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沙:水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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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川沙,名字很美——大川流沙。
  川,黄浦江与东海;沙,江沙与海沙。
  此地,清嘉庆十年(1805)设抚民厅,为县制。管辖范围涵盖黄浦江以东广大滨海地区。从川沙县城摇橹划船进上海滩,晨发而夕至。1925年,上川铁路建成通车,一个小时就可以自县城直抵浦江,客人下火车,再乘船,到浦西去谋生、求学、交易、相亲、诉讼、革命、逛十里洋场……
  宋庆龄、黄炎培、杨斯盛、胡适等人的面容背影,曾经在川沙县城与上海滩之间,反复闪现、沉浮,进入中国现代史和川沙地方志的字里行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诗句,抒写的正是时间的力量:它吹拂,尽情尽力吹拂,英才贤达们才金子一般,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改变人世间的景观。
  目前,川沙建制反而缩小为镇,像一个人,在中年后缩小身心、接受丧失,但固守记忆、固守大川流沙间的往事前情。立足于浦东国际机场、迪士尼度假区之间,川沙,能否以古旧抗衡新异?很难,它趋新入异,弃素朴而逐繁华的可能性更大。其风貌与中国当下城镇景象无异:麦当劳、肯德基、茶餐厅、时装店、首饰店、电器城、水果店、旅馆、小杨生煎店、咖啡馆、面包房、茶室、保姆中介所、书画培训中心、小公园、棋牌麻将室、旗袍店、美发美容室、足浴店、家具城、菜市场、海鲜店、药店、手机店、中国移动、中国联通……
  在川沙镇晃荡的这一个下午,毫无惊喜感。直到它向我涌现一个新词汇:水木作。万般惊喜动地来。
  史料中初次呈现这一词汇,在清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水木作,泥水匠与木匠合力造就建筑物的一种组织,是晚清时期建筑作坊向现代建筑企业转型的过渡形态。其后,在川沙,在上海滩,相继出现中国早期的营造厂、建筑公司。一个水木作,大致上由泥工、木工、雕锯工、石工、竹工、油漆工等各类工匠组成。水木作的领导者,被称为作头,以师徒、家族、同乡等情感关系为纽带,相互约束与助力,共谋生计与前途。
  于我而言,水木作,这一新词汇带来新世界。我更想把水木作理解成:水与木的作品。上海滩,尤其是外滩一系列建筑物,都是川沙工匠们的水木作:沙逊大厦、百老汇大厦、都城饭店、工部局大厦、汇中饭店、友利银行大楼、怡和洋行大楼、外白渡桥、国际饭店、大新公司、永安公司、百乐门舞厅、哈同花园、衡山宾馆、迦陵大楼、新光大戏院、国泰电影院、乐安坊、西摩别墅、雷士德工学院、中央造币厂、河滨大楼、俄罗斯领事馆、江海关……
  这些晚清、民国时期创造的惊世之作,就是水木作。作头,就是一个杰出的作家。他构思、运力、修订,严格遵循“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的古老原则,让诚实可信的砖、石、门、窗户、走廊……抵达正确的位置,次第发表、出版,成为争相阅读的楼阁、花园与通衢。建筑风格就是文风,“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一个作家死去了,若有文字在纸墨间流传,就有不息的血液与力量,参与新时代、新生活。在壮丽外滩,在上海各个弄堂角落,石头外立面墙壁与钢窗玻璃交相辉映,青铜或黑铁大门连绵开合,塔楼与尖顶指出云朵与霞光,充分洋溢出经典名著的气质。游客、过客流连其间,就是读者。他们往往迷失于这些水木作的封面之美,很少悟得深意,仅仅仰望、窥探、抚摸、留影,转身而去,乘飞机、高铁、大巴离开上海,像一个浮泛浅薄的文学爱好者,绝望地离开浩大无际的图书馆。
  唯有进进出出于这些镶嵌“历史保护建筑”铭牌一类楼阁的董事长、行长、社长、首长,及其雇员、秘书、随从,像名著里的种种悬念和细节。在川沙工匠们打造出的木质或铁质楼梯上,他们转身复转身,向上再向下,回应开篇,像这些惊世之作、杰作、遗作中的新言辞、新表达,在不断转折中达到高潮、陷入深渊……
  “人事有代谢”,这样一种水木作永远无法定稿,从而拥有无限的可能性、疑难和魅力。
  像一场又一场雨浇灌的南方水杉、玉兰、香樟,永远未完成。
  2
  自先秦至今,东海一米一米,持续自上海境域向东撤退。早年可以望洋兴叹、筑城御寇的川沙县城,在晚清,已经与大海产生隔阂。滩涂成为陆地。民众谋生手段,也由制盐、捕鱼,转变为“三刀(泥瓦刀、菜刀、剪刀)一针(绣花针)”。
  1843年11月17日,上海开埠,新街区、新市场、新移民,急切呼唤一系列新建筑,来勾勒其輪廓、拓展其空间、栖息其身心。水木作,这一种建筑组织在川沙纷纷涌现。渔民和盐工的后代,自生疏到熟练,操持斧头、锤子、锯子、刨子、墨线、泥瓦刀,陆续奔赴上海滩,结成中国建筑业里著名的“浦东帮”。
  1851年,十三岁的寒门少年阿毛,经同乡长者、厨师、后成为牧师的倪蕴山介绍,为上海租界里的外国人盘垒灶台。这个父母双亡的少年,盘垒的灶台形势大好:火苗旺盛烟气小,煤块寥寥热度高。被江海关看中,聘任为房屋修缮维护经理。他细心观察、揣摩西方建筑工艺,对水泥、大理石、玻璃、钢材这些陌生建筑材料,如何与中国传统的木头、砖瓦相结合,体悟神追,技艺精进。
  一天,去江海关上班途中,阿毛捡到装有一大叠银票、外币的钱包。原地等候多时,不见失主。继续等候,会因为迟到、旷工而被辞退。但阿毛想象到失主的痛苦与沮丧,就坚持站在原地等候。想象力,就是一种爱与疼痛的能力。恶人歹徒,只拥有清点眼前得失的算计和手段。大街烈日炎炎。饿了,渴了,阿毛就去路边买一个饼子、一碗水。人来车往,烟尘浩荡。
  直到第三天,一个形色黯然的外国人来到路边,东张西望。阿毛上前询问:“先生有事情吗?”外国人说:“钱包丢了两天,许多钱呢。没希望了。今天路过这里,就再瞧瞧吧。上帝啊。”阿毛问清钱包的颜色、样式,掏出来,递上去:“先生看看钱数错不错。”这个名为阿莫尔斯的英国商人,惊愕复惊喜,接过钱包就掏出几张英镑递过来:“没想到啊上帝!我要谢谢您,年轻的先生!”阿毛摇手谢绝:“钱包还您,我心安了,就好了,不用谢了。”阿莫尔斯伸开双臂:“拥抱一下,成为朋友,可以吗?”阿毛搂了搂这个公和洋行大班,双臂有些僵硬。他更习惯去搂一搂大树,就能判断木质与用途。   1880年,在阿莫尔斯的信任、支持下,二十九岁的阿毛创设了上海乃至中国近代第一个股份公司性质的建筑企业杨瑞泰营造厂。想象力、诚实、律己、忍耐,这些品质,使阿毛转型成为一个新人“杨斯盛”——阿莫尔斯建议他改名,于是有了这一个盛大的名字。
  “于斯为盛”,出自《论语》。杨斯盛,中国近现代建筑业的鼻祖,用上海滩一系列建筑以及随后的教育救国之举,对称、响应了汉语之美,没有辜负孔子的遥远诵叹。
  盛矣哉,斯人与斯城。
  3
  1891年,新版江海关的建造过程,惊心动魄,也是奠定杨斯盛在业界领袖地位的重要基石。
  杨斯盛或者说少年阿毛曾供职的江海关,亦可称为“江海北关”“新关”“洋关”,专理外国商船载运货物的进出口税务,初建于1846年,辕门式关署。1853年,小刀会起义、纵火,毁灭这一个三大进结构的中式建筑物。1857年,第二代江海关建成,牌楼式大门之内,是一座两层砖木办公楼,西式烟囱叠加中式四重屋檐,类似于将长袍、西服与毡帽组合在一起,不伦不类。门前大街被命名为海关路,即今天的汉口路。
  “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数国勾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李鸿章内心汹涌着不安和忧郁,在上海视察江南制造局、招商局,又来到海关路。看了看这一个代表清政府权威与形象的江海关,扫视周边纷纷落成的西式建筑群。沉默良久,叹一口气:“落伍了。落伍了。”
  1883年,清政府雇用的江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提出重建办公设施的请示,获核准。1891年,新版哥特式江海关大楼建筑设计方案,进入建筑商招标阶段。参与投标的建筑商众多,一概企图留下供后人风追云从的标志性作品——风起云涌上海滩。
  新版江海关大楼地基,紧临黄浦江。土质疏松,如同骨质疏松的老者,经不起重负重托。源自黄浦江的地下水,旺盛异常如壮年。参与投标的建筑商相继知难而退,余下中国、德国、意大利三国建筑商,角力竞争。杨斯盛即为其一。拿着那一张复杂的设计图,杨斯盛和助手白天去黄浦江边勘察,晚上琢磨方案。有人泄气,打退堂鼓。杨斯盛的话像巨石掷地有声:“中国人要争一口气!杨瑞泰营造厂也十岁了,能够建洋楼、建高楼!建好了这座江海关,还有什么关口过不去!”
  最后中标者,却是意大利建筑商皮特克。
  皮特克的人马浩浩荡荡,在黄浦江边安营扎寨。地下水也浩浩荡荡,嘲弄、淹没皮特克的挖掘机、木桩。抽水机不止不休。地下水不休不止。施工期为此消耗三个月,无进展。从春风得意如桃花,到一败涂地似落叶,皮特克沮丧之至,责备、要挟上海道台:甲方没有告知地质真实情况,乙方有权要求延长一年施工期,造价再增加两倍,位置向西移动两条马路的间距,远离黄浦江。道台未诺,坚持按原合同追责。皮特克发誓:“如果有人在原地、原价、原工期内建成江海关,我甘愿受罚。”
  杨斯盛接受这一挑战,在原地、原价、原工期内建成江海关——建筑外立面呈“凹”字形状,高达三十三米。布设新式的暖水汀、百叶窗、避雷针。顶楼安装英国制造的四面大钟——钟声浩荡,自屋顶云间涌起,提醒黄浦江上的外国商船:快!快!快快快!加速入港报关,以免误了深夜零点,就需要多计一天税了!
  在这一新版江海关建设过程中,杨斯盛探索出滨江松软地质建筑新工艺:拉大作业区域,外围周边,凿四眼深井吸取地下水,用抽水机外泄而出,待中央地基逐渐干燥,以万千木桩密集打压,再施以钢筋水泥,把整个地基联合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期间,遭遇皮特克破坏:偷偷布设水管,深夜向地基灌水。杨斯盛查出水管位置,以水泥石料封堵,皮特克的“坏水”不得其门而入,回流倒灌于租界街区,引发公愤和媒体揭露。皮特克灰溜溜乘船而逃,消失在吴淞口外的海平线上,像错别字,被一卷恢宏的上海建筑史删除。
  1927年,上海已成为全球航运中心,江海关大楼功能与城市地位不再相称,被刚刚成立的上海特别市政府拆除。在原址新建起的第四代江海关,即当下的海关大楼,保留原来的钟楼样式。播送的报时音乐,已经是《东方红》旋律。这一版江海关的建筑商,是“新金记”。杨斯盛去世多年,其勇气、技艺传承于新一代中国工匠。一系列建筑群相继落成于滨江地区,造就了闻名世界的外滩天际线。
  因杨斯盛的引领、襄助和遗泽,众多水木作,在上海滩云集成一个广大阵容:江裕记、顾兰记、裕昌泰、协盛、余鸿记、姚新记、王发记、周瑞记、久记、陶桂记、馥记、新仁记、张裕泰、新申、新亨、朱森记、魏清记、永大、久泰锦记、陶记、陆福顺、赵新记、李顺记、张兰记、六合、桂兰记、创新记、安记、陆根记……
  4
  六月炎天绝了风
  俏佳人避暑在房中
  身披蝉翼轻纱衫
  斜倚凉床懒绣工……
  那一个咿咿呀呀的沪剧诵唱者,也是俏佳人。旗袍腿部的开叉高邈,像一条小路通往隐秘的春日花园。她站在木质小舞台上,婉转咏叹,像一朵荷花在小池塘中随风摇曳。
  前代伶人尚需要一个乐队手工伴奏。当下,只需要用音响播放伴奏带,就省却若干弓弦鼓板的簇拥衬托。一切趋于简化、高效,儀式感弱了,入耳入心的力量就打了折扣。诵唱者显得孤单,且俏且佳,孤单万分。她一吟三叹,精神已越出眼前几位茶客,远远看见前代女子的闺房生活。
  这家匾额为“老祖禅堂”的茶室,位于乔家弄五号,川沙镇古街道十字口处。
  一座两层楼沿着十字口两条街展开,呈“L”形格局,水泥外饰面。茶室位于这座楼的底层。面朝街心的楼顶,浮凸红五星、两束稻穗簇拥着的楷体“稻香”和“1956”字样。无疑,这是1956年落成的社会主义风格建筑。楼身一侧,浮雕同样楷体的“稻香食品商店”六字招牌。可以想象,当年,这一商店内的食品,吸引了无数川沙县城干部、人民公社社员、生产队长、妇联主任、知识青年、少女、孩童……   稻香食品商店对面,乔家弄十号,大约在同时期建成的两层建筑,浮雕有楷体“国营工农饭店”六字。楼顶保留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的魏碑体标语。魏碑体比楷体锐利有力。目前,此处仍是一家饭店,进进出出的食客,已经不太像工人农民,着装时尚,香水荡漾。
  杨斯盛如果见到这两座建筑,大约会对后世水木工匠想象力和手工技艺的阶段性退化,感到痛心。
  我要一盏茶,就有了坐在老祖禅堂消磨时间并倾听俏佳人诵唱的资格。茶桌上有一册“沪剧评弹周周演”广告单,三段文字很醒目——
  沪剧演出每位三十元(含茶水),评弹演出六十八元(含茶水)。
  沪剧源于乾嘉年间的川沙东乡调,取材于男欢女爱、民间百态,是当时劳作、嫁娶、杂耍时的民歌。代表作有《卖红菱》《借黄糠》《庵堂相会》《罗汉钱》《看灯》《游码头》《小孤孀》。
  原川沙县沪剧团演出剧目有《代代红》《千万不要忘记》《社长的女儿》《年青的一代》。
  广告单上,印刷有十位民国时期女艺人的黑白合影:袁雪芬、尹桂芳、筱丹桂、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竺水招、张桂凤、徐天红、吴小楼。注有“大都会照相馆摄”字样。一概旗袍、短发,面容英俊或妩媚,可辨认出她们老生、小生或花旦的隐秘身份。
  把这张内涵复杂的广告单小心收藏起来,专心听舞台上新时代俏佳人的诵唱。时节尚属暮春,还没有到六月炎天,茶室有凉意。几个茶客盯着俏佳人,偶尔窥视窗外街道,间或低头摆弄手机。两三声蛙鸣传来,我有些走神。不知道是茶室后院池塘中青蛙在叫,还是对面国营工农饭店里的青蛙在叫。两种青蛙,叫声有何差异?
  上海民间有“卜蛙声”之说:通过蛙声,卜算未来田野丰收或歉收。翻阅黄炎培编订的《川沙志》,读到一则谚语:“雷打惊蛰天,米价贱如泥。”惊蛰听雷声,阴历三月三前后听青蛙叫,都很关紧。“青蛙叫得哑,稻米塞塞牙。青蛙叫得响,稻船过大江。”这是《川沙志》中另一则谚语,没详细说明青蛙何种音高、音量,才算哑或者响——哑了,雨量少,农人抑郁。响了,雨量充沛,美景在望。
  今年惊蛰那一天,上海打雷否?有些恍惚。显然,我已成为农事与自然的逆子。此刻,在老祖禅堂听到的青蛙叫,与川沙田野有多大关系,也很难说。上海周围已经不见稻浪。市民通过菜市场、粮油超市,间接热爱山水大地,抽象赞美二十四节气。这浮雕“稻香”二字的旧建筑,像是为稻香而设立的纪念碑。
  但毕竟有蛙声传来,能从中听出我一年运气的好与坏吗?
  出茶楼,对面街角是徐祥记肉庄。墙上嵌有石刻文字:
  一世祖,东岩公,于嘉庆六年,在城内牌楼桥创办徐祥记肉庄。五世祖,介繁公,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历任原川沙县第六届商会会长。六世祖,庆平公,继承徐祥记肉庄,至公私合营为止。2008年由徐祥记后人翻建敬立为念。
  不知道杨斯盛、黄炎培、宋庆龄、胡适等人,在徐祥记买肉吃否?他们位于川沙镇上的旧居,离牌楼桥很近,游客如云。
  5
  天下的善意与美感,似乎都关联在一起,明确或隐约,如万川归海:
  ——推介少年阿毛去給外国人盘垒灶台,促使其成长为名人杨斯盛的倪蕴山牧师,是宋庆龄的外祖父。
  ——倪蕴山的夫人,是明代政治家、科学家徐光启的第九世后人。
  ——宋庆龄1893年出生于川沙,当时租住的“内史第”,是清廷内阁中书沈树镛的宅第,有六七十个房间之多,又称“沈家大院”。沈树镛的姐姐是黄炎培祖母。黄炎培1878年出生不久,父母双亡,作为沈家亲戚,长期生活于内史第,直到外出求学、革命、探索现代教育制度。
  ——自1892年起,同样是内史第,收留了自安徽移居川沙的幼年胡适与母亲。多年后,在北京,胡适与黄炎培相遇谈天,才知道各自的父亲胡传、黄叔才,曾经是同僚友好。川沙城“胡万和茶庄”,是胡适家族的百年招牌,目前已不可寻觅。
  ——作曲家、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的教授黄自,是黄炎培侄子,代表作有《抗敌歌》《玫瑰三愿》,其学生有贺绿汀、刘雪庵、丁善德等。
  ——1903年8月10日,黄炎培在新场镇一茶馆发表革命演说,被南汇知县戴运寅拘捕,是杨斯盛出面营救,方得脱身。杨斯盛欣赏这一同乡晚辈的纵横志气,像倪蕴山当年青睐少年阿毛。当时,他找到上海基督教堂总牧师求情,花重金聘请一著名律师,雇一艘汽轮自上海赴南汇县城。在江苏督抚“就地正法”命令到达之前几分钟,黄炎培由总牧师出面保释出狱,旋即乘汽轮至十六铺码头,登轮船赴日本避难。一年后,回上海,黄炎培在上海南市城东女校、丽泽小学任教。后加入同盟会,对精神导师蔡元培表态:“刀下余生,只求与国有益。”
  ——杨斯盛创办广明小学、广明师范讲习所,聘黄炎培为校长,支持其实验新式教育。1906年,杨斯盛倡议在六里桥创建浦东中学,无富豪响应捐助,独自力撑,矢志不移。先后耗去三十多万两白银,被誉为“毁家兴学”。黄炎培出任校长。高中理科教材全为英文版。陈独秀、茅盾、邵力子、郭沫若、章乃器、汪精卫、杜威、钱基博、樊映川、叶元龙、吴保丰、胡彬夏等名家俊彦,先后来校任教或演讲。毕业生有张闻天、范文澜、潘序伦、钱昌照、王淦昌、闻一多、谢晋、胡也频、殷夫、蒋经国、蒋纬国、夏坚白、卞之琳、马识途、叶君健……显然,这是一个影响了中国现代史表达方式的名单。1908年,杨斯盛积劳成疾,去世,年仅五十七岁。
  ——1917年,黄炎培发起,蔡元培、伍廷芳、张謇、梁启超、唐绍仪、张元济、史量才、蒋梦麟等四十八人响应,在上海创立“中华职业教育社”,宗旨即“为个人谋生之准备、为国家及世界增进生产力之准备”。
  ——1923年,宋庆龄作为主席,与蔡元培、杨杏佛、史沫特莱等人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维护人权。鲁迅、胡适、胡愈之、林语堂等参与相关活动……
  万川流水入大海。他们以高海拔的头颅为源,沿各自血管奔流而下,汇入共同的上海和人海。爱与想象力,对少年,对少年一般柔弱而又广大之中国的爱与想象力,就是海中盐。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南有浦东,北有南开”之说,广泛传扬。叶圣陶在苏州甪直,夏丏尊在绍兴白马湖,纷纷开始教育实验,与蔡元培、黄炎培等人的教育思想相呼相应——健全人格,立己济民,重理工但不轻人文,“铸一柄合用的斧头而不是绣花针”(叶圣陶)。
  没有念过私塾,靠看沪剧、听评弹接受启蒙,在盘灶台、办水木作、开营造厂的过程中,学会认字、读报、讲英语、辨人世,杨斯盛懂得教育之重要,无论个人胜败,还是家国兴衰,皆系于强大心力与时代新知。浦东中学,对于中国教育变革的意义,他未能充分感受,就去世了。但生前身后读书声不绝,这就是一个水木工匠、建筑业巨人,最幸福的事——浦东中学位于六里桥,杨斯盛长眠于操场旁边一角,虫鸣与校钟断续有致。
  临终前,杨斯盛仍为无力替所有学生全免学费、生活费,而惆怅。立下遗嘱:“家宅全部捐献,作为浦东中学校舍。黑板太亮,有反光,损伤学生视力,务必更换。”
  1913年,蔡元培来浦东中学追思、演讲:“杨先生是一代伟人,足以为吾人模范也。”胡适以白话文作《杨斯盛传》,颂赞杨斯盛为“中国第一伟人”。黄炎培为杨斯盛墓碑题词“静听书声”。他懂得这一位同乡前贤的热心、爱意、未竟之志。
  抗战期间,浦东中学被日军轰炸成废墟,后复建,像被斫伐的树木在雨水里重生、壮大。
  6
  六里桥,顾名思义,此地距黄浦江六里的路程。1903年,杨斯盛定居于此,所修家宅朴素无华,由杨瑞泰营造厂设计建造。
  杨斯盛在这里栖息而后长眠,静听书声,也静听流水——校园北侧的白莲泾,两端联通黄浦江和川沙县城。当年,家居浦西的学生,比如蒋经国、蒋纬国,来浦东求学,可在十六铺码头坐小火轮,先朝南航行,后向东折入白莲泾,在六里桥下船就到了学校。家居川沙县城的学生,则需要在三灶港登船,自东而西,沿横沔、长浜、牛角尖、北蔡、六里桥,曲折而来,或乘上川铁路直达。
  如今,白莲泾已经没有了胡适在文章中念念不忘的小火轮。上川铁路消失。川沙与浦江、浦西,依赖华夏高架公路、大桥、隧道、地铁,高速沟通彼此之间的人流、物流、现金流、信息流。
  我时常站在南码头路桥,看桥下白莲泾静静东流。不见白莲,见浦东中学的大操场、教学楼。我居于附近,常常经过校园门口,一方石头上镌刻着校训“勤朴”二字,隶体。校园内一处古旧四合院,层层青瓦海浪般涌向天空。周围,奔跑着新时代少年,像风中的帆。我一直不清楚浦东中学的来路和传奇。直至在川沙城晃荡的这一个下午,认识水木作一词并寻根究底,蓦然发现:自己凡俗的日常生活中,竟隐伏一壮烈之士,如金似玉,醒目惊心。
  川沙古城墙立有一块岳飞诗碑。其上有我熟悉的狂草:“学士高僧醉似泥,玉山颓倒瓮头低。酒杯不是功名具,入手缘何只自迷。”在我故乡南阳卧龙岗上,立有二十八块岳飞诗碑,深刻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狂草,如风起云涌。岳飞率岳家军路过南阳,挥涕走笔,留下墨迹,向异代前贤致敬。但他没有来过川沙,在汴梁城舞剑阁写就这首《醉酒歌》,对金兵压境之际诸般醉生梦死景象,愤懑、痛惜、劝勉。岳飞好友、大学士李梦龙携这一墨迹,奔赴天台山,剃发出家。其弟子承继这一墨迹,来川沙建立“種德寺”,将岳飞墨宝珍藏其中。清道光十二年(1832),《醉酒歌》被刻立于城墙,成为川沙一景。
  少年阿毛爬上城墙看诗碑,不懂。他请读私塾的小伙伴教自己先认识两个字:“岳”“飞”。
  古城墙外,东海隐隐在望,海浪如岳梦中飞——岳飞。
  从史料里查找到杨斯盛的一张照片:戴毡帽,着大衣,面庞清癯,端坐如钟。完全是谦谦君子态度,毫无声名震世者常有的霸气。一生远离酒、色、赌、毒。他给后人、弟子和所办学校师生们演讲,屡屡提起岳飞诗碑上的句子:“酒杯不是功名具。”
  浦东中学校徽是一个三角形锦旗图案,包含有红色砖墙、泥瓦刀。校园内立有杨斯盛铜像,1917年由各界人士捐款建造。校园种满香樟树。上海乃至整个南方多云多雨。
  无穷的校园与少年,雨水与花木,像水木作,合作一个绿荫高阔、生生不息的中国。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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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逛了逛摊。  明眼人,满眼的假;我这种不明白的,也能看出个大概。  连门口买水的大爷都啧啧几声,摇摇头,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是赝品。但还是不少人趋之若鹜。  阳光很好,走走停停。蹲在那摆弄这,看看那,然后离去,或坐在小椅子上和摊主聊几句,都是好的。闲处光阴易过。平素这条街十分冷清,门可罗雀,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省展,店面里的老板,也把货凑出来,支个摊。  巷子口停满了车,后备厢里,一个个草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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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思堂荒墟凋颓,残垣断壁,久没人烟。杂乱的树影让八月骄阳,在院墙天井、亭台廊槲变得斑斑驳驳,满满旧时光的印迹,古意盎然。  永思堂在村子临河的地方,这个村叫大岭村,在石楼镇,距何厚铧老家岳溪村一河之隔,距莲花山古炮台一公里多,距珠江狮子洋两公里多。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岭村,十几年前,应朋友之邀。  早听说大岭村是古村。北宋战乱,中原流民大批南迁粤地。先是许氏自1119年沿南雄珠玑巷至大岭开村,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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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何走近赵树理  在“人的文学”向“人民文学”的历史演變中,赵树理因其风格(“评书体小说”)的独特,被视为“民族形式的里程碑”(茅盾:《论赵树理的小说》),从而在现代文学史上占了重要一席。他是唯一一个入选“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和“新文学选集”的作家。这两套大型丛书/选集的编辑,为现代作家群“排座次”,是1949年前后划分“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一道分水岭。“中国人民文艺丛书”选入了赵树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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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排暗红的屋脊之间仿佛涌荡一条滚烫、烽烟四起的大河。清晨的河面并无半分宁寂,一层层漂浮:牛肉湯在铁皮桶里“咕嘟”“咕嘟”跳动,铁托盘上站满褐黑的牛排、羊排,异乡人在案板上抻拉面时带有表演性质的甩打,热雾弥漫,吆喝不止,烧烤摊前七扭八歪的排队和不知名婴儿的啼哭,像暧昧难言的水草从清晨六点纠缠至八点。赶着上班的自行车、电动车和行人交错,外乡人、土著、小学生集体混合出一曲流水的交响。暗黑的旅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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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终于安抚你睡下。  在你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天的惊喜和惶恐。  今晨,你急促地将我唤进卫生间,惊喜而慌张地说: “妈妈,我来例假了。”  我轻声地指导你如何换洗衣物,打理经期,然后送你上学。  回来之后,我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木棉树枝叶伸近窗棂,那些嫩绿的叶子有着生命的娇嫩和欣喜,我仿佛看到同样正在经历生命欢喜的你。我思考着要跟你谈点什么。  孩子,例假,这只是我们女性历程的一个小变化,还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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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满枯深皱纹的面孔。可它却不像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样骤然沉陷下去,它依旧保留着原来的轮廓,只不过质地被毁坏罢了。我有一张被毁坏的脸庞。我还能跟你说些什么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这个形象在整个渡江的过程一直存在着。  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中的第一节。她70岁写下它。从这本书起,“湄公河”几个字从此改变了它的词性,从一个地理名词转向一个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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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阿尔贝·加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冬今春想起他的时候比较多……在加缪的作品中,我读过多次的大约只有《局外人》,从前我并没有多爱读《鼠疫》,近来拿出来翻了翻,心境不一样,阅读的感受自然也大不同。不过,让我感触最深的,并不是加缪的作品,而是他为自己的申辩。“亲爱的巴特……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就我本人而言,我已经古怪到足以认为如果我们甘愿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就应该接受人类的孤独。我远没有感觉到置身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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