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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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虎走一段上坡路,气喘得很。
  他在金鼎公司门口站定,掏出一支烟,刚要点上,一个年轻保安走出大门,大声呵斥。
  “不许抽烟!”
  他很想抽,可走下坡抽完再上来,太麻烦。
  整整衣服,黑色西装有点大,第一粒扣子耷拉着。
  “我找金董事长。”
  年轻保安斜睨他一眼:“你约过没有?”
  “当然,是金董事长定的十点。”
  保安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九点五十。走到固定电话边,边问陈虎姓名,边拨电话。
  陈虎只听见“是”“好”“明白”几句话。
  “金董事长有事出去了。秘书让你改日再约。”
  陈虎嘴上哦了几声,转身出大门就拨电话给李兴。
  “他不肯见我。”
  “你等着不要走。”
  陈虎再次拿出烟,点上,用劲向天空喷出烟雾。
  “哪位是陈总?陈总人呢?”一个尖嗓男声急急传来。
  陈虎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也不扭头,只顾把烟抽到过滤嘴上。
  电梯关门的一瞬间,年轻保安突然立正,对陈虎敬了个礼。
  “你们公司挺讲规矩。”
  尖嗓秘书交叉在小腹前的双手往上提了点。“保安通报客情往往说错名字,请您多包涵,多批评!”
  会客室铺了波斯地毯,排了六把高脚翘背的欧式皮革沙发。尖嗓秘书把陈虎让到面门的一对大沙发的客位上。服务员把茶端上来。陈虎喝了一口,熟普里放了陳皮,正好去去嘴里烟臭。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
  他站起身,在柔软的地毯上踱步,没有一点声音,连裤腿之间的摩擦声都被吸收了。他有种错觉,一直待下去,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再落下、太阳升起,都不会惊扰任何人。唯一真实的是十步开外沉闷运行的电梯,声音却像遥远的锅炉房。
  二十五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
  他索性瘫在沙发里,摇摆不定的西装纽扣干脆失去了踪迹,隆起的肚子撑得两颗白衬衫扣子龇牙咧嘴。有一年体检结果出来,他狠狠心办了张年卡。体格健硕的年轻教练从他去健身房的第一天就盯上了他,先是动作纠偏,再是体能测试,后来讨论私教课程。他不干。他不相信按照自己的方法肚子小不下去,脂肪肝消不掉。年轻教练笑笑走开了。他独自拼命练了三个月,似乎什么都没改变,终于不想去了。那天晚上,他坐到西餐厅,要了一客巧克力熔岩蛋糕,幸福得眼泪在打转。朦胧的一切如此美好。
  他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上下眼皮已经触碰了很多次,意识有点涣散了。他还小,赤裸着身体跳进大水塘。水塘很深,他睁开眼,阳光射到水草上,水草轻轻摆动。几条鱼快速从他身边游过,激起一股泥沙和一串气泡。突然,一个黑色大家伙向他撞来,他还没看清什么,撞击连续而来。气憋得实在太久,“哇”的一声,张口喊了出来。尖嗓秘书拍醒了他。
  “喝口茶,抽根烟?”
  他循声向边上沙发望去,一个梳油光分头、戴金丝边眼镜的五十开外的瘦男人正坐着抽烟。
  “这是我们金董事长!”尖嗓秘书马上跟进。
  “啊!不好意思!”陈虎马上站起身,双手伸向金董事长。金董事长用捏烟的手挥挥,示意让他坐下。
  “李处长是你什么人啊?”
  “表哥,表哥。”
  金董事长蹙眉。“不同姓,那是姨表亲?”
  陈虎心里一咯噔。这是个厉害角色。“我三姨的大儿子。”说假话要比真话听上去更真。
  “好啊好啊!大家族。个个都有出息。我听说李处很快就能上副厅?”金董事长续烟的同时,给陈虎递了一支。陈虎接了。
  “他的事都是大事,我哪知道啊。”一口浓烟下肚,思维活跃不少。“我那小事还劳董事长您关心啊。”
  “李处电话里也没有说清楚啊,你是做……”
  “管材,各种管子。”陈虎飞快拉开挎包,先递上一张名片,再捧一叠彩色宣传纸推到金董事长身边的茶几上。
  名片和广告纸上,很快落了烟灰。金董事长翘起手指弹动,香烟像根指挥棒。
  陈虎瞥见自己名字被一粒火星毁了,耳朵没了,冷不丁一看,成了“东虎”。自己真像东北虎就好了。他心里叹气,嘴上更甜。
  “金董,金鼎公司正处在发展巅峰时期。光是您的房地产公司的开发量,就占到了H市总量的半壁江山,也就是说,只要您手指拨一拨,H市的房价就会震一震。”
  金董事长又是随手一弹,一颗极小烟灰微粒居然飞进陈虎眼里。陈虎低头,泪水涌出来,该死的波斯地毯为什么还不起火?可话还是要说完。
  “现在,新房出售被限价,精装这块利润被看重。我的管材品种多、质量好、价格低,可以为各种精装修房、毛坯房、商业广场等配套。您看,这是传统的PVC管,这是最新的钛管、硅钛合金管……”
  “停!我午饭前还有个会。你就做管子,其他没什么要求了吧?”
  “啊!没了,没了。”陈虎看着金董事长从口鼻里吐出的烟,这是一条龙在喷烟雾啊。龙的脾气就是乖张暴戾,得撸顺他的鳞。“您牙缝里掉一点屑粒,我就能吃成胖子呢。”为了增加效果,陈虎挺起胸膛,握拳啪啪啪往上面打了几拳,嘴里还配了傻傻的声音:呃呃呃。
  金董事长面无表情,把烟随手一掐,站起身来。
  “你把材料交给吴秘书。”
  尖嗓男人立即上前收印刷材料。陈虎看见自己的名字已被烟蒂戳穿,周边显出焦黑色,他嘴里冒出一股烧焦味道,有东西在胸膛里刹那间被点燃了。
  “不用了!”他觉得这个声音早已不属于他。铿锵、坚决、高傲。他以前的威风又回来了,于是,以更加严厉的口气喝道:“不用了!”停了几秒钟,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用了!”第三遍又恢复软绵绵、湿答答、怯生生的腔调。
  吴秘书呆在那里,抬头看老板。
  金董事长也是一愣,眼神一度有点忙乱。他似乎瞄到了什么,手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的声音完全盖过陈虎。   “你不要以为靠个什么处长,就能压倒我。这是讲公平公正公开的社会,政府宗旨是为人民服务。你的产品质量好,价格有优势,自然会有市场。在上周的市政协常委会上,我就郑重呼吁,减少产品购销环节,建设好招标平台,让好产品有市场、有销路。”他指指陈虎,“我最恨你们这些手里抓了一大把产品代理的人,实业不做、投资不做,就知道投机!”
  陈虎直到现在,才认真端详眼前这张脸。刚才他一直低眉顺眼,像个讨饭叫花子。老子不做了!心里这个声音浮上来,他的脸自然地昂了起来,腰也挺直了。这才发现,金董事长比他矮了一头,肩没他宽,手没他长,唯一比得过他的是长长的三七开头发。
  金董事长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小步。陈虎往前逼近一大步,身体排山倒海似的盖住瘦瘦的对方。一股轻快的喜悦从脑海中央散发出来,化成脸上的冷笑。
  “你、你、你想干什么?!”吴秘书叫完后又大声喊保安。
  哎!我这是要干什么呢?这个念头一起,陈虎的身体就像漏气热气球,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几秒钟后,金董事长涨得通红的脸逼了上来。
  看得出金董事长也在压制怒火,话虽然坚硬,却也有不安成分。
  “你……走吧走吧,这里用不到你的东西。”
  几个保安往金董事长后面站成扇形。金董事长已经定下神,转身踱出会议室。
  陈虎还在往包里塞宣传纸,就被两个保安架着往楼梯走,一人还在他背上不停推搡,他回头,正是那个曾经向他敬礼的年轻保安。如果他有一个像样的公司,就一定雇傭这样的员工,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只服从命令。
  李兴声音很轻,“我在开会。”
  “我知道你在开会!”陈虎的声音惊动了两个买菜阿姨,她们慌忙迈下人行道,在马路边兜了个弧形,再回人行道。
  “哎!老兄,什么事啊?办得顺利吗?”
  “顺利什么!姓金的把我赶出来了。”
  他抓住花坛里的一颗小石子,随手扔向马路中央。石子在几个飞驰的轮子间隙里跳跃着,稳稳地停在了中央黄线上。他有点诧异,站直身子,呆呆地望着滚滚车流中的那颗褐色小石子。台风眼正中的石子!而自己还不如它,整天被东西南北风刮来带去。
  “喂、喂、喂,你倒是说话啊!”
  “哦,哦,行了行了,上午算我触霉头,下午你得给我找个好点的,嗯,上路点的。”陈虎又鼓起勇气。
  “好吧,你先去吃饭。会后我给你发微信。”
  陈虎不饿,但不能不吃。他走进一家面馆,几乎每个桌子都被人坐满。
  “一碗阳春面。”
  “没有!”
  “没有?”陈虎惊讶地看着烫长波浪的四十多岁浓妆老板娘。
  “必须点浇头。”老板娘嫌陈虎问得多,便询问排在他身后的人。
  陈虎挑了便宜的雪菜肉丝面。味道还很鲜美。生意好的吃食店,必定有它的道理。两边墙上各挂一台电视机。午间新闻栏目正在播社会新闻。
  “近期,入室盗窃案增多。据警方介绍,老旧小区下水管堵塞,又得不到及时疏通,各家自行破墙将下水管直接插入窨井。”画面上出现一根根陈虎熟悉的PVC管子,从每层窗户下钻出来,直达楼底,六七楼的管子上还加了固定箍。“窃贼利用这些管子爬进住户偷盗。”
  陈虎还在想,如果那些管子都从自己公司进,这笔生意可就大了。突然,他觉得眼前镜头熟悉。是父母家那幢!
  “喂!你们没事吧?”
  母亲接的电话。“我们没事啊,你急吼吼的,是你有事?”
  “哎!我哪有什么事?北面窗户上次让你们装的防盗栅栏,装了没有啊?”
  “没有!你爸不肯,说五楼没人能爬上来。”
  “瞎说!让他看今天的社会新闻。我下午就让人来装。”
  打电话的时候,手机微微震动了两次。陈虎预感是李兴的微信。
  果然,第一个信息是一个截屏,姓名管月明,手机号码,备注是明日装饰公司总经理。第二条微信:“我已跟管总联系好,约了下午两点半你去日光路他的公司。”
  陈虎接着吃面,发微信,对李兴说知道了,对施工队队长魏然说下午去老人家装防盗栅栏。两个重要事情敲定,他推开碗筷,玩了一把游戏。看看时间还早,给老婆韩玲发了个语音。
  “吉瑞今天早上还是有点拉稀,你注意点,别给他吃太多了。”
  不到五秒,韩玲给他回了个表情,白眼。
  “如果下午再拉,你得带他去宠物医院看看。”
  这次,韩玲回了语音。
  “我这么忙,哪有工夫?你这个闲人去!”
  陈虎想回嘴,可想到韩玲打两份工、做六本账,把话狠狠咽下去。
  墨尔本时间下午三点多,陈弘懿应该下课了。陈虎试着拨打了微信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被掐断了。他小心地发了一句话:“我没什么事。你挺好的吧?”
  服务员过来收餐具,弄出很大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服务员,服务员把头扭向门口。吃面的人还在排队。他喝掉最后一口汤,拎起包,站起身,把手机装进裤兜的同时,微信提示音响了。
  陈弘懿发来微信:“嗯。”
  就一个字。
  陈虎走到街上,烟盒里只有一根烟了。最后一根烟总有点皱巴巴,玻璃橱窗里映出他佝偻的身影,跟烟一样扭曲。
  一根烟吸完,手机上就多了不少新信息。
  陈弘玥又来催他:“老爸老爸,欧洲游学暑假班报名了,我们班全报了,谢谢老爸支持,23000RMB。”最后三朵玫瑰加三个亲吻表情。
  陈虎差点把手机砸了。“当老子是提款机啊!今天兴趣班,明天夏令营,后天游学团,没完没了了!”骂归骂,还是打开网银,如数把钱转到女儿账户上。陈弘玥很快发来夸张的“谢谢”动画表情。而他瞄一眼账户余额,心里凉凉的。
  再翻出李兴发的地址,看一眼时间,陈虎决定走过去。省一分钱也是好的。   天很蓝,阳光透过宽大叶片斑斑点点地落在马路上,感觉夏天一下子就会来。步子奇怪地慢下来,他感到早上金鼎公司事件留下了内伤。他怕去明日公司。李兴微信补充说管总经理也是体制内辞职出来干的,一些套路金董事长不清楚的,管总经理门清。即使这样,陈虎还是犹豫。
  他一焦虑就想抽烟。拐进一条小弄,奔向烟杂店,买了一包烟,靠在柜台上拆包抽了起来。弄堂深处隐约有块宠物医院招牌。
  “哎老板,前面那个宠物医院开了多久?”
  老板伸出头,“好几年了吧。”
  开了好几年,说明有经验,信誉好。
  陈虎走进宠物诊所。儿子在澳大利亚,女儿在国际学校。他们在他身边一年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吉瑞一个月陪他的时间多。
  “请问拉布拉多犬拉稀有什么办法治?”
  和医生穿戴一模一样的一个小姑娘热情接待他。“您的狗狗几岁了?”
  “两岁半。”
  “最近有没有改变喂食习惯?”
  “前天晚上加喂了一点牛肉。”其实不是“一点”,是他和李兴两家吃烤肉剩下的两大盘。
  “生的?”
  “嗯。”
  “狗狗没有带来的话,我们无法做化验,不好判断具体情况。”
  “那通常吃什么药?”
  小姑娘笑笑,低声跟陈虎说:“我告诉您,不要被诊所老板听到。思密达溶在温开水里给狗狗吃下去,基本就行。”
  陈虎感觉一块石头从胸口移开,夸张地低头压低声音。“思密达我有,谢谢谢谢!”
  吉瑞亮黑色的毛每次从他手里滑过,陈虎总会有种感觉,吉瑞才是最忠实的亲人。
  走出弄堂时,他对烟杂店老板挥挥手,老板扔了一根烟给他。
  接烟的一瞬间,他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个胖子急急赶路,双眼盯着手上抱着的半大金毛看。
  “对不起,对不起!它不吃不喝三天了,感觉它快要死了。”
  小金毛的头和尾巴垂着,鼻子干干的。
  “快快,里面有家宠物医院。”
  陈虎用手指了指,又发现胖子傻了,还在晃头晃脑,索性领他进医院里。小姑娘从胖子手里接过小金毛,往里走,胖子跟在后面,左脚的鞋带松了,每走一步都有绊倒的危险。陈虎在背后喊了几声,胖子头都没回。
  走到大街上,鞋带“嗒啦嗒啦”的声音还在陈虎头脑里回响。他轻轻叹口气,继续往前走,脚步明显加快。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按照李兴指示,给管总发了个短信:两点半准时到。对方不到一分钟就回信:好。
  明日装饰公司租了日光路高档写字楼一层楼面。大厅里,陈虎把同层排水系统的材料放到挎包前面袋子,用力把管材宣传纸压到最底层。
  陈虎进总经理室,管总就站起身迎上来,热情握手,吩咐秘书倒茶、送咖啡。
  “离职之前,我在李处管的条线下工作,得到他的极大支持和帮助。后来因为私人原因辞职办公司,还是得到了他的关心。”
  气氛一宽松,陈虎来了好奇心。“管总您以前哪条线的啊?李兴是和我面对面坐的同事,我怎么没有见过您呢?”
  “哦,这么一说,我可想起来了,我去过你们办公室两三次。朝南大间,东西靠墙各一对桌椅,您脸朝窗,李处朝门,对不?”
  “对啊对啊!我们就是这样坐的。可您……”
  “说是条线,其实我是Z县的,所以一是不常来,二是麻烦李处的事情,经常现场解决。”
  陈虎心里骂了句李兴这个贼骨头,怪不得周末约不到他吃饭,原来老往县里钻。
  “那陈总,您怎么也出来了呢?”管总一双眼睛直往陈虎脸上扫。
  陈虎感觉他在审视犯人。“出了点意外,意外。”他摸烟,突然看到墙上“请勿吸烟”,就把手硬生生拐向咖啡杯。
  管总也收回话头,低头看那些材料。“您现在搞同层排水?”
  “是啊,混口饭吃。您看能不能给您公司的项目配上套?”
  管总起身,在办公桌上拿过来一叠材料。“您看,这些都是近期我接待的同层排水公司递过来的材料。”
  陈虎心里一凉。准备适时掏出地源热泵材料,嘴上还在坚持:“管总,您看我们的质量。”
  “我知道、知道。目前你们代理的都是意大利的产品,质量都差不多。”管总拍拍材料放回原处,“每位经理来推销也都有打招呼的领导、朋友,不过,看在李处这么多年的面子上,这次美蒂雅广场的同层排水系统,请您参与招投标。”
  美蒂雅广场是H市的地标工程。明日公司中标装修工程。陈虎眼前一亮,虽说还没有接单,但是参与招投标,就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他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天空此刻似乎变得更亮了。
  从管总办公室出来,他叫了辆车,直奔公司。虽然公司开门关门都他一个人,但是坐在那张转椅上打电话、发邮件和传真,跟在其他地方还是有很大不同。他总结那叫“气场”。他憋着劲,把给李兴的电话也压到办公室打,用有线电话打李兴的座机。
  李兴难得不开会,却还是压低声音含混其词,陈虎立刻明白,李兴对面有人在。
  “工作顺利吧?”
  “管总很客气,关键是很给你面子,答应让我参与美蒂雅广场同层排水项目的招投标。”
  “哦,这样啊。”李兴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你要高度重视这个事情,要認真准备好。”
  “好多事情还得请教你呢,下班直接到全味餐厅,我在那里等你。”
  “行吧,再联系。”
  陈虎边给自己泡茶,边想习惯的问题。李兴的腔调也是他曾经的腔调,可他现在听起来很陌生、刺耳,像在演戏。干一行就要有这一行的架势,唱歌、画画、书法、茶艺等等都如此。他现在做生意,也要有生意人的样子。
  他找出工程报价单,东算西算,刚才一颗滚烫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本来利润就不大,招投标的报价肯定还得降。一个大工程对他来说很可能成为鸡肋。   他拎起电话,给同层排水设备厂厂长打了个长长的电话。说好听点,他代理他们的产品;说难听点,就是拉到生意抽几个点。陈虎交代厂长做好招投标准备前,把自己怎么努力去争取大工程的铺垫了好一阵子,目的就是压进价、多抽成。厂长追问是哪个大项目,他避而不谈。他要跟李兴商量细节。
  李兴微信来了,刚才领导通知让他陪晚餐,不急的话明天碰头,急的话他赶第二场。
  陈虎发了一个字:急,又在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得到李兴一个OK表情。
  把手机充上电,他在长沙发上一倒,很快就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森林里到处洒下斑驳阳光,他在观察美丽的蓝金刚鹦鹉,蓝鹦鹉三三两两栖息在高大的巴西红木上,不停地梳理羽毛,交头接耳。突然,它们一哄而散。他猛地回头,三只美洲豹正在向他包抄。美丽的皮毛在光与影中交替闪现。他拼命奔逃,只感觉三只豹越追越近,而他还不时被断枝、藤蔓、断石绊倒。他不敢看后面,风声和野兽的呼吸声让他心惊胆战。一堵巨大的树墙挡在眼前,没有选择,只能钻进矮矮的树洞,钻进去的时候,鞋子被豹子咬掉了,越往里越挤,无数的枝叶裹挟着他,翻滚着坠入更深的地方。坠落的时候,他想到了死。
  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他还以为是半夜,第一个动作去找床头拉灯绳。几秒钟清醒过来后,手机却不响了。他喝口水,再看未接来电,是魏然的。回过去,忙音。
  他坐回里间的转椅。二十几个平方米的办公室被隔成两间,外面沙发区,外加复印机、传真机、冰箱、文件柜等。一张文员的小办公桌是给隔壁电脑公司小李准备的,万一有撑场面的接待、一个大单子要接,小李就来摆个样子。看来,过几天还要小李过来坐坐,起码同层排水厂厂长要来谈事情。
  魏然电话进来了。
  “老大老大,不好了!老爷子突然晕倒了,我刚叫了救护车,你赶紧去附一医院吧。”
  “啊!他怎么啦?”
  “接电话的医护人员让我们不能动他。他,他现在就躺在厨房间瓷砖上。”
  “怎么会这样?”陈虎找电瓶车钥匙,抽屉似乎在晃动,开到一半就卡住了。他伸手进去胡乱摸,被美工刀刀刃划了一下。见到血,手反而不抖了。可心里的悲凉一下子哽住咽喉。梦是真的,现实是虚幻的。他就是被豹群、狼群追杀的猎物。那些虎豹豺狼,投射到现实当中,一张张脸在他心中浮现。活了这么多年,本事没有,可还看不懂面具后面的东西吗?可自己怎么就成不了虎狼豺豹呢?
  电瓶车在城市里行进速度最快。他到急诊大厅,救护车还没来。他回门口等,迎面碰上韩玲。
  “你怎么来了?”
  “魏然说打电话你没接,他被吓得不轻,就打电话给我了。是我让他赶紧打120的。”
  “到底怎么回事?”
  “你安排魏然带几个工人装栅栏,你爸给他们端茶递烟,还跑进跑出,蹲上蹲下,你妈让他歇歇,他根本不睬,还在窗户边指挥这指挥那,突然一晃,人就歪了下来。”
  救护车来了。
  陈虎见母亲也跟来了,就骂魏然,不该让她过来。老太瞪了陈虎一眼。
  “没你出馊主意,今天太平无事!”
  “哎!老爷子醒了!”魏然大叫起来,观察室里的人被他吓一跳。急诊医生让他安静。用電筒照眼球,听心跳,搭脉搏,拍打四肢并询问有没有知觉。老头一直点着头。
  医生问他几个简单问题,他迅速回答,可说出来的话,大家一句听不懂。医生立刻开了脑CT、心电图、心超以及一大堆验血单。
  医院里人山人海,要做完这些检查,明后天都危险。陈虎躲到一边,给李兴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一位不戴帽子的中年女医生出现在观察室,跟陈虎客套几声,拿上单子,让病人跟着走。陈虎和魏然推着救护床歪歪扭扭地跟着。
  不到一个小时,陈虎他们回观察室。老太和韩玲急忙站起身问结果。
  “再等一个小时!”陈虎在老头床边坐下。发红的阳光照在病床上,陈虎想到自己最近也好几次头晕要摔倒,如果一个人在外面闯,突然倒下,救都没救。体检还是没出单位时做的,每年定期做一次,当时颈部动脉就有了斑块。医生说没事,同事们说,一旦斑块掉下来,梗阻了,人非死即残。陈虎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站起来关紧观察室的窗。
  “老大,既然医生看了报告说没大问题,我看你们都回吧。今晚到明晨,要连续挂水,断不了人,我来陪夜。”
  “哪能你陪啊?你忙了一天了,也受了惊,去休息吧。”
  魏然说什么都不肯。“您去忙,大生意一成,咱们弟兄才有得饭吃啊。”
  陈虎想了想,和韩玲一起把老太先送回家。简单叮嘱几句,他俩下了楼。
  “明天税务局要来稽查,M公司打电话让我过去。”
  路灯下,韩玲左侧鬓角滋出来几根白发,有一根特别长,耷拉到耳朵上。
  “等等,别动。”可陈虎拔了几次,都因为手滑没有拔下来。
  “好了!别弄了。拔一根长十根。女儿游学的事情跟你说了?”韩玲往地铁站走,陈虎跟着跟着想起还与李兴约好碰头。
  “我转给她了,哎!又多出一笔费用。我回医院看一眼老头子,取电瓶车去和李兴谈事情。”
  正要在地铁口分手。突然,韩玲转过身,一脸严肃地对陈虎说:“你啊,不要什么事情都靠着李兴,他也有难处。”
  陈虎脸也沉下来。
  “我就要缠着他。我到这个地步,不都因为他!当初说得好好的,现在呢?我还是流民一个。”
  望着自动扶梯上渐渐矮下去的妻子身影,陈虎觉得四周夜色特别黑。
  老头睡着了。陈虎跟魏然一说话,他眼睛就睁开了。陈虎马上问他要不要喝水。老头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陈虎交代了魏然几句,出了医院大门。
  老头爱养花,屋里、阳台上布满了花盆。每次去,陈虎都觉得时间是凝固的,他看到的镜头:老头在浇花,老太在烧菜。花在秘密生长,菜也就这么几个。可他知道,这样的稳定,有一天会打破,没想到就是今天。   全味餐厅主营烧烤,营业时间通常要到凌晨两三点。
  陈虎自顾自要了一碗拉面、两瓶啤酒。吃到一半,想起韩玲什么都没吃就去加班,就让老板炒了个扬州炒饭打包。
  等李兴的时候,他刷微信朋友圈。时政金融、美食健身、心灵鸡汤、文学书画等,朋友们似乎都是无所不知,岁月静好。看一会儿,他就厌烦了。最想看到的儿子、女儿的信息,一条没有。很可能他们都把他屏蔽了。忽然之间,他非常想吉瑞。它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懂事听话。即便他深夜回家,它也会守着,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对他的爱,通过它急促的呼吸表现出来。
  他打开手机,相册里满是吉瑞的照片和录像。陈弘懿、陈弘玥小的时候,手机拍照、摄像功能差,他用的是一个佳能卡片机,每个周末全家都骑车出去玩一圈,拍很多照片,回家后,他把照片导入台式电脑,分好类,标明日期、地点,精选出若干张,冲印出来,夹在相册里。一年一大本,整整齐齐。到什么时候,这项工程停止了呢?陈虎歪头想了想。陈弘懿学习越来越紧张,陈弘玥也不愿跟他们出去了。佳能相机的电池烂在里面了。
  李兴来了,脸上挂着红彤彤的笑。等他坐下,点好烟,一口啤酒下肚,陈虎发现这个笑像蜡纸贴上去那样,僵硬没弹性。
  周边桌子上,大家都扯着嗓子说话、大笑。狂放的声音扩散到寂静街上,路灯在眨眼。只有他俩沉默着。老板把泡椒鸡爪、油炸花生米端上来。
  “明天公示了。”
  “呃?”陈虎的筷子举到一半停住。
  “我要提拔了。”
  陈虎立刻记起金董事长早上说的话,商人就是有他敏锐的触角。
  “恭喜恭喜!来喝一杯!”
  李兴并没有拿起杯子,而是把一条别人发给他的微信点开放大给陈虎看。
  陈虎也放下了杯子,一下子抽了好几口烟。
  “这不是养老的单位吗?”话说出口,陈虎觉得不妥当,“好歹上了个级别,做几年再杀回咱们单位。”
  李兴瞄了陈虎一眼。“刚才那顿饭,其实是领导得知我要走,临时安排的。他们几个说的话,跟你一样。哎!再回来,是不太可能了。”
  几串流油的羊肉串上来,两人把精力集中在串上。吃着吃着,陈虎总感觉胸中有一处搁着什么东西似的难受。他下意识地用手挠了挠腋下,不对。换个手,也不对。李兴困惑地看着他。他终于明白,李兴靠不住了。韩玲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他揣摩李兴当下的心情,既有失去实权的失落,更多的恐怕是脱离他的轻松。
  不行!
  “老板,拿瓶高度的来!”陈虎嗓门突然大起来。
  “别,别,我不喝了。刚才他们灌我至少高度半斤。”
  “哟,李大人!您升官了架子也大了啊。”陈虎拍拍老板递过来的酒,“还记得这一模一样的酒吗?那个夜晚,你喝了多少?嗯?”
  “行行行!说到这份上,今晚你就祝贺我到底吧。”
  李兴说完把一瓶酒分倒在两个玻璃杯里,刚想把酒一口干了,陈虎拉住了他的手。
  “慢点慢点。我们弟兄俩还得商量商量呢。”
  “是,我欠你的。我老婆也总是盯着,生怕我忘了什么似的。其实,我怎么能忘记呢?看到乡下的父母、岳父岳母能够安享晚年,我打心里感恩你。这些年,哪次我不是随叫随到?哪回要我出力,我不尽全力?比如说今天,金胖子不卖面子,不还有管月明吗?”
  陈虎点点头,呷一口酒,咬几颗花生米,又摇摇头。这个气氛,他提不起劲谈同层排水了。
  “这酒怎么越喝越冷了呢?”
  “好吧,来的路上,我也想了个主意,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陈虎端起酒杯跟李兴碰了一下。
  “你说。”
  “你不就担心我以后不管你的事情吗?这样,我老婆反正马上退休了。我让她去你公司做事,公司股份她占比你定,怎样?”
  陈虎霎时清醒了。各种可能在脑子里盘算了几遍。
  “这不就违反领导干部亲属办公司、参股公司这些条款了吗?”
  “我思考过了。亲属入股,甚至办公司都可以,只要不与职务有关联就行。你这公司业务,八竿子跟我要去的地方打不到的。”
  从大学开始,陳虎就和李兴无话不聊。大城市学生和偏僻农村学生能成为好友,其他人都不理解。工作后,两人基层锻炼几年,一前一后进了同一个单位,后来竟然到了同一个处。面对面工作后,陈虎发现李兴一个以前没有显露的特点。
  精明!
  陈虎的处事原则是:可以可以,蛮好蛮好。李兴却总要问几个为什么。说实在的,除非精心准备,任何事情,都经不起问。几个问题下来,人们大多原形毕露。陈虎也想学,可心里老有何必呢的思想作祟,工作的敏锐度和质效明显比李兴低。遇到烦心不顺的事情,陈虎一句“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叫得应天响。李兴从不说这样的话。他平时话不多,可到了会场上,轮到他讲话,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串得既符合上级精神,又受听众欢迎。
  陈虎讲话有时会把持不住。一回,说到哲学,他提起王阳明,从龙场悟道到天泉证道,滔滔不绝,台下听众似乎也如痴如醉。他完全忘了领导席上的诸位。直到主要领导退场,他才不得不弄个虎头蛇尾收场。掌声四起时,他侧身看看主席台,十多个位置全空了。群众对他好,领导对他不怎么样。李兴却相反。因此李兴做得了正处长。
  李兴处长说话,也变得“意味深长”。有一年年底,开民主生活会前,李兴充分征求大家对他的意见和建议。绝大多数人都以批评的口气说表扬话。李兴觉得档次太低,说要“刀刃向内、一针见血”。看李兴这么坚决,刚进部门不久的女研究生提了一条:希望处长在工作中承担起更大责任,带领全处人员创新创优。陈虎看到李兴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诚恳地接受了女研究生的意见。过年后,处里有个挂乡镇干部实职两年的名额,李兴把女研究生推荐了去。
  李兴说到自己老婆,陈虎警觉起来。
  “嫂子来是最好,可我这庙太小,怕亏待了她。”   李兴拿起酒杯,主动跟陈虎碰了下。
  “她算过了,五十岁从企业退休,每个月只有两千出头的养老金。兄弟啊,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在帮我啊。”
  陈虎深深吸一口烟。
  “既然这样,那么我那个公司注册资金五十万,我们一家一半。这样年终分红也方便,五五开。嫂子和我一样,每个月从公司支五千元工资。你看怎样?”
  “可以啊,陈虎!当上商人,就变精明了啊!”
  “精明”两个字从李兴嘴里说出来,陈虎觉得自己还不够精明。
  回家路上,陈虎拐进一家昼夜营业的药店,买了一盒思密达。他记不清家里药还有没有,即便有,可能保质期也过了。打着哈欠的店员跟他说,这药可以刷医保卡。从单位辞职后,他从没有用过医保卡。家里好多药都是当年在机关医务室配的,时间好长了。
  韩玲怕狗,反对他养狗。陈弘玥住读后,陈虎悄悄把朋友家拉布拉多妈妈生的一只小黑狗带回家。小吉瑞关在笼子里时,很乖甚至有点可怜兮兮。放出来简直像“恶魔”,什么都要咬、拆。韩玲忙工作、忙家务、忙做账,再照顾吉瑞,她实在受不了,让陈虎把吉瑞还给朋友。陈虎故意和韩玲一起牵着吉瑞去朋友家。分别的一瞬间,吉瑞像一条黑色闪电般扑过来,在韩玲脸上左舔右舔,不肯离开。韩玲心一软,送吉瑞回老家变成一次探亲之旅。
  每天,陈虎都花一段时间趴下,保持与吉瑞同样高度。他喜欢注视它的眼睛,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睛,不会像人那样滴溜乱转。他跟它头碰头,从它的眼神、鼻息、喘息当中,感受真诚、诚恳、忠诚。韩玲不敢这样,却在不远处注视着他和它,有时还笑他像孩子。
  吉瑞就是他的孩子。拿着思密达,他嘴角微微往上翘。
  信箱里躺着一封信。这年头,纸质信一般是广告和欠费通知。陈虎一边进电梯,一边拆信。
  看完信,陈虎第一个反应是打李兴电话。可他慢慢地放下了電话。
  一只手上是专利局来的信,通知他一个产品获得实用新型发明认证;另一只手上的电话号码名字,是鼓动、策划这个行动的幕后人。几条线索、几个事件,今天交织到一起了。真太复杂了!陈虎觉得很累,脑子不够用。什么都懒得做,垂着双手向家门走去。
  家里冷清。韩玲还没回家。吉瑞不吭一声缩在笼子里。
  陈虎把扬州炒饭放在餐桌上。用吉瑞餐盘加温水调进一包思密达,送进笼子。笼子接盘里有几摊污秽。他到阳台上清洗干净。
  他没有急着回房间,而是摸出一根烟,对着熟悉不过的万家灯火,不停吐纳。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他想到了一句话。
  “一切都是幻象,我只在此刻活着。”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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