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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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5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上午。
  “叮咚,叮咚。”
  门铃声响起,正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扫帚拉开了房门,门口站着我的同事王妍。
  王妍是医院的护士,天生一付美人胚子。而此时站在我家门口的她,蓬头垢面,眼角还挂着泪花。
  我心里一惊:“平时干净利落的大美女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事让她变得如此憔悴?”
  我急忙招呼她进屋,王妍看到我,眼角的泪花变成了小溪,她边抹眼泪边小声问我:“彤彤爸爸在家吗?”
  我摇头说:“有事你进来说,他昨天就出差了。”
  王妍“哦”了一声,抬脚进了房门,她前脚刚跨进门槛儿,便断断续续,唠唠叨叨地哭诉起来,“不就是一张照片吗?你说,她至于把我骂的一无是处吗?”
  看王妍哭得梨花带雨,我赶紧上去把她搀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张纸巾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我们的大美女呀?是不是小亚爸爸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说他。”
  “不是小亚爸爸,他昨天就出差了。”王妍抽泣着,用我给她的面巾纸擦着眼泪说:“是我婆婆。”
  “你婆婆?”我愕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小亚奶奶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
  “嗯。”王妍点头说:“这事都怪你,那天我就不让小亚穿日本和服,你硬说没事。结果,她穿日本人的破衣服照了张相片,我婆婆今天早晨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哦。原来是这件事呀。”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在我的心里,小孩子穿和服张照相,那是小事一件。
  王妍停止了哭泣,瞪着杏眼埋怨着我,她说“破衣服”的时候,口气很冲,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怕她尴尬,假装没有察觉,所以,没有去擦。
  王妍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笑。其实,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她忙用手里的面巾纸,擦了她喷在我脸上的唾沫。
  上个星期六,我和王妍相约带着各自的女儿去照相馆拍艺术照。照相馆老板热情地请我们坐在椅子上,还给我们倒了茶水,然后拿过价位表让我们看。
  现如今什么都贵,照一套儿童艺术照,价位上千元不等。我和王妍挑选商量了一番,最终选择了一套价位比较适中的,其实说穿了就是我们能够接受的价位,四百多元一套的。
  照相馆里的道具琳琅满目,让两个孩子目不暇接。我们选中的这个价位,只能穿三套衣服。两个孩子挑来选去,选中了一套还珠格格服,一套小博士服,一套蒙古服。看这几套衣服挺适合小学生的,我们也就同意了。
  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着各种姿势,尽现着她们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天真与可爱。经过一个小时的折腾,相终于照完了。但从孩子们的眼神中,我却读出了她们似乎没有尽兴。
  老板睿智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孩子们的心事,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丝赚钱的机会。
  老板不失时机,笑容可掬地说:“孩子们拍一次艺术照也挺不容易,我也喜欢她们两个,如果你们再选一套衣服的话,我打五折。”
  两个孩子一听这话,高兴的拍手叫好,欢呼雀跃。我也不想扫她们的兴。毕竟我们平时的工作很忙,孩子们的学习也很紧张,难得带她们出来消遣高兴一番。
  于是,我和王妍一拍即合,商量了一下,决定再选一套衣服。
  我女儿彤彤翻开相册看了看,当即决定选一套日本和服。她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点头默许了。女儿就在摄影师的帮助下开始穿戴打扮了。
  王妍的女儿小亚,也看准了和服。
  王妍看著女儿兴致勃勃的笑脸,犹豫了片刻说:“小亚,你还是另选一套吧,这套不适合你。”
  小亚眉头立即紧锁,十分不解,“彤彤姐姐能穿,我为什么就不行?”
  王妍看了我一眼说:“我说你不行,就是不行!”
  小亚的眼眸里立即流出了泪水,她不明白平时慈祥的母亲,今天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
  看着小亚委曲的样子,我对王妍说:“不就是照张相吗?孩子喜欢就让她穿呗。”
  “唉。”王妍叹了一口气,看着哭泣的女儿,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让小亚穿和服照相。
  那天老板说洗照片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今天是周末,刚好一个星期。一大早,两个孩子相约到照相馆去取照片。她们取了照片后,先到了我家。摄影师的技术很好,艺术照拍的非常漂亮。我和孩子们一起欣赏了一番,然后小亚带着自己的照片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这不是小题大做,没事找事吗?
  “你婆婆平时看着挺慈祥的,今天居然为了一张照片不顾婆媳之情?”我的音量大了起来。
  我们大声的说话惊动了写作业的彤彤,她神色慌张地跑出卧室,看到我的怒容,她明白了,妈妈动怒了,问题很严重。于是,彤彤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阿姨,你们怎么了?”
  “彤彤,你去我家看看小亚,他爸爸今天出差去了。她奶奶正在家里训斥她呢。我知道,她奶奶的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了,你去把她带到这里来。”王妍擦了眼泪对我女儿彤彤说。
  听了王妍的话,我心里的怒火“腾”一下子就起来了,嘴巴里没好气地说:“你婆婆还对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发脾气?什么人啦。嗨!我就不信了,我去看看。”
  说着,我站了起来,准备去王妍家接小亚。
  王妍忙站起来拉住我说:“阿于,你就别去瞎掺和了,还是让彤彤去把小亚带来,今天我们娘儿俩可能要在你们家里蹭饭了。”
  既然王妍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别人家惨合人家的家务事。我让彤彤穿好衣服,去接小亚了。
  王妍是我的闺蜜加同事,我们都住在医院的职工家属楼,我家住在一单元二楼,她家住在三单元三楼。彤彤比小亚大半岁,小亚平时就叫彤彤姐姐。彤彤和小亚是从幼儿园开始一起上学的同学,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使我们两家感情很融洽。如果家里男人出差或者有应酬什么的,我们女人自然就凑在一起做饭,聊天,看电视。   我值班的时候,如果正好赶上老公出差,王妍就帮我照顾彤彤。这样彤彤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小亚的爷爷奶奶对彤彤也很好。所以,我让彤彤去接小亚,彤彤毫不犹豫地就去了。
  王妍的公公婆婆是河北人,据说她婆婆公公参加过抗日战争,后来转业到了青海,他们就在青海定居了。平时看起来,这老两口挺和善的。虽说婆媳关系是世上最难相处的关系,倒也没听王妍说过她婆婆的不是。看来今天她婆婆骂的厉害,不然王妍也不至于哭成这样。
  我劝王妍去卫生间洗把脸,她点头答应了。王妍刚进了卫生间,彤彤一个人就回来了。
  彤彤进门后,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我看她的脸色很难看,就走过去站在彤彤面前问道:“彤彤,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亚呢?奶奶还在生气吗?”
  “奶奶撕碎了小亚的照片,小亚坐在地上哭呢。我进去后,奶奶把我也骂了一通。”彤彤委曲地说着,眼眶里含着泪花。
  我生气了,转身向门边走去,我要去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跟孩子过不去?
  我出了房门,小跑着下了二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三单元三楼。站在王妍家门口,我听到里面传来小亚奶奶的骂声:“我让你再穿小鬼子的衣服,让你穿……”
  “你撕照片干什么?小孩子又不懂这个……”小亚爷爷劝阻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我听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按响了门铃。
  给我开门的是王妍的公公,也就是小亚的爷爷,他看到站在门口怒气冲天的我,忙伸手把我让进了屋。
  “阿于,你来了,进来吧。”小亚爷爷看了看客厅里骂得正凶的老伴,脸上尽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客气地称呼小亚的爷“伯伯”,而是气呼呼地径直走进了客厅。
  小亚的奶奶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的脸色阴沉,紧锁的眉宇间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额头上的褶子如沟壑般分布在银发下。看样子她十分生气,因为我一进门就听了她粗重的喘气声。看我来了,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我,而是瞅了我一眼,然后别过脸,看着窗外,对我一付不理不睬的样子。
  因为我正在气头上,所以,也没有管她的态度,而是自顾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准备和老太太好好理论一番。
  小亚神情极为沮丧,她坐在客厅的地上,身边全是撕碎的照片碎片,就连她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沾着纸屑。
  我站起来,走到小亚身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小亚倒在我的怀里哭了。
  我轻轻拍了拍小亚的后脑勺说:“别哭小亚,我带你去阿姨家。彤彤等着和你玩呢。”
  顿了顿,我又望着小亚的奶奶,耐着性子地说:“阿姨,你这么大年龄了,怎么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她做错什么了?你至于撕了照片?”
  小亚的奶奶看了我一眼,然后“腾”地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她动作之利落全然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神情之愤慨,全无往日的慈祥。她瞪着眼睛,紧盯着我。这一刻,我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极度的气愤。
  我愕然,不懂她为啥如此生气,不就是一张照片吗?
  “至于撕了照片?”小亚的奶奶打了个冷笑,“哼!她穿日本鬼子的衣服照相,我当然要撒了,我没打她这种忘了祖宗的东西,还是轻的。”
  小亚的爷爷赶紧过来劝道:“老婆子,你也别太生气,她们哪里能够懂得我们的切肤之痛呢?”
  “阿姨,穿日本人的衣服照张相,就忘了祖宗,您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吧?哪有这么上纲上线的?”我依旧耐着性子顶了一句。
  这时,王妍和彤彤也推开房门进来了,她们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小亚的奶奶,生怕我和老太太吵起来。难怪,我那样气冲冲地跑了,她们能不担心吗?
  王妍赶紧过来拉着我的衣袖说:“阿于,你少说两句,本来就是我们错了。”
  “错,什么错?不就是一张照片吗?”我撇嘴说。
  小亚的奶奶越发地生气了,她指着我,连骂带说:“你是青海人,当年日本侵略者的战火没有波及到这里,你们当然无法理解我们的仇恨,无法理解我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当然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一张照片吗?”
  顿了顿,小亚的奶奶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可是我,我看自己的亲孙女穿日本人的衣服,心里就堵得慌。”
  我顿时被她说的哑口无言,诚然,对于日本侵略者的残暴,我只是从书本和影视剧中有了一些了解。小亚的奶奶说的对,日本侵略者的战火没有波及到我的家乡,我们的父辈也没有亲历过战争。所以,我从父辈口中听到的,也是他们从内地人那里听到的历史。
  小亚奶奶气得脸色发紫,嘴唇颤动。
  王妍赶紧过去扶住因生气而摇摇欲坠的老婆婆,诚恳地说:“妈,您消消气,是我错了,那天我就不应该让小亚穿日本鬼子的衣服照相,是我不好。”
  这时,小亚也过来从另一边扶住了奶奶。
  颤巍巍的老太太在王妍和小亚的搀扶下坐在沙发上。
  老人家刚才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我为刚才自己的行为感到脸红,站在旁边搓着手,不知该对她说点什么。
  老太太见我尴尬的样子,伸手示意我坐下。我便顺坡下驴,赶紧坐在她身边。
  “小妍,阿于不知道我们家的苦难历史,你应该知道的呀,我常常给你们说,要记住那一段历史,你们嘴上说记住了,可事实上你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小亚奶奶望着王妍说着,后面的半句话音量提高了八度。
  小亚爷爷倒了杯水过来递给奶奶说:“喝口水,润润嗓子,说了一早上的话,我听你嗓子都哑了。”
  小亚奶奶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神情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她摸了下小亚的头说:“不是奶奶刻薄,实在是奶奶和日本人有着深仇大恨。你们一定要记住奶奶说过的话,不要忘记你们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
  小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奶奶,我记下了,以后再也不穿日本人的服装了。”
  彤彤见小亚奶奶脸色温和了,就大胆地坐在小亚身边对奶奶说:“奶奶,求你别再骂小亚了,我以后也不穿日本人的服装了。”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小亚奶奶有点激动地说。
  我不失时机挽住小亚奶奶的胳膊央求道:“阿姨,如果您愿意,也请您给我讲讲你们家的往事。您刚才说的对,日本侵略者的战火没有波及我们这里,我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影视。”
  听我这么说,小亚的奶奶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
  小亚的奶奶走进了她的卧室,小亚的爷爷示意我坐下。由于我刚才冲撞了两位老人,所以不好意思地点头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小亚的奶奶拿着一个包从卧室出来,在大家的注目下,她打开了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相框。相框很精致,里面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凭直觉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
  从小亚奶奶悲切的眼神中,我猜测这张照片有故事,而且一定和日本鬼子有关。
  小亚的奶奶把照片递到我手上说:“阿于,你看看这张照片,认一认哪一个是我。”
  这是一张全家福,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老两口坐在椅子上,他们的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英俊帅气,女的端庄秀丽,体态微胖,从他们俩相依在一起的笑脸,不难看出他们是夫妻。老两口中间站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子,两只手分别搭在老两口的腿上,脸上尽现着天真活泼。母亲旁边站着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看上去年龄大约在十五六岁左右。
  我仔细看了看照片后,指着照片上这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说:“阿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女孩大概就是您吧。”
  “是我,照这张相片的那年我才十五岁。”
  小亚的奶奶说着,举手朝后捋了捋她那银白色的头发,嘴唇微微颤动着,看样子她的情绪非常激动,“一晃的功夫,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他们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一听这话,我十分惊讶,心想:“他们在那边过的好不好?难道,难道他们都离世了?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难道也……”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亚的奶奶。
  “阿于。”小亚奶奶继续说:“不是我发脾气,我实在是太恨日本人了!
  小亚的奶奶看着照片哽咽着说:“他们是我的家人,当时我妹妹才六岁,我嫂子,她,她还怀着身孕。”
  “阿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他们都离世了?”
  小亚的奶奶点点头,神情突然变得极为愤慨,“他们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奶奶说着,老泪纵横。
  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阵悸动,拿着照片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那六岁的女孩,那身怀六甲的孕妇,还有那慈祥的老两口,他们惨遭日本刽子手杀害的情景好似电影情节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阿姨。”我声音哽咽,指着照片说:“您能不能讲一讲他们的故事。”
  “当然。”小亚的奶奶点头,沉思了少许,当老人家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她悲愤的脸上多了几份凝重。
  接着,小亚的奶奶缓缓讲述了1937年10月8日,日军在河北正定县城内血腥屠杀无辜村民的悲惨事件。
  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后,沿平汉、平绥、津浦等铁路干线及子牙河等河流要道,分三路进犯河北,大片国土相继沦于敌手。河北成为“七·七事变”后最早为日军占领、控制的地区。
  正定是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地方,位于河北省西南部,华北平原中部的冀中平原,古称常山、真定。历史上曾与北京、保定并称“北方三雄镇”,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小亚的奶奶名叫何欣茹,是河北正定县人,1937年她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孩,正是天真烂漫的花季年龄。然而她却亲历了人世间最悲惨、最野蛮、最残暴的日本侵略军的大屠杀。
  1937年10月8日,日本侵略军占领正定,那天是何欣茹人生中最最黑暗的日子。何欣茹一家和城中老百姓一起被侵略军赶到广场上去训话,日本军官手里拄着战刀,嘴巴里叽里呱啦地讲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他怪异的语言引起了尚不了解日军残暴的村民们的嘻笑。
  日本军官给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日本兵使了个眼色,就见那名日本兵走出队伍,来到村民们面前,一把揪出其中的一个男性村民,狠狠地掮了他几个耳光,直打的那人鼻血喷胸。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有一位热血青年上前想与日本兵理论。
  但是,青年人哪里知道,强盗是不讲道理的。还没等青年人说话,已经看出端倪的日本军官举起战刀,只见寒光一闪,那位青年的人头已经落地,那无头的躯体颤动了几下,然后嚯然倒地,他颈部喷涌而出的鲜血,喷撒在旁边人们的脸上,头上,身上……
  一瞬间,人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他的家人,哭喊着扑了上去,日本兵端着枪围了过去。
  人群中发出了惊声尖叫,妇女们急忙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男人们则往自己的女人孩子身边靠近,有些人吓得脸色苍白,有些人吓得瑟瑟发抖。何欣茹的父母,兄嫂和妹妹都站在人群中,母亲紧紧抱住六岁的小女儿,把她的头藏进自己的衣衫下,父亲用双臂护着何欣茹。哥哥抓着嫂嫂的手,给她壮胆。
  这时,只听“啪啪”几声枪响,那个青年逝者的家人,又死在了鬼子的枪口下。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一家四口,父母,妻子,无一人生还,成了绝户。村民们的眼泪流淌了下来,但是人们不敢大声嚎哭,怕鬼子的枪口对准自己。
  何欣茹的父亲是镇上有威望的老人,早年到日本留过学。平日镇子里凡大小事情,他都愿意出面带头帮忙。这些人中间,也只有他能够听懂日本人的话。日本军官训话的内容无非就是,他们是来帮助“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让村民们做个良民什么的鬼话。
  强盗刚讲完“大东亚共荣”就已经把战刀架在无辜平民的头上,惨杀了五名村民。这让刚正不阿的何先生,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先生走出人群,用日語向日本军官说:“你们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却为何要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哈哈。”日本军官狂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会讲人话的支那鬼。”   接着,只见日本军官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凡是和我大日本帝国作对的人,统统死了死了的。”
  说着话的日本军官把刚刚杀了人,刀尖还滴血的战刀举起来扬了扬。接着,他又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手绢,擦干净战刀上的血迹,把带血的手绢扔到何先生的脸上。
  两名日本兵过来架住了何先生,何欣茹的母亲放下小女儿,向前走了半步,被儿子用身体死死挡住。嫂子抓住了何欣茹的手,一家人相依在一起。
  日本军官走到何先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如果你肯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做事,好处大大的有。”
  何先生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他鄙视地瞪了日本军官一眼说:“为强盗刽子手做事,那就是背叛祖宗。如果你们还有一点点良心,就放了这些无辜的平民,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
  恼羞成怒的日本军官,举起战刀指着何先生的鼻尖,气急败坏地说:“别以为你会几句人话,我就不敢杀你,诬蔑大日本帝国的支那猪,死啦死啦的。”
  不由分说,日本军官的战刀从何先生鼻尖刺人,脑袋从中间活生生劈成两半。血,掺加着白花花的脑浆,在何先生倒地的那一刻,抛撒四溅。
  何欣茹的哥哥疯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赤手空拳冲了上去,要和鬼子拼命。面对荷枪实弹的强盗,这无疑是以卵击石,一声枪响之后,又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
  丈夫和儿子就死在自己的面前,何欣茹的母亲也不想活了,她强忍悲痛,悄悄对媳妇耳语:“欣茹和欣然就交给你了,你们要想办法活下去,为我们何家留下一条根。”
  何欣茹的嫂子吓呆了,脑子一片空白,听了婆婆的话,突然放声大哭。鬼子狞笑着从人群中拉出了嫂子,一群日本鬼子围着她笑了起来,嘴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人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母亲几次想冲上去,被镇上的人们围住,不让她动弹。
  一个日本兵慢慢端起了刺刀,刀锋正对着何欣茹嫂子大大的肚子,人们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见刺刀猛然刺进了何欣茹嫂子的腹部。
  “啊!”何欣茹的嫂子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腹部血流如注,肠子流了出来,惨绝人寰的鬼子又对着已经豁开的腹部狠狠刺了进去,等他的刺刀再拔出时,刺刀尖上挑着一个胎儿。
  何欣茹的母亲疯了,嘴里大骂日本鬼子灭绝人性,会遭天谴。何欣茹疯了,要冲出人群去跟日本鬼子拼命。人群乱了,人们发出了怒吼……
  这时,早就架在人群周围的机枪发出了连续发射的声音:“哒哒,哒哒哒……”
  人们纷纷倒下,何欣茹的母亲倒下了,何欣茹的妹妹倒下了,何欣茹也倒下了……
  何欣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她的胸部中弹,所幸没有打中心脏,才捡了一条命。
  救何欣茹的正是小亚的太爷爷,当时小亚太爷爷带着小亚的爷爷王立英出门办事,回来时才发现日本鬼子血洗正定县城,他的老妻、小女也在这次屠杀中丧生。
  当晚,鬼子撤离后,小亚的太爷爷王老先生来不及伤心,摸黑带着镇上的幸存者去死人堆里救人,结果发现何欣茹还有一口气,就命王立英把何欣茹背到了自己家里。他自己带着人,连夜又把死者埋了。
  何欣茹的伤好了一点后,小亚的太爷爷就让王立英带着她去逃难。当时,小亚的爷爷王立英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热血儿郎。他明白,河北被日本鬼子全面占领,留下来迟早一死,还不如到外面去寻找抗日部队。如果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就这样,王立英和何欣茹带上简单的行囊,洒泪挥别老父亲,踏上了寻找抗日部队的路。几经辗转,在湖北武汉加入了抗日部队,参加了武汉会战。解放战争期间,在军长的带领下,投诚到解放军的队伍。后来跟着解放军一路向西挺进,参加了解放兰州的战斗,青海解放后,他们留在当地工作,八十年代他们离休,定居在青海。
  四
  讲到这里,小亚的奶奶何欣茹老人,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坐在她旁边听她讲述的我,也是泪流满面。在此之前,看影视剧的时候,每每看到日本鬼子杀中国人的片断时,我也会流泪。但现在细细想来,那是同情的泪,而今天的泪,却是触及灵魂的泪。
  那孕妇的惨死,那倒在枪口下的六岁女孩,那枪尖上还未出世的胎儿,还有那些倒在日本鬼子枪口下的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都令我心痛不已。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亚奶奶讲的那些过程,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为自己说过的那句“不就是一张照片吗?”而感到脸红。
  “阿姨,”我抓住小亚奶奶的手,真诚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为我刚才的行为给您老人家道歉。您今天讲的这些,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我也会抽时间把您今天给我讲的这些写下来,让更多的人了解那段历史。”
  何欣茹老人從我的手中抽出她那双长满老年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激动地说:“阿于,我知道你的文笔很好,你一定要把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写下来,让更多的人记住那段历史。”
  我点头答应,“阿姨,您放心,我会写的。”
  这时,王妍接上我的话茬儿,“妈,阿于写出来发表后,我就拿给你看。”
  “好,好。”何欣茹老人连连说着好,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泪花,但她眉角的褶子里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小亚的爷爷王立英老人给我们泡了茶,喝茶的时候,我惦念着那位来不及伤心就去救人的坚强老人,也就是小亚的太爷爷,王立英老人的父亲,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于是,我问道,“王叔,您的父亲最后怎么样了?”
  “唉。”王立英老人长长叹了口气说:“他老人家在一次日本鬼子的大扫荡中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他也死了?”我惊问。
  “阿于。”王立英老人坐在我的旁边,心情十分沉重地说:“看来,你对日本人的残暴,还是了解的不多。他们就是一帮灭绝人性的畜生,在河北制造了多起惨案。他们所到之处实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残杀平民,蹂躏残害妇女。”   王立英老人说着,站起身去卧室拿了一个本子出来,他把本子交到我的手上说:“这里边记载了当年日本鬼子在正定犯下的滔天罪行,你有时间了看一看,好好了解一下日本鬼子的残暴,也给你的写作增加一些原始资料。”
  我郑重地接过了老人家递过来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张发黄的笔记。
  扉页上几个大字映入我的眼帘:勿忘国耻。
  第二页开头写着:正定惨案。
  我慢慢看着,心不由一阵阵收紧,里面记载的事件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1937年10月8日早上,日军占领正定县城,到处抓人捕杀,用绳子将无辜老百姓捆绑成串,分别拉到村外,用枪击,刀砍,火烧,刺刀挑等残忍手段,进行野蛮的大屠杀。仅两天的时间,就有三百多人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在城北一名叫张居亭家的坟场地里,日军用机枪一次射杀一百五十多人。有三个村民在名叫张花子家的地窖里避难,被日本兵发现,当场杀死后,又用木棒把死者的头颅砸碎。张轱轮家藏着两人,日本兵搜出后,在他们的身上浇上汽油,活活将他们烧死。10月9日凌晨,日军侵入北关。在南街抓住吕洛旦,三个日本兵用刺刀挑起一件国民党的军衣叫吕洛旦穿,遭吕洛旦拒绝后,当场将其杀死,鬼子把吕洛旦的尸体扔到大路上,先让汽车轧烂,然后浇上汽油点火烧焦。崔福堂被捉住以后,日本兵叫他跪下,然后一手搬住下巴,一手持着短刀,把他的脖子割断,鲜血喷了一地。北关村一名年轻妇女,被日本兵轮奸后,扒光衣服,用刺刀开膛取乐。日军诡称开会,把抓到的人驱赶到广场上,一面说着,“皇军帮助中国建立王道乐土”的鬼话,一面下令用机枪扫射,无辜同胞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淌了下来,看我又哭了,彤彤拿着纸巾替我擦眼泪,小亚也噤若寒蝉地站在旁边。爷爷奶奶神情悲愤,七十多年的伤疤一朝揭开,他们发现表面看起来已经愈合的伤疤,里面依然是血淋淋的记忆。
  我又翻看了几页,里面记载着日本鬼子在河北犯下的滔天大罪。小亚爷爷告诉我,这个笔记本上记载的事件是解放后,他去河北老家的时候,收集的资料。
  爷爷奶奶的心事被触动,他们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合上本子,我想安慰两位老人,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妍开口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静,切切地说:“爸,妈,我错了。虽然这段历史我从您们那里听过好多次,但是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也没有好好体谅过你们的切肤之痛。希望你们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媳妇。”
  “小妍”小亚奶奶说,“这也不全怪你,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人们也渐渐淡忘了这些事情。”
  说着,奶奶提高了音量,“可是,我们亲自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却无法忘记,也不敢忘记。每当家里有重大的事情,比如我们结婚的时候,比如小亚爸爸出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们。”
  奶奶又流泪了,小亚赶紧抽了纸巾给她擦眼泪。
  “唉。”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吃的好,睡的香,穿着讲究,但他们还是不满足。我们那时候,连老婆孩子热炕头都不敢奢望。”
  我和王妍同时点头,赞同老人家的话。我相信今天两位老人的讲述,比任何一次学习都触动我的心灵。
  不知什么时候,彤彤走了,我以为她去玩了。小孩子嘛,心里毕竟不装事。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她又回来了。我看她进来的时候,发现她的手上多了一件东西,就是那张照片。
  彤彤走到小亚爷爷奶奶面前,把那張她穿和服的照片,撕碎后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奶奶,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破衣服照相了。”
  “好,好好。”小亚奶奶连声说着,拉彤彤坐在她的身边,小亚也赶紧过去坐在奶奶的另一边,奶奶这边摸摸彤彤的头,那边拍拍小亚的手。
  “现在的你们真幸福,现在的我们真幸福呀。”小亚的奶奶说着笑了。
  小亚的爷爷笑了,我和王妍也笑了。
  彤彤说她饿了,我一看表,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这时,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我说要带彤彤回家做饭,爷爷拦着,奶奶拉着不让走。
  王妍笑着说:“本来说要在你们家里蹭饭,看来还是要我做饭。”
  “我帮你还不行吗?”
  我也笑笑,说着跟王妍进了厨房……
  (作品系西宁广播电视台交通广播特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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