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人五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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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 起
  蔡小兰,在见到周生之前,我得认真地忆一忆这个女人。
  因为周生在电话中说,张继,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们是老同学,很久没聚了,顺便呢你也跟我说说蔡小兰……嗨,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不用有什么隐瞒了。
  我问,我和蔡小兰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你都听到些什么了?
  周生说,好了张继,你总不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吧?要是实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可以提示一下。请你想一想,你给蔡小兰打过多少次电话、发过多少条短信,再请你回忆一下,你在蔡小兰面前说了我哥多少坏话,你多次对蔡小兰表白,纠缠不休,有一次你还拉着她的手,问她可不可以做你的情人。蔡小兰正色告诉你,你们最多是“闺蜜”,不可能成为情人。你想想,有这事吗?蔡小兰做我嫂子七年多,不是说我对她印象有多好,但有一点我是了解的,她这个人高傲、自信,从来不屑于撒谎。你说蔡小兰会撒谎吗?不会。你说我哥周加会撒谎吗?绝对不会。那你说,你会撒谎吗?……喂!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告诉你张继,他们俩说的话是一致的……你的这种做法,实在让朋友寒心,也让我这个老同学心寒。他们离婚当天,蔡小兰还扔出一句特别让我哥纠结的话,她说,要是早知道你周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还不如嫁给张继呢。你听听,蔡小兰说“还不如嫁给张继”,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为什么不说嫁给别的什么人?
  这个电话一下就把我打蒙了。我顿时感觉环境缥缈起来,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虚幻感。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胡思乱想,有时会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想得错综复杂,血肉丰满。偶尔我还会出现小小的幻听。有一次我正在专注地看书,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张继。我吃了一惊,四顾无人,这才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
  ——我是叫张继,不过那时候我还在酒厂,没有人会叫我的大名。
  我必须见一见周生,因为他在一个多小时的电话里历数我的罪行罄竹难书,我淫荡妄语两面三刀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岂只是对不起朋友那么简单,我如今大小也是宣传部的一名科长,一旦流言传开,其影响之恶劣难以想象。但我的解释也绝不仅是为了“影响”,我是在陈述事实。
  一颗会跳动的美人痣
  我只有初中文化,在东海舰队当过轮机兵,学过开车,退伍后进了酒厂,分配在酿酒车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工友们一起,用粉碎机将大米碾碎、煮熟、挑煮米入窖、酿造、装埕,再用黄泥、荷叶给酒埕封口。这些都是重体力活,每天都把我累得跟一条狗似的。我每天都在做着脱离酒厂底层的梦,希望能像蔡小兰一样进入企业管理层。蔡小兰大学毕业,分配在酒厂化验室工作。我整天一身酒气,两腿黄泥;而她却是衣衫整洁,清丽脱俗,走起路来不看人,仰面朝天,好像她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这么说吧,虽然我和蔡小兰同在酒厂工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却不属于我的尘世。
  我对蔡小兰的“表白”是在七年前的一个上午。前一天,我把刚出的酒胚采样送到化验室检验。化验室里除了蔡小兰还有另外两人,一是锅炉工礼聘,我们都叫他“礼品”,还有一个是四十多岁的机修工马文——我们背后都叫他外号“马粪”——他们坐在长长的铺着瓷砖的工作台边上,就着花生,喝着蔡小兰用前一天的酒胚在化验室里自己烧制出的50度白干。蔡小兰慢悠悠地做着手头的活,对他们二人的存在显得有点爱理不理。我进去,把酒胚采样放在工作台上,刚要转身离开,老马叫住了我。
  “白斩鸡,别走别走,喝一杯,你也来听听礼品说梦话。”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雅的外号,除了蔡小兰。可能因为蔡小兰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的缘故吧,我们所有的人都端端正正地叫她“蔡小兰”。我很讨厌别人给我起外号。我说过我有个特别好的名字——张继,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枫桥夜泊》。不知道《枫桥夜泊》也就罢了,竟然还给我起了个如此俗气的外号。我本来不想理睬老马,但他是厂里唯一的一个八级工,平时跟厂领导互相取笑、骂娘或者称兄道弟的。我不敢轻易得罪他,只是在心里回敬了他一声“马粪”。
  见我坐下来,礼品又把他那个简短的梦说了一遍。礼品说,他梦见自己正在烧锅炉,锅炉出了故障,温度表上的刻度显示直线上升,他吓坏了,急忙往老锅炉工家跑,要向他求援,才跑出大约五百多米吧,也就是快到老锅炉工家的那个桥头时,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锅炉爆炸了。只见烈焰腾空,浓烟滚滚,空中飞舞着锅炉残片、煤渣以及酒埕、酱油缸、玻璃、水泥管等各种碎片,最恐怖的是,这些碎片中还夹杂着不知是哪个工友的胳膊腿,血肉飞溅……
  礼品显然被梦里的情景吓着了,说这话时声音还透着恐惧,脸色煞白。这人长得有点猥琐,三十出头,原先在酱油车间。酱油只是酒厂的一个配套产品,本身并不赚钱,所以每月的奖金都比不上别的车间,为此礼品平时也没少发牢骚,要求换岗。烧锅炉虽然是个力气活,但拿的钱多,除了正常工资,还有加班费、冷饮费、高温补贴、节煤奖等。一个多月前,老锅炉工称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要求换个轻松的岗位,厂领导做个顺水人情,把他和礼品的岗位进行对调。礼品在这之前从没烧过锅炉,只在交接班时老锅炉工带了他半天,给他讲了讲基本常识。五六十人的小厂本来也没那么多规矩,厂领导的意思,让礼品先上岗,等下一期行业举办锅炉工培训去参加一下,拿个证书回来,也就齐了。
  听了这话,马粪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最近得离锅炉房远点,免得被你小子炸得死无全尸。”
  “这个梦真真的。”礼品说,“算了算了,我还是去跟领导说说,让我回酱油车间算了。”
  这时我已经喝了半杯白酒,吃了几颗花生,也有了些许表达欲望。
  “你有不懂的地方向老锅炉工请教便是了。”我说,“至于梦,用不着当真的。”
  “谁说的,”蔡小兰回过头来,“有的梦是真的。”
  马粪站起来,朝锅炉房看看,说:“蔡小兰你放心,化验室跟锅炉房这个距离,炸不到你的。”
  蔡小兰不屑地睥了一眼马粪:“切,这是什么话!”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们听我说嘛!礼品业务不熟,担心出事,怕死是人的本能,万一真的锅炉爆炸,他也希望自己能够脱离险境,所以就做了这样的梦了。”
  “咦!你会解梦?”蔡小兰奇异地看我一眼。
  马粪说:“蔡小兰你说得没错,这小子是有点邪门。”
  蔡小兰真是慧眼。我就曾经给马粪解过一个梦。有一天我坐在酿酒车间的长凳子上,一边等着烧酒出炉,一边在看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马粪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在我身边坐下,看了一眼我的书皮,也像蔡小兰一样问我:“咦!你会解梦?”我谦虚谨慎地说:“没有没有,学习学习。”马粪说:“那我跟你说个梦,看你能不能解?”我说:“马师傅请说。”马粪说:“大约半个月前吧,我梦见自己死了。虽然死了,我却飘浮在空中,看见自己死了的样子。我飘浮着,却回不到我的身体,老婆和15岁的儿子守在我边上,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极了。看到这样的情形,我也感到很伤心。梦醒后,梦里的情景还是非常非常清晰……”
  我想了想:“冒昧问一句,师娘还有你儿子,平时和你感情可好?”马粪说:“儿子么,没什么好不好的,父子关系嘛!至于老婆,怎么说呢?用你们这些文化人的话说,就叫‘相敬如宾’吧!”马粪称我为“文化人”,这让我暗自得意:“那我就瞎说几句?”“说,说,没关系的,不就是一个梦么!”马粪说得似乎轻描淡写,但我还是看出了他怕死的神色,就跟方才礼品说锅炉爆炸时一样。于是我就瞎说开了,但我事先说明:“说得不对你可不能怪我。以我看,你觉得你的家人或许很爱你,或许并不那么爱你,对此你心里怀有些许疑惑。但你希望他们都非常非常爱你,于是你梦见你死了,你的妻子和儿子悲痛欲绝。在梦里,你见证了或者说‘实现’了,他们都非常爱你这一‘事实’。就是这样。”我又安慰他说,“马师傅,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凶兆。”马粪出神地想了想,而后回过神来:“你小子,看不出来呀!”
  但我看得出来,马粪挺开心,他释怀了。那以后,马粪虽然还是很不礼貌地喊我“白斩鸡”,但他看我时的眼神却多了一份嘉许。或许,这也是他叫我坐下来陪他们一起喝酒的原因之一吧。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蔡小兰。我每天都要送酒胚采样到化验室交给蔡小兰,“锅炉爆炸”的第二天,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送去采样。这一次,蔡小兰竟然叫我坐下。
  “坐吧!”她不容置疑地说,“跟我说说话!”
  我坐下,忐忑地瞟她一眼。而此时,她也极为难得地转过身来,正面朝着我,让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眉间的一颗黑痣。不知怎么地,那颗黑痣竟然神奇地一下就窜入了我的胸腔,在我的心里活蹦乱跳了好几下。但我故作镇定地调侃道:
  “蔡小兰小姐请我坐,敢不从命?”
  蔡小兰开门见山地说:“前不久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走着走着,走到一个桥头,桥突然断了。我只能站在断桥上,看着流水潺潺……你说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
  我陷入思考。
  “不用想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蔡小兰说,“第二天我的前男友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分手。所以我说,梦有时候是真的。”
  “那,你们分手了?”我颇有点幸灾乐祸地问。
  蔡小兰高傲地仰起头来,“当然!”
  我顺着她的话再来一句:“那就再找一个呗!想找怎样的?”
  “反正周围也没有合适的人。怎么,你想给我介绍一个?”
  我的“表白”就这样无疾而终。我忽然期期艾艾起来:“唔……也许……有合适的话……我想是这样的……”
  蔡小兰锐利地睥了我一眼。我想也许在她的这一眼里,我像极了一只癞蛤蟆。我也马上就意识到,我应该有自知之明,千万不可再自取其辱,想入非非了。况且她叫蔡小兰,也不叫“非非”,想入也入不了啊!我颇怀意淫地想。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猛然想起了一个或许适合蔡小兰的人,他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周生的哥哥,现任雾城县电视台台长周加。
  摸摸手算不算爱情
  周加现在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我跟蔡小兰的关系像周生说的那样,一旦流传开来,不但周加头上顶了一团莫名其妙的绿汪汪的雾气,我更成了一个滥情的恐怖分子,到那时,谁家的老婆也不肯让我多看一眼,也不敢跟我多说一句话,譬如在一些朋友聚餐的场合,有夫妻或男女朋友一同参加时——这种事不是常有的吗——如果她跟我多说几句俏皮话,她的男人就会投去一个警戒或怀疑的目光。如果出于礼节我需要与他们一一握手呢?男人也就罢了,女人一旦被我握了手,她身边的男人一定极不舒坦,在散场后回家的路上或回到家后,男人一定会怪怪地责问:“你怎么会让张继那东西摸你的手?”而那个女人为了讨好男人或许就会这样回答:“实出无奈,我现在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下来呢。”当然,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外号叫“白斩鸡”,所以他们最多只会说“张继那东西”。
  这些年来,人们有的叫我大名张继,有的叫老张,更多的人则叫我张科长或张科。就算遇到酒厂的那些个同事,也都叫我老张或者张科长,连张继都很少有人叫了。要知道,我早就不是那个一身酒气、两脚黄泥的酒厂工人了。所以我想,必须把我跟蔡小兰的“故事”扼杀在萌芽状态,至少得让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跟我调侃或让我握她们的手。还别说,有的女人的手柔若无骨,握一握还是蛮不错的。譬如蔡小兰,就有一双这样的手。有一次我和周加、蔡小兰在江边散步——那时他们已经结婚三年多,而我已经在宣传部给部长开车了。凉风习习,蔡小兰忽然说,我现在的手冰凉冰凉的,张继你摸一下看,是不是很凉?说着这只手就伸到了我的眼前。我握了一下蔡小兰的手,说,是啊有点冰凉,那我们回去吧!
  当时周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好有感慨似的说了一句,是啊是啊,看样子,天要变了!
  现在想来,那只手还是不摸为好。
  有点扯远了。
  话说那时周加比蔡小兰大8岁,32岁——当然他现在也是大蔡小兰8岁,这一点是不变的。周加结过一次婚,半年就离了,没有生育。一开始说是二婚,蔡小兰脸上有点挂不住,她说张继——全厂只有蔡小兰不叫我外号,对此我当然心存感激。她说张继,你把我蔡小兰当什么了!我说见一面再说嘛,就一起吃个饭,我请客。蔡小兰也就一笑,行,那就吃个饭。   那时周加与我也不怎么熟——我是通过周生把蔡小兰介绍给周加的。饭桌上,他问我以前做过些什么,现在酒厂是个什么状况,等等,听上去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套话。但我还是极为认真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在部队学过开车,领过驾驶证,但这个驾驶证没一点用处,从训练团出来后分配在军舰,是个轮机兵,更是无聊透顶,出海时一整天围着12个气缸来回打转、遛达,活像一只找窝下蛋的母鸡。周加笑了,说你这个比喻生动有趣。我受到电视台台长的鼓舞,表达更加流畅。至于酒厂的现状么,我说,蔡小兰也是知道的,这个地方国营企业很快就要改制了,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股份制企业了,现在厂里人心浮动,对未来充满焦虑,他们的心里似乎都充满了戾气,整天拉着个死人脸,说起话来比茅坑里的粪还臭,不是说下流话粗话就是骂娘,还无缘无故给人起最难听的外号,比如我叫张继……
  蔡小兰向我使了个眼色,制止我说下去。
  “比如我叫张继,可他们谁也不知道《枫桥夜泊》。”我改口道。
  “哦,是吗?”周加欣赏有加地瞅我一眼,笑道,“姑苏城外寒山寺,我去过那里。”
  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大致如此。基本上是我在说话,蔡小兰只是文文静静坐着,有礼有节,始终面带微笑,偶尔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让我们的交谈锦上添花。她喜欢看天,但小酒馆里没有天,于是她不时抬头看看天花板,眉间的黑痣闪耀着青春和自信的光芒。这让我更加意识到,这颗迷人的黑痣绝不是为我而长的,虽然她端端正正地叫我张继,我端端正正地叫她蔡小兰。
  饭后,周加开着电视台的车送我们回厂。车上他还问我,张继你会开车,还有驾驶证?我说是啊!他说,下次你来开,怎么样?我说好啊!
  的确,台长周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台长开车送我们回厂的事,在厂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那几天天天有人问我,那个开车送我们的人是谁?我说是电视台一朋友?那为什么还有蔡小兰呢?我说两个人吃饭冷清,叫上蔡小兰的。那辆车放着“新闻采访”的牌子,是个记者?我说,是台长。可以呀张继,还台长,还蔡小兰,你小子看不出来呀!
  从我有外号以来,除了蔡小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工友叫我大名——张继。
  应该也有不少人去探蔡小兰的口风。次日我送酒胚采样刚到化验室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对话。礼品问蔡小兰:“那个什么台长,你真的不认识?”“不认识。”“那怎么一起吃饭了?”“他就是来看我的。怎么,你有意见?”
  蔡小兰真是坦率,不像我,明明跟台长没什么关系,偏说是“朋友”。蔡小兰又漂亮,又高傲,又坦率,让我自惭形秽。
  我这个人,确实有很多缺点,厂里从厂长到每一个工友,几乎所有的人都批评过我,其中以马粪为最,几乎见一次批评一次。马粪的批评总是以“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一句固定的语式开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爽快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萎萎缩缩吞吞吐吐的,像个娘们。”“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一副流氓相不好,一看见女人两眼发绿,口水都下来了,多恶心!”“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像个小白脸了,你知道别人为什么叫你白斩鸡吗?生得白白净净,说话虚文假醋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什么都不会,俗话怎么说来着……反正我也想不起了,总之就是一身的臭毛病!”“你呀……”
  马粪的话句句属实,我只能干瞪着一双死鱼眼,作声不得。不过,自从我给马粪解释了那个关于他死了的梦,以及台长周加的到来,他对我的态度明显有所改观,不再动不动就教训我了——我真是希望他能在自己的梦里多死几次,好让我在每次解梦时都给他一个“不死”的承诺,以博取他的好感。
  周加后来又开着电视台的车来了两次。那个时候公车私用很普遍,大家好像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周加言而有信,每次吃过饭,他都让我开车,把我和蔡小兰送到厂门口。有一次他还跟我们进了厂里,让我和蔡小兰陪他参观了酿酒车间和酱油车间,向我们详细了解了两个车间不同的生产流程。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在县里当领导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朋友,也知道那个领导是蔡小兰的男朋友。有一次马粪甚至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我就说嘛,你小子不像是我们这地儿出产的,说不准哪一天,这只鸡拍拍翅膀就飞喽!”
  我心头窃喜,但还是装出一副单纯无知的样子,自嘲道:“这怎么可能?要飞也是蔡小兰这只凤凰,怎么会是鸡呢?”
  果然,接下来周加三天两头往牛里镇跑,有时叫上我一起吃个饭,有时也没有叫我。后来蔡小兰也常往县城跑。如此这般跑来跑去,没多久就不跑了。有一天一大早蔡小兰给我打电话说:
  “老周昨晚在我家喝高了,张继你开车送他回去吧!”
  他们结婚时,请我当了媒人,双方都给了我一个红包。
  鸡伴凤凰一起飞
  周生的意思我很明白。前面的事都不算什么,就算有什么也没什么。重点是蔡小兰跟周加结婚之后,你们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蔡小兰不是个会撒谎的女人,或者说,她对撒谎这类的事根本不屑一顾,而你张继就不一样了。记得读初中时,你旷了半天课,却跟班主任老师说肚子疼,又跟你妈说学校放了半天假,事实上呢?你跟我说,你跑到山上掏鸟窝去了。掏鸟窝的事还好说,但你怎么可以掏朋友老婆的墙脚呢?
  我慢慢发现,这件事还真有点说不清楚了。七年的时间本不算长,但要解释这件事,未免枝节横生,千头万绪。但这事又不能置若罔闻,否则和默认又有什么区别?但问题是,正如周生所说,高傲自信的蔡小兰不撒谎,周加又是个忠厚老实人,自然也不撒谎,剩下一个会撒谎的就只有我了。难道说,我自己撒了谎自己竟然不知道?
  周加是个业务型领导,工作踏踏实实,我确实没听他撒过谎。不但我没听过,别人也都说他不会撒谎。他们说,周加这个人太忠厚老实了,太实话实说了,当领导的哪个不说点空话假话?不需要有别的什么本事,周加平时只要肯随便说说空话假话,说不定早就从台长说成局长了。说这话的人可能有点仇官情绪,我们自然可以不必较真,但周加不说假话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   这又扯远了。还是说说我自己吧。
  运气就像随风飘撒的种子,要在什么地方落地生根,完全是个意外。而我绝对就是种子中那一粒幸运的种子。周加和那蔡小兰就像两股互相激荡的春风,把我吹到县城一块肥沃的土地上。
  蔡小兰和周加婚后不久,也就两三个月吧,有一天周加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电视台当司机,主要工作是给领导开车,有时也要开开采访车。我说愿意啊!太愿意了!周加又特地说明,进来是临时工,以后能不能转正,现在不好说。我说不管怎样,我都很想去。周加说那行,这边已经给你说好了,你可以跟厂方办个停薪留职,先办一年吧,办好了就来上班。
  我立马就跟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全厂的人都知道我要去电视台了,都来问长问短的。有不少工友开始叫我“张继”。他们说:“张继,以后有机会别忘了我们哦!”“张继你小子行啊!我们可是好朋友,今后有什么好事你可得介绍我,我是个好电工呢!”“张继,以后到县城找你喝酒,你小子不会装作不认识吧?”
  我听出来了,都是些“苟富贵勿相忘”的意思。
  我说:“这是怎么说的,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怎么能忘呢?”
  但也有个别不知死活的货,说话还是那么剌耳。“我说白斩鸡啊!”机修车间有个叫向阳的老家伙说,“你瞧你那点出息!司机是什么?不就是端痰盂倒尿壶的奴才吗?瞧把你给得意的,啧啧!”
  幸好,这时马粪——在这里我很应该尊称他马文马师傅——力挺了我,马师傅对向阳说:“你懂个屁!宰相的奴才比得上七品官,你就嫉妒吧你。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张继本来就不是这个小水池里的鱼。”
  闲话少叙。我办好停薪留职手续,带上两件在我来说算是最好的半新不旧的衣服,到雾城县电视台报到后,又马上请了三天假,利用三个月前蔡小兰夫妻分别给我的两个红包共1800元钱——幸好这个钱我一直舍不得花,要不然,这个时候都不知道向谁借钱去——在电视台附近的民房里租下一个小房间,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套西装,又跟电视台签了一年的聘用合同,就正式上班了。
  这一年里,说到底,周加跟我就是领导跟司机的关系,蔡小兰跟我就是领导夫人跟司机的关系。当然,也不单纯是这样的关系。很快,蔡小兰也成了电视台的临时工,我们就从酒厂的工友变成了电视台的同事。基本上,我的工作就是给台长和几个副台长开车,由于工作上的交集,电视台上面是广电局,广电局上面是宣传部,所以我也偶尔给局长和部长开车——当时雾城宣传部还没有部长,由张副部长主持工作。我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敢偷懒,更重要的是,我这人嘴巴甜,能哄领导开心,所以每个领导都喜欢我。给张副部长开过几次车后,副部长口头上认我是本家,小张小张地叫我,很是亲切。
  对我最好的当然还是周加夫妇。我每天接他们上下班。由于和他们接触时间最多,彼此之间也慢慢随便起来,私下里就难免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周加跟我说,蔡小兰爱耍小性子,钻牛角尖,经常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蔡小兰跟我说,老周——蔡小兰一直这么称呼周加——这个人缺乏生活情趣,还有点小自私,不太懂得体贴女人。我两边说好话,说耍点小性子是女人的特权,也是女人的可爱之处嘛!又对蔡小兰说,周台长是个文人,文人难免有点内向和拘谨,这不算什么缺点。至于说不懂得体贴女人,这也说明他对女人没什么经验不是?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呀!蔡小兰妩媚一笑,说,好像你很懂女人似的。
  后来,他们只要一有点小吵小闹,都找我倾诉,好像都把我当成了好朋友的样子,这让我很是欣慰,虽然那时他们是领导和领导夫人,我是司机,我也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但在三年后,我调到宣传部工作,我就敢把他们当朋友了,而我和周加的相处,也日渐自然和亲密起来。有一次周加来我家喝酒——那时我已改租了一套120平米的套房。周加说蔡小兰最近又跟他吵了一次。
  “本来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说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我们结婚三年没有生育这件事,我问她要不要去检查一下,她竟然大发脾气,这简直莫名其妙嘛!”周加跟我碰了碰杯,眼神在眼镜片后变得深沉起来,逼视着我问,“你说,这能怪我吗?”
  咦!我想,听这意思,蔡小兰不怀孕这事好像应该怪我似的。我被自己这一奇思妙想逗乐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周加被我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恼了,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也怪我一时乐得忘乎所以,竟然脑残地嘻皮笑脸问了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周加把酒杯往桌上“砰”地一放,我马上就后悔了。但我还是从容地说:“开玩笑开玩笑,周兄千万别介意!”
  蔡小兰说得没错,周加的确不是个风趣之人。当然了,我也应该自我批评一下,如果我现在还在电视台,周加还是我的领导,我想我断不敢如此放肆,我也没资格称他“周兄”。
  大家都来油嘴滑舌
  我想跟周加说,这是个误会。但是周加竟然不接我的电话。我又打电话给周生,周生说,你最好还是先跟我解释一下,我是说,如果你们之间确实没什么的话。我哥现在很纠结,不仅仅是纠结离婚,你也知道他没什么朋友,本来你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如果你都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还能信任谁呢?
  听周生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感觉到事态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我想,我还是不要疾口否认,先让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回忆我与蔡小兰发生交集的每一个环节,找出其中可能导致误会的蛛丝马迹,再条分缕析,还原这个误会产生的全过程。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周加——也包括周生——确信这是个误会,从而与我冰释前嫌。
  那么,沿着故事的轨迹,还是从我的工作转正说起吧。
  前面说过,我们的酒厂面临改制,一旦改制成功,也就意味着我们再也不是全民职工的身份,我也就成了一个股份制企业工人,我的工作也就无法调动到全民事业单位的电视台。所以在这期间,我是不可能打蔡小兰主意的,更不敢在蔡小兰面前说周加许多坏话,那不是自己作死吗?这不合常理呀!是不是?
  我是聘用一年又三个月转正的。蔡小兰比我早三个月,先把工作关系转到一个乡镇广电站,人在县城电视台采编组上班。蔡小兰转正后,我心里着实着急,眼看着酒厂改制工作如火如荼,如果我不能在短时间内调动成功,到头来还得回到酒厂,做回我的“白斩鸡”,而且还是个“体制外”的白斩鸡,到那时更加抬不起头来,或许人们会想到给我改一改外号,叫我“鸡爪”或“鸡屎”也未可知。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像猫挠一样难受。这时候别说让我去勾引蔡小兰,就算是蔡小兰来勾引我,只怕我也没有那样的闲情不是吗?就算我有那样的色心,也没有那样的色胆不是吗?再说了,蔡小兰那时对我也是有一眼没一眼的,没怎么把我当回事。只是在她和周加争吵后,她会找我倾诉,有时打电话,有时发信息,有时则是在我单独送她回家或去单位的路上,翻来覆去地问我,老周到底懂不懂女人?他懂女人吗?他怎么一点也不懂女人呢?我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也不懂呢。蔡小兰瞟了我一眼,你比他懂多了,他要是有你一半懂我就好了。   但那时候,我哪有心思琢磨这些话语,为了工作转正的事,我已经急得火烧屁股了。宣传部主持工作的张副部长半年前就以部委的名义,在申调表上签字,同意接收了,可这份申调表却卡在了人事局下不来,为了打通这个环节,我到处借钱,而后去做人事局长的“工作”。最后局长只给了我半句话:“有点遗留问题……”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遗留问题?这四个字让我伤透了脑筋。那个双休日,我几乎不食不眠,一个人待在家里,焦头烂额地想着“遗留问题”。这四个字变得如此的神秘和深不可测。如果我过不了人事局这一关,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毫无意义,就好比几千斤的大米投放到一个大酒窖里却不能发酵,不但酿酒的愿望成空,大米也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成了一堆烂米。这么一想,我的心变得决绝无比,我对自己说,张继你一定要想通,不仅仅因为你要生存,还因为你绝不能像一只鸡一样地生存!
  人有时候确有“福至心灵”这回事。就在我想到山穷水尽之时,我的心里突然灵光一现,一下就明白了“遗留问题”的问题所在——问题一定出在张副部长身上。在申调表上签字的是张副部长,但在签字后,张副部长不再主持工作,宣传部来了个新的部长,章部长。立早章和弓长张,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给章部长开过几回车,有一次在机场举行一个航班开通仪式,我把自己在现场得到的礼品直接送给了章部长,所以章部长对我有着较好的印象。更重要的是,章部长和张副部长背地里都互相拆台,说着对方的坏话,张否定章的工作能力,章否定张的为人处世。都是我亲耳听到的。那么,我便断定,我的工作转正,关键并不在人事局,而是在这位县委常委章部长的手上。章针对的人不是我张继,而是张副部长。这不就是所谓的“遗留问题”吗?至此,我不能不佩服人事局长对汉语的运用,真可谓神鬼莫测。
  次日,我跑到章部长办公室,向他正式提出请求,恳请他伸出援手,帮助我正式调入电视台工作。章部长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笑声似乎告诉我——善哉善哉,你张继慧根深厚,终于悟透了禅机!笑声一落,章部长当着我的面马上就给人事局长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就告诉我,好了,张继,你就等消息吧!
  几天后我到人事局办了调动手续,局长意味深长地对我点点头,笑道,哈,同志们悟性很高嘛!
   就这样,我终于跳出了酒厂这个深坑,摆脱了工人身份和“白斩鸡”这个讨厌的外号。从此,人人都端端正正地喊我张继。两个多月后,酒厂改制成功,成了股份制企业。如果不是我一时“福至心灵”,及时调动成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每念及此,我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好险!
  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一年多时间里,我在县城交了一些各个部门的酒肉朋友,其中有几位也是像我一样,给领导开车的司机。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他们喝酒、喝茶、打牌、聊天了。这些人跟我酒厂的同事很不一样,他们出手大方,语言流丽,尤其谈论男女之事,句句妙趣横生,好像天生都是情种,个个都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并非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未必有多少情场经验,只不过是受了环境的影响,譬如说我们当司机的,都陪着领导经历过无数次饭局,我们就受了这些饭局的影响。那么充其量,我们流丽的话语中,很可能绝大多数不是原创,而只是抄袭。领导的话语自是比我们精妙许多,而我们或许取其形似而失其神韵,机智的语言到了我们嘴里就成了油嘴滑舌。
  既然坐到一起,总归要有些内容,于是,我们都来油嘴滑舌。
  我想,很有可能,关于我跟蔡小兰的那些事,与我的油嘴滑舌有关。我又想起我跟周加说过要帮助蔡小兰怀孕的话,关于这件事,我倒十分希望周加把我看成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但问题在于我并没有跟周加说过我与蔡小兰之间的其他事,那一定是周加听信了诚实的蔡小兰所说的话。那么在蔡小兰心里,她与我究竟发生过哪些事呢?
  其实我们都是凡人
  如果这事放在七年前,我是完全用不着解释的——说我跟蔡小兰有什么风流韵事,鬼才相信!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先是正式调入了电视台,后来又调到宣传部给部长开车,再后来又当上了文化艺术科的科长。这时我就发现,我和蔡小兰同在这凡尘俗世,彼此有了更多的相知,虽然她喜欢仰望星空,但她有时看我比看天空还要认真,看天只是随便看一眼,看我偶尔还有凝眸。于是我就想,其实我们都是凡人,就算蔡小兰真的是天仙下凡,既然到了凡间,也只能遵循凡人的生活规则。
  我与周加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终于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我去周加家喝酒,蔡小兰有时也陪着喝一杯,有时不陪。我们喝好了,蔡小兰开车送我回家——这时我已经在县城买了一套按揭房,准备将来当婚房用。可以说,除了夫妻床笫间的那点事,周加跟我什么都说。他说他的离婚是因为前妻出轨,那个男人竟然还是他的表弟,而且奸情就发生在自己家里,那天他出差提前回来,两个人赤身裸体不堪入目。他说现在蔡小兰不生育,其实他们都应该去检查一下,但他害怕出现他不愿面对的可能的结果——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说这种心理是不健康的。他还说,虽然蔡小兰爱耍小性子,但他自己也不够宽容。
  我跟周加说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经历。我如何在紧要关头参透“遗留问题”,如何讨好、迎合领导,打通各个环节,甚至告诉他我都给哪个领导送了哪些礼物。我告诉他自从调到电视台后,除了工作,我刻苦学习,背下了很多像《枫桥夜泊》这样的辞章,常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卖弄才情,炫耀于同事之间,取悦于领导之前。我为了取悦章部长,有一次当着他和张副部长的面,不惜得罪张副部长,当面尖锐批评了张副部长,从而与最先同意接收我的张副部长成了“政敌”,而章部长对我却大为赏识,最终让我脱离了司机身份,当上了文化艺术科的科长。
  周加对我既佩服又讨厌,他说:“我从不干这些事,我也干不来。”
  为了让周加能够理解我,我又跟他说了我在酒厂的情况。你知道吗?我说,在酒厂,人人都瞧不起我。为什么瞧不起我,有很多很多原因。譬如我不是本地人。我是当兵退伍后分配在那里的,而那个小地方的人很排外,地方观念和宗族观念都很顽固,他们从骨子里就不接纳外乡人。再譬如我体力差。体力在那个地方只有两个用处,一是劳动,二是打架,那地方弱肉强食,没什么道理可说。再譬如我没钱又没家。他们在那里除了酒厂的工作还有自己的田地,还有家庭和家族,那是他们的王国,而我呢?什么都没有,就靠那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连个家都没有。你知道吗?我说,有个叫马粪的家伙把教训、羞辱我当成他生活中的一个休闲娱乐项目,每次见到他必先被他羞辱一番;就连那个长得无比猥琐的礼品也完全不把我当回事,每次无论我说什么,他根本不听我把一句话说完整,说到半句就被他打断,每次他都说“白斩鸡你这么说不对……”,而后说上一通他自己的愚蠢透顶的屁话。他那副又贱又蠢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欠揍的货,可我却揍不过他,也不敢揍他。酒厂里每个人都对我居高临下,而我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个侏儒。你知道吗?我说,我早就深刻地认识到,如果不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我迟早得惨死在那里,死得都不如一条狗,不如一只鸡。当然他们也都很想摆脱底层,走出来就意味着身份、生活和整个人生的改变,谁不想呢?只是他们远没有我这么迫切,这么决绝。你知道吗?我说,我正式调动之后,厂里好几个年轻人都去学了开车,前不久就有两个先后找到了我,要求我在哪个部门给他们谋个帮领导开车的司机的差事。马粪的儿子也学会了开车,就在几天前,也找我说事。说实话我帮不上这个忙。你知道吗?我说,也不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但我不愿意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就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每一个线头都牵动了我最不堪的记忆。   周加还是那样,在眼镜片后深深地逼视着我,尖刻地说:“说到底,你无法面对你曾经的丑陋。”沉思有顷,他再加一句,“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不能面对的过往吧!”
  批评也好,理解也罢,我与周加总是相谈甚欢。我们谈论这么深入的话题时,蔡小兰都不曾参与,一般情况下,她关了门,在卧室看书或者看电视剧。而在蔡小兰参与时,我们就聊些更生活化的比较轻松的话题。
  喝完了酒,如果这时候蔡小兰在卧室里,周加就会喊一声:“蔡小兰!”
  蔡小兰就应声而出。
  我说,不用送了,我打个的就行。
  蔡小兰说,反正我也想出去透透气。说着不由分说,自己先开了门出去,在门外等我。
  我不想让蔡小兰开车送我,主要是不想听她老是说他们夫妻间的事。她每次总是告诉我,她和周加又拌嘴了,为了哪一句闲话或某一件小事。然后她就一个劲问我,老周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女人呢?我跟老周在一起也好几年了,怎么反而越来越无话可说了呢?张继你说,这难道是一个女人想要的生活吗——跟一个不懂女人的男人永远在一起?我问,那你懂他吗?只有你懂他了,你才会知道他为什么不懂你,你不是也不懂他吗?蔡小兰说,你们每次在一起都有说不完的话,你一定比我懂他,那你给我剖析剖析。我就以我对周加的了解,剖析了他的优点和缺点——现在想来,我不应该说他那么多缺点,很可能我对他缺点的剖析现在都成了我说他坏话的罪证,成了我的污点。但最后我总是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
  “他在乎你,这很重要,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有时他们闹得比较厉害,蔡小兰就会打电话给我,一讲讲半个来小时。我知道她不是找我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只不过想借此释放一下,排遣一下苦恼而已,所以我也就没必要认真应对。这些年来我练就了油嘴滑舌、胡说八道的本领,这本领用来宽慰一个女人绰绰有余。蔡小兰电话中说,我过不下去了张继,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张继,每次吵架后我什么想法都会产生,我想过离婚,我想过即便不离婚,也应该找个贴心的男人,他能懂我,能安慰我,能跟我之间有许多许多话说。我说,有,肯定有!老周的想法跟你一样一样的,到时候我给你们一人找一个,你的到韩剧里找,老周的到日剧里找,那里面都是这一款的男人和女人。我说,你们就耐心等待吧!
  蔡小兰笑了。而我知道,至少在这个时候,她是开心的。
  有时候,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会收到蔡小兰的一条信息,记得有一条信息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女朋友了吗?你这家伙女人缘不错,一定有不少女人喜欢你吧?”
  我回道:“你知道女人最喜欢我什么吗?是我对女人好;你知道女人最不喜欢我什么吗?是我对女人都好。”
  除了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我想不起我跟蔡小兰还有哪些事情。也许,蔡小兰能想得起来。况且蔡小兰跟周加离婚半个多月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也肯定无聊得要死。我忽然想,我应该在这个时候给蔡小兰打个电话,一来对她的离婚表示慰问,二来请她帮我回忆一下,我与她之间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之后结合蔡小兰的说法,我也好给周加周生兄弟俩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别碰坏了我的梦
  “我跟蔡小兰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我说。
  此时我与周生坐在一个叫“苗家山寨”的酒店角落里,吃着一盘很大的剁椒鱼头,喝着店家自酿的状元红。周生跟我碰了一下杯,而后就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显得有点阴阳怪气。他越一言不发,我就越想说点什么。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就把上面那句话一字不漏地又说了一遍:
  “我跟蔡小兰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这样一来,我说话的样子就更像是在背一句台词,而周生就更像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一个看戏的人。那意思,他知道戏文都是假的,就看我怎么演了。
  我发觉上当,立马缄口不语。这时,周生才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吐出烟雾,而后字斟句酌、居心叵测地说:“我哥不好意思问,但他想知道真相。”
  这可把我难住了。不错,在这之前,我是给蔡小兰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我现在面临的误会,而这个误会足以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并没有逼问蔡小兰,七年来我暗恋她、追求她、对她苦苦纠缠的事从何说起?我想蔡小兰离婚才半个多月,现在一定心灰意懒,我再也不能给她增添烦恼。所以我并不追问,而只是把周生电话里跟我说的内容向她复述了一遍。我原想蔡小兰一定会给出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一定是四个字:无中生有。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蔡小兰只是“嗯、嗯”地作着回应,从头到尾,连一个“是”或“否”的表示都没有。我等待着她的表示。最后,她竟然反问我:“那么,你追求过我吗,还是没有追求过我呢?我也不明白呀!”
  我一时语塞。蔡小兰最后那句“我也不明白呀”说得缠绵悱恻,那语气细若游丝,却又余韵缭绕,听上去让人肝肠寸断,从而让我确信,她的话里绝没有半点撒谎的成分,有的只是悠长的回忆,以及比回忆还悠长的丝丝缕缕的情愫。
  这时,周生又追过来一句:“你有问过蔡小兰吗?她是怎么说的呢?”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竟然偏偏想起了我在部队时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缓解了我哑口无言的尴尬境地。
  那年我18岁。我是军舰上的一名轮机兵。每次出海,我的任务就是看着那12个硕大无朋的气缸。我们轮流值班。每班五六个小时,我就围着12个气缸头转圈子,听着机器没完没了的轰鸣声。可机器从来也不出故障。不管机器出不出故障,我都得围着气缸头转圈;也不管机器出不出故障,军舰都必须按时检修。
  造船厂有个女子,我们都叫她小王。小王是个漂亮的女孩,她和大多数上海的女孩子一样,长得白白净净的。我每次看见她,她都面带微笑,盯着我看。有一次,我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从她前面走过,她居然喊住了我。她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张继。她就说,张继,你能把杂志借我看看吗?我心里慌慌的,把杂志递给了她,转身离开。几天后,我从造船厂的值班室经过,小王又一次把我叫住,她让我进了值班室,把杂志还给了我,又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几本书来。她说张继,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我从家里带了几本书来,你看看喜不喜欢?我说喜欢。我连书名都没看,我说我喜欢。小王“扑哧”一声笑了:“你喜欢什么?”
  不知有多少次的五六个小时,我就这样不停地绕着气缸头转圈,长篇累牍地想着我和小王的故事。
  后来,我天天看小王借给我的书,每看完一本就还给她一本,每次还书,小王都要和我讨论书中的内容,因为这几本书,她都是事先看熟了的。待到几本书看完,我和小王已经有说不完的话了。小王告诉我,她住在黄浦江边的外滩,并且约我,星期日在外滩公园见面。我知道在部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但小王既然约我,我怎么可能不赴约呢?约会多次之后,有一次我和小王在外滩散步,迎面碰到了我的班长。班长明明看见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第二日,政委就找我谈话了。在政委的办公室里,我跟政委解释,说我和小王只不过是散散步而已。政委和蔼可亲地说,小张你别紧张,我只是提醒你,一是要注意分寸,二是不要影响工作,小张你能保证做到吗?我说,我能做到,政委!我在心里快乐地想,我跟小王只是亲了亲嘴,已经很有分寸了。政委拍拍我的肩膀送我出了他的办公室,出门前他又跟我调侃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军民鱼水情嘛!我一听心花怒放,充满了感动,我想,政委真是我的好政委啊!
  后来当然是个圆满的结局。我退伍时,带着漂亮的上海姑娘小王回了家,邻居诧异赞叹,父母欢天喜地。
  周生听我一路讲下来,越听越是一脸茫然。
  我说,周生,我没有撒谎,对我来说,这就是非常真实的故事。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小王叫什么名字。
  周生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曾经认识一个叫小王的上海姑娘,仅此而已。或者连一个叫小王的上海姑娘都没有,更没有什么爱情故事,一切只不过是个臆想?
  我点了点头。
  随后,我跟周生一起走出了苗家山寨。路上,我们一起回顾了学生时代的快乐时光,然后我对周生在我困苦时期的帮助再次表示感激,如果不是通过他,我无法给周加介绍蔡小兰,如果没有蔡小兰,也就没有我张继的今天。周生说对呀!我当时还问你蔡小兰究竟靠不靠谱?跟周加合不合适?你说什么来着?
  这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因缘际会,似乎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但仔细想想,所有的结果又仿佛顺理成章,在所难免。有一句话到了嘴边我终究还是没说出来:生活着实不易,谁不想人五人六?!
  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学蔡小兰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云淡风轻,只见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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