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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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曰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创作室副主任、全国公安影视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发表各类体裁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参与创作多部影视剧,出版小说集《我说红烧,你说肉》。曾获冰心散文奖、金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米晓琳
  洪佳尧要晾网。
  这消息早就传开了,可米晓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为此,她在手机上设置了黑名单,她的想法很简单,甭管电话还是微信,洪佳尧别指望能联系到她。令人气愤的是,整整三天下来,对方始终没有露面,反倒让她骑虎难下。
  必须解释一下,洪佳尧不是渔民,他所从事的工作也跟打渔之类的营生毫无关系。他是一个警察,确切地说,是铜官派出所的片儿警。铜官是长沙窑的发源地和发祥地,很多风俗习惯都跟烧窑有关。过去烧窑的工匠不像眼下,受天气影响,每年年底至来年开春,没法烧窑,这个时节日子难捱,他们会到湘江打渔,挣些碎银贴补家用。也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晾网”就成了铜官一带的俗语,专指休息的意思。
  米晓琳也是个警察,负责铜官派出所的内勤工作,跟洪佳尧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关键在于她跟洪佳尧不是普通的同事,而是他的未婚妻。可以想象,米晓琳对洪佳尧现在的做法反应会有多么强烈。她承认,把洪佳尧拉进黑名单是一时冲动,可所里的座机可以打呀,也可以到单位或者宿舍找自己。可那家伙没有,事先毫无征兆,冷不丁儿地就失联了。
  米晓琳先是恼怒,紧跟着就有些发慌,心里冒出好多不吉利的念头。洪佳尧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不能再闹情绪了,她得搞清事实真相。
  那两天,米晓琳连续几次去找洪佳尧,对方家里都是铁将军把门。她没好意思问左邻右舍,试想,马上就要过门了,连自己的男人去哪儿了都不知道,颜面碎了一地。米晓琳还必须承认,不安的念想由此无限放大,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安心工作。
  米晓琳找所长请假,说也要晾网。所长“唔”了一声没言语。所长这个人很爽快,通常情况下是有求必应。他用单音节表态,肯定是有些为难,马上年底考核了,一下子两个人休假,人手确实紧张。她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假装未能理解所长的意图,就那么一直微笑着站在所长面前,等待他给个准话儿。
  她猜想,虚伪无比的笑容肯定出卖了自己,因为她看到所长也堆起了笑,非常尴尬的那种。还好,所长为自己寻了台阶,让她把手头的工作交接给别人,切莫耽误了上级考核。
  所长还说,你俩有点意思啊,前后脚要求晾网,这是准备张罗婚事吗?有喜事儿要大家一块分享,别藏着掖着的,要知道我可是干过刑警的。
  她未置可否,怕被人说三道四,在单位里产生不好的影响。在恋爱的问题上,米晓琳和洪佳尧始终很低调,事实上,大家都不是傻瓜,两人的关系早已众人皆知,只差摆几桌喜宴罢了。
  洪佳尧一直想干刑警,或许每个年轻警察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只不过,他的这个念头过于偏执,还为这个事儿跟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米晓琳倒是不主张他干刑警,片儿警虽说忙乱点,最起码不像刑警那么危险。请原谅她如此自私,她毕竟是个小女人,她的愿望就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别的啥也不图,万事就奔个平安。
  没错,她只是个警察,可警察也是人,有七大姑和八大姨,理所当然就有快乐和烦恼。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几年这个职业总是被人诟病,某些细节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断章取义,发到网上,不明就里的网民会跟着起哄,再有个把心怀鬼胎的人背地里煽风点火,搞得工作十分被动。米晓琳曾经领教过这方面的教训。
  有人说,这类事情有背后的推手,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专门在网络上制造恐慌,把矛头直指党政机关。米晓琳是个相对简单的人,不愿意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偶尔碰到看不惯的现象,也会吐槽骂娘,但决不允许别人玷污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可那次她就被舆论绑架了。
  米晓琳记得特別清楚,七月末最后的一个周日清早,她在家里梳妆打扮。本来约好了去拜见洪佳尧的父母,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她得重视起来。偏偏不凑巧,值班同事的爱人早产,必须去医院,她临时救场,赶到所里替人值班。说好了中午会有人来接班,可左等右等不见个人影,她实在不好意思给那位同事打电话,只能让洪佳尧稍安勿躁。没办法,谁都会摊上点事儿。
  问题是那天到所里办业务的人多得吓人,赶着午饭的饭点,一个叫王武的中年人来办理二代身份证。王武本人的形象跟名字反差极大,文质彬彬甚至弱不禁风。米晓琳一查,这人刚因为嫖娼被治安拘留过,就按规定让他确认十个手指的指印。天热,中年人出了很多汗,反反复复指印难以确认,他便急了,问为什么别人都是只按一个,却要故意刁难他。米晓琳这边正烦躁着呢,没给好脸色,没曾想,被王武的妻子拍了视频,传到了网上。
  一夜之间,视频被发酵,各种指责接踵而来。互联网确实可怕,米晓琳的个人信息资料全被翻了出来。公安局纪委紧急介入,怕引起“民愤”,让她写份书面检查,给公众一个交代。米晓琳想,我一切都是按章办事,即便态度生硬,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所幸所长把事儿给顶了回去,替她协调了王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啦,更重要的原因是,网上曝光某明星出轨,热度起来了,有些事情自然会被人忽略。
  米晓琳当时非常郁闷,警察怎么了,警察也得吃喝拉撒睡,凭什么对谁都得笑脸相迎?比如这会儿,她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她想找到洪佳尧,当面锣对面鼓,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或者说还有什么事儿需要瞒着自己的未婚妻。这还没扯结婚证就这副德行,往后日子长着呢,米晓琳可不愿意受一辈子的欺负。
  米晓琳琢磨过了,这事儿是原则性的问题,依她的脾气,搞不明白必须分手。
  大老柳
  大老柳是军转干部,早年在部队当侦察兵,干所长前是刑警。
  别看大老柳平时大大咧咧,凡事心细得很,对手下几个人的脾性了如指掌。就拿米晓琳这丫头来说吧,在他眼里比一般的湘妹子还要辣。湖南人爱吃辣,在人们特别是铜官人眼里,“辣”字不是贬义词,是形容一个人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大老柳挺佩服这样的人,当初一见面,私底下便称米晓琳为“姐姐”,米晓琳是95后,刚毕业的大学生,听说后当场翻脸,直接质问为什么不尊重人,把人家喊得那么老。大老柳只能回答,说嘛呢。米晓琳没听解释,转头就干活儿去了。   这还真冤枉了大老柳。大老柳老家天津卫,在天津人嘴里,上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下到八岁的小女孩,都可以喊成姐姐,那是尊称。大老柳觉得这点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望城区,乃至整个长沙市,真正本乡本土的人不会计较细枝末节。归根结底一句话,这里的人实在。
  大老柳转业留在望城,是被这里的风土人情所感动,他自我感觉已经将血脉融入到这座城市,恐怕这辈子都离不开这片热土了。所以,他很能理解洪佳尧的父亲,一个弃政从商而且是有情怀的老人。
  洪佳尧一直跟父亲不对付,或多或少影响了工作状态,大老柳曾经试图缓和那爷俩儿的关系,可派出所的事情太忙乱,一耽搁下来就没了下文。直到洪佳尧来请假,他才意识到事态已经发展到难以操控的地步。他想这样或许不是坏事儿,让这对父子闹腾一下也好,保不准就冰释前嫌了。
  在大老柳看来,父子两人没有太大的矛盾,所有的不和谐都来自于洪佳尧。
  起因很简单。洪佳尧想干刑警,便求父亲洪军托人帮忙,调整工作岗位。区长是洪军的老哥们儿,区公安局的局长是他的老部下,按理说,只需要打个电话就能解决。可洪军不乐意,还谋划着让儿子离开警队,想让洪佳尧接自己的班。到最后,谁也做不通对方的工作,洪军只好退而求其次,专程拜访自己的老哥们儿和老部下,让他们务必办事公道,就把儿子放在基层派出所摔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洪佳尧听说了来龙去脉,立马跟父亲摊牌,言外之意是要断绝父子关系。想想也是,洪军的做法不但掐灭了儿子的梦想,还断绝了儿子的出路,很容易让人误会。反正洪佳尧放出了话,说父亲道貌岸然,自己钻到了钱眼里,还装模作样地让别人公道,彻头彻尾的戏精一个。
  年轻人有自己的语言习惯,把会演戏的人称作“戏精”,在洪佳尧找大老柳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个词儿。他是来报警的,告的是自己的父亲,声称洪军涉嫌一起文物走私案。这让大老柳哭笑不得,他只好报告上级,局长指示,将计就计,让洪佳尧自己亲自来办这起案子。
  熟悉公安工作的人都明白,这其实是耍了个小把戏,假若洪军真的涉嫌犯罪,他的亲友会回避,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安排呢?大老柳不清楚局领导的真实意图,但他本能地相信,洪佳尧绝对错怪了父亲。
  他更没想到,米晓琳会凑这个热闹,也要晾网。为这事儿,局长发了一通火儿,让他火速召回米晓琳。万万没想到,米晓琳当天夜里就跑到了北京,而且在接到电话后,任性地关了机。局长怒了,说大老柳啊大老柳,洪佳尧、洪军,还有王武,我们都安排了专人暗中保护,你再整出个米晓琳,这不乱上加乱吗?
  大老柳当时就倒抽一口冷气,局长的话简明扼要,却透露了一个消息,洪军真搅和到什么局里了,看来事关重大。他第一时间联系了王武,那次嫖娼事件是他亲手处理的,两个人算是有些交情。王武拒接了电话,只回了一条信息:在北京,忙。
  好家伙,王武也在北京。大老柳回頭一想,看来王武当时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王武是望城区文化局的骨干,对长沙窑的研究颇有造诣,别看年纪不大,在国内算得上是专家,偶尔也会在上电视台录个节目,是名副其实的公众人物。可就是这个王武,在接待外省同行时喝了点酒,打车回家时迷迷糊糊被人扔到了派出所附近,然后就被一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纠缠住了。女子带着港台腔,报警说王武嫖娼不给钱,手里还有王武打的欠条。
  王武在派出所翻来覆去地喊冤枉,可那欠条上的签名连自己都分辨不出真假。王武连说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儿,再往后就一直保持沉默。
  局长专程到派出所督办此案。大老柳调集沿途视频资料,搜集了所有证据,无法证明王武嫖娼,但也无法为其开罪。大老柳请求对王武的签名进行字迹鉴定,局长说不必了,让他对那个女子进行处罚,并告知对方,将王武治安拘留。
  局长亲手把王武放了,还叮嘱大老柳务必保密。大老柳眼里揉不进沙子,想据理力争,局长让他把心搁到肚子里,并以自己的党性做保证,决不会知法犯法。大老柳一寻思,局长是出了名的秉公执法,更何况反腐力度如此之大,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大老柳心想豁出去了,公安是讲究纪律的队伍,该服从必须服从,不该问的坚决不能问,他亲自办理了相关手续,他甚至做好了随时接受上级审查的准备。
  现在的一系列变故的确表明一个问题,王武是区公安局力保的重点对象,至于真正的原因,不是大老柳这个职务级别能够了解的。
  大老柳是侦察兵出身,又干过刑警,他对这类事儿有种天生的兴奋。他犹豫半天,专门跑到局里,请求局长参战。局长也是沉思良久,才给他交代了任务,让他赶到北京,保护米晓琳。
  洪佳尧
  很多事情都是无法逆转的。早在五六年前,家境已经败落到令人不齿。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洪佳尧原本学习成绩很棒,稍微一努力,国内的几所名牌大学随便挑。他有这个实力。可父亲说拿不起学费,让他报考军校或者警校,万般无奈之下,他才选择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他当时有私心,知道父亲有许多朋友在党政机关工作,这等于给未来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洪佳尧这代人活得很现实,他觉得有关系不用是傻瓜,有父亲那些故交的帮衬,担任个职务,可以在更大的平台实现自我价值。换句话说,他没有高大上的理想,既然进了公安的门,就得考虑职务上的进步。可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父亲根本不接招,连调整工作岗位都不肯,其他事情可想而知。
  他始终搞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跟母亲商量,就辞去公职,开了个陶瓷贸易公司,账目只出不进,才两年工夫,就面临破产,家里的积蓄全都搭进去了。如果父亲打那时候停下手,也不至于卖掉房子,一家人在外边租房,更不至于日后欠下外债,动不动被讨债之人堵住门口。
  洪军,你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这是洪佳尧对父亲撂下的一句话。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对父亲直呼其名。于他而言,洪军这个人特别没数,根本不懂经营。他曾经给米晓琳发牢骚,说洪军的更年期比正常人提前了二三十年,干出的事情完全是笑话。他的话非常客观,因为公司开张之后,父亲只知道收藏一些所谓的文物。他进而问米晓琳,你说那些瓶瓶罐罐有啥用呢?米晓琳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思路没跟他在一个频道上,连忙表态,说即便你家穷得叮当响,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同样的问题,洪佳尧也问过父亲。父亲答,假以时日,自有用处。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纯粹是借口,洪佳尧认为父亲已经走火入魔了。他觉得父亲神经兮兮,越来越不正常。
  这不,洪佳尧认定了父亲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便跟随父亲的脚步到了北京。他先是去了东南三环的潘家园,他希望父亲能在那里现身。后来听摆摊的业主说,想淘到好东西很难,到东五环的鬼市也够呛。鬼市指的是大柳树市场,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其实并不可怕。他专门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据说老北京城就有鬼市,“鬼市”的名号也不复杂,一来市场上有来路不明的东西,很多还是非法货;二来交易时间都是在夜里,天亮摊撤人散。可他在这里蹲守了数日,仍旧未见父亲的身影。
  洪佳尧尝试过别的方法,比如请在北京公安工作的老同学帮忙,想用技术手段对父亲的手机进行定位。老同学说他异想天开,就算没有规章制度,也不能知法犯法侵犯公民隐私权。他不甘心,说我父亲失踪了,可以网开一面。老同学说你丫找抽啊,失踪了你正常报警。他被呛得哑口无言。
  其实,老同学也是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跟父亲的关系非常微妙,就紧跟着问个其中缘由。洪佳尧支支吾吾说了一半,老同学就急了,说你丫真的找抽,还真想来个大义灭亲,把亲爹送进去啊。这问题他还真没法回答。
  正所谓当局者迷,老同学帮他理了理思路,说你老爷子肯定没问题,公安办案讲究回避,让亲儿子介入案情,只有这么一种可能。老同学还帮他分析,说你既然怀疑父亲倒卖文物,不妨去故宫博物院打听一下。
  这件事情是老同学出面办理的,据故宫博物院的专家说,洪军同志真来咨询过一些问题,至于什么问题,对方说保密。洪佳尧有些傻眼,既然没干违法的勾当,啥事儿非要故弄玄虚呢。
  他当场给所长打电话,想问个青红皂白。大老柳说,你问我?我他妈的问谁去,报告方位,我这就去找你。好家伙,赶到年根了,所长竟然也出来了,洪佳尧瞬间找不着北了,说到底,一切都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很少跟同事发生冲突,但这一次,两人一见面,他就对大老柳发火儿了。折腾来折腾去就那么一句话,不该跟米晓琳说自己晾网了,而应该实话实说,外出办案就得遵守保密规定,不辞而别也说得过去。大老柳自知理亏,还是辩解说,小米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大老柳怕洪佳尧担心,没敢说太多细节,他已经注意到了,确实有人在盯梢。他合计着怎样才能找到米晓琳,北京这么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局里,更没法向人家家人交待。
  大老柳索性找到洪佳尧的老同学商量对策。那位老同学说,没别的好办法,只能正常报警,走程序请示上级,上技术手段,对米晓琳的手机进行定位。大老柳说这事儿拖不得,我给家里领导汇报,让组织上出面协调,顺便也把洪军和王武找到。
  让大老柳欣慰的是,米晓琳很快跟他们会合了,洪军和王武也一直在警方的视野范围之内。大老柳劝洪佳尧带着米晓琳回湖南,洪佳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这外出办案呢,又不是真的晾网。米晓琳这会儿也不闹情绪了,跟洪佳尧形成了统一联盟,非要陪未婚夫解开谜团。
  大老柳哭笑不得,说来之前,局长交待过,得确保你们的安全。
  洪佳尧反问,怕危险你还当什么警察?
  米晓琳更是不着调儿,嘻嘻哈哈地对大老柳说,保证本宝宝安全是你的职责,目前的形势来看,所长大人还是安心地给我当保镖吧,嗯,对了,本宫赐你大内第一高手荣誉称号。
  大老柳可没心思耍嘴皮子,只能向洪佳尧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洪佳尧的眼神躲躲闪闪,愣是瞅向了别的方向,让人以为他是翻了个白眼。
  王武
  王武当时冲大老柳连续翻了几个白眼。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嫖娼”这两个字是莫大的侮辱,可面前的这位警察偏偏听信一面之词。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极力克制,保持沉默,因为他实在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他最受不了的是警察的眼神儿,犀利中带着暧昧,似乎所有人都是犯罪嫌疑人。
  王武想骂娘,可他的脑海里,关于肮脏的词汇是匮乏的。他只能朝对方翻白眼,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怒。
  完了,完了,警察竟然拿来一张欠条,上面的签名还真是自己的笔迹。老实说,王武这会儿蒙了,跟那女人前世无仇后世无怨,为什么要来谋害自己呢?可这签名又让自己脱不了干系,他终于想起一个词儿——畜生。是的,那女人根本不是人,十足的畜生。半世的英名啊,毁在了畜生的手里。
  他现在焦虑不安,丢掉名誉是小事儿,耽误了谈判就遗恨万年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责怪自己,王武啊王武,不能喝酒为什么要沾酒呢?虽然受到惊吓,酒醒了大半,可他仍然觉得头有些疼,而且疼得愈来愈厉害。
  王武无法集中精力,不知道该怎么出这个派出所,他的脑子彻底乱了,乱成了一锅粥。那个警察還在笑,笑容里有很多内容,嘲讽里带着阴险,总之面目可憎。他此时有些发狂,真的是一分半秒都不能耽搁,洪军还在等着呢,假若自己身陷囹圄,之前的努力恐怕会前功尽弃。
  老天有眼啊,公安局长来了,那个警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说该走的程序要走,人先出去再说。王武跟局长提要求,让他为自己主持公道,不能背这个黑锅。局长答应得爽快,说先办好手续再说。
  王武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金贵了。当然,他无法预料,在办理二代身份证时,会被女警察刁难。他明知道嫖娼事件是个阴谋,可还是有苦难言。他掌握的法律常识并不多,并不知道人犯了错,在公安局挂了号,才会被要求确认十个手指的指印,一般的人不用这么麻烦。他主观上并不想惹出太大的动静,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妻子会拍视频发到网上。
  网络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人们说什么的都有,自然少不了说他被公安“处理”过。妻子肯定看到了这样的言论,可她始终保持着沉默。王武想起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段时间,妻子跟自己关系不冷不热,时常让他感到不安。   得感谢那个警察,过后他才知道警察姓柳,是铜官派出所的所长。柳所长找到了他的妻子,并作出了必要的解释,才没闹得妻离子散。这些恐怕是洪军在后面使的劲儿。
  洪军是有些能量的,这次到了北京,王武才算是真正领教了。有一次,两人一起去戒备森严的某机关大院找人,门口的警卫很客气地把他俩拦下,洪军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院子里开出一辆车,把他们接了进去。临走时,人家派车把他们送回了宾馆,还捎带了很有纪念意义的礼品。
  王武虽然书生气很重,成天埋头于自己的专业,给人留下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但对官场上的道道也是略有耳闻。多少人为了攀高枝找靠山,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洪军倒好,拥有令人艳羡的关系,却用来干别的事情。
  王武心里搁不住事儿,问洪军:如果你找他们要个一官半职,仕途一定会很顺吧?
  洪军像遇到外星生物似的盯着王武看了好一阵子,没吭声。王武感到万分尴尬,只好勉强挤出笑容,埋下头敲打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
  洪军在这个时候张嘴了,他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世风日下,文化人也脱不了俗,也在琢磨这样的问题。
  王武自我解嘲道:我只是好奇。
  洪军说,那我送你四个字,人各有志。
  王武清了清嗓子,说当过官的人说话也打官腔。
  洪军拿出烟盒,抽出一支,放在鼻子前嗅了半天,才说,这叫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王武发现一个细节,碰到麻烦事儿,洪军会拿着烟卷,只闻不吸。看来这个话题触碰了他的隐私,他本来还想问王武为什么要蹚这个浑水,想了想还是作罢。
  王武从电脑上打开视频,跟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老朋友通话,对方侨居海外多年,努力用已经变了腔调的家乡话打着招呼。王武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幼稚,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要蹚浑水,何必去琢磨洪军呢?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如今看来,洪军的分析很客观,嫖娼事件不仅是在释放信号,还想阻挠他参与陶窑神的回归。王武研究过这个物件,相比出土的其他文物,工艺上确实一般,但它不但是历代长沙窑工匠信奉的神明,还是从“黑石号”沉船上打捞的器物,估计是当年乞求航海平安的镇船之宝。
  许是很久没有听到乡音,大洋彼岸的朋友像个话痨一样,什么“黑石号”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什么历史意义重大,这样的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没了。可朋友并不知道,仅是这尊陶窑神,已经让王武看到了一股涌动的暗流。人为制造的嫖娼事件,让王武稀里糊涂地搅进了这场争斗,令人恐惧的是,敌人在暗处,他和洪军在明处。
  朋友发现王武在走神,以为他心不在焉,忙说不必着急,我会在这边组织华侨,让大家捐款,把陶窑神请回去。
  王武刚想回话,洪军在一旁小声告诉他,转告这位先生,让他帮忙想想法子,尽可能地把“黑石号”上的文物接回家,有多少算多少。
  王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洪军这是疯了吧。
  洪军
  洪军非常正常,而且比以往更加清醒。
  “黑石号”沉船上的文物是1998年重见天日的,当中有56500件是长沙窑生产的陶瓷器,占了整艘船上所有陶瓷器的84%以上。这些数据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犹如“黑石号”上一盏瓷盘的铭文——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记——历经千年,依然清晰可辨。
  他是在千禧年离开区委大院的,走的时候,好多人为他感到惋惜。可他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没错,从他决定下海的那天起,他就做了决定,别人经商是赚钱,他是用陶瓷贸易的方式,让漂流海外的长沙窑文物荣归故里。他清楚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但他执拗地认为,哪怕只把一件请回家,也不枉此生。比如这尊陶窑神,一波三折,总算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洪军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
  他做过很多次梦,梦境大致相同。梦里的陶瓷器变成了一群可爱的娃娃,领头的像极了儿子洪佳尧小时候的样子。那群娃娃比儿子还要调皮,嬉闹着奔向湘江,扑通扑通跳进水去,眼瞅着就要沉没江底,洪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却被一个巨大的波浪拍到了空中。他在半空挣扎,看到湘江由一条细带猛地变宽,成了茫茫无边的大海,海里掀起惊涛骇浪,卷起黑洞洞的旋涡。那些可爱的孩子眼睁睁地消失了。
  惊醒之后,洪军总是大汗淋漓,而且身上有些酸痛。他通常会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直到视觉能够适应墨黑的夜幕,才在心里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他的确曾经被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跟王武有所不同,他遭遇的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事后,他回想起来,跟港台动作片一样惊心动魄。上天保佑,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虽然时常会让他心悸,但一切都得往前看。
  在来北京前,洪军专门找了区领导,他想通过官方来操作一些事情。区里为此开了常委会,会上的意见不统一,通過政府出资购回流失海外的文物,程序上很麻烦。他在政府机关当过差,明白其中的苦衷,别的不说,单这些资金从哪儿出就让人头疼。总是有人指责党政机关不作为,可人们并不知道,涉及民生的方方面面都得花钱。最起码在望城是这么个情况。
  离开体制后,人也相对自由了,他有时会想,“公仆”这两个字说起来轻巧,搁到身上却异常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真碰到了干群纠纷,会让当事人窒息。都说理解万岁,作为过来人,他不想为难老同事。
  洪军唯一感到愧疚的是,王武嫖娼事件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是从车祸得来的灵感,他想通过这种方式逼着王武参与进来。王武是个人才,却不谙世事,对文物回归不敏感。当然,他更希望由此引起有关人员的重视,让高层领导知晓这批文物的重要性。
  在这场自编自导的戏中,只有极个别的区领导,还有他的老部下公安局长知道事实真相,王武始终被蒙在鼓里。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他确实被人盯得很紧,有人想把陶窑神弄到手,再倒卖出去发一笔横财。否则,他不会求助于警方,占用警力保护自己和王武。公安工作已经够忙乱的了,他于心不忍却别无选择。   发现他有问题的还有儿子洪佳尧。
  洪军隐约觉得儿子在背后调查自己,事实证明自己的第六感是正确的,老部下已经通报了情况,说是小家伙已经进京,对你的犯罪事实进行侦查。说这话的时候,老部下的语气颇为严肃,似乎他真的在谋划违法行动。这自然是在开玩笑,他理解老部下的一番苦心,人家是希望通过某种渠道解决父子两人的感情危机。
  洪军当时对老部下说,你有点小儿科,儿子已经不是当年围在我身边、把我当作偶像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认知能力,有自己的价值体系,我们不能刻意去强求什么。
  老部下说,你什么道理都懂,還非得让孩子脱掉警服。
  洪军吭哧半天才说,别忘了,我是地地道道的铜官人,祖祖辈辈都是烧窑的。
  老部下又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子承父业啊,再者说,你也不会烧窑,你只是嘴上的把式。
  洪军不甘示弱,说我那是情怀,没人规定必须是烧窑的工匠才可以为咱长沙窑做事情。
  这就是两个人的对话,永远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实际上洪军是希望儿子了解并且理解自己的,但这次他内心还是有所顾虑的,车祸给他提了醒,他不能眼睁睁地把亲生儿子拉进来。可是,老部下真就把儿子派过来了,儿子毕竟是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愿意跟儿子并肩作战,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
  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此时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出任何岔子,交易成功,然后把陶窑神捐给政府。他相信,祖上已经变成了神灵,会庇佑自己;他也有无数的理由相信,儿子知道来龙去脉之后,能够理解自己。
  洪军忽然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累,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跟儿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一拖再拖,错过了很多良机。拖得久了,儿子对自己的误会已经让他无法开口。他思量许久,决定完事之后回望城,一定跟儿子来一次促膝长谈,就从儿子的名字说起吧——洪佳尧,取的是“洪家窑”的谐音。
  来不及了,在接货的时候,儿子亲手把自己抓了。      (下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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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佳尧的出现让所有人目瞪口呆,负责暗中保护的人员是他的同事,他们迟疑片刻,陶窑神便被抢走了。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垂涎这尊窑神已久的坏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了。
  我
  我叫李艳,很俗气的一个名字。我所从事的工作比较文雅,我在望城区政协文史办工作,负责记录、编纂一些文史资料。
  这一年,望城区发生了很多大事儿,我不擅长讲故事,我还是原原本本地把这几件事儿介绍一下吧。
  大老柳和洪佳尧追回了陶窑神,立了个三等功;洪军和王武保护文物有功,被评为先进个人;区领导统一了思想,把“黑石号”沉船的部分文物买了回来,现在安放在博物馆里,还给洪军的公司剪了彩。
  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有美中不足,我差点跟我老公闹离婚。你想啊,王武这家伙啥事情都瞒着我,我能不出大招吗?谁让咱是望城妹子呢?望城妹子就是辣劲十足,有时候让人难受,有时候让人上瘾。
  得,“上瘾”这个词儿用得不恰当,就这么着吧。我得去趟“窑上人家”,那是洪军公司的新名字,洪佳尧和米晓琳正在那里筹备婚事呢。
  对了,差点忘了,王武这家伙今天早晨还让我给他道歉呢,他刚从电视上看了新闻,说是习总书记在讲话中提到了“黑石号”。不卖关子了,那阵子,我的确逼着他做一个选择,到底是“黑石号”重要,还是自家老婆重要。这傻子,一点情趣都没有,很多事情本来就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希望所有人都不忘初心吧。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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