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w2008080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不上课的日子,吃过午饭,我照例要睡一会儿,这在乡下是很不适宜的。没有哪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会在大白天睡觉,我的很多小伙伴都是陪着父母去地里干活,或者陪着老祖母在家做针线活计。乡下不兴睡午觉。那时候,女孩子中间流行一种手工,就是拿彩色毛线用钩针钩出各种花样,最后加工成圆形或方形的毛织物,手巧些的能织成六角形或菱形。这些毛织物无一例外都是用来装饰家中电器或摆设的。年龄大些的姑娘们会织出很大一片来,通常用来装饰叠整齐的被子铺盖箱笼之类。我什么都学不会,也不耐烦看别人编织,成了女孩子中的另类。我的母亲曾试图教会我一两样针线活计,后来发现我只会把她已织好的东西弄得一团糟,就彻底放弃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的玩伴日益减少。再也没有人陪我抓骨子、打沙包、滚跳棋、踢毽子了,连我的母亲都替我感到了寂寞。她看我没精打采地吃饭,说,霞哥儿,好好吃饭,吃完收拾碗筷,然后睡会儿去吧。奇怪,这一阵子,锁子和梅丹怎么不见过来?看你衣服全小了,都没衣服穿了,我给你扯块布去。
  在梦里,我来到了一座花园。这座花园比我家的要大、要广阔许多,里面鲜花似锦,没有一株花草我能叫得出名字。我心想,妈妈一定喜欢这样的园子,可她去哪里了呢?这时,我看见一株树下立着一个陌生男子,就上去问他,你看见我妈妈了吗?这位男子脸上掠过一层冷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他人的冷笑,心中不由感到了一阵恐惧。在我的孩提时代,我接受过呵斥,很严肃的训导,可从来没有人对我冷笑过,这冷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男子在我身后说,有你好看的,有你好看的。我跑不动了,停下来仔细看,这才发现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假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向我涌来,没有一个人我认识。我已经忘了找母亲,而是想起了我远房堂姐锁子和好朋友梅丹。我们经常在一条小河边玩耍。我顺着记忆跑到了小河边,小河依稀在。在一片草地上,我看见了锁子和梅丹,她们坐在一个小圆环里编织着什么。我不再害怕了,宽心地走向她们,可那个圆环我怎么也进不去。我绕着圆环转了好几圈,喊她俩的名字。她们抬起头,很陌生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然后我看到她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冷笑。人群不断向我涌来,我终于大喊大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梦里的情景还没有完全褪尽,不过,我已经知道那只是一个梦罢了。我不再感到恐惧,两三分钟后,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从窗户外面走过去。我大声问了一句:“谁呀?”没有人回答。我走到堂屋外面,整个庭院里寂静无声。咦,刚才明明有人走过去了呀,这是我亲眼所见,断乎不是梦。我走过西套房,向厨房望去,锅灶安静地坐落在时间里,案板上放着两三个母亲新摘的菜瓜,我的心安逸下来。可是,刚才那个人形太清晰了,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像访客一样走进了我家的庭院。我又在花园中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我带着莫名的恐惧,跑过门厅,来到了大门外面。白天,我家的门总是有一爿永遠开着,哪怕家里没有人,母亲也会开着那扇门,这是青海乡下的一种习惯。除非远行,门上轻易不落锁。这种情况下,如果有远客来了,主人不在家,他们依旧可以在庭院中落脚。
  大门外是一大片麦田,麦苗茁壮,在夏日午后的风里摇曳。我的母亲正在地畦边摘香豆叶子,我大声喊叫了一声妈妈。母亲抬起头,我又喊:“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家里有个人进去了。”
  母亲继续低头摘叶子,说:“我一直在这里呢,哪儿都没去,没有人进去,你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梦里的情景我还没有忘,我说:“不是梦,是我醒来后看见的,一个穿西装的男的从窗户外面走了过去。可我到处都找了,没找见人,不知道那个人去哪儿了。”
  母亲放下筛箩,里面是满满的香豆叶子,绿油油一片。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一点点发热,不打紧,一会儿泡点甘草水喝喝就没事了。”
  母亲让我一起摘香豆叶子。我不依不饶,一定要让母亲相信真的有人进了院子。母亲无法,只好捧起筛箩,和我进了家门。母亲各房间都看了看,连阁楼都去巡视了一番,结论是: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母亲说:“刚睡醒时,梦还没有走远呢。小娃娃醒得慢,往后白天还是要少睡些。”
  母亲将一筛箩香豆叶子晒在花园短墙上,又看了看正在盛开的芍药,说:“霞哥儿,你二姑奶奶也该来了吧,往年这时候早来了。明天也该给你爹爹打个电话,问他哪一日回来。”
  我也有些想二姑奶奶了。每年夏季农闲,二姑奶奶总是带着菊仙姨来我家小住半月,这段时光我很喜欢。母亲和二姑奶奶很谈得来,脾气相合,志趣也相近。菊仙姨是二姑奶奶最小的女儿,往年来了,总是和我睡在一起。我们总有做不完的游戏,说不完的话。一入夏,东台一带山坡上柴胡蔓生。有时,我和菊仙姨,还有锁子、梅丹几个人会结伴去山上采药。一个夏天,我能挖一小布兜。偶尔感冒伤风,母亲用柴胡煎汤给我们喝,往往也能治愈。甘草根系很深,潜藏在草丛里,几乎很难寻觅,只有菊仙姨和锁子偶尔能找到。煮羊肉时放几根甘草进去,吃了不易上火。这是母亲的煮肉秘笈,概不外宣。更多的时候,我们会采摘一些诸如马齿苋、野葱之类的东西吃着玩。不知几时起,这些孩提快乐都成了过眼云烟,谁也不肯去野地里玩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心里面时常眷恋。我学不会用毛线编织女孩子的梦想,无法陪伴别的女孩子一起成长,所以我的寂寞几乎成了一种自作自受。
  “妈妈,锁子的妈妈现在好像不大喜欢我。上次我去找锁子,她妈妈很不高兴。”
  母亲愣了一下,问我:“有这样的事?”
  “她妈妈说,就知道成天往外跑,跑出去再别回来。她妈妈不让锁子出门。”我心中怀着委屈,一股脑儿向母亲倾诉出来。没想到我的话给母亲带来了烦忧。母亲说:“你爹爹怎么着也该回来了。明早我俩到镇上打电话,你二姑奶奶家里不该有什么事儿呀。”
  母亲不再理会锁子的妈妈,这让我小小的心灵稍许有些受伤。   二姑奶奶没有令母亲期待太久。就在这天下午,二姑奶奶带着菊仙姨来到了我家。菊仙姨比我大三岁,从前一起玩耍时,也没觉出什么,而这次一见面,却让我备感诧异。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胖乎乎的,不光不爱说话,而且好像不爱动。这哪里是我期待的菊仙姨呢?我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菊仙都这么大了呀。”母亲对菊仙姨的变化深感快慰,笑眯眯地带着欣赏的眼神望着菊仙姨。
  二姑奶奶陪着母亲给一件衣衫做扣子,笑说:“也就这一年突然长大了。霞哥儿怎么不大开心哩?”
  母亲说:“别理会她,这个丫头最近有些怪脾气,动不动说一些子睡梦颠倒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和二姑奶奶坐在廊屋下一张矮榻上,我和菊仙姨在花园墙外闲坐。我手中拿着一截树枝,紧一下慢一下地打着脚边的一只瓦盆,我们谁也不说话。后来我听见母亲和二姑奶奶提起了锁子的妈妈。断断续续中,我听她们提到了“拉萨”,还说“都五年多了,也没有个音信,真不知道男人们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可苦坏了家里的女人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未见过锁子的父亲。从母亲和二姑奶奶简单的寒暄中,我忽然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我原谅了母亲午后对我的冷冰冰。


  母亲忧心忡忡,她像是要去执行什么任务,走得很快,而且很不客气地招呼我们也走快。母亲的严肃神情感染了我们,我们结束了初见时的叽叽喳喳。大家都紧紧跟随着母亲的步伐,不敢稍有懈怠。“我们”是菊仙姨、锁子、梅丹和我,曾经的红樱团四小将。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年夏月,菊仙姨到我家来,很快就会融入锁子、梅丹和我的三人阵营,玩尽所有的儿童游戏。二姑奶奶戏称我们是红樱团四小将。
  原本是我和菊仙姨陪母亲去塔镇,出门不久,碰上了梅丹,她执意要去,最后连锁子也拉上了。临出发前,母亲曾陪锁子的妈妈说了一会儿话,锁子的妈妈眼睛肿得通红。
  从我们青溪村到塔镇大约八里地,步行得一个小时,我们通常都是绕道山谷,步行去塔镇。今天也一样,中途谁也没休息。
  塔镇邮局就在山谷路口。母亲神色忐忑不安,她带着难以掩藏的害怕拨通了电话。“菊仙,你站这儿,别走开。”她看着菊仙姨,仿佛菊仙姨是她此刻的靠山。我们几个小的都安静地坐在一张颜色早已斑驳陆离的长条凳上,谁都不敢说话。这让那部旧电话带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
  電话第二次接通时,母亲终于和父亲说上了话。母亲声音明显有些颤抖,她直接问父亲几时回家。他们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挂电话的时候,母亲脸上的凝重神色已经被轻松愉悦所替代。母亲很温柔地对我说:“霞哥儿,你爹爹过两日就回来了。”我的父亲在临夏茶马古道做民族饰品生意,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家。
  在这天剩下的辰光里,我们度过了童年时代最快乐的一天。塔镇邮局隔壁是一家电影院,我们从邮局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很多人往电影院里走。
  母亲望着左前方“星光电影院”几个大字,又看了看我们几个孩子如饥似渴的眼神,沉思了一会儿,说:“得啦,都去看电影吧。”我们如同听到了学堂放假的号角,欢呼雀跃地拉着母亲往电影院里跑去。母亲似乎也变成了少女,嘴里哼着小曲儿,兴奋显而易见。
  母亲为我们买了票,我们一人举着一张,紧紧跟随着母亲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二次在塔镇看电影,上一次是跟着父亲母亲一起看的《马兰花》。母亲被《马兰花》感染,给我讲了好多民间传说,但似乎没有一个传说能比得上《马兰花》那般神奇。这次因为太过意外,我们都被兴奋所笼罩,谁也没有注意电影的名字。直到片头结束,屏幕上打出《英俊少年》几个字,我们这才知道今天放映的是一部译制片。
  母亲有些失望,说:“怎么是外国片子?还是上次那个电影好看。”
  可我们都很喜欢。无论什么电影,我们都喜欢。主题曲响起来时,母亲惊喜地“啊”了一声。原来前不久她刚刚学会唱这首歌。随着音乐响起,母亲很快陶醉在电影之中。
  昨日午后的那个梦又闪回我的脑际。在梦里,我怎么会那么恐惧呢?此刻我看着电影院里四周都是陌生人,只觉得新鲜、好奇。身处陌生人中间,让我产生一种生命在升华成长的尊严感,我只觉得身边每一个人都是我患难与共的伙伴,都是我的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乐意与身边每一个人做朋友。小海因茨浇灌窗外玫瑰花的时候,昨日梦里鲜花遍野的情景再一次在我的眼前铺陈开来。我望着四周,想象着电影院里每一个人都是鲜花所变幻。我拼命想象,恐惧感依然无影无踪。昨日多可怕呀,自己竟然像着了魔一般深陷恐惧,原来真实的世界是如此光鲜亮丽。我不由得深感欣慰,醒着的自己是多么的无所畏惧。
  母亲又一次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看了我一眼,又摸了摸另一侧锁子的头发。从电影一开始,锁子的眼睛里便一直闪烁着泪花。菊仙姨和梅丹坐在我旁边,她们一直很安静,只顾痴情地望着前方的幕布。她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电影里的一部分。
  从窗外走过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我的思绪依然深受困扰。幕布上海因茨的烦恼和成长交织在一起,我的思绪在半梦半醒之间跳跃,鲜花遍野而危机重重的梦总是要冲进海因茨的故事里。我甚至想象那个从我的窗外走过的男子也是电影中的一个身影,但是不像。那个男子虽然身穿西装,可我确信他是中国人。我忽然问母亲:“妈妈,外国人到底住在哪里?”母亲说:“在云彩的那一边。看电影吧,别乱想。”母亲正了正坐姿,把我们几个都看了一遍,继续沉入到电影之中。
  电影结束后,母亲带我们去了百货商店。在那里,她买了些日用品,又给我买了一只红色发夹。母亲说:“今年是霞哥儿的第一个本命年,一定得拿红色压一压才行。”按母亲的说法,我已经十三岁了,而实际上,我连十二岁都没有到。这个夏天我小学毕业了,暑假特别漫长。
  百货商店门口,有一位回族老奶奶在卖小吃。母亲和老奶奶寒暄了几句,然后安排我们坐在小凳子上吃酸奶和米馓。她自己又进商店扯布去了。
  我很快吃完,想进商店找母亲。菊仙姨说:“你妈妈马上出来,别乱跑!现在就你爱乱跑,谁都不跑。”我没有听从她的话,自顾自进了百货大楼。我找到了卖布匹的柜台,可母亲不在那里。卖布匹的营业员认出了我,告诉我母亲已经买好布出去了,我返身向商店出口跑去。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小丫头,别乱跑,有你好看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个男子站在半截柜台边,冲我冷笑。趁我回头看的当儿,他又说了一遍:“在商店里乱跑什么,疯疯癫癫的,这样跑下去,有你好看的。”男子冰冷的目光和冷笑胶着在一起,我的恐惧感陡然而起。我顿时觉得商店里所有人都不那么和气可亲了,似乎个个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现在,连所有的商品货物都从时间深处醒了过来,张牙舞爪,急欲将我吞没。我害怕极了,撒腿就跑。背后那个男子又喊了起来:“瞧吧,这个小丫头,说话不听,这样跑下去,肯定有你好看的。”   我跑到了商店门口,奇怪,那个戴盖头的老奶奶呢?刚才明明在这儿啊。别说老奶奶,现在连菊仙姨她们都找不见了。
  我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再仔细看时,发现街道都不是刚才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我备感恐慌,不知道该拿眼前的这一变故怎么办。我竭力分辨着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街市上行人很多,乱哄哄地走来走去,没有一张面孔和我有关。昨日梦境里的恐惧感再度袭来,我感觉每个人都在冷笑,都在向我大喊:“有你好看的,有你好看的。”
  母亲和菊仙姨她们跑了过来,神色一个比一个慌乱。母亲责备我乱跑,我说,我想进去找你。母亲说,你找什么呀?都跑到百货大楼后门来了!幸亏没有跑远,不然准跑丢了。菊仙姨很委屈地站在一边,满面泪水,也有可能是汗水。她低声说道:“我不让霞哥儿进去,可她非要进去。”母亲眉头已经舒展,说:“好了,刚才我太性急了。都紧跟着我,再不要乱跑。”于是,我们都将手拉在了一起。
  母亲为我擦去了泪珠,整理好我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回家吧,这儿不比村里,人太多了。你们几个女娃娃在街上,我实在不放心。等你爹爹回来了,再带你们去塔尔寺玩吧。喏,你们看,塔尔寺就在前面,这两日有观景,外地人全来了。”
  街上不断有人潮涌向塔尔寺,全是陌生人,形形色色,恍如将正在放映的电影幕布扯倒在我的面前。因为母亲在身边,我发现恐惧感又离我而去。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开心快乐,他们又全都成了我乐意结识的朋友。有几辆马车驶了过去。其中有匹马一边拉车,一边拉着马粪,我们都觉得非常好笑,不由得笑了起来。赶马车的老人看见我们笑,很得意,故意挺直身子,挥了一下鞭子,气昂昂地向前而行。我想,他的前方肯定有一座十分美妙的花园吧。我很遗憾母亲不能带我们去塔尔寺。
  锁子忽然手一指,大声说:“你们看,那小孩是不是海因茨?”果然,街上远远地走着一对外国夫妇,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紧紧跟在他们身边。
  梅丹说:“不是,‘英俊少年’比他大。”
  菊仙姨说:“今天的电影就是好看,那里面的歌儿也好听。”她似乎一直沉浸在电影中,刚才母亲说回家的时候,她立马随声附和。
  不知为何,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朝街上仔细望了望说:“那歌儿我早就会唱哩,广播里经常放,不过从电影里面听,更好听。”母亲说电影里面的歌曲好听,使我一下子觉到了生活的坚固美好。
  “妈妈,外国人真的住在云彩的那一边吗?”我看见母亲的脸上弥漫出一种光彩,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云朵。又有一对外国夫妇走了过去,怀里抱着孩子。塔镇是风景名胜区,街市上时常能见到异国他乡的游客。我对异域生活满怀向往。
  母亲忽然有点忧伤,她说,谁知道哩,总归是很远的地方吧。
  这天回家的时候,在山谷入口的地方,我们恰好遇见了回青溪村的一辆马车。赶车的爷爷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在他的马车上。从塔镇到青溪村,全是下坡路,我们坐上去之后,正好可以压住马车。
  母亲出于一种礼仪,先是和爷爷聊了几句跑马车挣钱的事,后来便低声教我们唱《小小少年》。很快,我们都会唱第一段了,便在马蹄声中尽情地唱起来。两边青山缓缓退去,原野渐次开阔起来,大片大片的麦田在夏日的暖风里随风起伏,金黄色的油菜花时不时点缀其间,整个青溪村野迎向我们。我们更兴奋了,大声反复唱着:“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母亲望着远处青山,忽然说:“菊仙,其实咱们青溪很好看,是不是?”
  菊仙姨的心似乎也飘得很远,她胖乎乎的脸蛋因为热一直红着。她说:“我哪儿都喜欢。”
  锁子说:“我喜欢到远天远地的地方去。等我再大几岁,一定离开青溪,外面多好哇。”
  梅丹目光闪烁,似乎心绪难平,但她说出来的话是:“我听爹爹的。”
  我对母亲说:“如果这些地里全种上玫瑰花多好看呀。”
  母亲说:“看我们霞哥儿又说梦话了。”
  赶车的爷爷原本一直不说话,这时候转过头说:“走遍天下,哪儿都赶不上咱们青溪哩,啥花儿好看也赶不上庄稼花好看哩,娃娃们。”自然,在他的眼里,母亲也是娃娃。


  那个梦又出现了。
  我一个人在鲜花丛生的原野里迷了路,四周全是奇花異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是外国人就住在这里?我大声喊了一句,喂,你是谁,你在哪里?鲜花们一阵抖擞,很快化为人形。男男女女在我的四周涌动开来,没有一张面孔是熟悉的,恐惧再度袭来。我大声喊妈妈,看见母亲站在一株树下。我心下宽慰,向她跑了过去。可是,母亲和其他人一样,冷冰冰地看着我,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这时,过来一辆公共汽车,我进到车里,车内只有我一个人。车在人流中开得飞快,我总感觉自己要摔下去。车窗外的人们全都在冷笑,似乎在说,有你好看的,有你好看的。我发现车上没有司机,是车自己在跑。我吓得要命,大哭起来。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院子外面传来鸡鸣声。菊仙姨把我挤到了床沿上,我的身体已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
  公鸡继续啼叫了两声,梦里的鲜花们远去了,我完全醒了过来,不用看时间,我便知道,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昨日,我母亲吃饭的时候对二姑奶奶说,这两日怪得很,锁子家的公鸡总是四点半就叫,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吧?二姑奶奶说,大约是小公鸡刚长大,还分不清早晚,夏上夜短,四五点钟鸡叫唤也是常事。
  我下床,看了看菊仙姨身边窄窄的一缕床铺,心里有点恼火。我摇摇菊仙姨,她没有醒来,我又使劲摇晃,她还是纹丝不动。我一生气掀开了她的被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月光的照拂下,我看见菊仙姨仰面躺着,宽松的衬衫扣子全开了,胸脯上白白胖胖两只乳房高高挺立着,她兀自睡得沉酣。我呆呆地盯着那两只乳房看了许久,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弥漫上来。似乎是一种受伤,又似乎是一种悸动,而且夹杂着一些恐惧。
  菊仙姨醒来了,她没有生气,而是拉过被子,迷迷糊糊问我干什么。干什么,还好意思问!昨天我们几个小姑娘和菊仙姨商量好的,今儿早上要去爬鹿儿山。我们都渴望看一看更远处的世界。   我为被子遮住了那两只乳房深感惋惜。我套上了鞋子,说,去爬山呀。
  哦。菊仙姨懒懒地答应一声,坐了起来。月亮西沉,阁楼里清晖脉脉,我没有开灯。我让菊仙姨一会儿在村口等着,我先去叫锁子。
  我轻手轻脚走下阁楼,木楼梯却吱吱嘎嘎响了起来。
  “霞哥儿,睡觉去。”母亲坚定的声音从西套房传了过来。我不能假装听不见,只得走进西套房说,昨天你们都答应的,今天早上我们要去爬鹿儿山嘛。母亲说,想爬天亮了去爬,现在不许出去。我说,天亮了看不见太阳。母亲说,白天太阳就在天上,你看个够。
  母亲一向严厉,我不敢违拗,只好望着二姑奶奶。二姑奶奶已准备起身,问我,菊仙呢?我说马上下来。二姑奶奶说,好吧,你要是唤得动那几个丫头,你们就去。
  母亲依然不同意。二姑奶奶说,让霞哥儿去吧,别的娃娃肯定不去,她叫不动,也就回来了。
  我如获大赦,穿过堂屋,走到庭院里。外面月光淡薄,星河早已摇落。我听见庭院西隅鸡舍里的鸡咕咕叫着,母亲似乎在炕上叹气。我穿过黑幽幽的门道,拔下门闩,走进了月光地里。两爿木门怎么也关不严实,只好任其虚掩着。
  梅丹家的门果然闩着。我有点生气,她应该在门外站着等我才对。我刚要拍门,发现里面隐隐亮着灯,只好在外面喊梅丹。门开了,梅丹的父亲许老爹提着一只大木桶站在我面前。“霞哥儿,出什么事了?”他明显有些恐慌,急切地问我。我说:“我找梅丹,我们说好去爬鹿儿山的。”许老爹神情明显舒缓下来,他说:“等日头出来了,我要去鹿儿山放牛,你们和我一搭儿去,先进家吧。”
  梅丹带着一脸可怜兮兮的神情出现在门道里。许老爹像我的母亲一样,叹了口气,同意了我们在凌晨出行。临出门前,梅丹从墙上取下一截马鞭拿在手里。
  锁子家和我家相背,道路并不通,若要走到她家门口就得穿过好几条巷道。我和梅丹绕了半天,才走到她家门前,两扇大木门依旧锁得硬邦邦。从家里聚起的一点气在我的胸膛里荡漾,我拽起门扣使劲击打门。先是狗叫,许久,我听见锁子的妈妈站在门内凶巴巴地说:“都滚回去睡觉,没法没天了。”她并没有离开,我和梅丹站着,等待奇迹发生。锁子的妈妈打了几个喷嚏,说:“一定是霞哥儿出的主意。黑更半夜的爬什么鹿儿山?鹿儿山上有狼哩,不吃了你们!”
  我站在月光下,明明白白说:“婶婶,鹿儿山上没狼。”
  “没狼也有狼猫爷,狼猫爷专吃女娃娃。”
  梅丹说:“婶婶,我们带鞭子了。”
  门开了,锁子穿戴整齐地站在她妈妈的前面。锁子的妈妈披着外衣,脚上靸着鞋,我的这位远房婶婶在我看来,永远衣冠不整。锁子没等她妈妈发火,已经闪到了门外。
  “霞哥儿,等天亮了,我找你妈算账去。”锁子的妈妈跺了跺脚。跺第二下时,她靸着的鞋子掉在了一边,我和梅丹都笑了起来。锁子神情严肃,拉着我们快步走向村外。
  青溪带着金属色的光芒沿着山脚奔流北去,菊仙姨安静地站在微光里等我们。我们太兴奋了,以至于一出村就迷了路,一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座过河的小木桥。我们只得顺着青溪往下游走,绕到磨房那里。我们四个手牵手,背贴着磨房的板墙,一点点挪到了对岸。水槽的水急冲而下,大转轮在我们脚下像个巨兽一样卧着。我说:“都不许出声,一步一步挪过去就行了。我经常这样过河。”我发觉梅丹的手在发抖,便使劲捏了她一下。菊仙姨走在我的前侧,倒非常沉稳。我们几个最终平安着陆,站在了青溪另一侧的草丛里。
  呀,这草丛,岂不是梦里的那个地方!我心里猛一激灵。我想起锁子和梅丹曾在我的梦里坐在这片草地上,她们用一个圆环将我隔绝于外,对我的呼唤视而不见。我的心里漫上一层凄冷,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友情的不可靠。不过,这凄冷的心结也只存在了几秒钟,很快便烟消云散。开阔的山野以及冒险的喜悦将梦中的痛冲到了九天外。
  锁子看梅丹手里拿着一截鞭子,也从林子里找了一根树枝拿上。我们穿过林子,往鹿儿山上爬去,锁子现在成了领路人,菊仙姨断后。
  天空已有些发白,我听见林子里青蛙叫了起来。我埋怨她们几个不早些出来。
  梅丹说:“早就起来了,阿爹要挤奶,守在门口,出不来。我们走快些吧。”
  锁子现在将梅丹的鞭子拿在自己手里,左一下右一下使劲挥舞。“霞哥儿,日出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吗?书上的很多话其实都是骗人的。照我说,我们几个既然跑出来了,不如到塔镇去玩一天吧,再看一场电影,我带着钱呢。”
  我有些迷茫,心飘在空中,但去塔镇的好主意暂时改变不了行程。我提议唱歌,这样可以壮胆,我们一起唱《小小少年》。在母亲的感染下,现在我们谁都会唱这支曲子。菊仙姨平素不爱说话,但唱起歌来,声音宽厚,谁也比不上她。
  林子走完了,弯弯曲曲的山路出现在面前。我们都兴奋起来,提起脚往山上跑。似乎黑暗有沉降作用,我们越往山上走,天空越亮,而大地越黑沉。约莫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一片开阔的平地。不远处是更高的一截小山头。鸟鸣声已经起来了,四面都是。青溪村落依然躲在暗地里,看不见一丝光亮。唯有山下的青溪河和公路带着苍白的气息向两端无限延伸。
  我们迅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继续往山顶爬去。这段山坡比我们料想的陡很多,几乎没有路。我们顺着光秃秃的山脊吃力地往上爬,十几分钟后,爬到了烽火台下。天光越来越亮了,我们都兴奋地欢呼了一陣。东山顶上云层很厚,似乎堆积了很多乌云,该不会是阴天吧?我心里面有些失望。也只三五分钟,不断堆积的云层间露出青灰色的云漪,很快,云漪变成了深红色。我们正满怀期待时,几只鸟雀从眼前飞了过去。鸟过处,东山顶上一轮红日已高悬在空。山下雾气退尽,整个青溪村出现在眼前。
  “咦,什么时候出来的?明明刚刚还没有太阳,怎么会一下子升这么高?”我有些失落,甚至失意。菊仙姨脸蛋红扑扑的,很沉静地望着东山顶。锁子和梅丹高兴万分,她们对着太阳喊了几声。我觉得这时候的菊仙姨非常美丽。   尽管日出并不辉煌,鹿儿山也平淡到仅仅是一座山而已,但我们依然感觉到了一种生命持续上升的力量。这股子力量减弱了我们向童年依依惜别的疼痛感。
  下山很快,我们几乎是飞奔而下。菊仙姨走在我前面,阳光照拂过她的身体,在我脚下抻开了一个长长的影子。我踩在她的影子里,清晨时她袒胸而睡的样子闪了出来,我眼前的菊仙姨立马变成了赤身裸体。我再看走在她两边的锁子和梅丹,她们似乎也被太阳柔和的光芒剥去了衣服,她们的影子里有鲜花般的乳房在奔跑跳跃。
  我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深感不安。
  “霞哥兒,你走快些吧,你到底在干什么?”菊仙姨喊了我一声。我脚下的影子摇摇晃晃,碎成一地。登山带来的稍许成就感随风逝去,忧伤像青溪的水一样在我心中涓涓而出。我跑到河边掬起泉水猛喝了几口。水中的涟漪里,我的脸看上去陌生极了。


  二姑奶奶头上顶着一块布帕,站在门口田畦边采摘红花。平素都是母亲干这活,偶尔我也会给母亲帮忙。红花的花瓣经采摘、曝晒以及研末后,可以用来做花卷,很好吃。
  “梅丹呢,你们不是一起下来了吗?”二姑奶奶问。
  “她爹爹叫她回家去了。”我发现站在这里可以看见鹿儿山上的一切。
  “霞哥儿,你爹爹回来了。”二姑奶奶这才想起来似的说了一句。
  厅堂外面的廊屋下堆着很多货物,每一件货物的外包装上都写满了沧桑。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向我们招手。我们走过去之后,她告诉我,你爹爹雇人家的车赶了一夜路,这会子刚睡下呢,你们千万莫要吵,都帮我做饭吧。
  菊仙姨取柴烧火,我和锁子剥豆择菜。父亲带回家一只羊腿,此刻正挂在厨房梁柱上。二姑奶奶轻手轻脚地在花园里干活。这顿饭很是费了些工夫,饭做好时,父亲已经起来了。
  “霞哥儿长这么快啊,衣服都小了。”父亲吃了几口饭,才顾得上看我一眼。
  “已经做新衣裳了,等开学再穿吧。这丫头成天爱在外面跑,穿了新衣服也给糟蹋了。”母亲回答,语气里满是平淡。
  “都这么大了,放假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不要成天乱跑。”父亲对我的关心永远渗透着训导,以至于他离家很长时间,我都不怎么思念他。我想起前几日的梦,忽然说:“爹爹,那天我明明看见一个男子走进了我们家里,可后来再也找不见了。”
  和母亲一样,父亲没有把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放在心上。他甚至不再理会我,而是对二姑奶奶说,女娃娃这个年纪长得真快呀,我走的时候霞哥儿还小得很,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二姑奶奶说,现在的女娃娃都不做针线,心思重,压不住。父亲说,假期里还是多看看书吧。
  我感到很受伤,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以前无论我说什么,父亲母亲都是相信我的。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从白杨树叶子间铺过来,庭院里斑驳一片。母亲在院中的桑炉里煨了桑,此时正冒着淡淡的轻烟。丁香花败在枝头,父亲说:“连丁香都开败了,真是可惜。”他的语气和桑炉的烟一样,透着不舍。他又说:“年后我走的时候,那天早上霞哥儿还在这丁香树下背《花木兰》哩,那时候这丫头还是个小娃娃。”似乎我的迅速成长成了一种罪过,父亲的惋惜远大于惊喜。三个月前,无论谁让我背诗,我都会背,可现在,谁也休想。
  父亲和母亲开始整理货物,菊仙姨陪二姑奶奶坐在矮榻上做针线活计,我和锁子坐在花园边下跳棋。这是父亲带给我的礼物,我们很快学会了。
  锁子的妈妈不知几时进来的,我注意到时,她已经站在我的身边。她一把扯起锁子就打,一边打一边骂:“叫你跑,叫你跑,跑出去了就永远别回来。”
  我吓坏了,站起来将整盘跳棋打翻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四散滚去,梦里的一切又倏忽再现。这些玻璃珠子全都化成了奇花异卉在我眼前闪烁。呀,我想大喊,但没有喊出。有几颗玻璃珠子跳到了我的脚面上,我吓得往后退缩,最后抬脚坐到了花园短墙上。
  父亲母亲走了过来,锁子的妈妈看见父亲呆住了。继而,她将女儿丢过一边,伤痛欲绝地走进了堂屋。二姑奶奶正站在那里。
  母亲拉着锁子的手也进了屋。菊仙姨过来捡玻璃珠子,她将所有珠子都收进棋盘里,可一粒绿珠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开始四处翻找。我看见菊仙姨的屁股在花园里挪来挪去,很吃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菊仙姨站起来,问我,霞哥儿,你冷笑什么,看看你的样子。
  冷笑,我在冷笑?这让我很吃惊。我怎么也会冷笑起来?我的心再次被一种惶恐击穿,我暗暗发誓永远不再碰跳棋了。
  我和锁子站在庭院丁香树下,我们一面拍手一面唱儿歌:“荷花荷花几月开,二月不开三月开……”一片丁香树的叶子落到我的手心里,我两手紧紧合住,站了起来。我看见丁香树越变越粗壮,最后,我的面前闪出一道门来。我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原来我家的花园直通外面的原野。
  这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原野,举目望去,可以看到圆弧形的地平线,远处有高峻的山峰。我能听见河水的声音,可是看不见任何河流。呀,这才是我想要的世界呢,我开心极了。可眼前怎么没有路呢?连羊肠小道也没有。我顺着草地一直走,想走到山的那边。脚下的草地初看上去平坦无垠,真正走起来却起伏不定。我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山峰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母亲、二姑奶奶、菊仙姨还有锁子坐在半山坡编织一片地毯。她们分明看见了我,却装作不认识我,对我的出现全不理会。
  我没有找到路,只好顺着山梁朝她们爬去。山路很滑,似乎覆着一层薄冰,我爬一阵儿就要滚下去半截。我没有放弃,固执地往上爬。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洞,洞口挂满晶莹的冰瀑,这不是水帘洞吗?我朝洞里仔细看去,发现里面有亭台楼阁,各色人物熙熙攘攘。我忘了找寻母亲,站起来走进洞里。我回头看时,发现挂在洞口的那些冰瀑正慢慢融化,变成了一面瀑布直流而下。我小心地朝里走去,眼前出现一条河。呀,什么时候青溪变得这样宽阔了?这可怎么过得去呢!我沿着河走了一小会儿,见一座水磨房横亘在河流之上。我心下一喜。我早就熟练掌握了顺着磨房过河的本领,这次也不例外。我两只手紧紧抓牢了磨房板壁,整个胸脯贴在板壁上,一点一点挪到了对岸。   现在,我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街市中。人流往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一个人走过来问我:“你到底在找寻什么?”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到底在找寻什么呢?我也迷惑了。我只知道母亲她们编织地毯的所在已经对我失去了吸引力,那么,我到底该去往哪里呢?
  我只好顺着脚的方向往前走,最后走到了一座城楼前。我心中有所畏惧,不敢进去。这时,我看见了菊仙姨,她在前方向我招手说:“来吧,霞哥儿。”我不再害怕,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最后走进一座宫殿里。周围全是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她们个个戴着花环。见到我来,她们都很开心,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我一直往前走,殿堂的尽头是一张椅子,我坐了上去。这时,菊仙姨走过来,将一顶花冠戴在了我的头上,所有的女孩子都唱起歌来。我望见殿里殿外都开满了鲜花,我心中的一块冰似乎融化了。
  我从梦里慢慢醒转过来,听见父亲母亲在堂屋外一面整理货物,一面说话。
  母亲:“这么说来,锁子的爹爹回不来了?”
  父亲:“听拉萨那边过来的人说,好几年没看见锁子爹爹了,估计是去了尼泊尔。如果去了尼泊尔,怕是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母亲:“他怎么会跑那么远?”
  父亲:“男人嘛,谁不想弄出点名堂,谁又能料到回不了家呢。”
  母亲:“真的会招了女婿啊?”
  父亲:“不好说。”
  母亲:“那锁子她妈妈可怎么办呢?前些年多机灵的一个女人啊,这才三十出头,精神越来越差了。是死是活,给个准信,人心里头也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如今这事情弄得多不灵光。昨天她来我们家找锁子,我看她脚上穿的鞋子都不是一对儿。”
  父亲:“没法子,我们到处都打听过了,若在中国,早就问出来了。跑拉萨那条道的,只能这样推测。对了,昨天你怎么能由着那几个丫头去爬什么鹿儿山呢,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母亲:“她们几个商量好的。霞哥儿倔得很,定下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能改,我说不过。我一直跟在她们后面哩,看她们往山下跑时,你的车正好来了。”
  父亲:“我说呢,你怎么一直在村口站着,还以为你知道我们的车来。”
  父亲母亲的声音又听不见了,窗外天光越来越明亮,庭院中的几只鸟雀啁啁啾啾叫了起来。一种安逸而又向上的情绪主宰着我,这样的早晨是美好的。我起床,简单洗漱,拿起一本书在庭院丁香树下朗读起来。那是一首我从未学习过的长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二姑奶奶洗完脸,坐到榻上,一直含笑听我念书,神态专注极了。我不明白前几日我为什么会无端忧伤,和每个人为敌。


  夏越来越深了,连芍药都已经谢了,井架边母亲新栽培的唐菖蒲和金色百合花開得如火如荼。二姑奶奶整日在花园里忙碌,她舍不得离开夏日的这一片盛景。菊仙姨总喜欢和母亲待在一起,母亲做饭时,她便烧火。
  门外麦田里的小麦已有半人高,麦穗上长出了新芒。村巷里到处是浅浅的小水渠,水流缓慢而又宁静。七八岁的孩童都喜欢在水渠里嬉戏玩耍,赵大有的孙子小旺儿在水渠里玩了一下午,后来让玻璃碴子割破了脚,半夜里在家发起了高烧,没来得及送到塔镇医院便断了气。有些人说是破伤风,有些人说是水里有毒草,也有些人说是中了邪。反正好端端的小旺儿就那么没了。赵大有的儿子去了热水煤矿,媳妇据说跟人跑了。老爷爷这次怎么也想不明白,结果把自己给想死了。人们发现他时,据说他端坐在堂屋柱子下,气息早就没有了。“看吧,果然是家里中了邪。”也有老成一点的人说:“老人家苦了一辈子,没想到成仙去了。”这件事在村巷里飘荡了半个月,等三伏天到来时,人们这才不再谈起。只是村子里的人再也不让小孩子到水渠里玩水了,一见就打。孩子们也被吓坏了,全跑到村外的河滩地里打滚,摸鱼。
  锁子的妈妈带锁子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后整个人精神了一圈儿,还给锁子置了一件新衣裳。二姑奶奶是锁子妈妈的表姑,这次回来,锁子的妈妈还给二姑奶奶带来了一包红枣、一包冰糖。偶尔闲了,她便会带着锁子过来,陪二姑奶奶说说话。
  梅丹完全成了纺织娘,整日待在家里编织毛线,这让我很郁闷。二姑奶奶和父亲在家的日子里,母亲专门订了许老爹家的牛奶。每日黄昏,梅丹会抱着一只白胖的玻璃瓶到我家来。这时候,我们会在院子里玩一小会儿,只是我们可谈论的事越来越少。
  父亲又去了临夏,他让二姑奶奶多待些时日,帮母亲打理打理家计,二姑奶奶便长住了下来。二姑爷爷早就去世了,我的两个表叔也已各自成家,二姑奶奶似乎更喜欢待在青溪。有一次她对我说:“我十五岁就成了亲,和菊仙一样大呢。出阁的那天,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青溪,哭了好几回。在家抱着堂屋门口的柱子哭,出了门抱着门口的柳树哭。后来,出了村口,坐在马车上,看着青溪的水向北而去,而自己却要往西走,心里头比去见阎王爷还害怕,这辈子再也没那样害怕过哩。离开了亲娘全是不认识的人,谁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这一关可真是不好过哩。现在老了,想起那时候的自个儿,这心里面还疼哩。”
  农历六月六,天气格外好。二姑奶奶一早儿就去寺里敬香,菊仙姨陪母亲在家里做饭,今天的饭要格外丰盛些。
  太阳升起后不久,天地就回暖了。我们用几只篮子盛了半加工的食物到村外青溪边野餐,这是青溪村的一个习俗,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出动。二姑奶奶说,只有在野地里吃顿饭,才能接上地脉。
  锁子和梅丹也来了,天地的广阔缩短了我们心灵之间的一些距离,那种慢慢滋生起来的疏离感,在夏日的和风里有所瓦解,我们似乎又能像从前一样心无芥蒂了。太阳照过来,我们都微微地出着汗。母亲和二姑奶奶搭了个简易的石头灶,开始准备饭食。我们就地捡了些树枝,柴明显不够,我出主意去小鳌山上的林子里捡拾。那片林子我经常去,里面到处有散落的树枝。
  母亲考虑了一会儿,才同意我们去。
  我、锁子还有梅丹走过几截绿草丛生的田垄,到了小鳌山脚下。这一片林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山势宽而平坦,白杨树和松树间错而生,是夏日纳凉的天然福地。   “我们先上山玩会儿吧,一会儿下山再拾柴。”我提议。
  “就是,先爬上去再说,下山拾柴方便些。”梅丹说。
  几个人一拍即合,都往小鳌山上爬去。林子里时不时闪出些人群来,都是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席地野餐。很多人都摆起了架势,行酒划拳。
  “霞哥儿,别再走了,我们还是下去吧。”锁子忽然变了脸色,拉起我的手,哀求似的说。
  “我们爬到顶就下去。”我说。
  锁子一转身向山下跑去,梅丹也跟着跑了下去,我这才看清左前方林子里席地而坐的几个人。锁子的妈妈正和村子里的几个男人挤在一起,大呼小叫地划着拳,这哪里是我平素见过的婶婶,分明是换了个人嘛。只见锁子的妈妈身穿一件红色上衣,像男人一样盘腿而坐,两只袖子高高撸起,划拳的气势很盛。让我惊奇的是,她的头上竟然顶着一个用柳条和鲜花编成的花环。我看见她时,她正好输了,端起一碗酒来,一仰脖喝了下去。
  “婶婶,二姑奶奶在河滩边呢。”我喊了一声。我觉得她应该和我们待在一起才对。
  锁子的妈妈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我只好走到他们跟前。
  “来,霞哥儿,陪你苦命的婶婶喝酒!去你的二姑奶奶,她能把我家掌柜的找回来吗?就知道劝我,别理她。”锁子的妈妈拿起酒碗给我。我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草地上坐着的几个男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各种形色的冷笑,其中有一个男子还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紧巴巴的衣服看。
  恐惧和忧伤像潜藏在我体内的怪兽,稍一撩拨,便叱咤而出。我吓坏了,拔腿向山下跑去,刚刚林子里散散落落的人群再也给不了我喜悦,我只觉得林子里四处潜藏着妖魔鬼怪。
  我没能够跑到刚才的田垄上,而是绕到了另一边,清泉水在此地潺湲而出,穿过一截陡坡向青溪流去。就在我拐过陡坡时,我看见草地上躺着一男一女。他们都没有穿衣服,白花花的身子在我眼前乱晃,一会儿像两匹动物在厮咬,一会儿又幻成人的模样。我想大喊,又不敢出声,两腿簌簌发抖,凭着残存的一丝勇气,我返回山脚下。在那里,我终于找到了来时的路。
  “霞哥儿,你们到底怎么啦?赶紧说!你爹爹一不在家,我看你这个丫头就睡梦颠倒的。”母亲满脸忧郁地望着我。父亲长期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的神色就会一天天凝重起来。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扑通”一声扑倒在二姑奶奶脚边。菊仙姨刚要拉我,我一下子吐了起来。
  母亲将我抱起,摸了一下我的额头。
  “怎么,早上还好端端的,又发热了。今年这丫头怪得很,动不动就发烧。”母亲想解开我短小的外衣。
  “啊,不。”我大声喊叫起来,不准母亲碰我。
  母亲态度很严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到底怎么了,山上有鬼吗?”母亲放弃了解开我外衣扣子的打算,冷冷地盯着我。
  我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发现锁子一直坐在二姑奶奶身边哭泣,梅丹和菊仙姨在一旁呆呆站着。
  母亲的严厉起了作用,我说:“婶婶在山上喝酒。”
  “她在喝酒,和谁呀?”母亲问。
  “我不认识,全是男的。”
  “是吗?”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锁子,锁子哭得更厉害了。
  二姑奶奶叹了口气,说:“明天我问问她,耍归耍,哪能在野地里跟男人们乱喝酒,叫庄子上的人笑话。”
  “喝酒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你们连鹿儿山都敢摸黑爬。”母亲依然拿眼睛盯着我。
  “你怎么不一起回来?”
  “我叫婶婶下山来。”
  “你婶婶呢?”
  “婶婶拉着我,想让我喝酒。”
  母亲神情不再紧张了,用手温柔地摸了下我的额头,说:“六月六观景,女娃娃就不该到山上去。应该不会发烧,一定得找先生看看。”
  我说:“妈妈,婶婶头上戴着花环。”
  母亲叹了口气,说:“今天大家都在山上玩呢,没什么,由她去吧。”
  那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像是要扯碎我的恐惧感慢慢消减了下去,锁子也停止了哭泣。我问母亲:“世上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
  母亲说:“别乱想了,哪有妖怪,都是哄你们玩的。”
  我说:“可清泉那边的草地上好像真的有两个妖怪。”
  母亲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河滩边的野餐就这样被我和锁子的哭闹打断了。就像是正在盛开的花朵忽然被人拉下枝头践踏了一番似的,现在连气息都变得凄凄惨惨。
  “十二三岁这一年最难过,再大些就知事了。现在的女娃娃都不做针线,心绪压不住啊。”晚上,我们全挤在一面炕上睡觉,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二姑奶奶对母亲这样说。


  我依然记着前几次的梦,为什么花园、原野、雪山都没有了呢?我心里疑惑不已。如果再梦见鲜花,我想,我定不會再害怕了。可这次,连鲜花都寻觅不到了。我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辆车里,我感到胸闷,大声喊:“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没有人理我。后来我拼命挤到车门那儿,可怎么也打不开车门。回身看时,才发现车上所有人都没有穿衣服,连我都光着身子。而我们无一例外,头上都戴着一圈花环。我害怕了,大喊起来。
  “嫂子,霞哥儿醒了,醒了就好办。”
  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话。睁眼睛的同时,一团湿乎乎的毛巾被我抓到了一边。
  我认识这男子,他是村里的医生。
  “霞哥儿,先生来了,你昨晚烧了一晚上,一直说胡话。”母亲两眼红通通地俯在我头边说。
  我的头痛感逐渐减弱下去,先生摸了下我的额说:“出汗了,只要出汗就没什么大问题,等疹子出完就好了。这两天霞哥儿不能出门,尽量饿着。”
  我看见二姑奶奶坐在我的脚边,就虚弱地叫了一声二姑奶奶。二姑奶奶说:“娃娃好着呢,看都能认出我来了。昨晚我心里面一直求菩萨保佑哩。昨天在山上这丫头乱跑,一定是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忽然问二姑奶奶:“二姑奶奶,你真的十五岁就结婚了吗?”
  二姑奶奶说:“看看,都是你姑奶奶讲故事的罪过,我哄你们哩。”她一面说,一面拿块蓝布帕子擦着眼泪。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两具在草地上滚动的身子,眼睛又酸又痛,我叫了一声二姑奶奶又睡了过去。
  我又热又渴,对锁子说:“咱们再往前走走,翻过这片草坡,说不定那个城楼就出现了。”
  锁子说:“你该不是梦里来过这个地方吧,这草坡的外面怎么会有城楼?霞哥儿,咱们别找你的花冠了,还是去看电影吧。”
  我说:“真的有,上次我来过。那城楼里有很多女孩子。”
  锁子说:“怕是你又胡说。”
  我和锁子走过草坡,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我渴得很,想过去掬点水喝,刚走到河边,听见菊仙姨在身后喊:“霞哥儿,快停下,不要喝那河里的水,那不是咱们的青溪。”我已将水掬了起来,菊仙姨冲过来,打落了我手里的水,我的身上湿透了。我沿着河往下走,菊仙姨追过来问我:“你去哪里,还不赶紧回家。”我说:“我要过河去找那座城楼。”菊仙姨说:“河那边是山,什么都没有。”我说:“有,上回你在城楼里还给我戴了花冠呢。”菊仙姨说:“看看你又胡说了,我去叫嫂子。”磨房出现了,我爬了上去。呀,这个磨房早就不用了,今天怎么会转起来呢?我看着大木轮迅速击打着水流,不知道该怎么办。戴花冠的地方太吸引我了,我打算冒一次险。
  “霞哥儿,救我呀。”不知何时,锁子竟然已走到了河的那边。好几个人拖着锁子,想将她带走。
  锁子大声呼救:“他们要带我去上刀山呢,霞哥儿,快来救我。”
  我发现脚下的木板坏了好几块,稀稀落落的。我走了上去,浑身冒着冷汗。终于走到了对岸,我看见草地上放着一只花冠。“这明明就是我的花冠呀,是谁放到这里来了呢?”我将花冠拿起来,心里无比喜悦。锁子依旧在大声呼救,扯她的人越来越多。
  我举起花冠向她跑了过去,我觉得花冠肯定能救她。扯锁子的人看到我手里的花冠,都大笑起来。他们放开锁子,拼命跳起了舞。锁子也跟着他们跳了起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地上起了一道裂缝,越来越大。很快,锁子他们被隔断在了另一边。我走近裂隙,发现地隙里全是奇花异卉,所有的花都在扭动、跳舞。
  我害怕了,不由得大喊起来。这时,我听见很多人在我家庭院里说话,中间夹杂着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没有人理我,我仔细看,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躺着。
  “许大哥,你慢些说,到底怎么啦?”是母亲焦灼的声音。
  “今早七点多,我在门外见了锁子的妈妈,她身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我问她上哪儿去,她说去娘家转转,后来她就走了。大约九点钟,我到河边林子里割青草,远远就看见地上横着一个人,头朝下。我想,是谁趴在这里喝水呢?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个人一动不动。仔细一看,原来是锁子的妈妈,已经没气了。”这是梅丹爹爹的声音。
  母亲吸了吸鼻子,又问:“给村上说了没?”
  许老爹说:“早说了,他们好几个人现在就在河边哩。锁子爹爹没有兄弟,也只有你们一家子亲戚在村子里,我只好来叫你们。锁子这丫头昨晚怎么住在你家里?”
  母亲叹了口气说:“她妈妈昨儿在山上喝酒,伤了丫头的心,这丫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家。锁子以前也常在我家住啊。昨晚我过去和她妈妈说了一声,她妈妈说行啊,在你家住着也好。她说她打算回趟娘家,得待两三天,再没说什么呀。谁能想到出这样的事情,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会掉水里去呢?”
  许老爹说:“谁知道哩,那么浅的一小洼水,都没有小腿高。她身子整个在地上,只头在水里面,按说死不了人。”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连小女孩的哭泣声也听不见了。我叫了一声妈妈,没有人答应,又叫了一声二姑奶奶,依然没有人答应。似乎有脚步声走进院子,我又大声喊了一声妈妈。
  菊仙姨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怎么啦,霞哥儿,家里人都出去了,你不难受吧?”
  我有些恍惚,说:“我不难受,只是在出汗。小姨,刚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好多人在我家院子里说话。”
  菊仙姨进来了,她胖乎乎的臉蛋总是能给我带来安慰。她像母亲一样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为我盖严了被子,说:“嫂子交代的,你绝对不能出去。你姑奶奶和你妈去锁子家了,她家里出了点事。”
  “锁子呢?我刚才听到有人在哭。”我问菊仙姨。
  菊仙姨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汗水,说:“在院子里,我把门从里面闩上了,今天在你妈妈回来前,你们两个谁也不能出去。”说完,菊仙姨走了出去。
  我只好提高声音问:“小姨,我婶婶到底怎么了?”
  锁子的声音从堂屋外榻上传了过来:“你婶婶死了,再不要问她。”锁子的声音里满是决绝。
  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只听见屋梁上发出木头楔子挣扎的声音。
  “锁子,”我聚起全身力气大声说,“婶婶只是想照镜子来着。”
  “霞哥儿,你又在胡说,她没带镜子。”锁子的声音依然冷淡平静。
  “我不是胡说,我现在不发烧了。婶婶她想在水洼里看看自己,结果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心里一害怕,这才掉进了水里。一定是这样的,自己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人真的会很害怕。咱们爬鹿儿山的那天早上,我在青溪边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差点儿也掉到水里面去。”
  菊仙姨明显在安慰锁子。过了一小会儿,我听见锁子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妈妈和我会拼命害怕,原来谁都会害怕呀。可我现在啥也不害怕了。”锁子终于大哭起来。
  三天后,葬礼结束了。我身上所有的疹子都出干净了,很多地方结了痂。母亲依然不让我出门。
  有一天,梅丹来和我说,锁子让她舅舅接走了,锁子说,永远不回青溪了。梅丹还说,九月里她不再念书了,她想在家帮爹爹妈妈干活,她爹爹答应了。
  等母亲容许我出门后,我走到锁子家门口,发现她家门上挂着一枚大锁,门外地上竟已长出了几棵杂草。
  母亲一直很悲伤,动不动坐在矮榻上叹息。后来她和菊仙姨去塔镇打电话,回来后,母亲再也不叹息了。这次,我的父亲不光要回来,而且,再也不去临夏了——父亲已经在塔镇联系好了商铺。
  母亲的欢快和忙碌驱散了我所有的噩梦。自打出疹子后,我对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再也不弄混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其他文献
无解  正在洗菜,侄子问我为什么只要有虫子吃过的菜叶,不要完好的。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虫吃过了,那就表明这菜没有农药,懂不懂啊?”谁知侄子竟然说:“万一虫子吃过之后死了呢?”我:“……”好印象  一同学在外面租了房。他想给房东一个好印象,就撒谎说:“房东,我从原来住的房间搬出来时,那位房东哭着不让我走……”  新房东说:“在这儿不會有这种事的,我租房都是要预付房租的。”
老马  老马,大名步良,年已七十有五。身体赢弱,心脏不好,肠胃不好,睡眠不好,血压还有点高……总之浑身是病。幸好有个好老伴照顾,活得倒也滋润。这天老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还咳了一摊血,送到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从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着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说个不停:“都怪我,都是为了照顾我把你累成这样的,我总以为你比我年轻两岁,身体也比我好,闹了半天你是强撑着!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钱咱都治
别紧张  医生:“别紧张,刘辉,这只是一次小手术而已。”  病人:“嗯?我不叫刘辉啊,医生!”  医生:“我知道,我叫刘辉!”躲猫猫  我在楼下看一群小孩玩躲猫猫,等其他人都躲好了,负责找人的那个小孩突然被他妈揪回家睡午觉了。二婚了  今天闺蜜对我号啕大哭,问其原因,答:“连我妈都二婚了,我还剩着呢!”备胎  给车做年检维护,其他都0K,唯一要处理的项目是备胎没气。我喷了一句:“不争气的玩意儿,难
一  四哥死了。死于喉癌。  去年十月里,四哥先是右耳朵下侧淋巴肿大,说话呜呜哝哝地不清晰,拖上两个月才去医院,一检查是喉癌,都晚期扩散了。癌细胞沿着淋巴向内脏“哗啦哗啦”地洇染。四哥家住煤城,医疗条件自然不如省城,于是大姐领上儿子开车去把四哥和四哥的简单生活用品一车拉进了省城医院。医院离我现在的家不算远,这边刚安顿住下来,那边我跟妻子商量着就准备去医院看他。  妻子遇事慌张,缺少主见,一个劲地抹
[凤囚凰]  青冥游,作天幌,世间繁华是情长。太白藏愫诗几章,后人只作狂。床前明月光,是愁思,白发三千丈。仗剑云上伴龙翔,闻从琵琶诉情殇。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青丝攀霜,悲青苍,却叹求凰是囚凰。(180****1525)[少年志]  风华盛凌人,贪酒不羡神。夜半问几更,伏笑他人疯。我自少年狂,心胸似海宽。恼事不惹慌,梦里山河广。(180****1525)[点绛唇]  金秋长住,含羞微风戏
1  十年了。苏小满离开莲花镇时,才十七岁。  这一年春天,她从柠檬黄的公共汽车上下来,又一次走上莲花桥,中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春天的阳光雨点似的在她身上跳跃,她眯着眼睛,看见桥头几株碧桃静静开出满树红花。  小镇变了许多,街道宽了,房子新了,车辆多了起来。十字路口拥挤着许多卖水果烧饼卤菜等等杂货的摊点,主街两侧看上去都是些新建的楼房,依次是银行邮局手机店药店小吃店餐馆蛋糕房和美容美发店,拐角楼
肩膀脱臼  甲:“你这是怎么啦,肩膀打着石膏?”  乙:“星期天我去钓鱼的时候,钓到一条大鱼……”  甲:“怎么,往上拉的时候把肩膀拽脱臼啦?”  乙:“不,是事后我向别人比画它有多长的时候……”耳误  今天,我和妈妈去买菜,我问卖菜的大叔:“大叔,这是菠菜吗?”  大叔回答:“喵。”  我又问了一遍,大叔仍回答:“喵。”  我觉得这也太可怕了,拉着妈妈转身就走。  我回去说起这件事,妈妈说:“那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彩,竹的摇曳,雀群的鳴声,行人的脸孔——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  问题是,为使人生幸福,热爱琐事之人又必为琐事所苦。跳入庭前古池的青蛙想必打破了百年忧愁,但跃出古池的青蛙或许又带来了百年愁忧。其实,芭蕉的一生既是享乐的一生,又是受苦的一生,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显而易见。为了微妙地享乐,我们又必须微妙地受苦。  (节选自《罗生门》上海译文出版社)
1  许多人以为时间总是公正的,事实却并不如此。在同一段时间里,有人在成长,有人却在变老。余光明一直以为自己与时俱进呢,至少他不承认自己是落后的。他把自己的老成,当成了“成长”。他记得当初在得知乡下的侄子考上大学时,内心是多么的高兴啊。他几乎逢人就说,他的侄子考上了大学。整个机关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甚至,有天他走在政府大院里,有个和他平时并不怎么熟悉的人都问:“老余,你的侄子考上大学了?”由此可
我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好孩子,偷喝酒、偷东西的事儿都干过。直到现在,我都感觉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做过一些很普通的事情。  我内心深处也有些幽暗的成分,只是因为同时存在一些保守的成分,所以不至于酿成大祸。  高中时,有一次和同学喝酒,我一口气就把一大扎啤酒干了,居然都没喝死。当时我在六楼,楼下有个同学喊我,我喝醉了,要直接跳下去。要不是后面有个同学紧紧抱住了我,我可能那时就摔死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