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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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的响声又传来,动静挺大,不像前几天,开始是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然后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压抑的呻吟,无奈的低叫,这次男人的撞击似无顾忌,女人的喊声好像狼嚎,惹得一些被扰的房客敲墙拍床,这个快走到尽头的小旅馆被弄得地动山摇。
  看来今夜是没法入睡了。我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盯着上方不高的房顶,在外面路灯的折射下,有两只蚊子在眼里忽左忽右上下嬉戏地翻飞着,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五年前我的眼里就有这两个东西,曾扰得我心烦意乱,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它叫“飞蚊病”,眼疾的一种。我老婆李莉借机嘲笑道,绯闻也有病?看来你这病是由来已久啊。但这次好像是真的,还有“嗡嗡”的声音,我顺着哼声的方向两手一拍,蚊嘤之声小了,但眼前的蚊影却多了起来,我狠狠地将眼睛闭上,飞蚊没了,又引来了满眼闪烁的金星。
  这家旅馆是一家破产的破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外墙四处写着斗大的“拆”字,远处房地产开发商的打桩机整天“铿锵铿锵”地发出这里必须拆迁的提醒和威胁。每个房间都是用刨花板间隔而成,根本不讲究什么隔音效果。住客多为底层百姓,图的是价格便宜手续简便,尤其是那些外出打工的孤男寡女和无巢欢宿的野鸳鸯们,这里成了他们的天堂。旅馆经营者是几个下岗的留守职工,据说公安曾对这里进行过突击暗查,抓了一些赤裸男女,他们居然把原厂的职工找来去公安局上访,后来也就没人理会这里了。男欢女爱之事现在都可到车站公园光天化日下公开秀,谁还不懂遮羞布下那点事。我从入住那一刻就饱受侵扰,大白天常有人进来短兵相接速战速决,然后提着裤子就走人。老板不要身份证不看结婚证明,给点钱就行。这也是我选择这里的主要原因。我隔壁的那对激情男女,住进来肯定比我时间长,那女人和老板娘已经很熟了,白天我睡觉时听她俩叽叽咕咕有说有笑,那男人我在公厕里见过,比我好像小不了几岁,但他粗壮有力中气十足,板寸头发下一张圆乎乎的胖脸整天油光光的。他似乎很忙,早晨起床后就走,到很晚才回来,碰到我也是微微点头示意,很少有过交谈,只是那眼神有些犀利,带有一种扫描般的审视。
  我是三天前住进这里的。那天我从成都北站下车时已是午夜时分,绵绵细雨缠绕着灯火昏暗人影绰约的车站广场。我的悲凉从脚底向上升腾,在这疲乏孤独的夜晚,去哪里过夜?住怎样的宾馆?从前这些很少用自己考虑,有朋友、部下或者合作单位来打理。如今孑然一身落魄在过客匆匆的湿漉漉的出站口,连把遮雨的伞都没有。这个曾给我带来愉悦好感的城市,眼下却变得如此陌生。我努力压抑自己的回忆,还是记起我一个二十多年前曾经教过的学生,他叫张祥生,在这里搞西气东输管道铺设工程,事业做得挺大,我在任时曾接待过回乡的他,他恳请我抽时间到成都来看看,他要全程陪我饱览四川这片大好河山,逢年过节他也不忘给我送上问候和祝福。我还清楚地记着他的电话后八位数是七个连号7加一个尾数8。我突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冲动,我要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虽然我笃定不会见他和任何熟人,我只是想验证一下他当年的承诺和对老师的感情,在自己离开尘世的时候多一份是非评判。我很为自己的突发奇想而兴奋,就毫不犹豫地来到电话亭边,给我的学生打电话。
  “嘟嘟”的长音响了很久,我都有些失望了,心中涌出一阵苍凉和悲伤,但一想这是成都的固话,又是夜深人静时分,人家知道你是谁。正在犹豫间电话通了,那边还有麻将的“哗啦哗啦”声,对方很不高兴地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虞莼,你的老师啊。那边沉吟了片刻,我老师?深更半夜的,你他妈的真的愚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在气愤和失望之余还是存有幻想的,我拿出一次还没用的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是虞老师。别的什么也没写,心想前有电话沟通,后有短信说明,他应该明白我真的到成都了。不一会就接到回复,“就你那垃圾号也来骗我?是安溪的吧?滚,死骗子!”
  我一阵酸楚苦笑,自取其辱之后再试验就没意思了,再说假如他喜出望外让我等在原地,没过多长时间就驾着豪车呼啸而来,把我接到豪华宾馆第二天还请来当地官员和商人巨贾为我接风洗尘,然后要陪我豪华游,接着问我下面的行程和出行初衷,我该如何应对和作答?看来我这学生还是体谅我的苦衷没有毁坏我的余生苦旅。于是我又兴奋起来,我背着行囊跟随着一位为我打伞的揽客大嫂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暂且住下,还不错,居然有便宜的单人间,面积不到六平米,没有卫生间,洗漱和方便都要去公厕,每天五十元。
  除了一日三餐和拉撒换药,我在旅馆中晨昏不分地昏睡了两天。当天光大亮喧嚣传来我犹豫是否起床时,我就想我还有必要循规蹈矩地遵从所谓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法则么?将死之人能够随心所欲无所牵绊也不失一种人生快事,我想睡且能睡多好?我望着触手可及的天花板,思绪芜杂信马由缰,我想到了赛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在那漫无目的地等待着,等待什么呢?戈多又是什么?反正怎么也等不来,他为什么不来?又想到鲁迅《野草》中那篇《过客》,写的是我么?我从哪里来?又想到哪里去?前面是荒草凄凄的坟场墓地,我还要毅然决然无所顾忌地执意前行么?虽然此时正值盛夏,然而内心的季节却是寒鸦落枯枝、百草齐凋零的深秋。
  我知道,我的前方目的地就是离此不到两百公里的峨眉山,那里有一处佛光辉映视死如归的升天捷径舍身崖。在一个月前我就开始对它梦绕魂牵了。
  今年初夏,省作协征询我是否愿意参加中国作协的疗养活动,这在从前我肯定会婉拒的,作家这个名头让我吃足了苦头。今年不同了,我已平安落地退居二线了。在北戴河期间,创作基地为我们安排了一次体检活动,大家都笑嘻嘻地去了又笑嘻嘻地回来,知道这种体检都是走过场,能查出什么问题呢?吃午饭时体检医生单独把我叫过去,得知我没带家属一个人,就问我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适的。我说没有什么感觉,就是有点累。他又问我大便时有异样吗?我说有些便秘,不过昨天到海滨浴场游泳发现内裤有点血迹。医生就建议我再到大一些的医院复查一下,他怀疑我是结肠癌,并说如果是早期,很容易治愈的。
  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多大的恐慌,晚上照样和新结识的文友们喝了一些啤酒。但回到住处时却怎么也睡不着。癌症,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攻克的顽症,我居然也没能幸免。我想了很多,我听到和看到了太多的亲朋、同事和熟人患病后的苦闷、挣扎、痛苦、绝望到死亡,看到他们的亲人被拖累,单位被纠缠,亲情友情被淡化和疏远,年轻时感觉这些离自己很遥远,这些年倒是越来越担心自己会堕入其中。如今刚剛卸任一身轻,还没享受散淡的怡然生活就噩运临头,我这辈子真的就这样全是悲剧唱主旋律?告诉老婆李莉不?她肯定会十分难过,还有,对远在新西兰的儿子和我的原单位说还是不说?乱七八糟纷杂混沌折腾得我一夜未眠。   四点多天就亮了,我起床到卫生间,心里还默默祈祷,千万别有血迹。但当我起身后发现,马桶里正漂浮着一绺绺鲜红的血丝,我的头皮一麻,看来真的在劫难逃了。
  我来到老虎石公园的海边,这里已是人头攒动游人如织。看日出的,游泳的,跑步或散步的,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只有我,忘记了夏日的闷热,痴痴地看着渤海中泛上来的浪花由清变浑,全然不知自己心归何处。
  我请假提前离开。我从秦皇岛高铁站上车,晕晕乎乎地奔向北京,地坛医院我有一个中学同学在那里,每次回家,我都是第一时间为他接风洗尘的,他曾笑着说,我很想为老兄好好服务一回,有机会为你做个保健体检吧。如今我还真的需要求助他了。
  医生对我的同学说,结肠癌是确定了,关键是他的肝区已经出现了阴影,估计已经转移了,手术不手术意义不大了。我知道我的肝不会太好,体检时医生常提醒我酒不能再喝了。
  我的同学建议我赶紧住院,然后通知家属和单位,尽快安排手术和术后的化疗放疗。我恳求他暂时不要把我患病的信息外露,待我想个万全之策。他在酒店里陪我说话,我总是听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意涵,我就撵他回去,我想静静地思考一下下一步的走法。
  我常听说癌症病人是被医生的手术刀杀死,被护士的药品毒死,被不可救药的传言吓死。我的一个本家大哥,身体强壮如牛,一天进城买化肥,他的手扶拖拉机和一辆轿车碰擦,对方是一个混社会的青年,一言不合就捣了大哥两拳。交警处理后让那人带大哥去医院查查免得以后再有纠缠,大哥等着回家执意不去,我说还是查查,对人家也是个交代。大哥这才去拍了一个胸片。医生读片时对我说坏了,你大哥是肺癌。我怎么也不信,三榔头也打不倒的大哥怎么会得这绝症?住院后大哥也知道了病情,人一夜之间就垮下了,胡子疯长,头发花白,走路也得有人搀扶,手术后接着放疗、化疗,最后还是疼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把全家人折腾得钱光情薄,临死还骂这个咒那个,认为没有把他送到北京、上海大医院才要了他的命。我不想在未来有限的时间里被捆绑在病床上,在病房白色的恐怖中和滴滴答答的药水比赛着消失的速度。这天夜里,我的微信朋友圈里疯传一家权威杂志的副主编、和我有过几次交往的一位著名的政论作家患病自杀的消息和他的遗书,我读着读着就流泪了,他说所谓的人道主义救治,本意在延续人的肉体生命,其实无异于延长人的双重痛苦。他不想以肉体的痛苦成全子女的孝道和医生的人道。即使他做不到生如夏花之绚烂,但期待死如秋叶之静美,就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顾家顾单位珍惜自己的铮铮硬汉,他的才华和人格魅力一直被我视为楷模,他的决绝无疑坚定了我矢志效仿的决心。但我不想像他那样临死还不忘絮絮叨叨,叮嘱家人不开追悼会、不买高档骨灰盒、不写纪念文章、把遗体有用部分贡献给社会,甚至把做墓碑的材料给农民砌羊圈。我没有那么高尚,我要趁着还能活动死在外面,最好能死在不为人知的陌生旅途中,譬如山涧沟里和悬崖下面,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谁还在乎你这如蜉蝣一般的红尘一粒呢?我就给我的同学发去一条信息,要是对我好,就为我保密,要是为我祈福,就让我在旅途中快乐到最后,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第二天一早,他赶到酒店抱着我什么也没说,两个男人呜咽着泪水长流。
  回家后我的情绪明显地变坏了,动辄就嚷着在家这日子寡淡得无味,还不如出去走走免得心烦。这些除了我自身对病情的恐惧和对人生的不舍,还有就是刻意制造这种出走的氛围,为自己,为李莉,为每一个可能为我伤心流泪的人,我想让他们对我厌恶、仇恨到死心,这样于我是一种解脱,于他们,也是一种释怀。
  李莉冷笑我出去疗养几天脾气见长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腕级的作家了?狗屁!走啊,要走走得远远的,别整天嚷嚷以为谁离开你就活不成了似的。
  我得等到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是鬼节,据说阴阳两界可以心灵互通。我必须到父母的坟上烧点纸钱,尽一尽做儿子的最后一份孝心,我自忖别后很难再回到祖坟与父母相见了。
  我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一人来到祖坟地的。我不想见到本族的老少和村邻,我想静静地和父母作一次长叙,我得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们,我做了的和能做不能做的都该跟他们交底,否则到了那边他们会责怪我的。
  夜幕降临仍闷热难当,我跪在荻草疯长的坟前,点燃了烧纸,我很希望那是邮寄给父母的真金白银,活着的时候没能很好尽孝,这些年给他们烧点纸钱的日子我也都是在忙碌中度过。母亲在世时常慨叹,说我就像一堆柴火,很少有人来向上堆草的,都是来扯草取暖的,我也觉得我的热量能量都为了这一大家子燃尽了。今年退居二线后寻思没权了该消停一下了。谁知麻烦事有增无减,大姐的儿子带着一伙人在新城的一座烂尾楼里,搞一种叫“美丽健”的虚拟产品传销,专门吸引一些青年男女,被公安给端了。外甥媳妇连哭带喊和大姐连夜来找我,我真的无可奈何,就给工商、公安的熟人打电话,他们都知道这事,说案情重大,谁也不敢做手脚,除了经济处罚外,判刑是肯定的。大姐是哭着走的,她临走留给我一万块钱,二弟呀,你退了,没有别的找补了,这点钱你好去请人喝酒吃饭。我的眼圈有些红,把钱塞到她的篮子里,外甥和儿子有多大区别呀?就是请客送礼我也不能拿她的钱哪。之后我真的把老脸掖到裤腰里,到市里县里找领导,找朋友和曾经的同事,为了外甥媳妇不离婚走路,我得好好表现让他们感觉还有靠山。最后终于在交了十万元罚款后,判了缓刑三年。
  大哥因车祸走得早,母亲临终时叮嘱我要多照顾他家。我做到了,他的一双儿女我一直培养到大学毕业,可侄儿虞顿的婚姻却把我差点折腾死。侄媳是市里一位钱姓老板的千金,我们都很满意,就是担心两家条件差距太大,侄子驾驭不了。结婚时真的出麻烦了,亲家提出婚礼上男女双方父母都必须参加。这不胡扯吗?大哥去世都七八年了,谁能去把他叫来?女方派人来说明情况,对这俩孩子的婚姻他们一直没有看好,不是说虞顿不够优秀,而是在意单亲家庭,現在都讲基因遗传,下一代的健康优秀和祖辈的遗传是很有关系的,虽说虞顿的父亲死于车祸,但婚礼那天当着那么多亲朋好友又怎么解释呢?因此,不管怎样,就是租,虞顿也得父母双全出现在婚礼现场。   大嫂愁得眼泪像开了闸,虞顿发狠这婚不结了,但没一会就可怜巴巴地哭了。我说我去吧,李莉说你和大嫂上台?你有病吧?最后只好我们夫妻上了台,虽然感觉有些尴尬,婚礼总算是进行下去了。
  生了孩子问题就出来了。先是侄媳妇不喂母乳,说怕身材走形,然后是嫌大嫂带孙子老土,不懂科学喂养,有时连尿不湿都放得不规范,尤其是在给孩子取名问题上,亲家更是出奇的霸道和不容置疑,名字叫貓叫狗我一概不管,但前面的姓必须姓钱,不能姓那个听起来会引起歧义的虞字,愚蠢(我的名字谐音)、愚钝(侄儿名字谐音)他们家都占了,还能再叫愚昧呀?
  我听了这话也不高兴,如今婚姻自由,虞顿也不是去你们家倒插门,凭什么孩子的姓氏由你定?大嫂更是憋屈得爆发,她对愚顿说,你要是爷们就要挺住,我们虞家的子孙,姓钱算哪门子事?侄子在上户口时就毫不犹豫地给孩子取名虞毛毛,气得他老丈人直跳脚,好啊,好端端的钱富贵不叫,起个虞毛毛,羽毛,妈的我还泰山呢。从此纷争不断,最后起诉到法院要求离婚,我们坚决主张孩子的监护权,钱家也动用了很多关系来争取。
  大嫂一天一个电话,侄子也惶惶不可终日,一有风吹草动就问我咋办?我整天为之问律师,找关系。那次李莉的妹妹从新西兰回来,她那个白胡子老公还笑话我们中国人很少为自己活着,很累,不值得。我本来想骂他,你都六十多了,跟老丈人差不多,他妈的你还有资本为别人活着吗?但转念一想,儿子虞可聪还在人家那里,指望着他们帮助催促赶紧成家,都二十七八岁了,连个对象都懒得谈。我催了,他不以为然,说不想要那种貌合神离的无爱婚姻。我知道他是刺激我,他妈一直认为我不爱她。
  我承认我做人做官都很失败,我不仅没有捞到外快给家补贴,还用我的公务员身份和工资为一个中学同学担保贷款四十万元。他后来一直失信并上了银行黑名单,我的工资从此每月只能领取一千元生活费。
  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纸灰都已冷却,微风吹来升腾飘散沾我汗津津一脸。草丛中虫儿唧唧,萤火虫贴着草尖飞舞。我对着父母的坟茔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看着远处黑黢黢的故乡村庄,心里默念,别了,生我养我的家乡。
  2
  第二天凌晨我就离开家了,应该说是离家出走了。我把写着“我走以后不用找我,所有家庭财产一律交由李莉全权处理……”等字样的文本和我的多张画押签名及身份证复印件都悄悄留在我的书桌上。我背着行囊下楼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发现李莉的房间灯亮了,我还是一阵伤感,我想她或者会下来送我或挽留我,或者站在窗前目送我,但等了半天灯却熄了,我就抹去两行清泪,毅然决然地走向汽车站。我抽掉了手机里的USIM卡,在车站的移动营业厅随便买了一张手机卡换上,号码至今我都记不清。我不想再和任何熟悉的人有通讯交往了,这张卡的用途是什么我也没多想。我的行囊中除了换洗的衣服,就是用医保卡透支购买的治疗痔疮和止血的药物。我才不管什么癌呢,我就当它是痔疮,内服外敷的药都用,图的就是一个心理安慰,反正也不指望治愈。我的几个证件都带齐了,工资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足够我的末日消费了。
  我乘坐的是一列慢车,每一个县级以上的城市都停,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停在半道上大半天,等到有列呼啸而过的快车通过后,它才慢腾腾地舒展着慵懒的身子向前蠕动。对此我无比欢欣,我就是一个赴死的人,此行的目的性很强,晚点到达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既能饱览沿途的风光,又可滞缓死亡的脚步,这流动在大地上的客房比起沉闷的城市旅馆不知要舒适和惬意多少倍。
  隔壁那男人一早就出去了,其他的房客也都陆续离去,这个简陋的旅馆开始沉寂下来。女人又和老板娘在外面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间或还发出一阵开怀大笑,我躺在那里不想起床,起来干什么呢?成都我来过多次,没有什么想要看的地方了 ,直接去峨眉山,似乎又有些过早,我的人生大戏就这么草草地落幕真的有些不甘。
  我们隔壁那老男人走了吗?我听到女人问老板娘。没看见啊,除了吃喝拉撒,就没见他出去过。老板娘的身影在窗前闪了一下。看来出去了,里面黑乎乎的没动静。老板娘的声音就大了许多。
  我屏声静气躺在那里听她俩说我。女人问,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好像很疲劳,但不像是打工做小买卖的,即使出来一会也都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老板娘说,可能是个老师,钱不多还想在暑假出来玩。女人说,他像个文人,那天我还见他捧着一本小说。那就是作家喽,可能是住在这贫民窟体验生活的,你们两个人的夜战过几天就能在他的小说里看到喽。两个女人像是掐在了一起,一阵爆笑后就各自散去了。
  我感到一阵酸楚,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对我的无意闲聊,却直击我内心的隐痛。没错,她们对我的职业定位无比准确,我做过教师,被称作文人,也挂着作家的名头,但这些都没能给我带来荣耀和光环,倒使我的人生因此而一波三折。
  中午起来吃饭时见到那两个女人,她们都有些尴尬的神色。我佯装不知,依旧淡然点头致意。下午男人回来得比较早,我听他们在隔壁小声说着什么。快到晚饭时,男人敲我的门,邀请我到外面喝酒吃烧烤。我知道饮酒于我是死亡的加速器,但我嗜酒多年,何苦死前还循规蹈矩丢掉这一美妙口福?再说他乡结芳邻,又有好客情,何乐不为?
  旅馆不远处就是露天烧烤广场。他拿出的是这小摊上不多见的“国窖1573”,这不像是一个住在贫民窟小旅馆的人所为。他见我面带诧异,就笑着解释道,这几天没少给大哥添堵,我们都是男人,我这饱汉很少顾及你的饥渴,而你连拍下墙壁都没有,可见你是一个有涵养懂包容的好人。我假装不懂,笑着说在这里有吃有喝怎么会饥渴,就把酒饮了下去。
  大哥一个人来成都,旅游?访友?做生意?还是在这等人?要知道这里靠近火车站,人杂得很哪!不过乱中可能更安全。这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他始终操控着话语权,他仿佛不是为了了解我的多少信息,只是想关闭我窥视他的所有窗口。我一向不大关心外界与己无关的人和事,一些人尽皆知的八卦新闻和私密轶事都被我的懵懂愚钝所屏蔽。想起早上那两个女人对我的角色定位,就随口告诉他我是一个老教师,很少出门,利用假期出来转转,这几天身体不大舒服,再休整两天就去峨眉那边看看。   他长吁了一口气,酒喝得似乎更开心了。老师好,工作单纯,教书育人为人师表,令人敬佩和放心。他告诉我他叫王力,河南新乡人,在老家经营一家汽车修理厂,赚点钱就想出来遛达,也算是一个资深驴友吧。这次到四川,主要是想环行大川西搞次惊艳苦旅。然后他就云山雾罩地讲了一些国内景区的风景名胜和宗教文化及一次次的历险,他很能说,且有声有色,但我总觉得他在叙述时一双眼是游离于叙述之外的,他似乎在冷静地看着我的表情变化和情绪反应。
  我们喝完一瓶白酒又各喝了三瓶啤酒,我感觉不知是肝区还是胆囊又有些隐隐作痛,我既自责又自傲,反正来日不多,且行且开心吧。
  成都的夏夜暖湿缠绵得有些暧昧,此时的夜风开始清爽微凉,而食客却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喧嚣声此起彼伏。临别时他问我,大哥难道不想去川西?那可是比西藏还西藏的好地方。我说我是随性之人,任何美好的地方我都想去,只是身体和经济条件怕不允许。他没理会我的回答,又问我会不会开车有没有驾照,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他说他们准备后天就出发去川西,但川西的海拔太高,景点间的距离又太远,旅行社很少开辟旅游专线,坐公共汽车又必须不断转车很不方便,找人拼车又怕情趣不相投闹别扭,所以他邀请我与他们租车结伴同行。
  王力见我未置可否,就说他们想到租赁公司租一辆车自驾游,他是开车修车老手,技术不用担心,费用更不成问题,主要让我帮他搭把手,到好路换换手他能打个盹,同时相互间还有个照应。
  这主意不错。我虽孤独出行但我并不喜欢孤独,我也想在余生的有限时间里多体味人间的美好,只是担心我苟延残喘的时光能否陪他们到终点。
  3
  第二天我们来到武侯大街一家叫“童话边城”的出租车行,王力很内行地询问了租车的程序和候租车辆车型,我们把租车的目标定在越野车型上,在“猎豹”和“普拉多”的比较中,我主张选择国产品牌“猎豹”,我笑着说要支持民族工业。其实还是为了省钱,“普拉多”每天租金八百元,而“猎豹”只要六百元,不管怎么说,每天两百元租车费还是要付的。王力微笑着点头赞同,他说听老师的。
  我们初步决定此次行程用时十一天。车主不屑我们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一副爱租不租的神情。他除了收取我们连租费带押金的一万元,还要我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并为我们办了人身保险。
  王力在五六辆待选的“猎豹”车中逐一试驾,他先检查各辆车的外观,从轮胎的摩擦度,车灯的完好度以及排气管、引擎盖的锈蚀度来判定车龄,里程表他是不相信的。然后就进入车内,点火开关、离合器和档位杆以及刹车系统,都进行了很内行的检查。车主有些不耐烦,就那点租金,还搞得如此正儿八经,你以为要去杭州“G20峰会”搞外事接待呀?
  哎,你们三人是什么关系?车主拿出一沓要签字的材料突然问道。王力抢着答道,这是我妹妹和妹夫。我一惊,发现那女人的脸也猛地一红,还带着愠色瞪了他一眼。车主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就指着租车合同上的空格让我签字。这在以往我会拒绝的,它很少有什么权益,多的是义务和责任,都是来制约你、追究你和惩罚你的,但此次是我的人生最后一站,有事就到天堂找我吧。我不假思索地在材料上龙飞凤舞地签着名,同时还不经意地看清了材料上那女人的名字叫王红。
  中饭是在映秀镇吃的。我的心情十分糟糕,除了对王力撒谎的怀疑,我被映秀镇中学那片地震遗址废墟压得异常的憋闷。教学楼、实验室、学生宿舍和礼堂一应坍塌,断裂的水泥梁柱和嶙峋的楼板,犹如人体的残缺骨骼,诉说着当年那场灾难的无奈,废墟上的荒草茂盛葳蕤,我不知它们是否汲取了遇难师生的血肉营养,魂化出这片绿油油的供活着的人追求希望的生机。
  王力看出我的郁闷和不满,在去洗手间的路上,他递给我一支烟,长吁一口气对我说,对不起,我有我的难处。既是同车千里,就当是同舟共济了,我实话实说,我的身份证是假的,至于我的真名是什么,告诉你意义也不大,你也未必相信。我想说的真相是,我和王红是私奔而出,我的行踪怕被老婆盯上。租车时扯上你也是无奈之举。这个我懂,在全国联网的当下,真实的身份证一旦公开,你的行踪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被锁定。
  出了映秀就不是高速了,303省道也是刚刚修铺,连柏油路面新画出的行车线都雪白如初。王力打开车载音响,降央卓玛、容中尔甲、乌兰托娅等一个个从音箱中走出,或低沉喑哑,或高亢悠扬,格桑花、蓝天白云和套马索的汉子在我还没进藏区时就扑面而来。
  我始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想观察一下王力的驾驶技术和应急处理能力。车一过卧龙自然保护区,路边的提示牌就告诉我们海拔已经2500米。王力开车的时候很专注,偶尔的一两句问话也是询问坐在后排的王红,王红很少搭话,我从后视镜中不断地偷窥她,发现她上车后一直朦胧着双眼像在假寐,但当我注目她时间稍长,我就能察觉她的眼缝中会射出一道逼人的冷光,让我心中一颤然后不自觉地转移视线。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和旅馆老板娘的对话满口地方土话夹杂着污言秽语,夏日的汗斑在她松松垮垮的汗衫上星罗棋布,几绺黏成团的长发把她的容颜遮掩得看不清丑俊,在底层群体暂住的小旅馆里,她把洗衣盆搭在胯上,夸张地扭着屁股自由地穿梭在几个男人站在那里小便的厕所中,全然一副乡野村妇无拘无束的样子。但晚上她和王力的每夜播报却能给人以高雅的遐想,仿佛这里不是猪圈般的低级馆舍,而是上海十里洋场或者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旁那些贵族皇宫或富豪酒店。你会听到她轻轻擦拭身体的缓慢和优雅,听到王力催促的急不可耐和她吩咐男人的美容细节,“把精油递来”“晚霜呢”“粉饼,谢谢”“不是这支口红”“嗯,这个香水好”,细节繁琐却一丝不苟,如同盛装出镜或者参加一个很隆重的晚宴,这时,我也仿佛嗅到有阵阵馨香从墙缝袭来,之后便是含混不清的缠绵莺语和山呼海啸的激情澎湃。每晚如此,令我乐不可支并不得其解,我真的無法把这些雅俗搭配相得益彰的都市玉女做派和那个邋遢粗俗的傻妞女人联系到一起。
  到“边城童话”租车时我才颠覆了对她的形象界定。她上身穿着一件纯棉的白衬衫,是那种很柔软的质地,绣有法国“都彭”的标记,底摆的衣襟很随意地环腰打了一个结,好像有银光闪耀的肚脐眼不时在衣摆下窥探着前程,高档的牛仔裤上,一条金属扣闪着金光的腰带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脖颈下有两粒纽扣无意中散开,高耸的双胸在里面隐约不语却风光无限,脚下那双翻毛牛皮发泡高跟运动鞋使她成为我们三人行中的高海拔。   王力请我喝酒并邀我同行的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当着我的面有过一丝态度,她好像对我有所提防或抱有成见,总之至今她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来到四姑娘山下的猫鼻梁观景台已是下午五点,斜阳映照下的四姑娘山的峰尖上银装素裹刺人眼目,我们不想近距离地游览这里的几个景区,我们似乎在寻找更为奇异壮观并且带有挑战或作践自己的冒险和刺激。王力用相机不停地拍摄着远景近观,还让王红站在标志区左拍右拍。王红的表情始终宠辱不惊十分淡然。王力感觉无趣,就悻悻上车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讲起四姑娘山的传说。他说从前这里有个恶魔叫墨尔多拉,每月必须吃掉一个人的心脏,为了战胜恶魔,山下的四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带领众乡亲与魔王进行殊死决战,但始终无法取胜,三个姐姐毅然变成三座雪山死死压住恶魔,但恶魔依然挣扎,最美丽的四妹不顾恋人的劝阻,也魂化成一座更加高耸连绵的雪山,最终把恶魔彻底征服,于是这里又太平安康。四妹的恋人也变成一片片白云,成年累月萦绕在四姑娘山的峰尖上。
  中国的爱情故事始终走不出假托的窠臼,焦仲卿和刘兰芝死后成鸳鸯,梁山伯与祝英台则魂化成一双恋花的蝴蝶,他们虽然异化但仍是可以比翼双飞的同类,只有这四姑娘依然悲戚无奈,她的恋人是朵飘忽不定的白云,她只能被动地等着恋人那不经意的匆匆一吻,更多的时间只能兀自独立饱受相思之苦。王力自言自语,这让我产生丝丝疑惑,这话不像是出自一个商贩或小业主之口,但他的形象和做派又像什么呢?
  这四姑娘该雪崩,让那朵狗屁白云滚蛋或消失!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红突然发声,我在后视镜里发现那是一张恶狠狠的臉。
  我的脑海中也有这样的脸不时显现。
  4
  李莉从我的小说稿中发现却苦寻不得的那个女人后来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那是在小说稿事件以后很长时间的事。
  我遇见她类似狗血剧中的蹩脚桥段。十年前,在艳遇之都丽江,我和一起参加全国特色乡镇表彰会的同伴会后被导游拉进一家翡翠珠宝店。我们正在嘀咕着不该贪图便宜随这样的旅行社,一位身材高挑美丽端庄的导购笑吟吟地走过来,哟,这不是我们潢源老乡吗?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看好哪一样,我敢保证绝对质优价廉。
  我们很不屑她这种伎俩,丽江的旅游饱受诟病,这点把戏早就被曝光了。见我们不为所动,她笑着说我可不是套近乎的钓鱼哟,我家是龙潭镇的,住在菜市街老清风照相馆对面,体委小学已经拆了,我小时候就是在那读书的。
  我很是吃惊,虽然知道这里的人在顾客闲聊时可瞬间捕捉到你的家乡信息并百度出你熟悉的人名地名来取得你的信任,但像她这样满口地道的潢源方言并说出那些已经不存在的陈年旧址,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不经意说了句“亵母真的假的?”,她脸一红,你第一句是脏话,但全中国怕是没有第二个地方这么骂人的。
  我们便很热络地交谈起来,她告诉我们她叫蔚蓝,是随着有些文艺范的男友赶时髦到香格里拉开旅馆的,那人好高骛远赔了个精光,给她留下一个女儿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儿被爸妈接回老家,她自己就到朋友的店里帮忙,以后的路怎么走还不知道呢。她给我们推荐了几款挂件和手镯,只是标价的近百分之一,我们就放心地各自买了上万元,同行的旅友也纷纷跑到她的柜面购买,那天她就有了几十万的销售业绩。
  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她邀请我和同伴到“一米阳光”去喝酒,她说今天老板打赏,她要谢谢老乡的帮忙。我们在潺潺流水旁喝了很多啤酒,分别时她流着泪笑称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春节前快放假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本地的陌生电话,她兴冲冲地让我猜她是谁,我脱口而出你是蔚蓝。她兴奋得不得了,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你还记得我,就嚷着要我请客为她接风洗尘,我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并且迅速告诉她一家较为幽僻的饭店地址。
  冷静后就有些犹豫,她是一个人来还是成群结伴?我要不要找人来陪?她找我会不会有事相求?帮还是不帮?遇见熟人会怎么说?整个一天我都处在一种兴冲冲又有些慌乱踌躇的状态中。
  忐忑的等待中她终于来了,也是一个人。她有些冻红的双颊比略施粉黛还要美丽,她像老朋友一样边和我开着玩笑,边把洁白的羽绒服脱下挂到衣架上,瞬间,这间不大的房间内就弥漫着一阵沁人的馨香,有些迷茫的灯盏也随即敞亮起来。
  我笑着问喝红酒还是白酒,她豪爽地说到了老家见到老朋友,要喝就喝高度白酒,虽然过了九月九,但我不怕醉倒在家门口。我说醉了可不行,你家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送都不知朝哪送,还是悠着点吧。
  她的酒量不错,我们边谈边喝,一瓶五粮液眼看就要见底了。
  哎,我在丽江曾酒后对你说过一句话,是对自己的定位评价,你还记得吗?她脸色红润地翘着越发性感的嘴唇,两眼盈盈地盯着我问道。
  你说你是小姐身子丫鬟的命,我笑着回道,这肯定是你妈批评教育你的话。
  她的眼圈在灯光下就有些红,你怎么知道的?天啊,从见到你那时我就发现,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一眼能看到底的人。我不过就随意一说,没想到引起她如此联想感慨,我把纸巾盒扔给她,嘿嘿,别第一次见面就搞得如此伤感,别人看了还不知什么事呢。她就破涕为笑,我们喝酒的节奏明显放缓,主要是听她诠释她妈给她的评语。
  她的天生丽质在初中时就扬名校园,狂蜂浪蝶如影随形。她很自得自傲,对学习就渐渐松懈,中考她进了县城一家职业高中,校内外常有男孩跟踪盯梢,她并不担心害怕,反而越发地专注于时髦打扮。这些都需要钱,然而她的家境并不允许,父亲下岗,母亲是农村户口,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生活的艰辛难以言表,常有街坊邻居说她“要是生在有钱人家,打扮打扮送去演电影,比那演婉君的金铭漂亮多了。”十八岁那年,县城一个搞建筑的道上大哥在她放学的路上拦住她,愿不愿意跟我出去闯?我在上海、大庆都有工地,我需要一个办公室主任为我支撑门面。父母都不同意,把她困在家里哪也不准去,大哥那天把手里装钱的提包朝她家里一放,跟着我你们吃不了亏,就把她拉上停在门口的轿车。   那是她开心自由的三年,她随着大哥走南闯北,所谓的业务就是陪陪喝酒、唱歌跳舞和不言而喻的事。闲暇时她也能随着大哥为她介绍的一些富婆们去日本、韩国、东南亚及港澳台转转,渐渐地她对旅游开始痴迷,尤其是那些险峻的名山大川更令她神往,大哥也对她越发的看中,妈的,你这娘们可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鸟,你的心大着呢。
  然而好景不长。那天晚上她从海参崴刚回到哈尔滨,大哥就和一拨朋友在望江宾馆为她接风。她喜欢这个宾馆,虽然有些老旧,但这里开窗可见松花江,过江就是太阳岛,总之感觉很惬意。晚上大家让她畅谈俄罗斯游感观,还讲了大哥数年前到那的一些涉黄趣事,她跟着起哄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回到房间已是晚上十点,他俩刚想疏解离别的相思之苦,采油一厂的老赵打来电话,明天九点科技馆招投标突击进行,目的就是让大哥中标,材料都已做好,就等着一声锤响了。大哥拍了拍她的屁股,“赶紧回去,中标后再大庆一番,让你吃个饱。”她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他踏上了回大庆的夜路。
  大哥酒后驾车那是一绝,快速、稳当、应急处理十分敏锐,这一点她是从不怀疑的。那天她有些累,就没有陪在他的副驾驶位置,坐到后面座椅上,还下意识地系上了安全带,车子启动不久她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救护车上,四周还有警灯闪烁和人们的叽叽喳喳声,她全身疼痛不知发生了什么,渐渐意识到出车祸了,她想问大哥怎么样了,但发不出声,然后又昏死过去了。
  大哥死了,在一个叫对青山的地方翻车当场殒命。她除了皮外挫伤和一些软组织受伤并无大碍,在哈尔滨友谊医院治疗了十天,就被医院劝离回家,大哥的家人停止了药费供应,还扬言要让这个狐狸精进监狱。
  她在家百无聊赖地待了一个月,一个初中时候比她高两届的师兄来到她家。他叫端木子,她认识。他本来叫李端,为标新立异硬是改名端木子,仿佛是孔子贤徒子贡的后人,在学校时常跟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像个护花使者,后来考进中央美院,还给她写过情书,但她总觉得这人身材矮小不苟言笑,不是她喜欢的菜,纵是才高八斗也入不了她的法眼。
  他说他是专程从杭州来找她的,他听说了她的遭遇,他还像从前一样痴情于她。他现在有一家绘画和雕刻工作室和上百万的积蓄,他愿意同她创造和分享未来的美好与幸福。
  父母喜出望外。她清楚这些年家境的改善得益于她的接济,而自己却傻乎乎地两手空空,凭着自己的生活技能,要想在这个偏僻的县城活出较高质量和品味是很难的。
  她跟他去了杭州,她很想马上就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但他有些犹豫,他说你不要难为自己,你要有一段自由和考虑的时间。
  美丽的杭州很快让她爱上了。江南湿润的水土使她越发水灵,端木子的“醉花阴”工作室因为她而越发地门庭若市。她开始静静地读书,默默地临帖,喝茶也变得轻盈而优雅,一架古筝在老师的调教下也弹奏得如泣如诉有模有样,端木子的师友及顾客都赞叹她是西子再现西子湖畔。
  端木子很想把她的美丽独享,他想带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逍遥自在。那天他握住她的纤纤玉指郑重地说,蔚蓝,我要带你去真正的蔚蓝世界,那里纯净高远毫无污染,环境纯净,心灵纯净,关系纯净。那就是云南香格里拉,到那你开客栈我画画,过世外桃源的神仙眷侣生活,你看好吗?她一阵狂喜,她虽然喜欢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但也痴迷青山绿水的风光无限。
  他们变卖了所有家当,来到香格里拉小镇盘下了一间停业很长时间的小酒吧,稍作装修就变成了一个画廊客栈。端木子很怀念“醉花阴”的品牌,但在这满是“雪域阳光”“高原雄鹰”“发呆屋”的招牌林立中,显得有些阴柔和不搭,想了半天就起名“醉驼铃”。
  一年过去了,客栈的生意萧条惨淡,他们还时常外出旅游,當激情和积蓄销蚀得都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她怀孕了。
  端木子执意要她生下孩子,并跪着向她求婚,而她居然生下孩子而拒绝结婚。
  房主催要次年租金的时候,端木子失踪了。问他的父母,他们也一无所知。她只好来到丽江暂住她结识不久的朋友那里。
  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漂泊了这么多年,还是回来了。这就是对妈妈说我小姐身子丫鬟命的解读。贴切吗?蔚蓝两颊绯红但却是一脸悲戚。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在她的脸上看到的是美丽、纯真和那还未褪尽的活泼和善良,这个女人难道就这样窝囊于娘家而颓废萎靡了吗?我好像有一种英雄救美或者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干云豪气从心底升起。但我有什么能力或者权限能使她摆脱窘境而笑容永驻呢?
  分手时她居然扎到我的怀里,没有丝毫的淫荡和勾引意味,她抽泣道,你要是我的哥哥该多好啊!我默默发誓,我要尽我的所能帮助她。
  我找到市农村商业银行的理事长宋林,他是我青干班的同学,这些年为了完成扶贫贷款任务他没少找我麻烦,多次表示要给一个回报我的机会。
  我说我有一个表妹从外地回来,想到你的行里谋份差事。我知道你这是股份制银行,人权、财权相对独立,别跟我强调要上级批准、理事会研究或者逢进必考,要打官腔我转脸就走。我把他准备给我搪塞的借口都封死了。
  窝草,这是逼宫啊?不过我们的理事和监事们都对您虞大主任心存感激的。宋林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这表兄表妹一般都是有故事的,讲给俺听听呗。我脸一红,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更起劲了,有,咱就办,否则拉倒!我顺坡下驴,只要办成,怎么都行。
  蔚蓝体检、政审结束后就被聘用到农商行发展部,先从迎宾干起。蔚蓝开始并不看好这份工作,认为整天站在营业厅披着红绸锦缎迎来送往像个门童一样伺候人。我对她说那些新进的大学生研究生也是从这干起的,她才安心去上班。宋林那天请我和蔚蓝吃饭,我和他去卫生间的途中他坏笑道,行啊哥们,这条子和盘子,在市区也是一流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老同学再加层亲戚关系怎样?我警告他,你小子要是打歪主意我就废了你。他忙告饶,不敢,不敢,那是留着过年的,哥们的那碗菜谁敢动啊,放心,我给你看着。   蔚蓝在市区按揭买了一个小套,小区里的幼儿园很不错,女儿璐璐也接来了。我也常去看看她们,小家伙很乖,开始叫我“舅舅”,后来叫我“舅爸”,笑得天真而幸福。
  她们的生活依然拮据。蔚蓝的眼角浮现一丝皱纹。她常说想成家。开始我鼓励她找,她却迟迟没有眉目,后来我渐渐害怕她找。
  我知道我真的喜欢她,但又不可能给她什么。她从没对我有过什么表示,但两天不见她就会失魂落魄。
  有一次她休工薪假,她恳求我陪她出去几天。我知道她喜欢旅游,这两年把她憋屈得够呛,也借故请假出去散散心。
  我们的目的地是成都周围。青城山、乐山、峨眉山,这些名山都具有明显的宗教色彩。蔚蓝非常虔诚,每到一地都拉着我跪拜,道教、佛教都一视同仁,她跪在那里默念着什么,我感到好笑,她正色道,任何一种宗教,你可以不信,但绝不能亵渎。
  来到峨眉山金顶那天,我真的被震撼了。那片佛光若隐若现,游人或者和尚撞击的钟声沉郁悠远,金刚嘴舍身崖下的连片白雾如涛如棉,海拔上千米的悬崖被虚无的雾团托举成一个平缓低矮的舞台,在佛光和钟声中,我很想步下舞台来亲近这未知的世界。
  蔚蓝一脸的安详和神往,她依偎在我的胸前,喃喃自语,哥,我们能沉醉在这个美好的世界该多好啊!我一凛,这可是全中国自杀率最高的旅游景点,人们来到这里,真有一种仙人引路走向天堂的幻觉。在隔阻游人的一条铁链上,我发现蔚蓝套上了一把连心锁,我笃定,那上面肯定也刻上了我的名字。她没说,我也没去看。
  我们晚上投宿在眉山县苏东坡故居旁边的旅馆。我们依然分室而居。那夜我总感觉要发生什么。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敲门声,我一步窜出开门,蔚蓝穿着睡衣热烘烘地扑入我的怀中。我们一夜未眠,天昏地暗到次日中午。
  回来后我自我封闭躲了她有一周,但思念和渴望像蚂蚁钻心,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到她的门口,轻轻拧动门锁,居然没锁,蔚蓝呆坐在床上看见我无声地哭了,我们抱头,我觉得这辈子很难与她分离了。
  我变得敏感多疑,莫名地担心和烦躁,我觉得全世界都知道我出轨,李莉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和仇恨,我怕有人打蔚蓝的主意,我怕我的清廉正派形象受污,我渴盼蔚蓝的电话,又担心她的情感失控,我生活在矛盾、幸福和痛苦的挣扎中。我的脾气也开始暴躁和充满戾气。
  蔚蓝说她只要跟着我就知足了,她不要名分和朝朝暮暮的厮守。我知道这都是短时的,女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爆发是在两年后。我的自控力把我和她的关系稳定在每月两次的会面。那天我提前去她那里,我打开门发现她的盥洗室有一支“吉列”牌刮胡刀。一丝阴影在我的心头弥漫,那天我不像从前那么投入和温情。她也感觉到了,她说,你如果不能给我一个家庭我要自己组建了。我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很平靜地离开了那里。
  璐璐经常给我打电话,舅爸,我想你!我知道这是蔚蓝给我的伤口撒盐。我强忍着思念和郁闷,关闭着情魔窥探的出口。
  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她和一个交警支队的副队长交往了,未果;她与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传来绯闻……宋林说你表妹很开放么?原来不是你的菜,早先误解你了,知道这样,我也下手了。我骂他混蛋,他诺诺说开玩笑的。
  此次寻死之行,我只想和她说句话。我在午夜时分给她打电话,只响了三声我就挂了,不一会她就回复过来,这是我们这些年的惯例,说明我有空闲时间,她或早或晚会回过来的。怎么?想我了?我也想你呀,你过来吗?没多久她就回话,语言中充满了做作的挑逗和讪笑。
  我清楚这里面的愤恨和不屑,我嗫嚅道,我身体出问题了,我要出去看看,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你不是来和我作临终告别的吧?想去哪?哦,去峨眉山啊!那仙界的诱惑挺好,没有恐惧和悲伤,羽化登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她开始恶狠狠地把我朝死亡的悬崖上推。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居然不争气地抽泣起来,她很不耐烦地说,别跟我腻腻歪歪的,你是不是在临死之前还想跟我说,我是你这辈子爱的最刻骨铭心的女人?然后你又对着你的女人说,对不起,我辜负了你。这是一百万元存款折。哈哈,有趣!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这世界真的没有任何可牵挂的了。还不错,她毕竟给我以建设性的意见,那就是去四川,去峨眉山舍身崖。
  5
  我们在小金县城住了一宿继续西行。路越发难走,在与丹巴县接壤的地方还遇到两次塌方,我们只好停在路边一家农舍苦等。
  王红依旧闷闷不乐寡言少语,对王力也没有好声气。我觉得在爱情问题上“年龄不是问题”简直就是狗臭屁,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三观,老是错位和冲突,那点爱的润滑剂最后不干枯才怪,我常觉得自己和时代还是合拍的,但在蔚蓝看来那是迂腐不堪的。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王力笑着对我说,从见到你到现在,从未听你接打过一次电话,沿途风光无限,也不见你拍照和玩弄微信,你是在逃避还是担心什么?我一惊,这不是我的做派,我喜欢与陌生人交流,痴情旅游和美景欣赏,但这些都是建立在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正常心态的基础上,如今我一个将死之人,散发的都是死前的腐气,我记录那些美好给谁看呢?我搪塞道,一个马上退休的老教师,时髦的东西玩不动了。
  正午的阳光明亮灼人,晒到皮肤上像针扎一样。我不时走到路中间询看道路的修复进度,等候的车辆越排越长,已经遥遥不见尽头,有人从塌方现场过来,说坍塌土石有五百多方,两台推土机抢修还得三四个小时。我们在百无聊赖中向主家要了三碗面条,每碗三十元。
  我们倚在主家吱嘎响着的木椅上昏昏欲睡。这时从西南方向涌来一团乌云,把炙热的阳光一个劲地向北排挤,一会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和地瞬间黑魆魆地连到了一起,只有雨柱在支撑着这片我从未来过的世界。我看到王红不自觉地朝王力的怀里拱,像是躲避这看似世界末日的到来。
  主人说看来你们今晚是走不了了,这场大雨又会把刚清理的道路堵上,不知又要滑下多少土石了。果然,在雨停之后我们便得知,又有山体滑坡出现,小金和丹巴两县的公安交通部门都在全力抢修,但明晨之前道路是无法通畅的。   当地人对此习以为常。几辆装有瓶装水、方便面、水果的货郎车开到路上,用录音喇叭叫唤着生意,这是他们发财的机会,附近村民也挎着煮熟的鸡蛋、玉米和农特产过来兜售,他们一脸的幸灾乐祸,巴不得这路永远修不通。
  我们本来想在主家留宿的,但看到床上黑乎乎的蚊帐和凌乱的被褥时,王红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赶紧逃回车里。
  藏区的夏夜居然如此的寒冷,雨后的夜空像被洗过一样,星星的眼睛眨得炫目而冷酷,我被冻醒后感觉后排的王力和王红在窸窸窣窣地拥抱取暖,并听到王红的嘤嘤啜泣。我只好发动汽车打开暖气空调,待车内温度上升后,王力冷冰冰地说,虞老师,关了吧,油不多了,这里方圆五十公里没有加油站,路修通了没油更麻烦了。我们只好把带来的所有衣物都套在身上,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地熬过了这难眠之夜。
  我被轰鸣的重型车的喇叭声惊醒,这时才发现有车辆从我们身边越过,前面的车开始蠕动,我猛地发动了引擎挂上二档,跟着车队向西缓行。
  天大亮了,山坡上,草丛中,很多地方哗哗地向着路面流淌着细流,等到过了塌方现场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在后视镜中发现一直紧张盯着前面的王红也如释重负地躺倒在王力的怀里。
  在丹巴县城吃过早饭。天气出奇的好,我们远眺了丹巴碉楼和藏民居,经过一片建筑工地似的八美镇,感觉道孚的景点不多,我就接替王力驾车直奔色达。
  色达也被称作是接近天堂的地方,天空纯净高远,草原郁郁青青,五彩缤纷的风马经幡和白色的塔坛在山坡,在草地,在树林间随处可见,近四千米的平均海拔令我气喘胸闷,当巍峨高耸、骑着骏马驰骋的格萨尔王雕像映入我的眼帘时,我一个刹车就趴到了方向盘上。
  吃过午饭已是下午两点多,饭馆老板提醒我们,离这不远的天葬台天葬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从不怀疑藏区藏人这一特有习俗的肃穆圣洁。我本不想以一个游客的猎奇心态去观看,但想到自己已病入膏肓,宁愿相信通向天堂的使者秃鹫或许可以给自己冥冥之中提供一点启示。
  山路蜿蜒而颠簸,车子兜兜转转没多久便来到了尸陀林天葬台。尸陀林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庄严,却又出奇的平和超然。寂静的白塔和远处飘展的经幡林,一前一后,一静一动,将形状奇异的岩林间隔其中。岩林一侧,洁白的石阶尽头,隐喻生死演变的阎罗巨山岿然而立。台阶下方,各式石雕演绎着八大寒林、巨尸荟供、施身为食和与持明空行相关的场景。岩林与阎罗巨山之间的大片空地,便是鹰鹫空行母享用遗体荟供的位置。
  这里明显带有景区建设的痕迹。与天葬有关的雕塑努力想展示骷髅的阴森恐怖,但依然能看出匠师们手艺的温情,巨大的转经筒上挂满了逝者的毛发,有黑色的,灰白色的,也有金黄色的,直爽的卷曲的都有,年轻年长的,俊秀丑陋的,男的女的,生命的意义在这里都得到了轮回重生。
  阎罗山远处零星蹲踞着几只秃鹫,我正怀疑它们的吞食能力,就听头顶传来一阵呼哨,又有几只秃鹫从天外飞来,如滑翔机般稳稳地停驻在山坡上。这时,我发现山下停车场那里不断有摩托车、皮卡车和小汽车停下,一些人从车上抱下用布或者蛇皮袋包扎、用塑料桶装着的物体朝天葬台方向疾走,那是逝者的躯体,被亲人用哈达捆扎成团,一般是头抵住膝盖,卷曲成婴儿在母体的样子,喻示着生死轮回。
  观者都被阻到离天葬台以南约五十米的铁丝网以外,天葬台也被红色的布幔围遮住。这时,“扑啦啦”乌云般涌来的秃鹫开始遮天蔽日,如针刺般灼晒皮肤的正午阳光突然满是习习凉意,众人拿出长枪短炮似的相机和手机拍摄着这一高原奇观,而我却超然于外,我发现又有一个青年抱着一具尸体走向天葬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抑郁,不像是藏地藏人,似乎有些面熟,我的头开始昏沉迷茫,禁止拍照的吓阻声此起彼伏时,我好像灵魂出窍地蹲伏在天葬台帷幔的支杆上,我儿子虞可聪把我的躯体抱到帷幔中,一个戴着墨镜,双脚穿着长筒水靴,两手套着长长红色塑胶手套的天葬师问虞可聪,“是汉人?”儿子点头。“皈依了吗?”儿子点头。我急得想说不能撒谎,可怎么也喊不出声。天葬师解开捆扎我的白布和哈达,发现我的肛部还在流血,他说这种病体就怕神鹰不吃。我紧张得要命,怕被退回。儿子很着急,像在恳求和申辩着什么。天葬师说祈祷吧,让他的罪孽随着灵魂的升天而被净化吧。我看到喇嘛们在那开始念着经,我的身体被翻起脸朝下地趴着,我的后背虽然还没有因为癌细胞的扩散而变得十分的消瘦骨感,但已不像从前那样的肥硕和白润。我很惭愧,肛部的不洁和内脏的病毒会玷污神鹰的利喙吗?这时,天葬师用刀在我的后背上从左肩开始向着右脚的跟腱处划了深深的一刀,我的皮肉翻卷起来,看来肉质还不错,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方向划了一刀,紧接着开始分割,这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凌迟之刑,我没有一点痛感,看来没有灵魂的躯体真的是一具臭皮囊。我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内脏,被癌细胞浸淫得可能目不忍睹,它们马上就要见天日了。随着我背部骨肉被分割肢解,五脏六腑和体内的浊臭物体终于露出来了,就见天葬师手起刀落,这時久等不耐烦的秃鹫们一拥而上,一股前所未闻的腥臭扑鼻而来。我的眼睛一闭,就听王红在耳边喊道,虞老师,快走!我这才猛然惊醒,此时我一头大汗,就见人们呼啦啦地沿着来时的路急匆匆地朝山下奔走,恶臭弥漫了整个尸陀林,我对王红说,可聪呢?我得找可聪。王力惊恐的说,虞老师魔怔了,你要找一棵葱干嘛?两棵葱也无法去除这恶臭味。
  我一直沉浸在刚才的臆境中,这时我听到王力恶狠狠地诅咒声,你他妈的要死啊?嗯?快给我扔出去,越远越好。接着就是急刹车和推人下车的声音,我凝神细看,王红已摔到车下,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支长长的翎毛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力边骂边打开行李包找出一支佛香点上火在围着车转了一圈,嘴里还振振有辞地祷告着。我赶紧把王红扶起,那只翎毛随着山脚下呼啸而来的风,扶摇翻滚飘荡到刚才观景的梯形看台那里了。我发现王红的眼里满是伤心和泪水。
  拿秃鹫身上的翎毛会把灾难带回去的。王力烧完香依然愤怒地说。我无法想象这个粗壮的汉子从哪里得到这种忌讳的警告,居然把心爱的女人狠毒地推下车。   我建议赶紧找宾馆,色达县城一眼望到头,几家宾馆屈指可数,况且我们昨晚是在车上度过的,疲劳高反加上病魔缠身,我觉得刚才的幻觉可能是死神开始向我召唤了。
  王红说她想去喇荣寺五明佛学院。
  我和王力面面相觑,这里离佛学院虽然只有十多公里,但天色将晚,到那怎么吃,怎么住?那里的住宿不准预定,能否住下全靠运气,空气稀薄寒意刺骨,高原的夜是很难熬的。我说你们去吧,我真的不行了。
  王红抓住我的手紧张地求我,虞老师,你不能丢下我,我保证您能住得上旅馆,您要是不去我就一个人去,死活用不着你们管。她的话里带着泪音,我想她可能被刚才王力的凶相吓坏了吧。
  这是近几天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她急着去佛学院干嘛?我用眼神征求了一下王力的意见,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刚才是过分了些。虞老师您就陪我们一起去吧。
  快晚八点的时候我们到达喇荣沟的山门,西域高原依然斜阳普照,耀眼的光晕弥散着培育高原红的紫外线,令我们不敢正视抬头可见的蓝天白云。我们换乘了进山专用车,越朝里走路越是坎坷不平,不時传来拉运建筑材料的轰隆隆的重卡轰鸣,那漫天的黄沙尘雾和这里的纯净高远显得格格不入。
  喇荣寺五明佛学院虽然只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但它的规模之大、僧尼之众、吸附之强,已创下了藏传佛教的多项世界之最,我们从车上不眨眼地看着左右山坡上一片片红色的房子,一群群步履匆匆的红色喇嘛和觉姆,加上漫天翻飞的红色的经幡,这里起伏连绵成红色的海洋,浓郁庄严的宗教氛围使上车前还争吵不休的乘客个个肃穆无语。
  我和王力都气喘吁吁,这里的海拔已接近4000米。下车后,王红找来一个当地的黑车司机,她说去喇荣宾馆还要爬很高的山坡台阶,都走不动了,开车上吧。
  喇荣宾馆靠近最高峰的坛城,从不接受预定,我正担心造化不够无法入住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居士正站在门口迎接着王红,她无喜无悲地和王红交接着什么,然后就一脸平静地如风般离去。王力惊异道,她是谁,你怎么认识的?王红淡然道,一个居士,在网上认识的,我请她为我们先占了床位。
  当我们住进男女混居的九人间时,其他六人已准备去观看佛学院的夜景,我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又禁不住王红的恳求和游说,还是随着他俩吃了点东西去坛城了。
  夜幕降临了,我站在坛城的高处,俯瞰着散布在喇荣沟里佛学院的旷世宏伟。上万间绛红色的木屋灯火点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几座被灯光照射的金碧辉煌的大殿,几条主干道灯火璀璨,诚如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喇嘛、觉姆、居士居住的小木楼里溢出的灯光就像夜空坠落下来的满天星辰。我们身临此处,大有顶天立地的感觉,天穹瓦蓝,寒星触手可摘,天上的星和地上的灯,又似乎是一只只渴望真谛的眼睛。王红说在坛城转经一百圈可治愈百病,此时我真的信了,然而却走不动了,更证明我无可救药。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布囊急匆匆地转着,那是他为死去的亲人转经,喇嘛还会为他的亲人念经超度,三天后逝者就会去天葬台实现灵魂的升华和躯体的馈赠。
  我的心异常地慌悸,视觉开始迷乱,那个年轻人一会又幻化成我的儿子虞可聪,他抱着我在为我转经超度。我在他的怀抱里听他一边转经一边还吟诵着什么——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面容也越发的模糊,我听到一声悠远的声音在提醒他,慢一点,走得太快,灵魂会跟不上的。这时我感觉自己已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又像那枚被王红丢弃的秃鹫的翎毛,在星星眨眼的苍穹中无牵无挂地浮游着……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我似乎打了一个寒颤,我才发现抱着我奔跑的是王力,王红一边跟着跑一边正用手指使劲地掐我左手拇指下的穴位,我不知自己怎么了,不一会就像飘到了宾馆的床上,很多人跟着忙乱着,我好像还要飞,即使死命扒住床板,但怎么也拽不过起飞的力量,我看到王红扑到我的身上使劲地压住不让我飞走,我想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王红用她红润馨香的双唇堵住我的嘴巴,我又感觉那是蔚蓝给我的香吻,她好像要给我注入力量和重量不让我飞飘,我感觉有一股暖流传来,我的心开始踏实舒缓,身体也软绵绵地沉落到床上。
  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学院医务室的医生还在给我挂水。他说我的心脏有问题,加上高反,昨天差点走人了。多亏那位姑娘抢救及时得当,第一时间掐住我左手大鱼际的穴位心疲穴,并给我人工呼吸,当时没有氧气罐,这是最好的抢救方法了。我看到仍在沉睡的王红,心中一阵感激和愧疚,非亲非故的同路人,居然丢掉女孩的矜持对我嘴对嘴的呼吸抢救。这是救命之恩哪。
  按照医生建议,我下山到色达县城海拔相对低的地方休养。在“舒适宾馆”,王红要了一个三人间,她说不能让我单独住,晚上没人照料不行。我坚决不从,王力的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他说还是要两个房间吧,不行我自己住。我被羞辱得心又像要跳出来了,脸色焦黄苍白,王力最后也没再坚持什么了。
  第三天我感觉好多了,就拿出这些日子该分摊的费用催促他们赶紧走吧,我不想给王红增添太多的麻烦和尴尬,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峨眉山去不了,这里也是理想的升天福地呀。
  王力说虞老师说的也有道理,还是在这多休息几天直接回成都得了,剩下的旅途以后有时间再补上,至于分摊的费用,我看就免了吧。王红不依,她坚持善始善终,绝不把我一人丢在这里。她红着眼圈对王力说,要走你自己走。
  我不想耽误他们的行程,更不愿难为这个善良的姑娘,也担心她单独面对王力会有怎样的际遇。那天我喝了两碗酥油茶,吃了四个肉包,感觉体力又恢复过来了。王力说,我问过了,从这去稻城亚丁,甘孜是必经之路,而去甘孜的路有两条,一条路况好但要绕行300多公里,一条路近,只有158公里,但险象环生可能走不通,我们走哪条?我死都不怕,何惧凶险?就说还是抄近路吧。就这样,我们越过色达草原,行进在去甘孜的路上。   6
  我坐在后排假寐,沿途满山遍野的格桑花和叫不上名的花草也没能提起我的兴致。只有在牦牛群挡路的时候,我们才索性下车,王力也不像之前那样拍照了,王红则摘下一些花花草草抱在怀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路上没碰到一辆过往的车辆,只有一两个放牧牛羊的藏人小得像个黑点,在遥远的天边传过一两声悠远而缥缈不定的歌声,倒是那些不声不响的牦牛或聚或散地在绿茵茵的草甸上觅食悠闲,也有风头劲者,居然登上高高的山巅,哞然长叫,那形象如同刚毅的雕塑或天宇下的剪影,孔武极了,优美极了。
  越走我的心越发虚,这路通不通啊?路况也越来越差,不仅坑坑洼洼的颠簸,这条悬崖峭壁上的蛇形小道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下一辆小车,我们不敢向山下张望,水声哗哗却不见河流,总觉得车轱辘压在钢丝般的路沿上,稍有差池就会车翻人亡。车子蠕动了大约五六公里,王力说糟了,前面有拦路虎。我这才发现,一块落石挡在路上,不搬掉车子根本无法通过。问题是,此时想下车都不可能,左边的车门和石壁仅有五六公分的距离,被死死的堵住根本無法打开,右边的车门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摇开车窗都担心人会掉下去。王红吓哭了,两手把王力的肩膀都抓出血了。王力必须保证车子稳定无法离开,王红抖成一团都快昏过去了,我只好颤颤巍巍地踩着车座从天窗上爬出来,弓着身子从引擎盖上爬到车前,好在不是巨石,而且石块距离下面的悬崖很近,不用太大的力气就被我移动滚落下山。
  我很佩服王力驾车的娴熟和应急处理的敏捷果敢,当有石子哗哗滚落的时候,他总是提档加油快速越过,往往是我们的车子刚过,后面就听到轰隆隆的土石塌落声。王红脸色苍白死死地抓住车上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一直惊魂不定。王力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聚精会神毅然决然的神态,只有我,不管车子的左摇右摆和前晃后倒,有些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老道。王红被我的淡定感染,也渐渐心平气和不那么紧张了。
  车上的导航仪又开始罢工,屏幕上蚯蚓似的曲线消失了,只有在中间位置显示了“乃龙雪山”四个字,标明海拔4488米。王力把车停到一块较宽阔的路段,我们跑到较远的地方小便,王红也蹲在车旁迅速解决问题。
  天开始阴沉下来,刚才还瓦蓝得让人流泪的天空渐渐扯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幕,乌云好像带着重量向我们压来,嗖嗖的山风吹得我们毛骨悚然。王力说往回走有路,但不一定好走了,向前摸,又没有导航,手机都没信号,不行就停在这吧,等一等看有没有往这走的车辆。王红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自私地认为该往前走,导航没信号不等于没有路,等,那是等饿等困,最后是等死。
  王力就跳进驾驶座,赌气似的轰响了油门,向着前方未知的征途奔驰。我们感觉路况越来越好,好像开始爬升,乌云在我们的身后不甘心地追逐着,我们的前方越发光亮,渐渐发现有一座高耸的银白色的山峰镶着金色的边框出现在我们的右前方。王力自语道,那可能就是乃龙雪山。
  这是一条蛇形的盘山道路,似乎是最近重新修铺过,路面平整,也较宽敞,一座路标似的小白塔一直矗立在我们的上方,好像跟我们躲着迷藏,车子追逐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来到它的跟前。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停下来,一是缓解一下一路高度紧张的情绪,再者也想看看这里黑白两重天的美景,就见下面的乌云依旧翻滚,也有像雨声一样的声响传来,上面的雪峰却在阳光的普照下耀眼而高调,而我们所处的地方,却是阳光泄出一丝金线的余晖,连接着天宇间的黑白世界。
  我们的心情都格外的好,王力拿出相机开始不停地拍照,他破天荒地要我为他和王红拍张合影,王红犹豫片刻还是欣然同意了,我在镜框中看到王力不停地朝悬崖旁挪动,王红的神色又变得紧张,我怕出意外,草草拍了两张就催着他们赶紧上路,高原的天就像孩子脸,说变就变。
  路边出现了积雪,车子开始出现抖动,我们也都感觉呼吸不大顺畅了。王力说,目前海拔肯定超过4000米,不行的话你们赶紧用氧气罐。这是他一路上最有温度的一句话。当我们终于攀到山顶,站在标有海拔高度的标志碑跟前,我们凝望着远处连绵起伏飘扬着猎猎五彩经幡的群山时,顿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高反和寒冷也似乎都被一扫而光 。
  走走停停,这段不足两百公里的路我们走了六个多小时。其间,很多停车都是我主动提出的,我必须到远远的地方换下我肛部不断出血的药物和纱布。很多次我都感觉到王力的不悦和不耐烦。
  我也自责坏了人家的兴致,我这次见不得阳光的寻死之旅其实自私而荒唐,何必搅得人家跟你担惊受怕不得安宁?在甘孜县城的白塔寺,我望着山下清澈的河水和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我决定不走了,在这能待多久是多久,这片净土怎么也容得下我这具将腐的尸身。
  我拿出五千元现金给王力,我说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得住院了,今晚就此告别。王红傻傻地看着我无声地哭了,王力仿佛没有思想准备,他把钱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甩到我的身上,你就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家伙,你死了这条心吧。全程下来每人没有一万块是不行的,现在分手了?早干嘛了?我好找别的人拼车呀。再说了,我在高原上抱着你飞奔,王红给你做人工呼吸,那要多少钱?你的命值多少钱?算清楚了再走也不迟。王红的脸色现出诧异,她罕见地搀着王力的胳膊,对,不能说走就走,钱的多少不是个事,你要去住院分明就是借口。
  王红的挽留我能理解,而王力的态度转变却令我生疑,他肯定不是因为钱,那是因为什么?
  我只能同行了。我在途中争着付过路费、加油费和餐费,王力总是睥睨着我,你以为我真的缺你那两毛?王红就对我说,虞老师,真的不需要你多心,听他那腌臜话干嘛?
  过了新龙我们在理塘吃午饭,这里的海拔依然很高,但我提前几天服用了“红景天”,感觉比之前好多了,加上王红又给我准备了几罐氧气,心里越发坦然,去稻城亚丁一直是我的心愿,如今却拖着病体前来,欣喜的同时又有一丝慷慨悲凉。
  坦率说,此次行走的路线确实是处处美景,步步惊心,若不是我的身体状况,肯定是兴奋迭出,永生难忘的。   我们下榻的地方是稻城88宾馆,在不远处有一家山东饭店,水饺面条很合我们的口味。王力拿出两瓶二两装的茅台小酒挑衅我,自从入了藏区就没喝一口,敢不敢整两盅?王红惊恐道,你这是作死的节奏啊?高原缺氧,洗澡大喊都不行,你还要喝酒?虞老师别上他的当,要喝他自己喝。就把我那一小瓶给夺了过来。
  王力面露不悦。我笑着说我的命是你们两个救的,现在好多了,这么好的地方,还有这么好的饭菜,不喝点确实难尽兴。王红疑惑道,你真的能行?我笑着说真的没事。我其实很坦然,将死之人,还不能开开心心满足口福,死了也会遗憾的。
  从稻城到亚丁景区的路程并不远,但沿途的风光却冷峻旖旎,优美而苍凉,在我们那里随处可见的水草却红艳连片得如火如荼,美艳欲滴,海子山的巨型顽石黑冷如铁,在如同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一样的海子跟前,两种不同的审美追求和谐得浑然天成。就连远处的兔儿山也无需谁再提醒,你能感觉它正醉卧在那里嘲笑着这些南来北往的过客。
  我们没有急着去亚丁,在景区入口处的香格里拉镇,我们找了一家叫“高原反映”的特色宾馆,在那喝茶消遣,养精蓄锐。我们都感觉疲劳,尤其是长时间的高原缺氧,导致血压和心脏跳动有些紊乱。这里的海拔不足三千米,四周群山环绕,佳木葱茏,空气清新,顺坡而下的山溪哗哗流淌,若没有开发商的桩基轰鸣和车辆纷扰,真是一个静谧怡人的世外桃源啊。那一夜我睡得非常香甜,到了凌晨被隔壁板床撞墙的声音惊醒,我懵逼了一会才记得那是王力王红的房间,便莞尔一笑,这些日子的高原颠簸逼着他们无法再做激情云雨的有氧运动了,此时寻欢也属正常。我突然想到了蔚蓝,想到她曾在过的那个也叫香格里拉的地方,身心就有了一些异样的反应,但天高地远物是人非,只好辗转反侧悻悻而睡,昏昏沉沉中仿佛听到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和男人恶狠狠的诅咒声,我知道这应该是梦境,就很享受地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九点多。
  王红的双眼有些红肿,像是哭过,王力若无其事地问我睡得好吗。我一邊吃着早餐一边回忆着这次拼车之旅的前前后后,命运会把一些漠不想干的人和事没来由地纠结在一起,假如我不是在如此落拓和垂死的情况下,绝不会做这样无厘头的举动,也不会找这样两位行为怪异、身份可疑的男女为伴,我的无奈和自私是否也迎合了他们的某些需求?对这条充满了神秘和艰险的线路选择,是兴致相投的不谋而合,还是彼此迁就的各怀鬼胎?我们都不愿打听和窥探对方的一切,包括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以及家庭隐私,这在从前于我是不可能的,我会尽快地和对方建立良好的互信关系,在熟悉之后掏心掏肺地把自己可以公开的信息告诉对方,也会尽可能地去了解对方,以便更好地沟通和增进互信。现在我却不愿做这些,因为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的目的不再是取悦于人以期还能相见相知,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领略到最后的人生美景,享受着临终前的可怜时光,当生命的油灯即将燃尽的时候,我会跃然一跳到尸首难觅的地方,无影无踪地消失,不给亲人和所有熟悉的人留有一丝的悲伤或快意。
  这些年亚丁带给我太多梦幻般的遐想和诱惑,网络微信、驴友们的口口相传中,众口一词认为这是人类剩下的最后一片净土,天高地远,风貌自然,极少人工雕琢,钢筋水泥玻璃涂料等现代建筑元素好像不服那里的水土,那里的人似乎不缺钱也不好钱,一群牦牛几垄香稻在蓝天白云下悠然得神仙一般,才不屑大呼小喊地兜售什么特产和工艺品呢。游客也从不人山人海,贵妇、大款和退休的大爹大妈很少光顾,有的只是那些对自然崇敬和膜拜、对未知探索和敬畏的探索者,想来寻找艳遇浪漫或烧香拜佛乞求长生不老荣华富贵的也不多,因为那是要以透支体能甚至献出生命作为代价的。我一直在熟悉的人中寻找志趣相投的伙伴前往,但一直未得,他们会笑我尝鲜扮嫩赶时髦,那里没有飞机和高铁,从成都启程要颠簸一两天,还有塌方泥石流,受那个罪干嘛?后来机场建成,却令我紧张不安,这人一多,那还是净土吗?趁早来亚丁,成了我此生的一大目标。
  天开始下雨了,四周被雨声笼罩,我在旅馆的顶层阁楼环视着这个狭长的盆地小镇,心中无比通透怡然,打桩的夯机声停了,拉运渣土的车辆没了,街上只有打着花花绿绿雨伞的行人和倏然而过的各色小车,南山下那条奔腾的小河越发的欢快,雨声、水声和车辆雨中的沙沙声,给这纯粹的梦幻家园平添了一股动中的静谧。
  这样的天气是不能外出的,充足的氧气和疲乏的累积,让我的睡意蠢蠢欲动。我回到房间拉上被子恬然入梦,我的家乡此刻应该是烈日当头酷热难耐吧?
  7
  我是在王力他俩的争吵声中醒来,隐隐约约地听王红摔东西的咆哮声,给你,老娘不趟这趟浑水了。旅馆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大声地咳嗽了一声他们就停了下来。
  天已大亮,小镇被一层层的薄雾笼罩,让人感觉湿漉漉的冰凉。我们把车开到景区的专线车站换乘。那里已有很多排队等车的游客,专线车因雾大而推迟发车,有人在抱怨可能看不到日出了,而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够发车。
  在游客骂骂咧咧的抱怨声中,我们登上了第五辆进山的旅游车。司机在雾中毫无顾忌地行驶着,全然不顾车内阵阵的惊呼,随着他手中方向盘左右不停地转悠,客车嘶哑地轰鸣着快速地攀爬于回环的山道。我死命地抓住前面座椅上的扶手,还惊恐地寻找着敲击玻璃的救生锤放在哪,车前方电视里播放的农民歌会西部歌王高声吟唱的与稻城亚丁有关的歌曲没有谁来观赏。
  随着海拔的增高,浓雾由重转轻直至消散。这时,一轮圆盘似的红日从如涛澎湃的云海中喷薄而出,很多游客恳求司机停车片刻欣赏拍照,司机一脸漠然无动于衷,依旧把车开得风驰电掣。我用衣袖擦拭着车窗玻璃上的雾气,发现这条山路毫不逊于之前我们走过的险道的陡峭和狭隘,我们当时是战战兢兢地蠕动,而这个司机却是横冲直撞地奔驰,是熟能生巧的自信使然,还是带着情绪的宣泄?我刚要提醒一旁的王力王红,司机通过耳麦告诉我们,现在的海拔已经超过3500米,前方500米有一个观景台,可以下车观赏拍照。
  晨雾已经全部消散,我站在观景台朝下望,我们出发的小镇依稀可见,汽车疾驰了将近一小时,直线距离却只走了不到五公里,虽有阳光普照,我却感觉有寒意侵骨,不少游客都穿上了冲锋衣和羽绒服,王红也披上了一条厚厚的披肩有些瑟瑟地跺着脚。   车越往上走天空越发的瓦蓝明丽,路旁的植物也越发的生疏,山下茂密挺拔的鸩叶云杉不见了,只有满山零星开着花的野杜鹃乌油油地释放着生机。再向上看,成片黄绿相间的草甸过渡成一望无际的铁灰色裸石散落的不毛地段,上面一座银白色的雪山渐渐露出尖尖的一角,越走变得越大,司机说那就是夏诺多吉雪山。有人拿出相机和手机开始拍照,司机讪笑道,这才是哪?有你拍够了的时候。
  到了终点站冲古寺,又换乘了一辆敞篷的电瓶车,在寒颤颤的夏日晨风中,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亚丁美景的核心区——洛绒牛场。
  王红站在草甸中的小木桥上,下面潺潺流水,她被美景艳羡得魔怔一般,她不再说及胸闷气短了,只是喃喃地沉吟,这座应该是仙乃日雪山,这座是央迈勇雪山,这座就是刚才看到的夏诺多吉雪山。天哪,这片草甸牛场被这三座仙山环抱,绿草茵茵,百花怒放,溪流淙淙,牛马徜徉,别说生活在这里,就是死在这美丽的地方也是幸福的事啊。
  這里仅是亚丁的景观一隅,险而美的历程是在从此出发去牛奶海和五色海的途中,这需要体力和勇气。一个管理着十几头供游客作为拍摄道具的牦牛的康巴汉子告诉我们,从洛绒牛场到牛奶海只有五公里的路程,但单程徒步需走三个多小时,往返要七八个小时。很多到这来的游客徒步上去时都信心满满,但后来都中途折返,这个面孔黝黑却有一对浓眉大眼的俊朗男人直勾勾地盯着王红凸起的前胸,毫不掩饰他的怜香惜玉,他建议我们赶紧去买票骑马上山,这么漂亮的姑娘会累哭的。
  我不以为然,虽然深知自己病入膏肓,但这些年养成的徒步行走的习惯让我很少有畏惧行道难的心理,能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作一次拼搏挑战,也不失为一种男人的最后风光。我说要骑马就让王红骑,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就徒步吧。王红也坚持徒步,王力则不容置疑地到售票处等了很长时间,花400元钱买了一张票,一个年龄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藏族青年牵着马,一脸羞涩地跟了过来。他说马匹数量有限,想骑马的人很多,算你运气好。我问为何不多置些马匹,省得排队等候。他说山道太窄,马匹一多,占了行人道,不仅行走困难,也很危险。我笑道,这就像大城市防止拥堵的车辆限号或者限制购车。
  王红骑在马上很开心,她拍着马屁股噔噔地和那藏族小伙在头里走着,我和王力也趁着现在没有攀登陡坡加快行进速度,但没走多久,我俩就开始气喘吁吁,王红和我们的距离拉开了,她在马上拿着手机拍照等着我们,看见我脸色蜡黄,就跳下来让我骑一会。藏族小伙制止道,这不行,一马一人,轮换着骑要收双倍的钱。王红说我以后不骑了,全让他骑还不行吗?藏人的执拗劲上来了,他扭着头牵马就要回去。我笑着对他说我没事,还是让她骑吧。那小伙对王红说,你赶紧骑吧,到了陡坡和狭窄的地方你也得下来徒步。
  此时我才领会到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慨叹和无奈,每向前一步,就感觉双腿更加沉重一分。我爬过很多陡峭的高山,但从未像这次疲劳无助甚至想放弃。我的腿开始发软,心脏的跳动快而无序,胸口像有东西压着,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这是王红提醒我带的,我当时苦笑着说真不行了你们就不要再救治了,王力冷着脸说最好别出事,我们还得抽时间陪着。
  我们在赞美事物美好的一面时,往往会忽略了它的另一面。亚丁之美,美就美在原生态,纯天然无雕饰,这条由藏人转经转山踏出的羊肠小道,如今在春夏秋三季,每天承载着数千人的攀爬践踏,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已被山洪冲刷,露出嶙峋怪石。此时,从高坡处流淌下来的山泉还直接从路面汩汩流过,然后跌入路下的山涧或悬崖下,很多地方都潮湿泥泞,走路十分困难。王力和我倚在一旁的石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妈的,收了那么多的门票,钱都哪去了?说不准这里也是哪个什么二代给承包了,只想收取不想投入。到处都是悬崖峭壁,连个护栏和铁锁链都没有,哪有一点安全感?妈的,这人掉下去谁知道啊?
  我也有同感,不知当地政府和管理经营部门出于何种目的听任这样的路况不断恶化,是以此吓阻世界各地不断涌来的游客步伐,还是强化原始洪荒的自然风貌?但起码的安全保障措施还是要跟上的,这里没有一处商品销售点和医疗救助站,更别说有食用和饮用品了,药品、氧气、雨具及拐杖等登山必备品如果不在山下自备,到了这里真的等同进入深山老林,出现任何变故和紧缺,都需要你自助或游客互助。看着其他人在喝水和吃零食,我后悔自己没有作任何准备,王力二人一早绊嘴斗气也都没带。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想要是有瓶水和两块巧克力该多好啊。越想心越发慌,就仰着脸看头顶高处滴淌的细流,用手掬了一捧喝下,并无甘冽爽口的感觉,一股泥腥味在口中一直挥之不去。
  到了又高又陡又窄又滑的地方,牵马的小伙子逼着王红下来自己走。王力说我们花钱就是为了在险道地方省力,下来走还要马干什么?不下。马立在道中间不走,后面的人就无法通过,不少人骂好狗不挡路。王红的脸涨得通红,赶紧下马,那藏人面带不屑地牵马上去,把我们丢得远远的。
  我叫你不下你就不应该下,你到底听谁的?王力训斥王红的话显得空虚缥缈,再也没有那种咆哮的威慑力了。王红无力搭话,只是呼呼喘着粗气步履蹒跚地朝上挪动着。
  已经有人开始下山了。我们问还有多远,他们懒洋洋地回道,还早着呢,我们也没到达终点。王力问我,要是不行你也先回去,就在停车的地方等我们汇合。王红一听紧张道,虞老师你不能走,都到了这里了,不能留下遗憾,要走我也跟你走。我很感激这姑娘对我的鼓励和信任,但从她焦灼的眸子里我看到另一种情绪,那就是紧张害怕,好像我不在身边她会失去安全凭依,要知道,他们是一对漂泊鸳鸯,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的,这种情绪又是因何而生的呢?
  走过约三十米狭窄而陡峭的险路后,王红又骑到马背上,她无奈地看着我,一脸的愧疚。我在路旁折断了一根枯树枝做拐杖,还对她扬了一下手,似乎增添了攀登利器,同时也后悔攻略没做好,准备不足。
  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我在攀登时大多都是手脚并用的,下蹲的动作千万不能做,那会让你起身都困难,我也曾想选择一个好角度,拍几张留在人世的稀有美景,但刚要蹲下,就眼冒金星差点晕厥过去,我想天意如此,何必矫情,还是赤裸裸离世了无牵挂吧。   到了一大块稍显平缓的山坡上,马夫叫王红下马,他说再走一段就到牛奶海和五色海了,那里不能骑马,回来再骑着下山吧,我等你们。就径自到那些站在那里待客闲扯的马夫们跟前,全然不顾王红气喘吁吁一脸的错愕。
  来到牛奶海跟前的人真的不多,远看这泓雪山下蓝得有些不真实的高原水池,怎么也无法和海联系到一起,它的蓝由中心向四周渐渐淡化,到了岸边开始泛出乳白的颜色,这是否与牛奶的称谓有关我不得而知。我挪动着沉重的双腿和他俩终于到了水边,兴奋和冲动一点都没有,荒芜,苍凉,单调,死寂,不见鱼类和任何的浮游生物,我是缺乏审美趣味还是缺乏审美情怀,我怀疑自己兴冲冲的渴盼是否带有人云亦云的伪向往。
  王红也不像在牛场时的兴奋,她随意地站在水边自拍了几张,摇摇头就建议我们去五色海。我望了望还有上百米高差的五色海方向,有些为难地抱歉道,你们上去吧,我在这稍事休息就直接到停马的地方等你们。王力也很赞成,說别把虞老师累趴下了,回程还远着呢。王红忙改口道,那我也不去了。王力黑着脸说,大戏都演到高潮了,你们居然要撤场,真他妈的没劲。就独自沿着鱼脊似的山道向上攀爬着。
  我愧歉地看着王红,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求我前往。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把老骨头扔到这也算是造化轮回吧,就拄着木棍追随王力而上。
  五色海的海拔高达5300多米,水边离我们到达的地方又要下行数百米,我真的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高坡上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滴在额头上串串滴落。王红丢掉女孩的矜持和颜面,跑到旁边的几个游客跟前,噙着泪讨要人家的零食和饮料,在别人的白眼和施舍后,她把半块面包和一罐雪碧送给我,虞老师,让你陪着我们受苦了,这些准备都应该是我们做而我们却没做。我的眼一酸,患难中见真情,我五味杂陈地接受了她讨要得来的美味,只一口面包下肚,慌乱跳动的心脏就开始平稳,虚汗也渐渐止住了,心底涌起的那股热流给我增添了很大的力量。
  从五色海下山有一段路简直就是在六七十度的陡坡上下滑,只有两行脚印踏痕的脚窝,稍有不慎就会滚落下山,有经验的人绝不沿着这条小径上下,一旦上面有人滚落,下面的人根本无法躲避劫难。王红吓得哭了,紧绷的牛仔裤洇出一团湿漉漉的印迹,我知道那是吓出尿来的。王力皱着眉说我在前面走,你扶着我的肩慢慢朝下挪。王红脸色煞白看着我。我说要不再走回头路吧,道儿还平缓一些。王力气急,那又得浪费多少时间和体力呀,从上山到现在都快五个小时了,真要等到天黑呀。他说得很有道理,我鼓励王红,别怕,由王力搀扶,我在后面盯着,慢点下,没事的。王红将信将疑地扶着王力朝下挪,不时回头惊恐地看着我,像一只失去母亲的无辜小鹿,唯恐我离开她的视线。
  王力沉稳地下移着粗壮而不肥胖的身躯,他似乎不像我精疲力竭且高反强烈,我倾尽全力坚持着,还不时紧盯着前面的王红,前面的缓坡渐渐近了,到那可以歇口气。我正开始兴奋,就听王力“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快速地朝山下滑落,王红也随之摔倒在地,我大吃一惊,赶紧抓住王红双肩包的挎带,也跟着跌倒在山坡上,王力此时正全速下滑,到了一块大石旁,他奋力一扑,紧紧抱住石头,王红和我则从他的身边急速滑过,山上山下一片惊呼声,我死命抓住王红不放手,匍匐在旁边下山的游客们寻机扯拉我们以滞缓下滑的速度,一些游客开始在我们即将经过的地方扔弃行李衣物给我们铺垫安全地带。等我惊魂未定坐卧在一块平地上时,王红面带血痕已经昏厥过去了,王力跑过来掐着人中救醒了王红,她一睁开眼就吓得哇呀大叫,一头钻到我的怀里。
  我和王力一起把王红搀扶到停马的地方,马夫见到王红的惨状也大吃一惊,他变得殷勤和周到,说只要道路能通过,尽量不让王红下马。你们城市人太有趣了,但力气和勇气不行。他在前面牵着马,王红坐在上面有些摇摇晃晃,王力过去像是保护她,她吓得身体直颤抖,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我怕她受惊失常,就过去陪她慢慢朝下走,她很感激地看着我,眼睛始终泪光闪闪。
  前面又到了那段乱石当道泥泞不堪的陡峭难行之路了,本来王红应该下马行走的,但看到她血流满面惊慌失措的样子,马夫就抱着马头攥紧缰绳驮着王红慢慢地朝下行走着,我紧贴着王红,王力则寸步不离地跟在马的后面。这是一匹常年穿行于此的老马,如今在泥水中的行走也左右摇晃没有章法,它一会绕行着怪石,一会躲避着循着石块缓行的游客,可能它也第一次载人行进在这样的险路上。突然,马好像受到强烈的刺激,猛地一扬前腿,咴咴一声嘶鸣,力图挣脱马夫抱住它脖子的双手和缰绳,开始不管前途的狂奔。我猛地把王红从马背上拉下,下意识地滚到远离悬崖靠近石壁的地方。这时,马开始狂奔,马夫抱着它的脖子就像系在它颈上的一个铃铛,惊慌失措歇斯底里地摇晃着,行走在山道上的游客都吓蒙了,有的瘫坐在地上,有的慌不择路地奔跑着,一场马踏人群的惨剧即将上演。这时,前面几个牵马的康巴汉子亮出马鞭横在路上,高喊下马,就见那马夫将手一松,顺势滚落到一片草甸灌木丛中。与此同时,几条马鞭抖爆出清脆的巨响,那匹脱缰的老马瞬间一愣,前蹄下的一块石头打了一个滚,它一个趔趄,随即就嘶鸣一声跌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下。
  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两三分钟的时间内。上山下山的人都惊呆了,沉寂片刻都纷纷来看躺在我怀里的王红和正坐在草甸上发呆的马夫,有抱怨王红太作不该骑马,也有责怪马夫不应迁就她的任性,王红重度昏迷什么也听不到了,满脸是血的马夫却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开始咆哮,有坏人的,有坏人的,我的马从来都是很听话的。随后就伏在地上探头看着山风呼啸的悬崖下面,恸哭哀鸣,我的老马,我的老马啊!其他马夫也都面带疑惑围着现场仔细察看,我不知他们究竟怀疑什么。
  我准备向洛绒牛场那里的森林警察求救,王力坚决不同意,他噙着泪水背着王红艰难下山,累得实在不行了,我们就花重金,求一个藏人一口气背着下了山。我们到了洛绒牛场时,王红依然昏厥,我们通过120把王红送到香格里拉镇的医院里。
  我坚持补偿马夫的部分损失,虽然他的马也投了保险,王力不同意,没追究他的责任就不错了,还补偿。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千元现金给了马夫,那小伙子羞涩地感谢着,同时对我说,那个人是坏人,是他拍了我的马一下马才惊的。   我苦笑了一下,这孩子被惊着开始臆想了,哪有拍马屁把马拍惊了的。
  8
  王红一直说着胡话,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时而“我真的不爱钱”,说得最多的就是“我有罪吗”。开始王力很紧张,后来说的次数多了,他就向我坦言,她一直觉得愧对他的老婆,但感情这事谁能说得准对和错呢?
  王红爱王力吗?他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吗?不然又是什么呢?几次险情都是剑指王红且足以毙命,是偶然突发还是某种预谋?王红的惊恐缘由是什么呢?连日来的一波三折令我扼腕叹息且不得其解。而我的身体也在数次的惊恐和多日的高海拔折磨中变得硬朗和舒适起来,肛部的出血量明显减少,肝区的疼痛几乎消失,腿部的肿胀也不见了,莫不是藏区的饮食和宗教氛围使我涅槃重生?我笑着自己的自我安慰,感觉这应该是死前身体基因的回光返照。但之前那种追求速死的念头不那么强烈了,一种要保护王红安全回到成都的自加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王红的伤都是皮外挫伤,医生说她的病因在于持续的高度紧张和内心恐惧,休息几天就可完全康复。为了下一步行程的安全,我抽空到“4S”店给“猎豹”做了全面的维护保养,回程的路多数行走在318国道,虽有险途,但比起我们来时的路要平缓和舒适多了。
  王力对王红的态度变得和蔼温柔了许多,为她擦洗身体端茶送饭显得无微不至,对我也是不停地感谢,庆幸遇到我伴他们同路才一次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并为路上对我的不恭多次道歉。我笑着说,要不是你们,我在色达也就起不来了。我感觉,人与人交往需要一个了解、融合的过程,同舟共济也算是人生旅途的一大幸事。
  王红在病床上也不停地拨弄着手机,王力很耐心地劝她别老玩微信。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听王力低沉着声音怒吼道,你不是说没钱吗?怎么给那女的打了十万块钱?你哪来的钱?王红辩解道,那是我多年的积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见有医生过来,我咳嗽了一声,他们就不再为此争执了。
  从亚丁到成都有九百多公里,不出意外的话,直接赶路也得两天。我对王力说回头路我熟,这段路就由我来开吧,你坐在后面照顾一下王红。王红看似不大情愿,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我不时在后视镜中瞟了他们一眼,王红双眼微闭,王力则把头扭向一边像是看着窗外的风景。
  过了理塘就折东转向著名的川藏线318国道,车辆明显增多,骑行、徒步的人也多了起来。王红说虞老师这段路您不熟,还是换换吧。我在后视镜偶尔的一瞥中看出她对王力表现出的亲昵很是厌恶,可能想借此挣脱尴尬。我说还可再开一会,她居然要我停车她要下去方便,我开到一偏僻处,停车趴在方向盘上假寐给她提供便利,她却跳到副驾驶座让我到后面休息,王力只好悻悻开车上路。
  318国道是一条著名的风景线,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优美得旖旎迷人,壮美得撼人心魄,崇高得透析灵魂。可我再也没有来时的冲动了,困意来袭,我也就顺势而眠,不再苦撑着怕错过了美景,崇山峻岭,佳木秀水,灵塔名寺也都擦肩而过,就是到了有名的“天路十八弯”,王力也没有停车,只是在车上惊鸿一瞥。在迷迷糊糊中,王力把车停靠在一个沿河而建的盆地里的小镇子边上,他说这就是有“摄影天堂”美称的新都桥。说实在的,這里的植物也是以杨树为主,和其他地方差别不大,但它们长势旺盛,随着山势的增高而变换颜色,据说到了中秋,金黄色、火红色交相辉映,美得令人流泪。河谷旁,草甸上,杨树林里,这时都开始有人在搭建帐篷,从成都经318北去到八美、色达、丹巴和西行藏区的都要经过这里,这个不起眼的小镇这几年成了驴友们摄影、留宿的首选地。王力指着不远处一块“新华社摄影培训基地”的牌子说,我们今晚就到那住吧。王红赶紧否决,不行,才走了几步啊,我想去康定。我看了看天色还早,就劝王力,我和你替换着开,据说康定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城。
  东行至折多山垭口观景台,王红嚷着要下来。这是西行川藏的第一高峰,海拔4298米,再向东去,就渐渐没有高反之虞了。她不像众多驴友蜂拥到刻有“西出折多”四个大字的巨石旁排队照相,而是跑到路对面的“川藏第一关祈愿墙”下面,低首垂眉,双手合十,嘴中默念着什么,金黄的夕阳余晖映着她的面部轮廓,显得明丽而圣洁,这时,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她微闭的双眼缓缓滴落,我听到的唯一一句就是很轻微的“我活着回来了”。
  我们在导航的引领下,径直把车子开到康定市中心的“情歌广场”,这是一个隐居于狭长的河谷地带的美丽小城,此时已华灯初上。盛夏的康定之夜凉爽而繁华,穿城而过的雅拉河和折多河在城中央交汇,河两岸的灯光忠实地照耀着奔涌的水流,河道巨石阻拦下腾起的一团团炫白的浪花,传给岸上无尽的清凉和惬意,水声澎湃,把过往的车声、喇叭声都消弭得低沉而悠远,河对面高耸的山峦被装扮得星光点点,巨大的带有宗教或神话色彩的石壁岩画在灯光的辉映下,愈发神秘肃穆,像在护卫保佑着这里的黎民苍生。小城优雅时尚,酒吧、歌厅、餐馆都有不俗的品味,溜溜城步行街的商铺鳞次栉比,门楣招牌各有韵味,特色产品和国际品牌的奢侈品应有尽有,街头艺人的古筝、吉他、手鼓表演雅而不俗,情歌对唱更彰显了这个情城歌市的无穷魅力,城东南不远处的跑马山公园,据说已成为今年世界情歌赛的主会场。我曾去过丽江、大理和桂林的阳朔,这里的夜生活及休闲格调与他们相比毫不逊色。我们吃过晚饭,来到预定的“康定情歌大酒店”,王红开了三个房间,正哼着“跑马溜溜的山上”的王力愕然地看着她,她把钥匙分发过来后,提着行李直接到了自己的房间,带上门后还“啪”地把门反锁上。
  枕浪听涛的优雅意境被窗下汹涌奔腾的咆哮水声骚扰得一塌糊涂,关上窗户也无济于事,那水声单调无韵气急败坏,越是夜深人静越是肆无忌惮。我的睡意被翻卷的水声冲荡得无影无踪,在水声的轰鸣中,我隐约听到有敲门声,走下床才听出声音来自别的房间,我透过猫眼向外张望,发现楼过道对面与我对门的王红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细看是王力。他不敢大声敲门,站在那还不时回头四处张望。王红似乎没有理睬,王力就用手机发信息。然后掏出一个信封从门缝下塞了进去。离开时,他特意怔怔地看了看我的房门,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在猫眼中变形地扩大,我不知他是否感觉到了我的偷窥,我心怀鬼胎地下意识将身子侧向一边。   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后半夜外面下起了大雨,有雷声从远处闷闷地传来,涛声在雷声雨声中变得弱小呻吟。迷迷糊糊到了清晨,我拉开窗帘凭窗下望,街中心的河水比昨晚暴涨了很多,也没有灯光下的五彩缤纷,一河的浑浊丑陋。当地的电视新闻播报,一小时前“二郎山隧道”西侧318国道泸定段出现较大规模塌方,造成隧道两侧数百辆车辆受阻滞留,提醒过往车辆及早改道绕行或耐心等待,公路交通部门正组织人员设备全力抢修,当地政府也组织人员物资对受阻人员进行服务安抚,预计24小时内可以恢复通车,特别提醒骑行或徒步的游客谨慎绕行,更不能盲目翻越陌生山地,谨防不测。这在当地的夏季不算是新闻,我已庆幸此次苦旅天公作美,如今成都近在咫尺,停留在这个诗情画意的浪漫小城小憩几日何尝不是锦上添花?
  欣喜之余我又陷入了恐慌,我此行的目的真的是传统意义上探美揽胜的旅游吗?我的心一阵狂跳,头皮上有一丝麻酥酥的恐惧掠过。成都近了,峨眉山舍身崖的佛光辉映着我,我力图滞留的潜意识难道是对死期到来的逃避?我是怕死之人吗?我是否还对这多彩的世界、苟且的人生怀有某些不舍和依恋?我没有苟活的身体本钱和不了的情缘牵绊,不管是亲情友情和爱情,一切都可以放下了,为何竟然对此行的终极目标畏缩不前?之前的精心策划和决绝的壮别,难道仅为一时冲动的赌气轻狂?当王红敲门喊我吃早餐时,我的心“呼嗵”一落,是的,前程虽短依然安危未卜,能把她安全送归成都,一切我都会坦然面对的。
  王力坚持饭后启程的执拗令我愤怒,前方被阻车辆已绵延几十里,我们何必要执意前行凑那热闹。王红说没事的,我们去海螺沟,待在这里令我窒息,一个处处标榜情爱的城市让人觉得暧昧而无耻。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始终有一种搭车揩油讨便宜的愧疚感,行止的主导意见我从未表达。于是我们就在风雨交加的昏暗中,踏上了去海螺沟的路途。
  还不到泸定县城就有车辆停在路上,这是些有经验的司机,到了拥堵的地方掉头都难,吃喝拉撒都不方便。王力问一位本地司机,这里有去海螺沟的路吗?司机指着一条岔道说,前几年我从这去过,新修了大渡河特大桥就没走过。我们用导航仪测了一下,一条细细的曲线蜿蜒到东南方向,海螺沟离此不到七十公里。我们就离开318拐入通往海螺沟的一条小道。雨还在不紧不慢垂直地下着,这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不宽但十分平坦规范,雪白的中间线在雨水冲刷下十分抢眼,偶尔有迎面车辆驶来,也都是不慌不忙的本地牌照。我提醒道,这条路通不通啊?怎么没见外地车辆。王力面无表情地说,一路上都有路牌提示,这么好的路修着给人看的?我没再聒噪,心却一直悬着。车子行驶不到半小时,路况陡然变差,四个轮子在密布的水坑中跳舞一样地慢行着,也有农用车、小四轮迎面而过,溅起一团团浑汤水花。快到中午时分,导航仪的上的箭头指向一条上山的道路,我发现岔路口斜立着一块标牌,字迹模糊又偏向另一侧面,我刚要提醒下去看看,王力已加大油门开始攀爬山道,好在路面还算平整光滑,汽车行在上面不像刚才那么颠簸。
  越走路况越差,我的心也越是发慌,这条路真的瘆人,完全就是在悬崖上人工开凿而成的,路下不像之前看到的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但却能清楚地看到下面在雨中随风摇晃的大树树梢。除了高低不平颠簸不已,路面上一些地方竟然长出尺把高的野草,車子行走到近前才发现,有的路段边沿已经坍塌仅能一车通行,如遇迎面来车或其他不测,想倒车是很不现实的。更为吊诡的是,到了这里手机的信号开始消失,车上的导航仪又变成白板一块。王力的脸色也开始变白,他自言自语安慰道,过了这段险路就好了,这里离海螺沟已经很近了。
  车子如履薄冰地向前爬行着,下午三点左右,我们不知走了有多远,王力的两颊汗流不止。这时天空越发昏暗,头上还有炸雷轰响,王红哭着问道,这里不会是雷区吧?有罪的人会被雷劈死吗?王力恶狠狠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该遭雷劈的人多了。王红被吓得再也没敢吭声。当王力“吱嘎”一声猛地把车停在一堆乱石跟前,我们这才真正地绝望了。一块被风雨濯蚀字迹模糊的水泥标牌矗立在路中央,依稀看到上面写着“前方塌陷,此路废弃!”的字样,一个很不规范的骷髅标记还被打上一个红叉,惊悚而夸张。我和王力下车后绕过石堆发现,前面一直到看不到头的地方,道路早就荡然无存,只有几块水泥残留还依恋地挂靠在石壁上,回忆着当年的担当和屈辱。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王红哭了,催着王力赶紧倒车往回走。王力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说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弃车徒步往回赶,这里人迹罕至又没有求救信号,一旦陷入绝境麻烦就大了。要是担心车辆安全,你们先走,我在这留守看着。我心想,这可能就是宿命,上天已经安排我要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了结自己,等别人来搜救我的时候,我至少给人感觉死得有点意义。但王红死活不肯,她挎住我的胳膊,虞老师,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车上只有王红的一把遮阳伞,没有其他雨具,于是我们就换上冲锋衣,把几样贵重物品和零星食品带上,锁上车门急匆匆地往回赶。
  这条路真的很久没有车辆行驶了,我们的车轮所经之处都留下明显的印记,尤其是贴近悬崖的路沿处都出现碾压后新塌陷的裂缝,还不断有垮塌的土石滚落下去的声音。我们胆战心惊地贴着石壁往回走,生怕脚底瞬间塌掉跌入山崖。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我的心一阵躁狂,仿佛感觉有更大的灾难在前面等着我们。随着王红一声惊呼,现世报就在眼前,前面有四五米的道路也齐崭崭地从石壁上脱落塌下,几条粗壮的葛藤悬挂在岩壁上,晃晃悠悠嘲笑着我们。
  天色渐暗,我们无奈地折身想回到车上等待救援,可走了不到一里路,我们的脚下就开始松动,我一把拉住王红贴在石壁下的一个凹进去地方,王力也瞬间靠了过来,只听“轰隆”一声闷响,约有五六米长的路段被撕裂断开,一眨眼就消失在树林苍翠的谷底下面。
  王红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她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对不起,虞老师,对不起,虞老师。我拍拍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王力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建议趁着天还没黑彻底,赶紧离开这个险段,找一个能持久安全的地方伺机待援。于是我们沿着残存的断路又往回走,在离第一处断塌处十来米的地方,发现石壁旁有一个类似猫耳洞的洞坑,进去后发现这里可能在通车的时候是一个卖零食饮料的路边摊点,还有几个破纸盒和几张旧报纸,里面很干燥,也没有粪便之类的脏物,我们就席地而坐,喘着粗气看着外面渐渐落下的夜幕。   雨开始暂停,我们走到外面希望搜寻到手机信号,我甚至把原来的UIM卡都重新装上以期捕捉到信号,但山坡一样的信号显示连最底层的希望都不见,我们的不断地拨打110、120、119,等待我们的都是信号无法接通。王红第一个向着山下哭喊着,“有人吗?救命啊!”王力愣了一下,也跟着狼嚎一般地喊着“救命”,我也不再矜持,扯着嗓子加入其中,喊声苍凉悲壮,透着一股绝望,但夜的吸附力和黑暗的消声功能把我们的努力当作了笑料。王红喊累了,嗓子也喊哑了,说话时胸部一鼓一胀的像是竭尽全力,但发出的声音却像病猫一样嘤嘤细微,她无奈地用手抚摸着憋闷的心口,在黑暗中幽幽地问道,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是上天引导我们走到这个绝路上来吗?王力一把将其拥入怀中,她不再扭捏挣脱,伏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
  我们相顾无言,我期盼着明天雨过天晴他俩能寻找一条逃生之路。至于我自己,出去是死,留下也是死,怎么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雨又开始下了,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山体垮塌山石滚落和树枝折断的声音,外面气温下降和里面肉香温暖的吸引,使成团的蚊虫不断向洞穴涌来,王红用衣服包住头颅。我默默地祈祷,这个避难的窝洞千万别出事,他们还年轻,尤其是王红,若是能以身祭天换取他们的安全,我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冻馁恐惧的一夜过去了,虽是清晨时分,天还是灰蒙蒙的,雨时断时续,不像是要放晴的样子。我们走出洞窟,目之所及尚无过多的坍塌变样,我们在仅有的数百米的可活动路面逡巡探究,小心翼翼地察看着有无下山的小道和上山的路径。然高耸的岩壁沉默无语,深沉的悬崖松涛阵阵,我们彻底陷入了绝望。
  王红又扯长脖子喊着救命,声音幽咽喑哑像垂死的小狼,听得人毛骨悚然如到末日。王力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捂住她的嘴,两行热泪酣畅淋漓地汹涌而出。
  我把他俩喊进洞内,我说目前只有一条险路可以尝试,那就是往回走的断裂处有几条粗壮的葛藤摇摆在那里,我长期坚持运动,引体向上,单双杠我都很擅长。说到这我一阵心酸,沉吟了一下把要溢出的眼泪憋回去,可如今不行了,我已不是健康的我。我叹口气道,眼前是身陷绝境,我得跟你们交底,我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将死之人,此次出游是一次寻死之旅,我计划在回到成都后就去峨眉山舍身崖了结残生,不再忍受病痛之苦和亲情的绑架之扰。我把手机拍下的北京医院诊断书拿出给他们看,王力的脸色凛然冷峻,王红则呜呜咽咽恸哭不止。我打趣说,我想挑战一下自己绝命前的体力潜能,荡着葛藤过去,如能成功最好,跌落下去也不失为一种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
  王力低头用手猛薅着自己的头发,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虞老师,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此行数千里,渐醒梦中人。你是好人,燕子交给你我放心。他忙指着王红说,她叫赵燕,王红的名字是我给瞎编的。我求你,在我没回来之前,你不能走极端,我一定要让大家平平安安回成都,要死,你也得遵循自己的既定时间表。说完,他把身上的冲锋衣和一个LV小包交给王红(赵燕),我害了你这么多年,直到昨天以前这些日子我还在害你,你猜测的都没错,我承认。今天我算活明白了,见不得阳光的日子一天都难过,我要是能成功出去就按你说的办,不成功的话所有的卡都在里面,密码就是我的农历生日,怎么处理都由你定。我听得一头雾水,王红却一下扑到他的身上,你就是一个混蛋!我发现王力的眉头一皱,王红的牙齿深深地咬在他的左肩上。
  王力重新系好鞋带并作了一些简单的准备,我配合他用一根树枝把荡着秋千般的葛藤抓过来,用力拉了拉感觉很结实,王力就抓住葛藤沿着石壁边上突出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向对面挪移着,不时有脚下的石块滑落,但有惊无险,到了快一半的地方,葛藤长度不够了,王力吊在那里惊慌失措地鬼喊。我尖着嗓子提醒他上方还有一根,靠它过渡一点就可抓住第二根长藤,王力依照指挥终于抓住了第二根葛藤,贴着岩壁向前,终于到达对岸,我感觉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他扑通趴到地上久久不起,当再次面对我们时,他已泪流满面,跪在那里隔空给我和王红连磕了两个响头。
  9
  王力走后王红出奇地沉静。她随着我在雨停的时候到洞外活动并采摘一些枸杞桑葚等野果,下雨了就回到洞窟披着王力的冲锋衣倚壁而卧。天又快黑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出去看的次数多了也就开始失望了,王红坐在那一副身处局外的样子,她翻弄着王力小包里的一张张银行卡,饶有兴趣地问我,虞老师,你说这些卡哪一张是真的有钱?他的话你能信吗?未等我回答她又莞尔一笑,他不会回来的,他早就想置我于死地,在亚丁五色海下山时的滚落是他一手导演的,不是你,我肯定滚下去生死難料,之后马匹惊厥落崖时马夫说有坏人是有道理的,那坏人就是他,马惊时我回头看见他把手中的东西丢到悬崖下,我怀疑那是一根针之类的东西,也是你救了我。在康定那夜他见我单独住就察觉到我知道了真相,半夜敲我的门我在里面也把这些怀疑都跟他讲了,他跪在地上不承认。到这来是我的主意,我想看他最后的表演,回去后我就去实名举报他。可这次我又被他骗了,他成功地逃脱了威胁,却把死亡留给我,还牵连了无辜的虞老师。
  我如堕云里雾里,这姑娘是吓呆了还是崩溃了?可她的叙述条理清楚并非呓语。王红见我诧异,就一五一十地对我讲起她和王力的事来。
  她真的叫赵燕,王力的真名叫汪利国,是邯郸一家农村商业银行的理事长,她大学毕业就一直在他的手下工作,他的才干和胆识深深地吸引着她,她对他仰慕加暗恋,她知道他那做信贷部主任的妻子已是癌症晚期不久于人间,他对她先是冷淡漠视到后来的石破天惊电闪雷鸣。直到有一天他妻子发放的两笔有他签字的总额达一千多万的贷款无法收回,他才被迫辞职并离开了这家银行。那天晚上她去他家,她有他家的钥匙,他的妻子长期住院很少回家,一个儿子在国外读书。那是一处僻静的单层别墅,透明的落地窗前树影婆娑,一条彪悍的牧羊犬见到她高兴地围着她转。隔着玻璃她发现他的妻子正躺在东房卧室的床上,他则拿着毛巾满脸呵护地为妻子擦拭着。她庆幸自己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她就站在离窗不到三米的树荫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夫妻的虚假恩爱。这时,他的妻子从枕头下摸出一张银行卡,颤颤巍巍地递给他,她听不出那女人孱弱的声音内容,就见他开始浑身发抖,接着便一头扑向妻子,用被子捂住她的嘴巴呜咽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停止哭泣拉开被子,她看到他的妻子一动不动,他拍了拍妻子的脸,把手放在她的嘴边和鼻孔前,又回头向四周警觉地望了望,终于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她随着闻声而至的人们进了他的家,她开始厌恶这个为了金钱唆使病妻作案最后还害死亲人的恶棍,她不怀疑这些金钱的使用会与她有关,但她感觉到这里的血腥与肮脏。
  她和他关系暧昧的传闻在小城甚嚣尘上,她拒绝了他的求婚,此时,有关部门也接到举报对他准备立案调查。那天他找到她,别犹豫了,跟着我走吧,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吃苦受累的。她鄙夷道,是你老婆冒死帮你盗取的钱吧?你可真够狠毒的。他一惊,连连发问,那天你是怎么進来的?你看到了什么?她脱口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人在干,天在看。他的脸色大变,你别想逃脱我,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那天他们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她也辞职随他浪迹天涯。
  我明明知道他是个人渣,但仍摆脱不了他的诱惑,我不知究竟爱上他什么。王红苦笑道,我十分清楚他不会放过我,他会要我的命,但我没有选择离开和举报,而是飞蛾扑火般地跟着他,未来会怎样,我从没考虑。在成都住了快一个月,我们不敢住大宾馆,在车站旁的小旅馆没想到会遇见你。他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游客或者一般百姓,他说你可能是个潜逃的贪官,他认为与你为伴或许能给他的行动提供帮助,他的行动是什么我也不清楚。现在懂了,他的行动就是伺机除掉我,这样他就能高枕无忧了。没想到你是君子,成了阻挠他行动的克星。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我一直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这家伙如今应该远走高飞了,说实在的,我可能也能抓住葛藤攀越断崖逃离险境,但那样王红真的就毫无生还的可能了,她可能会在悔恨、失落、孤独和恐惧中绝望而死,而我早就置生死于度外,逃生那就是自我打脸的笑话。
  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王红的充电宝也快用光了,她不停地进进出出希望出现信号,但随着屏幕亮光的渐渐微弱,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开始用头顶撞洞壁,我赶紧去拉她,她顺势躺倒在我的怀里,全身发抖地啜泣着。
  蚊虫还在唱着残忍的歌,我用衣服把王红的头包住,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在这个荒凉孤寂的夏夜,王红渐渐进入梦乡。
  饥饿开始侵袭我俩,附近的野果早就没了,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慌和疲惫,王红也面色蜡黄虚脱得一脸的冷汗。我后悔自己没能在体力尚存的时候去冒险逃生报警求救,因为自己的怯懦而让王红也坐以待毙。我看着天亮以后开始漫涌上来的乳白色的浓雾,好像幻觉成峨眉山舍身崖下的如涛汹涌的云海,我多想到其中漫步,我仿佛听到死神柔情的呼唤,我的双腿情不自禁地迈向云雾开始荡漾着的崖边。
  虞老师你要干嘛?王红的一声惊呼让我猛地激灵,她泪水涟涟地把我拉进洞里,虞老师,你要是走了,我对这个世界,包括对来世和天堂也就不再存有任何希望了。求你了,万恶的人类不救我们,万能的神灵还能抛弃我们吗?昨晚我在梦里又回到了色达,回到那梵音缭绕的红海五明神学院,我的师兄觉慧居士已为我在那里买好了居处,晋美彭措天王会拯救我们的。联想到王力那天对她的低声呵斥,我明白了王红给那个女居士十万元与她此行的目的是有联系的。但晋美彭措天王在哪里?
  中午时分天彻底放晴了,外面的阳光热辣辣地灼人,我像一只跌入陷阱的狼,在有限的路段不停地蹒跚探寻,幻想有牧人或者采药人经过,也想再寻逃生的新路,然结果依旧。我只好恹恹地回到洞内,感觉一阵刺骨的冰凉,两天多没进食水,我们的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了。
  王红倚坐在洞壁两眼发直,有两三个小时她都没吭一声,她在回忆曾经的欢愉快乐,还是忏悔迷途未返,抑或在神游未知的神界风光?我不想再惊扰她的自我世界,独自坐在洞口一半有阳光一半是阴凉的地方,头脑变得空空的,我的灵魂开始在阴阳两界的分界线徘徊游荡。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知道这是求生本能激发出的幻觉,后来可能还会有熟悉的、陌生的、亲近的、有隙的各色人等来到跟前,当你喜出望外认真对待他们时,他们会瞬间消失令你顿时从兴奋的巅峰跌入彻底绝望的深渊。我看过这样的书和电影,因此我就劝自己不要攀爬那希望的山,就在这生死由天定,不做痴心妄想梦。这时王红却忽地爬到我的跟前,两只眼睛放着莹莹绿光,她喑哑着嗓子神叨叨地晃动着我,虞老师,你听,有人在喊我,不,也有喊你,你快听啊!我刚要劝她别被幻觉左右,静静地坐在那里保留好仅剩的那点体力,就听有人喊“虞莼,赵燕,听到赶紧给我们一点反应!”我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腮帮,又问王红,你是叫赵燕吗?王红说虞老师,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来救我们了,我错怪了汪利国,他出去没有忘记我们。
  我俩赶紧爬出洞口,王红脱下她的红色冲锋衣站起身不停地向四周挥舞摇动着,我想大声的呼喊回应,但真的喊不出声,我就向山下投掷石块树枝,上蹿下跳地给救援人员传递有声的信号,但救援人员就是没有发现,一段时间他们呼喊的声音竟然渐行渐远,当我俩又要再次绝望的时候,一个精瘦的青年荡着葛藤来到了我们身边,他看到奄奄一息的我俩,赶紧用对讲机呼叫,找到了,找到了。与此同时,我俩都昏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和王红都躺在雅安市第一人民医院,王红在隔壁病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见我醒了,她置在场的所有人于不顾粗哑着嗓子嚎啕大哭。
  我喜忧参半,喜的是王红终于得救了,忧的是医院和有关部门会不会对我的身份和出行目的进行盘问审查,我的终极之路还能如意行进吗?折腾一圈又回原点有意义吗?这时,一直立在病床旁的一个男子对我说,虞老师,真的对不起,那天晚上和朋友打麻将误把你当作电话骗子,第二天就给你的两个电话回电话,都关机了,以后每天都打,也打不通,昨天接到泸定警方的电话,他们说你的电话里除了报警电话外,只有我这一个电话号码,我知道是您,就赶过来了。虞老师,真的对不起!我扭头细看,果真是我的学生张祥生,他一脸愧意,眼里也潮乎乎地湿润。
  我和王红的身体都无大碍,我问王红王力在哪?她啜泣着,他死了。原来,王力有恐高症,那天他艰难地过了第一道塌方口之后不久,又遇到一处塌方,好在距离不长,但他没有把握能否自己跨越,他就在自己的手机上留言,如果自己遭遇不测,请看到手机的好心人为他报警,赶紧到山上废弃的公路上救助叫赵燕和虞莼的两个受阻过客。他把手机、手表都挂在脖子上最明显的地方,他在跳越到对岸的时候,土石垮塌,他就摔到悬崖下,醒来后又一身血污地爬了数百米,最后死在离山下修高速公路施工点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被一个管线工发现。他已经僵硬的手还高举着手机,扒都扒不下。
  不想死的王力死了,想死的我居然得救,这生死轮回究竟有怎样的定数?
  第二天,邯郸方面来了三个人,他们在医院接待室当着我的面把王红提供的银行卡用移动设备一一查验,最后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对王红说,谢谢你,汪利国转移的赃款都在这,你为国家挽回了上千万的经济损失。王红苦笑道,是汪利国被佛祖法王感召悔悟。
  我还想执意独行。我问王红下一步的打算,她一脸茫然,我的未来在喇荣五明神学院,明天我就搭去新都桥的返程车,然后折道北去色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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