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光阴沉入河底，另一些，则沿着河水的波动慢慢翻转为涟漪。2014年之前，我尚且不清楚一座花园所能赋予我的真正意义：每一朵花，都能将日子惊醒，将时光照亮。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我臆想中的童话世界，是在一处小森林里，红砖金瓦，屋前溪水潺潺，院后竹林沙沙。然而现实总是叫人失意，在这个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森林”里，我能拥有的只是一方灰落斑驳的露台——一个堆积杂物的场所。


　　改变缘于看见别人家的露台花园。
　　霎那间，被深深震撼，热血沸腾：为什么不尝试着将生活妆点一下呢？说做就做，在一个炎炎夏季，我与先生把每个周末都用在收拾、整理露台上，用双手每打造出一寸空间，就种植下一株植物。羸弱娇滴的花儿们的每一次绽放，都令我雀跃欢呼，迟迟不愿剪去插入瓶中。月朗星稀的夜，我时常蹲下与之喁喁低语，像是要通过言语建立我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你好吗？我是你的新妈妈，以后，这儿便是你们的新家了。花儿们款款摇摆，微笑颔首，仿佛听懂了我的心意。


　　最先迷恋上的是欧月。看别人一株牙签似的龙沙茁壮成长，仅一年光景，便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于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欧月大坑。至今，露台上挤挤挨挨地，已经有了65盆欧月。待四月的暖风一阵阵拂过发梢，也就是一瞬间，它们不约而同地绽开笑颜，那色彩如此缤纷绚丽，每一朵花都染上了彩虹的颜色。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朵朵向阳开。藤月则似听从了魔咒，一下子倾吐出数十上百朵的心事，由不得你拒绝聆听


　　嗯，那时完全是不折不扣的植物“小白痴”，对所有植物的习性都不甚了了。花友分享给我的长寿花，千里迢迢寄来，收到后满心疑惑：就这么个小不点的杆子，能插活？将信将疑地插了几盆，却果然活了。我欣喜若狂，整个七月屁颠颠地不停浇水，半个月后长寿花的叶子低下了脑袋，杆子彻底黑腐。——眼泪洒过，我开始找查找资料，把各种花儿的基本习性，花友们的经验总结统统打印下来装订成册。随着养殖品种愈见丰富，我对它们的了解也与日俱增。慢慢自己还摸索出了些门道。都说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园艺家，必须踏着花儿的尸体前行，这话令人惊悚，于我，是很惧怕跟它们诀别的。每个夜晚，当我顶着小矿灯巡视我的孩子们，帮它们清除病叶，采撷落花，我的心就忽然稳稳地沉静下来，白日所遭遇的种种不快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凝视着一颗颗露珠在花蕊间滚动，一些花瓣在皎洁的月光下呈现出丝绸般柔美的光泽，另一些则紧紧团裹欲语还休，美的确是刹那芳华，所幸的是，我可以努力地捕捉到这些光华，并留之在记忆当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旷神怡呢？


　　自然，这两年来，我从一名植物“小白痴”成长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花痴”：自“欧月大坑”之后，我又陷入了“兰坑”“铁坑”“肉坑”“天坑”。种植品种和规模不断壮大，我成为了这个大家庭的“母亲”。它们倚赖我、信任我，将它们的喜怒哀乐统统说与我听。也因此，我治疗花宝们的小药箱的备药，远远超过家庭用药。黑斑白粉，恼人的茎蜂与可恶的红蜘蛛，都成为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对它们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小喷壶完全不够用，所以准备了大大的喷壶，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春季过后，只要一得闲，我便在露台调配药水，“披盔戴甲”地与伤害花儿的“敌人”做斗争，连女儿都吃起花儿的醋来，娇嗔地责怪我：成天就知道花花花！


　　爱花的人，基本都是低眉顺眼地幸福着的，为奴为仆，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不顾数九酷暑，只为得见它欣然生长。一次躲懒，未穿好防护就急忙打药，结果皮肤过敏，手肘上泛起一片红斑，整整半月才消褪； 一次半夜电闪雷鸣，还在半梦半醒间，就猛地从床上跳起直奔花园搬运“小天”，它们无恙，我却鼻塞流涕，被迫感冒了一周。更不必提每回修剪被扎得伤痕累累，在露台忙碌一晚上，小腿被蚊虫叮成“赤豆棒冰”。而这些都是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辛劳如此，还要学习与天气抗争。2015年的酷暑，“小天”们相继雨后黑腐，我的眼泪四下飘飞，呆怔地望着一堆“尸体”，想起自己如何一手一脚地带大它们，它们又如何给我展现过一场绚烂至极的盛宴，花舞霓虹，却在弹指间灰飞烟灭。我想起之前我忙不迭地在晴雨转换的天气里将它们抱进抱出，想起只敢用小小的长嘴壶兑液肥喂之饮水，想起它们灿若华光的笑脸，揪心地疼痛。但是，悲伤还不止于此，缺乏经验的我紧跟着铸下另一大错：我把多肉君们集体请入客厅，每日上班前打开空调，满心以为可以躲开黑腐的命运——结果，如你所料，“肉肉们”死于我的过度关爱，死于蚧壳虫的残害。在一间紧闭的客厅，它们得不到阳光、新鲜流动的空气，索性以死告诫：不要违背我们的天性！
　　2016年初，百年一遇的寒流突袭江南大地。我把所有的“小天”移入暖房，将“多肉”再一次请入了卧室——为此，我把心爱的书籍全码到了床下。先生颇有微词，调侃说，再等明天，你就要把我踹下床和它们同床共枕了。我傻笑数声。他怎么能理解一颗母亲的心呢？
　　这个冬季非常漫长，落了七场茫茫白雪。露台和暖棚里已是花满为患，我的身体伴随着愈来愈冷的天气颤抖，却依旧每日踏着飞雪去露台转。呵气成霜，睫毛似乎都结出了冰碴，我看不清楚暖棚的状况，只能隔着塑料膜鼓励我的花儿：加油，要做一株坚强的花！也不清楚它们究竟是否曾听见了我的呼唤，我夜夜辗转，忧虑渐长。待春来天气转暖，急不可待地掀开暖棚，一股死亡气息扑鼻而来，我瞪大眼，蹬蹬倒退几步，眼前的惨况让我欲哭无泪。四十几盆植物全被寒流勾走了魂魄。我精心准备的泡沫垫作用几乎为零，在残酷的自然灾害面前，它们幻作了天使国度的一个个花天使，离我远去。而露台由于四面通风，球兰、昙花、蓝雪、白雪……一转眼，花落花亡，天人永隔。
　　痛定思痛。擦干眼泪，我把六十来只空盆冲涮洗净，叠放齐整。三月末，开始陆续补苗，布置给先生的首要任务就是：今年务必为露台做一扇门，严冬时可以关门闭户，抵挡寒风；葡萄架要割出一半覆上阳光板，为小天们安全度夏做准备。新到的苗苗看上去如此细弱，于是必须花费更多的精力悉心照料。因为工作、孩子的关系，我每天的作息修改成了晚上九点半以后去露台干活，早上五点半起床去检视我的花儿们。我不再沉迷电视剧，空闲的大部分时间奉献给了花园，眼见它日益丰盈和喧闹，心里充满了无尽欢喜。爱往则爱返，作为回报，花儿们努力呈现最美好的一面给我，试想一下，有什么能比一天劳作后，坐在秋千上仰望漫天繁星，而鼻端充溢着甜糯的白兰香更美妙的感受呢？风轻轻摇，月色如纱，端然如坐禅，而禅香则是一缕缕花魂，片刻抵千金，即使再辛苦再累亦觉值得。
　　也没有什么能敌得过天清气朗的时候，溜达在自家花园的惬意。这时候，我即是这方园子的王。我用心倾听每一朵花盛开的声音，眼见一只小花苞如何一片片摊展开来，那种兴奋使人重新变为了一位孩童。返璞归真，是花儿所能赋予我的另一层深意——在我有限的生命纤绳上，它为流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光环，使回忆里充满了缤纷的色彩。那么，现在呢？窗外落着淅沥的小雨，沙发正面，是一扇小窗，窗前悬着的、挂着的、排着的，是绣球与小天，而远远与我眺望的，是如诗如画的一幅繁花盛景。
　　听雨，隔一幅窗，看一轴暮春画卷。
　　那些红花绿叶的隐约的香，渗过窗子，飘飘悠悠地漫进了屋。此时，手边若是恰好有一盏茶、一卷书，而且还有一个肆意消磨的下午，谁又能说不是惬意舒适呢？记得年幼时，外公爱在一方小阳台上栽植些普通花草，逢五月，茉莉花展开一对对洁白的小翅膀，外公手持小水壶，乐呵呵地浇水、施肥。时光飞逝如箭，如今，他已过世二十余年。我想，我的血脉里必定遗传了他惜爱花朵的基因，若是外公知晓我拥有这一处露台花园，他也一定为我欢喜吧。而我，誓必在一年年的花落花开，云起云涌中度过年年岁岁，写下一寸寸有关花朵，有关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