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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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接到那个采访任务,或者称作调查任务时,正是晚秋。也许是季节的缘故,记得当时我的内心十分彷徨,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树上的叶子几近落完,光秃的枝杈早早就挂上了几许寒意。风有些落寞,天空高远,远处的云角却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当我走进那座偏远的村庄时,雨脚已经很近了,我看到一排大雁忧伤地掠过蓝天,向南方飞去,留下几声散乱的雁鸣,令苍茫的天空更多出几分怅然。
  不知怎么回事,我特别不喜欢晚秋。
  每到这个季节,我都会无端地多出几分悲凉,看到风卷残叶的场景,就会有落泪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季节主观上就有些悲情,极易激发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忧伤。同事们说我天生就属于悲观主义者,这种人内向、脆弱、情感丰富,喜欢伤春悲秋,极易被环境所左右。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悲伤并不是什么坏事,它应该是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固执地认为,悲伤是快乐的起源,只有悲伤,才能孕育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痛彻心肺的苦,怎么可能会有发自内心深处的甜呢?
  我是一名记者,在“群众之声”栏目组工作,这份工作虽然挺接地气,但却繁杂,有时也很令人困惑。
  接到编辑部主任的电话时,我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发呆。一片黄叶随风飘了进来,落在了办公桌上,叶脉苍老,像老人干枯的手。我抖落叶面上的雨水,就想起了那句流传已久的诗词,一叶知秋,心中就有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苍凉。心中不禁感慨,秋雨,又是秋雨。为什么这么快,就又到了晚秋?
  那些日子,是秋天最后的几个日子。一连几天,秋雨不断,淅淅沥沥的,让人的思绪很难集中起来。
  我觉得秋雨不比春雨,春雨酥而温情,蕴含着希望,有阳光的味道。我喜欢春雨,每年春雨飘落的时候,我总会有意识地淋场雨,感受春天的味道。秋雨却不然,秋雨落下,冬天就近了,寒冷会渐渐逼近,生命会枯萎甚至死去。我对秋雨的这种感觉,使我每到秋季,总是想躲在屋内,远离苍茫,远离满地的落叶,偏居一隅,独自感受生活的况味。
  主任在电话中说,有任务了,赶紧的,过来一下。我拿着那片残叶,有些恍惚地说道,下雨呢,是秋雨。
  主任大概有些莫名其妙,停顿了一下,这才问道,雨?雨有什么可奇怪的,不是天天在下吗?赶紧的,过来!
  在主任的办公室内,我接到了一个采访调查任务,内容涉及的是一个乡村派出所民警,当地有一个叫马山菊的女人写了举报信,告他不作为,并声称如果报社不能帮她声张正义,她就去死!
  主任在给我安排任务时,表情十分沉痛,语调异常愤怒。
  主任说,听听,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自家的地被人给强行占了,男人被人打伤住进了医院,自来水被人给断了,至今喝不上水,警察非但不管,想要说理还被关进了看守所,伸冤无门,要自杀,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会这样啊?这样的警察,简直是作孽啊!拿着党和政府给的优厚俸禄,竟然丧心病狂,欺压百姓,天理难容,不扒了他那身皮,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啊?
  主任在讲述中,还用了许多异常尖锐的字眼。
  比如“失职”“枉法”“徇私舞弊”“乱用职权”“鱼肉百姓”等等,总之,每个字眼都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在呼啸,在咆哮。我知道这些字眼的厉害,在信息时代,这些字眼如果属实的话,哪怕只有一个出现在媒体上,就足以让那个“胡作非为”的警察丢了饭碗,甚至,还有可能经受牢狱之灾。
  在聆听主任的讲述时,我的手里仍然拎着那枚落叶,思绪仿佛还停留在缠绵的秋雨中。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警察,难道离开了警察,就没有新闻了吗?
  这个年代,有关警察的负面新闻,已经太多太多了。我不知道是警察这个群体出现了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但我始终觉得,一片秋叶可以承载整个秋天,但一个警察的所作所为,却是决不能代表警察这个群体的。否则,如果警察这个群体真的出了问题,那将是一场巨大的社会灾难。
  主任讲完后,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因愤怒而干涩的喉咙,这才问道,听明白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落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临出门时,我才回过神来,问主任,那个警察,他叫什么名字啊?
  主任用手敲着桌子,重重地说出三个字,王秋雨!
  什么?秋雨?
  那天,直到晚上,雨都在下着。我走在雨中,默念着那个警察的名字,秋雨,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啊?在这个多雨的秋天,这样一个名字,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夜里,我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里,都落满了秋雨。
  2
  在村头,那排大雁离开后,雁鸣还在苍穹回响,就又下起了雨。
  我站在雨里,想着警察王秋雨的模样,昨晚梦里的场景就不停地闪现。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或许会和我一样,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么想着,雨更浓了,心中就多了些相见的迫切。
  乡村总是那样的静,除了雨声,和几声狗叫,我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但我知道,表面的印象,总是模糊的。作为一名记者,我多次到过乡村。我知道,在那片朴实的土地上,从不缺思想。没有声音的声音,才是最为震撼的。我不知道,那个警察王秋雨,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我相信,在这片浑厚的土地上,如果他真的是主任口中那样的一个警察,那他此时的处境,一定不会很好。
  站在村头,在秋雨里,我想着是先去见马山菊,还是王秋雨?最后,因为秋雨这个名字,我最终决定先去派出所见见警察王秋雨。
  出乎我的预料,警察王秋雨,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充满诗意。王秋雨个儿不高,有点胖,面色黝黑,有些秃顶,显得苍老,话不多,很安静。见面后,我们开始了交谈,大多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像是在审犯人,这种感觉让我感到特别的别扭。我不知道这个王秋雨原本就是这样木讷,还是后来变成了这样?
  为了缓解气氛,使谈话变得轻松些,我并没有很快切入主题。
  你今年多大了?在派出所几年了?我问王秋雨。   二十七,五年了。
  王秋雨的回答很简单,不多说半个字,声音显得很沉闷。我看了看他的头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二十七的年龄,这么快就谢顶了,实在是早了点。
  秋雨,这个名字好听。我试探着想改变些气氛,就微笑着说道。
  名字吗,好听不好听的就是几个字,说明不了什么。王秋雨的回答淡漠,藏着些厌倦,甚至抵触。
  怎么会起这个名字呢?我不死心,继续问道。
  出生的时候在秋天,又下着雨,父亲就起了这个名字,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男人名字中带着水,女里女气的,太柔,不好。王秋雨回答着,脸上就有了些笑,笑里含着些落寞。
  你是想问马山菊的事吧?还没等我再说话,王秋雨却主动问道,一下就把谈话引入了主题。
  我愣了一下,看着王秋雨的脸,我发现他的表情虽然很平静,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愤怒?还是激动?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最终我发现,是委屈,或者是屈辱。这样一副表情写在一个警察的脸上,不能不让人动容。
  嗯,那就说说吧!我思考着,轻轻说道。
  王秋雨点了根烟,抽着。窗外,雨突然停了,一道阳光射进来,恰巧落在王秋雨的身上,烟随着光柱旋转着,王秋雨的脸隐在烟雾中,有些深沉。
  王秋雨说,事情其实很简单,要说也不是马山菊的错,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么说着,王秋雨的脸上就有了悲伤。
  为什么没有处理好呢?我问。
  王秋雨吐出口烟,说,大概是我的能力不行吧!没有尽到一个警察的责任,我对不起马山菊!
  王秋雨这么说着,外面就又下起了雨,雨声很响,比刚才大了许多。
  3
  在王秋雨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发生在他和马山菊之间的那些事。事情最初发生在春天,起因是一条路。
  马山菊有个邻居叫王彩云,两家的院子门对着门,中间隔着一条两米宽的路,路十几米长,一头是公路,另一头是大片的麦地。还是在父辈,两家的关系就很好。据说,文革时期,王彩云的父亲是乡小学的校长,马山菊的父亲也在那个学校,担任主任,两人的配合十分默契。文革的风吹进来的时候,王彩云的父亲被揪出来审查,造反派为了打倒王彩云的父亲,就让马山菊的父亲出来指认,但马山菊的父亲却宁死不从,最后被造反派打断了一条腿。从那时起,王彩云的父亲就时常告诉子女,马山菊一家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永远不能忘记,两家因此好得就像一家人。然而,王彩云的父亲和马山菊的父亲去世后,两家起先还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后来就出了问题。
  出现问题的原因,最先是因为两家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彩云的大儿子在乡里工作,原来混得不咋样,整天灰头土脑的,一直就是个小科员,后来据说贴上了县里的一个什么官,就时来运转,弄了个副乡长。王彩云的生活也因此风生水起,变了个样子,在村子里挺有面子,走路时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喜欢挺着胸,抬着头,挺傲。马山菊的生活却一直是潭死水,男人当了一辈子农民,两个人只有一个女儿,没上过学,也没什么出息,嫁了个男人,也是农民,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挺土。和王彩云的家一比,马山菊自然矮了三分,心中就多了些憋屈。
  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包括感情。时间走过的地方,许多事会被淡忘。人的身份和地位,也会随着时间而变化。这时,人心也就跟着变了。
  王彩云的生活好了,因此就有了很多优越感。在和别人谈起马山菊时,就有意无意地多出了许多不屑。久而久之,王彩云的一些话就传进了马山菊的耳朵里。其中有一句,是说和马山菊做邻居,挺丢份儿。
  马山菊听说后,顿时来了气,心想,这王彩云是忘了本了,良心让狗给吃了,走家串门的时候,就没好气地对乡邻们说,没有我马山菊的父亲,哪有她王彩云的今天!这样的话传来传去,表面上虽然还是那样安静,但两家的关系却不吭不哈地发生了变化,王彩云再不进马山菊的家,马山菊也决不踏王彩云的门。时间长了,感情没了,却生了许多怨气。又过了些时日,怨就变成了恨,将两家的关系绾成了个死结。到了这个时候,发生后面的事,好像就不可避免了。
  惹祸的,是一只爱串门的的公鸡。
  有一天,王彩云家的鸡可能是闷得慌,从墙头上飞进了马山菊家的院子,进也就进了,还在人家院子里屙了泡屎。没想到,这泡屎竟然惹了祸。马山菊看到了鸡屎,瞬间产生了许多的联想,眉头就皱成了山,眼里的光可以杀死人,心想,这人欺负人就得了,他娘的鸡也欺负到自家门口了,这还了得!这么想着,马山菊就操起扫把,追打那只越界的鸡,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王彩云听到了,起先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也就没出声。等到弄明情况后,也火了,隔墙喊道,哎,那个谁,鸡不懂人事,你人也不懂事吗?和鸡斗什么气啊?王彩云这一出声,马山菊的火烧得就更旺了,扯着嗓子骂道,谁说鸡不懂事啊?不是有些不要脸的男人就喜欢和“野鸡”鬼混呢!
  马山菊说的“野鸡”,指的是“野女人”。
  就在不久前,有人听说王彩云的乡长儿子在和一个野女人鬼混,村里人虽然都听说了这事,但碍于副乡长的面子,很少有人提起,马山菊这时说了出来,一下就戳到了王彩云的痛处。
  王彩云跳着脚喊道,谁说鸡越界了,你家的人还整天在我家的地头上转呢,真不要脸!马山菊没听懂,就问,你说啥?谁在你家地里转了?
  王彩云这才说,门口那条道,就是我家的地。听王彩云这么一说,马山菊都快气疯了,骂道,听听,有这样的人吗?简直是没了天良,强盗啊!你把那条道翻开,如果埋着你们家的祖坟,我就认了!两个人围绕着那条道,闹得更凶了。
  现在,我必须要说说两家门口那条道了。
  那条道,就连警察王秋雨也说,直到现在,他也弄不清到底是谁家的。事发后,王秋雨曾经调查过,那条道原本没有。王彩云和马山菊的父亲在世时,因为关系好,两家的宅基地没有院墙,也没有明显的界限,基本上是合用一个院子。两个老人去世后,到了王彩云和马山菊这一代,就觉得合用一个院子很不方便了,拉个屎都得小心翼翼的,害怕弄出什么声响。两家一商量,就决定开出条道,共用。当时,两家关系也还不错,就简单地用脚量了一下,各自筑起了围墙,留下了一条两米宽、十几米长的小道。   然而,那条道虽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但现在王彩云说那条道是她家的,却是有自己的根据的。
  马山菊和王彩云因为那条小道,吵得十分激烈,到了最后,马山菊就问王彩云,你说那条道是你们家的,有什么根据?王彩云挺着胸,仰着头,大声说道,当然有,咱们找来城建局的,让他们量一下就知道了。马山菊也不示弱,大声吼道,找就找,谁怕谁呀。
  后来,城建局来了几个干部,要去了王彩云的土地使用证,又取出皮尺,反复量着,最后得出结论,那条小道的确是王彩云家的,王彩云家土地使用证登记的土地面积,很清楚地表明,那条小道就在他们家的土地范围之内。而马山菊也许是疏忽了,至今还没有办理土地使用证,这就使她的处境变得极其被动。
  尽管这样,马山菊却依然死活不承认城建局给出的这个结论。
  马山菊的理由是,城建局在给王彩云办理土地使用证明时,只听了王彩云家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到现场做调查,也没有征求马山菊家的意见,明显是不合理的。马山菊说,地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当时是一个整块,现在变成了两个,怎么分的?必须有个说法。
  城建局当时的解释是,他们在为王彩云办理证明时,依据的是王彩云出示的土地改革时的一份原始证明,并非没有依据。可当马山菊提出要看一下这个证明时,城建局却说新证办理完毕后,旧证早就销毁了。
  这下,马山菊就更不愿意了,说,口说无凭,既然没有书面证明,就不能断定那条道是她王彩云家的。马山菊还说,城建局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王彩云家的大儿子是乡长。马山菊最后说,这事断得明显有失公平,她死也不服!随着事态的发展,马山菊和城建局的干部最终发生了冲突,并用铁锹打破了一个干部的头!
  伤了人,事情的性质转眼就变了,就涉及到了法律,跟着也就涉及到了警察。我们的警察王秋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陷入到这个纠纷中的。
  4
  王秋雨说,接到报案,他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当时,正下着雨。王秋雨还说,许多事情的发生,往往是无法解释的,当你深陷其中时,你只能选择面对。
  这么说吧,这个事情发生前,王秋雨虽然性子内向,但总体上还算是个优秀警察,在农村派出所干了五年,王秋雨知道农村人的脾气。农村人都爱面子,小事如果不及时处理,就可能因伤及面子而变成大事。因此,出警的速度必须要快,就是要在双方没撕破脸之前把事情给了了。可是,王秋雨却不知道,他这次要面对的,是马山菊。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会因这件事而面临一场灾难。
  马山菊这个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凡事都要讨个说法,倔强,认死理,韧性强,从不服输。马山菊的这个性格,是黑土地哺育出来的,从没改变。
  王秋雨赶到现场后,先是将双方分开,然后就分别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按照当时的情况,王秋雨只是在严格履行着警察的职责,土地纠纷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事情也明摆着,是马山菊先动的武,伤了人,而城建干部并未还手,这点当时看热闹的群众都可以证明。既然这样,错就在马山菊。
  王秋雨当时的处理是这样的,先让被打伤的城建干部去医院医治,后再做伤情鉴定,马山菊要赔偿一定的伤病费用,并等伤情鉴定出来后,再做进一步处理。这套处理程序,完全是治安法规定的正常程序。
  但是,马山菊却坚决不同意这个处理决定,并将斗争矛头由城建局和王彩云转向了警察王秋雨。
  马山菊当时就嚎哭起来,说,如果王秋雨这样处理,她就去死,而且死不瞑目。王秋雨起先还没当回事,可是马山菊真就用头撞了墙,还流出了血。马山菊仰面躺在地上,哭嚎道,王秋雨一定是收了王彩云家的贿赂,和他们家的乡长儿子串通一气,合着伙欺负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
  马山菊就那样赖在地上,七十多岁的人了,样子即可悲又可怜,任凭王秋雨怎么劝,就是不起来。王秋雨没办法,就问,你说,怎么处理,你才觉得合理?马山菊流着泪,说,事情都出在那条道上,你只要能说清楚那条道到底是谁家的,我就接受你的处理。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要说,马山菊这样闹腾,也是有她的理由的。
  按照马山菊的说法,事情的发生都是王彩云引起的,如果王彩云有点良心,不说闲话,王彩云家的鸡不越界,不拉下那泡屎,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至于王家的土地使用证,马山菊一口咬定,是假的,自己决不能承认。马山菊还说,土地是老祖宗留下的,关系着家族的荣誉,做后辈的,当然是守土有责,寸土必争,决不退让。
  没办法,王秋雨又转身去找王彩云。
  王秋雨心想,如果王彩云能够松口,不再追究那条道的所有权,能维持现状,事就好办了。但王彩云的态度却是异常坚决的。王彩云说,土地使用证是国家依法给她办理的,代表着国家的信誉,怎么会有假?那块地是她王彩云家的,如果马山菊的家人再从那经过,那就是私闯民宅,是违法的,你们警察管不管?如果不管,出了人命,你们负责!
  王秋雨哑口无言,就又转身去了城建局,想问问土地使用证的来路。王秋雨是这样考虑的,如果土地使用证真的有问题,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没想到城建局的领导弄清王秋雨的来意后,更是火冒三丈高,质问道:你是在怀疑我们的工作吗?你的怀疑有根据吗?你要知道,你的怀疑关系到的是一个二百多人单位的信誉,是对这个集体的玷污!我们的人是在执行公务中被打伤的,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你要不依法处理,我们就告你不作为,咱们等着瞧!
  王秋雨被说得狗血喷头,灰不溜秋地从城建局逃了出来。
  在回来的路上,王秋雨又接到了王彩云儿子的电话,王彩云的儿子在电话中以一个副乡长的身份,代表乡政府,以十分严肃的口吻说道,事情明摆着,是马山菊犯了法,作为警察,你必须要秉公执法,决不能冤枉了好人。否则,就是失职!
  王秋雨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挂断了,正懊恼着,所长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所长的声音很平淡,先是在电话中询问了一下事件的经过,沉吟了片刻,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涉及乡政府有关领导,要妥善处理。还说,处理这样的事,一定要灵活,若不然,会惹祸上身的。最后,所长提高声音问道,灵活,懂吗?但至于怎么个灵活法,所长却只字未提。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警察王秋雨这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左思右想,觉得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马山菊。
  王彩云家的土地使用证就放在那里,至于是不是假的,谁也说不清楚。但马山菊打伤了人,却是眼下发生的,不处理马山菊,说不过去。就这样,王秋雨只好杀了个回马枪,最后又找到马山菊,苦口婆心地劝她面对现实,接受处理。马山菊听了后,眼睛瞪得贼圆,喷着吐沫星子骂道,你他奶奶的就是个混蛋王八羔子,看着我们家无权无势,合着伙儿欺负我们,没门!想让我承担责任,那就先把老娘给枪毙了再说!最后,马山菊还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我要告你!
  雨更大了。后来,又刮起了风。风夹着雨,很凉很凉。在警察王秋雨的陈述中,我感觉到了一种苦涩和无奈。
  5
  也许,当一种职业被赋予过高的期望时,就会变成负累,因迷茫而无法操作。对于警察王秋雨来说,处理这件事,就有几个方面的难度。
  王彩云和马山菊两家的宅基地划界涉及历史问题,无法说得清楚;王彩云家的土地使用证办理缺乏必要的依据,也没有征询马山菊家的意见,是否合理?也是个问题;马山菊基于这两点,提出质疑,也不无道理;至于马山菊打伤了人,虽然应该依法处理,但因为事出有因,怎么处理,还需斟酌。还有一个难点,马山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多病,如果强制执行,有个三长两短的,无法交代。几方面结合在一起,问题的根本还在于那条道。对于警察王秋雨来说,处理这个事件,难点就在于那条道的归属上,而这恰恰又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那几天,秋雨时断时续的,搅得人心烦。正当警察王秋雨苦思冥想怎么灵活地处理这件事时,却又出事了!这次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水。
  出事的那天,马山菊家的大门敞开着,马山菊正站在院中哼着小调儿,拿着管子给地里的菜地浇水,王彩云的小儿子从外面回来,从大门看到了,进门就告诉了王彩云。王彩云正为前几天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心中的火无处发泄,这下机会来了,眼珠子转了几圈,转身就断了马山菊家的水路。
  要说,王彩云之所以能断了马山菊家的水路,也跟历史有关。
  过去,王彩云她们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村民们吃喝都是用井水。几年前,村子里引进了自来水,每户村民只要交上两千元钱,就可把自来水管道接上。王彩云家条件好,加上儿子又是副乡长,很快就喝上了自来水。
  但马山菊却不然,而这次事情的发生,怪就怪马山菊太在乎那几个钱。
  马山菊家条件不好,平时就很节俭,这次因为心疼那两千元钱,就找到了王彩云,想从王彩云家的管道上私自拉个管子,省下那笔钱。那时,马山菊家和王彩云家还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也还合用着一个院子,王彩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而现在,两家的关系变得水火不能相容,王彩云为了惩罚马山菊,就想到断了马山菊家的水路,从而引发了新的争斗。
  当时,马山菊正在浇水,突然没了水,还以为是停水了,就没有在意。后来,一连几天,还是没有水,马山菊家里就闹了水荒,寻思着,就是停水,也不可能这么久啊!到附近村民家一问,才知道并没停水,这下就想到了王彩云。
  没水喝,可是个大问题,马山菊这下真急了。
  马山菊转回身,硬着头皮去找王彩云。没想到王彩云没等马山菊把话说完,就很不客气地说道,水是我家的,断不断水,是我家的事,他人无权干涉。这下,二人就发生了新的争执。最后,就牵涉到了自来水公司。
  自来水公司的人来后,问明情况,当时就给出了结论,水确实是王彩云家的,自来水公司当然无权干涉。还说,马山菊私自安装自来水管道,是违法的,要接受处罚。一来二去的,矛盾更加激化了,马山菊的男人气急之下,操起铁锹想要动武,不想被王彩云的小儿子轻轻一推,就掉进了身后的一条渠沟里。马山菊的男人年老体衰,又有高血压,当时就犯了病,住进了医院!
  旧事未决,又添新事。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就又牵扯到了警察王秋雨。王秋雨赶到后,立刻就成了三方攻击的焦点。
  马山菊扯着王秋雨的左手,强烈要求王秋雨严惩打人者;王彩云拽着王秋雨的右手,称小儿子是正当防卫,无可厚非。王彩云还说,小儿子并没有打人,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马山菊的男人住院,怪就怪他自己身体不行,与他人何干?自来水公司的人也指着王秋雨说,马山菊涉嫌私拉管道,作为警察,要协助自来水公司依法处理此事,否则,就是不作为!
  王秋雨当时那个火啊!
  可是,火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你是警察呢?无奈之下,王秋雨只好再次将两家人分开,分头做起了工作。
  先是马山菊家。
  马山菊喘着粗气,称如果王秋雨不能处理打人者,就要上告。王秋雨没办法,就吓唬马山菊,前次你们还伤了人,现在城建局的也在逼着处理呢!马山菊听了后,缓和了口气说道,不处理也行,但她王彩云必须得把自来水给接上,否则,事情没完。
  王秋雨想了一下,转身就来到了王彩云家,请求王彩云放马山菊一马,先把水给接上,好说歹说,差点给王彩云下跪,王彩云才勉强答应道,接水可以,但她马山菊得先承认那条道是她王彩云家的!
  无奈,王秋雨再回头去找马山菊,劝道,乡里乡亲的,祖上又有那么好的关系,何必为一条道儿伤了和气?马山菊却异常决绝地说道,断水可以,想要那条道儿,没门儿!并说,她马山菊一家就是渴死,也绝不退让!
  很多时候,当一种职业的内涵被无视,而外延被无限扩大后,就会出现管理的缺失和无助。现在,事情转了个圈,又回到了那条道儿的归属上。那条道儿,成了绾在警察王秋雨心头的一个死结。
  想来想去,王秋雨想到了所长的那句话,灵活处理,怎么个灵活法?王秋雨最后一盘算,心想,现在马山菊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喝水问题。如果能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许马山菊能松了口。
  这么想着,王秋雨咬咬牙,决定自己掏腰包,为马山菊家挖条自来水管道,好早点逃出这个漩涡。到自来水公司一问,对方说,接自来水可以,不过现在涨价了,要四千元!王秋雨又咬了咬牙,说,不就四千元吗?我王秋雨出了!那时,王秋雨的工资,其实也才一千多元!   然而,事情并没有王秋雨想的那么简单,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是无法用钱解决的!
  当王秋雨掏钱带着自来水公司的人准备挖自来水管道时,却遭到了王彩云家的坚决阻挠。原因是,那条管道要想挖到马山菊家,必须要经过两家门前那条道!王彩云说,那条道,是她家的,要挖,就得她同意,否则,就是侵犯人权,天理难容!自来水公司的人看到这种情况,撂下钱,对王秋雨说,等把那条路的问题解决了,再谈挖自来水管道的事吧,不然,他们也没办法!
  这样,问题的症结,就还在于那条道上了。怎么办?想灵活又无法灵活,我们的警察王秋雨也左右为难,没了招儿。
  6
  许多的事,看上去很简单,但当你真的置身其中后,就没那么简单了。几天后,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原因是,马山菊家没水喝,开始四处上访!
  马山菊上访的理由是,警察王秋雨伙同王彩云家的乡长儿子欺压百姓,强占了她家的路,断了她家的水,打伤了她的男人,致使她全家无法生活,陷入绝境。马山菊还将矛头直指警察王秋雨,说王秋雨作为警察,严重失职,不能依法办事,与王彩云一家合谋强逼,妄图使她做出让步,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必须严肃处置。否则,她就上访到死,直到事情有了合理说法,警察王秋雨得到处理为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警察王秋雨就处在了漩涡中心!
  马山菊先后上访的单位有:乡党委和政府、县委和政府、市委和政府。但最后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该事件尚需调查,请管辖区党委和政府妥善处理。事情转了一圈,市转到县,县又转到乡,乡又转给了村,最后折回了原地,当地村委会。
  村委会经过仔细研究,认为该事件涉及法律,必须依法处理,就又将事情推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经过反复思考,觉得事情的发生都和警察王秋雨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就又把事安排给了王秋雨。并要求,王秋雨要站在政治的高度上,确保不再出现上访事件,否则,后果自负!
  王秋雨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他王秋雨,一个小警察,从此站在这个高度上,无法下来!
  再后来,我们的警察王秋雨的角色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盯着马山菊,防止她再次上访,并为此发动了他几年来发展的所有眼线。开始,马山菊还没有提防,几次到县上上访,都被王秋雨给及时截了下来。几番较量,马山菊这就有了经验,学会了与王秋雨周旋,发现有“尾巴”时,就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想尽一切办法甩掉“尾巴”,搞得王秋雨十分狼狈。
  但王秋雨毕竟是警察,这样周旋了几次,马山菊发现还是难以脱身,就将行动改在了夜间。这样,马山菊白天在家里睡觉,养精蓄锐,到了夜间,就出来活动,这下可害苦了王秋雨。马山菊白天可以睡懒觉,王秋雨却不行,一个警察,白天要忙乎的事很多,哪能像马山菊那样躺在床上养尊处优?只是几天,王秋雨就受不了了,熬得眼珠子发红,像只兔子。王秋雨有苦难言,只能强打精神,确保“政治”任务不出纰漏。
  然而,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后,尽管王秋雨用尽了所有的招数,还是出了问题,马山菊失踪了!
  马山菊失踪的那天晚上,已经进入秋季,下着大雨。那天,王秋雨经过长时间的跟踪堵截,也已累得筋疲力尽,心想,这么大的雨,她马山菊也只能是窝在家中了,就偷空回家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雨停,王秋雨一大早就赶到马山菊家,却没发现马山菊的踪影,一打听,才知道马山菊昨晚就冒雨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大惊之下,王秋雨慌忙四下寻找,搜遍了整个村子,就是没有发现马山菊的踪迹!
  马山菊就这样失踪了,眨眼过去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我们的警察王秋雨经受了强大的精神压力。派出所听说马山菊失踪后,害怕发生什么变故,就将情况汇报到了局里。局里也感觉情况不妙,经过反复权衡,就派了个工作组,下到所里,监督和指导派出所寻找马山菊。而这些也仅仅是做做样子,起不到实质作用。最后,具体的工作还是都落在了王秋雨身上。毕竟,事情是王秋雨惹的,在这样的时候,谁也不愿担这样的“政治”责任,派出所和工作组就都把责任推给了王秋雨。王秋雨没办法,四处打探,苦苦寻觅,却还是找不到马山菊。
  又过了半个月,正当王秋雨欲哭无泪、濒临崩溃时,上面传来消息,马山菊找到了,在北京!这个消息,立刻成了爆炸新闻!
  原来,马山菊那晚借着大雨,好不容易甩掉王秋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揣上家里仅有的两千元积蓄,天没亮就搭上火车,去了北京上访。马山菊到了北京后,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中南海的大门,但门是找到了,却怎么也无法进去,更不要说见什么中央领导了。于是,马山菊只好在外流浪,随身带的那两千元现金,也很快就花光了。没办法,马山菊就来到火车站一带,靠捡垃圾维持着生活。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几个其他地区来上访的“同志”,几个人一商量,觉得这样熬下去也不是个事,必须得闹出点动静来,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于是,几个人带着随身的行李,也就是一堆破衣烂衫的,来到天安门广场静坐,样子很不雅观。这下,就惊动了当地警方。警方采取行动,将几个人带离广场问话,得知是上访的,也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就将他们各自带到所在省份驻北京办事处,指定专人,吃住管着,就是不许出来,等待进一步处理。
  随后,上面的指示就下来了。上面的指示精神总体意思是这样的,自己家的地自己种,自己家的人自己管,要求当地政府火速派人赴京把人领走!
  于是,上面的指示下到省里,省里又下到市里,市里立即转发到县里,县里根据情况,严令乡里立即执行。乡里左思右想,觉得此事还是派出所出面办理比较妥当,就又将文件传达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斟酌再三,觉得事情不比寻常,就又汇报到了局里。局长问明情况,当即决定,事情是他王秋雨惹的,人就得他王秋雨去领。局长当时的命令只有一句话,就是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要把马山菊给带回来!
  就这样,我们的警察王秋雨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了趟北京!   7
  那天,警察王秋雨给我谈了他去北京领马山菊的经过。王秋雨在谈这个经过时,言语中充满苦闷!
  王秋雨对我说,北京是他从小就向往的地方,但却从没有去过。结婚的时候,原本想去北京度蜜月的,但考虑到费用问题,也没去成。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使他终于有机会去了北京。但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火车上,三天三夜的奔波,他脑子里尽是马山菊。他苦苦思索的,就是见到马山菊后,怎么把她给带回来?和马山菊打了多次交道,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马山菊性格倔强,脾气火爆,一想起来就使王秋雨感到胆战心惊。
  王秋雨就这样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北京。下了火车,顾不上看一眼这个心仪已久的城市,就急匆匆地找到驻京办事处,去见马山菊。
  没想到,马山菊在北京见到王秋雨,却并不惊奇。马山菊当时正坐在宿舍里喝稀饭,看到王秋雨,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有人要来接我回去,踅摸着就是你,咱俩可真是有缘啊,在北京也能相遇。王秋雨看到神态自若的马山菊,心里当时就慌了。王秋雨原本想这马山菊惹了这么大的事,见到警察,总该有点儿害怕,哪怕出现丁点的惊慌,自己也会多出点完成任务的自信。但马山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使王秋雨在与马山菊的初次较量中,就被马山菊从气势上压了下去。王秋雨心想,看来,这马山菊是早有准备的,想要接回去,没那么容易。
  没办法,王秋雨冷静下来后,就试着做起了马山菊的工作。
  王秋雨先讲了党的方针和政策,说现在的政策这么好,马山菊放着家里的地不种,跑到北京瞎转悠,荒了自家的地,不值得。马山菊吃着饭,翻着白眼珠反问道,水都没有,还种什么地?王秋雨就又换了个话题,讲起了法律。王秋雨说,法律是有明确规定的,群众私自上访,是违法的。没想到,马山菊听了,当时就笑了。马山菊说,你少拿法律吓唬人,知道我马山菊这几天躺在这里干什么吗?就是在研究法律!说着话,马山菊拉开抽屉,拿出几本书,摔在王秋雨的怀中。王秋雨一看,一本是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还有两本是有关上访的。看来,这马山菊这段时间没少下功夫,想糊弄是糊弄不住的。
  如此,只有来硬的了。
  王秋雨当即拉下脸,“呼”地站了起来,吼道,别给脸不要脸,我在北京广场派出所打听过了,你马山菊曾在那里聚众闹事,是犯了法的,我今天就可以拘你!说着话,王秋雨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纸,“啪”地拍在了桌子上。那张纸是治安拘留证,是王秋雨事先准备好的,就是想以此震慑马山菊。没想到的是,马山菊虽然是个农村女人,却并不害怕,拿起饭碗狠狠摔在地上,吼道,你少来这一套,我马山菊又没犯法,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北京,一条老命,咱怕谁?
  王秋雨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强制执行。王秋雨叫来一辆出租车,又请来两个保安。王秋雨当时想,只要把马山菊给弄到车上,拉到火车站,就好办了。
  然而,王秋雨想得太简单了。马山菊当时看到王秋雨带着保安冲了进来,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等保安动手,自己就滚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床腿,任凭保安怎么弄,就是不松手。你来我往中,马山菊的老毛病就犯了。马山菊年老体衰,患有严重的“羊羔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马山菊本就已经精疲力竭,这么一来,马山菊就口吐白沫,两腿抽筋,昏了过去。保安当场就吓傻了,对王秋雨说,再这么下去,出了人命,咱们可担当不起,还是你自己想办法吧。王秋雨看着躺在地上的马山菊,也没了主意,只好送走了保安,另寻他法。保安临出门时,对王秋雨说,这样的事他们见多了,来硬的肯定不行,就是弄到车上,也出不了北京城。最好,还是想办法感化马山菊,让她主动回去。
  看来,只有想办法感化了。否则,真的出了人命,自己可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王秋雨想,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先把马山菊给弄醒了。
  王秋雨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掐着马山菊的人中,好不容易把马山菊给弄醒了。马山菊醒来后,翻身躺在床上,再不看王秋雨一眼。王秋雨坐在床边,苦苦思考着对策,最后还是决定,先把关系缓和下来再说。这么想着,王秋雨就来到街上,买了药,又买了一只北京烤鸭,回到了宿舍。马山菊看到烤鸭,也许是饿极了,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那么大岁数的人,竟然吃完了整只烤鸭。王秋雨看着马山菊的吃相,心就软了,毕竟是个老人啊,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也真的不容易。想到这里,王秋雨“扑腾”就给马山菊跪下了。王秋雨就那样跪着,讲述着作为一名警察的不易。王秋雨说,这件事从始至终,他都是想处理好的,但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有些事根本无法化解。讲到动情处,王秋雨哭了,眼泪像雨,流个不停。人心都是肉长的,马山菊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秋雨,心也软了,翻身拉起王秋雨,说道,我也是不得已呀,这么做,都是她王彩云欺人太甚啊!接着,马山菊又讲了她家文革时受过的苦,讲了文革时她马山菊的父亲是怎么舍命保护王彩云父亲的,还讲了她现在的各种不容易。讲到后来,马山菊也哭了。一老一少相拥着,哭成了一团。
  第二天早上,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经历了昨天的事,马山菊决定,随王秋雨回去。但条件是,来到北京后,还没有去过长城,要求王秋雨带她去看看。王秋雨当时就答应了。他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马山菊也没犯什么大事,又是个老人,岁数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这么个要求,自己没法不答应。问题是,王秋雨来时走得匆忙,没带多少钱,没办法,就给老婆打了电话,要钱,为此少不了挨了老婆一顿臭骂。
  钱到手后,王秋雨带着马山菊游了长城,还转了故宫,最后又去了颐和园。两天游下来,奇迹就发生了,王秋雨和马山菊这对冤家不但化解了冤仇,还建立了感情,相交甚欢,形同母子。王秋雨承诺,回去后,就是困难再多,压力再大,也要把马山菊和王彩云之间的官司给了结了。
  然而,王秋雨和马山菊返回家乡后,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王秋雨再次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8
  马山菊回去后,立刻就被拘留了!   王秋雨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他虽然也清楚,马山菊这次赴京上访,不但惊动了市里,还引起了省里的关注,影响不小。但他不知道的是,上访不但给县里抹了黑,也极大地损害了乡里的声誉,波及的是个别官员的自身利益。有些共识的形成是在不动声色中产生的,这些官员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次上访,已经不是简单的越级上访问题,很有可能引发的是稳定问题。有了这些共识,如何处理马山菊,当然就是他王秋雨一个小警察所无法左右的了。这些领导的指示最终不谋而合,那就是要严肃处理!
  王秋雨知道这个处理决定后,立刻就懵了。
  王秋雨先找到了所长。所长说,是局里做出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王秋雨又找到了局长。局长很严肃地对他说,此事干系重大,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马山菊在北京是有过违法嫌疑的,这一点他们已经调查过了,对马山菊的处理,是有着法律依据的,不容置疑。局长还说,王秋雨带人有功,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后面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王秋雨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那几天,王秋雨苦苦回想着整个事情的经过,却怎么也无法想得通,因为一条两米宽的路,怎么就造成了这么不可收拾的结局?问题又出在哪里呢?到底是谁对谁错呢?最后的处理结果,又合不合法呢?这些问题困扰着王秋雨,使他整夜无法入睡,仅是几天,原本茂密的头发就开始脱落了,竟然过早地秃了顶。
  他更同情的,是马山菊的遭遇。
  他始终觉得,马山菊即使有错,也不是全错。那么,这样说来,错的到底又是谁呢?是王彩云?还是马山菊?好像都不是。王彩云之所以那样做,也就是为了出口气,人嘛,有时候难免糊涂。而马山菊的所作所为,不就是要讨个说法吗?这难道也有错吗?这样说来,错的就只能是自己了。作为一名警察,没能及时地将问题处理好,致使事情越闹越大,不是错又是什么?这么想着,王秋雨就更觉得对不住马山菊了。他曾经答应过马山菊,只要跟他回来,就把事给化解了。现在的这个结果,让他如何向马山菊交代?
  五天后,马山菊出来了。
  马山菊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王秋雨,眼含悲愤,指着王秋雨的鼻子,问道,你骗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9
  那几天,在警察王秋雨的讲述中,我的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我想说的是,当警察最终被当作万能钥匙时,面对的就是墙壁,而不是门。
  我最终没有去见马山菊,我觉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见不见马山菊,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有的时候,对和错,往往是很难下结论的。即使有了结论,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现在头疼的,是如何写那篇调查材料?我的心头还有个疑问,这样的材料,又该我写吗?即使写出来了,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我离开的时候,下着雨,王秋雨来送我。
  不知怎么的,我们站在雨里,却都没有打伞。我仰头淋着雨,问王秋雨,喜欢这秋雨吗?王秋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喜欢能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王秋雨还说,许多的取舍,往往不是我们的主观愿望可以左右的,就像这秋雨,该下就下了,即使你不喜欢,又能怎样?
  听了王秋雨的话,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去后,我并没有轻松下来,主任在催着我赶快写出那篇材料。主任说,在当代,舆论监督的作用是不可取代的,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个喉舌,鞭笞邪恶,弘扬正义。但是,主任却没有对我的调查结果给出清晰的评论。主任说,有些言论,是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圆满的,就看我们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它。对主任的这个说法,我无言以对。我觉得舆论应该体现的是起码的公平,否则,舆论的引导作用又在哪里呢?
  然而,就在我苦思冥想怎么写那篇文章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警察王秋雨死了!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几天前还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王秋雨是在救马山菊时死的。
  马山菊因为对处理结果不服,最终选择了自杀。她站在一个五层楼的顶端,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要见见警察王秋雨,问问王秋雨为什么要骗她?王秋雨赶来后,心急火燎地上到楼顶,两人就站在楼顶边缘说着什么。后来,不知为什么,在大家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王秋雨就突然掉了下来,摔死了。
  事发后,在询问马山菊当时的情况时,马山菊说,王秋雨当时反复劝说她放弃自杀的念头,好好活着。还说,她这样做不值得,让她千万别干傻事。再后来,王秋雨说他感到头疼,有点眩晕,说着话,就突然掉下去了……
  那几天,秋雨更浓了,雨声很大。我在雨中呼唤着警察王秋雨的名字,却久久没有听到回声!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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