后的阴影么？
　　“你对莉莎都知道些什么？”他问。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格蕾特尔重复道，“她会康复的。”
　　他张开嘴，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停了口。接着，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离开了房间。他沉默不语。他也没有丢掉那些花儿。他的同僚跟着他走出门去。博士跟在后面，帕布斯特也一样。
　　克劳斯一直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格蕾特尔。“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他问。
　　“他妻子今天下午会流产。”格蕾特尔的语气显得漠不关心，就像在说今天的汤不合她的口味。
　　克劳斯思索起来。他逐渐明白，无论格蕾特尔有没有发疯，她所做的几乎每件事都是有理由的。他试着透过她的眼睛观察世界，试着像她那样思考。因与果。
　　“所以你才会挑选花儿，”他不是在提问，因为这毋庸置疑，“你知道他会犹豫。但你也知道她妻子的事，而且你知道要怎么利用那种状况来说服他听取你的建议。“
　　格蕾特尔咂了咂舌：“我的哥哥真够狡猾的。”
　　她吹去桌上的花瓣与叶子碎片。然后她从窗台上抱起一堆瓶子，放到桌上，开始重新整理那些花儿。
　　因与果。
　　“你为什么不警告他们？”
　　她盯着那些野花，一言不发。
　　因与果。
　　克劳斯看着她又整理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问你，你会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整理花儿。也许你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
　　“你明白我的意思。告诉我，格蕾特尔。”
　　“然后把你卷进我惹的麻烦里？免了。”
　　克劳斯跺着脚走出了房间。他用力关上了门。
　　机械车间充斥着钻孔声、敲打声、焊接声与锯切声组成的不和谐音。这里散发着滚烫钢铁与油脂的气味。除了撤销克劳斯关于补给的那些指示以外，博士还增加了订货量。现在他想要每种型号的培养箱各三十台。
　　克劳斯想起博士将这种设备初次公之于众的那一天。博士第一次把他锁进培养箱的时候，他大概只有八九岁大。幽闭恐惧症发作的时候，他喊哑了嗓子，拳头也敲打到皮开肉绽。箱内没有可以活动的空间;它为他量身定制，并根据他那些年的成长进行修改。
　　那个时候，冯·维斯塔普会让他们全都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等克劳斯累到没法尖叫，也没法坚持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听着鲁道夫、海克、卡姆勒以及其他人的叫声度过一整晚。当然了，格蕾特尔除外。在所有孩子里，她——而且只有她——从不哭泣。至少在他印象里一次都没有。
　　克劳斯想起了他多年以来从未细想过的一件事：那时的测试对象要多得多。事实上，多到屋子后面的那片旷野都——
　　——然后克劳斯突然明白，博士为什么要求机械师去申请那么多不相干的原料了。输气管道、石灰、土方工程设备。这些都和建造培养箱无关。那是为了处理大量尸体而准备的。
　　博士在为大批涌入的测试对象做准备。他们的数量多到没法一个个埋葬，就像他过去做过的那样。
　　1940年9月19日
　　英格兰，威利顿
　　九个钟头的轰炸抹去了通往威利顿的道路，令它与周边的乡间别无二致。遍布弹坑的土地大片被掀开，仍有些地方冒着烟。到处都能看到从烂泥里探出头来的碎石，但它之所以让人想起道路，就和粉碎的餐盘会让人想起家庭聚餐的理由相同。
　　马什加大油门越过另一座小丘，掀起的碎屑刮过斯蒂芬森那辆劳斯莱斯的底部，令它的底盘发出尖鸣。他强迫那辆车跃过另一道裂口的时候，悬挂装置呻吟起来。
　　“万一她着凉了呢？”莉芙说着，揉着手里的那块毛毯。毛毯是粉红色的，上面有大象图案和婴儿的污渍，气味就像艾格尼丝。“希望她不会冻着。”
　　“她也许没事。他们也许在防空洞里。”
　　伦敦常有这样的传闻：有人毫发无伤地离开防空洞，却发现整个街区被夷为了平地。有时候，他们只能等待救援人员清除房屋的残骸，然后再撬开防空洞的門。
　　BBC放出的有限消息，暗示这种希望非常渺茫。德国空军……地毯式轰炸……威利顿;细节对马什而言模糊不清。没等阿尔瓦·利德尔说完四句话，他就走出家门，打算讨要、借用或是偷走斯蒂芬森的车。最后，他选择了偷。再加上莉芙催促他的时候，他丢进行李箱的那罐汽油。看在上帝的份上，艾格尼丝需要他们，他为什么不能再快点儿？
　　“希望她不饿。万一她饿了呢？我们没给她带吃的。我们应该回去拿她吃的东西。”
　　马什驱车向前，暗自祈祷威利顿会从烟雾中现身，而且完好无损。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开到彻底无法通行的位置，这才停下车，熄灭了引擎。他们下了车。 　　瓦砾。他们站在瓦砾之海的岸边，而海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到处都能看到戴着宽边金属盔——看起来就像太阳帽——的人艰难地爬过碎石堆。他们在搜救，又或者抬着担架。日落的光辉照在某人的头盔上，令印在边缘的字母“R①”格外显眼。但除了碎砖块和石料不時崩落的声音以外，搜救人员的行动悄无声息，活像待在墓地里的鬼魂。
　　炸药和孩子。两种绝不该混合的气味。
　　莉芙咕哝道：“她冷了。她又饿又怕。”
　　“在哪儿？”马什从没来过威利顿，不了解这座村子，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寻找莉芙的婶婶。
　　他们步行向前。每一片街区都是无意义图像的混合物：化为粉末的砖瓦，有凹痕的茶具，粉碎的窗玻璃;一堆焦黑的木头下面有张塌了一半的维多利亚式靠背躺椅②;杂乱的石料，一只童鞋、一口浴缸、一条开裂的烟囱，上面的砖块四分五裂，就像是个豁牙的人在扮鬼脸;一本家庭用圣经，一面饭厅的墙壁，一只茶杯。
　　但他们看不到代表家庭防空洞位置的那些土丘。
　　这也许意味着他们躲进了地下室。地下室，没错。也许他们被困在了里头;在脚下，仅仅几英尺之外，等着别人来解救他们。如果他能找到某间地下室，发现里面的人安然无恙地等待着救援，那他就能肯定艾格尼丝也平安地待在某个地方。
　　“她需要她的毛毯。”莉芙说。
　　残垣断壁挂破了他的裤子，擦伤了他的膝盖。窗玻璃划破了他的手指。他把砖块丢到一旁，后者落在地上，发出碰撞声与一声“叮当”——以它的重量而言，这声音莫名地尖锐。更多的砖块，更多的碰撞声。
　　他找到了规律。抬起、掷出、碰撞;血和灰裹住了他的双手。抬起。掷出。碰撞。
　　“雷邦德。”
　　他勉强抽空瞥了莉芙一眼。三个搜救人员来到了她身边：一个年老，一个矮胖，一个苍白。很好。更多的人手。
　　“雷邦德。”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没那么轻了。
　　他们站在那儿，就这么看着。他们为什么不来帮他？他从残骸里拽下一截木头。木刺戳伤了他的双手。
　　踩踏瓦砾的脚步声传来。一只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
　　“结束了，孩子。”
　　马什又抛开一块木头。
　　那个搜救人员蹲在马什身旁，捏了捏他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工作，”他说，“你帮不上忙的。”
　　马什的十指包裹住了某个坚硬之物，是块砖头，或者一块石料。抬起。投掷。碰撞。
　　他肩上那只手移动到他的手肘那里，随后用力一拉：“你们还是跟我来吧。我们给你们弄点吃的。”
　　马什的手掌抓紧了另一块砖头的一角。
　　“来吧，”搜救人员说着，站起身来，“结束了。”
　　“谁他妈都别想让我抛下我的女儿。”
　　“什么？”那个搜救人员前倾身体，“你能不能停一会儿手，好让我听清你在说什么？”
　　马什转过身体，同时猛然起身。他将全身的重量——全部的怒火——都放在了他握着的那样东西上。
　　它撞上了那个搜救人员的嘴角。马什能感觉到某个东西折断和脱落。那人向后倒去，他的头盔咔嗒一声落在残骸堆上。马什丢下手里的东西，扑向了他。
　　“我说谁他妈——”他的拳头再次命中，“——都别想让我——”这次是另一只拳头，“——抛下我的女儿！”
　　一双手臂缠住了他的腰，随后抬起。但马什的怒火正等待宣泄。他挣扎起来，猛地后仰脑袋，撞上了某个东西，让它发出一声轻柔的“嘎扎”。抱住他腰部的手臂松开了，但另外几双手从后方抓住了他。他一脚踩在第三人的脚背上，又用全身的力气甩出手肘，同时扭动肩膀。
　　“哎哟……”第三人咕哝起来，但没有松开手。他的体重远超马什，因此足以将他拉开。
　　马什扭伤的肩膀和布满划痕的双手传来了痛楚，化作正在遏制庞大而黑暗之物的那道堤坝上的裂缝。他不想感受那种情绪，但它却奔涌而来，穿透了他的防线。
　　“谁……”他喘起了粗气。他坐在了烂泥里，因为那些话语太沉重了。“都别想让我……噢，上帝啊，艾格尼丝。你在哪儿？”最后那句话成了呜咽。
　　他看向被他殴打的那个人。他看起来足有六十四、五了。唾沫和鲜血从他的嘴角滴落。他的嘴唇变成了深红色。那个脸色苍白的家伙蹲在他身边，一手将他扶起，另一只手用手帕按住自己的鼻子。
　　泥巴渗透了马什的裤子。冰冷。潮湿。他真希望那股寒意能渗入他的心脏，令他麻木。
　　“是我们送她走的。”莉芙说。
　　她坐在曾是某人的家的前台阶上。马什费力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
　　那些搜救人员扶起了他们倒下的同伴。鼻子流血的那人扛起他的一条手臂，矮胖男人扛起另一条。他们一瘸一拐地走开，朝马什这边抛来愤怒的目光与咒骂。
　　“我们为什么要送她走？”莉芙说着，颤抖不止。
　　马什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抽身退开。他们哭了起来。
　　夜幕降临，繁星现身。莉芙又发起抖来。
　　“你还打算把我也送走。”她说。
　　第十章
　　1940年11月3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机械车间是个吵闹的地方。克劳斯在后部远处的某个偏僻角落独自干着活——他在制作自己应付得了的培养箱;其余的新建造项目让他不舒服。他根本不想去思考炉子的事。
　　在扳手的尖端转为橘红色之前，他都没意识到有人在靠近他。几缕烟雾从他正在拧紧的螺栓下方飘出——那块松木已经变成了焦黑色。克劳斯丢下那件工具：热量从握柄迅速涌到了他的手上。它拍打在地板上，仿佛一块太妃糖。
　　“现在你注意到我了吗？”
　　克劳斯转过身去，吮吸着手掌上新添的水泡。莱因哈特站在他身后，表情带着几分愉快。
　　“他们还没派你去非洲呢？”
　　“还没有。” 　　油毡融化的臭味从工具落地的位置飘来。它发出红黑色的光芒，陷进了地板里。克劳斯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副火钳，把那只扳手丢进水桶，一团蒸汽升腾而起。
　　“你完全可以叫我，”克劳斯说，“或者拍拍我的肩膀。”
　　“冒着吓坏你的風险？”莱因哈特摇摇头，“那可太危险了，你可是很神经质的。”
　　“对谁危险，对我还对你？”
　　“我是为你的健康着想，”莱因哈特说，“所以就别计较手段了。”
　　克劳斯从水桶里捞出了那只扳手。握柄弯曲，末端的开口也歪向一旁。莱因哈特的把戏让它变成了一团废铁。
　　克劳斯说：“你把它弄坏了。”
　　“如果他们打算重铸，我可以帮忙熔化它。”
　　“有何贵干？我很忙。”
　　“帕布斯特想见我们。”莱因哈特说。
　　“你和我？现在？为什么？”
　　“我猜他想谈谈博士的计划。”
　　“什么计划？”克劳斯说着，又吮吸起手掌上的烫伤来。
　　莱因哈特装出一副完全无法令人信服的健忘模样。“噢，当然，这还是你头一回听说。博士是在早餐时提到的。”
　　你是说早餐后吧，克劳斯心想。冯·维斯塔普博士在消化时可不会容忍你的喋喋不休。
　　“无论这事有多重要，”他说，“我只希望不会耽搁你的任务。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克劳斯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想要擦去手上金属和汗的气味。他的水泡破了。
　　“不会比你更可惜：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你最大的本事却只有木匠活儿。”
　　“我有洗个手的时间吗？”
　　“他们等着你呢。”
　　“当然。”克劳斯说。
　　他跟着莱因哈特来到农舍。他们从海克和格蕾特尔身边经过，那两人正在楼梯底下的空间里交头接耳。无论格蕾特尔对那位五官精致的金发女子有过怎样的不满，似乎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莱因哈特将上半身越过楼梯扶手，朝海克抛去一个飞吻。她转身背对着他，颤抖起来。
　　克劳斯跟着莱因哈特走下楼梯时，听到了对话的一鳞片爪。“……极度失望。”格蕾特尔说。
　　海克说：“可我的训练。我已经进步了那么多。”
　　“也许吧，但在他们眼里还不够。他们只能看到失败，”格蕾特尔一手按在海克的小臂上，“真的很不公平。”
　　“我该怎么办？”海克呻吟道。
　　克劳斯听到的少许内容让他意外又震惊。他本以为帕布斯特和博士相当满意海克最近的突破。他暗自决定回头去察看她的情况。
　　克劳斯和其他人的卧室位于二楼。那里最近空旷了不少，双胞胎们不在了，卡姆勒则与“狼群”同行，负责撕裂美国商船与其护航舰的船体。位于这栋建筑正面的楼梯——它是供博士的官方来宾使用的——宽大而宏伟。但克劳斯和莱因哈特走的是从前的仆人用楼梯。
　　与克劳斯吃最后那顿早餐——在格蕾特尔没能警告舰队之前——的时候相比，客厅没什么变化。书架上那些皮面精装书本间的空隙换到了别处，博士的黑板上写着新的潦草文字，但除此之外一般无二。博士的至圣所、他的工作空间。在这里，他的才智掌控大权。
　　帕布斯特和冯·维斯塔普站在观察窗前，又在以急迫的语气低声对话。他们进门时，帕布斯特转过身来。他们敬了个礼。他在博士的长餐桌边坐了下来，克劳斯和莱因哈特也随之效仿。博士留在窗边，身上穿着他老旧的晨衣，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窗外。
　　帕布斯特开了口：“你们两个都在等待部署。”
　　“我随时可以出发。”莱因哈特说。
　　“我也一样，”克劳斯补充道，“我在英格兰证明了自己。”
　　莱因哈特大笑起来：“我早在那之前就证明过自己了。”
　　“你放火烧了已经陷落的城市里的一家旅馆。只要有一盒火柴，随便哪个低能儿都能办到;卡姆勒就能。我深入敌人的心脏，还把格蕾特尔活着带了回来。这可没那么简单。”
　　“你深入敌人的心脏，然后只是观了个光！我可不会蠢到去了那儿还不发起袭击。换作是我，就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我——”
　　“够了！”帕布斯特吼道，“你们的调动全部延期了。我们现在需要你们团结合作。”
　　克劳斯看了看莱因哈特。请别让我们搭档，他思索着——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战斗的时候，他能否在莱因哈特烧死他之前捏碎莱茵哈特的心脏，或者搅烂他的脑子。
　　莱因哈特也看着他。或许正在头脑中进行相似的计算。
　　帕布斯特说：“有两个问题要解决。”
　　“什么问题？”克劳斯问。
　　“第一个来自于你妹妹。她预见了针对帝国强化部的一场袭击。”
　　莱因哈特出言反驳：“旗队长阁下。我必须指出，威胁与消息来源都非常不可信。很难相信有人会蠢到攻击这儿。可就算真有又如何？让他们来吧，”他说，“而且克劳斯的疯子妹妹靠不住。恕我直言，甚至到了有叛国嫌疑的程度。”
　　“她为推进帝国战线所做的努力超过任何人。”克劳斯说。
　　“是吗？提醒我一下。那次失败的入侵死了多少人？”
　　帕布斯特一巴掌拍在桌上：“安静。”博士的茶具在托盘里咔嗒作响，“你们是来听的。”
　　他镇定下来。“无论格蕾特尔最近的表现如何，”帕布斯特续道，“我们都会认真看待她的警告。在威胁过去之前，你们都要留在这儿。我们已经把卡姆勒从北大西洋召回了。”
　　莱因哈特低声赞同。克劳斯也接受了命令。
　　“在袭击过后，博士对你们俩有特别的安排。”克劳斯没有听漏旗队长措辞中的含意，他觉得莱因哈特也不会。作为强化部的首脑，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地位高于帕布斯特。如果博士选择插手军事事务，帕布斯特也无能为力。
　　博士开了口：“帝国强化部，”他说，“早就该进行大规模招募了。”
　　克劳斯维持表情不变。当然了，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培养箱和那些可怕的新设备意味着，博士在不久的未来会迎来大批测试对象。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帕布斯特说：“博士在展望神电子队的第二世代。”
　　“我的事业陷入了停滞，”博士站在窗边说，“我想避免从前犯过的失误。”
　　这句话让克劳斯吃了一惊。他思索着其中的意义。
　　“恕我直言，博士先生，”莱因哈特说，“等新的实验对象可以加入神电子队的时候，战争恐怕都结束很多年了。要花的时间太久了。”
　　冯·维斯塔普的身体僵住了。片刻过后，他才用愤怒而单调的语气开了口：“你就拭目以待吧。”
　　那么多培养箱。你打算怎么填满火葬场，博士？
　　帕布斯特清了清嗓子：“博士相信——”他的用词仿佛又在将自己与这个决定划清界限，“只要忠心耿耿的国民们看过你们精彩的演示，就会欣然交出他们的儿子和女儿。”
　　噢。所以他不打算再借用弃儿养育院的名义了。
　　克劳斯几乎不记得自己当初来到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孤儿院时的情景了。在那段仿佛梦境的模糊记忆里，他坐的是马拉的干草车。他很想知道他和格蕾特尔究竟是真的孤儿，还是被父母转让给博士的孩子。
　　会议变成了规划。帕布斯特讨论了有关格蕾特尔自称预见到的那场袭击的安排，之后，博士极其详尽地说明了巡回招募工作的内容。等他们允许克劳斯和莱因哈特离开的时候，太阳已在天边低垂了。
　　莱因哈特跟着克劳斯走下狭窄的楼梯。他问：“他该不会打算找人替代我们吧？”
　　“我想这点我们也得拭目以待了。”
　　海克的房间紧邻二楼的楼梯井。克劳斯听到了透过墙壁传来的啜泣声，莱因哈特也一样。
　　他敲了敲门：“亲爱的，你还好吗？”没有回答。只有抽噎声，“我随时可以来安慰你。”
　　“别打扰她了。”克劳斯说。
　　“需要的话就叫我。”莱因哈特对紧闭的房门说。他们下楼的时候，啜泣声再度响起。
　　克劳斯吃着肉汤和黑面包组成的简单晚餐，考虑着博士的招募计划。他不觉得那些父母会心甘情愿地把他们的孩子交给冯·维斯塔普博士。他和莱因哈特也许是成就伟大的有力证据，但与他们颅骨相连的电线必定会让父母和志愿者惊恐。克劳斯的思绪不断回到那辆干草车，博士当初是怎么弄到测试对象的？
　　他决心和莱因哈特讨论这些事。那头火蜥蜴是个自大的混球，但他不是傻瓜;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帝国强化部的方式，克劳斯很乐意听他讲述。他完全没考虑去问格蕾特尔——无论她知道多少，结果都会是浪费时间。
　　那天晚上，克劳斯梦见了那辆干草马车，还有个浅黄发色的病弱男孩。
　　次日早晨，莱因哈特不见了影踪。他不在训练场，也不在食堂、机械车间、藏书室、冰库、健身房、实验室和汇报室。今天也不是周日，这意味着莱因哈特也不是在和博士吃早餐。
　　克劳斯回到农舍，打算再去莱因哈特的房间看看。他发现格蕾特尔坐在二楼上方的阶梯上。
　　“你看到莱因哈特了没？”克劳斯问。
　　“他在那儿。”她说着，指了指海克的房门。
　　“真的？”
　　“没错。”
　　“他在里面多久了？”
　　“三十七分钟，”她顿了顿，“三十八。”
　　克劳斯抬手想要敲门，格蕾特尔却说：“没必要。”他看着她。“他很快就会出来了。”
　　的确如此。莱因哈特走出了海克的房间，他系好皮带，面露微笑。看到等候在外的克劳斯和他妹妹时，那笑容消失了。但他抚平制服，恢复了镇定，然后一言不发地下了楼。
　　格蕾特尔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莱茵哈特。”
　　莱因哈特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们。
　　“生日快乐。”她说。
　　莱因哈特快步走下楼梯。
　　快乐……？
　　莱因哈特没有关严海克房间的门。克劳斯敲了敲门板：“海克？你没事吧？”没人回答。他用力敲了敲，门开了。
　　海克摊开四肢躺在床上，腰部以下不着寸缕，皮肤带着青紫色。她凝视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
　　她已经死去好几个钟头了。
　　1940年11月15日
　　英格蘭，伦敦，马利筋总部
　　“我们现在拥有歼灭德国佬的力量，”马什说，“既然我们能把他们碾成肉酱，干吗还要操心什么防御措施？”
　　他踱步的时候，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他扫视桌子，轮流瞪着每一个人。在斯蒂芬森的办公室里参与会议的人共有六个——除了马什和老头子本人以外，洛里默也在场，还有威尔、哈格里夫斯以及韦伯。
　　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就连斯蒂芬森也是。马什明白，他的狂热令他们不安，就好像他们被迫目睹了什么不该张扬的事。他们以对待幽灵的方式对待他，仿佛他是某种禁忌之物。自从艾格尼丝的事以后……
　　三位巫师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些家伙总是神神秘秘的，就连威尔最近也经常保留意见。
　　所有人都看向巫师们。他们并肩坐在那儿，看起来就像“斯芬克斯的谜语”的插画。威尔——他充血的双眼下有黑色的眼袋——是早晨的婴儿。韦伯的双眼很久以前就已陷进了颅骨;在此过程中，其中一颗眼球变成了苍白的弹珠。他是正午的中年人。而哈格里夫斯——火焰烧毁他的左半边脸的时候，他失去的可不止一只眼睛——是傍晚的老人。感觉就像看着某人一生的简要概括。
　　马什掰响指节，等待着回答。他将指背贴向下巴，胡茬刺痛了皮肤。这让他吃了一惊。他试图回忆自己上次刮胡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但却毫无印象。
　　威尔张开嘴，似乎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但直到哈格里夫斯点头同意，他才真正把话说出口。
　　“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皮普。”
　　“复杂？我们在打仗。击败敌人是我们唯一的工作，”马什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没法理解这一点。”
　　洛里默说：“刚刚你说的还是‘歼灭’。把他们碾成肉酱和击败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他们正在歼灭我们！”马什踢开自己的椅子，站到那个苏格兰人面前。他在光滑的樱桃木桌面上的倒影就像个怒吼的疯子。或许事实正是如此。
　　斯蒂芬森指着马什：“你。坐下。”
　　马什扶起椅子：“这他妈又不是高等数学题。”他嘀咕着，坐了回去。
　　斯蒂芬森看着威尔和其他巫师：“你们三个。他说的也有道理。”
　　威尔等来又一次点头，然后才做出回答。自从接下招募其他巫师的职责以后，他对他们就成了类似联络员的角色，但马什从没见过他如此毕恭毕敬的模样。“有些法则限制了我们能做的事。某些行动是绝对不能去做的。”
　　“比如利用幻灵去杀人。”韦伯说。他嗓音普通得令人意外，甚至是惊恐。马什从没听那人说过英语，只有以诺语。他很好奇巫师之间是否也会用以诺语交流，而非只对幻灵使用。
　　“你在胡扯什么？”洛里默说，“你们在海峡那儿早就杀过人了。”
　　哈格里夫斯头一回开了口：“咬掉你自己无知的舌头然后噎死吧，苏格兰人。我们没做过那种事。”他说话的时候，嘴边仿佛釉面的烧伤以令人不适的方式皱起。他的嗓音没有韦伯那么普通，以诺语早已蚀刻进了他喉咙的软组织。
　　“去吃屎吧，你这下三烂——”
　　“幻灵没有杀死那些人，”威尔打断道，“它们改动了天气。改变了风向和海潮。之后，事件就循着自然进程发展下去了。”他看着马什，总结道：“重点在于，没有人因为幻灵的直接行为而死。幻灵本身没让人类流哪怕一滴血。”
　　斯蒂芬森吸了一大口雪茄。烟雾缭绕而起，融入桌子上方的云团里。“这听起来只是学术角度的分别而已。”
　　“噢，不是的，长官。幻灵想要血。我们绝对不能给它们血。”
　　斯蒂芬森皱起眉头。“为什么是血？”
　　“因为血，”威尔说，“是地图。”
　　洛里默：“这他妈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想看吧，”威尔说，“我们对幻灵有哪些了解？只有仅仅两点。第一点：它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还有第二点：它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的存在……会以我们无法理解的古怪方式惹恼他们。”威尔耸耸肩，又说：“它们是纯粹的意志造物。或许它们之所以恼火，是因为就连我们这样充满局限性的存在也能表达意志。”
　　马什回想着他感受过的那种压倒性的恶意，那是他初次体验幻灵的存在，而在同一天，他切下了威尔的手指。我们是污染，是宇宙内部的污点。而且我们在这儿不受欢迎。然后他理解了威尔这番说教的意义。幻灵是神灵般的存在，而且希望我们死。
　　“可我们为什么还能存在？”他问。
　　“没错！”威尔精神饱满地点点头，指了指马什，“这正是问题所在。它们想要抹消我们，可它们还没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它们找不到我们。它们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它们能看到宇宙中的每一个微小的点。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空间，同时看到。而且对它们来说，那些小点全都一样。所以哪个小点是你——”他指着马什，“哪个小点又是一颗远处的恒星？它们无从得知。将我们连根拔除是个实际上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即便对它们来说也是。”
　　马什仔细思索。紧皱的眉头告诉他，洛里默和斯蒂芬森也在做同样的事。其他的巫师露出厌烦且恼火的表情。
　　“这是个划界问题①。”马什说。
　　“没错。设想一下，如果只要踩死位于英国的某只蚂蚁，就能解决我们的全部问题。你要怎么找到它？”
　　“这理论的确很有意思，”斯蒂芬森说，“但它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血跟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马什点了点头，他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恼火。他在椅子里慢慢挪动身子，试图找出能够缓解腰背部酸痛的姿势。就像胡茬那样，他不记得这种状况是从多久之前开始的了。自从他睡在那张简易床上开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血很特别。血液在你们的血管里流淌，围绕你们身体的每个角落，定义着你的人生阅历在空间与时间中的轨迹。换句话说，血液提供了一张地图，能指引幻灵找到我们非常有限的存在，让它们能聚焦于我们、看到我们。”
　　马什想起了他切断威尔的指尖时，幻灵注意到他的情景。格蕾特尔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了血，这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它们给你取了名字。
　　威尔说：“所以每次交涉都需要首先拿出信物。我们用血液和以诺语取得了他们的注意。说到底，和幻灵的每次来往都是一场交易。每一份契约——无论内容多么微不足道——都伴随着血之代价。”威尔抬起手，展示着他的断指部位。
　　哈格里夫斯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对那样无关紧要的交涉来说，这份代价过于高昂了。但马什随即心想，指尖？只要能让艾格尼丝回来，我可以放弃远比那更多的东西，而且心甘情愿。这个念头让他隐约想到了什么，但随着威尔继续讲述，他便把那些想法抛到一旁。
　　“我们会争取尽可能低的价码。等到敲定以后，我们支付价码，幻灵就会实现契约。它的意志会塑造现实。”
　　“但它们见过很多你们的血，”洛里默说，“为什么它们没有抹消你們？”
　　“因为它们比你聪明，”哈格里夫斯说，“它们知道消灭了我们，就会失去找到其他人的机会。但这不是好事。它们希望我们全部消失。地球上的每一个人。”
　　洛里默陷入了沉默。他脸色苍白。
　　斯蒂芬森掐灭了雪茄。烟雾在他的手指周围打转。“所以它们会要求血液，”他总结道，“你们洒出的血越多，它们看到的人也就越多。”
　　“它们是这么理解的。在它们看来，这样说得通：洒下某个人的血，就是给予幻灵那个人存在的地图。不过当然了，情况不会像那样发展，因为我们——”他指着自己，哈格里夫斯，以及韦伯，“——会用自己充当缓冲，”威尔又耸了耸肩，“这肯定让它们相当恼火。如果它们有情绪这种东西的话。”他眼神阴郁，仿佛正注视着一场黑暗的风暴。他轻声补充道：“所以它们的价码在增加。与日俱增。” 　　马什再次扭动身子，但腰背的酸痛并未减轻。他站了起来，伸展四肢。在屋外，日落将蓓尔美尔街上方的防空拦阻气球染成了橘色。拖长的影子缓缓穿过伦敦变化无常的天际线。空袭让这座城市总在不断变化。
　　“你们想要血的代价？”他问，“感谢德国空军吧，他们为你们代劳了。他们每天都在让我们的人流血。”
　　“是的，皮普。每天都有人流血。但这和我们的工作无关，”威尔摇摇头，“它们不知道什么是血，只知道能通过我们得到血，”他又指了指那些巫师，“关于这点，我们应该庆幸，因为它们对我们文明的了解，并不比你对细菌的内心生活了解得更多。一旦它们对我们的了解足以理解医院和输血的概念……好吧，那会是非常不幸的一天。”
　　“我还是没听到你们拒绝迅速结束这场战争的可信理由。”马什说。他指了指窗户，续道：“如果我们死了，那么是被德国佬还是该死的幻灵杀掉都没什么分别。”
　　“我们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但我们绝对不能放任幻灵自己去收取代价。我们会无法控制它们获取的信息。有了充分的信息，它们就能填补空白。它们会看到我们所有人。说实话，这意味着世间万物都会遭殃。世界会分崩离析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皮普。”
　　“我明白艾格尼丝白白送了命，而你们决定放任不管。”马什离开房间，重重甩上了门。
　　马什臀部的酸痛变成了顺着腿部传下的麻木感。他转过身子，床板嘎吱作响。他将单薄的枕头对折叠起，垫在头部下面。等酸痛从臀部传到脖子以后，他又翻了个身。他把双手放到枕头下面，撑起脑袋。绷紧的帆布床单贴着他的手背，触感粗糙。
　　一滴水顺着这间储藏室的墙角留下。外面在下雨。马什双臂抱胸，以此抵挡湿气。雨水令透过石材渗入的霉味更明显了。
　　那个俘虏——格蕾特尔——在短暂的囚禁生活期间就睡在这儿。马什第一次睡在这儿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留下的痕迹。搭在枕头上的长长黑发;还有并非他妻子的女性气息。与马什不同的是，她在这张简易床上可以轻松入睡。但他们的另一个不同点在于，她受到了麻醉剂的影响。
　　恭喜。是个女孩。
　　为什么是威利顿？这个疑问成了磁石，将他思绪的铁屑排列成行。这说不通。威利顿唯一的特别之处，马什心想，就是艾格尼丝。而这不可能是巧合。
　　但他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在脑海深处酝酿了多久。和斯蒂芬森以及巫师们那场令人发狂的会议之后，它在他徒劳地尝试入睡的漫长夜晚里成形。说来也怪：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却要那么久才能察觉。
　　不断响起的水滴声融入了走廊里的脚步声。马什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
　　“我不明白的是，”威尔在门口说，“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提议，住在肯辛顿的公寓那边。”他走进储藏室，扫视周围。他朝那股霉味点点头：“我承认那间公寓缺乏这种气氛。但我敢打赌，那儿的住宿条件起码和你现在享受的不相上下。”
　　马什在窗边坐起身来：“嗨，威尔。”
　　威尔换了身衣服。此时他穿着宝蓝色的人字纹外衣，与他在会议上的炭灰色服装截然相反。马什注意到，两套衣服都没领带。威尔已经彻底不系领带了。
　　马什补充道：“我猜我该说早上好。”他从昨天起就没换过衣服。也许是前天？白天和夜晚在这里融为了无眠的一团模糊。
　　“我应该没有吵醒你吧。”
　　“没。”
　　威尔用脚趾从房间角落勾过一张凳子。那凳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得像木工尺那样折起身子才能坐稳。他的膝盖比腰部的位置还要高。
　　“考虑一下那间公寓吧。”他说。他把圆顶礼帽搭在一边膝盖上，“能回家去找你妻子就更好了。”
　　马什皱起眉头。
　　“她还好吧？”
　　“我说不好。”马什努力让语气透出‘话题到此为止’的气氛。他不想再吵一架了。
　　他背靠墙壁，双腿搭在床边。粗糙的石头抵着他脊椎的起伏，感觉很痛。冰冷与不适能帮助他保持清醒。
　　“你看起来糟透了，”威尔说，“来一口？”他拉开西装外套，露出塞在胸袋里的那只银瓶的瓶口。
　　“我想现在是早上。现在喝酒有点早，不是吗？”
　　威尔耸耸肩。“我还以为它能帮你振作起来，”他放下外套，“我来这儿，是为了确认你是否理解了我们昨天告诉你的话。如果哈格里夫斯知道我在做这种事，肯定会气疯的，但我想确认你理解了我们反对的理由。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继续和你讨论。”他叹了口气，又说：“会议的事我很抱歉。”
　　“我也是，威尔。我错了。”
　　“别多想，皮普。我们这阵子的压力都很大，”威尔摆弄着帽檐说，“发脾气也是人之常情。不用往心里去。”
　　“我弄错了艾格尼丝的事。”
　　“噢？”
　　“她用不着白白死去。她根本用不著死。”
　　威尔愣住了。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礼帽挂回膝盖上。他调整了两次位置，然后坐直了些。他深吸一口气，胸口随之隆起。他屏息良久，这才答道：“我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皮普。”
　　马什直视着威尔的双眼化作的黑暗深邃之物。“带她回来。”
　　威尔双眼周围的皱纹消失不见。他瞪大眼睛，沉默地凝视着马什。他垂下头，看着地板。用一只手梳理自己的姜黄色头发，又揉了揉颈背，头也不抬地说：“我肯定是没听清你的话。”
　　“带我女儿回来，”马什说，“让幻灵把她还给我们。”
　　威尔用双手揉了揉脸。他叹了口气。“皮普。”
　　“我会帮你的。无论你有什么需要。”
　　“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
　　“代价不重要。我会付的。”
　　“如果代价是你自己的命呢？你的换她的？”
　　“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威尔。我不在乎要付出什么。”
　　威尔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在讨论这种事。这太可怕了。” 　　“比拥有救她性命的力量却不去使用更可怕？”
　　“首先，皮普，没人——没人——拥有救她性命的力量，”威尔说着，摇了摇头，“抱歉，真的很抱歉，但她已经回不来了。如果可以，我早就为你和莉芙扭转这一切了。但我办不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这不仅仅是我和莉芙的事。这是我们对冯·维斯塔普那伙人加以还击，挫败他们计划的机会。”
　　“我开始听不懂你的话了。”
　　“问问你自己吧，威尔。为什么是威利顿？萨默塞特的一座不起眼小村值得德国佬炸成粉末吗？”
　　“我毫无头绪。但我相信你能告诉我。”
　　“是艾格尼丝。他们想要她死，威尔。我可以肯定。他们想要我的小女儿死。”
　　“噢，上帝啊。”威尔咕哝道。他抬高了嗓门：“你真的听到自己的话了吗？你的口气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知道他们在监视我们，莉芙还有我。”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的能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你相信德国空军发起空袭只是为了杀死一个婴儿？而你希望我们让她起死回生？”
　　“我不在乎这话听起来怎样，”马什抓住威尔的手臂，“带艾格尼丝回来。”
　　“你应该在乎的，因为你就像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至于艾格尼丝，就算我们真的能复活她的身体，我向你保证，里面的那东西也不会是她。本该是艾格尼丝的存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威尔摇摇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去问别人吧。他们会给你同样的回答，但他们的措辞不会那么富有同情心。”
　　他续道：“我也希望我有扭转现实的力量。我希望自己有能力让仅仅一个人重回人世。为了补偿……”
　　咔嗒。感觉就像一枚齿轮归了位。马什头脑的不同零件聚在一起，然后咬合。
　　一部分的他仍旧对威尔的反驳耿耿于怀。马什把那些念头收藏在某个特殊的位置，以便回头再去审视;他还不打算去考虑威尔可能的正确性。这是个截然不同的新想法。
　　齿轮转动。接着转动。继续转动。
　　“你在听我说话吗？”威尔问。
　　“抱歉，威尔。你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在向你倾吐心声。不会有下一次了。”
　　“不，是前面的。在那之前。关于艾格尼丝的。”
　　“她不在这个世界了，”威尔叹了口气，“你得接受事实。”
　　“就是这句。你说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只是修辞手法而已。这怎么了？”
　　马什用下巴挤压着指节：“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噢，请吧，”威尔交叠双臂，“我聽着呢。”
　　“你昨天说过，幻灵们是无所不在的。”
　　“我想是的，因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同时存在于所有地方。它们与事物的联系跟我们不同。如果你把时间与空间里的每个点想象成墙壁里的砖块，那么幻灵就存在于砖块之间的灰泥里。”
　　“这样的话，让我问你，”马什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它们充当运输工具？”
　　沉默在他们之间延长，甚至令又一次滴水声清晰可闻。最后，威尔说：“你是在提议把幻灵当作我们私有的地铁系统？”
　　“就像是两站之间没有距离的地铁系统。”
　　威尔说：“这是你今早说的第三疯狂的话。你真的该睡一觉了，皮普，”他站起身，“我不喜欢你不睡觉时发生的变化。”
　　马什也站了起来，这些天来头一次感到精神振奋。“你是想告诉我，从来没人想到过这个主意？”
　　威尔的嘴巴无声地开合了好几秒钟。“这——噢——是的，有些传奇故事……”
　　“那就让我们来创造传奇吧。”
　　1940年12月3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站在斯蒂芬森办公桌后的那扇窗前，威尔能将圣詹姆斯公园的风景和那里正在进行的准备尽收眼底。夹着雪花的雨水拍打着竖框之间的窗璃，就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不耐烦地轻叩。它们顺着窗格流下，缓缓聚集，仿佛一块病怏怏的白霜。
　　刚开始的时候，这场雨夹雪只是昨天在泰晤士河上方翻腾的雾气里的冰冷细雨。那片雾气不太寻常，但仍旧是自然现象，并非经由代价与交涉打造之物。没有人抱怨。它能将德国空军拒之门外。
　　下方的公园里，大片伪装网正在狂风中猛烈飘动。片刻过后，同一阵风将另一层雨夹雪泼洒在窗璃上。威尔从漏风的窗边退开。
　　此时此刻，他独占了那位老人的办公室。这里散发着冬日雨水、陈年烟气和斯蒂芬森的白兰地的味道。威尔正在享用最后那样东西。他专心倒酒，但酒液却溢出了杯缘，顺着桌子侧面滑落。
　　“哎哟，”他自言自语道，“哎哟哟，”他咯咯笑了起来，“秘密行动①。”
　　他又抿了一口。白兰地灼痛了他的食管，但火焰却在碰触威尔胃中的寒冰时熄灭。任何东西都无法融化它。
　　窗外，皇家骑兵卫队路的对面，两英亩方圆的皇家绿地周围竖起了十英尺高的栅栏。在栅栏和哨兵组成的圆环内部、那些伪装网的下方，竖立着一片杂乱的帐篷。至少有十几座，但现在或许更多了。威尔没法透过越来越恶劣的天气点清数量。但从雾气出现时起，它们就像雨后春笋那样不断冒出。那地方还有一两栋尼森小屋②。
　　这片露营地让威尔想到了某种混乱的狂欢。“狂欢。”他又咯咯笑了起来，“欢送肉身③”。那里的好几座帐篷是为了保护洛里默和那些科研人员设计的机器。某座帐篷里很快就会放入一块从公园中央的湖中取来的石头。
　　这些都是马什袭击帝国强化部的拙劣计划的一部分。马什和他的远征。
　　房门打开，令温暖的黄色光线照进昏暗的办公室。威尔的镜影出现在窗子里。他就像是个在海军部大楼外面徘徊不去的憔悴鬼魂，就像是个注定要永无休止地穿行于冬日迷雾的亡魂。
　　“博克莱？你在我的办公室做什么？” 　　威尔转过身。斯蒂芬森大步走了进来。冰冷的水滴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闪闪发亮。他在湿透的黑色雨衣里扭动身子，用完好的那条胳膊将它脱下，又以熟练的动作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
　　“在看庆典。”威尔答道。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外。这个动作让周围开始天旋地转。他拖着脚走到一旁。
　　“你和其他人不是有更紧迫的事物要处理吗？”斯蒂芬森说。他蹬掉雨鞋的时候，钉在他肩头的空袖子上下摆动起来。
　　“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件事的。”
　　斯蒂芬森打开电灯，跟着他来到窗边。他特意看向桌上的瓶子，還有威尔手里的杯子。“圣詹姆斯公园那边有几十号人忙得焦头烂额，你却在这儿开着一场小小的派对。”
　　“我很想跟你分享，但……”威尔抓住瓶颈，将瓶口对着地板晃了晃。什么都没滴下来。他把瓶子放回斯蒂芬森的抽屉里——他就是在那儿找到它的。
　　斯蒂芬森扫视周围，评估着他的办公室遭受的其余侵害。威尔知道自己在那位老人的桌上留下了不少痕迹。洒在吸墨纸上的一滩烈酒。一把弯曲的开信刀。抽屉边缘的刮痕和凿痕。
　　发现那位老人开始给桌子抽屉上锁的时候，威尔吃了一惊。他显然发现瓶子变空了。
　　“你醉了。喝我的白兰地醉的。”
　　“我？没这回事。只是空腹。低血糖，”威尔又咯咯笑了起来，“血。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博克莱。”说这话的时候，斯蒂芬森打了个哆嗦。或许是因为冷风;也或许不是。“我湿透了，我很冷，而且我很饿。我想进来烘干衣服，喝点暖身子的酒，然后回家和科丽吃晚餐。你应该注意到了，我总结的心愿清单上没有跟醉酒的花花公子聊天这一项。”
　　房间摇摆不定。威尔一屁股坐进桌子后面那张宽大的皮椅里。
　　“还有，从我的椅子上起来，”斯蒂芬森说。他飞快地一拽椅子。它旋转起来，带着威尔一起。威尔踉跄着站起身。斯蒂芬森坐进空出的椅子里，“你今晚究竟有什么毛病？”
　　“我们得谈谈。英国同胞之间的那种谈话。”
　　“我是在加拿大出生的，所以你能不能快点离开？”
　　威尔摆摆手，对他的拒绝满不在乎：“我们都不是完美的。就拿我来举例吧。我烂醉如泥。”他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酒，“要知道，这是家族传统。”
　　斯蒂芬森叹了口气。“你等了多久了？”
　　“我真的记不清了，”威尔指着空瓶子，“我找到它的时候，里面还有多少酒？”
　　“需要我叫人开车送你回去么？”
　　“他疯得厉害，你知道的。”
　　“谁疯了？”
　　“你儿子。”威尔朝窗户挥出手臂，做出将公园——也就是马什的所有成果，以及马什本人——包罗其中的姿势，杯子里剩下的白兰地洒了一地。“马什。”
　　“他不是我儿子。”
　　“噢，但他的确是。是的，是的。也许并非血亲，但——哈。又来了。”他放下空杯子，令几滴酒液洒在桌面上。“我又老调重弹了，对吧。”
　　“我叫你离开可不是在开玩笑。这事跟马什有关么？”
　　“跟这整个该死的计划有关，”威尔又指了指窗外，“这是个烂主意。长官。”
　　斯蒂芬森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实话告诉你们，无论你和马什打算用这种手段达成怎样的目的，结果都会很糟糕。”
　　“我们可以一举重创帝国强化部。我们还能得到研究资料。不列颠需要我们这么做。”斯蒂芬森看向窗外，看向下方的公园。窗户上仿佛指甲敲打的声音小了不少;棉絮般的雪花打着转飘过窗外，在办公室的灯光里闪闪发亮。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他重复了一遍，“对马利筋来说，这是拉近实力差距的机会。而且我们必须趁早动手。眼下，冯·维斯塔普手下四处流窜的怪物也就七八个，最多不过十来个。可他们的数量会在多久以后变成七百？七千呢？”
　　“你忘了吗？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女人——格蕾特尔——能做到什么。我们把她关在这儿，可我们还是毫无头绪。”
　　“马什怀疑她是某种心灵感应者。”
　　“那就更有叫停的理由了。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他们只需要俘虏几个小队成员，就能彻底弄清马利筋的状况了。”
　　“所以队伍的全体成员都会配发氰化物胶囊。包括你在内。”
　　威尔搓了搓脸：“你瞧。长官。你和我都知道，他在平时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但你没能注意到的是，他此时此刻并不是最聪明的那个。他没法清醒思考。从艾格尼丝死后就是这样了。”
　　“他在哀悼。”
　　威尔用一只手拢了拢头发。等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黏嗒嗒的，还散发着上等白兰地的气味时，一切都太迟了。“那是当然。但不止如此。你知道他最近都睡在储藏室吧？”
　　斯蒂芬森皱起双眉，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们吵架了。莉芙和他。”
　　“什么时候的事？”
　　“按照我的判断，大概是他们从威利顿回来后不久。你知道的，他特别看重家庭生活方面的隐私。”威尔摇摇头。被迫和别人的生活划清界限，真的让人很受伤。“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失去了孩子。悲剧？的确。没错，他们的婚姻也许出了状况。但他会完成工作的。”
　　威尔说：“你这铁石心肠的杂种。他们在你的花园里宣誓的时候，你和我可都在场。”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你也一样。我建议你找个水桶把脑袋浸进去，让自己回个神。”
　　“我要说的是，长官，他不太正常。如果你放任下去，他就该把我们带到连‘此处有龙’①都没法形容的鬼地方去了。”
　　“老天，博克莱。你都在胡言乱语——”
　　“他想要我们复活他女儿。让她起死回生。是真的。他就差跪在地上求我这么干了。”
　　“你能办到吗？”
　　“噢，你也这样。当然不能。最好的结果，最最乐观的结果，也堪比噩梦。但就是这么回事，长官：马什不在乎。” 　　这番爆发让威尔再次感觉头晕眼花，他坐进斯蒂芬森对面的椅子里。又一阵雪花飘过老人身后的窗户，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了。
　　就像看透了威尔的心思那样，斯蒂芬森站起身，拉上了遮光窗帘。“他对工作非常专心，就像以往那样。我可以向你保证。”
　　“专心？他偷走你的车的时候，你也这么觉得？”
　　斯蒂芬森皱起眉头：“考虑到当时的状况，这是可以理解的。”
　　“你还说他不是你儿子。”威尔小声咕哝道。他对斯蒂芬森说：“你没听懂我的话。他现在执着于一件事，根本没心思考虑去那儿的影响或者后果。”
　　斯蒂芬森转过身。他抿住嘴唇，眯起眼睛，目光越过办公桌：“你害怕了。”
　　“我当然害怕。我又不是低能儿。”
　　老人又坐了下来：“你那些同行对这事倒是相当兴奋。”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词如雪花般飞过两人之间的空气：传送。
　　“他们渴望确认这种事是否真的可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实验。但骑着幻灵旅行的人可不是他们。”
　　“如果可行，战争就会在一夜之间改变。我们会拥有把人员和物资送往任何地方的能力，也能同样轻松地将其取回。没有幻灵，这场突袭就不可能实现。对那些人来说，这会是一场单程旅行，前提是他们真的能到达那座农场，”斯蒂芬森说，“但有了幻灵，任何事物——任何地方——对我们来说都伸手可及。想象一下把一个班的士兵直接塞进贝格霍夫别墅②吧，或者把半吨重的炸药送去高统部。”
　　“这些行动不是无偿的。如果我们把它当作常规的作战手段，那么血之代價……噢，我们最后就是在为德国佬代劳了。而且想想看吧。每个参加这场小小远足的人——特别是你的宝贝马什（别那么瞪着我）——在传送的过程中都要把性命交给幻灵。回来的时候也是，假设有人能回来的话。”威尔等着头晕停止。他总结道：“这有点像是用一群狮子去护送一头斑马穿过塞伦盖蒂草原③。蠢透了。”
　　“我想你有点夸大其词了。”
　　“夸大其词？是轻描淡写才对。你要考虑的还有一件事：血之代价。没人知道这么做的代价。这种做法太过夸张，其他人甚至连猜测的胆量都没有。”
　　“到目前为止，代价都不是问题。我不明白这次有什么不同。”
　　威尔尝到了血。他咬下了嘴唇内侧的一块肉。血液在舌头上弥漫，赶走了白兰地的味道。
　　不是问题？这么说是真的，这老头儿的确是个冷血的杂种。威尔最初察觉这点是在去多佛的途中：他们在那里看到了海峡里的幻灵，以及当地孩童受到的影响。他原本希望事态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但事与愿违。
　　斯蒂芬森和哈格里夫斯以及其余巫师达成了协议;他会纵容他们近乎疯狂的坚持，也就是将血之代价当作“家族内部”的秘密。任何可能会破坏交涉者与代价之间联系的行为——比如请求外人协助支付代价——都是非常危险，也因此受到严格禁止;但这位老人对状况心知肚明，水涨船高的代价迫使巫师们寻求新的工具和新的技艺;斯蒂芬森就曾安排他们去特别行动委员会接受爆破训练。
　　不是问题？这老头子不认为代价是个问题，因为支付代价的人不是他。但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了。
　　“你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威尔能说的只有这句话，而且他或许已经说得太多了。他站起身：“好好考虑我说过的话吧。晚安，长官。”
　　威尔在快要出门的时候停下脚步：“我得把事实重复一遍，长官。结果会很糟糕。”
　　第十一章
　　1940年12月10-11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马什走进圣詹姆斯公园的时候，初升的太阳还只是从唐宁街探出头来的一团黯淡的光芒。过去数日的雨夹雪和降雪为伦敦裹上了一层雪泥，然后势头逐渐转弱。但云团留了下来，像湿毛毯那样包裹着天空。
　　在公园东侧的检查站，正对着旧海军部大楼的地方，两名哨兵拦住了他。毫无疑问，他们认得他，但还是选择照章办事。其中一名哨兵——脸上有伤疤，身高差一点就到六英尺——站到马什面前，步枪横举在自己胸前。
　　“不能让您过去，长官。口令？”
　　马什说：“哈巴谷①。”他对另一位哨兵说出了后半段口令：“鸦巢。”
　　哨兵让到一旁，点头表示许可：“祝您今天过得愉快，长官。”他们不知道马利筋的事，也不知道建造这座临时营地的目的。
　　公园里寂静无声。天色尚早，而且稍有理智的人都会在今晚之前尽可能补充睡眠。马什之后也会回到大楼里，努力睡上一觉。但不是现在。
　　马什谨慎地穿行于帐篷之间，冰冷的雨水从伪装网上落下，滴进他的头发，又顺着脖子流下，再沿着背脊淌落。在整个准备区域，防水帆布和帐篷顶端都因为雨水的重量向内弯曲，不时毫无预警地倾泻而下，浇在不够警惕的人身上，令地面泥泞不堪。
　　他走向准备区域中央那座最高大的帐篷，他的膝盖传来足以令人面容扭曲的刺痛。有那么一会儿，马什觉得自己就像个老头子。他咬紧牙关，不去理睬那种痛楚。它逐渐减弱为隐痛。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帐篷的时候，又有几滴雨水落在他的头顶和脖子上。
　　在一张桌子、一张讲台和两块黑板的前方，放着两排摆成半圆形的椅子。在今晚的任务之前，他们会在那里进行最后一次作战指示。
　　木头和胶木制作的电池模型在讲台边的桌子上摆成了一排。那些是仿照格蕾特尔的电池制作的。狙击手用这些模型训练了好几周的时间，将佩戴电池线束的假人作为靶子。
　　他们缴获的电池没有识别标记，甚至没有制造商的印戳。但这点并不能排除，电池是在法本企业集团旗下的某家化学公司特别定制的可能性。也许是阿克发，或者巴斯夫②。但凭借他们对冯·维斯塔普的有限了解，以及后者的家庭农场在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进行的大规模建造工程，自制的说法似乎也解释得通，毕竟他总是事无巨细地管理自己地盘上的方方面面。所以这些电池有可能是在现场制造的——制作者也许是从法本集团借来的工程师——而这意味着马利筋可以摧毁帝国强化部制造新电池的能力。如果办不到，就去破坏库存的电池。 　　目标：摧毁该技术。
　　几排照片贴在一块黑板上。第一张就是冯·维斯塔普的档案里仅有的那张照片的放大版本。那张照片拍摄于三十年前，但这样——至少马什如此希望——总好过没有。在那张照片下面，有人以沉稳的笔迹写上了“卡尔·海因里希·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字样。
　　目标：取得研究资料;俘虏研究人员。
　　除了冯·维斯塔普的照片以外，只有一张下面印着名字：格蕾特尔，那个橄榄色皮肤的女孩。她的照片是其中最清晰的，他们从各个角度给她拍了照。他们用了一整盒胶片，只为将她的手术伤疤的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剩下的照片都是塔拉戈纳影片里那些静态画面的模糊复制品。影片里出现的每个人都有一张对应的照片。在名字的部位都以粉笔画着一个问号，就连营救格蕾特尔的那个人也是。在某几张照片下面，有人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上了几个关键字：飞行？高速？火焰？隐身？
　　目标：杀死或俘虏这些对象。
　　薄薄的积雪在克劳斯的脚下嘎吱作响——他正和莱因哈特、布勒、帕布斯特和冯·维斯塔普博士一起行走在设施的周边地带。每走出三十或四十码，博士就会叫停所有人，然后查阅这片区域的地图。地图上有帕布斯特手写的注释，那是他反复听取格蕾特尔的描述后得出的结论。
　　“一……二……起。一……二……起。”
　　他们看着一小群普通人士兵在设施边缘的森林里费力地装设聚光灯。人们利用棘轮竖起支撑聚光灯的沉重灯杆，滑轮咔嗒作响。钢索在弥漫着积雪与柴油的气味、势头也逐渐增强的风中嗡鸣。
　　“用上背脊的力氣！”帕布斯特吼道，“我要这些灯在日落前安装和测试完毕。”
　　在森林的更深处，更多的士兵正忙着藏起为聚光灯供电的发电机。发电机的庞大身躯摆放在地面之下，收藏在他们挖出的洞穴里。埋在泥土里的电缆从那儿延伸到聚光灯那边。他们还制作了一片假灌木丛，以掩盖发电机暴露在外的部分。
　　在白天，克劳斯心想，杂乱的脚印和灌木周围遭受践踏的雪地恐怕会泄露天机。但在晚上，在混乱的战斗中，这些就无关紧要了。在袭击者抵达之前，这些灯都会保持关闭。然后聚光灯会照亮他们的着陆地点，让人无处藏身。
　　类似的布置正在帝国强化部的南、西、北和东面进行。每一处都围绕着格蕾特尔声称的着陆地点。
　　前提是她值得信任。克劳斯对这点持保留意见，但他并未说出口。他早在几个月前——至少是在她想方设法让自己被俘时起——就明白，她的行动全都是基于自己的兴趣和动机，无论是怎样的兴趣和动机。但直到入侵失败的那天，恐怕甚至在那之后，他都和坚持相信她的个人动机或多或少符合帝国强化部以及整个帝国的利益。可她对海克做出的事……
　　鲁道夫在西班牙死去的时候，格蕾特尔运用预知能力的手法就像挥舞钝器。但如今，她就像在使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解剖刀。海克的自杀是精心设计的结果：高超、狡猾而又难以察觉的心理操控利落地切除了海克心灵与头脑里的生存意志。
　　冯·维斯塔普低声自语，又点点头。他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然后再次穿过积雪。那件晨衣破旧的下摆在皮革长大衣的下方晃荡，在雪地里留下蛇行般的痕迹。克劳斯和其他人跟在后面。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仿佛那些橡树和白蜡树正在对他们的准备评头论足。风带来了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克劳斯衣物上最细小的缝隙。寒气钻进他外套的纽扣孔，切入他制服的接缝，让他的皮肤遭受冰雪的蹂躏。他的呼吸一时间卡在了胸腔里。
　　他考虑运用自己的意志力，凭借神电子让风和雪穿过他的身体，但这样的安慰只能持续到他必须变回实体来换气为止。他只会白白浪费电池。
　　雪花不会落在莱因哈特身上，也不会落在他身后那些冒着热气的鞋印里。
　　恋尸狂莱因哈特。
　　他还是那么自大又独断，但格蕾特尔在附近时除外。莱茵哈特最近会尽可能避开克劳斯和格蕾特尔。
　　海克自杀以后，克劳斯也一直试图避开他妹妹。虽然这没什么意义。她总是知道他会出现在哪儿。
　　格蕾特尔已经彻底精神失常，知道这点的却只有克劳斯。他猜想还有莱因哈特。毕竟，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眼里，海克自杀是因为她的软弱，她是个失败品。他对浪费掉的资源，以及为打造那位殒命的隐形女子而花费的数十年光阴绝口不提。他提起的只有他在海克身上所犯的错误，以及面对下一批测试对象时会怎样避免那些错误。
　　帕布斯特清了清嗓子：“尊敬的博士先生，我想重申先前的建议，在周边设置机枪掩体以及地雷。敌人的数量也许比我们预想的更多。”
　　“不行！要把荣誉留给我的孩子们。”
　　两人争执的时候，布勒摸出一根香烟，努力在寒风中点燃。片刻过后，他放弃了，然后瞪了莱因哈特一眼。莱因哈特得意地笑了笑：那根香烟的末端闪现出宝石红色的明亮火光。
　　最后，冯·维斯塔普胜利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机枪掩体，不会有地雷。
　　巡回检查继续下去。克劳斯看着这些准备，几乎同情起打算袭击他的家园的那些人来。他曾穿行于他们之间;呼吸他们呼出的空气。他们不是什么怪物。
　　不，他看着莱因哈特，心想。这儿才是怪物的住处。
　　随便哪天晚上，通往爱丁堡的列车上都会装载大约一百名乘客。一百个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
　　哈格里夫斯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背诵着这些细节，就像医生在列举病人的过往病史。在此期间，他和韦伯将炸药包固定在铁轨上。他们在夜晚长长的阴影里劳作，呼出细长的白汽。两人都刺破了一根手指，落在铁轨上的血滴立刻结了冰。
　　威尔站在稍远处，在一片冷杉林里避风。他宁愿留在车里躲避寒意，或者干脆避免参加这次旅行。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血之代价的交涉中，他必定是参与者之一，所以他也必须来到这里，见证支付代价的过程。
　　寒气令他身体麻木，但并非他所渴望的那种包罗一切的麻木感。他本可以用酒精来加快那种过程，但他接下来几个钟头会忙得不可开交，集中力会很重要。他暗自决定，如果能完好无损地撑过今晚，就奖励一下自己。尽管可能性不大。 　　“威廉！”哈格里夫斯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说起来，我突然想到，”威尔说着走进寒风里，同时用圆顶礼帽的帽檐遮住耳朵，“我在旁观这种行为，却没有向警察或者地方志愿军报告，那么从法律角度来说，我已经成了帮凶。”哈格里夫斯和韦伯茫然地看着他。威尔注意到，韦伯那只盲眼的颜色与洒落在轨道边沙砾上的新雪相衬，“换而言之，”威尔续道，“通过默许这种行为，我已经参与了代价的支付。”他来回看着那两人，“你们明白了吧。”
　　他们不明白。他们也不怎么在乎。只要有些许机会能看到今晚的惊人景象，这些贪婪的杂种可以亲手屠杀自己的母亲。
　　威尔横穿那条乡间小路，朝跪在地上的其他人走去。他们选择这个位于城外三十英里处的十字路口，是看中了它的偏僻。他们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可能性相当低。路边的高大树木摇曳不止，风吹过树枝之间，发出浪花拍岸般的声响。它们简直就像漏斗，将汇集起来的风径直导向道路前方。那是令人呼吸困难的狂风。
　　他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让末端像三角旗那样随风摆动。“事实上，”他补充道，“可以说我什么都不做，就做得足够多了。”
　　哈格里夫斯脸上皱缩的皮肤抽动起来，这位巫师在恼火的时候经常这么做。“打起精神，做好你的分内事，”他说，“我们很快就得回去了。”
　　威尔叹了口气，提了提裤腰，然后蹲在铁轨旁。他再次确认了他们的成果。他们把炸药设置在了两段铁轨间的接缝处。炸药包不大，威力不足以掀翻列车本身，但要撬开接缝却绰绰有余。它现在只需要一个触发器。韦伯抢先一步，用靴尖将一只皮革背包推了过来。
　　在威尔祖父的时代，巫师的“魔术袋”里装着刀子、木块、皮绳和绷带。威尔在肯辛顿公寓的毛毡包仍旧装着一把染血的园艺剪刀。但这可不是他祖父那时的战争。巫师如今为国王效命——虽然陛下本人并不知情——而随着他们对以诺语的理解与日俱增，杀戮的工具也逐渐复杂。
　　真是种奇怪的通货膨胀，威尔心想，价码永远在提高。刀剑落后于时代，失去了作用;在交涉时的价值一落千丈。炸药和引信成了购买力的象征。
　　威尔在韦伯的背包里摸索起来，最后找到了一段绳索和一只压力开关。数次尝试后，他总算将开关装到了铁轨上。黏性油灰在冰冷的钢铁上反复打滑。他黏了一层又一层，直到确信列车引发的震颤不会在车轮碰到炸弹之前就令触发器脱落。
　　为什么我非得做出和第五纵队队员毫无分别的事，才能够报效国家？
　　这正是斯蒂芬森——那位迷人的实用主义者——想要的结果。巫师们在支付幻灵的血之代价时的行动可以归咎于第五纵队。纳粹支持者。德国破坏分子。只能如此。更直接的方法是用死囚和所谓的“不良分子”来支付代价。但那样需要办理手续，也会留下与王室相关的线索。另外，考虑到如今高涨的物价，如果用囚犯支付血之代价，也就意味着巫师们会迅速堕落为负责处决入店行窃者的刽子手。
　　韦伯和哈格里夫斯沿路后退，来到威尔停车的位置。
　　噢，你们把危险的部分留给我了，对吧？猜疑令威尔发起抖来。这是故意的么？还是他不知道的二次交涉的内容？他们是在希望他犯错么？
　　他装设炸药的时候格外小心，完全按照特委会①的训练进行：一次一根电线，小心避免引发静电。
　　做完这些以后，他割破一根手指，挤出几滴血来。它们凝固在铁轨上，与哈格里夫斯和韦伯先前洒下的那些混在一起。巫师的血液是桥梁，会将谈妥的血之代价与暴力行为联系在一起。他们履行了自己的部分。威尔知道，在萨里的某处，沙普利、格拉夫顿和怀特也在做着类似的事。全部六位巫师都参与了交涉。
　　如果真有人得知真相，也会明白他们全都参与了谋划。之后就没有可做的事了，他迅速确认了一遍，然后匆忙回到车边。
　　火车的汽笛声透过林木依稀传来。威尔发动引擎，盖过了那个声音，同时暗自决定：回到海军部以后，他要去喝上一杯。
　　日落时分，风停了。黑暗和寂静一同降临了伦敦，更加深沉的寒意裹住了圣詹姆斯公园。它吸走帐篷内的暖意，将金属制的尼森小屋变成冰柜，也加重了马什膝盖的刺痛。
　　他把另一盒阿司匹林塞进背包。痛楚没到让他难以行走的程度，但随时可能恶化。等回来以后，他会找医生检查他的膝盖，但现在没那种时间。而且他或许会被迫退出袭击行动。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马什清点着他的装备。这个仪式能帮助他集中注意力，让他维持专注。
　　一把战斗小刀，刀刃有六英寸长。六颗米尔斯手雷②，四颗白磷手榴弹。一把恩菲尔德双动式左轮手枪（No.2，MK.I）③，五个装有六发子弹的弹巢。一把李-恩菲尔德栓式步枪（No.4，Mk.I）④，五个十发装的弹夹。一个手电筒。一副手铐。一瓶乙醚。一副绞喉器⑤。三颗镁光照明弹。一只罗盘。一个急救包。
　　他把更多的弹巢和弹夹塞进腰带上的网状口袋。然后他将软木炭笔抹在双手的皮肤和刮去胡须的脸上，直到足以和他的黑色连体服一同融入阴影。
　　他知道，这座马利筋营地有数十人正在进行同样的仪式，尽管携带的装备有所不同。他们大都聚在一起，以共同的虚张声势宽慰自己，赶走心中的不安。三座临时营房，三支小队。他们打算让这些队伍以同样的地理分布方式在德国着陆：南、西和东边各有一队。
　　抵达德国。马什总觉得那是“着陆”，就像是跳伞一样，虽然他清楚这两者天差地別。
　　他从桌上拿起背包，背在身后。然后他确认了腰带，将步枪挎上肩头，走了出去。
　　在和平时代，伦敦的灯火——再加上湿气与烟雾——往往能掩盖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但多亏了灯火管制令和晴朗的天气，今晚并非如此。在头顶，暗酒色的天空闪耀着蓝色与白色的光点。有些地方甚至是橘色。空气如此清新，如此剔透，令马什觉得他和繁星之间没有丝毫阻碍。
　　自他成年以来始终纠缠着他的膝痛再次涌现，这次更加强烈。马什弯下腰去，揉起了膝盖。拜托，只要撑过今晚。 　　踩踏烂泥时的“嘎吱”脚步声从帐篷侧面传来。那声音很小，要不是今晚如此寂静，马什恐怕根本察觉不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阴影里踯躅不前，想要接近他，却又不想打扰他的独处。
　　马什挺直背脊：“是的，我正准备出发呢，威尔。”
　　没人答话。又一声“嘎吱”。
　　“洛里默？是你吗？”
　　阴影里有东西在动。一阵沙沙声传来，仿佛有人碰到了某座帐篷。
　　马什的手伸向腰带上的左轮手枪。他缓缓向前走去。“谁在哪儿？”
　　在他绕过转角的同时，阴影又动了起来。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两人都吃了一惊，也都拔出了武器。
　　马什分辨不出对方的眼睛，但他看到马什的时候显然很吃惊。胡须掩盖了那个陌生人的脸。潮湿而起皱的疤痕组织反射着月光。那不是马利筋的成员。他们组织的规模小到足以让马什记住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马什知道自己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的外表却带着某种熟悉之处。他恍然大悟：他听过对这个男人长相的描述。
　　没等马什举起手枪，那个入侵者就回过神来。他的嗓音粗哑刺耳。“你回头会感谢我的。”他将左轮手枪对准了马什的腿，但在扣动扳机的时候，他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该死——”那陌生人开了枪，又在同一瞬间消失不见。
　　砰。马什的膝盖迸发出剧痛。
　　噢，上帝啊，莉芙，我今早真该去见你——
　　马什跌倒在地，一手抱住大腿，同时猛地抬起手枪，指向攻击者刚才的位置。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痛楚也一样。它就这么消失无踪，不留痕迹，就连最初的刺痛都不见了。而且不仅仅是今晚的痛楚;从他的膝盖不断传来的细微不适感，马什在大部分时间都不去理睬的那种隐痛，也消失了。反转如此彻底，马什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吓傻了。但他的手是干的。没有血。他的连体服也毫发无损，看不见弹孔的痕迹。
　　“真他妈活见鬼。”
　　幻影。
　　马什摊开四肢倒在地上，连连喘息。他的呼吸充满活力。他缩起身子，满以为痛楚会随着心脏的每次狂跳奔涌而来，但它始终没有来。有的只是缓缓增长的寒意：寒气和湿气逐渐渗入了他的身体。
　　“老天爷啊。”
　　他颤抖着爬起身来，有些担心那条腿会无力支撑身体。它好端端的。但他还是花了点时间恢复镇定，然后才去和其他人会合。
　　他走进那栋尼森小屋的时候，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他。威尔、哈格里夫斯和韦伯站在一张工作台周围，上面放着一块比橄榄球稍小的波特兰石灰岩。一把铁凿子深深埋进石头里，但没到能把它劈成两半的程度。那块石头上有个血淋淋的手印，被凿子制造出的裂缝分成两半。石头旁边的长凳上放着一把大锤。
　　马什明白，需要这块石头的并非幻灵，而是巫师们自己。这件物品能帮助他们集中精神，就像火焰对威尔的作用那样。这块开裂的石头，会成为仅有的一件同时出现在此处和彼处的事物。
　　在马什小队的其余成员聚集的角落，压抑许久的期待正在沸腾。他们共有十人：有些年轻，有些年长，每个人都是一座行走的武器库，每个人都在脑海里将塔拉戈纳影片反复重放。马什能从他们的眼神，以及他们毫无表情的严肃面容看出来。
　　狙击手们穿着吉利服，那是装饰着树叶与枝条的伪装服。其他人戴着深色的巴拉克拉法帽①，与他们的连体服相衬。狙击手们背着马什那样的恩菲尔德步枪，配上瞄准镜;他们的观察员带着冲锋枪。所有人都遮住了脸。这还是马什头一次看到威尔穿着西装以外的衣服。
　　所有准备前往德国的人都像马什那样，一边手背贴着一小块橡皮膏：巫师抽取了血样。幻灵必须看到那些人，才能够移动他们。光是想到会被那些怪物再次审视，马什就满心惊恐，但他愿意为了痛击德国佬而忍耐。
　　洛里默正在审视小队两侧那两根又高又粗的木头柱子。洛里默把它们叫作他的“皮克精”②。成卷的铜线环绕着每根柱子较为狭窄的中央部位。陶瓷端盖覆盖着那两台机器的顶部和底部。这种器械设计成尽可能轻巧的样式，这么一来，两个人就能抬着它飞奔。
　　斯蒂芬森盯着马什连体服上的泥污。“你这是怎么搞的？”
　　马什摇摇头。“别在意。这不重要。”
　　威尔用尖锐的目光看了斯蒂芬森一眼。老人皱起眉头。他去了洛里默旁边。
　　威尔走了过来。他带着的装备没有其他小队成员那么多。刀子、左轮手枪和步枪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这些武器是最后手段，只会在需要自卫时使用。
　　马什轻声问道：“你跟老头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点意见不合。你这是怎么了，皮普？我只能看出你摔了一跤。”
　　马什朝小屋的一角指了指。他将嗓音压低到耳语：“我想我刚才看到了你的幻影。”
　　“我的幻影？”
　　“你在公园里见过的那家伙，就是我们奇怪的小客人逃跑的那天晚上。”
　　威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马什注意到，他阴郁而疲惫的脸色并未因此缓和。“你确定？如果你和我时隔几个月看到了同一个幽灵，那可就太奇怪了。”
　　“他符合你的描述。就连嗓音都是。”
　　“唔。圣詹姆斯的幽灵，”他摇摇头，“要知道，皮普，现在还来得及叫停……”
　　斯蒂芬森拍了两次手：“先生们。是时候了。”
　　威尔和马什来到洛里默和其他人身旁。他們伸展四肢，活动身体，系紧腰带，再次确认装备。马什也做了同样的事。他将双臂、双腿和背脊的肌肉绷紧又放松。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腿上，努力赶走寒意，以免抽筋;膝盖没有发软的迹象。痛楚并未归来。
　　年长的巫师们开始用以诺语尖叫和低语。大地似乎在微微晃动，又出现了难以置信的倾斜，就像过去七个月里海军部大楼的地板频繁出现的情况那样。伴随臭氧气味的噼啪声在房间里回荡。有那么一瞬间，马什嗅到了似有若无的婴儿爽身粉气味。
　　集中。集中。他压响了指节。 　　小队的其余成员在一旁观察和聆听，表情从敌意到近乎绝望的恐惧，不一而足。他们都听过几十次以诺语，但今晚不太一样。
　　那块石头开了口。威尔歪过头去，仿佛在偷听一段晦涩难懂的对话。马什猜想事实也是如此。
　　幻灵的存在化作一道席卷而来的波浪，仿佛随时都能将小屋的接缝撕裂——它的存在感就是如此庞大。无边无际的智慧旋转著穿过这座小屋，仿佛在审视着每一个原子。在它的关注下，人们坐立不安。
　　在一微秒的永恒里，它停留在马什身上。那种内外颠倒的赤裸感再次涌过他的身体，正如他切断威尔的手指时那样。随着它的退去，那块石头发出又一阵以诺语。
　　威尔深吸一口气。“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你的名字。”他说。
　　马什开口想问，但威尔示意他安静。他朝那块石头，以及在周围吟诵着的巫师们点点头：“它来了。”
　　巫师们停了下来。哈格里夫斯指着威尔：“快。”他说。
　　威尔举起大锤：“做好准备，各位。”
　　斯蒂芬森说：“祝一路顺风，狩猎愉快，先生们。”
　　威尔弯曲膝盖，做好挥下的准备。他开始倒数：“三……二……”
　　数到一的时候，威尔用以诺语高喊了一声，锤子稳稳地落在凿子上，紧接着——
　　威尔感到自身存在的每个粒子内的空间都出现了分歧。他的身体变成了不可能存在的构造，全凭某个幻灵的一时兴起才得以维持。他是谜团，是矛盾，是宇宙中的一道裂隙，而在裂隙之中，“此处”和“彼处”变得毫无意义。
　　他大叫起来。但他发现，那声音没能穿透宇宙中的这片空隙。
　　“啊。”格蕾特尔放下了勺子。
　　“怎么了？”克劳斯含着满嘴的黑面包说。
　　她用手帕擦了擦嘴唇。“他们来了。”
　　——黑暗。
　　幻灵退去。占据这片空间的存在又只剩下了马什。这里比他离开的那座小屋更冷，也更黑，而那仿佛是亿万年之前的事了。
　　他又花了好一会儿来寻找方向感，以及重新熟悉身体与心灵，空间与时间那种足以引发幽闭恐惧的束缚。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轻抚脸颊的风，以及树枝的嘎吱声。他抬起头来，星辰在头顶闪耀，就像在伦敦时那样。无论他们身在何处，维度都没有明显变化。
　　然后他注意到了积雪斑驳的旷野反射的月光。在这片旷野的对面，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黄色的灯光从一栋三层式农舍的窗口溢出。三楼的薄纱窗帘后面有人影在来回踱步。它看起来和马什从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的旅行袋里抢救出来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农舍和旷野的两侧是另一些建筑。他确认了罗盘，马什的队伍抵达了旷野南侧边缘的林木线，位于U形地带的顶端区域。这片旷野组成了U形的中央，而农舍则是其底部。
　　活见鬼。真的成功了。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那阵啜泣声。他迅速清点了人数。他的大多数部下都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某个队员以婴儿的姿势躺在雪地里，一边哭泣，一边吮吸拇指。另一个人——在挪威服役时表现出色的里特——抱住膝盖，前后摇晃身体，高声自语：“我不能存在。我不能存在。我不能存在。”
　　“洛里默，你在哪儿？”马什低声道。
　　“这边。”阴影里有个声音说。
　　“让那家伙闭嘴，或者把他打醒。”
　　“该死的，”威尔说，“我警告过你们会有这种事的。”他丢下那把大锤。它砰然落在他的脚边，旁边就是那块开裂的石头。
　　洛里默的机器似乎撑过了通行过程，没有出现故障。马什朝他的小队做了个手势：“你们俩，还有你们俩，准备把这些皮克精搬到指定位置。其他所有人，做好掩护他们的准备。”
　　才刚有人握住某架皮克精的握柄，一道耀眼的白光便充满了世界。马什头晕眼花。起先他以为传送终究还是失败了，而他们被反弹回了伦敦。
　　紧接着，他听到了旷野那边传来的叫喊声。“赶快！①”
　　他们没有移动。但他们却被罩在了聚光灯的光圈里。
　　“噢，”洛里默说着，取下自己的步枪，“我得说，我们这下要比东区的婊子在床上还惨了。”
　　几乎在帕布斯特下令启动聚光灯的同时，枪声与爆炸声就打破了寂静的夜晚。冯·维斯塔普博士一直等到灯光亮起，然后才给出攻击的指令。这是当然的，不然他就没法在舒适的阳台观看整个过程了。摄像师也会因此无法录下今晚的盛况。
　　根据格蕾特尔的说法，袭击者会分成三支小队到来。克劳斯、卡姆勒和莱因哈特分别负责防守这座帝国设施的西侧、南侧和东侧。
　　克劳斯径直穿过冰库，从海克的遗体边经过。博士解剖了她，让她的内脏像解剖学课本那样暴露在外，以便分析神电子在生理方面对她的身体造成的改变。
　　他今晚带着两块电池，装在特制的双重电池线束上，其设计本该将重量均匀分配给他的双肩。但事实并非如此。每走一步，电池都会晃动一次;感觉就像肾脏被人揍了一拳。
　　他钻出冰库的西墙，踏入炫目而喧闹的混乱之中。光线穿过空地边缘的林木，照亮了十来个人的身影。有些人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些人在用英语朝其他人喊叫，又或是朝聚光灯开枪。
　　那些人双手抱头，扑向掩体后方。破片手榴弹的炸裂声在空地上回荡。一根灯柱附近的森林地面翻开，土壤四散飞出。它就像高大的钢铁橡树那样倒下，令阴影旋转着穿过林木之间，直到顶部的玻璃灯罩在地上摔得粉碎为止。
　　入侵者们没有看见克劳斯。这些人全副心思都放在剩下的聚光灯上，没能察觉自己并未受到真正的攻击。
　　好吧，至少战斗很快就会结束，克劳斯心想。他叹了口气，思索着为这些人掘墓的工作会落到谁的头上。也或许博士会用他们的尸体来测试那些炉子。
　　克劳斯掏出一颗手雷，冲向那些入侵者。
　　马什吼道：“谁去干掉这些该死的灯！”
　　威尔试图取下缠在身上的步枪。灯光、噪音、困惑和恐慌融为了一团迷雾。他笨拙地摆弄着背带，它是怎么像这样缠在他胳膊上的？他没法用体面的姿势解开。于是他放弃了努力，转而从腰带上拔出了左轮手枪。 　　他站起身，朝聚光灯的方向眯起眼睛。有人扑倒了他。他的子弹在金属吊杆上弹开，飞入树林之中。
　　洛里默在他耳边大吼：“别！站！起！来！”他滚烫的气息倾泻在威尔的脸上，“除非你希望你那颗优柔寡断的脑袋被人打爆，你这废物花花公子。”
　　有人喊道：“找掩护！”
　　威尔翻过身，脸部朝下，用双手護住脑袋和耳朵，就像受训时那样。他听到了一声“噼啪”，然后地面摇晃起来，成团的泥土洒落在他身上。他再次翻身，恰好看到其中一根聚光灯吊杆伴随嘎吱声和尖鸣向这边倾斜。歪斜了几英尺以后，它停了下来。但夜晚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意识到充斥脑海的那部分混乱来自于别处：那是枪声与爆炸声的不和谐音。以及尖叫声。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皮普？你所设想的就是这样一幕？
　　威尔爬到那排已经在林木线边缘就位的人们身后。那些在传送后恢复神智的人趴在树丛里，或是躲在树木后方，步枪和布朗式轻机枪的枪口对准了那些建筑物。
　　但他发现他们并未开火。他们在等待。
　　恐惧的波浪朝威尔席卷而来。我们尚未遭受攻击，整个行动就已经乱了套。奋力爬行的途中，积雪钻进了他的领子。该死的斯蒂芬森。
　　有人掷出了另一颗米尔斯手雷。倾斜的吊杆彻底倒在地上，玻璃碎片和火花飞溅。但仍有两盏聚光灯照出他们的方位。
　　威尔匆忙爬到挤作一团的洛里默和马什那儿。“这样不行，”马什说，“我们必须开始行动。”
　　“皮克精只要三两下就能解决那些灯。”苏格兰人说。
　　马什焦急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了。告诉他们准备行动。”
　　“噢。”
　　洛里默传话的时候，马什爬向了威尔：“你的魔法石头呢？”
　　狗屎。威尔用大拇指比了比身后：“它，呃，在那儿呢。”
　　“你居然敢丢下那个鬼东西！”
　　马什说得对。没有那块石头，他们就没法回去了。威尔转过身，原路爬回。
　　在靠近林木线的位置，洛里默喊道：“喂！你们先去！然后是皮克精！二十米——”
　　他像布娃娃四分五裂，飞上空中，然后重重落下。冲击令威尔的骨头格格作响。洛里默的尸体在地面上反弹了一次，随后滚进了森林。它撞上一棵橡树，令枝头的积雪纷纷落下。洛里默的残躯洒落在地上，化作一堆难以辨认的骨头和血肉。
　　马什这才发现，两个男人正站在旷野的中央。他在塔拉戈纳影片里见过他们。其中一个戴着项圈;另一个站在他身后，拉着狗绳，朝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马什朝掩体冲去。“朝那两个开枪！”他命令小队，又提醒狙击手们：“瞄准电池。”
　　他们进行了一轮齐射，但毫无效果。子弹停在离狗绳男几英尺远的空中，然后叮叮当当地落在他的脚边。小队的掩体开始消失：树木和灌木丛爆裂粉碎，木屑洒在他们身上。夜晚弥漫着锯末和无烟火药的气味。
　　有个人站起身，朝那两人掷出一颗米尔斯手雷。它在那个狗绳男头顶几英尺的地方停住，盘旋了片刻，然后发出不比圣诞拉炮更响的一声“啪”。碎裂的弹片胡乱落在地面上。
　　马什伸手去拿腰带上的一颗白磷手榴弹。就在他准备拉开安全栓的时候，那个掷出米尔斯手雷的人被扯出藏身处，然后像帐篷桩那样撞进了泥土里——脑袋朝下。马什放弃了出头的打算。
　　是时候采取激烈的手段了。“启动皮克精！”
　　洛里默设计皮克精的时候，考虑的就是在激战中使用。这就意味着每一台皮克精的底座都有个亮红色的胶木应急按钮，可以根据情况用脚或手触发。有个狙击手滚到那台皮克精旁边，朝按钮踢了一脚。“所有人，找掩护！”他大喊起来。那台皮克精发出尖锐的呜呜声。小队匆忙退入树林内。
　　马什倒数起来。“十……九……”他抓住趴在地上的威尔，后者将那块石头抱在怀里。“八……七……”马什推着威尔，让他走在自己前方。他们身后的树木接连爆裂。“六……五……”不止一个被卷入毁灭之中的人尖叫起来。“四……三……”马什将威尔推到某个树桩后面的空洞里，然后卧倒在他身边的地上。“二……一。”
　　洛里默那台机器的内部，某个继电器咔嗒一声合拢。这让电容器组合通过线圈放出了蓄积的电能，皮克精短暂地变成了一块电磁铁。一微秒过后，在特殊电路塑造电流的时间轮廓的同时，第二个继电器关闭了。线圈中央那只高爆炸药筒两端的引爆装置因此启动。这制造出了两道会聚波，后者挤压线圈，进而破坏了电磁场。
　　其结果就是一道电磁脉冲，频率根据马利筋获取的那块电池的电气特性进行了调节。
　　子弹穿过克劳斯虚无的身体，无害地敲打在他身后的冰库砖墙上。几个月以来，他都在游说冯·维斯塔普博士为他分配新任务，给他真正值得去做的事。现在他有了新工作，却没法像期待的那样满心自豪。
　　袭击者之一喊道：“是其中一个！是其中一个！”然后开了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克劳斯径直靠近，对直指他胸口的冲锋枪视若无睹。
　　克劳斯停在枪口前方，朝那个吓得胡乱开火的士兵的额头开了一枪。
　　他朝其余的士兵走去。尽管亲眼看到战友死在他手中，他们却还是继续朝他开枪。克劳斯本以为是恐慌让他们难以思考。直到他听到某个英国人朝他的同僚下令：
　　“让他的电池失效！”
　　有人喊了句“皮克精”之类的话，但在以克劳斯为目标的枪声中，他无法分辨具体内容。有个人突然停火，然后跑向一根缠着铜线的高大木柱，显然是那些英国人从英格兰带来的。他拍下了某个硕大的红色开关。柱子开始发出哀鸣。
　　克劳斯拉开安全栓，丢下了他拿着的那颗手雷。离开他的手掌时，它变回了实体。手榴弹在他幽灵般双脚边的烂泥里反弹了几下。它装有四秒长度的引信。
　　枪手们急忙跑向树林和灌木，将它们当作掩体。柱子旁边的男人没能看到克劳斯的举动。冲击让弹片刺穿了他的胸膛，也将那根柱子一分为二。 　　耀眼的闪光在这座帝国设施的另一端亮起。它来自东方，就像日出的光芒，但克劳斯知道，那是比太阳还要明亮的莱因哈特的光辉。克劳斯离得太远，听不见被他煮熟的那些人的尖叫。
　　剩下的四个男人爬起身来，继续攻击的时候，他确认了电池的刻度。剩余的电池还有将近75%。要解决这些人可以说绰绰有余了。
　　首先，他站到他们之间，试图煽动他们朝彼此射击。值得称赞的是，他们没有上当。他径直跳过某人的身体，转过身来，将手枪穿过第二个人的胸膛，朝第三个人扣动了扳机。第二个人看着从自己胸口伸出的手臂，丢下了枪，语无伦次地叫喊起来。克劳斯抽回了手，朝他的后脑开了枪。剩下两人试图将剩下的弹药全部倾泻在克劳斯身上。他把手伸进其中之一的肋骨，用力一捏。那个死人倒在地上。
　　聚光灯毫无征兆地熄灭，紧接着是远处雷鸣般的爆炸声，大地在片刻后开始摇晃。克劳斯的电池涌出一股陌生而令人痛苦的电流，让他头晕眼花。突然归来的夜幕影响了他的方向感;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聚光灯的强光。
　　最后那人趁他分心的时候逃进了树林。克劳斯追了上去，他跳向一棵白蜡树，打算直接穿过它。
　　然后他的脸重重撞上了树干。
　　冲击令他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但那并非神电子的铜味。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从下巴里某根暴露的神经传来的灼热痛楚。他的一颗牙断成了两半。
　　他翻过身来，再次确认电池刻度。电量见了底。在短短一瞬间就消失了将近四分之三。他头昏脑涨地爬起身来，切换到第二块电池。这块的电量也很少，但还算能用。
　　克劳斯转过身，追向逃跑的那人。他猛地停下脚步，差点第二次摔倒，因为格蕾特尔从身后追上了他。
　　“当心，哥哥。”
　　“格蕾特尔？你来这做什么？这儿不安全。”
　　“卡姆勒需要你的帮助。赶快去吧。”
　　在抄近路赶往电池仓库之前，克劳斯回头说道：“回农舍里去，格蕾特尔。那儿比较安全。”
　　她的回应或许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可憎表情，但周围太暗，他没法确定。
　　爆炸的时候，皮克精迸发出了蓝紫色的光芒。聚光灯在同时熄灭。两者的组合令威尔拼命眨眼，试图赶走双眼之后的黑色斑点。
　　他和马什躲藏的树桩并未粉碎。附近的灌木丛也都一样。
　　随后，他注意到了那些气味：称得上刺鼻的臭氧味，以及内脏的味道。可怜的洛里默。
　　“该死！”
　　“这、这、这——”
　　“该死！①”
　　威尔越过树桩看去，农舍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勾勒出了袭击者们的轮廓。他知道，皮克精的作用是耗尽电池的电力。农舍似乎没有受到影响。聚光灯要近上许多，因此正面承受了这道电磁脉冲。
　　牵着狗绳的人摆弄着狗绳男腰带上的某个东西，同时用德语咒骂连连。那多半是他的电池。但这很难办到，因为那个狗绳男不肯站定在原地。他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马什摆出了射击姿势。他把步枪架在木桩上，用枪管瞄准。他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威尔在今晚目睹了他人的死亡，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有更多的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当然，他每次都会拉开距离。但马什在杀人时不会手软，这让威尔见识到了他陌生的一面。那种专注依旧存在，但如今融入了某种冷静的情绪。
　　不。不是冷静。是某种看似平静的狂怒。这个人想着他女儿的事。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威尔只希望马什永远不会用这副表情面对他。
　　马什开了枪。牵狗绳的男人头部侧面迸发出一团血雾。他倒在雪地里，不再动弹。
　　“该死！该死，该死。”马什摆弄枪栓，低声咕哝。
　　狗绳男的自语声更响了。那是种悲伤而近乎发狂的声音。
　　“卜、卜、卜、卜——”
　　马什做好了再次射击的准备。在瞄准的时候，另一道身影钻出了某座矮长建筑的墙壁，跑过田野。“卡姆勒！”马什开枪的同时，他飞扑而去，抓住了那个结结巴巴的家伙。那两人身后的一扇窗户粉碎了。
　　没有实体的人对结巴男的腰带做了些什么。那个结巴男——他似乎名叫卡姆勒——跪在他同伴的尸體旁边。“布、布、去、去——”听起来就像在哭。他似乎对战斗失去了兴趣。
　　没有实体的男人转过身来，朝威尔和马什的位置靠近。他们右后方的某人开了枪——小队已经缩减到了三四人——但毫无效果。
　　威尔四下寻找第二台皮克精，但一无所获。它被卷入了树林的毁灭里。
　　马什认出了正在朝他靠近的那个人。就是那个杂种救了格蕾特尔，更在逃亡途中带着马什跑遍了海军部。
　　马什回忆着那次经历让他记住的事。弱点：他在虚体状态无法呼吸。他必须监控电池的情况。
　　为什么和那个口吃的家伙不同，皮克精没能耗尽他的电池？看起来他们带着备用品。马什射中的那家伙——为什么我偏偏失手了？——刚才肯定是想更换同伴的电池。
　　只要稍微走运一点，皮克精就该对备用品也造成破坏，虽然洛里默和科研人员在设计皮克精的时候，是以被脉冲击中的电池正在使用为前提的。他们只能用强硬的方式来消耗电力了。
　　“所有人，开火！”作为回应，他身后树林里的两个位置射出了子弹。马什朝正在靠近的那家伙掷出一颗米尔斯炸弹，但这当然毫无效果，只能迫使他维持虚无状态。
　　“也许，皮普，”威尔说，“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
　　威尔蜷缩在树桩后面，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他一手把那块开裂的石头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左轮手枪。两只手都在发抖。
　　如果威尔死去，就谁也没法回家了。
　　该死。
　　“趴下，”马什说，“别让他们看到你。还有，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弄丢那块该死的石头。”
　　马什站起身。
　　威尔说：“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死了，我们全都会死。现在趴下，再闭上嘴巴。”
　　马什迈开步子，沿着树林边缘狂奔起来。他希望那个德国杂种能够认出他，并且喜欢讽刺。答案是肯定的。两方面都是。
　　马什跑向东方，带着追兵远离威尔。他所能希望的最好情况——尽管这种希望正越来越渺茫——就是在建筑之间的阴影里迷路。如果运气够好，他也许能在遭受俘虏之前找到电池仓库。
　　砰。噼啪。马什头顶的一段树干四分五裂。那个德国佬显然在形体改变的情况下也可以开枪。马什迅速离开树林，沿着帝国强化部的东侧，朝北方前进。他不时转过身，用手枪射出几发子弹，好让追兵继续保持虚无状态，并因此——马什如此希望——让他渴望呼吸空气。
　　等到绕过转角，也离开对方的视野后，他从腰带取下一枚白磷手榴弹，掷向附近那栋屋子的外墙。如果他有穿墙的能力，就会选择那条捷径来抓住自己。而他离开墙壁时多半会深吸一口气。
　　手榴弹在嘶嘶声中喷出浓密而滚烫的白焰，在月光下就像豌豆汤浓雾①那样闪闪发亮。
　　马什听到一声喘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追兵跳回了墙里。
　　希望你吸上一大口，你这婊子养的。
　　如果他用上米尔斯手雷，就能确实解决那个杂种，但也可能会浪费上好的炸药。马什想要节约为数不多的爆炸物，留待万一找到电池仓库的时候使用。
　　他迈开步子。然后摔倒在某个非常温暖，并在他的重量下崩溃粉碎的东西上。马什盯着它看了片刻，然后才发现那是一具人类的身体，只是黑漆漆的，还像胎儿那样蜷缩身子。它散发出猪肉烧焦的气味。类似的几具尸体散落在空地上。
　　在某处，在他最初抵达的位置，在他留下威尔的地方，一声咆哮晃动了大地。枪声和爆炸声的不和谐音再次响起。
　　他考虑去寻找这支覆灭小队的皮克精，但五十英尺方圆的地面全部都被烧成了灰烬。毫无疑问，他们的皮克精也被烧没了。可做出这种事的人去哪儿了呢？他回想起了塔拉戈纳影片，还有那个双眸格外苍白的男人。
　　马什在这片昏暗无光的建筑之间悄然前进，寻找着像是仓库的地方。薄薄的積雪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也记录下了他的行踪。他试着放轻脚步，并且留意那些没有积雪的背风处。他可以蹑手蹑脚地穿过那些区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观察积雪救了他一命。马什正要绕过转角的时候，他前方的积雪蒸发了。他向后跳去。火焰从他正要踏上的那块地面迸射而出。
　　有个男人走过转角，放声大笑，蓝色的火焰裹着他的身体。火光照亮了附近的建筑，迫使马什眯起眼睛。他手脚并用，慌忙爬过几秒之前还是积雪和冻土的烂泥。
　　“你反应很快，”那个火人用英语高声说道，以便盖过身周灵光般的烈焰发出的噼啪声，“比你那些同伴要快。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马什打空了左轮枪的弹夹。第一发失了准，仅仅刮坏了那个火人旁边的砖墙。第二发子弹碰到了那人的灵光，然后亮起紫色的火光。那人后退一步以维持平衡，身上火势不减。
　　马什匆忙爬起身，努力稳住双手，以便进行装弹。但在马什拿出新的弹夹之前，那个袭击者就恢复了过来。那人捂住肩膀，表情抽搐。
　　“这就完了？我要——”
　　有个女人大喊道：“莱因哈特！莱因哈特，快过来！”
　　马什认得那个声音，那是格蕾特尔。他在脑海里重放过无数遍。
　　恭喜。是个女孩。
　　那个火人——莱因哈特——犹豫起来，马什拔腿就跑。他听到格蕾特尔在后方大喊：“莱因哈特，拜托，赶快过来！”
　　马什穿过几栋建筑之间，然后背靠墙壁，取下腰带上的米尔斯炸弹，以防有人尾随。但他后方的积雪并未融化，地面也没有喷发出新的火焰。
　　格蕾特尔让莱因哈特分了心，也因此意外救了马什一命。
　　他趁此机会喘息和装弹。他吞下一大口冬日的寒冷空气，几乎冻僵了喉咙。汗水里的盐分刺痛了双眼。他倚着墙壁，听着呼喊声，逐渐减少的枪声，以及森林瓦解粉碎时的嗖嗖声。地面再次摇晃，他那支小队剩下的成员和卡姆勒重开了战端。
　　将子弹装进转轮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那栋三层高的农舍。冯·维斯塔普的农舍。顶楼的窗前仍然有个身影在来回踱步。马什看不清细节，但他觉得自己能猜到那道轮廓的身份。
　　又一阵喧嚣从和卡姆勒战斗的区域传来。马什有了个主意。
　　克劳斯跌跌撞撞地穿过昏暗的实验室，痉挛性地咳嗽不止。他四肢着地，撞上一张手术台，令装着医疗工具的盘子摔落在地板上。
　　剧烈的咳嗽刺激了喉咙深处，令他几乎窒息。他把兔肉汤吐在手术室的瓷地砖上。
　　他的双眼和鼻窦传来灼痛，涌出的胃酸让他的喉咙也仿佛火烧。但他的皮肤没有起泡，也没闻到大蒜或是新鲜干草的气味。所以他吸进的不是芥子气或者光气。那团烟雾也是白色的，不是氯气那样的淡黄色。
　　咳嗽减弱了。他的双眼仍在刺痛，但他总算能睁开了。他刚才钻进的似乎是烟幕，而非毒气团。
　　汗水顺着克劳斯的脸颊淌落，与他的双眼泛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大量出汗是在虚体时剧烈运动的自然结果;他的身体会在那种状态下积累热量，在变回实体之前都无法散发出去。
　　但那也是冷汗，因为他明白自己险些害死自己。只要稍有失误，他就有可能死去。这让他想起自己只是凡人，也让他心惊胆战。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会遇到真正的危险，格蕾特尔肯定会警告他的。不是吗？
　　他不得不数次拭去泪水，这才看清剩下那块电池的读数。电量还剩不到四分之一;指针停在接近红色区域的位置。如果他谨慎一点，这些就够用了。必须够用才行，他没时间去仓库了。
　　克劳斯朝常规出入口走去，同时用袖子擦了擦嘴，唾沫和呕吐物沾到了袖管上。他必须尽可能节约电池。他脚步谨慎;他对这间实验室并未熟悉到能在黑暗里自如行走。
　　实验室外比里面要明亮，这多亏了月光和从农舍窗户透出的灯光。但克劳斯的视野依旧模糊不清。寒风刮过他受伤的鼻窦，让他很想再次咳嗽。他弓起身子，忍住了那股冲动。 　　这个夜晚充斥着战斗的喧嚣。枪声。爆炸声。地面的隆隆响声。卡姆勒的嚎叫。
　　克劳斯的右方某处传来两声似乎是手枪发出的枪响，很像是克劳斯的追赶对象的左轮手枪。克劳斯朝那边走去。
　　“莱因哈特！莱因哈特，快过来！”
　　克劳斯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妹妹正在后方的某处求援。
　　她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加狂乱：“莱因哈特，拜托，赶快过来！”
　　克劳斯朝她的声音所在的方向赶去。
　　马什跑开后，威尔见证了无比混乱的景象。
　　首先，另一支小队的某个成员跌跌撞撞地穿过西边的树林，他似乎是那支队伍唯一的幸存者。
　　然后大地震颤起来。空地上出现了犁沟，以毫无规律的轨迹迅速蔓延。积雪、表层土和橡树飞到空中，窗玻璃粉碎。威尔看着那些聚光灯的高大金属杆盘卷起来，像极了卷在线轴上的缎带。金属扭曲时的尖鸣震耳欲聋。
　　卡姆勒嚎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初露端倪的绝望。
　　新来的那人朝卡姆勒疯狂开火，但只是徒劳;卡姆勒跳起身来，树木爆散为锯末与木片。
　　其余队员开了火，有几个掷出了米尔斯手雷，但毫无效果。
　　之前的破坏更有规律、更加克制，富有逻辑、条理分明。但现在没有人在操控卡姆勒，场面一片混乱。
　　威尔开始后撤，其他人也一样。周围的小片森林毫无规律地粉碎，他们根本无法对抗。只能离开。
　　他拿着那块石头。但他需要能够全神贯注的安静场所;在战区的中央，该上哪去找这种地方？这是他们考虑不周的又一件事。
　　马什从那座农舍的侧面绕了出来，挥舞双臂：“嘿！来这边！”项圈男转过身，马什朝那家伙的身体丢出了某样东西。
　　威尔跳进一段浅河床。他拔出刀子，划破手掌，集中精神。
　　名叫卡姆勒的那个男人站在毁灭漩涡的中央。马什明白他们给他戴上狗绳的理由了：如果无人引导，卡姆勒就只能漫无目标地毁灭事物，没有任何智慧、计划或是意义。
　　全能的上帝啊。他们是怎么学会控制那种东西的？
　　“嘿！”马什挥舞双臂，试图吸引卡姆勒的注意，“这边！”卡姆勒转过身，表情悲伤又困惑。泥土、玻璃、钢铁和木头在他周围打转。这个怪物混乱到无法理解马什是个威胁，他满脑子都是痛失伙伴所伴随的愤怒。
　　马什换了种策略。他不再攻击卡姆勒，而是攻击那个死人。他朝那具尸体丢出一颗米尔斯手雷，然后拼命逃跑。卡姆勒下意识地保护了他死去的同伴，就像马什推测的那样。手雷在半空中爆炸，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啪”化为粉末。
　　这引起了卡姆勒的注意。他追在马什身后，狂暴的旋风依旧包围着他，在地上留下了长条状的痕迹。
　　马什跑出几步，转身嘲弄卡姆勒，然后再跑出几步。
　　就是这样。跟我来吧。
　　克劳斯循着格蕾特尔的求救声，绕到了农舍的北侧。她离交战地点很远，远到可以正常对话，不必抬高嗓门来盖过战斗的喧嚣。
　　等找到她的时候，在寒风中地奔跑让他气喘吁吁。他身體前倾，双手拄着膝盖，咳嗽着吐出嘴里的血，然后才试着开口：“格蕾特尔？”他喘息着，“我还以为你受伤了。”他平复呼吸，然后问：“你怎么在外面？我说过了，你该进屋子去，那儿更安全。”
　　“我在等。”
　　没等克劳斯问出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莱因哈特就从另一个方向跑来。看到他们俩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他妈怎么回事？”莱茵哈特指着格蕾特尔，“我还以为你需要帮助。”
　　“我在等。”格蕾特尔说。
　　“你这疯婊子。我还以为有什么紧急状况，我眼看就要干掉——”
　　她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等他盯着她的时候，她开口道：“莱因哈特。我把你在这世上最想要的东西给了你，这还不够让你相信我吗？”
　　她看向克劳斯，重复了一遍：“相信我。”
　　“格蕾特尔，你在等什么？”他粗声粗气地说。
　　“那个。”她说着，指着农舍。
　　屋顶飞走了。砖块和木料随着屋子的一侧崩碎瓦解，其余部分随即坍塌，就像一座被锤子敲打的姜饼屋。
　　威尔压下突然涌现的恐慌。他没带词典，为的是避免它落入德国人之手。但他本该不需要词典的，回家本该很简单。但事实并非如此。
　　归程包含在原本的交涉里。那是用两辆脱轨的列车预先购买的双程票。
　　但幻灵们变卦了。
　　它们通过那块石头，大地，光秃的树木和河床里的冰块发话，而威尔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此时的他疲惫、惊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因为战斗的噪音而半聋，只能从那条敌意的溪流中辨认出只言片语。
　　……取代——赔偿——灵魂——意志——未来……
　　这毫无意义。灵魂？这是不可能付出的代价。就算他想，也无法交出灵魂。未来？更糟糕了，尽管说了和做了那么多，它们还是想要拿走那一磅肉①。它们想要的是亲手收取代价的自由。
　　威尔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以诺语的感觉就像吞下一只粉碎的酒杯。
　　否定——赔偿——满足——意志——取代。
　　幻灵们重复了那句缺乏连贯性的要求。它们的意图不止这些，但巨大的碰撞声却将其掩盖过去。威尔壮起胆子瞥了眼战场。
　　某种东西抹去了农舍窗户透出的灯光，让威尔只能借助星光和微弱的月光视物。成团的灰尘和烟雾在农舍边那片空地的远端翻腾，马什刚才跑去的就是那儿。
　　皮普？他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细节。黑暗和距离令他混乱。
　　这天晚上，他的双眼第二次因为驱逐了黑暗的强光而刺痛。威尔紧闭双眼，转开目光。紫色的光斑在他的视野里舞动。他缓缓回头看向那边，让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
　　他本以为那些只是又一排聚光灯，直到他看清光的源头：那是个身裹火焰的人类身影，就像正午的太阳那样熊熊燃烧。他的光轮照亮了那片区域，为事物增添了锐利的棱角与深沉的阴影，仿佛无穷无尽的闪光灯。 　　农舍变成了一堆瓦砾，马什站在离一侧墙壁几码远的地方。他举起左轮手枪，而卡姆勒向后倒去。一秒钟过后，威尔听到了枪声。
　　火人和虚无人从农舍废墟的后方向马什逼近。即便离得这么远，他们的愤怒也显而易见。
　　“老天爷啊。”
　　幻灵们重复道。灵魂——意志——未来……
　　是啊，是啊，是啊，好的，想要什么都拿去，只要让我们离开这儿就好。
　　同意——意志—— 一致。
　　在世界消失的前一瞬间，威尔终于听到了幻灵们的完整要求。他听到了“灵魂”，听到了“未来”，听到了“孩子”。
　　某个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
　　“等等！”他尖叫起来，想要拒绝这样的暴行，只是——
　　马什周围的空气闪烁微光，温度也不断升高。莱因哈特越过被毁农舍的瓦砾堆，朝他冲去。空气变得更热，就像一座鼓风炉，烧伤了他的鼻窦，他无法呼吸。
　　但空间随即剥落，呼吸也不再重要，因为他没有了身体。他成了穿行于宇宙夹缝间的抽象概念。
　　幻灵们注入他的存在;将自身与他交缠。他们筛选着他的本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为时已晚。
　　那块开裂的石头将威尔拉回它的孪生兄弟那里，就像一根弹回原处的橡皮筋。他又有了实体。幻灵们把他塞回了人类称之为“现实”的地方。
　　回到了尚未出生的孩子们将会生活和死去的地方。只有他献给幻灵的那个除外。
　　“博克莱？发生了什么？”有个仿佛相隔了亿万年的声音问道。
　　威尔审视周围。眨眼的工夫，尼森小屋就出现在了他的周围。斯蒂芬森，韦伯和哈格里夫斯凝视着他。
　　威尔丢下了那块石头。它撞在小屋的木地板上，发出莫名虚无的声响。他迈开摇晃的双腿，走向门口。
　　“他们在哪？其他人在哪？”
　　远方的某处，一辆汽车按响了喇叭。
　　威尔站门口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去。“我把他们带回来了，”他说，“我把他们全都带回来了。”
　　附近的某处，在公园里，有个哨兵叫出了声。
　　威尔漫无目的地走在帐篷和小屋之间。他找到的第一具尸体烧焦到了无法辨认的程度。他继续前进。他找到的第二具尸体被碾成了肉酱。在整个集结待命区域，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人发现，惊恐的叫声也此起彼伏。
　　威尔在湖边发现了一具几乎完好的尸体。他翻过死者的身体，在他的背包里翻找急救包。
　　威尔将一支吗啡注射器塞进口袋，随后步入黑暗之中。
　　间 章
　　冻土意味着墓穴很浅。墓穴很浅意味着容易啄食。因此岛上的人们静静埋葬死者的时候，阿尔比恩的渡鸦会聚集在护墙和树梢上。
　　二十六个墓穴掘成齐整的几排，准备埋葬不那么整齐的尸体。
　　有些外表乌黑，身体蜷缩成紧密的一团;奇异的火焰将这些人彻底烧成了焦炭。渡鸦们知道，这些血肉不值得浪费力气。高温烧毁了其中的营养;吃它比吃木炭好不了多少。
　　另一些尸體被碾碎，每根骨头都成了浆状。全靠皮肤，那些尸体才能维持人类的形状。比烧焦的死人要好些，但还是不怎么值得。肉、骨粉与胆汁混在了一起。苦涩，而且难以消化。
　　不少死者死于较为熟悉的伤势，那些渡鸦经常目睹的伤势。他们的尸体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部分孔洞的内部仍有金属。像这样的尸体散落在大陆各处：那是战争的碎屑。
　　但最好的肉来自那些没有明显伤口的少数死者。那些人曾穿行于渡鸦们永远无法前往的地方，并在过程中失去了灵魂与心智。完好无损、毫无瑕疵、也全无生机的尸体。
　　渡鸦们一直等到墓穴填满，等到拿着铁铲和铁锹的人们转身离开，不再打扰这些英勇的死者。随后，它们不约而同地落下。
　　它们啄着新近翻开的泥土堆，而它们位于东边——大陆那边——的亲戚正在某座农舍废墟后方的空地上做着同样的事。
　　渡鸦们上次因为新葬礼来到这座农庄，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里曾经散落着小小的坟墓，每一座都不比谷物袋更大。但新葬礼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彻底停止了。
　　但渡鸦们却兴致盎然地看着人们将尸体拖出废墟。好几个人死在那座农舍里，但引来泪水和怒火的只有一个：渡鸦们认出了那位秃顶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实验曾在多年前让它们大快朵颐。
　　他的尸体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进冰冷而坚硬的泥土。哀悼者们在如同地狱烈焰的火葬柴堆里焚烧了他，让他的骨头化作灰烬。冬日的风将他的骨灰送上空中，越过渡鸦们盘旋之处，飞向远方。
　　在东方——大陆的另一端——他的骨灰会混入那里的雪中，化作硕大的灰色雪花，飘落在会合于那里的部队身上。曾经携手入侵的伙伴正警惕地相互估量，仿佛形单影只、却只是在空舞池的两边对视的狂欢者。他们留意着彼此的花招与失误，等待着新的乐曲响起，新的舞蹈开始。东欧的渡鸦见证了这样的僵局逐渐成形。如今它们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春日雪融，而那些势力也展开行动的时刻。
　　但农舍和在那里发生的事件成了支点，成了左右政治活动与侵略行动的关键：这两根杠杆让军队朝新的方向前进。在冬日消逝之前，这些准入侵者就失去了对东部征讨的欲望。他们选择了重新评估。巩固势力。
　　准守军们观察着。等待着。
　　春日断断续续地到来。异常的寒流一再打断季节更替的过程。
　　各处的渡鸦瑟缩在自己的巢穴里，等待冰雪消融的那一天。
　　第十二章
　　1941年4月21日
　　德国，斯图加特东部15公里处
　　补给卡车翻倒在地，伴随着车轴的嘎吱呻吟和没能固定的板条箱摔碎的声音。淤泥从卡车落入的那段沟渠喷涌而出。盖在车斗上的棉帆布落在地上，泥浆四下飞溅。
　　“你这该死的白痴。”一级中队长斯帕尔科——布勒的替代者——双手猛拉卡姆勒的狗绳，力道甚至让那个大块头打了个趔趄，“你这愚蠢又吃屎的智障！我瞧不起你。” 　　“这、这、这——”卡姆勒来回看着那辆卡车——它倒在通往斯图加特的蜿蜒道路边——与斯帕尔科。他笨拙地挪动身子。去年十二月，一颗英国手枪的子弹打碎了他的锁骨。伤势表面上已经痊愈——医生们说他不需要再戴着吊带了——但克劳斯怀疑卡姆勒的余生都得在忍受锁骨的疼痛中度过。尤其是在气候变化剧烈的日子;克劳斯断指的残桩也在隐隐作痛。
　　“是、是、是……”卡姆勒涨红了脸。
　　“是、是、是蠢货。”斯帕尔科说。他又猛地一拉卡姆勒的狗绳，“是、是、是可怜虫。”
　　卡姆勒困惑地睁大眼睛，左顾右盼。他的脸变成了紫色。
　　克劳斯插了手。“你弄疼他了，”他说，“他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当然不明白！他就是一坨毫无价值的粪便。”
　　“你只会让情况恶化。把狗绳给我。”克劳斯说。他的语气从建议变成了事实上的命令，尽管那位一级突击队中队长的军阶比他要高。
　　斯帕尔科转向克劳斯，怒气未消：“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克劳斯敞开大衣，让斯帕尔科看清接入他的电池线束的电线。
　　“不。忘记身份的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斯帕尔科转开了目光。他丢下狗绳，跺着脚回到第二辆补给卡车那里。
　　他经过莱因哈特身旁，后者正在前方稍远处的那片樱桃林里监督进程。昨天的暴风雨用寒冰覆盖了白色的花朵，冻僵了正在开花的树木。莱因哈特头顶那些枝条上的冰雪融化，水滴在落到他身上之前就变成了蒸汽。在他身后，雷穆斯山谷的梯台式葡萄园正闪闪发亮。
　　克劳斯松开了勒紧卡姆勒喉咙的索套项圈。他用斯帕尔科和莱因哈特都听不到的音量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卡姆勒的身体前后晃了晃。他看着克劳斯，脸色恢复了正常：“卜、布、卜、卜——”
　　“他已经不在了，卡姆勒。你得明白这一点，”克劳斯抓紧了狗绳，但并未用力拉扯，“好了。你能帮我挪动那辆卡车吗？”
　　那条沟渠里的淤泥异常厚实。在整个中欧地区，冬天都在与春天进行着争夺支配权的战斗。在争斗结束之前，季节都不会更替。每当大地解冻，树木也萌发出新芽，冰风暴或是暴风雪就会毫无征兆地刮起。可气温会随即猛增三十度，风景也会染上新绿，然后循环便再次重演。
　　但在这次旅行中，最可怕的并不是天气。
　　经过数次尝试之后——而且在卡姆勒耳边不断念出表示鼓励的单音节词语——克劳斯终于把那辆卡车弄出沟渠，扶正车身，然后放回道路上。只要有点耐心，就算不上太难。这对克劳斯来说很简单，他这些年来已经见惯了布勒和卡姆勒的相处方式。他很想知道，斯帕尔科为何会选择这份工作。
　　“做得好，卡姆勒，”克劳斯说，“干得漂亮。”
　　他解开卡姆勒喉咙上的项圈，确认了他电池线束上的读数。电量耗尽了。克劳斯低声咒骂了一句。假如卡姆勒在让卡车悬浮的时候用完电池，后果可能会很危险，甚至致命。懒惰的斯帕尔科没有密切关注他的监护对象的电池。克劳斯叫来了随行人员中的某个普通人士兵，后者是位上等列兵，在调派到强化部之前曾在装甲师作为步枪兵受训。
　　“给他换电池，”克劳斯说着，朝卡姆勒的方向点点头，“再让他吃饱肚子。”
　　他让其余部队去评估那辆卡车的受损情况。他们爬上车斗，系好箱子，再钻到车底，察看车轴和传动结构的损伤。
　　克劳斯穿过泥泞的道路，来到莱因哈特身旁。低垂的太阳将长长的影子投向山谷;他不得不手搭凉棚，这才能看清那头雅利安火蜥蜴。
　　“我们的进度落后了，”他说，“展示只能等到明天了。”他努力压抑语气中的释然。
　　莱因哈特哼了一声：“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担心这种事。如果真会有问题，你妹妹早就警告我们了。”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格蕾特尔就在不远处，而他不希望她偷听到自己话语中满溢的恶意。或许她真的能听到;或许她早就听过这段对话了。
　　格蕾特尔本可以救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命。她从始至终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刻意只字不提。博士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她希望他死。或者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命。
　　高统部怒不可遏。在收到那条消息以后，元首连续数日大发雷霆。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天赋曾是帝国为将来的征伐制定计划时的轴心。但如今他已经逝去，他的遗体随风飘散，而他扩张帝国强化部的计划也一样。由于失去了他所承诺的第二代神电子队，帝国正在手忙脚乱地修改全局战略。
　　格蕾特尔动摇了一切的基础，但却没人来找她的麻烦。没人有那个胆量。
　　与那位疯先知的任何交互都会引发那些极为简单的疑问：这就是她的目的吗？我是在做她希望的事吗？她是否看过这个瞬间？早有预料？
　　我会惹恼她么？
　　如今所有人都像克勞斯那样畏惧格蕾特尔，虽然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憎恨她。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他妹妹啊。
　　莱因哈特续道：“而且谁会在乎呢？我不在乎。这次旅行就是个闹剧。”
　　“我们接到了命令。”克劳斯说。他没有把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的心情，他和莱因哈特同样厌恶这次招募活动，尽管理由截然不同。我们都变回了孤儿。所以他为何还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我们必须完成博士的工作。”
　　“我们应该到前线去，撕碎我们的敌人。”
　　“就靠我们三个？三对一万，你觉得我们能撑多久？
　　莱因哈特朝烂泥里吐了口唾沫：“我在这儿是浪费才能。”
　　“这份工作很重要，”克劳斯说，“很有价值。”
　　“继续这么告诉你自己吧，克劳斯。也许你就会开始相信了。”
　　“等博士的事业重建以后，农场需要志愿者。”克劳斯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那些新机器。用来处理失败实验对象的机器。
　　装甲师的人员得出了结论：那辆翻倒过的补给卡车仍能正常行驶。当那些卡车咆哮着恢复生机，吐出黑烟和柴油废气的时候，克劳斯和莱因哈特回到了这支小小的车队里。 　　钻进卡车车厢的时候，莱因哈特说：“剩下的只有我们了，克劳斯。以后也一样。”
　　他们在日落时分来到了斯图加特。随着西沉的日头令山谷笼罩在阴影之中，克劳斯看到街灯的光芒如同波浪般席卷了这座城市。他们经过的每块布告栏都钉着或者贴着宣传神电子队展示活动的传单。
　　普通人士兵去了当地武装党卫队的驻防地过夜。斯图加特的市长阁下亲自接待了克劳斯、莱因哈特、卡姆勒和斯帕尔科。长得像只鸟儿的斯特罗甘先生将他们奉为贵宾，殷勤地送上食物、饮料和带着紧张的善意气氛。但在整个晚餐——烤鸭、从附近的内卡河捕来的鲑鱼、白芦笋，以及当地葡萄园酿造的甜酒——期间，他的目光不断转向克劳斯缺失的手指，莱因哈特自行点燃的香烟，又或是顺着卡姆勒下巴滴落的酒液。
　　而当莱因哈特向年轻的斯特罗甘小姐施展魅力的时候，他眼角的皱纹绷紧了。每当他女儿被莱因哈特的笑话逗笑，又或者为他过分夸大的功绩而惊呼时，市长都掩饰不住自己无力而绝望的表情。克劳斯很想知道，斯特罗甘市长对他们这些陌生人——而且是来自鲜为人知的神电子队——了解多少。
　　那天夜晚，克劳斯和莱因哈特睡在相邻的房间。克劳斯用枕头盖住脑袋，只为盖过莱因哈特的鼾声与市长千金的哭泣声。
　　曾几何时，他习惯了在别人的哭泣声中入睡。究竟是什么变了？莱因哈特对欲望越来越不加掩饰了。就是这样，克劳斯欺骗着自己。问题出在莱因哈特身上。
　　等到终于入睡的时候，克劳斯梦见了乌鸦和干草马车。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斯图加特市位于新堡前方的宫殿广场①进行了第一次展示。新堡②——符腾堡③历代国王从前的居所——是一座后巴洛克风格的宽大建筑。这里挂着数量惊人的旗帜，以至于当风刮起时，城堡就会被红色的“浪潮”吞没。旗帜在头顶飘扬（伟大是我们的命运！你们就是祖国的未来！），而留声机让《德意志之歌》④与《霍斯特·威塞尔之歌》⑤在广场上回荡。肯考迪娅（罗马的团结女神，在这里相当应景）的影子笼罩着他们，她的雕像在大理石的大赦年圆柱的顶端俯瞰着这一切。
　　这个早晨飘扬着附近面包房里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商贩们在贩卖手推车上香喷喷的杏仁弯月曲奇⑥。克劳斯打算买一块，小贩却满口恭维地免费奉上。甜香粘腻的蜂蜜沾在了他的手指上。
　　壮观的场面引来了许多观众。他们大都是年纪太老或者身体太弱的成年人，又或是年纪太小的孩子。但青年和少年也分散在人群各处，以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看着他们的表演。当地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也到了场，而他们兴高采烈地观看了全过程。
　　市长阁下在平台侧面观看。他的女儿没有出席。
　　当卡姆勒将某只铁砧浮到空中，克劳斯径直穿过它，莱因哈特又把它变成一滩熔渣的时候，观众们就会发出恰到好处的感叹和惊呼。他们欣然接受了那种暗示：克服个人的极限是全体德意志人的职责。当帝国强化部的成员们以各自的惊人方式展示不受小型武器伤害的能力时，他们鼓起掌来。他们也会为那个谎言欢呼：超越人类是那么简单、又那么愉快的事。
　　克劳斯和其他人小心地藏起了电线。他们从慕尼黑的经历里学到了教训：脑部手术的需要会打击人们的热情。
　　在展示结束后，三十四名男女——其中一些不比孩童大多少，另一些则是迄今为止都以平民身份支持战争的成年人——排队准备登记。他们收下了代表神电子队士官生的臂章，而他们的父母面露微笑，那堆铁渣也噼啪作响。父母和配偶们收到了可观的津贴，外加他们会以最伟大的方式为祖国效力的承诺。
　　三十四人。克劳斯知道，换作过去，其中一两个也许能撑过第一轮实验。他思索著冯·维斯塔普博士那种速成项目在重建后会如何运作，生存率又是否能够提高。但他想到了石灰坑和炉子，不禁对此表示怀疑。
　　归根结底，如果这种方法足够完美，他们就用不着招募平民了。他们可以接纳训练有素的士兵。但前提是流程够短，损耗率也够低。
　　斯帕尔科接过新志愿者的花名册。他签上名字、盖上章，对折后塞进一只信封，又贴上邮票，让专门的信使送回强化部。帝国强化部会安排公共汽车接走志愿者，以及发放津贴。
　　普通人部队拆卸平台，降下旗帜，又用撬棍奋力清除那堆铁渣的时候，人群逐渐散去。克劳斯背靠大赦年圆柱的底座，嚼着另一块杏仁弯月曲奇。他不太想帮忙准备下一次展示：它预定于当天下午在城市另一头的威廉海玛植物园举行。
　　“先生？军官阁下？”
　　克劳斯转过身。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抬着头，用蓝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是不是太迟了？我想登记。”
　　克劳斯的目光越过广场。斯帕尔科正忙着咒骂卡姆勒。他还没有交出那只装着花名册的信封。
　　从封死的信封里拿出花名册，加上名字，然后再放回去，这对克劳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这是他的职责。
　　他的目光转回那女孩。她让他想起了海克：莱因哈特对她的身体为所欲为的时候，她就是用那么一双普鲁士蓝的眼睛凝视着空气。
　　“回家去吧。”他说。
　　“我想做些了不起的事，”她说，“让我的父母为我骄傲。”
　　“太迟了。我们招满人了。”
　　“我是个守法良民。”
　　他又看了一眼广场那边。其他人都在忙活，没人注意他这边。克劳斯招呼那女孩来到高大圆柱下的阴影里。他在那里敞开外套，跪在她身旁，然后垂下头去。
　　“看看我吧，”他说，“这就是他们会对你做的事。”前提是你能活下来。
　　他看着她红色皮鞋上的黄铜扣子，等待着她的目光循着电线从腰带看向他的头颅，等待着那声低呼，等待着那女孩绷紧身体，后退一步。克劳斯爬起身的时候，她又退了一步。
　　“回家去吧，”他重复道，“我们部门不适合你。”她转身跑开的时候，他重新扣上了扣子。
　　在前往下午的展示场地的途中，克劳斯和斯帕尔科以及卡姆勒同乘一辆车。趁那位中队长不注意的时候，他只花了一丁点儿电量，就从密封的信封里取出了花名册。 　　他毁掉了那份志愿者花名册。斯帕尔科把空信封寄回了强化部。
　　1941年5月8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高潮很久以前便已到来。它淹没了海滩，涨向更高处，化作摧毁途中一切的洪水。威尔甩不掉它;潮水将他卷入其中，连同其余的漂浮物一起。没有什么退潮。只有拍打海岸，发出以诺语回声的浪花。
　　巫师之中，出席十二月那些葬礼的只有他;马利筋的成员里，也只有他拜访了那些遗孀和儿女，为他们送去亲人过世的消息。首先是洛里默——威尔和那个苏格兰人的家人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向其余家庭传达不幸的事实。而且威尔活该承受他们的冷眼。也许没到马什那种程度，但需要分担的责任的确很多。
　　三十个人去了德意志，而他带回了全部三十个。活着的有四个。神智正常的有三个。
　　也许只有两个。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然后还有那个失去灵魂的孩子。这完全是他的过错。
　　他背靠墙壁，听着同僚们祝祷般的恳求与幻灵们的开价。威尔对以诺语的掌握已经到了不再需要查阅主词典的程度。即使在现在的状态下，他也能听出巫师们嗓音里那种紧张的绝望。不到一年前，他恐怕注意不到这样的细微差别：在恒星碰撞的尖鸣中听出人类喉咙的低语;又或是在穿越真空的星光涟漪中听到生物体内无比微弱的心跳。
　　从去年冬天以来，巫师们和幻灵的交涉就只有零星的成功例子。冰风暴、暴风雪和令人麻木的寒流只会持续不到两周，然后幻灵就会退去，而世界也会突然恢复原貌。
　　在空袭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里，巫师们将海峡连续封锁了几个月。可现在，他们能操控天气超过一周都算是走运了。
　　用这种方式运用你们的意志吧，巫师们说。
　　给我们更多的血图，幻灵们说，更多。
　　我们不会的，巫师们说。
　　你们会的，幻灵们说。
　　威尔瞥见了哈格里夫斯座位下面那块沾着血迹的地板，断指抽痛起来。真怪。他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才对。
　　几乎刚好一年前，正是在这个房间里，马什切断了威尔的手指。也是在这里，威尔恳求他下手。在这里，马利筋击退了一次入侵，摧毁了一支舰队。今天的空气闻起来就像古老水井底部的石头。那是浸泡过受污染的水，又沾染了死蜗牛壳气味的大地骨骼。
　　巫师们又试了一次。讨价还价，花言巧语，零敲碎打地压低幻灵的价码。一个灵魂。两个。象征性的减少一点儿。但从来都不够。现如今，任何要求的代价都高得离谱。
　　房间里的气氛变了。威尔嗅到了被星辰间虚空的酷寒粉碎的桦木气味。这就是巫师们今天能够谈妥的最低价：十四个灵魂，死于溺水。他们会接受价码，确保代价得到支付，并希望幻灵能让这场战争尽快结束。
　　什么都没发生。沉默在房间里破碎的现实中回荡。
　　格拉夫顿朝他大吼。“威廉！”
　　“噢，”威尔咕哝道，“是啊。当然。”
　　纠正一下：他会接受价码。他会确保代价得到支付。
　　又轮到他了。（这么快？）
　　威尔做好了准备。他回想着以诺语，随后给出了简短而敷衍的答复。表示同意。
　　这让他成了交涉的代理人;幻灵们注意到了他。它们审视着他，流过他身体里每个原子之间的空隙，然后抽身离开，兴致全无。它们已经得到了他的血图，已经知道他那块污渍在时间与空间上的轨迹。
　　但这就够了。他已经参与其中。在他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前，交涉都不算成功。
　　幻灵们令人窒息的存在烟消云散。房间恢复如常。
　　“早点把事情办完，”哈格里夫斯说，“这次带上沙普利。”
　　噢。他起疑心了。好吧，这本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没办法。
　　威尔说：“我需要些时间做准备。”他本想看表，却又忍住了，唯恐别人注意到他双手的颤抖。他对沙普利说：“给我几个钟头。”
　　沙普利皱起眉头：“我在那之前该做什么？”
　　“无所谓，念一段海员的祷文什么的。或许学一段。”
　　“那你又要做什么？”
　　“做准备。”威尔说着，踏入走廊，急于离开那儿，急于解决手指传来的隐痛。他为什么没有麻木？
　　他的话声四下回荡。海军部的这一侧仍旧属于马利筋，但如今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除了马什以外，他们已经没有外勤特工了。只有那些巫师，以及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后者无事可做，只能摆弄那些永远派不上用場的皮克精。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了门。他没有开灯，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它的外表是丑陋的炮铜灰色，脚轮嘎吱作响——让它在地板上滑动了一段。除了桌角那本满是折角的线装主词典手抄本以外，办公桌上空无一物。他曾经坐在这张办公桌前，对照他招募来的巫师们的笔记，花费大量时间编辑词典。那仿佛是亿万年前的事了;从十二月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打开过这本词典。
　　他轻手轻脚地——免得钥匙碰撞出声，将他的存在告知恰好经过走廊的人——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那串钥匙，打开了办公桌最下面的那只抽屉。抽屉里放着他偷来的吗啡。
　　注射器的针头在透过门底缝隙照入的昏暗光线里闪闪发亮。半格令①剂量的神奇麻醉剂，在战场上随时可以使用，能够压抑足以令人失去行动能力的痛楚。但它们的效力不比从前了。
　　威尔看到，尚未拆封的西雷特皮下注射器还有六支。他又数了一遍。剩下的应该没这么少吧？它们得支撑到奥布里给他送来下一笔现金才行。他不记得还得等多久了。不会太久，只要他开口请求。
　　一剂吗啡不足以让他撑过今晚。毕竟他和沙普利要用今晚为幻灵收取另一份血之代价。他取出两支注射器，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关上了抽屉。
　　他拔下第一支注射器的套子，掐断金属线圈，然后推动针头，让它穿透针管较细那端的铝箔封口。然后他折下线圈，将空心针暴露在外。 　　威尔敞开背心，再解开衬衣下方最靠近腰部的几粒纽扣。他先前注射的那块皮肤下形成了一个小肿块。那个部位最近开始流血，而这往往会稀释药剂。一整支注射器就是这么浪费掉的。（是昨天？还是三天前？）他选了个新位置，位于肿块左边几厘米。
　　针头以小角度扎进他的腰部。威尔用拇指和食指挤压软管，将每一滴珍贵的酒石酸吗啡注入他的血液。注射的刺痛持续了几秒，但他随后就分不清是否疼痛了。
　　他将空注射器丢回抽屉里，又注射了第二支。暖意流过他的身体，就像阳光，就像熔化的黄金。穿过他的腹部，经过他的胸腔，流入他的心脏，又输送到身体的其余部位。它洗去了他手指的疼痛，平息了他的颤抖。他又能呼吸了。即便在这里——在潮水淹没之处——也一样。
　　第二支注射器从他的指间滑落。软管部位首先撞上地板，弹跳了一下，针尖随即嵌入地板间的缝隙，发出一声“叮当”。
　　他有件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那件事和泰晤士河上的一艘驳船有关。和幻灵与代价有关。和战争有关。
　　1941年5月10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艾格尼丝的一岁生日。
　　蜡烛和莉芙的歌声，蛋糕和彩带，还有个愉快又困惑的小女孩。这才是今天该有的样子。但在黎明时分，马什却站在曾是自己住处的门外，一手拿着钥匙，另一只手拿着信封。
　　他的衬衫黏在背脊和肩膀上。只要他做出任何动作，那部分衣料就会鼓起，仿佛因为发烧时的噩梦——又或是疯狂做爱——而拧成一团的床单。他步行走完了最后的一英里，免得让出租车的声音吵醒莉芙，也令衣物覆盖的皮肤渗出汗水。但黎明前的湿气却冻僵了他暴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部，其结果便是他身上的冷汗。
　　等他终于放弃入睡的时候，天色尚早。他去了楼上，在马利筋的那些空办公室里翻腾，直到找到钢笔和信纸。起先他只打算寄一封信给莉芙。但这个日子让他想起了艾格尼丝之死带来的伤痛，撕开了他尚未愈合的伤疤，让他脆弱而无助。空荡荡的办公室令他猝不及防，迫使他接受了数月来视而不见的那个事实。
　　这些办公室之所以空无一人，是因为他。马利筋遭受重创是他的错。因为他难以言表的愤怒毫无理性可言。
　　同样的愤怒成了一把锤子，敲打在楔入他和莉芙之间的悲伤上，直到将他们分开为止。她没法在他悲伤的边缘生活，她需要自己的空间去哀悼。
　　如今他在黯淡的灰色朝阳中站在自家门前。（他的家？莉芙的家？）他的目光从钥匙转回信封，又转回钥匙，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肚子叫唤起来。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莉芙今年夏天是否会栽种新的西红柿。马什考虑过搬张小床睡在花园的棚屋里，甚至是睡在家庭防空洞里，但他很快放弃了那种想法。待在莉芙的附近实在太残忍了。他成了她悲伤的写照，成为了映出她失去之物的镜子。
　　就像以往那样，信封里装着他的大部分薪水。那是他为莉芙尽可能节约下来的;自从睡在海军部以后，他的开销就减到了最低，莉芙也比他更需要钱，她有房贷要还。她重新加入了空军女子队——他曾有一次看到她穿着制服离开家——但他明白，支持战争的报酬有时相当菲薄。
　　多出的这笔钱无法驱散扎根于她内心的伤痛，也无法抚平扎根于她眼角的皱纹。但它能确保她不愁吃穿，也能留下那栋屋子——前提是她有那个意愿。虽然他不理解她为何能一直留在那儿，让家庭生活存在过的迹象包围自己。莉芙一直都比他要坚强。
　　信封里还有一张信纸，这是他今年写的第一封信。他鸡爪子似的笔迹配不上其中毫无掩饰的混乱念头与感受。正如他配不上莉芙;要寄给她如此粗糙的信似乎很失礼。他真希望自己有威尔那样的书法技巧，那种有钱人自然而然就会拥有的优雅笔迹。
　　他把钥匙丢回口袋里。他掀起信件投递口那块冰冷的金属盖板，后者发出嘎吱声。他把信塞进投递口，听着它落在门厅地砖上的那声“啪嗒”。他放开盖板，而它“叮当”一声重新合拢。
　　马什原路返回，就在他的手碰到那道曾是铸铁的木制大门时，他身后的房门开了。
　　“雷邦德？”莉芙的嗓音让每句话都像歌声那样动听，尽管她此时困惑又疲惫。
　　他停下脚步，突然觉得紧张、羞愧又胆怯。就像是在偷拿罐子里的饼干时被抓了现行。他不敢看她，却又渴望看到她。
　　马什转过身。莉芙站在门口，一手按在门上，另一只手抓住法兰绒长袍的腰带。她的头发比他记忆中要短。还留了卷发。
　　“莉芙，”他脱口而出，“你起得真早。”
　　“我睡不着，”她說，“今天，是……”
　　他叹了口气：“是啊。”他挪动双脚，不确定该不该放开大门，上前去仔细打量她。他原本没打算和她说话，但她眼下就站在他面前，他不想把她赶回去。
　　她瘦了。“你吃得好吗？”他说着，朝她脚边的信封点了点头。
　　她耸了耸肩，袍子的边缘微微抬起，露出拖鞋上方赤裸的脚踝。很久以前，他亲吻过那双脚踝。
　　“定量配给。”她说。
　　“是啊。”他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漫长的沉默笼罩了他们。鸟儿对着彼此啁啾不止，附近某处，一辆货运卡车发动了引擎。
　　“我想念——”她说，而他在同时开口道：“很抱——”又一阵沉默。仿佛足有六年之久。
　　莉芙咬了咬嘴唇。“你要不要……”她把门又推开了一点儿，但她没法——或者是不愿——亲口说出那句邀请。
　　他的手悬在粗糙的木制大门前。留下还是离开？留下还是离开？
　　大门和屋子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十里格宽的鸿沟，而他的鞋子又装满了铅弹。
　　直到她关上房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才敢对上她那双无比可爱的眼眸。
　　“你在发抖。”她说。
　　“我……我犯了那么多的错。”他说。
　　“我好想念你。”
　　“你就是我的罗盘，莉芙。我现在才明白这点。” 　　“是我的错。我不该送走她的。“
　　“别说了，亲爱的。是我们一起送她走的。别说了。”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渴望惩罚他们。惩罚那些害死她的人。”
　　“不可能的。那些人这辈子和我们都不会有交集。”
　　“噢……”
　　莉芙轻柔的碰触，还有按着他嘴唇的指尖。
　　“什么？”
　　平静的笑声，黑暗里的温暖。“你又在说梦话了，亲爱的。”
　　“抱歉，莉芙。”
　　她的气息让他的耳垂痒痒的。“不用道歉。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怀念你的梦话。”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抱歉花了这么久。”
　　“我也一样。”
　　那天晚上，马什审视着钉在斯蒂芬办公室墙壁上的欧洲地图。上面的大头针和旗帜比刺猬的刺还要密。
　　他喝了口杯子里的东西。白兰地流过他的舌头，带着灼热感一路向下;它抚慰了他的喉咙。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断定这计划没戏了。”和莉芙的整日长谈令他嗓音沙哑。
　　“不是没戏，”斯蒂芬森说，“只是希望渺茫。”
　　计划是引诱苏联加入战局。扰乱纳粹国防军的后方，运用幻灵冻结德意志的战争机器，然后把收尾交给斯大林的掠夺本能。
　　敌人的敌人就是……
　　马什压响了指节。他先前的推测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他说：“会不会有点太理论化了？巫师们可办不到。”
　　他们废弃这个计划，是因为巫师们反复尝试，却始终无法引发成功的结果。
　　斯蒂芬森吸了一口叼在嘴角的香烟。马什拿起窗台上那只大理石烟灰缸，递给了他。斯蒂芬森把烟灰缸放在一堆文件上。看起来是建设项目单，以及建筑材料的申请书。
　　斯蒂芬森掐灭了香烟。他上下摇晃森绿色的好彩牌香烟盒，又拿出了一支。最近，美国烟草已经几乎不可能用合法途径搞到手了。但地位总是伴随着特权，而那位老人的人脉很广。
　　“噢。事实上，这还不好说。”他用桌子边缘划着了一根火柴，刺鼻而令人不快的硫磺味传来。“就在昨天，我和哈格里夫斯以及沙普利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他们发现了问题的根源。”
　　马什回到斯蒂芬森的办公桌后的竖框窗户那里。十二月那次突袭的营地早已拆除，圣詹姆斯又变回了公园，而且绿意盎然。湖面反射着阳光，让马什眯起了眼睛。突袭过后，馬利筋在湖里捞出了好几具尸体。
　　抱歉，威尔。我真该听你的话的。
　　他叹了口气。“是威尔。”
　　在他身后，斯蒂芬森的椅子嘎吱作响。“他成了绊脚石。”
　　马什转过身。“你打算怎么做？”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激动。他得退出马利筋，但我们不需要多做什么，”斯蒂芬森说，“不过当然了，我们会准备好一些‘意外事件’。如果他泄密，我们就会摧毁他。”窗外的知更鸟对彼此唱着小夜曲。
　　摧毁他？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不是吗？
　　“我会通知他的。”
　　“那是我的工作。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马什轻声说道：“当初把他带来这儿的人是我，”他又摇了摇头，“这是我的责任。”我和莉芙重归于好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欠威尔的。
　　斯蒂芬森用哼声表示了赞同：“好吧。不过这事得快点处理。”
　　“好的，长官。我会的。”马什的嗓音又沙哑起来。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所以。马利筋会再试一次。就像乞求汤骨的猎犬被人一次次踢开，却仍旧不打算放弃。他将目光转回地图上。
　　黑色大头针和小小的纳粹旗，标出了纳粹分布在欧洲大陆的集团军与师级部队。那些部队并不全是静止的，但从一月和二月的汇合以来，整体分布就没什么变化。大头针在巴尔干半岛地区移动得最为频繁，德国和意大利军队正在那里应对希腊以及南斯拉夫游击队的游击战术。在更南方，远在这张地图的底部边缘外的地方，德意志非洲军团要活跃得多。英国已经不情不愿地放弃了北非，将其视为敦刻尔克惨败导致的又一处失地。
　　至于地图东侧的那些红色标记与“锤子与镰刀”旗帜的位置，推测的部分居多。关于苏联红军兵力部署的可靠情报眼下难以获取。
　　两排蓝色大头针标示着恶劣天气之中的“走廊”：巫师们会要求幻灵们离开那片区域，从而为苏联提供进入德国的通道。好几条“走廊”在柏林汇聚。天气会随着苏联的推进而逐渐转为正常。
　　一枚橘色大头针标出了帝国强化部的方位;幻灵引发的天气在那里会更加猛烈，让那些入侵者无法离开。
　　这种平衡手段很难把握。他们需要红军深入瘫痪的帝国中心，做出能够结束战争的致命一击。但他们也必须确保冯·维斯塔普的农场不会落入歹人之手。也就是说，考虑到英国没有能够占领那地方的地面部队，不能让强化部落入任何人手中。
　　正因如此，英格兰东南部的那些远程轰炸机有了用武之地。英国的飞机生产能力与过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皇家空军还是能拼凑出足够一次任务使用的轰炸机。只要巫师们能维持那种气候，德国空军就会被限制在地面上;德国佬的雷达和防空手段也都会变成无头苍蝇。
　　但一切都取决于时机。必须在皇家空军对帝国强化部进行地毯式轰炸的前一刻解除周围的障碍。就算苏联往那里派出部队，也不能让他们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点至关重要。
　　策略本身从早春时分——随后便是巫师们用无尽的冬日封锁欧洲大陆的初次尝试——就没有任何改变。从表面上看，这策略虽然孤注一掷，却似乎可行。只是……
　　马什清了清嗓子。白兰地没能洗去他嗓音的沙哑：“现在的情况更复杂了。我们应该重新评估。”
　　斯蒂芬森点点头，把烟灰掸进烟灰缸里：“招募活动。”
　　“既然帝国强化部已经公之于众，我们可以断定老乔①已经知道了。克里姆林宫多半已经对冯·维斯塔普的研究一清二楚。”有传言说，苏联在纳粹德国境内拥有规模庞大且极具攻击性的谍报网。德国佬称之为‘红色管弦乐队’。” 　　“这就是，”斯蒂芬森说，“你必须做好准备的理由。”
　　“长官？”
　　“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我希望你在苏联红军开始行动的同时前往德国。”
　　内疚与恼怒袭向马什。他不能再抛下莉芙独自一人了，他才剛刚找回她。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忘掉了她的气味，但现在，他能在自己衬衣的领口嗅到她头发的香气。
　　“长官。我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一支皇家空军轰炸机中队做不到的事。我只是个普通人。”这句抗议很无力，而他也心知肚明。
　　烟气从斯蒂芬森的鼻孔喷出，代表了他的不耐烦：“我可不在乎你怎么觉得。而且因为你在德国那次里程碑式的惨败，我们的人手就只剩下你了。你的烂摊子，你自己打扫。”他又吸了口香烟，“夷平强化部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如果苏联人攻下柏林，他们就会得到那些资料。除非我们先把资料毁掉。”
　　马什叹了口气。斯蒂芬森是正确的。在有人毁掉关于冯·维斯塔普项目的党卫军档案之前，这一切都不会真正结束。
　　而且说到底，马利筋只剩一名外勤特工的现状的确是马什造成的。至少他有机会亲口向莉芙道别。在十二月的那次突袭之前，他没能那么做;现在他无比确定，如果他死在德国，这就会成为他弥留之际的遗憾了。
　　马什走向门口，烟气从他身旁盘绕而过。“我会开始准备的。”
　　“还有一件事。”
　　“长官？”
　　“我需要你去找新住处，不能再让你住在楼下了。”斯蒂芬森拍了拍烟灰缸下那叠文件。“我们准备在下面那儿修建点东西。”
　　“这不是问题。”我不会想念那张小床的。
　　“很好。”
　　马什扬起一边眉毛：“修建什么？”
　　斯蒂芬森拿起电话。他越过话筒说：“跟博克莱谈过以后，记得告诉我一声。”
　　马什转过身去，揣摩着新计划。它的某些部分让他不安，在他的脑海深处蠢蠢欲动。
　　幻灵不是战术武器①。足以粉碎纳粹国防军的恶劣气候也会冻结土地与河流，杀死鱼类和春季作物。
　　入侵者们遭受的抵抗会非常有限。倒不如说，只要伟大的苏联为饥饿的民众送上面包，就会被当成救星看待了。
　　马什停下脚步，手按门把。他转过身：“长官，能问个问题吗？”
　　斯蒂芬森正在拨号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等苏维埃法国的部队驻扎在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我们的霉运也该到头了。”
　　“可如果命运打算朝我们的蛋蛋踢一脚呢？”
　　“那我们会见新盟友的时候，就他妈非得留下个好印象不可了。”
　　第十三章
　　1941年5月11日
　　英格兰，伦敦，肯辛顿
　　在肯辛顿公寓收拾东西的时候，威尔断定他哥哥奥布里不断唠叨佣人的必要性其实是话里有话。但雇佣男仆这件事会让他不舒服，威尔向来反感这种概念。非常感谢，但我能自己穿衣服。
　　但此时此刻，搬空的箱子从公寓的每个角落冒出，仿佛在威尔过去人生的坟墓上盛开的虞美人。他不会反感能以老练手腕帮忙梳理这片混乱的人物。或许他真正需要的是送葬人。
　　他选择留下那只骨灰瓷器。想到要把它打包寄回贝斯伍德宅邸，就让他头痛不已。他决定把它留给随后的租客，无论对方是谁。作为善意的表示。而且谁知道呢？下一位租客也许就是他为支付幻灵的价码而杀死的许多人之一的亲戚。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壁橱装着数量多到可笑的西服。他拿走几件衬衣、几条裤子、一条领带，放弃了其余那些。他留下了壁橱地板上的那只涡纹花呢毛毡包。下一位租客想怎么处理那些沾着血迹的内容物都没关系。他根本不在乎。
　　他正在搬空放着鲁德亚德·吉卜林和达希尔·哈姆特著作的书架时，门铃响了。威尔透过门帘看去，马什站在外面，那张像是拳击手的脸阴沉沉的。
　　“稍等。”威尔大声说。他放下袖子，盖住前臂上的瘀青和针刺伤口。他扣好衬衣和袖口的纽扣，在伞架上方的镜子里确认了仪容。他的眼袋没法掩饰，但那些可以归咎于昨晚的失眠。或者是连续许多晚。他凹陷的脸颊与苍白单薄的皮肤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开了门。“皮普。”
　　马什摘下软帽，用手梳理了头发：“嗨，威尔。我能进去坐会儿吗？”
　　威尔退后几步，示意他走进门厅。马什看到那些箱子，突然停下脚步。他的鼻翼抽搐，手开始伸向自己的脸，但又忍住了。
　　“在收拾行李？”他说着，用嘴巴呼吸起来。
　　怎么——噢。厨房。我都忘了。真有那么久了吗？
　　“我要离开一阵子，”威尔说着，领着他走向娱乐室，暗自希望那儿的气味没那么重，“我觉得是时候来点变化了。”他把驱逐通知①藏到一张没写完的《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版面下方，而马什审视起那些箱子来。接着，他把填字游戏版面夹到两本书之间，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颤抖的笔迹没法见人了。
　　“这么说来，”马什说，“你明白我来这儿的理由了。”
　　“你们要开除我，是吗？”
　　“对。”
　　“然后会发生什么？”威尔问。
　　“什么也不会发生。你为国家做出了很大贡献。回去过你的人生吧，威尔。”马什顿了顿，又说，“但别把马利筋的事说给别人听。”
　　威尔问：“如果我说了呢？”马什露出不安的表情。威尔摆摆手，表示没这个必要。“不，不。要知道，我可没忘记可怜的小卡特摩尔上尉的下场。”
　　“我知道你不会泄密，”马什说，“但这句话是必须说的。需要记录在案。”
　　“这是当然。即便如此，也别让斯蒂芬森把你当成打手使唤，皮普。这不适合你。”威尔在一张躺椅——垫子装饰有宝蓝色与向日葵黄色的长缎条——的边缘坐下。他在身前伸直双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摆手示意马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马什坐了下来。他来回变换身体的重心，试图找到舒服的姿势，也让椅子嘎吱作响。他把手伸进坐垫与扶手间的缝隙，抽出一只覆盖有某种黑色物质的茶托。他把那东西放到茶几上，茶托碰到玻璃，发出“叮当”的响声。他的目光从茶几的玻璃转向餐具柜里的空水瓶。
　　“我很想招待你喝點什么，”威尔说，“但我这边什么都没有。”
　　马什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威尔？”
　　“发生了战争，皮普。我受够它了。”
　　“我们都一样。但我的意思是……”马什停了口。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挥舞手臂，将整间公寓圈了进去。“威尔。这地方太脏了。请原谅我的说法，可你看起来就像一坨三天前的大便。”
　　“如果你做了我做过的那些事，你也会变成这样的。”
　　值得称赞的是，马什没有上钩，他换了个话题。他扫视房间，开口道：“你要去哪儿？换个环境对你有好处。你有好好休息的资格。”
　　“到处走走，最后回家。贝斯伍德。”
　　“我可以在城里给你提供住处。”马什说。
　　“这就免了，皮普。”
　　“只是，现在……莉芙和我。情况好转了。”
　　在威尔体内深处，有条绿如翡翠的细小毒蛇蜿蜒穿过了他的肠子。即使在这一切过后，在我们所做的一切过后，她仍然渴望着你，不是吗。
　　他挤出一个微笑：“真好。我很高兴。”他撒了谎。
　　马什沉默下来，看着那块沾着酒渍的地毯。最后，他说：“你是对的，威尔。我真该听你的话的。”
　　威尔靠向椅背：“这可真让人吃惊。发生了什么？”
　　马什摇摇头。他的那种神态是威尔前所未见的。那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愤怒不存在了。
　　不，并非不存在。它还在那儿，藏在那双焦糖色的双眸深处，前提是你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但它并未在和水面仅隔一线的位置蠢蠢欲动，就像过去许多个月里那样。在这一点上，威尔看到了莉芙的影响。
　　奥布里也许觉得威尔需要个勤务兵。但若是有莉芙陪伴，夫复何求？
　　“我们应该一起吃顿晚饭，我们三个，”马什说，“就像过去那样。”
　　听到这句话，威尔的心情好转了。“我很乐意。”只要能假装过去这一年根本不存在……
　　“但我说不清什么时候。我也许要外出旅行一阵子。”
　　“你说‘旅行’。跟那位老人家的宏大计划有关吗？”马利筋为了结束战争的那场豪赌。
　　“对。”
　　“你们忘了考虑计划奏效以后的事吗？这只是在把麻烦事往后拖而已。”
　　“我没忘，”马什说着，点点头，“如果我说我不担心，那肯定是在说谎。但我不认为我们有选择。到了那时候，我们会解决问题的。”
　　“你们怎么知道自己能解决？万一不能呢？”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我们别无选择。”
　　威尔跳起身来：“正是这种过分自信的态度害死了二十六个人。”他顿了顿，被自己强烈的情绪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的激情早就熄灭了，“没错，你非常聪明，但有些问题还是严重到就连你也解决不了。”他坐了回去，又说：“别以为你什么都能弄明白，皮普。你不能。”
　　马什抓紧椅子的扶手，他满是疙瘩和皱褶的指节转为白色。但值得称赞的是，他仍旧忍住了怒气。喔，莉芙。
　　“我刚才说了，你对那次突袭的评价是正确的，”马什用平静而单调的语气说，“我很清楚我们损失的人手。”
　　威尔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我通知了他们的直系亲属。所有人的。”这句话是在陈述事实，比起指控，更像是表示同情。
　　“作为一个人，你比我出色，威尔。”马什看向窗外，眼神一时间有些茫然。他换了话题，“你听说过楼下在修建什么吗？我是说海军部那边。”
　　“我想无论有什么消息，我都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噢。”马什拍了拍双膝，站起身，“好吧。需要帮忙么？”他说着，指了指周围的房间。
　　威尔说：“谢了，不过不用。等我回到贝斯伍德以后，会派人来拿我的东西的。”
　　他领着马什去了门边。等他的朋友下了楼梯，来到街道上的时候，威尔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皮普？我——”他犹豫起来。我什么？我把一个孩子的灵魂交给了幻灵？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我忘了自己是谁？
　　这些都是事实，但也全都不对。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什么，威尔？”
　　“没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我敢肯定。”
　　威尔放弃了肯辛顿公寓。他叫了辆出租车到白教堂的费尔克劳夫街。他带着两只箱子;一只装满了东西，而较小的另一只则是空的。
　　他之所以知道费尔克劳夫街的事，是因为他跟踪过斯蒂芬森的某个手下。当然了，斯蒂芬森不可能亲自来这儿，但那家伙真的很喜欢美国烟草。想要弄到那种东西，唯一的途径就是黑市。只要有钱，在黑市上几乎什么都能弄到：食物。额外的配给簿。汽油。香烟。衣服。甚至是药物。
　　威尔几乎把他哥哥奥布里按月给他的零花钱全部用在了这儿，将那只小箱子装满了医疗用吗啡的西雷特皮下注射器。他用剩下的现金买了一张去斯旺西①的火车票，又在那里叫了另一辆出租车。司机按照威尔的指示穿过威尔士的乡间，最后停在一座被人造园林包围的寄宿酒店前，而那位司机沉默而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工人阶级不喜欢避难所。这也理所当然。
　　不属于工人阶级的威尔知道好几个类似的场所。那些有充足金钱——当然了，钱要比良心更多——的人，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等到战争结束。定居在此的人们会把配给簿凑在一起，确保业主能准备更合适的饭菜。作为不菲的住宿费用的回报，住户们可以在战争期间绘画、赌博、打桥牌，又或是端着雪莉酒听着无线电广播，一边抱怨丘吉尔先生的每个决策都大错特错。 　　威尔才刚取下行李箱，司机便迅速离开;嘴里不忘抱怨富人，还说他儿子在皇家海军，女儿在陆军妇女队。威尔站在那栋主屋前方的高处，能看到网球场、养鱼塘、粉刷成白色的凉亭，以及马厩。微风送来了在花园里盛开的野风信子与蜀葵的香气。
　　在威尔看来，这儿是个完美的葬身之地。
　　1941年5月22日
　　德国，比勒费尔德市
　　天气再次向他们发起了袭击。但这次有所不同：那是足以冻裂眼球的无情寒流，其中的冰冷与恶意不相上下。尽管难以置信，或者说光是细想都会令人不安，克劳斯却觉得最强烈、最深厚的寒意正尾随着他们。纠缠着他们。仿佛是被他们的制服和徽章吸引过来的。
　　克劳斯这辈子从没见过莱因哈特发抖的模样。而现在，这成了常有的事。
　　到了晚上，当气温骤降，每一朵雪花都变成水晶镖弹的时候，月光和阴影的互动就会出现某种规律。风会将积雪塑造成不可知的形状。不存在的香气就像依稀记得的梦境，在低吟着怪异语言的风中徘徊不去。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传闻。在他们先前拜访的两座城镇上，克劳斯都听说了当地孩童举止古怪的消息。他们不停地胡言乱语，而且异口同声，仿佛在对居住于恶劣气候里的某种不可见存在念诵赞美诗。
　　克劳斯也听说过海峡那边的气象观察员在去年——入侵英国前的预备阶段——送回的报告。那些人报告说，雾气里有奇怪的轮廓、声音、甚至是气味。不少观察员都发了疯。格蕾特尔是这么告诉他的。他相信她;她的嗓音带着某种扭曲的愉悦，仿佛那是个他不知道的圈内笑话。
　　她也把英国的巫师，还有他们控制的那种存在告诉了他。这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在海德尔堡、法兰克福，以及科隆大教堂的阴影里进行毫无意义的巡回演出期间，神电子队展示的参观者稳步减少。天气过于寒冷，所以无论有怎样的娱乐，人们都不敢离开自己的家。
　　他们被迫在比勒费尔德——可怜的烈士霍斯特·威塞尔的出生地——多逗留了一天，因为深及大腿的积雪封锁了通往汉诺威的路。强大的神电子队完全可以强行通过，前提是成员们有那个意向。但在旅行时间超过一个月的现在，他们对彼此忍耐的限度不足以让他们谈完这件事。除此之外，他们的电池也是有限的。
　　克劳斯独自在一家酒馆——就在他们一行的下榻处前方的路边——吃了晚餐。晚春落日的光线胡乱冲刷着寒霜覆盖的窗璃，漫反射的白光令房间褪了色。这里的布置是对啤酒馆彻头彻尾的拙劣模仿。鹿头标本，珐琅大啤酒杯，以及正门附近那些饰有金银丝细工的木制品，这些在更南方的巴伐利亚也许会显得比较自然。真正的啤酒馆（克劳斯去过其中几家;人口稠密的慕尼黑贡献了许多志愿者）应该有深色的胡桃木镶板，结实的平顶梁，以及堆在吧台后面、为酒馆提供舒适气氛的啤酒桶。这地方完全没有类似的东西。
　　这儿是那种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的地方。克劳斯喜欢这儿。尽管酒馆里很冷，他却比他们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放松。壁炉空荡荡的，看不到火光。克劳斯打听了炉火的事。他们告诉他，在为了阻挡猛烈的倒灌风而封闭烟囱后不久，烟道就被彻底冻住了。
　　他吃着晚餐，而寂静仿佛气泡那样包围着他。其余顾客都会远远绕开克劳斯的桌子。电线会让人不安，但他已经厌倦了继续隐藏。被迫和他交流的人总是很有礼貌，但同时也紧张不安。
　　这顿饭菜就像店里的布置一样草率。腌牛肉上仿佛大理石花纹的软骨格外厚实，克劳斯每吃一口都得费力地切开。他每次用餐刀锯开深粉色的牛肉，卤水都会渗出。卤水溢出了他的碟子，在他那杯温苹果酒边围成环状。
　　但甜菜并不难吃，鹿肉香肠除了略带臭味之外也可以下咽。其中最棒的是那块黑面包，暖和到足以融化黄油。它肯定是这家酒馆现做的;就算只是从街对面拿过来，也会让热气彻底流失，让面包又冷又硬，仿佛废弃房屋里的一块壁炉底石。
　　“你那些同伴呢？”
　　克劳斯抬起头，有个脸色红润的矮小男人站在桌对面。他的双肘拄着一张空椅子的靠背，前臂伸向桌子上方，十指交扣。他对着克劳斯咧嘴一笑。
　　“抱歉，你说什么？”
　　“你的同伴们，”那个陌生人用尖细的嗓音说，“尤其是那个瘦子。”他扭动手指，抬起双臂，模仿火焰熊熊燃烧的样子，“咻——！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我宁愿待在他身边。”
　　“如果你了解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陌生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噢。那真可惜。”他指了指那张空椅子，“可以吗？”
　　克劳斯把叉子放到桌上，它碰到了碟子，发出叮当的响声。“我认识你吗？”
　　“不①。但我认识你。”那人取下脖子上的牡蛎蓝围巾，解开外套的扣子，然后挂在他身后那面墙壁的钩子上。他在外套下穿着工作靴，牛仔布工作服，白色的高翻领厚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法兰绒衬衣。“几星期前，我在奥格斯堡见过你。还有你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的朋友。”
　　有这种可能。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当时气候仍有迎来春天的希望。他们吸引了许多观众，就算他们没有在路上奔波那么久，克劳斯恐怕也记不清个别人的长相。
　　那人坐了下来：“恩斯特·维特②。”他说着，伸出了手。
　　克勞斯握住那只手：“克劳斯。”
　　“我很荣幸，二级突击队中队长克劳斯。”
　　克劳斯惊讶地抬起头来。这人打扮得像个平民工人，却认得出克劳斯的领口的徽章。对武装党卫军了解到能够准确说出军衔的平民实在不多。
　　“你怎么——”
　　“我为法本集团工作。我们和国防军有很多生意往来……了解军队就是我的工作。”维特咧开嘴，露出能看出明显牙缝的微笑。
　　这是一种解释，克劳斯心想，但解释不止这一种。
　　“所以你在奥格斯堡看到了我们，然后跟我们来了这儿？”
　　维特大笑起来：“不。和你们一样，我的工作让我必须到处奔波。昨天来到这儿的时候，我看到了宣传精英神电子队来访消息的传单。我打算再看一次你和你的同伴们的表演，甚至能跟你们见个面。见到这种伟大事物的机会可不多。” 　　莱因哈特率先下了楼。克劳斯靠近的时候，他多看了一眼，然后大吃一惊：“你怎么搞的？”
　　克劳斯在司机那一侧的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他用毛巾敷过的皮肤发红起皱，干涸血液的黑色斑点布满了他的上嘴唇和一部分下巴。
　　“别介意。”克劳斯说。他朝斯帕尔科扬起下巴，“我们先解决这件事，这样我才能睡觉。”
　　到了这时候，斯帕尔科已经派某个隶属装甲师的士兵爬上了卡车。那士兵在片刻后下了车，用步枪的枪管推挤着恩斯特·维特的肋骨。维特爬下卡车，瑟瑟发抖地站在街上，双手抱头。
　　“拜托，”他说，“情况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噢？因为我认为你是个间谍外加破坏分子。”斯帕尔科解开了他那把沃尔特手枪的枪套搭扣。
　　“不，不！”维特拼命摇头，“我是，我是你们的崇拜者。我想加入你们！”
　　莱因哈特说：“你的法子就是像耗子那样藏在我们的车上？”
　　维特转过身。看到莱因哈特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更大，那张脸失去的血色也更多了。但他随即看到了克劳斯，表情放松下来。“克劳斯！拜托，告诉他们！你认识我。”
　　斯帕尔科转过身。“这是真的？”
　　“我昨晚见过他。吃晚饭的时候。我不觉得他是破坏分子。他说他是法本集团的人。我觉得他是——”
　　“一级中队长！一级中队长！”又一阵呼喊打断了克劳斯的回答。那个无线电话务员——他今年二十岁，发色漆黑，鼻子歪斜而丑陋——从旅店里跑了出来。
　　维特试图趁他们分心的时候逃跑。那个把他赶下卡车的士兵平静地做出了反应。他举起步枪，打中了那个逃跑男人的背。维特脸朝下倒在街道上。
　　“你他妈疯了吗？”克勞斯说，“你刚才杀的是个保安处军官。”
　　无线电话务员继续大喊大叫。
　　“一级中队长斯帕尔科！”
　　斯帕尔科转向他。“安静。”然后他转向克劳斯，“你刚才说什么？”
　　“我本想警告你们的。我觉得他是帝国保安总局的人。是来监视我们的。”
　　斯帕尔科脸色发白：“你的根据是？”
　　“他一直在打听我们的工作，还有招募的事。我们的训练。我对计划的感受。”
　　“噢，”斯帕尔科无力地靠向卡车，“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莱因哈特大笑起来，“这不是我的问题。那个毫无防备的可怜人是被你下令开枪打死的。该上绞架的人是你。”
　　斯帕尔科抬起双手，捂住额头。“上帝啊①，”他呻吟起来，“我就知道这场巡回马戏表演是个坏主意……”
　　克劳斯看着从维特的鲜血冒出的白气：那些血液渗出了外套，落在雪地上。他的围巾是亮蓝色的。克劳斯突然同情起这个单纯又热情过头的可怜男人来。
　　无线电话务员又试了一次。“拜托，一级中队长阁下，事态紧急。”
　　“噢，看在基督的分上，”莱因哈特说，“什么事？”
　　“我一直想告诉你们。苏联人正在朝西方移动。”
　　“什么？”克劳斯和斯帕尔科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的装甲部队正在强行通过波兰。他们已经和我们的残余部队交了火。”
　　残余？在片刻的困惑中，克劳斯忘记了天气的事。然后他明白过来：噢。
　　莱因哈特走到维特的尸体前，对克劳斯露出冷笑：“他不是保安处的人，你这白痴。”他踢了那个死人的肋部，“他是红色管弦乐队的人。”
　　1941年5月22日
　　德国，柏林
　　在苏联红军的先遣部队接近奥德河之前——根据报告，河面覆盖着四英尺厚的冰层——马什已经坐上了飞机。巫师们在苏联进军的同时移动了恶劣的天气，为斯大林的部队打开了一条径直通向柏林的走廊。马什希望这种天气也能充当壁垒，将他们彻底阻挡在冯·维斯塔普的农场之外。
　　他的第二次德国之旅选择了更慢也更平凡的手段。马什乘坐皇家空军的蚊式战机从苏格兰去了瑞典;坐上一位渔夫的卡车车斗，藏在成桶的肥美鳕鱼下面，就这么颠簸了两百英里;坐着一艘被格外浓重的雾气包裹——那是马利筋的功劳——的渔船，跨越波罗的海来到丹麦;最终在午夜时分抵达德国的弗伦斯堡。丹麦地下组织曾以同样的路线——只是方向相反——将成百上千的犹太人秘密送出了那个国家。
　　这段旅程总共耗费了二十四小时，久过了头。苏联的进军速度比任何人想象得还要快。超自然气候对泥足深陷的德国部队的破坏力，甚至超出了巫师们的预想。但如今计划已经开始运转，微调的时间也早已过去。
　　任何人都无法阻挡雪崩。
　　幻灵不是战术武器。
　　弗伦斯堡。马什穿着党卫军一级突击队中队长的制服，从当地的国防军驻军处——那里的人员大都还在梦中——征用了一辆汽车。当然了，从职务来说，他的制服并不会给他那种权限。但那些国防军中尉没有蠢到去顶撞党卫军的军官。更何况，对方还身负党卫军总指挥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参谋部下达的直接命令。
　　马什明白，他的最佳选择是尽量避免和党卫军的指挥机构直接打交道。军情六处的专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手里的文件没法骗过那些经验丰富的军官。如果有好事之徒循着马什虚假的背景去指挥系统打听，天知道他骗过希姆莱幕僚的可能性有多低。
　　出现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并不小。希姆莱在很早以前——在他二十年前短暂地加入修黎社之后不久——就对冯·维斯塔普成果的产生了兴趣。而且希姆莱将强化部看作专属于他的项目，总是将相关记录留在手边。这就意味着，马什打算毁掉的那些文件收藏在阿尔布莱希特亲王街9号：党卫军的总部。
　　因此，除了那件伪造的制服以外，马什的腰带上还装着格蕾特尔的电池。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将电线与隐藏在头皮上的小块胶带相连。他抱着两方面的期待：首先，党卫军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神电子队的成员本人;其次，神电子队的成员会得到特殊待遇。 　　在弗伦斯堡驻防处，他还征用了一件大衣、一顶帽子和一副手套。但随着驱车深入德国，它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巫师们召唤来的寒冷是马什从未体验过的。他们将幻灵对人类晦涩难懂的恨意注入了气候，也创造出了某种狡猾而恶毒的存在。它会钻进衣服的每一条接缝，他那辆梅赛德斯的橡胶嵌条失去了柔韧性，在车门周围留下了能让寒风钻入的缺口。他的呼吸碰到冰冷的挡风玻璃，立刻结成了霜。
　　每前进一英里，将这辆沉重的指挥车保持在路面上都会更加困难。要不是巫师们为他也开辟了一条“走廊”——就像他们为红军所做的那样——他的旅途就彻底无法成行了。但迫在眉睫的入侵让帝国陷入了混乱与恐慌，而这也帮了他一把。所有能够行动的士兵都会赶往柏林，准备协助首都的防御。重型运兵车的车队压实了积雪，让道路又湿又滑，但他的梅赛德斯能够通行。有些路段就连运兵车都无法通过;装甲师的工程分遣队正忙着将倒下的树木从道路上移开，他们动用了推土机，有时还会用上火焰喷射器。
　　自从他开始尾随某支装甲部队以后，旅途轻松了不少。坦克的履带碾平了积雪，让他的梅赛德斯能够顺利通过。
　　马什在日出时分进入了汉堡。前方不远处，两支车队正尴尬地排成漏斗状队形，以便驶入城市的街道。士兵们将那支部队的运兵车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将尽可能厚实的冬季装备——前提是他们的运气好到能弄到那种装备——以及毛毯和任何能够御寒的东西裹在身上，却仍在瑟瑟发抖。这两支车队会在当地驻军处带上更多的士兵，然后继续开赴柏林。
　　高度集中的军事人员让马什紧张，他握住方向盘的双手发起抖来。疲惫、寒冷和紧张都在对他施加影响。
　　但考虑过后，马什决定把护送看作一次机会。保护性伪装。那些士兵不可能透过起雾的车窗认出车里的間谍——也就是他。不可能。他最好的做法就是尽可能大胆地跟着这些车队。因此他驾驶梅赛德斯继续向前，和队尾的那辆卡车保持着安全车距。
　　跟随车队穿过城市耗时更久，但也能让他避免被人怀疑。
　　马什的心里才刚刚涌出一丝乐观——也许能行。我可以顺利抵达柏林——路边就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人示意他停车。其中一个留在路肩那里，用厚厚的外套裹住身子。另一个站到马什的车子前方，双臂挥舞。他在摇下车窗前没法分辨那两人的细节，但看到他们的外套和帽子，他就立刻明白他们是党卫军。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在跟随车队缓慢前进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停车。他用单手拉下手刹，用另一只手解开了沃尔特手枪的皮套。汗水在他的汗衫下渗出，顺着他的双臂流下肋部，公然藐视着周围的寒冷。
　　马什摇下车窗。站在路上的那人靠近司机这一侧的车门，敬了个礼：“希特勒万岁。”
　　马什的大脑花了点时间——恐惧和兴奋的混合物在驱使它运转——去分析那人外套上的军衔徽章：党卫军二级突击队中队长。是个中尉，马什的军衔比他要高。他回敬一礼，松了口气。
　　那中尉说：“早上好，一级中队长阁下①。”他呼出的白气漂浮在他们之间静止的空气里。那人的脸和鼻子有黑色的瘢痕。是冻伤。
　　“快点。我赶时间。”马什说。
　　“抱歉，长官。但旗队长——”脸上有冻伤的中尉指了指他的同伴，“需要你的交通工具。”
　　旗队长。也就是上校。
　　操！操，操，操。
　　马什努力维持语气的平静：“我接到了立即返回柏林的命令。”
　　“柏林？棒极了！上校也一样。”
　　“可——我必须——”
　　中尉大声招呼他的上级。他们的上级。“长官，这位一级中队长也接到了前往柏林的命令。”他绕到车子的乘客席那一边，打开了后车门。
　　马什进退两难，现在再戴上电线劝说对方已经来不及了。除了等那位军官钻进车里，再把他送到柏林之外，他别无选择。
　　但也未必。他并不是非得开车。
　　马什下了车，朝走上前来的军官敬了个礼：“希特勒万岁！”在这一刻，他把自己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早上好，旗队长阁下①。”
　　那位上校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回应他的敬礼。“真该让魔鬼带走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共产主义者，”他嘀咕道，“直接带到地狱去。一个也别落下。”他的呼吸散发着胃酸的气味——他喝的浓咖啡太多，食物却吃得太少。
　　“他们大概是刚刚才找到自己的脊梁骨吧。”马什说。上校没理他。
　　等上校坐进车里以后，马什转向中尉：“带我们去柏林，二级中队长。”
　　“遵命。②”
　　等中尉坐进驾驶座，而马什坐上前乘客座的时候，车队重新开始了移动。中尉发动引擎后不久，后座那里就传来了响亮的鼾声。
　　他们跟着车队穿过城市的郊区。街道上只剩下军用车辆，以及他们这样肩负帝国事务的普通车辆。至于这种状况有几成是因为民众选择留在家中，又有几成是因为许多民众都已冻死，他就不得而知了。
　　在某些路段，车流减缓到了比散步快不了多少的程度;爆裂的主水管将整个路口——甚至是交通要道的环形路口——变成了溜冰场。他们经过了一座被火灾摧毁的屋子，多半是住户为求活命而自己点着了屋子。一辆来自当地消防队的消防车挡住了部分道路。消防胶管破裂了，洒出的水覆盖了路面和车身，并在数秒后结了冰。消防车的一侧覆上了几英寸厚的冰层。消防员们的身体——他们当时正在尖叫——也一样。
　　上帝啊，马什心想，这是用怎样的血之代价换来的？我们的家乡为此付出了什么？
　　到了汉堡市外，他们顺着易北河向前，又沿着东南方的山谷朝柏林进发。河流变成了冰川，从河面到河床都冻得结结实实。而河水也在冻结的同时膨胀，其高度越过河岸，撕裂了桥梁。想要过河，就只能通过工程分遣队架起的那些临时桥梁。
　　马什闭上了眼睛。“到了柏林市内再叫醒我。”他告诉中尉。
　　莉芙轻柔的碰触，还有按着他嘴唇的指尖。
　　“什么？” 　　平静的笑声，黑暗里的温暖：“你又在说梦话了，亲爱的。”
　　“抱歉，莉芙。”
　　她的气息让他的耳垂痒痒的。“不用道歉。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怀念你的梦话。”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抱歉花了这么久。”
　　“我也一样。”
　　艾格尼丝依偎在毛毯里，填补了他们身体之间的空档。马什将嘴唇贴上她稀疏而纤细的头发。
　　她的皮肤冰冷。她散发着婴儿与腐肉的气味。
　　马什惊醒过来。
　　积雪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紧闭眼皮，然后缓缓睁眼。他们仍在移动，但已经不再跟着车队了。他们正在一座大城市里行驶。
　　“一级中队长？”中尉将视线暂时从路面移开，“我们进入柏林市了。”
　　这就是马什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一位受人敬仰的女士，一位贵妇人。她并不美丽，却严厉而英气勃勃，但如今，她的身体被病魔摧毁，又遭受肿瘤的折磨。如果城市也会患上癌症，那么它已经到了晚期。某些地方的伤口相对较小，体现在装饰着所有事物的纳粹卍字和普鲁士鹰图案。而在另一些地方，帝国那种哲学概念上的恶性肿瘤催生出了装饰艺术的可怕怪物——比如奥林匹克体育场。这里的某些建筑也能让人想起更加健康、更具审美的时代，让人想起过去的欧洲，比如波茨坦广场，但就连那里也满是老鹰与破碎十字图案的累累伤痕。
　　马什打瞌睡的时候，天气发生了变化。裹住挡风玻璃边缘的冰块开始融化，道路也变得泥泞。与马什见过的乡间地带相比，第三帝国的首都气候算得上温暖。或许有十摄氏度，他可以在没有鼻塞的情况下呼吸。
　　这意味着巫师们完成了那条直达柏林的通道。现在的问题是，那些苏联人在哪儿？
　　他们进入帝国的中央行政区域的时候，中尉叫醒了小睡中的上校。他们经过了空军部，后者是一座庞大的灰色方形建筑，装有方形的黑色窗户。极致的实用主义设计。
　　上校的差事要求他前往帝国总理大楼，就是那栋占据了沃斯大街的整个街区的建筑，与外交部相邻——后者坐落于威廉皇帝街的转角，对面就是宣传部。无数吨花岗岩和黄色大理石打造出了第三帝国的神经中枢，也创造了一头新古典主义与装饰艺术风格的怪物，其顶端是庞大的青铜老鹰雕塑，以及描绘雅利安人丰功伟绩的浅浮雕。这一切的设计都是为了创造遥远未来时令人惊叹的遗迹，就像骄傲的罗马人留下的那些一样。这是阿尔伯特·斯佩尔①的遗迹价值理论的功劳。
　　马什又冒出了冷汗。如果上校下令让他陪同进入大楼，他的选择就非常有限了。但车子才刚刚停下，上校就下了车。他走向高大方柱之间的楼梯，消失在总理大楼里，没对马什或者他们的司机多说一个字。他甚至没有关上车门。
　　马什松了一大口氣。他移动到后座上，然后告诉那个中尉——他现在似乎听命于他——开车去党卫军总部。然后他趁着司机分心的时候完成了伪装：他从衣领里抽出电线，固定在头发下面的胶带上。
　　去党卫军总部的这段路很短。总部大楼前方的街道挤满了卡车和其它车辆。中尉停在了总部隔壁，也就是阿尔布莱希特亲王街8号，曾经的工业工艺美术学校、如今的盖世太保总部。马什仿佛听到了地下室牢房里的那些特殊囚犯嘶声叫喊，坦白一切、承认一切的声音。
　　站在这个极权国家的神经中枢，在成千上万名第三帝国忠实仆从的包围之下，马什选择了听天由命。
　　很抱歉，莉芙。我实在太蠢了，我真该早点回到你身边的。我为什么要跟你分别那么久？
　　我能够欣然做着这一切，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明白。你明白我对你的爱太过强烈，有时甚至无法理性思考。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还有艾格尼丝。马什碰了碰制服的胸袋，感受着藏在那里的氰化物胶囊令人安心的隆起。斯蒂芬森会照看你的。
　　这几年来，马什的人生轨迹带他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恐慌：他见过人群艰难地压抑动物本能——逃跑、攻击、又或是宣泄混乱失控的情感——的模样。他听过人们用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喃喃低语。他曾在西班牙，在巴塞罗那的港口穿过恐慌的人群;然后在法国，他从人们紧张的语气、太过急促的脚步里听出了恐慌;空袭期间，他在防空洞里再次嗅到了汗水和恐惧的味道，也看到了每个伦敦人因担忧而皱起的面容。他和莉芙在帕丁顿送走艾格尼丝的时候，他曾经沉浸于——甚至是沉湎于——恐慌本身。
　　正因如此，党卫军总部外的景象带着某种超现实的熟悉感。大楼本身——在被希姆莱征用之前，它曾是阿尔伯特亲王旅馆——是一栋四层楼的高大建筑，占据了街区的绝大部分。这栋大楼过去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因风雨而发黑的花岗岩外墙上的旧旅馆招牌颠倒的影子，还有位于俯瞰街道的波浪形檐口顶端的那座时钟。马什只在照片上见过这座旅馆。
　　但人们发号施令时的不安语气，匆忙进出大楼时不规律摆动的双臂和双腿，还有亢奋情绪带来的那种触电般的刺痛：马什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差别只有细节而已。总部大楼和停在大楼前方的那排卡车之间人流不断。离开大楼的每个人都抱着——或者用手推车推着——尽可能多的箱子，然后交给正在往卡车上装货的其他人。每个人迈步的节奏都近乎飞奔，与混乱仅有一线之隔。
　　他们在搬运文件，马什反应过来。以防苏联占领这座城市。德国佬和我们一样，不希望他们的运作档案落入共产主义者手中。
　　他看着那些人匆忙跑进大楼，又搬着更多板条箱跑出。监督这一切的是两名军官，他们口吐白汽，仿佛两头巨龙，正低头看着中世纪的村民手忙脚乱地堆积贡品。
　　每一堆箱子都会搬上不同的卡车。他猜想其中一部分会送去销毁，但最有价值的信息会保存下来。或许会搬运到地堡里，或者赶在苏联人之前运到城外。
　　马什前来破坏的文件就位于这堆混乱中。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其前身“人类进步研究所”，甚至是更早之前的孤儿院的档案。这些是帝国格外珍视的秘密，以及帝国对未来的展望。它们会被送到尽可能安全的地方，保存到最后一刻，不让任何人染指。尤其是马什这样的破坏分子。 　　但这一幕让他有了个主意。
　　严格来说，他的任务并不是毁掉文件，他的任务是确保它们不会落入苏联之手。理想的解决方法是由马利筋夺取文件，但没人认真考虑过这种选择，毕竟英国并不具备能够占领柏林的军队。
　　但马什看着那些搬上卡车的箱子，忽然意识到不需要军队也能夺取文件。他只需要弄清那些文件会去哪儿，会放在哪一辆卡车上，再偷走那辆卡车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敞开外套，翻下衣领，不顾寒冷地朝那片嘈杂大步走去。他看到了十二辆卡车，车斗里的货物数量各不相同。有些几乎裝满。他必须尽快行动，以免他寻找的档案被人运走。
　　他融入了进出党卫军总部的人流，并且加快脚步，以配合周围的紧迫感。低级军官们大都忙着搬运和装载箱子，只有少数几个看到了他的军衔，于是停手敬礼。他用从那位上校身上学来的散漫态度回礼。他的肢体语言在说：专心做好你们的工作。
　　他们没有怀疑他;这儿是英国间谍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马什来到入口的时候，其中一位负责监督的军官抬起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马什停下脚步，几乎撞上那人手里的笔记板。
　　“你迟到了。”他说。他呼出的气息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凝成了水滴。他再次将笔记板举到马什面前，马什接过板子，翻阅上面的纸页。
　　笔记板上夹着一份长达九页的清单，每一页都填满了两列数字。其中一列对应那些箱子，另一列则是卡车。用这份清单可以判断哪只箱子会送上哪辆车。但它没有说明箱子的内容物。
　　“你半个小时前就该到了。”第二个军官说。他的一边嘴角有白色的凝结物，流出的鼻涕也裹住了他的上嘴唇。
　　马什没理他们。他稍稍变换姿势，将脑袋和脖子转向那两人，目光不离清单。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查看装货清单，等着那两人发觉他的电线。
　　那两人陷入了沉默;马什让这片寂静延长到尴尬的程度。人们忙碌时的嘈杂响声在周围打转。
　　等马什最后抬起头时，发现那两个监督者正盯着他的电池线束，然后面面相觑。就像他希望的那样，那块电池宣示了他的身份。从他的衣领蜿蜒而上、钻入他头发的那些电线的说服力胜过千言万语。这些人了解那块电池的意义，明白它代表值得尊敬的地位。马什希望他们不会看得太过仔细，以免察觉在他的额头、头皮上和衣领下流淌的汗水。
　　马什清了清嗓子：“我不是来解救你们的。”他强调了“解救”①这个词。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他心想。现在到了谎言和赌博的时间了。他做出了并非无的放矢的推测，“我是来将帝国强化部的所有档案送去元首的地堡的。”他举起笔记板，指了指，“它们在哪儿？”
　　这招奏效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只有货箱编号。”其中一个说。他朝那座从前的旅馆点点头。“我们不负责装箱。你得去里头问。”他顿了顿，然后犹豫而试探地加了一句：“长官。”
　　马什把笔记板塞回第一个军官手里，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胸口。“继续。”他说。他转身背对他们，走进了大楼。
　　阿尔伯特亲王旅馆早在纳粹掌权之前就已落成。原本的大堂设计反映出那个时代截然不同的特色，但它随后遭到彻底改造，变成了阿尔伯特·斯佩尔和海因里希·希姆莱在建筑学上的私生子。马什想象着，厚厚的地毯覆盖着大堂两侧的大理石与镶木地板，橡木和皮革制成的家具舒适地排列在矮桌周围，而礼宾台肯定就放在那座宽大的壁炉对面。美观程度胜过塔拉戈纳的亚历山大酒店。但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穹顶天花板下只有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以及浅浮雕石膏的老鹰图案毫不动摇的目光。这里没有家具，没有任何暗示舒适或是欢迎的事物，当然也没有鼓励他人消磨时间的东西。礼宾台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讲求实用的办公桌，其后方坐着一位党卫军三级小队长，相当于中士。穿行于大堂的人们经过他身边，手推车的橡胶轮胎碾过大理石地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马什站在党卫军总部的内部，感觉就像狮穴里的但以理①。但没有人阻止他;根本没人在意他。电池线束仿佛让他变成了隐形人，就像塔拉戈纳影片里的那位金发女子。他花了片刻去思索她身在何处，又是否参与了去年十二月对马利筋袭击小队的屠杀。
　　无论她在哪儿，帝国都会拥有一位听凭使唤的可怕杀手。或许，如果他的策略成功，并且得到了帝国强化部的运作档案，他就能更加了解她。虽然他最感兴趣的并不是她。
　　马什跟着一队从卡车那边返回的人，来到大堂边缘的成排电梯前。他和另外九个人挤进一辆电梯，电梯内部覆盖着红木镶板，齐腰高的位置装有黄铜扶手，让人依稀想到这栋大楼从前的模样。在电梯下降到地下一层的途中，那些人鲜少交谈，而是趁机在不那么冷的地方稍事喘息。好几个人的胸腔里传来令人不快的刺耳响声，多半是在极度寒冷——直到昨天才有所好转——的天气里持续劳作的后果。他们向马什敬了标准的军礼，瞥见他的电线时，好几个人都惊慌地睁大了眼睛。
　　电梯发出“叮”的响声，门开了，他们涌入地下一层。在久远的过去，这里曾是洗衣房和其它服务设施的所在。如今这里是党卫军的档案馆，收藏着总指挥希姆莱希望保存在手边的所有情报。
　　帝国强化部的运作档案无疑有这种资格。唯一的问题在于，那些档案是否已经转移到了安全的场所，而马什又是否能在伪装暴露前找到它们。
　　从前的洗衣房里放满了架子，走廊里也摆着密密麻麻的档案柜，和马利筋总部的那些几乎一般无二。成堆的板条箱占据了余下的每一英寸的地板空间，就和大楼外正在装车的那些箱子一样，只是箱内空无一物。架子上放着装满文件的纸箱，那些人有条不紊地将纸箱放进有编号的板条箱里，随后搬上手推车。
　　储存在这座前旅馆内部的文件数量令人震惊。看起来，德国佬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填上一式三份的表格，工作完成以后还会再来一次。
　　马什随便查看了一只置物架。某些纸箱以关键字和编号排列，另一些的侧面印着整齐的日期，但其内容物没有任何说明。 　　从大楼底部的基岩开凿出来的某个宽大的房间里，他找到了负责监督装箱过程的军官。灯泡从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缆线垂下，在砖砌拱门之间投下粗糙的影子，又让最深处的壁龛被阴影笼罩。这家旅馆曾经以宽大的酒窖为傲，但酒桶和酒瓶换成了一排又一排档案柜和金属置物架。大约三分之一的架子是空的;许多柜子的抽屉也被拉开，里面空空荡荡。毫无疑问，那些酒很早以前就成了党卫军高级军官的私人藏品。
　　那位军官个头很高，比马什要高得多，或许比威尔还要高。他瘦长的脸庞和那副大号圆眼镜让他比起军人更像图书管理员。马什意识到，这也许和事实相去不远。
　　他拿著一块笔记板，板子上的那两只金属环钉着一叠纸。他穿行于空木箱之间，审视着尚未装箱的置物架和柜子，不时停下脚步，将标签与手中的文件对照。他会点点头，在笔记板上做个笔记，然后在纸箱或柜子抽屉上用油性铅笔草草写下一串六位编号。编号与木箱对应，让负责装箱的人明白哪些文件要装到哪个容器里。
　　那位档案保管员看到了马什，皱起了眉头。“别站在那儿，”他说，“去拿个箱子——”他指了指堆在某个阴影笼罩的壁龛里的木箱，“——然后开始干活。但一定要给箱子贴上合适的目录号标签。”他指了指文件箱上的编号，补充道。他将注意力转回手头的工作上。
　　马什清了清嗓子，朝那人走去。他试图把伪造的电池线束摆在一目了然的位置，但架子、低矮的天花板和拱门朝四面八方投下了不规则的影子。“我是来取帝国强化部的文件的。那些搬走了没？”
　　对方耸耸肩，仍旧审视着笔记板。
　　“今天所有东西都要搬走。”
　　“我不在乎别的东西。”马什说着又走近了些，“我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帝国强化部的档案。它们在哪儿？”
　　对方抬起目光，蹙起额头。他的眉毛在困惑中聚拢：“我没听说过这回事。”
　　“那当然，”马什将手放在腰间的电池上，沉默地祈祷它能再次为自己代言，“总指挥和元首本人对我们的工作很感兴趣。我是来护送那些档案的。这项任务很特别，不可能交给随便什么人。”
　　“可是——”那位档案管理员看到了马什的电池，随即停了口，“噢，我懂了。”他的目光从电池转向沿着马什脖子蜿蜒而上的电线。看到马什制服的衣领时，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嘴巴也紧紧抿住。正在浸湿马什衬衫的汗水变冷了。
　　他打量着马什的脸。“这么说，你是从神电子队来的？”
　　“对，我也把我的来意告诉你了。好了，那些档案搬走了没有？”
　　“让我确认一下。”那位档案管理员翻动笔记板上的纸张，最后找到了要找的那一页。他用一根手指轻敲纸页，重新抬起头来。他又看了眼马什的电池，再看了看他衣领上锃亮的党卫军标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马什不喜欢那人审视他制服的方式。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比如缺少的一块补丁，又或者一枚勋章。“有什么问题吗？”
　　“没。”档案管理员用冷淡的语气说。但他的表情随即明快起来，又敲了敲笔记板。他说：“你很走运。它们还在这儿。”他领着马什走向这间地下室的深处，靠近那些尚未装箱的置物架。“那边。”
　　马什示意对方走在他前面。“带路。”
　　档案管理员犹豫了一瞬间，然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的向导转过身的那一刻，马什把手伸进了口袋。他在那人掏枪的前一秒取出了绞喉器。马什手腕交叉，伸出双臂，随后跳向前去，将金属线绕过那个高个子的脑袋。档案管理员向前栽倒的时候，金属线短暂地勾住了他的鼻子边缘，给了他丢下笔记板，以单手护住喉咙的时间。与此同时，马什拼命将金属圈挪向他的下巴，绕上他的脖子。
　　马什用尽全力向后拉去，直到肩膀的肌肉都发出呻吟。他的对手被迫后仰脑袋，发出汩汩的喘息声。但空气仍旧会流入他的喉咙，因为他将几根手指卡进了绞喉器里。相对矮小的马什又没法利用杠杆作用来封闭那人的气管。
　　他靠向马什，凭借体重优势将后者的身体撞上了一道砖砌拱门。贴在马什头皮上的电线松脱了。他的腰间传来剧痛。他的肋骨也隐隐作痛，但他继续用力，直到感觉金属线切断了那人的手指为止。
　　鲜血从那人脖子上细长的切口滴落，让绞喉器又湿又滑。金属线和血液混合成某种滚烫而发咸的金属气味。
　　那人再次身体前倾，令马什一时间双脚离地。他们碰到了一颗灯泡。它狂乱地摆动起来，万花筒般的阴影在他们周围舞动。档案管理员猛地后仰身体，重重倒在马什身上。马什吐出了肺里的空气，空虚的胸腔隐隐作痛。他的肋骨嘎吱作响，眼看就要折断。黑暗的隧道吞没了他的视野;他奋力想将空气吸回肺里，但那个高大男人的体重妨碍着他。绷紧的金属线开始松弛。
　　那人发出的汩汩声，马什的喘息声，以及马什心脏的狂跳声吵闹到足以惊动整栋大楼。他能听到从不远处——就在这个地下一层的另一部分——传来的靴底摩擦声，手推车的咔嗒声，以及其他人的交谈声。
　　他身上那人挣扎的时候，马什抬起一边膝盖，抵住高个子男人的膝盖窝，随后将另一边的手肘埋进那人的腰背部，用这两个接触点充当支点。他的对手弓起背脊，空出的那只手抓向喉咙。汩汩声逐渐变小。马什颤抖着——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无法松开绞喉器的木制握柄——奋力推开压在他身上的档案管理员。
　　他将膝盖压在他刚刚杀死的那人身上，就像刚结束障碍赛跑那样喘息不止。这场搏斗肯定不超过一分钟，但感觉就像持续了好几个钟头。马什的肋骨隐隐作痛，双手剧烈颤抖。汗水、血液和恐慌的混合物让他皱起了鼻子。
　　他头脑的不同部分思索着互不相干的几件事，同时努力让身体恢复控制。藏起尸体。留意血迹。我的伪装有哪里不对劲。找到那块笔记板。
　　事有轻重缓急。马什把松脱的电线贴回头发里的胶带上。他试了两次才成功，因为他的双手抖得太厉害，头皮又因为刚才的搏斗沾满汗水。但他勉强修复了自己有瑕疵的伪装上最严重的损伤。
　　马什扛起那个死人，小心不让制服沾上血迹。那人身材瘦削，但个子很高，而且比看起来要沉得多。马什摇摇晃晃地走到某个废弃的角落，这里的架子空空荡荡，而他希望任何人都没有前来此处的理由。他把尸体塞进某道砖砌拱门后面的壁龛，那儿甚至连灯光也照不到。他收回了绞喉器，以备不时之需。马什将金属线从死者喉部的纤细切口抽出，发出沉闷的切割声。他卷起金属线，把绞喉器塞回口袋，然后用那个档案管理员的制服擦拭双手。他侧耳聆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地下一层是否有人听到了搏斗时的响动。没有叫喊;也没有警报。 　　档案管理员把笔记板丢在了被马什袭击处，马什捡了起来。翻到一半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系列标着“强化部”的条目。帝国强化部的档案由十三个连续的目录编号组成。他从笔记板上撕下那张目录页，把它塞进口袋。他又花了十五分钟在地下一层搜寻，最后找到了标有同样目录编号的档案柜。那些档案柜是空的，这代表对应的档案已经装上了其中一辆卡车。
　　他跑出大楼，但释然地发现那些卡车还排在路边。马什再次浏览了监督者手里的货物清单——马什在大楼里的时候，换班的人已经来了——然后发现他的目标位于从队尾算起的第四辆车上。马什爬上车的时候，驾驶座上的那名中尉敬了个礼。
　　马什说：“我要护送这车货物去新的目的地。”
　　司机表示了同意，但除此之外一言不发。他们在沉默中度过了随后半个钟头，能听到的只有负责装货的人们的呼喊声。他好不容易才压下不安，努力不去察看镜子里的自己。每当某只板条箱装进车斗，悬挂装置上的车身就会上下晃动。摇晃让马什昏昏欲睡;激增的肾上腺素已经消失，让他比之前更加疲惫。但对于档案管理员的尸体太快被人发现的担忧总会让他清醒过来。
　　终于，进出党卫军总部的人流逐渐稀疏。监督者之一沿着卡车的队伍走来，用力敲了敲每辆车的车身。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排出尾气。马什的司机转动点火装置，他们那辆车的引擎也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等司机朝变速杆伸出手的时候，马什说：“等等。”马什目送前方的卡车离开，又盯着后视镜，直到后方的卡车也绕过了他们。等他们落到队尾的时候，他说：“好了。前进吧，速度放慢。”
　　中尉一言不发地服从了命令。当马什指挥他转弯并离开车队的时候，他也没有抗议。他们穿过柏林城，大致上朝着西方前进。
　　马什一直等到他们远离城区，这才命令司机在路边停下。
　　“摇下车窗，二级中队长。”
　　司机犹豫起来：“长官？”
　　“摇下车窗，”马什说，“这是命令。”
　　寒冷的气候让车窗摇柄僵硬而迟钝。司机和它搏斗了一番，但成功摇下了车窗。
　　马什拔出手枪，将枪管抵住司机的鬓角，然后扣下扳机。鲜血、骨头和脑浆透过开启的窗户飞出。
　　他把司机的尸体抛在一棵白蜡树下，让他躺在积雪构成的浅墓穴里。
　　他把卡车停在一条废弃的乡间小路上，那儿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几公里远。晚春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苍白的色彩，而马什借助手电筒的光芒搬开了车斗里的货物，以便取出他寻找的那只板条箱。
　　他的策略成功了。马什偷走了帝国强化部的运作档案，而且至少能追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正如他的猜测，该项目利用了西班牙内战，将其作为实地测试与训练冯·维斯塔普博士那些实验对象的场地。
　　马什浏览着那些大致上以时间顺序排列的文件。他得知了一对拥有心灵能力的双胞胎，在被打造成连结共感者——她们能共享彼此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的过程中变成了哑巴。他得知了那个能够穿墙的幽灵男名叫克劳斯，格蕾特尔是他妹妹。（有意思：克劳斯并不是第一个展现出那种能力的人，但他是唯一存活超过几天的人）马什同样得知了一个名叫鲁道夫的飞人，后者在西班牙战争结束的几周前死于一场事故。那段叙述附带了一条脚注，而它指引马什开始了搜寻，最后找到了一个尤其厚实的文件夹：格蕾特尔的生平。
　　他读着最后那份档案，直到手电筒的电池耗尽为止。他由此得知，冯·维斯塔普的“孤儿院”得到格蕾特尔和她哥哥的时候，她只有大约五岁。马什也因此知道，经过多年毫无规律的实验，那个疯博士打造出了一名疯先知，为她注入了神灵般的预知能力。
　　马什坐起身。“活见鬼。”
　　他心不在焉地把档案放在自己坐着的板条箱上。他掰着指节，凝视远方，头脑里的齿轮转动不止。
　　这份情报——那女孩是个该死的预言家——就像一根手指，推动了一长串多米诺骨牌里的第一块。许多事都能对上号了。
　　所以她在西班牙才会认出我，虽然我们从没见过。所以她才会知道艾格尼丝诞生的时间。所以她才能如此轻易地逃跑;他们多半在我俘虏她之前就安排好了整个行动。所以他们才会做好应战的准备，所以我们在十二月的那次突袭才没能让对方措手不及。我们毫无机会。
　　咔嗒，咔嗒，咔嗒，多米诺骨牌倒下。
　　他想起了一些细节。她当时的语气：
　　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朝你的肚子开一枪。
　　不，你不会的。
　　还有那朵雏菊：回头能用上。
　　他又拿起那份档案。随着岁月流逝，管理“人进研”——也就是后来的帝国强化部——的人们逐渐意识到，他们没法操控她。他们的强硬手段对她毫无影响。但他们依旧容忍着她，因为她的建议——在她肯屈尊赐予的时候——极其宝贵。马什吹出一声缓慢而细长的口哨：格蕾特尔曾指引纳粹空军有条不紊地摧毁了英国的防空力量。
　　但她的管理者逐渐明白，聪明绝顶的格蕾特尔有她自己的行事方法。在驶向英国的入侵舰队毁灭后，他们对她的猜疑达到了临界点。格蕾特尔的存在本该意味着如此惨痛的损失不可能发生才对。
　　为什么她会坐视这种事发生？马什思索起来。
　　他们也终于意识到——尽管很不情愿，还伴随着绝对算不上少的恐惧——冯·维斯塔普打造出了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反社会者。帝国最强大的武器是一头就连党卫军都心怀畏惧的怪物。
　　“耶稣他妈的基督啊。”
　　但還不止这些。马什读了下去。
　　他发现，在西班牙朝他眨过眼，在法国心甘情愿被他俘虏，又首先为艾格尼丝的诞生向他道贺的那个女人，也说服德国的最高统帅部彻底毁灭了威利顿。
　　格蕾特尔看到了未来，然后出于只有她才知道的理由，她一手策划了他女儿的死亡。
　　这份档案没有解释原因。为了证明那次轰炸的正当性，高统部只是表示他们的情报来源——格蕾特尔——坚称这么做是当务之急。他们不知道她为何希望威利顿毁灭;档案里没有提到马什、莉芙或者艾格尼丝。 　　她说过我们会再次相见，他忽然想了起来。在那时，在她逃离海军部大楼的过程中，马什认定她是在嘲讽自己。但现在他明白，那并非嘲讽。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们会再次见面的。他会找到她，而她会说明自己的理由。她会说明理由，然后他会杀了她。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如同档案里宣称的那样，她就该知道马什现在的打算。但他猜想子弹同样可以杀死她。
　　第十四章
　　1941年5月23日
　　威尔士，斯旺西
　　威克斯太太对“避难所”这个词很反感。她的这片设施是一家高级寄宿酒店，仅此而已。
　　她也不喜欢那些来之前没有预约，也没带可供分享的配给簿的人;最令她厌恶的是那些手边没有现金，也没有支票的人。
　　所以她不喜欢威尔。起初是这样。但状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因为她体会到了他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她听说了他哥哥是位公爵。从那时起，威尔就享受着无限的信任和无尽的善意。他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前提是他愿意离开那个不够宽敞却设施齐全的房间。
　　最初的几天过后，他开始在楼上用餐。他见过了其他住客，发现他们令人厌恶。那些都是衣着时髦的伪君子，对战争没有丝毫贡献，只会满口批判。他们对肮脏的现实毫无认知，对保护这座岛屿安全的代价全无概念。在仍旧能正常思考的那部分大脑里，他清楚这些人对他的印象同样糟糕：只是个富得流油，蓬头垢面，又总是从早醉到晚的蠢货。即便在这儿，在富人和懦夫的聚集之处，也有需要坚持的标准。而威尔的做法让他们无法接受。
　　在入住的一周后，他就放弃了衣着方面的讲究。归根结底，如果他根本没有出门的打算，何必再每天把睡衣换下几个钟头？穿着晨服躺卧在敞开的窗边要舒适得多。微风穿过花园里的榛木林，用温暖的丝绸摩挲他的皮肤。他在阳光下打盹儿，呼吸着风信子的香气，听着下方花园的槌球比赛不时传来的喀拉声与咕哝声。风信子的气味让他想起了婚礼，还有仿佛存在于上辈子的快乐生活。
　　在那之后不久，他的胃口也消失了。在他看来，这代表他最勇敢的那部分抢先踏上了死路。威尔打着瞌睡，只能依稀意识到轻轻的敲门声，以及餐盘放在他门外时的叮当响声。时间流逝。屋外逐渐变暗，然后亮起，随后重复。威尔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更多的餐盘伴随咔嗒声放在他门外的走廊里。他也同样记不清次数了。
　　而且自始至终，他都漂浮在熔金的池子里，用自己引发的潮水淹没自己。
　　叫喊声。碰撞声。飞溅的木片。
　　威尔梦见自己回到了祖父庄园的林间空地。在那里，天然的泉水汩汩地流过泥土和岩石，听不见任何鸟鸣。满嘴杜松子气味的祖父也在那里，对着正和奥布里不断踢倒树木的他大吼大叫。噼啪。砰。
　　然后他漂浮起来。飘出了窗户。沿着地洞来到昏暗无光的地下，因为仙子们拐走了他。将他带到寒冷潮湿的兔穴之中，带去一切失踪孩童的所在之处。威尔瑟瑟发抖。仙子们对他歌唱，但他不喜欢他们的语言。
　　马尔科姆先生找到了他。其貌不扬、过世已久的马尔科姆先生。他用粗糙而有力的手挖开了那座仙子丘。他抱起威尔，带着他离开，像从前那样藏起他，不让他的祖父看见。
　　移动。黑暗。碾过碎石路面、叮当作响的轮胎。皮革座椅的气味。
　　阳光照在光滑的胡桃木上，如蜂蜜般淌入豎框内的窗璃。渡鸦在远方呱呱叫唤。
　　月光。法兰绒。冰水。胃酸的味道。桶子。有力的双手。
　　威尔在一张有四根床柱的床上醒来，茫然而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的脑袋漂浮在鹅绒枕头做成的木筏上。他意识到自己在成堆毛毯下的身体不着寸缕，冰凉的床罩爱抚着他。他的手拂过被单：柔软、细致，那是高品质的埃及棉。它抚慰了他那根断指。
　　他睁开一只眼睛，但房间里的胡桃木镶板擦得那么亮，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球。他紧紧闭上眼睛，满意地发现自己认识这地方。
　　一丝甜香令他的鼻子抽动起来。玫瑰油。他知道，如果他能找出转头打量的力气，就会在床头柜上发现一瓶玫瑰水和一只瓷碗。
　　在左方的稍远处，他听到了一声“叮当”和某人用茶具倒着什么的汩汩声。几秒钟过后，印度茶的浓郁气味让他的胃蠢蠢欲动。这次他真的试着转过了头，但那个动作让他精疲力竭。
　　他在不久后再次醒来。也许是几分钟后，又或者是几小时后。茶香仍旧在房间里弥漫，只是没有先前那么浓了。茶具已经凉了。反光的角度也有所变化，不会再刺痛他眯起的眼睛了。
　　有道人影站在一扇视野开阔的凸窗前。威尔不清楚那种黄色的阳光来自朝阳还是夕阳。
　　夕阳。他还记得那些窗户面朝西方。
　　窗边的那人拿着一只茶托。他抿了口茶，凝视窗外。威尔认出了他笔直的姿势，还有他小口喝茶时扭动手肘和手腕的样子。绷紧。笔直。即使是在此时此地，在他自己的家里。
　　威尔开口想要说话，喉咙里的瘙痒感却变成了咳嗽。他挤出足够多的口水，咽下那种不适感，然后再次开了口。
　　“晚上好，公爵阁下。”他用沙哑的嗓音说。
　　奥布里的目光从窗外某处转了过来：“威廉。”这两个字带出了一声叹息，也透出了难以察觉的释然和担忧，“我还以为得再把医生叫来呢。”
　　某种渴望袭向了威尔。他渴望的并非食物，而是另一种东西，某种能用熔金填满他身体的东西。好啊，威尔很想这么说。叫医生来，叫那个带着止痛药的人过来。这种渴求几个月来都陪伴着他。威尔对它无比熟悉。那种感觉依旧强烈，依旧挥之不去，却比先前减弱了不少。
　　“我睡了多——？”威尔的话语再次在中途转为刺耳的咳嗽。他没有说出完整句子的力气，但他哥哥听懂了。
　　“好几天。”
　　奥布里走到床边。他在茶盘上放下杯子和茶托，又倒了一杯茶。威尔口舌生津。“给你，”奥布里说，“你能坐起来吗？”
　　威尔努力摆出坐姿。这个动作让他头晕目眩，但他忍住了再次闭上双眼的诱惑。奥布里往他身后多垫了个枕头。“拿着。”他说着，递出了杯子。 　　威尔的手指裹住杯子。那是上等瓷器，斯波德珍珠瓷。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这套富有光泽的斯波德瓷器是专供贵宾使用的。茶杯温暖了威尔的手指。那是加了柠檬的浓茶，是他最喜欢的搭配。他很好奇奥布里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厨房的某位员工还记得威尔喝茶的习惯。茶水抚慰了他，也融化了让他喉咙发痒的芒刺。
　　喝下半杯之后，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呃，场所的女业主。她相当不安地联络了我们。”
　　“因为我有好几天没出门了。”
　　“因为你没付账。她说她的房产里有一位，呃，客人，还说他坚称——我听说还相当理直气壮——我会替他支付费用。”
　　“噢。”
　　奥布里坐进一张已有百年历史的手工雕刻橡木椅里，和威尔之间隔着那只床头柜。“你在那儿做什么？”
　　威尔缓缓地喝了一大口茶，同时思索该如何回答他哥哥的问题。“我需要换个环境。”
　　“但为什么是那儿？为什么不回家来？”
　　“我不太确定哪儿才是我的家了。”
　　奥布里扬起一边眉毛。即便在这样推心置腹——至少看起来是推心置腹——的谈话里，他也会努力维持优雅而低调的举止。他如此固执于身份地位，甚至到了会用极其严肃的眼光审视一切——包括自己在内——的地步。“这么说可就太奇怪了。你和我，我们都是在这儿长大成人的。”
　　“我们的童年不太一样。”
　　奥布里喝干了他那杯茶。他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倒给威尔，然后让威尔不认识的某个佣人端走了茶具。他恐怕不认得这栋房子里的大部分员工。记得他喝茶习惯的是哪一个？
　　照在旁边墙壁上的阳光转为橘黄，然后是红色，同时逐渐向高处移动。窗格在阳光里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细小阴影。威尔品着茶。它浓郁而苦涩;茶叶泡得太久了。
　　奥布里放下二郎腿，椅子嘎吱作响。他身体前倾，手肘拄着膝盖。
　　“你遭遇了什么，威廉？”
　　“我们的童年不太一样。”
　　“这不是回答。”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诚挚的答案。”
　　太阳落下了。奥布里打开了对面角落的几盏灯。它们将温暖的光线洒在那些小地毯上：那是威尔的祖先之一从印度带回来的。
　　威尔的瞌睡断断续续。每次醒来，他都会惊讶地发现奥布里还在。这让威尔莫名地有些高兴。
　　“我梦到了马尔科姆先生，”他说，“你还记得马尔科姆先生吗？”
　　“谁？”
　　“马尔科姆。祖父很久以前的管家。”
　　奥布里耸耸肩。“当然。”
　　“那就好。他是个好人。他应当被人铭记。”
　　奥布里从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怀表。表盖“咔嗒”一声打开。他看了看表，皱起眉头，然后放了回去。他说：“我会让厨房给你拿点吃的来。你能吃东西吗？”
　　威尔的肚子咕咕直叫。“我可以试试。”
　　“棒极了。那好，”奥布里穿过房间，走向门口，“我明晚要招待客人。我想你在那之前是康复不了的。”
　　威尔注意到，他不是在提问。“谁又说得清呢？也许我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你要招待什么人？”
　　奥布里犹豫起来：“我想如果你能在床上多休息幾天，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噢。你宁愿我明天不要出现。是这样吗？”威尔问。
　　“这样能避免令人不快的问题。”
　　“令人不快？”
　　“我的亲弟弟去了，呃，那种地方。你觉得这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威尔坐直身子，全然不顾那种晕眩感：“非常抱歉给您添了麻烦，公爵阁下。”
　　“别那样——”
　　“你想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好吧，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为战争所做的贡献是你和你的慈善团体望尘莫及的。”威尔的嗓音嘶哑。他被迫清了清嗓子，这才能把话说下去。“我做过的那些事是你……我参与了一场战争，而我现在疲惫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我没法再忍受下去了。就像父亲那样。”
　　他提到他们的父亲时，奥布里那张沉着冷静的面具也随之破碎。作为兄长，奥布里对他们父亲的印象比威尔更深。悲伤令他的眼角绷紧。他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不。不像父亲。你会好起来的。”悔恨的笑容从他脸上淡去，但他眼里的遗憾并未消失，“你会变回那种快活又恼人的模样的。”
　　威尔看不清他哥哥的样子，因为他的眼眶含着泪水。“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1941年5月23日
　　德国，马格德堡附近的道路上
　　他们从比勒费尔德争分夺秒地赶往东方，代价却是迅速消耗的电池储备。开辟道路的任务大部分落在了莱因哈特身上，他能蒸发路面的冰雪，而且和这支三辆卡车组成的队伍前进的速度一样快。在某些地方，他们也会用到卡姆勒，让他挪开倒下的树木和碎石，但斯帕尔科缺乏前任管理者那样的灵巧，这意味着他没法在车队前进的同时指挥卡姆勒清除障碍。像这样恐慌且毫无准备地赶路，与神电子队在阿登尼斯森林精心安排后的完美表现可谓天差地别。
　　他们是在赶路;没人否认这点。但他们的目的地就存在争议了。过去的三个小时里，他们通过无线电收到了好几条相互矛盾的命令。
　　克劳斯和莱因哈特坐在最前方的车上。卡车穿过又一团蒸汽的同时，他帮莱因哈特更换了电池。他们驶上又一段畅通无阻的路面，而水汽在车身上凝结成了冰。雨刷飞快地刮过挡风玻璃，发出咔嗒的响声。
　　司机清了清嗓子。“二级中队长阁下……”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显然不想明确说出克劳斯或是莱因哈特的名字。他们两人争吵了一早上，让司机坐立不安。没有人想被夹在两位争吵的超人之间。
　　司机指了指。他们正在驶向好几条路的交叉点，一块路标写明了位于不同方向上的城市的距离。
　　“往东。”莱因哈特说。
　　熟悉的铜味充斥于克劳斯的口腔——他愤怒地召集起了神电子。“往北。”他说。 　　司机咬住了嘴唇。
　　莱因哈特再次重复道：“往东。我们要去柏林。”卡车里的气温再次升高。
　　克劳斯转向司机：“靠边停。下车。”
　　在卡车完全停稳之前，那司机就跳下了车。
　　克劳斯用手抹了把脸：“莱因哈特。我们只有三个人。两个半。”他说着，用拇指比了比后方，指向载着卡姆勒的那辆车，“你觉得现在电池消耗得飞快？等你对抗一整支军队的时候，又能持续多久？”
　　“那是我们的存在意义！”刺鼻的烟雾从莱因哈特身下的座椅飘出。
　　克劳斯消去实体，让涌来的热浪穿过自己的身体。他伸出一只幽灵般的手，拔掉了莱因哈特电池上的电线。超自然的热量随即冷却。克劳斯解除了他的意志力。
　　愤怒让莱茵哈特苍白的双眼仿佛结了霜。“你知道我设想过多少种杀死你的方法么？”
　　“苏联人在监视我们。”克劳斯说着，试图用理性抵挡这番威胁。这些年来，他也想象过无数种对抗莱因哈特——甚至是卡姆勒，如果有必要的话——的场面。但某一方轻易获胜的情况少得可怜。“他们想要博士的研究资料。他们恐怕正在朝农场进军，毕竟那儿无人保护。”
　　莱因哈特抓住悬在电池上方的松脱电线。“如果真是这样——”一声“咔嚓”，“——那你妹妹——”一声“喀哒”，“——肯定会提早警告我们。”
　　他言之有理。但格蕾特尔有她自己的目的，有她自己的行事理由。有可能她遇见到了袭击，却选择保持沉默;或许想要得到最好的结果，就必须让克劳斯和莱因哈特从北方赶回，而非于袭击发生时在场。克劳斯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莱因哈特。
　　“你在替她找借口，”莱因哈特说，“也许她更希望我们离开农场，以便在敌人入侵的时候赶去柏林。”
　　克劳斯没有把自己的猜测——格蕾特尔只会根据她自己的计划行事，相比之下，战争也只是那张蓝图上的边注而已——说出口。他所说的是：“我的本能反应会是保护帝国强化部。格蕾特尔肯定清楚这一点。我相信她已经预见到了。”
　　“你忍受不了离她太远，对吧？”莱因哈特嘲笑道，“你们兩个总是亲密过头。”
　　神电子带来的触电感涌回了克劳斯的大脑。“棒极了。恋尸狂在给我上道德课。”
　　莱因哈特周围的空气在又一股热浪中熠熠生辉。克劳斯咬紧牙关，抓住莱因哈特，随后化为虚体，在起火前将他从车身的侧面拖了出去。他们落在一滩积水里，后者瞬间蒸发。与莱因哈特的接触让克劳斯的双手起了水泡。很痛。
　　“就这样吧，”莱因哈特说，“你的死法是闷燃至死。”他鞋底的淤泥开始起泡。
　　斯帕尔科——他和卡姆勒乘坐的是他们后面那辆车——正站在路上。“你们俩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停下了？我可没下令停车。”
　　克劳斯对斯帕尔科说：“闭嘴。”他对莱因哈特说：“稍微听我说几句话。”
　　斯帕尔科的嘴巴开开合合，嘴唇无声地翕动。他似乎得出了和那位司机相同的结论：卷入克劳斯和莱因哈特的争斗对他可没什么好处。
　　克劳斯将注意力转回莱因哈特身上，而那头火蜥蜴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他抬起双手：“等等！我们是在浪费时间。这样不会有任何结果，也没法让你更快赶回柏林。”
　　莱因哈特眯起眼睛：“也就是说，你同意往东走？”
　　“不。我提议分头行动。你去柏林，我回农场去，”他指了指，“你带上一辆车。我带上另一辆。”
　　于是问题迎刃而解，因为这正中莱因哈特的下怀。之后，他们在斯帕尔科直白却毫无效果的抗议声中迅速解决了后勤问题。莱因哈特会带走一名司机，那是另一名调派到帝国强化部的装甲师成员，懂得如何更换电池。斯帕尔科、卡姆勒、无线电话务员和第三位司机被打发去了最后一辆车。斯帕尔科开始叫嚣违抗军令和军事法庭裁决的时候，他周围的空气开始闪闪发光，令他连忙弯腰躲避。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做好了前往不同目的地的准备。克劳斯爬上自己的车——散发着融化胶木气味的那一辆——然后说：“去寻找你的荣耀吧，莱因哈特。”
　　“去寻找你心爱的妹妹吧。”
　　克劳斯的司机发动了引擎。一堆充满了电的电池堆在他们之间的座椅上。
　　他们在岔路口右转，朝南方前进。第二辆卡车跟着他们，车上载着卡姆勒和斯帕尔科，还有大量已经耗尽的电池。克劳斯从后视镜看到莱因哈特穿过了交叉点，继续向东进发。几秒钟过后，他们驶过一段弯道，而莱因哈特的卡车也消失在了视野里。
　　南方那条路和他们离开比勒费尔德时的道路一样，覆盖着冰雪。克劳斯催促司机不断加速。值得称赞的是，那位司机将卡车维持在了路面上，尽管对克劳斯来说，速度仍嫌不够。克劳斯没有像卡姆勒和莱因哈特那样清除道路上的障碍，而是在遇到雪堆、被困车辆以及其它障碍时，用意志力令整辆车化为虚体。斯帕尔科和卡姆勒很快就落到了后面。
　　他们靠近帝国强化部的时候，天气转好了些。冰封道路变成了泥水路，然后是泥路，然后是就只是路而已。被积雪压弯的树枝变成了冒出绿色新芽的光秃枝条。就好像他们在几百公里的路程中离开了隆冬时节，来到了宜人的春天。克劳斯揉捏着隐隐作痛的手指，等待着。他们穿行于橡树和白蜡树之间，阳光和阴影不断掠过车身，而在离农场只剩几分钟路程的时候，克劳斯听到了第一声爆炸。地面开始起伏。一声“噼啪”响彻了森林。
　　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克劳斯确认了电池的读数，为全满的电量安下心来。
　　他们进入了帝国强化部的范围内。这片设施显得忙乱不堪。运货卡车在碎石车道上排成一行。普通人部队和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奔波于车辆和建筑物之间，将板条箱，档案柜，以及专门的电子与医疗设备搬上卡车。一排运兵车停在训练场上。克劳斯看到双胞胎之一被人推进了一辆运兵车。格蕾特尔不见踪影。
　　他们在冰库前方刹车停下。自动武器的断续响声在农庄东侧的森林里回荡，伴随着柴油引擎的隆隆声和坦克履带的“咔嗒——叮当”声。克劳斯看到了在林木间移动的东西，以及闪现的红光。 　　他跳下卡车，在落地的同时开始狂奔。新电池特有的金属耳鸣声钻入了他的意志力所在的那部分大脑。
　　又一声爆炸。又一阵枪炮声，这次更近了。近到足以让克劳斯听到尖叫。
　　格蕾特尔不在第一辆运兵车里。也不在第二辆。或者第三辆。她当然没去装货，也没在为援军提供建议。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克劳斯在兵营里——在农舍被毁后充当他们寝室的地方——找到了他妹妹。她坐在一张简易床上，背靠墙壁，纤细的双腿伸展在身前，她交叉脚踝，读着诗集。她的脚边放着一只帆布背包。
　　“格蕾特尔！”
　　她的嘴角翘起。她将读到的那一页折了角，合上书本，然后看着他：“欢迎回家，哥哥。”大地再次摇晃起来。枪声在屋外此起彼伏，紧接着是迫击炮弹的巨响与又一阵尖叫。她挠了挠鼻子，“你这趟旅行成功吗？”
　　“我们必须离开了，”克劳斯抓住她的手，将她拖下了床，“他们正在疏散人员。我们得赶去训练场。”他拉着她走向外墙。
　　“等等，”她说着，指了指那只帆布背包，“我们需要那个。”
　　他拿起背包的时候，它发出陶器或是玻璃那样的哗啦声。“别担心，”她说，“我也打包了你那份。”
　　他们踏入了训练场。克劳斯半拖半拽地将格蕾特尔带向等待着的运兵车。他刚想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丢上车，一队坦克便冲出了树林。克劳斯瞥见了坦克上的红星标志，与此同时，它们变换队形，组成了封锁出口的半圆。它们的履带掀起成团的泥土，朝正在疏散的人员逼近。苏联红军抵达了帝国强化部。
　　克劳斯咒骂了一声。他将格蕾特尔拖向另一边。“这边来！我有辆车。”
　　冰库挡在了他们和克劳斯的卡车之间。他抓住格蕾特尔的手腕，动用了他的意志力，然后开始奔跑。离冰库还有二十米。十米。五米。然后——
　　砰！砰！砰！
　　一连串急促而模糊的爆炸声在设施周边响起。蓝色和紫罗兰色的闪光照亮了这片地区，仿佛人造的闪电。臭氧的气味飘过空地，浓郁到足以令克劳斯双眼刺痛。
　　他认出了那种爆炸。英国人袭击帝国强化部的时候，他见过一次类似的东西。皮克精。
　　他的电池失效，他们两人也变回了脆弱的实体。共产主义者的作战计划周详。
　　苏联步兵从林木线那边出现。他们快步经过坦克，手持步枪。没能撤离的人们举起了双手。
　　克劳斯试图带着格蕾特尔溜走，但没跑出多远，他们就被三个士兵包围了。他们盯着克劳斯的电池线束，还有缠绕在格蕾特尔发辫里的电线。她捏了捏他的手。其中一个士兵回过头去，用俄语喊了句什么。另一名军官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这对被俘的兄妹，查看手里的笔记板，然后高声下令。
　　士兵们拿走了克劳斯的手枪和背包，然后取走了兄妹两人的电池。他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
　　交战的声音逐渐消失，而苏联人成功控制了帝国强化部。克劳斯站在那儿，高举双臂，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他们不会枪杀他。格蕾特尔不会让自己面临那种危险。除非那样在某种角度上有助于实现她的目的。
　　他看着她。就像以往那样，她无比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然后眨了眨眼。
　　低沉的嗡鸣在这片设施间回响。声音如此微弱，令克劳斯起初以为那只是引擎空转的响声。但随着音量逐渐增强，俘虏他的人们似乎也注意到了。
　　克劳斯抬起头，寻找着陌生噪音的源头。他在西方的天空找到了。
　　英国制哈利法克斯轰炸机。皇家空军抵达了帝国强化部。
　　1941年5月23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在某种奇特的角度上，这就像是威利顿的情景再现了一般。
　　马什朝着帝国强化部飞奔而去，怪诞的既视感刺痛了他的心。这一次，是英国炸弹在德国道路上留下弹坑，而非相反。但一幕是那么熟悉：遍布弹坑的地貌，无烟火药的气味，在远方升起的一缕缕油腻烟雾。
　　马什偷来的卡车摇摇晃晃地绕过某个弹坑边缘，又上下晃动着越过另一道车辙，传动装置发出抗议的呻吟。他越是前进，车速就越慢，而挫败感也更加强烈。
　　马利筋的计划似乎奏效了。皇家空军夷平了强化部，周边地带的状况就是证明。
　　干得漂亮。
　　这是个好计划，但却是他们在彻底了解敌人之前制定的。某种反胃感在马什的胃部深处扎下根来。
　　那女孩是个该死的先知。
　　格蕾特尔不是傻瓜。疯狂至极，但并不愚蠢。她不会留下来等待轰炸，她肯定有脱逃的手段。他对这一点的确信深入骨髓。
　　马什把偷来的车停在这片地带——它曾是冯·维斯塔普的家族农场——的外围。这辆车从设计上就不适合在这种地形行驶。继续前进会有抛锚、翻车、甚至是折断车轴的风险。他也不想弄丢那些得来不易的档案。
　　考虑到遭遇幸存者的情况，他将沃尔特P38手枪握在手中，开始巡视废墟。他印象中的设施布局是以十二月那个漆黑的夜晚为基础的，但考虑到散落四处的焦黑残骸，要想把两者联系起来，恐怕得发挥不少想象力才行。皇家空军用弹药弥补了数量的不足。他们甚至投下了燃烧弹。煤油和白磷的气息飘荡在静止的空气里，盖过了猪肉烧焦和石头受热的气味。
　　砖块。尸体。舔舐着粉碎木头的火舌。就像威利顿。
　　但这里还有别的残骸，有他和莉芙在徒劳地搜寻艾格尼丝的过程中没见过的东西。四分五裂的武装党卫军士兵。压扁的卡车和重型装备。穿着白大褂的死人。半个小队的运兵车。残破不堪的坦克炮塔，涂漆焦黑……
　　……但依稀能辨认出镰刀与锤子的图案。另一个死掉的士兵，尸体和制服烧到无法辨认。他手里的步枪也一样。但……枪托的长度，弹夹的形状……他拿着的是托卡列夫①？
　　毁灭如此彻底，以至于他起初没能察觉。但等他知道该寻找什么以后，便发现细微的线索无处不在。一顶有红星徽章的軍官帽。西里尔字母的碎片。 　　哦，不。不，不，不。你这恶心的小怪物。
　　马什的反胃感变成了恐惧。他发起抖来，担心这就是格蕾特尔的逃脱手段。光是在炸弹落下前——在苏联人抵达前——离开，不符合她的风格。说来简单：她偏好巴洛克风格②。她档案里的情报暗示了这点。
　　自投苏联人的罗网也许是疯狂之举，但这也能确保马什无法找到她。而且她清楚他在找她。他对此怀着无法形容的确信。
　　某几片废墟仍旧传来噼啪的燃烧声。在一堵倒塌的墙壁后面，马什找到了几堆熔化了一半的玻璃器皿碎片，还有一张金属轮床，上面装着像是用来固定手腕或脚踝的束具。这里也许曾是内科病房，或者实验室;这里的死者都穿着白大褂。这些人死于屋顶坍塌时坠落的残骸，又或是死于窗户爆裂时飞入的弹片。
　　马什在每具尸体的头骨上寻找电线，又在他们的腰间寻找电池。但却一无所获。在调查死者的过程中，他找到了数十个德国人和蘇联人，但还有大量的尸体要么四分五裂，要么焦黑到难以辨认，又或者两者兼有。就算这些男女曾经佩戴过电池线束，他也不可能知道了。
　　他的确找到了幸存者。那是个年轻男子，不超过二十岁，穿着阿道夫·希特勒党卫装甲师——脱胎于希特勒警卫团的武装党卫军精英部队——的制服。马什并不惊讶;像帝国强化部这样的项目肯定需要口风够紧的常驻普通人士兵。这小子的身体撞上了一堵砖墙，而墙壁的一部分砸在了他身上。他呼吸困难，胸口也会在吐气时汩汩作响。
　　马什蹲在他面前，那小子茫然地看着他。片刻过后，他认出了马什的制服，试图用空出的那只手——不顾那条手臂的开放性骨折——敬礼。
　　的确是精英，马什心想。
　　“放轻松。这儿出了什么事？”
　　垂死的士兵挣扎着解释，却被自己的颤抖和咳嗽频繁打断：“共产主义者……袭击。坦克……轰炸机……”
　　苏联人轰炸了自己的部队？不太可能。这小子没搞清状况，但也情有可原。根据马什在残骸里找到的东西来判断，显然是皇家空军在最后一批苏联人撤离前赶到了。但身处那片混乱的人也许会觉得炸弹像是苏联人投下的。
　　马什没有纠正他的误解，他感兴趣的是别的事：“设施人员撤离了吗？我们的同胞在共产主义者进攻前逃脱了吗？”
　　“……给卡车装货的时候……穿过了……树林。”
　　那小子的眼神变得迷茫而失焦。
　　马什晃了晃他：“嘿！别走神。医疗兵就快到了。”他撒谎说。那小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马什没有理会飞溅在他脸上的温暖血沫，“有人逃走了吗？”
　　“我……不……”他的目光再次失去焦点。
　　马什壮着胆子用力晃了晃他：“格蕾特尔！格蕾特尔怎样了？”但那小子颤抖起来，然后就此沉寂。
　　“该死的。”马什擦去脸上的血迹。
　　帝国强化部的大部分员工恐怕不是死在轰炸中，就是被苏联人所杀。甚至包括格蕾特尔。或许她预知了这种状况，却发现结局无法避免。
　　他跪在死去的士兵身边，绝望让他全身无力。他和莉芙的余生都将背负艾格尼丝的死带来的悲伤。如今他又背负了另一种悲伤。那就是无力为她复仇，无法惩罚凶手的遗憾。他尝试了两次，也失败了两次。他算什么父亲？是那种没法为女儿做任何事的父亲。她出生的时候，他甚至不在场——他跟那个乌黑发色的恶魔格蕾特尔在一起。
　　马什叹着气站起身来。德国佬很快就会赶来这儿评估损失，他必须离开。
　　我试过了，艾格尼丝。上帝作证，我试过了。
　　马什驾着偷来的卡车驶向丹麦，驶向家乡。他没有回头。
　　为了将偷来的文件带回英国，他花了大半个星期才敲定合适的船只。在这段时间里，马什和那些板条箱藏在瑞典某座渔村下方的秘密地牢里。他用想念莉芙、睡觉，以及阅读各种文件来消磨时间。
　　他越是研究格蕾特尔的心理分析结果，就越是确信她没有在轰炸中死去。他努力理解他们对她的所有描述，仔细阅读，寻找言外之意：格蕾特尔擅长将发生的任何事扭转到对她有利的方向。如果苏联红军的确占领了强化部，那么他敢肯定，她找到了某种加以利用的方法。
　　那个可悲的婊子逃脱了惩罚。她杀死了他女儿，却能逍遥法外。
　　在旅途中，马什寸步不离那些板条箱，甚至守在载着箱子的卡车车斗里，从苏格兰高地——那是他下船的地点——就这么一路坐到了威斯敏斯特。文件送到了那间存放着塔拉戈纳影片以及一块裂开的石头、一张农舍照片与烧焦的医疗报告的仓库。马什把格蕾特尔的电池也还了回去。他对它并不留恋;他背脊的酸痛毫无缓解的迹象。
　　莉芙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他首先得做一件事。
　　斯蒂芬森不在自己的办公室，也不在海军部大楼属于马利筋行动的那个区域。但他的确在大楼里，而马什闯入的时候，他正在开会。
　　马什认出了那些台灯，那些茶几，那种皮革和烟草的气味。与他初次造访时的印象相比，阳光让房间小了许多。斯蒂芬森早先带他来这儿的时候——那是马什在39年第一次来到海军部的事，当时那位老人家还是情报局T部门的负责人——这房间就像是个阴影笼罩的庞大洞穴。
　　他走进门去，热烈讨论时那种吵闹而杂乱的说话声包围了他。他也认出了其中几个声音。正是说过马利筋行动只是白费力气的那些声音。
　　或许他们是对的。
　　斯蒂芬森与另外六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椭圆形嵌花桌边。其中几个穿着西装，其余的穿着制服。讨论声戛然而止。
　　看到马什从任务中生还，老人的双眼似乎流露出了些许释然。但他没把类似的话说出口，甚至没有一句“欢迎回来”，这让马什理解了这场会议的本质。
　　“中校！抱歉。”斯蒂芬森说着，用手势把桌边的其他人包括了进去，“现在不太方便。”
　　“我们得谈谈。马上。”
　　“什么事都得等着。”斯蒂芬森轻蔑地摆摆手，补充道：“明天来找我。”
　　“噢，这件事你肯定想听。”马什轻声说。 　　好几名与会者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肯乖乖离开的无礼闯入者。某个军人一手搭在自己的椅背上，好伸长脖子，看清干扰的源头。他是个大块头，黑色的双眼上方有一对毛虫似的眉毛，还有一只又宽又扁的鼻子。
　　马什认出了他的制服。他在帝国强化部的不少苏军尸体上见过类似的装束。
　　噢。
　　斯蒂芬森叹了口气。“各位先生，相信你们基本上都认识马什中士。马利诺夫斯基中将，请允许我为你介绍皇家海军的雷邦德·马什中校。”然后他看了看马什，又说：“中校，这位是罗季翁·马林诺夫斯基中将，他是代表我们的新盟友来到这里的。”说出“盟友”这个词的时候，老人的眼神冷硬得有如燧石。
　　马林诺夫斯基礼貌地点点头。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说：“中校。”他的嗓音是低沉的男低音。
　　马什回以点头。“欢迎，中将。”
　　然后他对斯蒂芬森也点点头，开口道：“那就明天。”
　　“好。”
　　马什正准备离开，却又阻止了自己。他阻止自己，是因为她杀了他女儿。她杀死了他女儿，如今却要逃脱惩罚。他转回身子，面向马林诺夫斯基。
　　“她在哪儿？”
　　那位苏联军官在歪头皱眉之前，是不是停顿和犹豫了那么一瞬间？“我，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中校。”
　　马什紧盯着他，靠近了些：“她。在。哪儿。”
　　那位苏联军官眨了眨眼，转头看向桌边的其他人：“朋友们，拜托。这个‘她’是说谁？”
　　“我真的不知道。”斯蒂芬说，他目光里的燧石敲碎成了箭头，每一根都对准了马什，“我必须向你道歉。马什中校最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马什抓住马林诺夫斯基的椅背，用力一拉。椅子和坐在上面的人离开桌子，向后倾倒，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斯蒂芬森从座位里探出身子：“雷邦德！你他妈精神错乱了吗？”
　　马什没理他。他耸立在那位苏联军官身前。他轻声发问：“她在哪儿？”
　　惊讶和愤怒出现在马林诺夫斯基的脸上。他一言未发。
　　斯蒂芬森绕过桌子，抓住了马什，而其他人扶起马林诺夫斯基，毫不吝惜地送上带着歉意的话语。老人的独手强而有力，他抓住马什的前臂，将他拖出了房间。他的嗓音就像逼近的风暴中传来的第一声雷鸣。“跟我来。马上。”
　　他一直等到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房间的门也在他们身后牢牢关上。然后他转向马什。
　　“你他妈究竟发什么神经？”他质问道，仿佛在用耳语的音量大吼，“你知道自己刚才羞辱的是什么人吗？你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
　　“他们抓到她了，”马什踱着步子，同时指着会议室，“该死的，他们抓到她了。”
　　“他们抓到谁了？”
　　“你他妈很清楚是谁！”他吼出了这句话，“那个女孩。”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手势比画出电线和发辫。“格蕾特尔。”
　　“上帝啊。你还在对她念念不忘。你该放下了，孩子。”
　　“放下？”马什抛弃了伪装的镇定。他不在乎有谁会听到了。“放下？她杀了我的女儿。我看过那些该死的档案了。”他这才想起补充一句：“它们在你的仓库里。长官。”
　　这让斯蒂芬森吃了一惊。他语无伦次了一瞬间。“那……噢。”他清了清嗓子，“就算苏联人俘虏了她——”
　　“是真的。我当时在场。”
　　“——你似乎也完全没理解现在的状况。时代在变。我们有必要和那些人打好关系。而且我们绝对不能做出街头流氓般的举动。你造成的损失比你以为的更大。”
　　“我可没打算就这么停手。”马什说。他卷起袖子，朝会议室走去。
　　“不！你必须停手。”斯蒂芬森挡住他的去路，那只坚定的手按住他的胸口，迫使他后退，“博克莱说得对。你已经发疯了。”
　　他摇摇头。“你没救了。”
　　“除非我弄清她为什么——”
　　“你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斯蒂芬森的语气坚定，只是带着一丝悲伤。他按在马什心口的那只手显得那么沉重，“但你失去了客观性。你不再适合这份工作了。”他摇摇头，“你出局了。回家去吧。”
　　他们对视了漫长的数秒。马什咽下怒火，压下动手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在冬景花园里偷东西被抓了现行的小男孩。他拍开斯蒂芬森的手臂。
　　斯蒂芬森回到了会议室。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锁舌滑动的轻响随即传来。
　　马什回了家。他没有回头。
　　终 章
　　那年夏天，阿尔比恩的渡鸦回到了伦敦塔。
　　季节更替带来了漫长的白昼。和平的白昼。不再有火灾，不再有瓦砾，也不再有浅墓穴。这座岛上的男男女女離开了藏身处，欢呼庆祝。战争结束了。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重建。他们日复一日，一砖一瓦地重建国家，填补战争留下的伤疤。而了解万物循环的渡鸦们回到了从前的栖息处。仍然耸立的那些栖息处。
　　在夜晚，城市、镇子、村庄和村落灯火通明。对渡鸦们来说，夜晚的世界曾是一片暗酒色的海洋，地上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天空也只有月亮与星辰。但那是过去的事了。光辉和喜悦回到了这个世界。
　　而了解万物循环的渡鸦们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方式。它们等待，以及观察。
　　这就是它们看到的。
　　1941年9月3日
　　英格兰，诺丁汉郡，特伦特河畔的贝斯伍德宅邸
　　“你一大清早精神就这么好。”奥布里在早餐室的门口说。透过他身后的窗户，能看到修剪过的树篱和一群乌鸫。
　　威尔从早餐那边抬起头来：“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打了个哆嗦，“令人兴奋，不是么？”
　　奥布里扬起一边眉毛，在长桌的首席处坐下。他拿起威尔半满的茶杯，嗅了嗅里面的东西。阳光泻入玫瑰花窗，碎裂成在房间里四处舞动的小小彩虹，而奥布里同样检查了茶壶内部。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这是他每天早晨都会进行的仪式。每天早上，威尔的羞愧感都会比昨天减轻一点儿。
　　“你应该都还满意吧？”他问。
　　奥布里哼了一声。他摊开了整齐地卷在座位前的那张报纸。两兄弟静静地坐着，威尔吃着东西，奥布里阅读，而乌鸫们在窗户下方的灌木丛中朝着彼此尖叫。
　　通常来说，威尔会避免读报。它们总是破坏这个国家的庆祝气氛，频繁提及在战争期间死于支持德国的破坏分子手中的数百名英国人，又或是呼吁人们重新寻找和惩罚那些令火车脱轨，让船只沉没，又或者在医院纵火的第五纵队队员。这种言论已经逐渐平息，但它会永远成为英国人心灵上的一块疮疤。
　　巫师们恢复了隐秘而平静的生活。他们避世隐居。
　　威尔叫来了潘泰基斯先生，贝斯伍德宅邸的现任管家。威尔向潘泰基斯先生描述这一天的安排时，奥布里在一旁听着。
　　两个钟头过后，威尔站在那片有天然泉水从花岗岩裂缝中涌出的林间空地里。他丢下了背心，把袖子卷到手肘处。他的衬衣报废了：为了开辟出能让独轮手推车通过的小径，他那件衣服被长着荆棘的灌木扯得破破烂烂。
　　活动的感觉很棒，就像生命重新在他体内流淌了一样。他享受着渗出皮肤的汗水，喘息时胸膛的起伏，以及飞快跳动的心脏。甚至是双手和双臂上深深的刮伤。威尔想象着汗水和血液将残留在他体内的毒素全部吸走的情景。自从那种虚幻的饥饿感萎缩和消失，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威尔聆听着篝火那边的上升气流的呼呼声。乌鸫们陷入了沉默;它们停在远处的贝斯伍德宅邸的垛口上，注视着这边。被火焰吞没的时候，他祖父的私人物品释放出了令人振奋的热浪。篝火没法把它们全部烧光，但威尔会把灰烬和剩下的一切直接埋掉。林间空地弥漫着净化之火的气息。
　　潘泰基斯先生磕磕绊绊地穿过灌木丛，他的独轮手推车沿着威尔在附近这片杂树林里开辟的小径颠簸着前进。他在靠近火堆的位置停下手推车，让威尔能把里面的东西直接倒进火里：一根手杖、装在相框里的黑白相片，以及衣物。
　　“这就是最后一点了，先生。”
　　威尔摇摇头：“我说了要找来所有东西。一件也别留下。”
　　“我明白，先生。很抱歉，我相当确定这些就是公爵阁下最后的私人财物了，愿他安息。我可以向您保证，先生。”
　　威尔仔细查看手推车里的东西：“还有他留下的文件，潘泰基斯先生。”尤其是那些文件。
　　“噢。”管家说。在片刻尴尬的犹豫过后，他续道：“先生，恐怕海军部的人什么也没留下。”
　　火焰失去了温度。威尔打了个寒战。他扶住一块露出地面的花岗石，稳住身子，隨后缓缓蹲坐下来。
　　“什么人，潘泰基斯先生？”在噼啪作响的篝火和远处海浪模糊的拍岸声中，他的嗓音近乎耳语。
　　“海军部来的人，先生。他们征用了前任公爵的所有文件。他们说是为了战争。而现任公爵阁下——相信您很清楚，他很乐意为国家出自己的一份力——特意强调我们应该找来所有文件，一张不少地交给他们。”
　　“我明白了，”威尔努力平复呼吸，“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个月以前，先生。上一个冬天的事了。”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什么事吗？他们的外表，或者他们说话的方式？”
　　“不，先生。在我看来，他们似乎相当普通。”管家顿了顿，又说，“有一件事，先生。当时让我觉得有点古怪。”
　　“说说看。”
　　“我记得他们提出了非常具体的要求。他们好几次询问公爵阁下是否保存着育儿方面的记录。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吗？”
　　某段陈旧的记忆在威尔脑海中不请自来，仿佛涨起的潮水带来的一块漂流货物。他们当时正坐车穿过城市，皮普握着方向盘。皮普打听了字典，以诺语，以及一切的起源。威尔试图回避那个话题：我昨天才跟人谈过类似的话题。你就不能让那个老人家解释给你听吗？就在那天下午，威尔第一次喝了酒。
　　然后他想起了和马什的另一段对话，这一段在日期上要近上许多。你听说过楼下在修建什么吗？我是说海军部那边。
　　他站起身：“就这样吧，潘泰基斯先生。请告诉我哥哥，我今天就要出发去伦敦。”
　　翻新如此彻底，让威尔几乎都认不出那儿了。马利筋总部底部的地下一层经过了重建。发霉的储藏室、砖砌拱道和兔子洞般杂乱的走廊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仿佛银行金库的东西。
　　威尔见过的最沉重的双开铁门将每一条走廊分成数段。豪华的长毛雪尼尔地毯覆盖着走廊里每一英寸的表面，从地板直到天花板，包括以宽大间距排列在每面墙壁上的入口在内。
　　他知道，那些地毯是用来消音的。他知道这点，是因为那些无处不在的布告：
　　请保持安静！
　　任何情况下都禁止交谈！在室内严禁使用任何语言！
　　但隔音并不完美。如果威尔竖起耳朵，就能分辨出饥饿孩童的哀号声。
　　他知道，如果他继续等待，奶妈迟早会来到这里，或许还会在武装人员的陪同下进入那些仓库。但他已经知道仓库里放着什么了。
　　新生儿，年龄不超过几个月。
　　战争孤儿。
　　1941年9月3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藤蔓又粗又壮，上面结着细小的淡绿色西红柿，它们会在秋天膨胀变红。马什缓缓压低藤蔓，在每一片叶子上寻找枯萎或是生虫的迹象。他剪去了一颗边缘泛出棕色的新芽。切口处飘出潮湿肥沃的气味，与莉芙在厨房那边烤面包的香气混在一起。
　　战争过后的最初几个月里，圣餐仪式上都只有自制面饼①。没有人抱怨。人们庆祝还来不及呢。战争结束了，而英国幸存了下来。不会再有空袭，也不再需要毒气面具。生活大致上恢复如常。
　　但配给的标准更严格了。面包只是加入定量配给品清单里的许多物品之一。那些物品将会送往欧洲大陆，试图喂饱因为反常的冬天而挨饿的数百万人，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那是从无线电广播里听来的——斯大林邀请了丘吉尔和罗斯福前往巴黎讨论这种状况。 　　他也知道，当苏联忙于处理分散于欧洲各地的小股纳粹抵抗势力的时候，日本人趁机吞并了堪察加半岛和库页岛。他很想知道，这件事是否会成为巴黎的议题之一。丘吉尔必须谨慎地回避这个问题，因为——
　　不。马什握住失控头脑的缰绳，强迫飞驰的思绪停下脚步。这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我不做那种工作了。
　　我受够了。
　　他需要尽快找到新工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多出一张要喂的嘴。但他要把找工作的时间尽可能延后。这个夏天是属于他和莉芙的。马什回到了他毕生所爱的身边，而他们正在携手建立新家庭。
　　他身后的碎石路传来“嘎扎、嘎扎”的脚步声。有道影子遮蔽了太阳，在跪在作物间的他眼里就像一场微型日食。有那么一瞬间，他绷紧身体，想起了圣詹姆斯公园里那个鬼魅般的人物。但他赶走了那种念头。不。这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
　　“我这就进来，莉芙，”马什剪掉另一颗新芽，深吸一口气。他露出微笑：“我都等不及想吃面包了。”
　　“耐心从来都不是你的美德，皮普。”
　　马什吃惊地转过身。威尔就站在那些作物外面，阳光勾勒出他的身影。
　　“威尔！真是个惊喜，”马什说着，站起身来，拍掉工作服上的泥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需要精简不少。”威尔说着，指了指那些藤蔓。
　　马什说：“没有我担心的那么多。这些——”他停了口，威尔颤抖的嗓音和震颤的手掌让他警惕起来。他的老朋友蓬头垢面，脸色灰白。噢，不。“威尔，你说什么东西需要精简？”
　　“孩子。很多、很多孩子。”威尔的呼吸散发出杜松子的气味，“你知道的，因为歉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听说威尔的状况好转了。但他连思考都失去了条理。他病得很重。马什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我们进屋吧。我想我们应该打电话给奥布里。”
　　这是我的问题。我的过错。
　　他扛起威尔的肩膀，领着他朝屋子走去。莉芙肯定是在厨房里看见了，因为他们靠近的时候，她走出门外。“威尔！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奥莉薇亚。”威尔靠着马什的身子踉跄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莉芙的目光短暂地和马什相接，而他看到了她因为担忧而皱起的眉头。
　　威尔脱下礼帽，摇摇晃晃地鞠了一躬。“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动人，亲爱的。”他说着，上下打量着她。他看到她略微隆起的腹部，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转过身：“皮普？”他的呼吸刺痛了马什的双眼。
　　“我们要开始新家庭了，威尔。重新开始。”
　　一道阴云遮蔽了威尔的双眼，仿佛他正看着某种庞大而危险之物。马什认出了那种阴影——那是马利筋的遗产。威尔脸上病态的灰白加重了。马什看到他拿着一本线装的手抄本：那是主词典的复制品。
　　“尚未出生的孩子。”威尔轻声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嘴唇无声地翕动。他再次转向莉芙，喃喃自语：“灵魂。”
　　“我们还在犹豫该取什么名字，”莉芙说着，挤出笑容，“我们觉得——”
　　“你必须打掉，”他脱口而出，“打掉那个孩子。我认识一位医生……”
　　莉芙张大了嘴巴。她双手捂着腹部，退后一步，受伤的表情显而易见。
　　马什抓住威尔的手肘，让他转过身来。“你刚刚对我妻子说了什么？”
　　“皮普……”威尔发出不连贯的哭泣声。
　　马什深吸一口气，想到莉芙，于是压下了愤怒。他一手按着威尔的手肘：“威尔，怎么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但威爾只是伤心欲绝地摇摇头，沉浸在只有他知道的痛苦里。他摇晃了片刻，然后勉强站稳身体。“不会痛的，”他朝着屋子蹒跚走去，“我知道该怎么盖过那种疼痛。我会教你的。”
　　马什横跨一步，挡在他和莉芙之间。他用莉芙听不见的低沉嗓音说：“我是在帮助你。但如果你不肯接受，就必须离开这儿。”
　　威尔停下脚步，用呆滞的双眼端详马什。然后他再次走向前去，仍旧哭泣不止。“孩子。怪物。全部都是。”
　　他开始胡言乱语了。威尔已经彻底疯了，说出的话也毫无意义。而且他让莉芙不安了。
　　马什再次拦住了他：“我是说真的，威尔。离开。马上。”他的最后那句话成了咆哮。
　　威尔指着马什的身后，指着莉芙。他此时已经在高声哀号了：“杀了它，奥莉薇亚！杀了那个在你体内生长的——”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马什不再压抑愤怒了。一声沉闷的“砰”传来，然后威尔便瘫倒在那片西红柿藤里。一群乌鸫飞上天空，伴随着拍打翅膀的杂乱响声。
　　在他们身后，莉芙倒吸一口凉气。“噢……”
　　马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别再来了，威尔，”他说，“离我的家人远点儿。”
　　威尔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停了口。他脸上的眼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他的鼻子流出的血也一样。他摇晃着站起身，笨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和那本词典。他的目光越过马什，盯着莉芙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令人费解。
　　马什绷紧身体，只希望自己不用再打威尔一拳，尤其是在莉芙面前。但威尔随即悲伤地摇摇头，转过身去，蹒跚走向花园大门。
　　马什一直等到那扇门关上。然后他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他妻子。
　　“真希望你没那么做。他是我们的朋友。”
　　“抱歉，莉芙。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可怜的威尔，”她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们进屋吧。已经结束了。”马什说。
　　他对威尔心怀愧疚。但马什有自己的家庭和花园，而这些就足够让他幸福了。
　　1941年9月3日
　　苏联的某处
　　他们又开始移动了。这种事每隔几周都会发生一次。克劳斯不明白理由，也不知道他们这次要去哪儿。他只知道每次移动，他们都会向着东方继续前进。 　　其他人拔营的时候，两名士兵用手里的步枪指示克劳斯坐上另一辆卡车。克劳斯知道如果他不配合，他们就会将他颅骨内的电线再次接上交流发电机。上一次，他在痉挛中折断了一根肋骨。
　　他爬上那辆车，坐在格蕾特尔旁边的硬长凳上，后者已经坐在那里，并且戴上了镣铐。有个士兵拷上了克劳斯的手腕和脚踝，然后将铁链锁在地板上的某只铁环上。
　　要是他有电池……他需要的只是几分之一秒。只要几分之一秒，只要最微弱的一股电流，他和格蕾特尔就能获得自由。
　　克劳斯第一千次召集他的意志力，想要唤醒休眠的那部分大脑——神电子就在那里流动，但只是徒劳。没有了电池，他只是个普通人。
　　俘虏他们的人迅速而高效地拆除了营地。卡车的引擎在隆隆声中启动。卡车在广袤森林间的泥土路上颠簸前进，而俘虏们的铁链叮当作响。渡鸦飞过林木之间，在交错的阳光与阴影里仿佛黑色的闪光。
　　克劳斯叹了口气，徒劳的努力让他精疲力竭。他无力地坐在长凳上，低垂着头。格蕾特尔拍了拍他的膝盖。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
　　她凑近身子。她的吐息让他的耳朵发痒。
　　“当心。”她低声道。
　　【责任编辑：梁 爽】
　　①原文为OKW，最高统帅部的德语缩写。
　　①原文為德语。
　　②一种延迟激活式触发水雷，由英国军事研发部门MD1在二战时期设计。
　　③原文为德语，直译为“啤酒园”。
　　①1901-1980，BBC播音员。
　　②指意大利的东非殖民地。
　　③指法国在东南亚中南半岛的殖民地。
　　④此处指德军对大西洋上的盟军商船使用的潜艇战术。
　　⑤美国在二战期间通过的法案，以武器与物资援助的方式为盟军提供支持。
　　①1895-1981，英国电影与电视演员。
　　①搜救（rescue）的首字母。
　　②faintingcouch，一侧加高，有单边或完整靠背的躺椅。
　　①demarcation problem，科学哲学中的重要问题，主要探讨的是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标准。
　　①此处为哎哟（oops）与秘密行动（Secretops）的文字游戏。
　　②Nissenhut，一种半圆形的活动营房。
　　③狂欢（Carnival）的词源来自于拉丁语的“carnemlevāre”，也可以解释为“与肉道别”。
　　①在中世纪指地图上的危险或未探索区域，通常会配上海怪或龙的插图。
　　②Berghof，希特勒的私人官邸。
　　③坦桑尼亚西北部的一片大草原。
　　①希伯来先知，圣经旧约中有《哈巴谷书》。
　　②均为德国公司。
　　①上文的“特别行动委员会”的简称。
　　②Millsbomb，英军在二战时研发的无柄菠萝形手雷。
　　③该型号是英国/英联邦国家在二战时期的制式手枪之一，口径为.38。
　　④该型号为二战期间英国/英联邦使用的制式步枪，是No.4步枪的简化型。
　　⑤二战时用来无声暗杀哨兵或敌方人员的军用器械，通常由两个木制握柄和一根柔韧的长金属线组成。
　　①balaclava，俗称“滑雪面罩”，一种蒙住脸，只露出眼部（或者再加上嘴部）的头罩。
　　②pixie，起源于英格兰德文郡与康沃尔郡周边的民间传说，是一种喜欢跳舞和玩闹的小妖精。
　　①原文为德语。
　　①原文均为德语
　　①peasoupfog，一种因污染产生，带着黄色、绿色或黑色且异常浓稠的雾气。
　　①典故出自《威尼斯商人》，泛指合法但不合理的要求。
　　①原文为德语。
　　②原文为德语。
　　③此处指1805-1918年归属于德意志帝国的符腾堡王国。
　　④德国国歌，原文为德语。
　　⑤纳粹党党歌，也是非正式的德国国歌之一，作者霍斯特·威塞尔是著名纳粹活动家。
　　⑥原文为德语。
　　①grain，重量单位，相当于0.0648克，最初代表一粒大麦的重量。
　　①old Joe，此处指乔瑟夫·斯大林。
　　①通常指范围较小，只会影响战区目标的武器，与大范围的“战略武器”相对应。
　　①房东在房客违反规定时发出的租约中止通知
　　①英国威尔士南部海港。
　　①原文为德语。
　　②1911-1991，德国数学家，当时的顶尖代数学家之一。
　　③材料学中指晶体材料的内部微观缺陷。
　　①原文为德语。
　　①原文为德语。
　　①原文为德语。
　　②原文为德语。
　　①1905-1981，德国建筑师，当时的帝国装备部部长。
　　①此处原文为relieve，通常应译为“换班”，但为下文考虑做此译法。
　　①出自《圣经·但以理书》的典故。
　　①指托卡列夫自动装填步枪（SVT），二战苏军步兵的主要装备。
　　②通常指过度装饰或结构复杂的建筑、艺术等领域的作品。
　　①圣餐仪式上通常会分发面饼和葡萄酒，分别代表耶稣的肉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