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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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刚已经在这个拥挤的十字路口蹲了三天。
  他的怀里揣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纸上的图标是建筑工地上的工友张大怀花了三天的时间画好的。递给王刚的时候,张大怀再三强调:“这上面画的,都是你在蒙城能够见到的各种世界豪车的车标。对你我来说,每辆车的售价都是天文数字。按说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也该表示一下!”张大怀叹了一口气说:“瞧你这屋漏又遭天下雨的怂样!算了,当我啥也没说。”王刚接过信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他心里有一个大计划,一个谁也不能告诉的大计划。
  五年前,张大怀可不敢在他面前这么大大咧咧地说话。那时,王刚是老家的村支书。山村依山傍水,只要人不懒,肯用心侍弄土地,春耕秋收,家里再养上鸡猪牛羊等家畜,年底该卖的卖,该杀的杀,一年到头,日子也算过得有起色。
  张大怀打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没毕业就进城打工。王刚上有八十老母要照顾,下有六岁小儿正张罗着要读小学。每年春节的时候,四乡八里有不少和张大怀一样出去打工的男人女人便像候鸟一样飞回山村,他们带回吃到嘴里甜腻腻的巧克力,带回女人穿上身会露出大腿的超短裙,带回王刚从来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水果。每当这样的时刻,王刚也会心中一动,可是心动归心动,王刚没有行动的底气。
  慢慢地,王刚的媳妇萌发了想走出大山看世界的想法。“眼看王兆一天天长大,以后一定让他去大城市读书,读书要花不少钱,我们做父母的总得为孩子考虑。你放心不下婆婆,过完春节让我跟她们一起进城打工去吧?”
  媳妇念叨的次数多了,王刚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点头答应了。
  媳妇走的那天,一向通情达理的母亲竟然大发脾气,哭闹着不准儿媳妇出门。王兆那天去姨妈家走亲戚没在家,不然真不知道那天家里会闹成什么样。
  谁知道媳妇这一走,家里风水运势就一天天低落下来。先是母亲离世。到了年底,媳妇没回来过年,只是托人辗转带了一个口信给王刚,说要离婚。王刚懵了,问托话的人,“好端端的,她干吗要跟我离婚?”来人小心翼翼地说你家女人命好,一个小包工头看上她,听说两人现在处得一团火热。王刚一掌劈在客厅里的方桌上:“他妈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这好好的人,咋这么快就变成了坏心肝!”来人一溜烟跑了。王刚那只劈过桌子的右手足足疼痛肿胀了一周,喷了云南白药气雾剂后才慢慢好转。
  王刚是被逼进城的。两年前,痛失老母和媳妇的王刚遭遇了更大的打击。进入冬季,儿子王兆一直低烧不断。刚开始,王刚带儿子去乡镇卫生院治疗,医生说可能天气转凉,孩子出现感冒发烧的症状,这段时间学校里不少学生都出现类似的情况。随着治疗时间的增长,医生建议王刚带儿子到市医院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儿子的检查结果出来那天,王刚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塌陷了。“经过专家会诊,你儿子患了白血病,幸好发现得早,目前我们先给他做化疗,等待骨髓移植。”
  “白血病!化疗!骨髓移植!”王刚以前在电视上听过这个病,知道儿子得了这个病意味着什么。站在儿子病房门外,王刚整个人抖成一瓢水,他觉得天塌下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儿子住院花销不菲。冷静下来之后,王刚首先想到的是回老家,卖鸡、卖猪、卖牛、卖粮食,实在不行的话,就卖房子!
  推开儿子病房门之前,王刚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为儿子治疗一天!”
  从儿子病房出来后,王刚找到在市里建筑工地上打工的张大怀。听完王刚简短的情况介绍后,张大怀感慨了半天,说你狗日的也有今天啊!你从小就学习好,读小学、读初中都是你当班长,我们都羡慕你!要不是你母亲思想封建,不让你继续读书,你小子难说现在端的是国家的饭碗,说不定在哪个部门当点小官呢!王刚赔着笑脸,说我妈都过世的人了,你提她干吗!我现在也是没有活路才来求你。你在城里混了这些年,熟人熟路,给我找口饭吃,乡里乡亲的,也算是积德!
  张大怀还算仗义,第二天早上就跑来医院告诉王刚,说工地上煮饭的老刘家里有事临时辞工了,老板正为这事急得火烧眉毛。“你要是不嫌弃这活计,下午就可以上岗了!”王刚在村里的时候,谁家办个红白喜事,他都是铁定的大厨,有这几十年的厨艺做底气,当个工地上的伙夫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张大怀说做厨师的收入比工地上的工人拿得少,但是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生病的儿子。儿子虽然生病住院,可是不愿意落下课程,还坚持自学小学的课程。一想到这些,王刚就觉得十分欣慰,儿子倒像当年的自己,读书学习有股子向上的韧劲!不服输!
  从那天开始,张大怀跟王刚说话的语气,就变成了这种语调。
  王刚能吃苦耐劳,脾气又好。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都拿着各自的饭盒来打饭。王刚打饭菜时,总是公平对待每位工友。遇到有工友加班收工晚,他也没有怨言,天气冷的时候,菜变冷了,他还会主动回锅热一下。渐渐地,王刚成为工友群里很受欢迎的人。
  工地上包吃住,王刚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却不愿意把儿子搬到工棚里和工友住在一起。工友们来自天南地北,生活习惯也各有差异。以前在村子里,自己当了多年的村支书,儿子也是从小被家人千般宠爱地养大的。王刚在城郊结合部租了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他花了不少心思,利用休息时间把房间的墙壁粉刷得雪白。搬家那天,王刚硬是把从旧家具市场买来的床、锅碗瓢盆和一张小小的书桌摆放进去。儿子出院那天,王刚推开房门的瞬间,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儿子,有房子就等于有家!你看,我们在这个寸金寸土的城市里总算是拥有一个自己的窝!”王兆爱极了那张书桌,虽然农村家里有院子,有两层的大瓦房,可是没有自己一直奢望的书桌。虽然医生说自己只是暂时出院回家休养,可是王兆心里,欢喜得能开出花来。
  王兆忽然想起母亲,母亲出去打工之前,曾经答应给王兆买一张书桌。
  吃晚饭的时候,王兆低声说:“爹,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儿子知道母亲离开的时候留下过联系方式。
  王刚愣了一下。父母离婚的事情,王刚已经跟儿子说清楚了。那段时间,儿子总是一个人爬到村口那棵大槐树的树丫上,静静地坐着发呆。村民好面子,不到实在过不下去的地步,一般都不会提出离婚。到乡民政所领离婚证书出来的那一刻,王刚就决定把这个跟自己生活了近十年的女人的身影从记忆里彻底抹干净。女人递过来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被他随手丢进风里。   儿子的一句话,掀开了王刚心里一直压抑着的熊熊火焰。
  是啊!儿子生病的事情,我都没有告诉过她!不管怎么说,孩子血管里流着她的血!
  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你要是真心想找一个人,总是有办法找到的!那些找不到的,不过是不愿意相见的借口!
  两天后,王刚打通了前妻的电话。他把手机递给儿子,“你打完后,把电话给我,我有几句话跟她说。”王刚说完话,便走到门外抽烟去了。
  他想给儿子一个好好倾诉的机会。那么多年没见面,他以为儿子会跟母亲聊很久。谁知一根烟才点燃,儿子就拿着手机走出房门,把手机递给他。
  “这么快就说完了?”
  “嗯。”儿子红着眼圈回答。
  时间是个巨大的魔鬼,它不仅制造怀念,还产生隔阂。王刚心里涌上一阵巨大的哀伤,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涨潮,惊涛巨浪拍打着海岸,让人不安。
  儿子迅速走回房间。王刚知道儿子同样在给自己留下自由交谈的空间。
  从小,儿子就被奶奶当成掌心里的宝,蹒跚学步的时候,王兆不小心跌一跤,三个大人都会心疼半天。曾经,王兆也是村子里威风凛凛的孩子王!一场疾病,让儿子一夜之间懂事了!而这狗日的人生,像一溪山泉,谁知道它会在何时滴溜溜地打个圈,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逆行流去……
  电话那头,女子尖锐的声音连呼了几声“喂!喂!喂!”王刚喉头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我。王刚。”
  “问你半天咋不说话啊?刚才是王兆吗?进入变声期了,我都差点没听出来他的声音。这小子,怎么不说话呢?”
  王刚心想媳妇那大咧咧的直性子还是没有改变,以前她这有一说一的性格,在村子里得罪过不少村民。
  王刚打断了她的话,“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有正经事情要跟你说。”
  “知道你有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马上要去接孩子,幼儿园快到放学时间了!”
  王刚听前妻说要去接孩子,要说出口的话,在舌尖停顿了片刻,她又有了孩子,都读幼儿园了!看来村民的传言是真的,她跟自己离婚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着别人的种!
  王刚心头忽然涌上无名的怒火,“你赶着去幼儿园接的孩子是你的孩子!难道王兆就不是你的孩子!告诉你!王兆得了白血病,就是血癌,医生已经给他做了化疗,现在等待骨髓移植!”
  电话那头沉默了,王刚对着电话喂了两声,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哪下发现的病情?”
  “去年!”王刚用吼声回答。
  “现在要咋办?”
  “有力出力,有钱出钱!”
  女人的声音变小了,“当时离婚的时候,你不是说儿子归你,以后都不消我管,也不准我管?我现在也不容易,拉扯个孩子,那老鬼家里还有妻儿还要照顾。我受了他的骗,怀孕了才晓得他根本没有离婚。我怀胎十月的时候,依然挺着大肚子帮他守铺子。我咋就这么苦命啊……”女人哇哇的哭声,顺着电话传过来,像一条蛇,顺着王刚的耳朵往身体里爬,在他的心肝肺腑里钻来钻去,那份钻心的疼,让王刚快要窒息。他了解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要不是日子真正过到伤心处,这个好面子的女人,绝对不会在这个同床共枕十年的男人耳畔掉泪。
  “算了算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王刚掐断了电话。电话响起,王刚拿起来,看到是前妻的电话号码,点了手机屏幕上的挂断。电话再次响起,王刚又点了拒绝接听。接连几次后,王刚干脆选择了关机。手里的电话有些发烫,王刚把它丢在枕头上,像抛开一个烫手的山芋。
  接到医生电话的时候,王刚先是欢喜,继而是巨大的忧伤。
  “通知你一声,你儿子的配型成功了!对方也愿意匿名志愿捐献造血干细胞。早治疗愈后效果会更好。但是手术费用方面,你得抓紧准备。”
  王刚颤抖着声音问,“医生,大概要花费多少钱?”
  “30万左右,得看患者手术的愈后情况。”
  挂断电话后,王刚决定回老家一趟。
  王刚把儿子配型成功的情况和自己想请假回老家的想法跟张大怀说了。张大怀是工地老板的心腹,在老板面前说得上话。
  “你回去那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干吗?你以为去那里就能凑够大侄子的救命钱?再说这工地上天天都要开工,你休假去了,谁来抵你的班?”
  “我就想回去看看能不能凑上点手术费。至于工地上厨师的活计,我这不是求你帮忙想办法吗?”王刚垂着头,混浊的眼神不知望向何方。
  “听说村子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有些年轻力壮的家庭,两口子出来城里打工,条件好的把孩子都带到城里读书来了。现在城里开办有农民工子女就读的学校,按说这国家政策也是越来越好了,大侄子咋就摊上这个病呢!”张大怀把抽到烟梗的香烟甩在地上,伸出右脚,用脚跟反复用力碾踩,好像那个烟头上沾染着让人生厌的晦气。
  “你的意思,现在村子是空的?”
  “对头!你平时没空跟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交流,自然不了解这些。现在全国这种现象太普遍了。村庄渐渐消失,留守的老人和儿童成为一大社会问题。听说有专家就是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
  “那我还是得回去一趟,我想把房子卖了!”王刚的态度很坚决。
  “没有房子,你就断了在故乡的根!你想好了?”张大怀有些吃惊。张大怀表面上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其实脑袋里有深刻的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他虽然光棍一个,但是每年过年都回去老家把房子修葺一新,整理出一份人气兴旺的态势。
  两人蹲在工地厨房外的墙角,你发烟给我抽,我发烟给你抽,都不说话。沉默了良久,张大怀说这样吧,我说了也不算,老板那儿,我去帮你请假,厨师的活计我来替你几天,做做工友们吃的饭菜,我还玩得团。
  当天晚上,张大怀打来电话,说工地上的活计我都说好了,你快去快回。
  王刚说我还有个事情要麻烦你,我儿子住在医院里,我在这城市里一没亲戚二没朋友,劳烦你抽空过去照看照看他,算我求你了!   张大怀没有半点犹豫,说成!我会按时送饭过去,你就放心去吧!
  不过两年的时间,村庄就没落成这样,王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不知是连年干旱还是病虫害,村口的老槐树已经枯死了一半,掉光了叶子的那半树干孤零零地指向天空,瘦骨嶙峋的枝丫,风一吹,好像整根树便会散架。
  老槐树旁边那口古井蓄满了水,水满后,顺着井边那条沟渠咕咕流出,流向村子下边的水田里。王刚凑近水井,看到井口漂满了枯枝败叶,井水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看来很久都没有人来清理和打水了。王刚知道现在村子里家家都接通了自来水,这口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村民的古井,就这样遭到了遗忘。王刚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像从前一样路过古井的时候捧几口井水喝的念头。这是多好的一口古井啊,自己家里那把烧水的茶壶,从奶奶手上就一直用,茶壶里从来都不长水垢,可见这井水的水质比城里那些所谓的纯净水不知要好多少倍。
  村庄里的道路上长了不少飞机草。王刚家住在村庄的最上角,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把通往王刚家的道路淹没了。
  打开生锈的门锁,推开蒙尘的大门,随着咯吱一声响,往昔时光一幕幕映上眼帘。
  那年,因为老房子的建盖年代太久,一下雨就漏水,一家人咬咬牙,选了这块地,汇集整个家庭的力量建盖了这幢新房。当年,这可是村庄里最大气的房子。两层的瓦房,按照村民盖房子的习惯,一楼分为三间,左边一间是厨房,中间一间做客厅,右边那间是卧室。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厨房的一侧,二楼有阳台、有卧室、有储藏室,那时,储藏室的粮仓里总是堆满稻谷和玉米,储藏室那个装肉的大柜里,总是放有隔年的老火腿。王刚围着房子打了一圈围墙,宽敞的院子一侧,盖房子留下的那个高耸的土堆,王刚顺势栽种上月季花、太阳花、牡丹花等花草。过了一个雨季,整个花坛变成了花的海洋。大门一侧盖了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装稻草等杂物,楼下关养动物,真正做到人畜分开。搬家的时候,王兆刚好出生,乔迁新居和满月酒喜气洋洋地凑在一起。那天,王刚喝高了,说话结结巴巴的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从哪个侧面看,这都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啊!
  搬家后第二年,王刚在靠近东侧的院墙处砌了一个水池,买来塑料水管,从村子后面的大山上接了一股山泉到家里,成为村子里第一家喝上“自来水”、不用再每天到古井挑水用的人家。冬天古井水量减少的时候,村民们也到王刚家来挑水。王刚说水是大山肚子里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的,叫大家只管来取用就是。大家都在背地里说,选王刚当村支书真是大家的福气。
  当天晚上,王刚去拜访住在他家西侧的刘奶奶,村民们都有些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按照辈分,王刚得叫刘奶奶大姑妈。刘奶奶家儿子、儿媳都去广东打工,两个孙子到城里读书,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平时就刘奶奶一个人在家,养着两头猪一群鸡,照看着自己的家,顺带也帮忙照看王刚的家。晒太阳的时候,刘奶奶总是掰着手指头算计着年关的日子,眼巴巴地盼望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团聚情景。
  刘奶奶吩咐王刚回来这些日子到自己家里吃饭,“你那边几年不开锅,啥都缺。我这儿天天烧火做饭,方便。你就不要再去戳锅倒灶的。”刘奶奶听王刚诉说了自家的难处,唏嘘了好久。“谁家过日子都会遇到最难过的坎儿!很多时候,咬咬牙撑一撑,把最难挨的那一段熬过去,也就好了!你就去张罗你的事情吧。”
  村子像个流动的道场,有人一心想往外走,也有人出去了一些年头,攒了点钱,心里还是抱着叶落归根的念头,又回家乡盖房子。王刚家地势好,房子也收拾得整洁大方,才放出要出售的口风,便陆续有人上门问价。大家都了解王刚的难处,乡里乡亲的,房屋的价格,大家都往自己能够接受的价格将就他。
  张大怀果然没有食言,他不仅一天三顿准时送饭给住在医院里的王兆,还每顿菜肴变换着花样。王刚看到儿子的第一眼,恍惚觉得儿子稍微长胖了一点。
  张大怀领着老板来过一次病房,老板的秘书提着一个果篮,果篮里装着苹果、梨、香蕉、火龙果等新鲜的水果。果篮被一张色彩艳丽的包装纸裹得严严实实,封口处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上缀着一张纸片,写着早日康复四个红字。
  “王刚,老板得知你儿子的病情,在百忙中抽空来看望你们!”张大怀脸上堆满了笑意。
  王刚把病床旁边的椅子搬出来,捋起自己的袖子使劲擦了擦,请老板坐下。老板没有坐,凑近病床,看了看王兆的脸,说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老板说了几句客套话后,示意秘书把一个红包拿给王刚。张大怀连忙解释,说这五千块钱,一半来自工友们的捐款,一半是老板慷慨解囊凑起来的,“一家有难,大家支援,这是老板对工友的大爱之心!”
  老板走了不久,张大怀又返回到病房,对这次善意之举自己所做的努力进行了述说。王刚一边听,口中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他的眼眶湿润了,心也跟着潮湿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
  张罗了这么久,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王刚都要把存折里的手术费算一遍,他连个位数的零头都不放过,可是,加上卖房子所得的钱,存折里只凑了十万块钱,离手术费的数额,依然还差一大截。
  医生一天比一天催得紧。一天,王刚偶然听到张大怀跟工友的一段对话,他在心里萌发出一个大计划:抢劫豪车!
  张大怀深得老板的信任,平时总是显得比工友们懂得更多学识。王刚知道张大怀有爱看汽车杂志的习惯,这也是他在工友中间一个引以为傲的谈资。第二天,王刚就请张大怀帮他画一张豪车的车标。张大怀感到很奇怪,“你一个农民工,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王刚说不是我有兴致,是我儿子,他说城市里什么车都有,他想了解了解。张大怀说原来是大侄子要,那还不简单,我抽空就把它们画出来。王刚清楚,下手之前,自己得先学习,至少得先弄明白豪车的样子。
  这是蒙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十字路口处建有一座连通街道四面的人行天桥,虽然刮大风的时候,走在人行天桥上会感觉桥身在微微晃动,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桥上来来往往、表情各异的人流。人行天桥下面,因为车流量太大,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到晚上九点钟,都能看见有两个交警在指挥交通。这条街道南路有蒙城最大的幼儿园,北路有蒙城最好的小学,一到上学和放学时间,接送孩子的车辆,总是把来去四车道的公路堵得水泄不通。这样的情形,交警也束手无策。很多经过这个红绿灯路口的车辆,有时候等待绿灯闪过了四五次,依然没能通过。   “开车的也是傻儿,干吗不换别的路走!”一个来自四川的工友感慨。他的傻,读的是“哈”的音。
  “娃娃们上学放学的时间,刚好又是大人们的上下班时间,哪条路不堵?蒙城也成了一座新堵城了。”张大怀回答。
  王刚的大计划,便是从他俩的这次对话萌发的。
  王刚认真观察过这条街道,在前方十字路口拐角处,常常有车辆被长时间堵死,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安装摄像头。蒙城去年还被评为全国治安平安奖,张大怀说,这些城里无处不见的摄像头大有功劳。前年有个偷车贼偷了一辆面包车,还没开到下一个收费站便被擒获了。警察把摄像头调出来一查,小偷的相貌、去向都清清楚楚,很快警察就能抓住不法分子。
  三天后的傍晚,机会来了。王刚看得清清楚楚,一张挂着三角形标志的黑色轿车被堵在拐角处,开车的是个女人,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车流一动不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王刚装作慢慢经过车旁的样子,走到车子右前方的时候,用力一拉副驾驶位那道车门,车门竟然打开了。张大怀说得果然不错,“女人开车就是大意,她们有时会忘记关车门,有时忘记盖油箱盖,有时后尾箱开着都不知道。还有很多女人,喜欢开着车窗,她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行为!”王刚来不及多想,身手敏捷地坐到副驾驶位上,那把早就准备好的户撒刀悄无声息地抵在女人的右腋窝下面,“别嚷嚷!抢劫!”
  户撒刀是王刚从老家返回城里的路上买的。从老家到城里需要转车,就在等待转车的那个车站,王刚遇到那个卖刀客。“买把刀吧!我的刀好!”卖刀客两只手中各拿着一把刀,他一边推销,一边狠狠地把两把刀相互切、割、砍、剁……像一个武功高强的刀客,变换着用刀的各种姿势。王刚看到那人用的力道不小,他手中的刀却没有丝毫损伤。看得出来,刀是好刀,要是在老家,拥有这样一把好刀,村子里过年杀猪的时候,王刚就不用到处借杀猪刀了。每年年底,家家户户杀年猪是村子里最重要的事情。那些年,村子里的年猪都是王刚杀的。村民说王刚杀的猪,用刀稳、准、狠,年猪的槽血放得空,猪肉砍开后,不会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是什么刀?我以前没见过。”王刚问。
  “户撒刀,也叫阿昌刀!这种刀历史悠久,选料讲究,淬火技术好,早在明清时期就享有盛名,远销缅甸及怒江以西地区,包你好用!”卖刀客停下手中挥舞的刀,笑眯眯地看着王刚。
  “这把刀多少钱?”王刚拿起一把刀,这是一把形状窄长的平头刀,木制刀柄被打磨得很光滑,刀身刚好有王刚的前臂长,只要不被警察查到,携带还算方便。刀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种锋芒在流动。
  “大哥你买不买?我这是流动摊点,这里城管不准摆摊,你要是不买,我准备收摊走人了。”卖刀客从脚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刀鞘,把那把刀放进刀鞘。
  王刚看到刀还配有刀鞘,心里顿时多了说不出来的喜欢。“买买买。”他跟卖刀客讨价还价,最终以满意的价格达成交易。
  买下刀的那一刻,王刚曾经在心里嘀咕,“买这么一把刀,不能切菜不能剁肉,真是浪费钱了。”
  没想到,这把刀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王刚设想过很多种可能遇到的情况。王刚的上衣口袋里准备了一块村头巾,如果车主大喊大叫,王刚会毫不犹豫地塞住她的嘴巴。如果车主吓晕了过去,王刚准备了一瓶辣椒水,是王刚往空矿泉水瓶里加进辣椒粉和凉开水配制的,王刚在出租屋里试着喝了一口,把自己呛得差点连肺都咳出来。王刚还写了一封遗书,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车毁人亡,王刚需要给儿子留下一个交代。儿子是自己活着的唯一动力,不管结局怎样,王刚都管不了了。王刚所有的道具都是为女人准备的,一开始,他就只想拦截一位女司机。“对付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这句话是张大怀说的。又是张大怀,这个连媳妇都不曾娶过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男人和女人的理论。
  王刚喘着粗气,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女人。王刚在女人的瞳孔里看到那个眼神散发着恶毒光芒的男人,像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曾经,我也是懂得心疼妇孺的好男人,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狗日的生活!你咋就不给人留一条活路啊!王刚收回散乱的思绪。眼前的女人,安静得让王刚以为她是一个哑巴。她非常美丽,一头柔顺的长发梳在脑后扎了一个简单的辫子。她的皮肤白嫩极了,脸颊上还带着两团红晕,王刚心想这么好看的人,她会不会是化过妆?张大怀说老板的秘书每天都会化妆,“城里的女人不化妆是不会出门的!她们把美丽看得比命都重要!”王刚在车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车里没有过多的装饰。王刚注意到女人的车上没有安装那个叫作行车记录仪的东西,张大怀说那个东西跟摄像头的功用差不多。女人穿着深蓝色的裙子,脚上黑色平底皮鞋。王刚脚边摆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大概女人开车的时候都会换成那双平底皮鞋。王刚心想这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或者驾驶技术高超,或者是个开车的新手。
  后面的车子在不断按喇叭,王刚惊觉前面的车子已经开始行驶,他的刀子紧贴女人的腰部,“我是个杀猪匠!快开车!走!”
  女人皱了皱眉头,老实说,女人皱眉头的姿势也是好看的。平日里,王刚是不敢拿正眼瞧城市里像她这样好看的女人的。
  女人慢慢发动了车子,王刚看着她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感觉她应该驾龄不短。王刚不准女人停车,他指挥着车子前进的方向,命令女人往城市的郊区开去。每次经过红绿灯的时候,王刚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蒙城大多数有岗的路口都有交警在执勤,指挥着城市的交通枢纽。王刚一直担心女人会在路口报警或者发出求救信号,但是女人没有任何行动。也许,被这样一把锋利的刀紧逼着肉身,换作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女人脚上那双磨毛的皮鞋让王刚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不!准确地说,是自己的前妻。前妻也有一双这样的鞋子,是结婚的时候,两人进城照婚纱照那次在一家叫蜘蛛王的皮鞋专卖店买的。当时,两百多元的价格让媳妇心疼,试穿鞋子的时候,在店员的鼓励下,她穿着新鞋在店里走了一圈。怕弄脏了新鞋,她在试穿鞋子之前,在自己脚上套了两只塑料袋,塑料袋是店家拿给她的,大红的颜色十分抢眼。付钱的时候,媳妇舍不得买。王刚当时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自己三生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处处懂得为自己考虑的好女人。那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不管碰到怎样的风雨坎坷,都会善待眼前这个女人!   时光这只大手,不仅往人的脑门上添了皱纹,还改变了世间多少爱恨情仇!
  王刚心里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穿着一双这样古旧的鞋子?他想问,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憋了很久,王刚忽然冒出一句:“对不起。”他的表情是狰狞的,态度却是谦卑的,这语气,像是面对一位深交多年的老朋友。
  女人也非常平静地回答:“没关系。”好像在这场绑架事件里,她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
  王刚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王刚在老家看过一个古装宫廷电视剧,电视剧里有一个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宠辱不惊的女人,皇帝对他的评价是:“这样的女人,要不就是真傻,要不就是大智若愚。”王刚觉得这女人,像后一种女人。张大怀有一句口头禅:“出世者,都是大寂寞过的人!”
  “你,你会说话?”王刚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
  “嗯。”女人回答。她把右手往后抬起来。王刚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刀,“你想干吗?”
  女人没有回答,王刚发现她只不过是理了理挡住眼睛的右侧刘海。女人理头发的姿态轻柔而温和,像是在做一个优雅的舞蹈动作。
  进城后的日子,有好几次,张大怀都说要领王刚去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城市里那些美丽性感的女人。
  “去哪里见识?”
  “这个不用你担心,你跟着我,还怕会迷路。”
  平时工友们吃饭的时候,经常会开一些带荤的玩笑。王刚知道他们说的去解决问题的那些地方在哪里。每次张大怀提起这个话题,都被王刚一口拒绝了。王刚也有想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也有正常男人需要解决的生理问题,可是,他没钱!他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都要节省下来。不仅是两人的生活费,最重要的是儿子的救命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遍遍感谢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冷得,热得,辛苦得,享受得,这双手虽然粗糙,却是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全部依靠!
  车载着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蒙城的城郊结合部乱窜。夜色渐渐变黑,王刚不敢让女人随便停车。自从他上车的那一刻起,女人就没有表现出恐惧和担惊受怕的模样。女人的大义凛然,让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王刚心想这是一场博弈,谁笑到最后,谁赢!
  “咕噜噜。”王刚听到女人饥饿的肚子发出的声音。“扑哧!”女人竟然笑了。紧接着,王刚听到一句匪夷所思的问话,“你是一位杀猪匠?咋还不动手杀死我?我肚子都饿了!”
  “杀人?不!我不杀人!我今天坐上你的车,只是想跟你借点钱!”王刚故意虚张声势地说话,他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跟假想中的老虎对峙,全身的神经肌肉骨骼都是紧绷的,他怕自己很快就会紧张到虚脱。
  “借钱?呵呵!”女人又笑了一声,笑声里有一种亲切的寒意,“借钱干吗?”
  “这个不用你管!”王刚换了左手握住刀柄。王刚出门前曾经用刀切割腊肉的猪皮,卖刀客没有骗人,这是一把锋利的刀。上车以后,王刚既不敢让刀离开女人,又怕刀不小心误伤女人。害一条命就会欠下一个孽债!一开始,王刚就想过,只要钱,不伤人!长时间保持一种高度紧张的姿势,王刚的右手快要麻木了。“可以抽烟吗?”王刚问。
  “别说抽烟!杀人都行!”女人回答,“你抽完烟后,赶紧麻利些杀了我吧!”女人的语调沉重冷静,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别逼我!我不是不敢杀人!”
  “你也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烦恼啊!真是各人的肚子疼各人晓得!”女人自言自语道。
  “你不怕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怕!也不怕!看透了,也就那么回事。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享受?为了受苦?为了快乐?为了还债?为了爱?为了钱?”女人越说越激动,忽然,女人把双手丢开方向盘,她把双手摊到王刚眼前,“快!求求你,你马上把我杀死吧!”
  王刚看到黑色的车子朝路边滑去,他顿时瞪圆了双眼,“坐正!开车!找死啊?你!”王刚被女人大义凛然的求死之心震惊了。
  她会不会是在演戏?试图先麻痹我,然后再找机会逃脱?可是看她一副不顾一切的表情,是不是她也遇到人生的劫难?难道,她也得了癌症?
  王刚心里嘀咕开了,越想越理不出头绪。“你为什么想死?”王刚决定问女人。
  “你想知道?”
  “是!”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陪我说话了,我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吃饭,孤独地走路,孤独地开车,孤独地睡觉。去年我还养着两只猫,它们是一对夫妻,黑色那只是公猫,叫洛贝,白色那只是母猫,叫洛美。是我给它们起的名字,好听吗?”女人没有留下让王刚回答的时间,继续往下讲述,“有一天,他回来了。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谁?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和身边,都有一个他,她,或者它。我们穷尽一辈子的时光寻寻觅觅,最终往往无疾而终。不过既然你答应要听听我的故事,我把所有的过往原原本本告诉你又何妨?反正我是一个马上要死去的人了!”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杀死你!”王刚抢白道。
  “不!别打断我!”女人急切地抢回话语权,“他是我的丈夫,严格说是我结婚证上写着名字的那个男人。可是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死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蒙城北街街道拐角处一家不起眼的饭店里打工,他的工作繁杂而辛苦,洗碗、拖地板、抹桌子、上菜……反正饭店里所有杂活,只要他一闲下来,老板就会叫他的名字,然后给他安排很多事情。我那时刚到蒙城工作,忘了告诉你,我曾经是一位医生。我曾是这所大学最优秀的一名医学生。”女人说了一所大学的名字,王刚知道那是国内一所非常有名的名牌大学,能够考上那所大学读书的都是各地的高考状元。
  “医院的工作时间毫无规律,作为一名急诊科医生,我需要经常加班。我是北方人,你肯定奇怪我为何会只身一人来到南方工作?毕业那年的寒假,我在南方同学的邀约下,来南方旅游。这个季节,我们北方早已经是冰天雪地,大地白茫茫一片,人们全都穿上厚厚的棉袄,手脚笨拙地行动、干活。相比较之下,南方简直就是天堂。绿树红花,气候温和,就算遇到下雨天气,雨滴也是温柔的、缠绵的。这样的季节,有人穿短裙,有人穿羽绒服,真是一个物候不清的暖冬啊。可是南方的朋友说,这里每一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美,春天的和风,夏天的暖雨,秋天的万紫千红,冬天的乍暖还寒。放假的时间到了,我迟迟不想回去。从那天开始,我便留意起南方的所有招聘广告。我的心向往着南方,那时的我,像一只候鸟,无时无刻都期望着南方能有一块容纳我这瘦弱身躯的净土。”   女人沉默了片刻,像是陷入那年的美好回忆里。“后来我总算如愿以偿,毕业后我成为蒙城市医院急诊科的一名医生。那时的我,美丽、知性,对患者的服务态度一贯认真、负责,在患者的口口相传下,慢慢地有不少患者都知道市医院有一个女医生看得好病,每天上班都有人排队挂号找我看病,甚至我休息的时间都有人来医院打听我的上班时间。”
  “我觉得你特别像一个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王刚说。
  “为什么?”
  “你很冷静。”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其实这只是表象,人们总是容易被外在的东西欺骗。我从小就怕黑、怕鬼、怕走夜路、怕独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把整个身子弯曲成一团,有人说这种姿势是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用这种姿势睡觉的人内心都缺乏安全感。我是一个特别不自信的人。就像我的爱情。我总是去那个小饭馆吃饭,渐渐地,便记住了他的名字。每次见我去,他总是特别关照我,给我倒一杯热开水,给我端来一碟泡菜。好几次我赶时间,只点了一份炒饭,他会为我煮一碗绿意盎然的青菜,我说我没点汤,他轻轻回答说是饭店送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意思。那时,我身边不乏追求者,有蒙城的高干子弟,有医院的同事,也有北方老家亲戚不断介绍的男青年。说说我的家庭情况吧。我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母亲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我有一位妹妹嫁了个老外,已经出国多年。我提出要到南方工作的想法后,我父母就一直不同意,他们了解这个外表坚强内心柔弱的女儿。虽然最后拗不过我,勉强同意我来了南方,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一直希望我能够改变初衷早日回到故乡。他们总是说,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哪怕吃的是普通的家常便饭也是幸福的。这也是他们不断给我介绍北方男友的原因。当然,人怎么可能看见长远的将来呢,要是他们知道妹妹会走得更远,也许当初我的婚事他们便不会反对得那样激烈。”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那样快就走进婚姻的殿堂。我的闪电式的婚礼,起因是一场急病。那是寒冬的一个夜晚,我会诊完一个重症患者后,夜幕已经降临。白天我就感到右下腹隐约疼痛,但是心里没有在意。女生每个月都会来例假,刚好那几天是我的生理期,我没有往生病这方面想。我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钟,便决定去那家饭店吃点东西。从到蒙城工作后,我就没有认认真真煮过一顿饭,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是我的厨艺实在不精。再说医院里有食堂,正常下班的时间去打饭都能吃到味道还能凑合的饭菜,一个人,慢慢便丧失了文火煲汤的兴致。他把我最喜欢的鱼香肉丝拌饭端上桌的时候,迟迟没有离开,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有。后来,我又看到他站在我身边,低声问了我一句:“你脸色咋这么苍白?”“很白吗?”我问他,他回答是。就在这个时候,右下腹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哎哟地哼了一声。“你还好吧?”他问我,我的医学常识告诉我,我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发作。我想站起身来回到医院去看病,可是我发现自己竟然站不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征求我的同意,背起我就往医院走,先是走,后来就成了小跑。平日里看他长得挺瘦弱,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我急需钱!我要跟你借钱!”王刚打断她的话。王刚换了一只握刀的手。
  “我听到了!你听我把故事讲完!”女人语气很生硬,“他一口气把我背到医院的普外科。在等待外科护士帮我办理住院手续、等待进行急诊阑尾切除术的时候,他问了我三个问题,需要告诉你的家人吗?他知道我是北方人,目前独自一人生活在蒙城。不用。需要通知你的朋友吗?我想了想,谁适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我做完手术行动不方便的时候扶我上厕所、喂我吃饭、帮我洗脸梳头……我在脑海里快速梳理了一遍蒙城朋友的名单,很遗憾,没有找到这个合适的人。要不,你住院期间,由我来照顾你?怎么说,你也是在我们饭店吃饭的时候病倒的。他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这时主刀医生来找我术前签字,我来不及多想,点了点头,算是暂时同意。”
  “就他?一个扫地的?”王刚的思绪也被女人带进了这个故事。
  “是!你这话,跟那年我们科室的同事问的一模一样。阑尾切除术本来是小手术,正常情况下一周就可以出院了。可是我发生了术后感染的并发症,手术后在普外科住了二十天才出院。”
  “他足足照顾了你二十天?”
  “嗯。那二十天里,他给我端水送饭,扶我上厕所,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走动。手术后的病人要尽量早日下床活动,减少肠黏连,增加肠蠕动,减少术后并发症。我平时身体蛮好的,可是因为伤口感染,常常发烧,全身酸软无力,好多次,他搀扶我走出病房,还没走到医院小花园,我便全身乏力得没办法继续行走,他便又把我背回病房,照顾我慢慢躺下。你不知道,背负一个腹部有伤口的病人,既担心弄疼了伤口,又要保证把那人背得稳稳的,真的不容易。我高烧接近四十度的时候,医生建议我告诉家里人,我没有接纳他们的好意。那时我从妹妹的短信里得知,父亲在晨跑的时候,因为路滑加上视线不清,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伤了右腿,上下楼梯都不方便。父亲有晨跑的习惯,妹妹说父亲不让家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得知父亲受伤的事情后沉闷了很久。父亲叫大家对我保密的原因,既有呵护,他知道我工作忙碌,不想给我心上增加负担,也是失望,他们始终期盼我能回去北方,找个男人,成家立业过日子。人这一生,也许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吧。就这样,我和他的心慢慢就靠近了。”
  “你们一开始就没有站在平等的角度,不可能幸福!他为你辞职了?”王刚已经放下手中的刀,夜幕降临了,郊区四周黑乎乎的,只有车灯照亮的前方隐约能看到路边的树影。
  “不是这样的。事实跟我们看到的根本不一样,我要提醒你的是,眼见不一定为实!在医院照顾我的日子,我感到他身上总是流露出一种沉稳和大气。我住的病房是三人间,我住在靠窗那张病床上,我左边还住着两位病友。在和两位病友家属的交谈中,他总是表现出不凡的谈吐和博学的知识。在讨论一些国际时事和大众意识模糊不清的新闻事件的时候,他有清晰明辨的思路和与众不同的观点。换下饭店杂工的衣服的他,经过认真收拾整理,原来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帅小伙。可见,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古训是多么正确。他不仅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还为我买来喜欢的杂志,没事的时候,坐在床边为我读一些我爱听的散文和诗歌。他知道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业余的时候,会写点心情文字,偶尔也会登上报纸杂志。他还购买一些水果、鲜花、零食给科室的医务人员,陪他们闲谈。到我出院的时候,大家对他已经明显好转。”   “那时你正孤独,他出现得恰到好处?”
  “你总结得太对了!你像个诗人!”女人咯咯笑了,“我跟他的结合,也不完全因为这个。我出院那天,他开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来接我,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他家。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在这个城市里有家、有房子。原来,小饭馆是他家开的,小饭馆隔壁的超市是他家开的,医院斜对面那个酒店也是他家开的。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潜伏在芸芸大众之中的高富帅。你一定想知道他潜伏的原因?没错!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医生,他就想找一个医生,找一个真心爱他的医生。他说事实证明他的潜伏是对的,他遇上了我,像许仙遇上白娘子,像梁山伯遇上祝英台。”
  “可是他们的结局都不好。”
  “你说对了。我和他的结局也不好。我的身体恢复后,我俩就举行了婚礼。我们的婚礼就是在他家酒店举办的。因为父亲的腿疾,我的父母没能到场。那时妹妹也正张罗着跟老外结婚出国的事情,最终也没来成。我的婚礼举办得仓促而意外,她们都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接受。父母给我寄来十万块钱,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这笔钱,那时可以在蒙城买一套大房子,还可以做简单的装修。我在电话里简单地把他的情况跟他们说过,父母知道我们不缺钱,但是他们心底不安。他们希望女儿是带着丰厚的嫁妆出嫁的女人,在往后的家庭生活中,能够昂首挺胸抬头做人。这个世界上,除了生你养你的父母,谁还会为你这样掏心窝子地考虑!”
  王刚忽然想起急需钱来做手术的儿子,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刀子,再次把刀锋对准女人的右侧腰部。
  “我们结婚后,在他家人的强烈要求下,我辞职回家做了全职太太。其实我真的热爱我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内心总是充满成就感。可是他说家里不缺我那点工资收入,婆婆也说一个媳妇天天早出晚归的,没个时间节点,这哪是新婚的人该过的日子。女人的幸福说到底是婚姻的幸福,在他们的多次说服下,我只好向医院写了辞职报告。同事们为我开了一个欢送晚会,那晚,大家都喝多了。男同事语言不清地表达着对我苦追不舍却一无所获的爱恋,女同事说着那些羡慕嫉妒恨的话语,夹杂着意思模糊的泪水。后来,我怀孕了,生下一对龙凤胎。初为人父的他,高兴得抱着我在产房里转了两个大圈,连连说我就是老天派来的天使,是他命里的福星。说来也奇怪,他祖上没有双胞胎的基因,我祖上也没有。但是产科医生说了,什么都有个第一次,人家祖上有遗传基因的不也有个第一次。这么一想,一切又都合情合理。”
  “几点了?”王刚问女人。出门的时候,王刚告诉儿子自己今天会回来很晚,如果老板要叫加班,也许整夜都不回来。儿子说知道了,老爸你要照顾好自己。在老家的时候,儿子都叫自己爹,进城后,儿子也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改叫自己老爸。
  女人抬起右手腕看了看手表:“十点五十。我尽心尽力抚养两个孩子,天冷了,怕他们冷着,夜深了,怕他们冻着,上学放学,风雪无阻地接送他们,我把所有心血都花费在他们身上,他们,是我的第二次生命。我付出全部的身心,扮演着一位好妻子的角色。我以为自己掌握了幸福的密码,可是我错了。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在时间面前,一切都会露出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露出真实的面目。他有三个最大的缺点,一是不务正业,二是虚荣,三是好色。这三个缺点,每一个都是人性致命的弱点,而且他的三个缺点,一个比一个更上一层。我父母寄给我那笔钱,凑上他父母给的,他家在蒙城西边又开了一家酒店。他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妹妹,不仅人长得聪明伶俐,还特别能够吃苦耐劳。我跟他还没有领结婚证书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立下字据,说家里的财产兄妹俩都有份。当时我心里还暗暗觉得不公平,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哪还有回娘家分一份财产的道理。但是碍于情面,当时我也没有多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他的另一种呵护。他不善于经营,而且一意孤行,他独立经营的酒店,每年都会出现亏损,而妹妹管理的酒店和超市却年年都有盈利。他还有跟人打牌的习惯,说教他的次数多了,他还满脸不高兴,说男人在外面做事情,什么爱好都没有谁会理睬你。再说说他的虚荣,他虽然生意亏损,吃穿玩用却样样要摆阔气讲排场,每每跟他讲节约的道理,他就说反正妹妹那边生意红火,家里又不差钱。比如我这辆车吧,明明是一辆价位一般的车子,他非要找朋友换成奔驰的车标,还说现在很多人都这样干。”
  “你开的不是奔驰?”王刚马上变得很紧张。
  “不是!你不能以车取人。现在以车取人上当受骗的人太多,广州有个美女白领,被一个出行总是开着不同豪车的男子欺骗,结婚后才知道那男的只是公司老总的司机,豪车全都是公司的,自己这位准老公,就连身上穿的那一身名牌都是在专卖店租的。”
  “我真的需要钱!二十万!”王刚急了。
  女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对我最为致命的,是他的第三个缺点,色字头上一把刀,没错,那就是时刻割着我心脏的一把刀!我们结婚以来,他身边有过多少女人,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以前医院里的女同事、他在牌桌上认识的女人、酒店的女房客……他身边从来不缺少美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时候我想,他天天说生意亏损,大概收入都花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上了吧?美丽的东西,从来都是有毒的!”
  “其实我觉得你,你就很好看!”王刚停顿了一下,“我这是,这是实话实说。”
  “没错,这话,他也经常说,可是他后面紧接着还有一句话,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你看,他还大言不惭地把自己比喻成道德高尚的人。他从来不对我隐瞒他身边有女人的事情,刚开始,我还能记住那些小二、小三的名字,后来的小四、小五,便都成为一个代号,我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两个孩子也厌恶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有时会带着他俩去跟他的她们吃饭、聚会,孩子们总是淡淡的神情,不高兴,也不悲伤。他们回家后,我也从来不询问,遇到什么人,吃了什么,谈了什么。你看,我的生活就这样渐渐成为一塘死水。我告诉过你我养着一对猫的事情。那对猫,是两个孩子出国前买给我的,他们去了大洋彼岸,投奔我妹妹去了。那里有他们向往的大学和他们憧憬的生活,他们走得义无反顾、迫不及待。他们在微博、微信上多次流露出如果有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的想法。我假装没有看到这些信息,在心底,我是暗暗支持他们的。这个家,只有我这个活死人,没有家的温暖、和睦和爱,能够往外走的人,何必还要回头。两只猫成为我的忠实伴侣,它们陪我看电视,陪我做菜,在我发呆的时候,它们安静地卧在我的脚边,一点声息都不发出,生怕打扰到我。可是那天,他忽然回来了。我已经忘记他多久没有回家。或者,在我的心里,他等于已经死去。他开门进来,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我发现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正在无声地落泪。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的伤心,那泪珠,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砸在木地板上,溅出一朵朵跳跃的水花。我首先想的是他遇到什么大事情?我转念想的是他难道连一个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我什么都没说。这么多年,我养成了隐忍的性格。再大的事情我都能够一笑而过了。两个孩子出国之前,妹妹回来过一趟,说我这性格简直可以削发为尼。我说我不是没有想过出家的事情,可是一盏青灯一本经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妹妹说你嘴上天天说已经看破红尘,其实你心里还是深深地爱恋着他,你根本舍不下他啊。你这是劫难啊!真不知道你上辈子欠他什么!”   “你刚才说到那两只猫?”
  “是的,两只猫,一只叫洛美,一只叫洛贝。我没有打扰他,转身走进厨房,我想为他煲一碗百合莲子银耳羹,那是他最爱喝的粥。等我煲好汤走出厨房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两只猫也不见了。我放下碗,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刚结婚那些年,我总是给他打电话,哭过、吵过、嚷过、闹过。后来,除了孩子们有什么急事,我从来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我的电话,多少天都不会主动响起一声。我说百合莲子银耳羹煲好了,他说知道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雪婷的女儿出车祸死了,他又补充说那也是他的女儿。我的手颤抖得连电话都差点拿不稳。他和别人有一个女儿,都已经大到会开车了!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或者,他还有其他的女儿、儿子?我强忍着内心的愤恨,问他我的两只猫怎么不见了?他说雪婷一直想养两只猫,猫他带走了。说完这话,他的电话便挂断了。”
  “你这样痛苦,为何不离婚?”
  “想过,他不同意。我每次提出离婚,他就拿两个孩子来要挟我。他知道孩子们是我的命根子,是我活着的全部希望和精神支柱。后来,我又打通了他的电话,我大声斥责他!用尽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语!我命令他立即把我的两只猫还给我。等我发泄完情绪后,他幽幽地回答我,说太迟了,那两只猫一见到雪婷就又抓又咬,把雪婷的脸抓了几条血丝,两只猫已经被愤怒的雪婷从窗口丢下去了!雪婷是出现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女人,我知道那女人的住址,她住在那个小区电梯房的十六楼,我猜想两只猫已经是凶多吉少。那夜,我痛苦极了!我喝了半瓶烈酒,后来,我割断了左手臂的动脉血管,可是我没有死成。
  我从医院醒来的时候,看到他趴在我的病床边上睡着了,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他头上长出很多白发,不知何时,这个风流倜傥的青年也老了。我心里忽然生出无端的感慨,那一瞬间,我在心里原谅了所有的人和事。这时,他刚好醒来。他说昨晚他心慌得厉害,回来家里瞧瞧。你看你干的傻事。他用双手握紧我的双手,说我刚刚失去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你。他的话语饱含深情,让人沉陷。我抽回我的双手,我并不感谢生死,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从我眼前马上消失!感谢老天,他说要回去看雪婷,看我情况稳定后便走了。他用了回去那个词语,好像那里才是他的家。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回来,有时回来吃饭,有时回来坐一会儿,有时就打开门,看看我的身影,一言不发就走了。我平静的生活被他打乱了。你相信世间有鬼吗?”
  “听说有,但是我没有见过。”王刚不确定地回答。
  “他就是我生命里的鬼!你总是感觉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影,晃来晃去,有时会说话,有时不会。当你想抓住他、靠近他的时候,他却一闪即逝;当你想远离他,再也不想看到他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你眼前,不离不弃!昨天晚上,他回来了,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走,但是他没有走!睡觉的时候,我换好睡衣准备锁门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也躺到我的床上。在我的观念里,这张床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已经过了多年的无性生活,我习惯了身体的自我修行。可是,昨天晚上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变换着不同的姿势要我,我推脱、我拒绝、我抗议、我愤怒,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霸道地进入我的身体,近乎掠夺。天快亮的时候,他走了,说雪婷办理了移民手续,今天走,他要去送送她!这个可恶的流氓!他怎么不跟那个婊子一起滚去别的国度!”女人停顿了一下,“我的故事说完了,说说你的故事吧?你铤而走险抢劫我,一定有你的话要说?”
  王刚说我的故事乏善可陈,这个成语是张大怀经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每次相亲失败,张大怀都会来上这么一句。可是一旦打开话匣子,王刚像打开了自己这三十多年生活的那扇窗户,再也关不上倾诉的欲望。说起来,王刚又何尝不是跟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当王刚说到母亲的死亡、妻子的弃子离婚、儿子被诊断为急性白血病的时候,人到伤心处,王刚的眼泪不知不觉挂满脸颊,而女人早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王刚讲完自己的故事后,说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女人说你尽管说,我心里咋觉得你就像是一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王刚说你们城里人的生活比电视剧还精彩。我听四川那位工友说,男人出轨是遗传基因决定的,这种男人,就算你割掉他的生殖器也不成。
  女人抬起左手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珠:“你座位下摆着一瓶农药。”王刚弯下腰去,摸到一个玻璃瓶,女人打开车顶的灯光,这是一瓶王刚这个庄稼汉熟悉的农药,瓶身上写着敌敌畏三个黑体字,瓶身上的剧毒标志标榜着它强烈的毒性。“如果没有遇到你,此时这瓶农药已经被我喝进肚子里了。可是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又听了你的故事后,忽然转变了观念改变了想法。这个世界上比我过得悲惨的人还很多。刚才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像一个参禅者顿悟了!这几年我总是想到我自己,满心满脑都是我我我,没有别人,没有世界,拐进了自我的死胡同,搞得自己不幸福,孩子们不轻松,家人也不快乐。我忽然都想透彻了,我应该彻底改变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总有一些人,无意中度了生命中的另一些人!我要感谢你,你也许就是上苍派来度我的!这些年,他家里的年底分红都归我保管。你做得对!命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个屁!你儿子的手术费,我帮你想办法!二十万,一分都不会少!女人复述了一遍王刚儿子住的医院、科室、病床号和名字,问王刚都对吧?王刚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容易,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此时,车子已经行驶在蒙城最繁华的龙江大道上。
  呯的一声巨响,把王刚从沉思里唤醒。王刚看到刀锋已经刺进女人的右侧腰部,血液,顺着女人的外衣溢出来。
  “怎么回事?”王刚问。他的双手在颤抖,“我并不想杀你!”
  “车祸。”女人回答。王刚看到女人的车子撞上了前面等待绿灯的银色轿车的车尾。银色轿车的车主,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已经下车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男人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玻璃,女人按下车窗玻璃的按钮,“你追尾了!我要报警!”男人指了指车祸现场。
  “我刚才一时头晕,对不起!”女人说。
  男人问你受伤了?男人把狐疑的眼光投向王刚。
  “问题不大。他是我刚从乡下来的亲戚。”女人急忙解释道。
  男人打电话报警的时候,女人推了王刚一把,“你现在快走!钱我会交到医院!”王刚迟疑地看了女人一眼,“把刀留下!人走!快!”女人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
  远处有警报声传来,王刚拉开车门,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转身走了。
  红绿灯的街道拐角处有一棵大树,王刚躲在大树后面,他看到交警在做笔录,他悄悄记下女人的车牌号码。直到女人被抬上救护车后,王刚才悄悄离开。
  第二天下午,王刚正在给工友们打饭的时候,接到王兆的主治医生的电话,说你家手术费交齐了,明天开始做术前准备。挂断电话,当着众多工友的面,王刚号啕大哭。
  一个月后,王刚又去那个路口蹲了三天。
  王刚再也没有见到那辆车。他请张大怀托人去查过那车牌号码,却被告知没有这个车牌。不可能!王刚说。怎么不可能,也许那个车牌已经报废,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假车牌,你干吗老对一个不存在的车牌耿耿于怀?张大怀一脸狐疑。王刚去蒙城所有医院问过那天晚上送来的急诊车祸病人,医院统统拒绝一个陌生人随便查询患者的就诊信息。走出医院的时候,王刚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想找到她,亲口对她说声谢谢你!对不起!
  王刚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梦中的女子,谈话,车祸,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可是儿子做了手术,正在恢复却是真实的。难道,那天自己遇到好心的女鬼,或者,是自己的爱心感动了善良的神仙。
  这狗日的生活,谁知道它要在哪里忽然拐弯!
  王刚再次去了车祸现场,那天晚上被车子撞弯的公路隔离带已经修复。那夜王刚躲藏的那棵大树身上被他抠去的树皮还缺着一块。
  “你见过她吗?”王刚问树。
  树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述说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王刚眩晕了。他对着树根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离开时,他感到心里终于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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