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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近两年网络文学开始尝试免费模式，从网络文学的历史来看，“免费论”呈现出多副面孔，前两次“免费论”表现的是试图解构著作权的网络共享文化，现在的“免费论”呈现的却是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免费论”意在吸引与扩大用户的基数，借助大数据的分发系统，海量用户的数据产生了广告价值，同时也带来了用户免费的数字劳动，强化了文学网站在数字资本主义中的平台地位。数字资本主义的视野有助于我们反思网络参与、共享文化中的意识形态话语。网络文学“免费论”接入了更多的读者人群，有可能改变社会的文学生活，但在总体上，会让网络文学的发展面临困局。
关键词：网络文学;免费论;数字资本主义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1）08-0153-07
最近一两年，在网络文学VIP付费制度运行多年后，突然兴起了“免费论”。“字节跳动”旗下的番茄小说、“趣头条”旗下的米读小说、连尚文学等网络文学平台，都推出了免费阅读。面对这种冲击，网文行业巨头阅文集团也进行了一系列人事及制度改革，尝试免费阅读，推出相应产品飞读APP，并在手机QQ与QQ浏览器中开设免费阅读频道。网络文学的“免费论”背后呈现的究竟是何种社会原因与文化趋势？它对网络文学、网络文化的走向会有何种深层影响？本文抛砖引玉，尝试对此进行思考。
一、网络文学“免费论”的多副面孔
回顾网络文学的历史，可以发现，“免费论”并非现在才有，在此之前还有两次大的“免费论”浪潮及讨论。梳理这一背景，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网络文学“免费论”的性质。
早期网络文学BBS时期采取的是免费模式，一些主要的网站如“榕树下”“红袖添香”“幻剑书盟”“龙的天空”等都是免费阅读。这种状况的形成有其特殊性，在媒介转换过程中，新生的网络文学制度还未建构起来，出现了难得的真空阶段。
这种免费阅读不是孤立出现的，它与当时人们对网络共享文化的期待相一致。在印刷文化时代，作家的著作权受到推崇与保护，新媒介却带来了共享文化，宣称“一切信息应当免费”的黑客文化，以及自由软件运动、开源运动，都对网络时代的信息垄断表示质疑。网络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免费共享，是因为常见的观点认为，传统社会基于物质，故注重私有权，网络却是信息，观念产品不具有实体事物的排他性。在《赛伯空间独立宣言》中，巴洛认为，传统社会基于物质，但赛伯空间中没有物质，传统财产、表达、身份、迁徙的法律观念难以适用①，个人私利与社会共享之间可以取得平衡。
这种讨论在中国网络文学中也存在，网络免费读写似乎生成了新的文化空间。葛红兵称其为游戏精神，认为它构成了反稿费的文化：“我想网络文学它所依据的规则和纸面文学刊物是完全不同的。它为什么需要稿费，它本身应当是反稿费的产物。”②“笨狸”（张震阳）认为，中国形态的网络文学“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可以向更多的人表达自己的理念和情绪”，因此判定优秀网络作品的标准是公共性的免费传播，是“被到处张贴和转摘”，这种文学共享主义与新媒介的属性紧密相连：“这个情况是由于网络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因为，国际互联网络的最大意义就是：资源共享和言论自由。这决定了著作權的萎缩。”③
显然，共享与否并不取决文学的性质，而取决于它是否在网上，数字信息的可复制性与共享性，构成了学者吉斯勒所说的网络礼物文化④。不过文学共享主义遭到传统著作权制度的强烈阻击，1999年，王蒙、张抗抗等作家状告北京某公司在网站“北京在线”上刊载其作品。在诉讼过程中，该公司建议作家们听听网民的建议，从网民的反应看，他们普遍对“北京在线”表示支持，认为作品上网应当免费。这场官司以作家们的胜诉而告终。这表面上只是一场官司，牵涉的问题却是复杂的，呈现的是印刷与网络不同文化精神的分离。与王蒙等人的官司相似，瑞典地方法院曾裁定某下载网站创始人入狱，这导致主张网络分享自由的瑞典海盗党在2009年获得瑞典在欧洲议会的席位，而它在选举中获胜是因为得到了网民的支持⑤。
尽管表现了一种文化理想主义，但早期网络文学的免费并未持续多久。陈村认为，免费阅读只是权宜之计，是“不正常的”，“其中写得好的那部分，一定要有财政的支持，才能有效地一直写下去”⑥。从现实情况来看，解决作家的稿酬问题，让文学网站盈利，是关系到网络文学持续发展的关键。在免费模式中，网站主要依靠广告及线下出版来解决这一问题，但实际效果不佳，加上盗版猖獗，带来的后果就是写手们在线上成名后迅速转向线下发展，网站沦为文学新人出道的平台。为此，一些网站如“读写网”“起点中文网”开始尝试网上收费，2004年盛大收购“起点”后，开始全面推行VIP制度。但收费制度的建立并非一帆风顺，遭到了文学共享主义的抵抗，网文界展开了激烈争论。不过“起点”模式很快取得了成功，虽然此后它陆续遭到纵横中文网、17K、逐浪等的挑战，但它们之间已没有根本区别，余下的只是局部的调整与相互模仿，收费制度最终推动了网络写手的社会化与职业化。
网络文学虽然建立了严格的付费制度，但在商业化的内部仍兴起了另一种“免费论”。如果说早期“免费论”指向的是免费阅读，这次指向的则是写作（作家的仿写借鉴、读者的二次创作）的合法性。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著作权制度更加深刻的解构。这种“免费论”可从网络文学不断曝出的抄袭指控谈起。近年来，网文的抄袭指控越来越频繁，《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甄嬛传》《如懿传》均被曝有抄袭嫌疑，小说《锦绣未央》在2017年被11名网络作家告上法庭。尽管一些网络小说被法院判定为侵权，但在网络作家及读者那里，究竟怎样算抄袭、怎样算借鉴，实际并不清楚，存在巨大的争论。
涉嫌抄袭的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低端的原文照搬，这种显然是抄袭，易于认定，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还有一种高级的做法，就是所谓“融梗”，正是这种情况引起了广泛争论。“融梗”是指在写作创意、人物设定、故事套路、情节桥段等方面借用他人作品的行为。对强烈反对抄袭的写手及读者来说，“融梗”与“抄袭”之间可以画等号;而另一些写手主张认定的灵活性与适度的借鉴，更倾向于肯定“融梗”的合法性。这种争论之所以出现，与新媒介时代文学生产的独特性有关。网络带来了海量作家的生产，以及在技术上搜索复制的便利，让写作的套路、设定，甚至情节描述、语言表达雷同的情况相当严重，谁是原创，谁是抄袭，何为剽窃，何为借鉴，在认定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数字时代这种文学生产的独特性，国外学者也有所讨论。日本学者大塚英志认为，在当下社会中，鲍德里亚所说的符号消费走向了物语消费。所谓物语消费，也就是故事消费，以对亚文化的消费为例，存在两种“故事”的关联，一种是单一商品或情节的“小叙事”（如动漫的“一集”或游戏的“一关”），另一种则是小故事背后的“大叙事”。大塚英志所说的大叙事并非利奥塔意义上的大叙事，而是借鉴了科耶夫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解读，即在所谓“历史终结”后类似日本清高主义的“虚构的”大叙事，维持着实质的无意义与形式上努力的一种扭曲关系。具体来说，就是大叙事冲动转移到了亚文化中，大叙事也就是亚文化中的世界观、程序或系统，即各种设定、要素（“梗”）的集合。大塚英志强调了设定、要素的重要性，另一位日本学者东浩纪则在此基础上舍弃大叙事的外形，直接抽取“设定”要素，提出“数据库消费”的说法，认为文艺的创作与消费都已经数据库化，并以此改造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将其视为双层构造⑦，拟像世界并非毫无秩序地增生，背后是数据库的基础。
设定、数据库要素的凸显，显然会冲击原有的著作权制度，改变“原创—仿写”的文化逻辑。大塚英志认为，消费者不断积累小叙事，最终掌握大叙事后，就能够制作自己的小叙事了⑧。这并不是抄袭，也不能简单称之为仿作，仿作附属于原作，而现在只是提取原作“程序”之后的再创作。程序在这里具有了本原地位，所有的创作包括原作都成为程序大框架之下的一种故事可能，原作由此丧失了本原与特殊地位，这是一种新的与抄袭有微妙差别的状态。东浩纪的观点与此相似，认为这种再创作是相对于整个系统（数据库）而言，换句话说，系统与创作的关系，取代了旧有的原作与仿写的对立。
大塚英志与东浩纪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按照马诺维奇的观点，数字时代在文化象征形式上面临的是从叙事向数据库的转向，在文化创造上凸显的是“模块化”，所有的媒体元素都表现为离散采样的集合，这些元素能构成更大规模的对象，但又保持本来的特征与独立性，很难再有一种手工时代“从无到有”的创造⑨。马格纽森有相似看法，认为数码作品甚至在生产阶段也没有原初的所指与“原作”，没有模拟的对象，不过是材料的组合与生成的无穷变体⑩，这让著作权变得难以判定。著作权在印刷时代起到积极作用，但在数字时代，对著作权的过度强调会走向反面，这与人们频繁采用新媒介技术重塑作品、重新生产与戏仿的状况不相适应。换言之，我们似乎迈入一个新的文化世界，它体现的是知识文化的重组，杜尚的现成物艺术较早体现了这种新的美学，作者、原创与著作权走向一定程度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杂糅、重组文化与采样美学。
与前两次免费浪潮相比，现在兴起的免费阅读改革可视为第三次“免费论”。我们认为，它们在性质上颇为不同，前两次“免费论”从不同层面体现了网络共享与参与文化，这次的“免费论”表现的却是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而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对前者的参与、共享文化的乐观主义想象形成解构。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
数字时代文艺的发展与资本紧密相关，不过目前人们所说的数字资本主义，并不是指一般的资本、雇佣劳动或数字化语境，而主要是指新媒介尤其是Web2.0兴起后，普通网民免费的“数字劳动”开始成为资本主义经济文化发展的动力。尽管“数字资本主义”这一说法是丹·希勒在20世纪末提出，但目前在西方成为热点的数字资本主义理论，却并非他所说的笼统意义上的数字媒介与资本的关系，而是源自传播政治经济学奠基人达拉斯·斯麦兹提出的“受众商品论”的传统，侧重的不是传统雇佣关系，而是普通用户在经济文化生产中的作用。这种作用在Web2.0兴起后得到前所未有的突出，Web1.0也存在用户的免费劳动，但主要依靠雇员生成内容，Web2.0以后则开始依靠“用户生成内容”和“分享”“参与”等意识形态话语，确立用户的主体地位，借助网友群体力量实现内容生产与动态更新。随着社交媒体、移动网络、大数据、本地化服务的进一步崛起，这种数字资本主义在文化产业中的地位更加重要。网络文学的这次“免费论”表现的正是这种正在兴起的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
数字资本主义特别强调消费者在文化生产中的重要地位。20世纪70年代，达拉斯·斯麦兹在《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一文中，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只注意到对大众传播意识形态的研究，而忽视了传媒产业的经济功能，為此他提出“受众商品”理论，认为“受众”作为商品被忽视了[11]。“受众商品论”为从“受众”到“劳工”的研究转向打下了基础，在数字媒介兴起后，由于受众获得了空前的主动性，他们在资本主义文化经济中的免费劳动问题更加突出。在这种背景下，斯麦兹的观点被重视并重新讨论，并形成以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等学者为代表的数字资本主义理论浪潮。
从当前网络文学的“免费论”来看，资本正是看到了普通用户的这种重要性，试图以“免费论”来扩大用户群。这表现为两个方向上的努力：一是纵向扩张，这如同电商的拼多多模式，借“免费”冲击下沉市场，并以此与短视频争夺用户，这些读者往往对价格敏感而对阅读体验要求不高。二是横向扩张，以免费方式吸引盗版网站读者。一般而言，正版与盗版用户的比值大约为1/5，文学网站对读者的付费转化率不高于20%，而“免费”试图把这些占很大基数的盗版读者吸引到正版网站。在大规模扩充用户群体的基础上，网站试图以流量换取广告投资，同时结合IP运营来牟利。这里的疑问在于，BBS时期的网络文学也采用过广告模式，但最后却失败了，现在为何有可能成功呢？关键就在于当下数字资本主义的大数据分发系统。大数据可谓读者无意识的外化，通过对读者海量网络痕迹的挖掘与分析，网站能根据其喜好精准推送广告，这就让广告更有针对性，更具商业价值。大数据分析不是传统的抽样调查，而是全样本分析，用户及其活动越多，网络数据就越多，就越能产生更大的价值，并形成良性循环。大数据分析真正把用户那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数据转化成了巨大的经济价值。“资本主义已经转向数据，并将它作为维持经济增长和活力的一种方式。”[12]大数据不仅仅是统计性的，也是生产性的，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这也正是前述“番茄小说”等网站率先尝试免费阅读的根本原因。“番茄小说”附属于“字节跳动”旗下，后者正是以算法为基础的新一代互联网公司，大数据分析是其强项，这也是传统文学网站深感危机四伏而不得不也推出免费模式的深层原因。这是新的基于算法的网文公司对传统基于人工的网文公司的冲击，这不是规模上的冲击，而是经营理念、运行模式的取代。 在数字资本主义模式中，用户并不只是具有广告价值，同时也生成免费的数字劳动，成为文化产业内容生产的重要来源。在达拉斯·斯麦兹的基础上，意大利学者蒂奇亚纳·泰拉诺瓦提出了“免费劳动”与“数字劳动”的说法，认为作为“免费劳动”的“数字劳动”在资本主义数字经济中的作用被低估了[13]。数字劳动主要是指人们在网上的娱乐、消费中的免费工作，故往往又称“玩劳动”或“消费性工作”“产消者劳动”“产消者资本主义”。举例来说，网友在各种APP上的点赞、评论、写作、视频制作、上传、转发，都是没有报酬的娱乐行为，却在无形中为资本创造了巨大价值。在传统政治经济学视野中，这种免费劳动被忽视了。
网络文学“免费论”意在扩大用户的基数，这显然会带来更多用户的“免费劳动”。在Web2.0特别是社交媒体兴起后，文学网站已经在充分利用读者的这种数字劳动。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后现代社会是购物社会，早期带有乡愁性质的拱廊街已让位于大型商场，这些公共空间“鼓励的是行动，而不是‘互动’”，因为“聊天和社会交往”妨碍了“购物的愉悦”[14]。然而在网络语境下，鲍曼的说法可能需要改写，利用社交工具促成并鼓励用户之间的互动及生产，是数字资本主义重要的商业策略。
在社交媒体语境中，文学网站通过设计书友圈、角色圈、兴趣圈、本章说等，在读者间形成一个个互动社区，广泛激发了读者内容生产的热情。阅文集团内容运营总经理杨晨表示，网络文学从最基础的故事内容，到世界观的完善，再到周边的衍生产品，每个环节都有读者粉丝参与，粉丝正在共创网络文学IP。[15]比如“起点中文网”设计的“角色”功能，可让读者直接参与到作品角色的完善中。以2018年的榜首角色“克莱恩莫雷蒂”为例，通过读者的免费劳动，它有了自己的CV、人设图、几百个人物标签、各种角色关系与大事记。与此相似的还有“本章说”这一功能，所谓本章说，实则就是评论。与传统跟帖不同的是，“本章说”密集地嵌于小说段落之中，这种设计灵感源自视频文化中的弹幕，故又称“阅读弹幕”。“本章说”的特点在于互动性更强，可根据剧情中的槽点及时评论或分享，带来的后果就是读者评论数量的大幅增长，《大王饶命》是“起点中文网”首部评论数量达到百万级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读者既阅读故事，也喜欢追看“本章说”，这显然是读者为网站免费创造的消费内容。这种UGC生产，不只是停留于线上，甚至出现了针对故事本身的向现实越境的“创作行为”或“社会化运动”。以小说《全职高手》中的主角叶修为例，读者不仅创作了大量衍生品，还在线上线下为其庆祝生日，2018年5月29日，在叶修生日这天，“0529叶修生日快乐”的话题在微博刷屏，庆生广告甚至还“占领”了大楼与公交车。
不难看出，读者粉丝免费的情感劳动、数字劳动为作品、角色创造的IP价值前景惊人。网络文学实行免费后，理论上会吸引更多读者，进一步扩大与强化读者的免费劳动，这也是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新媒介文艺普遍的内容生产策略。游戏中玩家对游戏的传播、借用编辑器对游戏地图与关卡的完善，B站UP主的视频制作与上传，抖音、快手短视频中的表演，网易云音乐中的评论，绝大部分都是免费劳动。由职业性的雇佣劳动转向重视业余性的UGC生产，构成当下数字资本主义文化经济的结构性特征。
UGC生产似乎体现了受众在文化创造中的主体性与参与意识，这类似于詹金斯所说的“融合文化”：“这正是我们所说的融合文化，即意义与知识的合作生产、问题解决的共享，而这些全都是当人们参与网络社区时围绕共同兴趣自然而然地发生的。”[16]詹金斯延续了费斯克、德赛图等人对大众文化的赞美态度，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读者通过文化创造实现了自我的意义生产与身份认同，但在根本上，詹金斯忽视了资本的结构性约束[17]，读者的兴趣并不全然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其背后呈现的是数字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当然，这些劳动也并非一直都是免费的，对一些表现优秀的读者，文学网站也会给予物质奖励，这也是各种新媒介文艺APP的通用策略——扶持那些有潜力UP主或主播。不过，这种策略也正体现了数字资本主义的商业辩证法，将固定的工资转化为灵活的奖金，形成弹性工作制，既保证了内容的生产动力，也让劳动扩大到日常生活与玩乐时间，这类似意大利自治主义馬克思主义学派所说的“社会工厂”，劳动开始无处不在。
网络文学“免费论”呈现的数字资本主义症候，还体现在文学网站意欲借此强化平台的垄断性。它们一方面试图成为数字时代文艺活动的枢纽，另一方面也想在与其他娱乐平台的竞争中获胜。
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平台变得越来越重要，日渐成为生产组织的中心。尼克·斯尔尼塞克在《平台资本主义》中认为，传统互联网重要的是网址，而在数字资本主义中，重要的是平台，平台是“数字化的基础设施”[18]。手机上的各种APP就是一个个平台，平台的重要性不是从根本上建立一个市场，而是成为连接线上与线下、生产与消费、客户与广告的基础设施与中介。这种中介作用，体现在所谓O2O模式经济的隐喻中。所谓O2O模式，即从线上到线下的模式，这并不局限于传统的网购，而是包括了网购无法容纳却占据国民经济更大比重的线下服务。平台掌握的用户与数据的数量越多，其垄断性就越大，对所有经过平台中介的生产方、消费方、服务商、广告公司甚至实物都会产生巨大的捆绑与制约作用。借助免费，文学网站吸引更多的用户，掌握更多的数据，从内部来看，会将更多作者与读者绑架于平台本身;从外部来看，可以有效提升自己与其他平台竞争的实力。一旦平台通过免费阅读的方式积聚了海量级的用户，它既可借助网文的IP改编创造经济价值，也因海量用户在平台的逗留与沉浸而产生附带经济价值。当人们因为娱乐将很多时间消耗在平台上时，商品就隐藏在各种信息流中，人们的消费将变成即时消费，由此冲击与取代传统电子消费的市场。这就体现出娱乐平台的重要性，只要掌握了用户与娱乐，就会源源不断产出价值。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网络文学的这次“免费论”表现了数字资本主义深入发展的症候。对前两次“免费论”的共享、参与文化来说，它也提供了政治经济学的视野，有助于我们反思其中的理论陷阱，反思过于强调参与、主体性、文艺的民主化等数字浪漫主义倾向，将其中的生产与消费、主体与客体、反抗与收编等关系理解成复杂、动态的多元构成，将网络文学与复杂的政治经济条件联系起来分析。 三、数字资本主义与网络文学的未来
网络文学“免费论”表现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深入发展，这会对网络文学的走向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理想状态下，网络文学“免费论”会让盗版读者转向正版，也会让更多下沉市场的读者群体接触到网文。这有助于改变网文读者主要限于学生、打工人群、都市白领的用户结构，让网文走向更广大的人群，更深入地走向社会，甚至改变社会的文学生活。这也意味着网文将有更大的社会责任，而因读者群体的变化与写作机制的调整，也有可能会改变网文的写作模式与文本特征。从作者层面来看，可能会崛起一批较快适应免费阅读套路的作者群体，给新人作者带来机会。不过总体来看，“免费论”会让网文的发展面临不少困局。
从“五五断更节”可以发现，大多数作家并不认同免费模式。一方面，免费模式会导致作者在平台的地位下降。在付费模式中，作者的写作是重要的，通过读者的订阅分成是平台收入的重要来源。但在免费模式中，收入不是直接来自对作者作品的持续追读，而是来自广告商对平台流量的关注。此时只要读者停留于平台，保持日活跃度即可，看的是什么不重要，作品与作者都呈现出较强的可替代性。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免费阅读是以损害中下层作家的著作权为代价的。头部作者可以不依靠订阅而依靠版权，而对大部分作者来说，订阅费能占到其收入的80%，在免费模式下，这部分收入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广告分成。然而，广告收入既不透明也不稳定，这让腰部以下的作者生存难度加大。收入缩水会导致这些作者群体离开，这会从源头上破坏网络文学的持续生产。著名网络作家“徐公子胜治”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网文产业本身的特性决定，它必须有足够多的新内容不断推出，包括老作者的新作品以及新人作者的初创作，以读者订阅为基础的市场机制筛选出优秀作品。假如创作者的权益得不到起码的保障，就等于从源头上拒绝了新的內容生产，这个产业将成为无源之水。”[19]
在免费模式下，不但腰部以下作者难以生存，作品质量也可能下滑，对下沉市场的用户群体来说，小白读者会占大多数，他们喜欢看的多是极度YY的网络小说。著名网络作家“流浪的蛤蟆”指出：“免费模式，实际上是新媒体模式，能活得比较滋润的不是诡秘这种书，而是王妃被吊三天了，战神回来女儿住狗窝，丈母娘逼女婿离婚发现各国首脑都来招婿……”网络作家“彼岸花火”也有相似看法：“我个人不看好这套新的免费方式能让作者的收入不缩水，特别是中下层作者收入缩水后，没有钱，没有别人的认同感，作者就会离开网文这个圈子，以后读者也没书能看了，毕竟不能保证大神出品永远是你喜欢的口味，全是装×打脸、都市兵王、花都狂少之类的。”[20]
免费模式让文学创作更需要眼球效应，这会让网络文学的类型减少，导致某些小众的、创新性的题材难以出头，使网文进一步同质化，能走红的小说基本上是都市、玄幻类型，而末世文、诸天文、系统文、轻小说等，网络文学的受欢迎度将大为降低。
进一步看，免费模式如果把握不当，也可能会破坏网络文学的重要属性——社区性、互动性，不仅让它向传统文学的阅读习惯回归，也会与数字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相悖。
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学消费与传统文学消费的不同，往往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环境”的不同。换句话说，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重要区分在于“社区性”，读者沉迷其中的并不只是故事本身，还在于社区群体的互动。在网络文学的BBS时期，作者的故事与读者的跟帖讨论同时并置并持续进行。这种社区性在社交媒体兴起后表现得更为明显，对习惯了社交互动的Z世代来说，他们需要在持续聊天中写作与阅读，这典型地体现为“本章说”“书友圈”等的火爆。当然，并非所有的网络文学阅读都是社区性阅读，那些不愿付费而读盗版或下载TXT文本的读者延续的仍是印刷文化的孤独阅读习惯。免费模式的兴起，可能带来两种阅读习惯的此消彼长，社区性的阅读会逆转为原子化的个人阅读。在付费模式下，相比盗版网站铺天盖地的弹窗广告，正版网站的阅读体验要好很多，但在免费模式下，正版网站必然加大广告的投放，这就让正版阅读与盗版阅读的区别变小，有可能会让正版付费读者重回盗版或TXT阅读时代[21]。如某读者表示：“我的三个高级VIP号可能要废掉，而且，我花钱买了章节，这会你儿告诉我免费看？笔趣阁（知名盗版网站——引者注）不舒服么？还有，网页版起点我都不用了，广告太多。如果免费后植入广告的话（特别是手机端），我估计会找个TXT资源下载后用TXT阅读器慢慢看。”[22]这实际上也是网文界部分人士对这次免费模式改革的担心，把握不好可能会出现让付费读者流失的滑坡效应，并改变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付费习惯。
网络文学正版与盗版的区别之一在于其社区功能，社区互动提升了正版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也是他们购买正版的动力之一;读盗版是单机模式，没有这种互动体验。在付费模式下，一本网络小说的社区生态是良好的，能发言的基本上都是付费的VIP，他们对作者的认同度较高，一般不会无脑吐槽，提出的主要是各种理性的建议，与其他读者的互动也较为和谐有序，这里既是书友圈也是交友圈。而在免费模式下，大量的人群涌入，会导致书评与互动的质量下降，甚至破坏这种互动。某位网友表示自己之所以付费读正版，主要在于正版有“本章说”，然而小说免费章节与付费章节的本章说质量有很大区别：“你会发现付费章节的‘本章说’质量高，大部分和书内容相关，一章的价钱，双倍的快乐，而免费章节，各种水、事×和杠精真的多，这种真的很破坏阅读体验。如果免费之后，大批这种人一边看，一边骂骂咧咧，书评区还会剩下有多少有营养的内容，看着也难受，付费的快感被阉割了一大半。”[23]另一位网友有相同看法：“免费的影响真的很大，问题就在可能把起点那套互动圈子变成一个垃圾堆。起点的优势除了作者多以外还有他那个互动圈子，也就是本章说和评论系统。……花钱看正版的只想有个好点的互动体验……取消了这个门槛，可以去现在一些小作者的免费章看看，那可真是什么人都有。”[24] 与此同时，免费阅读也会降低作者与读者的社区联系。在订阅模式下，由于有金钱投入，读者会不断追文，免费阅读则会导致读者黏性丧失，阅读的随机性、偶然性以及弃文的概率将大为增加。网友“流浪的蛤蟆”认为：“免费模式写书的作者，几乎一个铁杆读者都没有，写书不管赚多少，作者自己不出来说，没人会知道。同类型的书，至少几百几千本，读者都分不清哪本是哪本，哪来的IP价值？”[25]这也会让作家们的写作不再有读者的互动支撑，作者不能再从订阅数据中得知读者的喜好，未来将由广告商决定行业里要生产什么样的内容，这类似于买断模式的创作。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和读者之间是割裂的，缺乏交流，缺乏共鸣，单向输出，作者会有一种很强的孤独感，读者也会感到没有意思，自己没有影响力。”[26]从数字资本主义的角度看，读者的参与互动本来是免费的数字劳动，社区性的破坏既可能会减少读者在社区中的各种数据劳动，也可能会降低对作者的忠诚度与支持，从而危及所谓的粉丝经济，与数字资本主义的初衷相悖。
“免费论”在低线城市实现了病毒式的裂变，带来了用户规模的高速增长，但也让作者、内容与平台变得廉价。问题的症结也许在于网文的特殊性，它并不是由即时性的流量与视觉效应决定的，而是需要长期的耐心与跟随。或者说，“免费论”表现的是短视频的读图逻辑取代小说叙事逻辑的结果，呈现的是文学写作在强调用户与数据至上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困境。
注释
①Barlow， John Perry. 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 1996. https：//www.douban.com/note/699408289/， 2018年12月8日。
②葛红兵：《游戏的精神：关于网络文学》，
http：//culture.163.com/edit/010418/010418_49449.html，2001年4月18日。
③笨狸：《织文成网》，http：//bbs.tianya.cn/post-no01-1.shtml，2001年6月19日。
④Giesler， Markus. “Cybernetic Gift Giving and Social Drama： A Netnography of the Napster File - sharing Community”. in Cybersounds： Essays on Virtual Music Culture. Edited by Ayers， Michard D. New York： Peter Lang， 2006， pp. 21-56.
⑤《瑞典海盗党通过选举进入欧洲议会》，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Jm2z8，2009年6月12日。
⑥伍恒山、雷默、陈村等：《网谈网络文学》，《中国电子出版》2000年第3期。
⑦[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褚炫初译，（台北）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92页。
⑧Eiji， ōtsuka. “World and Variation： The Re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of Narrative”，Trans. by Marc Steinberg，in Mechademia， vol. 5， （Jan.2010），pp. 99-116.
⑨[俄]列夫·马诺维奇：《新媒体的语言》，车琳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127页。
⑩Magnusson， Thor. Processor Art， Currents in the Process Oriented Works of Generative and Software Art. August， 2002. http：//art.runme.org/1041468777-11748-0/pa_lowres.pdf. 2020-1-16.
[11]Smythe， Dallas. W. Communications： Blindspot of Western Marxism. in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1977， （3）.
[12][18][加]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50页。
[13]Terranova， Tizania.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in Social Text， 2000， （2）.
[14][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151—152页。
[15]李秒：《世界顶级IP的成长秘笈：从讲好一个故事说起》，《锌财经》，https：//new.qq.com/omn/20191022/20191022A07NLH00.html，2019年10月22日。
[16][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杜永明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6页。
[17]Fuchs， Christian. 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 ： SAGE Publications Ltd.， 2013，p.66.
[19]“徐公子勝治”：《文学网站与作者》， http：//www.lkong.net/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566106，2020年5月3日。 [20]以上见“流浪的蛤蟆”与“彼岸花火”等人在“知乎”上对“免费论”的讨论，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7414582，2020年6月5日。
[21]即从网上下载网文的TXT文本，然后用专门的阅读器阅读。
[22]“流的泰勒”：《免费论的弊病》，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4991892，2020年6月8日。
[23]匿名网友对话题“免费论”的跟帖，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93872609，2020年6月10日。
[24]“问道人”：《免费阅读模式分析》，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1037959/answer/1187560527，2020年5月7日。
[25]前述“流浪的蛤蟆”在“知乎”上对“免费论”的分析，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7414582，2020年6月5日。
[26]“李啸洋”对话题“免费论”的跟帖，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93372318，2020年6月10日。
责任编辑：采 薇
"Free Theory" of Network Literature and the Symptoms of Digital Capitalism
Li Yangquan
Abstract：In the past two years， network literature has begun to try the free model. From the history of network literature， the "free theory" shows many faces. The first two "free theories" show the network′s shared culture trying to deconstruct copyright， but the current one shows the symptoms of digital capitalism. The "free theory" is intended to expand the base of users. With the help of the big data distribution system， a large number of users′ data have generated advertising value， also brought users′ free digital labor for literary websites， and strengthened its platform position in digital capitalism. The vision of digital capitalism helps to reflect on the ideological discourse in network participation culture. The free model has access to more readers， which may change the literary life of the society， but on the whole， it makes some difficulti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etwork literature.
Key words：network literature; free theory; digital capitalism
收稿日期：2021-07-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经典重铸与当代拓展研究”（19ZDA263）。
作者简介：黎杨全，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0）。
关键词：网络文学;免费论;数字资本主义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1）08-0153-07
最近一两年，在网络文学VIP付费制度运行多年后，突然兴起了“免费论”。“字节跳动”旗下的番茄小说、“趣头条”旗下的米读小说、连尚文学等网络文学平台，都推出了免费阅读。面对这种冲击，网文行业巨头阅文集团也进行了一系列人事及制度改革，尝试免费阅读，推出相应产品飞读APP，并在手机QQ与QQ浏览器中开设免费阅读频道。网络文学的“免费论”背后呈现的究竟是何种社会原因与文化趋势？它对网络文学、网络文化的走向会有何种深层影响？本文抛砖引玉，尝试对此进行思考。
一、网络文学“免费论”的多副面孔
回顾网络文学的历史，可以发现，“免费论”并非现在才有，在此之前还有两次大的“免费论”浪潮及讨论。梳理这一背景，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网络文学“免费论”的性质。
早期网络文学BBS时期采取的是免费模式，一些主要的网站如“榕树下”“红袖添香”“幻剑书盟”“龙的天空”等都是免费阅读。这种状况的形成有其特殊性，在媒介转换过程中，新生的网络文学制度还未建构起来，出现了难得的真空阶段。
这种免费阅读不是孤立出现的，它与当时人们对网络共享文化的期待相一致。在印刷文化时代，作家的著作权受到推崇与保护，新媒介却带来了共享文化，宣称“一切信息应当免费”的黑客文化，以及自由软件运动、开源运动，都对网络时代的信息垄断表示质疑。网络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免费共享，是因为常见的观点认为，传统社会基于物质，故注重私有权，网络却是信息，观念产品不具有实体事物的排他性。在《赛伯空间独立宣言》中，巴洛认为，传统社会基于物质，但赛伯空间中没有物质，传统财产、表达、身份、迁徙的法律观念难以适用①，个人私利与社会共享之间可以取得平衡。
这种讨论在中国网络文学中也存在，网络免费读写似乎生成了新的文化空间。葛红兵称其为游戏精神，认为它构成了反稿费的文化：“我想网络文学它所依据的规则和纸面文学刊物是完全不同的。它为什么需要稿费，它本身应当是反稿费的产物。”②“笨狸”（张震阳）认为，中国形态的网络文学“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可以向更多的人表达自己的理念和情绪”，因此判定优秀网络作品的标准是公共性的免费传播，是“被到处张贴和转摘”，这种文学共享主义与新媒介的属性紧密相连：“这个情况是由于网络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因为，国际互联网络的最大意义就是：资源共享和言论自由。这决定了著作權的萎缩。”③
显然，共享与否并不取决文学的性质，而取决于它是否在网上，数字信息的可复制性与共享性，构成了学者吉斯勒所说的网络礼物文化④。不过文学共享主义遭到传统著作权制度的强烈阻击，1999年，王蒙、张抗抗等作家状告北京某公司在网站“北京在线”上刊载其作品。在诉讼过程中，该公司建议作家们听听网民的建议，从网民的反应看，他们普遍对“北京在线”表示支持，认为作品上网应当免费。这场官司以作家们的胜诉而告终。这表面上只是一场官司，牵涉的问题却是复杂的，呈现的是印刷与网络不同文化精神的分离。与王蒙等人的官司相似，瑞典地方法院曾裁定某下载网站创始人入狱，这导致主张网络分享自由的瑞典海盗党在2009年获得瑞典在欧洲议会的席位，而它在选举中获胜是因为得到了网民的支持⑤。
尽管表现了一种文化理想主义，但早期网络文学的免费并未持续多久。陈村认为，免费阅读只是权宜之计，是“不正常的”，“其中写得好的那部分，一定要有财政的支持，才能有效地一直写下去”⑥。从现实情况来看，解决作家的稿酬问题，让文学网站盈利，是关系到网络文学持续发展的关键。在免费模式中，网站主要依靠广告及线下出版来解决这一问题，但实际效果不佳，加上盗版猖獗，带来的后果就是写手们在线上成名后迅速转向线下发展，网站沦为文学新人出道的平台。为此，一些网站如“读写网”“起点中文网”开始尝试网上收费，2004年盛大收购“起点”后，开始全面推行VIP制度。但收费制度的建立并非一帆风顺，遭到了文学共享主义的抵抗，网文界展开了激烈争论。不过“起点”模式很快取得了成功，虽然此后它陆续遭到纵横中文网、17K、逐浪等的挑战，但它们之间已没有根本区别，余下的只是局部的调整与相互模仿，收费制度最终推动了网络写手的社会化与职业化。
网络文学虽然建立了严格的付费制度，但在商业化的内部仍兴起了另一种“免费论”。如果说早期“免费论”指向的是免费阅读，这次指向的则是写作（作家的仿写借鉴、读者的二次创作）的合法性。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著作权制度更加深刻的解构。这种“免费论”可从网络文学不断曝出的抄袭指控谈起。近年来，网文的抄袭指控越来越频繁，《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甄嬛传》《如懿传》均被曝有抄袭嫌疑，小说《锦绣未央》在2017年被11名网络作家告上法庭。尽管一些网络小说被法院判定为侵权，但在网络作家及读者那里，究竟怎样算抄袭、怎样算借鉴，实际并不清楚，存在巨大的争论。
涉嫌抄袭的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低端的原文照搬，这种显然是抄袭，易于认定，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还有一种高级的做法，就是所谓“融梗”，正是这种情况引起了广泛争论。“融梗”是指在写作创意、人物设定、故事套路、情节桥段等方面借用他人作品的行为。对强烈反对抄袭的写手及读者来说，“融梗”与“抄袭”之间可以画等号;而另一些写手主张认定的灵活性与适度的借鉴，更倾向于肯定“融梗”的合法性。这种争论之所以出现，与新媒介时代文学生产的独特性有关。网络带来了海量作家的生产，以及在技术上搜索复制的便利，让写作的套路、设定，甚至情节描述、语言表达雷同的情况相当严重，谁是原创，谁是抄袭，何为剽窃，何为借鉴，在认定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数字时代这种文学生产的独特性，国外学者也有所讨论。日本学者大塚英志认为，在当下社会中，鲍德里亚所说的符号消费走向了物语消费。所谓物语消费，也就是故事消费，以对亚文化的消费为例，存在两种“故事”的关联，一种是单一商品或情节的“小叙事”（如动漫的“一集”或游戏的“一关”），另一种则是小故事背后的“大叙事”。大塚英志所说的大叙事并非利奥塔意义上的大叙事，而是借鉴了科耶夫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解读，即在所谓“历史终结”后类似日本清高主义的“虚构的”大叙事，维持着实质的无意义与形式上努力的一种扭曲关系。具体来说，就是大叙事冲动转移到了亚文化中，大叙事也就是亚文化中的世界观、程序或系统，即各种设定、要素（“梗”）的集合。大塚英志强调了设定、要素的重要性，另一位日本学者东浩纪则在此基础上舍弃大叙事的外形，直接抽取“设定”要素，提出“数据库消费”的说法，认为文艺的创作与消费都已经数据库化，并以此改造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将其视为双层构造⑦，拟像世界并非毫无秩序地增生，背后是数据库的基础。
设定、数据库要素的凸显，显然会冲击原有的著作权制度，改变“原创—仿写”的文化逻辑。大塚英志认为，消费者不断积累小叙事，最终掌握大叙事后，就能够制作自己的小叙事了⑧。这并不是抄袭，也不能简单称之为仿作，仿作附属于原作，而现在只是提取原作“程序”之后的再创作。程序在这里具有了本原地位，所有的创作包括原作都成为程序大框架之下的一种故事可能，原作由此丧失了本原与特殊地位，这是一种新的与抄袭有微妙差别的状态。东浩纪的观点与此相似，认为这种再创作是相对于整个系统（数据库）而言，换句话说，系统与创作的关系，取代了旧有的原作与仿写的对立。
大塚英志与东浩纪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按照马诺维奇的观点，数字时代在文化象征形式上面临的是从叙事向数据库的转向，在文化创造上凸显的是“模块化”，所有的媒体元素都表现为离散采样的集合，这些元素能构成更大规模的对象，但又保持本来的特征与独立性，很难再有一种手工时代“从无到有”的创造⑨。马格纽森有相似看法，认为数码作品甚至在生产阶段也没有原初的所指与“原作”，没有模拟的对象，不过是材料的组合与生成的无穷变体⑩，这让著作权变得难以判定。著作权在印刷时代起到积极作用，但在数字时代，对著作权的过度强调会走向反面，这与人们频繁采用新媒介技术重塑作品、重新生产与戏仿的状况不相适应。换言之，我们似乎迈入一个新的文化世界，它体现的是知识文化的重组，杜尚的现成物艺术较早体现了这种新的美学，作者、原创与著作权走向一定程度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杂糅、重组文化与采样美学。
与前两次免费浪潮相比，现在兴起的免费阅读改革可视为第三次“免费论”。我们认为，它们在性质上颇为不同，前两次“免费论”从不同层面体现了网络共享与参与文化，这次的“免费论”表现的却是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而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对前者的参与、共享文化的乐观主义想象形成解构。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
数字时代文艺的发展与资本紧密相关，不过目前人们所说的数字资本主义，并不是指一般的资本、雇佣劳动或数字化语境，而主要是指新媒介尤其是Web2.0兴起后，普通网民免费的“数字劳动”开始成为资本主义经济文化发展的动力。尽管“数字资本主义”这一说法是丹·希勒在20世纪末提出，但目前在西方成为热点的数字资本主义理论，却并非他所说的笼统意义上的数字媒介与资本的关系，而是源自传播政治经济学奠基人达拉斯·斯麦兹提出的“受众商品论”的传统，侧重的不是传统雇佣关系，而是普通用户在经济文化生产中的作用。这种作用在Web2.0兴起后得到前所未有的突出，Web1.0也存在用户的免费劳动，但主要依靠雇员生成内容，Web2.0以后则开始依靠“用户生成内容”和“分享”“参与”等意识形态话语，确立用户的主体地位，借助网友群体力量实现内容生产与动态更新。随着社交媒体、移动网络、大数据、本地化服务的进一步崛起，这种数字资本主义在文化产业中的地位更加重要。网络文学的这次“免费论”表现的正是这种正在兴起的数字资本主义的症候。
数字资本主义特别强调消费者在文化生产中的重要地位。20世纪70年代，达拉斯·斯麦兹在《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一文中，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只注意到对大众传播意识形态的研究，而忽视了传媒产业的经济功能，為此他提出“受众商品”理论，认为“受众”作为商品被忽视了[11]。“受众商品论”为从“受众”到“劳工”的研究转向打下了基础，在数字媒介兴起后，由于受众获得了空前的主动性，他们在资本主义文化经济中的免费劳动问题更加突出。在这种背景下，斯麦兹的观点被重视并重新讨论，并形成以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等学者为代表的数字资本主义理论浪潮。
从当前网络文学的“免费论”来看，资本正是看到了普通用户的这种重要性，试图以“免费论”来扩大用户群。这表现为两个方向上的努力：一是纵向扩张，这如同电商的拼多多模式，借“免费”冲击下沉市场，并以此与短视频争夺用户，这些读者往往对价格敏感而对阅读体验要求不高。二是横向扩张，以免费方式吸引盗版网站读者。一般而言，正版与盗版用户的比值大约为1/5，文学网站对读者的付费转化率不高于20%，而“免费”试图把这些占很大基数的盗版读者吸引到正版网站。在大规模扩充用户群体的基础上，网站试图以流量换取广告投资，同时结合IP运营来牟利。这里的疑问在于，BBS时期的网络文学也采用过广告模式，但最后却失败了，现在为何有可能成功呢？关键就在于当下数字资本主义的大数据分发系统。大数据可谓读者无意识的外化，通过对读者海量网络痕迹的挖掘与分析，网站能根据其喜好精准推送广告，这就让广告更有针对性，更具商业价值。大数据分析不是传统的抽样调查，而是全样本分析，用户及其活动越多，网络数据就越多，就越能产生更大的价值，并形成良性循环。大数据分析真正把用户那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数据转化成了巨大的经济价值。“资本主义已经转向数据，并将它作为维持经济增长和活力的一种方式。”[12]大数据不仅仅是统计性的，也是生产性的，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这也正是前述“番茄小说”等网站率先尝试免费阅读的根本原因。“番茄小说”附属于“字节跳动”旗下，后者正是以算法为基础的新一代互联网公司，大数据分析是其强项，这也是传统文学网站深感危机四伏而不得不也推出免费模式的深层原因。这是新的基于算法的网文公司对传统基于人工的网文公司的冲击，这不是规模上的冲击，而是经营理念、运行模式的取代。 在数字资本主义模式中，用户并不只是具有广告价值，同时也生成免费的数字劳动，成为文化产业内容生产的重要来源。在达拉斯·斯麦兹的基础上，意大利学者蒂奇亚纳·泰拉诺瓦提出了“免费劳动”与“数字劳动”的说法，认为作为“免费劳动”的“数字劳动”在资本主义数字经济中的作用被低估了[13]。数字劳动主要是指人们在网上的娱乐、消费中的免费工作，故往往又称“玩劳动”或“消费性工作”“产消者劳动”“产消者资本主义”。举例来说，网友在各种APP上的点赞、评论、写作、视频制作、上传、转发，都是没有报酬的娱乐行为，却在无形中为资本创造了巨大价值。在传统政治经济学视野中，这种免费劳动被忽视了。
网络文学“免费论”意在扩大用户的基数，这显然会带来更多用户的“免费劳动”。在Web2.0特别是社交媒体兴起后，文学网站已经在充分利用读者的这种数字劳动。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后现代社会是购物社会，早期带有乡愁性质的拱廊街已让位于大型商场，这些公共空间“鼓励的是行动，而不是‘互动’”，因为“聊天和社会交往”妨碍了“购物的愉悦”[14]。然而在网络语境下，鲍曼的说法可能需要改写，利用社交工具促成并鼓励用户之间的互动及生产，是数字资本主义重要的商业策略。
在社交媒体语境中，文学网站通过设计书友圈、角色圈、兴趣圈、本章说等，在读者间形成一个个互动社区，广泛激发了读者内容生产的热情。阅文集团内容运营总经理杨晨表示，网络文学从最基础的故事内容，到世界观的完善，再到周边的衍生产品，每个环节都有读者粉丝参与，粉丝正在共创网络文学IP。[15]比如“起点中文网”设计的“角色”功能，可让读者直接参与到作品角色的完善中。以2018年的榜首角色“克莱恩莫雷蒂”为例，通过读者的免费劳动，它有了自己的CV、人设图、几百个人物标签、各种角色关系与大事记。与此相似的还有“本章说”这一功能，所谓本章说，实则就是评论。与传统跟帖不同的是，“本章说”密集地嵌于小说段落之中，这种设计灵感源自视频文化中的弹幕，故又称“阅读弹幕”。“本章说”的特点在于互动性更强，可根据剧情中的槽点及时评论或分享，带来的后果就是读者评论数量的大幅增长，《大王饶命》是“起点中文网”首部评论数量达到百万级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读者既阅读故事，也喜欢追看“本章说”，这显然是读者为网站免费创造的消费内容。这种UGC生产，不只是停留于线上，甚至出现了针对故事本身的向现实越境的“创作行为”或“社会化运动”。以小说《全职高手》中的主角叶修为例，读者不仅创作了大量衍生品，还在线上线下为其庆祝生日，2018年5月29日，在叶修生日这天，“0529叶修生日快乐”的话题在微博刷屏，庆生广告甚至还“占领”了大楼与公交车。
不难看出，读者粉丝免费的情感劳动、数字劳动为作品、角色创造的IP价值前景惊人。网络文学实行免费后，理论上会吸引更多读者，进一步扩大与强化读者的免费劳动，这也是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新媒介文艺普遍的内容生产策略。游戏中玩家对游戏的传播、借用编辑器对游戏地图与关卡的完善，B站UP主的视频制作与上传，抖音、快手短视频中的表演，网易云音乐中的评论，绝大部分都是免费劳动。由职业性的雇佣劳动转向重视业余性的UGC生产，构成当下数字资本主义文化经济的结构性特征。
UGC生产似乎体现了受众在文化创造中的主体性与参与意识，这类似于詹金斯所说的“融合文化”：“这正是我们所说的融合文化，即意义与知识的合作生产、问题解决的共享，而这些全都是当人们参与网络社区时围绕共同兴趣自然而然地发生的。”[16]詹金斯延续了费斯克、德赛图等人对大众文化的赞美态度，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读者通过文化创造实现了自我的意义生产与身份认同，但在根本上，詹金斯忽视了资本的结构性约束[17]，读者的兴趣并不全然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其背后呈现的是数字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当然，这些劳动也并非一直都是免费的，对一些表现优秀的读者，文学网站也会给予物质奖励，这也是各种新媒介文艺APP的通用策略——扶持那些有潜力UP主或主播。不过，这种策略也正体现了数字资本主义的商业辩证法，将固定的工资转化为灵活的奖金，形成弹性工作制，既保证了内容的生产动力，也让劳动扩大到日常生活与玩乐时间，这类似意大利自治主义馬克思主义学派所说的“社会工厂”，劳动开始无处不在。
网络文学“免费论”呈现的数字资本主义症候，还体现在文学网站意欲借此强化平台的垄断性。它们一方面试图成为数字时代文艺活动的枢纽，另一方面也想在与其他娱乐平台的竞争中获胜。
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平台变得越来越重要，日渐成为生产组织的中心。尼克·斯尔尼塞克在《平台资本主义》中认为，传统互联网重要的是网址，而在数字资本主义中，重要的是平台，平台是“数字化的基础设施”[18]。手机上的各种APP就是一个个平台，平台的重要性不是从根本上建立一个市场，而是成为连接线上与线下、生产与消费、客户与广告的基础设施与中介。这种中介作用，体现在所谓O2O模式经济的隐喻中。所谓O2O模式，即从线上到线下的模式，这并不局限于传统的网购，而是包括了网购无法容纳却占据国民经济更大比重的线下服务。平台掌握的用户与数据的数量越多，其垄断性就越大，对所有经过平台中介的生产方、消费方、服务商、广告公司甚至实物都会产生巨大的捆绑与制约作用。借助免费，文学网站吸引更多的用户，掌握更多的数据，从内部来看，会将更多作者与读者绑架于平台本身;从外部来看，可以有效提升自己与其他平台竞争的实力。一旦平台通过免费阅读的方式积聚了海量级的用户，它既可借助网文的IP改编创造经济价值，也因海量用户在平台的逗留与沉浸而产生附带经济价值。当人们因为娱乐将很多时间消耗在平台上时，商品就隐藏在各种信息流中，人们的消费将变成即时消费，由此冲击与取代传统电子消费的市场。这就体现出娱乐平台的重要性，只要掌握了用户与娱乐，就会源源不断产出价值。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网络文学的这次“免费论”表现了数字资本主义深入发展的症候。对前两次“免费论”的共享、参与文化来说，它也提供了政治经济学的视野，有助于我们反思其中的理论陷阱，反思过于强调参与、主体性、文艺的民主化等数字浪漫主义倾向，将其中的生产与消费、主体与客体、反抗与收编等关系理解成复杂、动态的多元构成，将网络文学与复杂的政治经济条件联系起来分析。 三、数字资本主义与网络文学的未来
网络文学“免费论”表现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深入发展，这会对网络文学的走向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理想状态下，网络文学“免费论”会让盗版读者转向正版，也会让更多下沉市场的读者群体接触到网文。这有助于改变网文读者主要限于学生、打工人群、都市白领的用户结构，让网文走向更广大的人群，更深入地走向社会，甚至改变社会的文学生活。这也意味着网文将有更大的社会责任，而因读者群体的变化与写作机制的调整，也有可能会改变网文的写作模式与文本特征。从作者层面来看，可能会崛起一批较快适应免费阅读套路的作者群体，给新人作者带来机会。不过总体来看，“免费论”会让网文的发展面临不少困局。
从“五五断更节”可以发现，大多数作家并不认同免费模式。一方面，免费模式会导致作者在平台的地位下降。在付费模式中，作者的写作是重要的，通过读者的订阅分成是平台收入的重要来源。但在免费模式中，收入不是直接来自对作者作品的持续追读，而是来自广告商对平台流量的关注。此时只要读者停留于平台，保持日活跃度即可，看的是什么不重要，作品与作者都呈现出较强的可替代性。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免费阅读是以损害中下层作家的著作权为代价的。头部作者可以不依靠订阅而依靠版权，而对大部分作者来说，订阅费能占到其收入的80%，在免费模式下，这部分收入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广告分成。然而，广告收入既不透明也不稳定，这让腰部以下的作者生存难度加大。收入缩水会导致这些作者群体离开，这会从源头上破坏网络文学的持续生产。著名网络作家“徐公子胜治”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网文产业本身的特性决定，它必须有足够多的新内容不断推出，包括老作者的新作品以及新人作者的初创作，以读者订阅为基础的市场机制筛选出优秀作品。假如创作者的权益得不到起码的保障，就等于从源头上拒绝了新的內容生产，这个产业将成为无源之水。”[19]
在免费模式下，不但腰部以下作者难以生存，作品质量也可能下滑，对下沉市场的用户群体来说，小白读者会占大多数，他们喜欢看的多是极度YY的网络小说。著名网络作家“流浪的蛤蟆”指出：“免费模式，实际上是新媒体模式，能活得比较滋润的不是诡秘这种书，而是王妃被吊三天了，战神回来女儿住狗窝，丈母娘逼女婿离婚发现各国首脑都来招婿……”网络作家“彼岸花火”也有相似看法：“我个人不看好这套新的免费方式能让作者的收入不缩水，特别是中下层作者收入缩水后，没有钱，没有别人的认同感，作者就会离开网文这个圈子，以后读者也没书能看了，毕竟不能保证大神出品永远是你喜欢的口味，全是装×打脸、都市兵王、花都狂少之类的。”[20]
免费模式让文学创作更需要眼球效应，这会让网络文学的类型减少，导致某些小众的、创新性的题材难以出头，使网文进一步同质化，能走红的小说基本上是都市、玄幻类型，而末世文、诸天文、系统文、轻小说等，网络文学的受欢迎度将大为降低。
进一步看，免费模式如果把握不当，也可能会破坏网络文学的重要属性——社区性、互动性，不仅让它向传统文学的阅读习惯回归，也会与数字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相悖。
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学消费与传统文学消费的不同，往往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环境”的不同。换句话说，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重要区分在于“社区性”，读者沉迷其中的并不只是故事本身，还在于社区群体的互动。在网络文学的BBS时期，作者的故事与读者的跟帖讨论同时并置并持续进行。这种社区性在社交媒体兴起后表现得更为明显，对习惯了社交互动的Z世代来说，他们需要在持续聊天中写作与阅读，这典型地体现为“本章说”“书友圈”等的火爆。当然，并非所有的网络文学阅读都是社区性阅读，那些不愿付费而读盗版或下载TXT文本的读者延续的仍是印刷文化的孤独阅读习惯。免费模式的兴起，可能带来两种阅读习惯的此消彼长，社区性的阅读会逆转为原子化的个人阅读。在付费模式下，相比盗版网站铺天盖地的弹窗广告，正版网站的阅读体验要好很多，但在免费模式下，正版网站必然加大广告的投放，这就让正版阅读与盗版阅读的区别变小，有可能会让正版付费读者重回盗版或TXT阅读时代[21]。如某读者表示：“我的三个高级VIP号可能要废掉，而且，我花钱买了章节，这会你儿告诉我免费看？笔趣阁（知名盗版网站——引者注）不舒服么？还有，网页版起点我都不用了，广告太多。如果免费后植入广告的话（特别是手机端），我估计会找个TXT资源下载后用TXT阅读器慢慢看。”[22]这实际上也是网文界部分人士对这次免费模式改革的担心，把握不好可能会出现让付费读者流失的滑坡效应，并改变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付费习惯。
网络文学正版与盗版的区别之一在于其社区功能，社区互动提升了正版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也是他们购买正版的动力之一;读盗版是单机模式，没有这种互动体验。在付费模式下，一本网络小说的社区生态是良好的，能发言的基本上都是付费的VIP，他们对作者的认同度较高，一般不会无脑吐槽，提出的主要是各种理性的建议，与其他读者的互动也较为和谐有序，这里既是书友圈也是交友圈。而在免费模式下，大量的人群涌入，会导致书评与互动的质量下降，甚至破坏这种互动。某位网友表示自己之所以付费读正版，主要在于正版有“本章说”，然而小说免费章节与付费章节的本章说质量有很大区别：“你会发现付费章节的‘本章说’质量高，大部分和书内容相关，一章的价钱，双倍的快乐，而免费章节，各种水、事×和杠精真的多，这种真的很破坏阅读体验。如果免费之后，大批这种人一边看，一边骂骂咧咧，书评区还会剩下有多少有营养的内容，看着也难受，付费的快感被阉割了一大半。”[23]另一位网友有相同看法：“免费的影响真的很大，问题就在可能把起点那套互动圈子变成一个垃圾堆。起点的优势除了作者多以外还有他那个互动圈子，也就是本章说和评论系统。……花钱看正版的只想有个好点的互动体验……取消了这个门槛，可以去现在一些小作者的免费章看看，那可真是什么人都有。”[24] 与此同时，免费阅读也会降低作者与读者的社区联系。在订阅模式下，由于有金钱投入，读者会不断追文，免费阅读则会导致读者黏性丧失，阅读的随机性、偶然性以及弃文的概率将大为增加。网友“流浪的蛤蟆”认为：“免费模式写书的作者，几乎一个铁杆读者都没有，写书不管赚多少，作者自己不出来说，没人会知道。同类型的书，至少几百几千本，读者都分不清哪本是哪本，哪来的IP价值？”[25]这也会让作家们的写作不再有读者的互动支撑，作者不能再从订阅数据中得知读者的喜好，未来将由广告商决定行业里要生产什么样的内容，这类似于买断模式的创作。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和读者之间是割裂的，缺乏交流，缺乏共鸣，单向输出，作者会有一种很强的孤独感，读者也会感到没有意思，自己没有影响力。”[26]从数字资本主义的角度看，读者的参与互动本来是免费的数字劳动，社区性的破坏既可能会减少读者在社区中的各种数据劳动，也可能会降低对作者的忠诚度与支持，从而危及所谓的粉丝经济，与数字资本主义的初衷相悖。
“免费论”在低线城市实现了病毒式的裂变，带来了用户规模的高速增长，但也让作者、内容与平台变得廉价。问题的症结也许在于网文的特殊性，它并不是由即时性的流量与视觉效应决定的，而是需要长期的耐心与跟随。或者说，“免费论”表现的是短视频的读图逻辑取代小说叙事逻辑的结果，呈现的是文学写作在强调用户与数据至上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困境。
注释
①Barlow， John Perry. 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 1996. https：//www.douban.com/note/699408289/， 2018年12月8日。
②葛红兵：《游戏的精神：关于网络文学》，
http：//culture.163.com/edit/010418/010418_49449.html，2001年4月18日。
③笨狸：《织文成网》，http：//bbs.tianya.cn/post-no01-1.shtml，2001年6月19日。
④Giesler， Markus. “Cybernetic Gift Giving and Social Drama： A Netnography of the Napster File - sharing Community”. in Cybersounds： Essays on Virtual Music Culture. Edited by Ayers， Michard D. New York： Peter Lang， 2006， pp. 21-56.
⑤《瑞典海盗党通过选举进入欧洲议会》，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Jm2z8，2009年6月12日。
⑥伍恒山、雷默、陈村等：《网谈网络文学》，《中国电子出版》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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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秒：《世界顶级IP的成长秘笈：从讲好一个故事说起》，《锌财经》，https：//new.qq.com/omn/20191022/20191022A07NLH00.html，2019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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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Fuchs， Christian. 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 ： SAGE Publications Ltd.， 2013，p.66.
[19]“徐公子勝治”：《文学网站与作者》， http：//www.lkong.net/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566106，2020年5月3日。 [20]以上见“流浪的蛤蟆”与“彼岸花火”等人在“知乎”上对“免费论”的讨论，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7414582，2020年6月5日。
[21]即从网上下载网文的TXT文本，然后用专门的阅读器阅读。
[22]“流的泰勒”：《免费论的弊病》，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4991892，2020年6月8日。
[23]匿名网友对话题“免费论”的跟帖，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93872609，2020年6月10日。
[24]“问道人”：《免费阅读模式分析》，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1037959/answer/1187560527，2020年5月7日。
[25]前述“流浪的蛤蟆”在“知乎”上对“免费论”的分析，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87414582，2020年6月5日。
[26]“李啸洋”对话题“免费论”的跟帖，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0967061/answer/1193372318，2020年6月10日。
责任编辑：采 薇
"Free Theory" of Network Literature and the Symptoms of Digital Capitalism
Li Yangquan
Abstract：In the past two years， network literature has begun to try the free model. From the history of network literature， the "free theory" shows many faces. The first two "free theories" show the network′s shared culture trying to deconstruct copyright， but the current one shows the symptoms of digital capitalism. The "free theory" is intended to expand the base of users. With the help of the big data distribution system， a large number of users′ data have generated advertising value， also brought users′ free digital labor for literary websites， and strengthened its platform position in digital capitalism. The vision of digital capitalism helps to reflect on the ideological discourse in network participation culture. The free model has access to more readers， which may change the literary life of the society， but on the whole， it makes some difficulti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etwork literature.
Key words：network literature; free theory; digital capitalism
收稿日期：2021-07-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经典重铸与当代拓展研究”（19ZDA263）。
作者简介：黎杨全，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