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hb051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感恩节后,圣誕节前,自然美东地区总要降雪。事先,西北风跑来开路,把千林黄叶收拾干净,把千家万家的大衣从衣箱里抖出来,把老公寓的暖气锅炉修好,把汽车换上雪胎,也拂乱了异国游子的千虑万念,注入一腔冬愁。
  我已三十多年没见过平地上的雪景,当大雪压下来时,我是忧郁之中有兴奋,而兴奋终于压倒忧郁。来此地后见到的第一场雪不大,地面浅如敷粉,恰可把人迹印上石板路。第二场雪十分壮观,雪花如帘如幕在窗外深垂,整天整夜不曾撤除。夜色中雪帘的反光射入玻璃窗,在室内墙上跳动,使那幅“美国双语教学分布图”凸出墙面。如果我是二十岁,我愿意在此凭窗而坐,从柔和而神秘的微光里看少女的红唇。但我五十五岁,梦游症已不药而愈,斗室内一无所有,只一缕诗魂若隐若现,渐淡渐远。
  第二天,起身看静止的雪。不,是静止的大地,静止的世界,看雪神新绘的世界地图,看它简化一切线条、遮住一切颜色的大手笔。由此到地平线,不知千里万里。极东极西,只有风起雪飞,茫茫如烟如雾。在故乡,人们说雪是上帝给小麦送来的棉被,在这里,雪简直是天神给大地缝制的新制服。地天相连,苍茫一片。记得来美时曾在云絮中飞行,记得云层如新犁过的春亩,记得天空在我脚下,而我确信那是万里积雪。而现在,在高楼公寓中看雪,却疑那都是云,此身漂浮太空,太空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一失足即是永远的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在空气摩擦中一身的原子分子七零八落。
  但是在我的视界内有一架铁塔,孤零零的铁塔,顶天立地的铁塔,全身披挂着硬冰,临风呼啸,屹立不摇。雪只能替它涂上颜色,不能抹掉它的形状。这样的建构必定是在坚固的地面上经营根基,深深地、紧紧地抓住大地。它好像是大地竖立的一个信物,誓言世上所有的不只是冰雪,宣称雪外有物比雪更真实也更永久。
  雪地上裸立的铁塔使我想起一棵树,一棵百年大树。传说中有这么一棵树,在一家酒店门外,在大雪中挺立,行人走到树下就可以闻到酒香,就不会冻死。我们曾经拼命找这棵树,我,跟那些在风雪中佝偻而前的伙伴。那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另一个冰雪世界。那也是浩浩荡荡的大雪,浑浑沌沌的大雪,没有方向,没有距离,而我们一直行走。我们须眉皆冰,自己也奇怪自己还能走下去,走,只是为了一个传说:站着不走就要化成冰柱。一线狼藉的脚印,风过处立即掩没,如同我们根本没有移动位置,只在原地踏步,不论脚印多深。如果我们倒下,也会消失,不论我们的躯干有多大。如果我们站住,凝固,也是一样,不问那血肉化成的冰柱多高。可是,据说,那棵百年大树永不被雪埋没,那家酒店也是永远放溢着酒香。我们一直走,一直找那香冽的酒气。
  这样大的雪下过几场,到三月,风就从一把利刀变成一片擦脸的软纸了。树在迫害快要结束时才露出受害的样子,挣扎向上,疏枝萧条,青里泛红,这是生命的讯息。天边密林里,树以它们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喧哗呼号。春树年年绿绿,寻常见惯,只是那股气势,使我觉得随时足以酿成意外。林边林梢有鸟,各种各类。鸟是树的喉舌,黎明即起,朗读新生代的宣言。天复一天。
  天复一天,直到枝头结出小苞来,红红的,鼓鼓的,如初生的蜡梅,外面也裹着一层蜡衣。这时,气象台仍然不断警告还要降雪,但是蓓蕾不顾一切地涨大。这年的最后一场雪真的下起来,它仍然凌厉,但是攻不破蜡封的小小堡垒。树叶在襁褓里生长,等待,紧紧卷成一团。然后,有一天,在艳阳高照下,蜡衣突然炸开,嫩叶欣欣伸展,转眼间,满枝新叶布置下满眼春景。我在树下呆望良久,这些树这么性急!这么勇敢!春尚未至,先伸出头来迎接,争先恐后,抢着在盛夏之前长好一树浓荫。
  然后,任凭那些树述说雪的掌故。
  (选自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尔雅散文选·第—集》)
其他文献
安石榴,1969年出生于台南,台湾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硕士。著有小说散文集《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乱78糟》,儿童文学集《丝丝公主》。曾获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评审奖、信谊幼儿、文学奖图画书首奖。  她没话好讲。她的头脑里、她的心里,生不出适合的语言以应付周围的人。那么,对自己呢?她对自己有话语产生吗?她不知道。思绪连连绵绵,但那些是话语吗?仔细想想,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刚有个面熟的妇人站
一  永明跟他爸爸一样,有一个大鼻头,他朋友力明、建其和金跃经常拿它开玩笑。  开玩笑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个大鼻头丑。力明说:“我真想拿把刀给它削一削。”力明自己长着一个小鼻头。一天,吃完中饭,力明躺在藤椅上休息,顺手拿起一本没了封面的杂志。随便一翻,翻得一行字。这行字的意思是鼻头大下面的家伙也大。力明摸摸自己的鼻頭,再捏捏自己的裆部,突然想到永明有一个大鼻头。力明把这页纸撕下来,把那句话用钢笔框出来
我念经济学,一直以为市场上的价格,某种程度反映该货品的价值,亦即消费者愿意付出多少成本购买该货品。  那么,不知是我们对舶来品趋之若鹜,还是坐过洋船,真的升价数倍。单以面条立论,简单一碟意大利面,甚或随便一碗日本拉面,叫价往往比一碗历史悠久的广东面高上几倍。尤其日本拉面,近两年可说红透半边天,从三四十元跃升至动辄过百元一碗,也不乏倾慕者。  看看我们的“细蓉(云吞面)”,从来都是小吃,从来都是卖精
这一天阳光灿烂,  窗外的死亡也被照亮,  不远的山上  那座灵骨塔仿如钻石,  锐利的光芒刺进了  我宁静的家屋。  有一个人,在光中  熄灭了  而传说,一下遍及两岸。  我什么都不想说。  其實谁也都知道,  光中之黯。  此时,  夕阳在放火焚烧人间,  最诡异的美丽,  莫非是那则远方的讣闻?  即将消失的灵魂  此时正灿烂无比  在光中与我们道别。
一天下午我坐在和平咖啡馆外,喝着味美思酒,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眼前交织着不可一世的荣华和不名一文的惨淡,让我不时为这幅奇怪的巴黎众生相一惊一叹。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是麦齐森勋爵,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有十年没见面了,真高兴能在此相遇,两人热烈握手。在牛津时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我非常喜欢他,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刚直不阿。大家老是说,要是他没那么整天实话实说的,会是天下第一好人,但我认为正
杨梓尧到现在都还是会做那个梦,在公车上,她穿着深绿色的衬衫,黄色的绣字非常刺眼,领口被细心地烫得平平整整,裙子褶痕清晰,早晨冷冷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将客运的字样转印在她大腿露出的少少肌肤上。整条街道安静无声,车内也空无一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司机长怎样,只是坐在皮质假假的蓝色座椅上,任由自己往不明的方向前进。书包是空的,杨梓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接下来要做什么,却感到了毫无根据的安心,眼泪流也没流就
各碌各碌各碌,这是影印机吃角子的声音。图书馆里这部唯一的影印机生意不错,老是有人在排队。不过,今天倒没人轮候,只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影印,好想要把整本书吃掉的样子。站在机器面前的是一名女子,陈二文认识她,她当然也认识陈二文,土瓜湾有多大,又有多深?一出家门口碰见的都是面善的脸,甚至叫得出名姓,不同的是,虽然常常见到,却没有问安、微笑,等等、等等。就是这样,在超市,在快餐店,在电脑班上,陈二文会碰到花阿
12月14日午前得知光中先生仙逝的消息,百感交集。自从去年8月他在信中说“目疾为患”之后,我一直想去高雄探望他。8月太热,想等秋凉,我却又应邀去了一趟杭州及上海。又有一趟北海道之行。因見余老10月下旬90大寿庆生会上坚持站着说话,显示健康难关已过,百寿可期,便感不急。正想12月下旬南下,岂料迟了一步而愧悔不已!赶快写封信慰问咪咪大姊,我说今天顿觉人生好空虚,好荒谬。文豪走了,举目四望,还有谁?  
书架上最早的余光中著作是《左手的缪思》。封面有一只张开的有力的左手,大林版,它的初版应是1963年,是非常有象征性的年分:胡适过世已一年,余光中在这年剪掉了散文的辫子,隔年再下五四的半旗。我手上的是1984年的再版,扉页的左下角煞有其事直书“钟怡雯藏书,高中二年级”,底下注记的日期是1986年3月29日。  想不起这本书从哪里,在什么场合买来,高二的我是否读完读懂了。当时我以为写《死亡,你不要骄傲
O:许子东 口:陈彦瑾  口:您和刘以鬯先生都是上海人,我注意有报道说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用上海话交谈了很长时间,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O:那个时候三联书店要我编一套《香港短篇小说选》,我接手后就去拜访几个重要作家,有刘以鬯、西西,还有其他一些人。当时刘以鬯是《香港文学》的主编,我就到他的编辑部去。我们见面感觉很亲切、很温暖。我们用上海话讲了好几个小时,他讲他原来在上海怎么开始喜欢文学,跟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