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地质求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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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蓄水175米在望,对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监测与治理的最大考验即将到来
  


  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工程,在经过近14年的建设之后,2008年终将基本建成。今夏汛期过后,三峡水库有望蓄水至最高175米,意味着达到最大发电能力。
  作为全世界最大的水电工程,三峡工程的巨大收益显而易见:装机容量高达1820万千瓦,年发电量约847亿度,相当于5000万吨煤炭的发电量;同时,三峡工程在防洪、航运方面的作用非常显著,下游湖北荆江段的防洪标准预期,将由原来的十年一遇提高为百年一遇,万吨船队可以沿浩瀚的长江水面上抵重庆。
  1992年4月3日,三峡工程在当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表决通过,并于1994年12月14正式开工。随着工程的建设,当年毛泽东的浪漫诗句“高峡出平湖”,正一步步变为现实。当淹没64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峡蓄水至最高175米高程时,三峡水库水体面积将超过1000平方公里。以面积计,它已经超过了中国目前第五大淡水湖——巢湖,后者面积为753平方公里。
  与恢弘而神奇的转变同步,三峡工程的多重考验也正在呈现。除了史无前例的百万大移民,历来生态环境脆弱、地质灾害频发的三峡库区,能否很好地控制这种人为重构过程带来的种种风险,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在三峡工程论证和建设的过程中,中国政府已意识到这些问题,并努力寻求解决之道。至2007年9月25日,在湖北省武汉召开的“三峡工程生态环境建设与保护工作会议”上,新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汪啸风公开表示:“对于三峡工程可能引发的生态环境安全问题,决不能掉以轻心,决不能以损失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一时的经济繁荣。”
  据他透露,2007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研究三峡工程时即提出,首要的问题是生态环境问题。
  所谓生态环境问题,包括三峡库区的地质灾害、长江干支流的水污染、珍稀动植物的保护等。其中,地质灾害问题尤为引人关注。
  三峡水库坝址位于湖北省宜昌市三斗坪,下距葛洲坝水利工程38公里。三峡水库正常蓄水后,受水库影响的长江干流段长574公里,加上香溪、小江、乌江等50余条一级支流,三峡水库库岸总长达5300公里。
  三峡库区地处中国地势的第二阶梯东缘。库区两岸山势陡峻,地质活动强烈,岩石破碎。历史上,三峡库区曾多次发生重大地质灾害,素有“地质博物馆”之称。事实上,在三峡库区20个县(市、区)中,有17个属于滑坡等地质灾害“极高危险性地区”;而在全国范围内,同样的“极高危险性地区”所占国土面积比重仅为1/12。
  为了降低三峡工程对库区地质灾害的影响,确保库区两岸居民的安全,中国政府已投资逾百亿元,逐步强化库区地质灾害防治。不过,在地质专家们看来,一旦蓄水至175米高程,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才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当蓄水至175米高程时,库区水位最高将比蓄水前提升100多米。此外,库区从此每年都要经历自175米降至145米、再升至175米的“放水—蓄水”循环。长江水位大涨大落,可能使一些旧滑坡复活,并诱发新的滑坡、崩塌、塌岸等灾害。
  根据国土资源部2001年的统计,三峡库区20个县(市、区)中,崩滑体前缘位于175米回水线以下的达1600多处,占到了总量的近三分之二。受滑坡影响的人口,仅以重庆市巫山县为例,就接近四万人。
  三峡潜在的地质灾害等问题必然地得到重视。中共十七大召开之后,“科学发展观”正式成为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必须坚持和贯彻的重大战略思想。而科学发展观“第一要义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以此来看待三峡工程,在进一步获取三峡工程巨大经济收益的同时,更应高度重视和解决诸如生态等问题,以使得三峡工程能够持续造福于子孙后代。
  基于此思路,在中共十七大闭幕后的数月间,《财经》先后两次派记者前往重庆市万州区、奉节县以及湖北省巴东县、秭归县,从科学层面,对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情况以及存在的挑战进行了深入采访和探求。记者采访的对象,有当年三峡工程的决策参与者,有诸多相关中央和地方政府官员,还包括诸多在地质学界卓有建树的专家和学者。
  从《财经》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从中央政府及国土资源部,到地方各级政府及国土部门,已经殚精竭虑做了大量工作;而在三峡水库距离175米蓄水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面临的考验仍然十分严峻。
  到目前为止,三峡地质灾害治理还没有全面完成,一些关键的治理工程仍在进行之中;部分已完成阶段性治理的工程,实际效果也并不能令人满意。当然,更大的挑战还在于,中国将如何建立一个长效、综合的地质灾害防治体系,以切实保障脆弱的三峡库区近2000万人未来数十年的平安。
  毕竟,三峡面临的挑战,对于中国有着诸多方面的现实及借鉴意义。
  ——编者
  
  初冬时节,雾锁长江。
  在湖北省巴东县长江北岸的东壤口镇黄腊石村,年届半百的王联彩正坐在家门口与邻居闲聊。门前箩筐里,橘子橙黄;家门口向下200多米,便是滚滚东去的世界第三大河。
  王联彩生于斯,长于斯,但这样平静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已成一个问号。从2003年起,她家的房屋墙壁开始出现裂缝,房顶也开始漏水。2003年6月,恰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水电项目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将水位从90米提高到135米的日子。
  2007年夏季暴雨过后,裂缝更多了。“镇政府说我家正好在滑坡带上,将来必须迁出去,不过到现在还没动静。”王联彩告诉《财经》记者。
  在她家西边不远,醒目地矗立着一个告示牌。巴东县东壤口镇政府2006年5月30日所立的这个告示牌上标明,据湖北省地质环境监测总站专业监测,黄腊石村所在的滑坡体变形加剧,禁止通行逗留和种植农作物,严禁船只在沿岸150米内航行、停靠。
  在王联彩家所在的黄蜡石村旁,有一条1996年通车的公路,《财经》记者注意到,公路靠山体一边修建的边坡,目前已经变形。位于较滑坡体更高处的房屋,2007年也開始出现滑坡迹象,如房屋倾斜、墙体开裂等。
  2006年9月,三峡工程提前一年蓄水至坝前156米水位。2007年汛期放水,在9月后又重新蓄水达到156米水位。按照计划,蓄水至175米最高水位最迟将于2009年达到,亦有可能就在今年发生。
  一旦提前蓄水至175米的话,不仅可以更大程度地发挥其防洪作用;同时,随着水位的提高,也将极大地提高发电效率,使得即使在枯水季节,发电设备也有望正常甚至满负荷运行。
  就三峡工程直接或间接带来的地质风险而言,黄蜡石村或许仅是冰山一角。在过去这些年中,中国政府以及库区周边各地已经采取了多种举措,来应对三峡库区潜在的地质灾害。迄今为止,这些努力也取得了阶段性成效,避免了重大地质灾难的上演。而这一切是否已经足以应对蓄水至175米高程以及之后漫长岁月的考验,仍然存在相当多的变数。
  
  地质隐患
  三峡库区历史上一直是地质灾害高发区
  
  三峡今天面临的考验,和其特有的极其脆弱的地质环境密切相关。
  三峡全长近200公里,由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组成。三峡库区总面积5.67万平方公里,横跨鄂渝两地20个县市区。万州区、奉节县、巫山县、云阳县等16个县市属重庆管辖;属于湖北的共有四个,分别是兴山县、秭归县、巴东县和宜昌市夷陵区。
  以奉节为界,三峡的东西两部则呈现出迥然不同的地貌形态。
  奉节以西,属四川盆地东缘,主要为低山丘陵宽谷,以侏罗系碎屑岩为主,河谷相对宽缓;奉节以东,主要是川鄂褶皱山地,以震旦系至三叠系碳酸盐岩为主,地质作用强烈,长江河谷深切于山地之中,两岸山峰耸立,河谷狭窄,水流湍急,“长江三峡”正源于此。
  作为中国从地势上的第二阶梯到第三阶梯的过渡地带,三峡地区目前仍处在新构造运动带来的变化之中:西部继续上升,东部却在沉降;虽然成就了瑰丽风光,但也同样埋下了巨大的地质隐患。
  加上这一地区的气候条件,汛期雨量大且多暴雨。所有这些,使得三峡库区历史上就一直是地质灾害高发地区。
  据《中国科学技术史水利卷》记载,早在公元100年左右的东汉时期,就有关于三峡岩崩的记录。位于现在湖北秭归县城下游15公里处的现新滩镇一带,更是漫长历史岁月中的重灾区。
  1026年(北宋天圣四年),新滩附近的赞皇山出现山崩,著名险滩新滩即由此形成。当时这一崩塌事件一度造成长江断流,过往船只翻沉不计其数。其后20多年内,当地政府禁止船只在枯水季节通行。1542年(明嘉靖二十一年),新滩再次发生滑坡,造成航运中断整整八年。接下来的80多年中,新滩又先后发生多起崩滑。
  1625年之后,新滩保持了大约300年的平静,直至上世纪20年代,开始进入另一个活跃期。最新一次大的滑坡事件发生在1985年。
  是年6月12日,新滩滑坡体上段广家崖至姜家坡一带1300万方土石向下滑移,并推动下段1700万方堆积层的解体和滑移。整个新滩镇被彻底摧毁,约有200万方土石冲入长江,激起涌浪高达36米,江水倒流3公里以上;在香溪至新滩间,击毁击沉船只近70艘,船员死亡10人。滑坡前舌壅入长江约90米,长江江面被堵塞约三分之一,使本来就是险滩的新滩江段通航条件更加恶化。
  2007年12月初,《财经》记者来到此地,20多年岁月消蚀之后早已物是人非。除了公路上白色的“新滩滑坡体”标牌,已难觅当年踪迹。不过,透过半山腰一道数公里长的岩石断裂带,仍可想见当年的场景。
  新滩滑坡体现在归属秭归屈原镇。该镇长江村副主任、村地质灾害群防群测监测员崔旭东告诉《财经》记者,原新滩镇以及镇政府所在地居民,都已搬迁到外地。目前新滩滑坡体还比较稳定,没有大的变化,但至今仍不允许建房,同时也正在实施坡改梯工程,希望能够稳定其地质。
  在秭归新县城一家快餐店吃晚饭时,记者得知,这家店的老板成瑶就是当年新滩大滑坡的亲历者之一。虽然过去了20多年,她对很多细节仍然记忆犹新。滑坡发生在深夜,持续了几个小时,几乎满耳都是浩大的泥石滚动声。第二天一早,人们惊讶地看到,祖辈生活的村镇全部崩塌滑进了长江。
  从历史到现实,地质灾害几乎与三峡库区所在地如影随形。据2001年10月公布的《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总体规划》(下称《总体规划》)统计,仅1982年以来,库区已发生滑坡、崩塌、泥石流多达70多处,规模较大的40余处;共致死约400人,并造成了严重经济损失。
  


  工程加剧滑坡
  
  三峡二期蓄水后,2003年前11个月整个库区的崩塌和滑坡體就达到了4688处。与2001年全年的2490处相比,短短两年的时间几乎翻了一番
  
  或许意识到三峡工程所处的地质环境的脆弱性,在过去半个世纪内,原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长江水利委员会、地质部、中国科学院、水利部、国家地震局以及众多大学的数千名专家学者,乃至前苏联、美国、瑞典、加拿大、意大利、法国、奥地利、日本等国以及世界银行等机构的专家,都曾先后参与过对三峡地质地震状况的调查和研究。
  按照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说法,无论从深度还是广度而言,三峡工程所做的地质调查,在全世界工程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在三峡工程获得全国人大正式批准之后,1992年到1993年,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就派出2000多人,对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现状进行大规模调查。经1999年调查和核查后,该委员会最终完成了《长江三峡工程库区淹没处理及移民安置崩滑体处理总体规划报告》。
  这份报告显示,仅175米以下就有1302处崩滑体。所谓“崩滑体”,其实就是滑坡和崩塌的合称。
  2000年到2001年,由国土资源部牵头对三峡库区20个县(市、区)所作的地质灾害调查显示,整个三峡库区20个县(市、区)所辖范围内,共有地质灾害点5384处,大多以滑坡、崩塌、泥石流为主,业内俗称“崩滑流”灾害。而在上述5384处地质灾害中,三峡库区长江两岸的地质灾害就占了近一半。
  据国土资源部统计,截至2001年10月,库区20个县(市、区)共发现上报地质灾害2548个。其中,崩滑体2490个,总体积约44.85亿立方米。同时,还有泥石流47条、塌陷6个、地裂缝5个。
  库区2490处崩滑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崩滑体前缘在175米回水线以下的,共计1627处,总体积38.86亿立方米;另一类前缘分布在175米回水线以上,主要分布在三峡移民迁建区,共有863处,总体积约5.99亿立方米。
  虽然三峡地区属于典型的地质灾害易发地区,但地质灾害的真正发生,不仅依赖于内因,往往还要依赖于多种外因的共同作用,比如降雨、人类活动影响。
  毫无疑问,三峡蓄水已渐成这外在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三峡工程自1992年决策上马,至今已超过15年,目前工程建设已进入后期。1997年实现大江截流,为“一期蓄水”,水位从坝前水位65米升至90米;2003年6月后蓄水到坝前135米水位,称为“二期蓄水”;2006年9月后蓄水到156米水位,是为“三期蓄水”;2009年9月后,蓄水将到最高175米,为“四期蓄水”。不过,由于工程进展顺利,四期蓄水有望提前至今年。
  三峡蓄水后,由于干流水位每年在汛期和枯水期都有数十米涨落,水位急剧上升或下降,很容易导致一些老的崩塌、滑坡体复发,引发新的崩塌、滑坡。因为当水渗透进坡体,会软化土石,抬升坡脚,并增加坡体负重,从而诱发滑坡的发生。
  在2003年6月进行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后,这种影响已经开始显现。
  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指挥部的一份材料显示,截至2003年11月,据重庆和湖北两省市上报,整个库区的崩塌和滑坡体达到了4688处。与2001年全年的2490处相比,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几乎翻了一番。
  《财经》记者获得的一份关于三峡地质灾害防治的官方报告显示,2003年135米蓄水以来,共监测到较强烈变形的崩塌、滑坡体98处。其中,2003年6月蓄水到135米水位后,监测发现较明显变形的崩塌、滑坡共计34处。而2004年,整个库区产生新变形的崩塌、滑坡达到33处,2005年该数字为23处。2006年,新产生变形的崩塌、滑坡下降为两处;2007年汛前,新产生变形的崩塌、滑坡又增加到六处。
  除了蓄水产生的直接影响,与移民相关的人为活动,也会成为诱发地质灾害的一个主要因素。因为在地势崎岖不平的三峡地区,长期以来人类生存条件恶劣。人为活动对于地质的扰动,本来就已十分明显,并成为导致不少地质灾害发生的主要因素。如今,虽然有不少移民从库区迁出,但鉴于大片适合耕种的低海拔地区被淹没,人类活动对于地质的影响并没有得到有效缓解。
  中国地震局地壳应力研究所欧阳祖熙等人对奉节新县城的监测就表明,1999年到2002年出现的变形,除了强降雨,主要和人类工程活动有关。
  伦敦帝国学院地球科学与工程系教授伊欧尼斯弗尼阿迪斯(Ioannis Fourniadis)在2007年出版的第84期《地形学》杂志上也指出,在三峡水库蓄水,以及居民迁徙到更高海拔地区之后,一些古滑坡带可能会重新复活,新的滑坡也可能会被引发。所有这些,都会使得滑坡发生的频率和强度出现上升态势。
  


  千将坪悲剧
  
  千将坪滑坡事件的发生,与三峡工程二期蓄水仅仅间隔六个星期
  
  2003年7月13日发生在湖北秭归县千将坪的滑坡事件,最为国内外地质专家所关注。此时,距离三峡工程二期蓄水仅仅六个星期。
  从秭归县沙溪镇西行近1公里,过长江支流之一青干河的虹桥约300米左右,就可以看到千将坪滑坡体。虹桥边所立的一块碑上,还赫然记载着三峡库区2003年6月1日蓄水至135米。
  7月13日凌晨,千将坪大规模滑坡发生,大约2000万立方米体积的土石倾泻而下,导致24人丧生。
  当时居住在滑坡体上的,除了500多村民,还有硅厂、砖厂的1000多工人。现年72岁的原千将坪村村民谢克兴告诉《财经》记者,在二期蓄水一个月后,青干河的水面几乎比以前宽了一倍。村民在山上、地里甚至房子周围,很快也都发现了地面开裂的现象。
  沙溪镇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也向《财经》记者证实,地面裂缝的确是在蓄水之后才出现的。在接到镇政府的汇报之后,上级政府组织了相关专家前往实地考察。但结论是崩滑不会很快发生,因此没有组织搬迁。
  幸运的是,当地历来属于地质灾害高发区,基层政府和农民比较警觉。村民在滑坡发生之前数小时组织撤离,才未酿成更大的劫难。
  7月12日晚,天黑得没有一点光,地面开始出现险情。家住千将坪村南头的周祖贵连装着随身物品和几千元钱的箱子也没来得及带,就拉着老伴向北一路狂奔。他对《财经》记者回忆说,刚跑过虹桥,身后浓黑的夜色里就开始传来巨石如闷雷般的滚动声,以及逃生者惊恐的喊叫。
  短短几分钟内,半座山就崩塌了下来,涌进了青干河;崩滑体阻断了几百米宽的青干河,并冲到了对岸。河里的涌浪高达四五十米,附近的船只全部被打翻,两公里外长江口的渔船也被打翻。
  山体下滑的速度之快和规模之大,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料。沙溪镇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崩滑发生时,四位村民乘坐一辆北京吉普强行闯进禁区要搬东西,但卷起的巨浪把车子一下子打进了河里,车中四人至今仍被深埋其中。
  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秭归县地质环境监测站工程师王恩锐表示,千将坪滑坡事件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了8000万元,1300多人被迫搬迁避险。这一特大型滑坡事故发生的时间,与三峡工程二期蓄水之间仅间隔一个多月,引起了中央的高度关注,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曾亲临现场视察。
  滑坡发生四天后,官方发布了该滑坡的初步成因,称集中降雨是主要诱因。据当时的新华社报道称,国土资源部地质专家认为,“千将坪滑坡所在地的地质结构条件本就不利于山体稳定,而当地滑坡前持续十天的强降雨诱发了滑坡。”
  2005年3月,国土資源部下属的中国国土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王治华教授和杨日红博士发表在《中国地质灾害与防治学报》上的一篇论文却指出,通过现场调查及综合分析实际资料,结论是:三峡库区二期蓄水导致的水位抬高,是触发千将坪大滑坡的主要原因;雨季强降水仅是辅助因素。
  王治华是中国灾害地质环境遥感领域的知名学者,早在1980年二滩水电开发前期论证中,就在国内首先将卫星和航空遥感技术用于大规模区域性滑坡调查。
  此后,她带领的项目组先后完成了大渡河铜街子、雅砻江二滩、长江三峡、金沙江溪洛渡、白鹤滩、乌东德等六个巨型水电站坝址及库区,以及长江上游,青、甘、川、滇进藏交通线等区域的滑坡、泥石流、地质环境遥感调查,和许多大型滑坡的遥感调查与监测。
  
  治理之路
  
  中国政府已为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投资近120亿元。随着三峡水库蓄水到最高175米,这一投资必将继续增加
  
  中国政府过去半个多世纪治理三峡库区地质环境的努力,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它基本上排除了长江三峡地区诱发大规模破坏性地震的可能性,为大坝的最终选址奠定了基础;同时,对于地质灾害是否会危及大坝整体运行安全的问题,也初步给出了正面答案。
  陈德基曾任长江水利委员会综合勘测局局长。他于1999年在国际性刊物《工程地质学》上表示,即使库区最大的滑坡体宝塔坪有三分之一滑入江中,也不至于导致长江断流。因为在水位为135米的时候,滑坡只能阻塞三分之一的江面;如果水位上升到175米,则只能阻塞17%的江面。同样,因为大的滑坡体距离三斗坪的坝址都有一段距离,加上可能的滑坡体的总体积也只有三峡设计库容的2%,因此,滑坡导致的涌浪等风险,对于大坝而言,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是,三峡地区原有的地质条件复杂程度毕竟世界罕见。数千年来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破坏可观,加上前期研究大多围绕着大坝本身的安全而进行,库区地质灾害对周边居民以及环境的影响如何,仍然有着太多的未知数。要避免类似千将坪滑坡事件发生,难度仍然很大。
  实际上,在奉节、巴东等新县城的选址过程中,也都因为地质状况而几易其址,历时甚至长达十多年。至今,对于新巴东县城最初选择后又放弃的迁建地——黄土坡的地质状况,在学术界仍然存在不少分歧。
  对于三峡很多地质灾害是否存在长达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波动周期,以及如何在暴雨等极端条件下平衡水位变化幅度与斜坡稳定性的关系等诸多学术问题,目前也仍然没有完美的解答。这意味着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的治理,将充满着艰难的摸索,甚至激烈的争论。
  早在工程上马前,1989年4月,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就决定对距离三峡坝址最近的两个特大滑坡——黄腊石滑坡、链子崖滑坡进行防治工程论证。前者距离三峡坝址64公里,后者仅25公里。但在整个三峡工程400亿元移民投资总概算中,仅拿出6亿元,包干用于三峡地质灾害治理。
  当年三峡工程论证小组地质地震专题论证报告专家之一、中科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孙广忠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也承认:“当时论证时,只是纸上谈兵;虽然专家组对地质灾害的严重性有基本的估计,但由于国家财力有限,并没有估算相关防治经费和总投入。”
  随着三峡工程的建设,地质灾害的严重性开始逐渐凸现。2001年7月17日,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决定,由国土资源部牵头成立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领导小组,负责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快调查、快规划、快立项、快审批、快实施”。
  三个月后,国土资源部制定公布了《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总体规划》。按《总体规划》,2009年前,要对水库175米水位蓄水影响区和移民迁建区内已经查明、急需治理的崩塌和滑坡隐患、塌岸和高切坡等进行有效治理,并建立地质灾害监测预警系统。
  根据朱镕基的指示,为确保三峡水库2003年6月“二期蓄水”,财政部又从三峡基金中拿出40亿元,专项用于“二期地质灾害防治”,治理期限为两年。“二期防治”的重点,是135米蓄水前必须防治的、城镇村屯等人口集中区和重要交通线路、桥梁和港口地区的地质灾害。而最早的6亿元专项防治经费,依然按原有经费渠道、地质灾害防治项目内容和审批方式,“继续抓紧全面落实。”
  二期工程结束后,2003年12月,为了应对2006年“三期蓄水”,国土资源部又拟定了《三峡库区三期地质灾害防治规划》。重庆和湖北两省市上报的防治经费高达156.66亿元,后经过国土资源部、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层层审核和多次论证,中央最终决定拿出73亿元用于三峡库区“三期地质灾害防治”。
  迄今为止,中国政府已为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投资近120亿元。随着三峡水库蓄水到最高175米,这一投资必将继续增加。
  


  猴子石警示
  
  作为三峡蓄水至175米的关键性工程,猴子石滑坡体正在进行新的治理
  
  在与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的艰难斗争中,猴子石无疑是其中的见证者之一。
  作为长江干流上最著名的滑坡体之一,位于重庆奉节新县城中心地段的“猴子石”,是三峡库区迄今投资最大的滑坡治理工程,总投资大约1.8亿元。
  猴子石滑坡体面积为12万平方米,体积450万立方米。站在长江干流上仰望猴子石,只见整个滑坡体自低向高处,呈扇形扩张,陡峭而庞大。奉节县长江港口正好建筑其上。沿着长江港口台阶拾级而上,要走数百级台阶,气喘吁吁才能到达江边公路。
  在江边公路上方,就是奉节新县城的核心区。一幢幢新建的楼房滨江而起,其中包括县政府各部门。该县地质灾害防治中心总工程师程思乾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猴子石滑坡上建有20万平方米房屋,常住人口有5000多,流动人口更高达3万;一旦滑进长江,“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猴子石滑坡关涉数万人生命财产安全,中央政府也投入巨资治理,以防止滑坡体向下滑移。
  在2003年6月三峡工程二期蓄水以前,猴子石滑坡已经历了一次治理,主要措施是在滑坡前缘做护坡、抛石、压脚等工程。在将单块重量为20公斤到200公斤、总体积共计73万立方米的石头抛到猴子石脚下之后,初步完成了150米以下滑体的治理,足以确保水库135米蓄水后滑坡体稳定。
  但是,由于该滑坡后缘较高,随着蓄水高度上升到156米乃至今后的175米、水逐渐淹到该滑坡体高处时,猴子石滑坡的稳定系数就会下降。
  稳定系数,是指滑坡体滑移面的阻滑力与滑体下滑力的比值,该系数超过1,滑坡体比较稳定;小于1,该滑坡就会向下滑移。该系数等于1时,该滑坡则处于“极限平衡状态”。
  目前,这个属于灰岩破碎岩体的滑坡体基本稳定。但专业测算显示,当三峡库区水位达到175米时,猴子石滑坡的稳定系数为1.2;当水库水位在汛期自175米降至145米时,或者自156米降至135米时,该滑坡的稳定系数将仅为0.99-0.94;也就是说,此时猴子石几乎肯定会滑下来——水位的急剧上升和下降,常常是诱发滑坡的原因。
  这就意味着,猴子石滑坡体必须进行新的治理。目前正在建设的续建工程,已纳入整个三峡库区“三期地质灾害治理规划”。2006年5月,猴子石滑坡续建工程开始正式施工,投资总概算为1.59亿元。
  治理的主要方法,是在黄海高程(指相对于黄海海平面的高程,比三峡蓄水水位采用的相对于上海吴淞口的高程高出1.7米左右)156米、166米、176米三个水位线上,分别植入一排“阻滑键”,把滑坡体和滑面以下的岩体连起来,增加对滑坡体的阻力。同时实行地下和地上排水工程,减少对滑坡体的侵蝕;实行水下抛石和钢筋混凝土护坡,确保滑坡稳定。
  《财经》记者在施工现场看到,猴子石滑坡的靠江一侧,在156米、166米、176米高度上,分别有三个施工主洞。施工主洞有一人多高,自西向东延伸约400米。在每个施工主洞中,施工人员分别在与主洞垂直的方向挖38个南北方向的平洞,然后在平洞下挖垂直高度为10米到20米的竖井;用钢筋混凝土把竖井填实,就成了每排38个“阻滑键”。
  目前,在156米、166米高程的水平线上,所有的“阻滑键”建设已经完工,施工主洞也已经封闭。156米水平线阻滑键的后桩,正好对应166米阻滑键的前桩,176米阻滑键也与166米阻滑键互相交错,环环相扣,这等于把滑坡体钉在滑面上。目前正在建设的176米水平线的阻滑键工程,预计将于2008年8月底竣工。
  实际上,猴子石滑坡已成为三峡水库175米蓄水的关键性工程。业内人士对《财经》记者透露,长江三峡总公司本希望2007年汛后就蓄水到166米水位,但因猴子石滑坡未完成治理只有放弃。
  
  史家坡曲折
  
  2006年3月开始实施的史家坡滑坡工程治理,未最后完工,滑坡就已发生
  
  猴子石滑坡让人体验到治理的艰难,湖北省巴东县长江与神农溪交汇处的史家坡滑坡体的治理过程,则更加令人警醒。
  位于官渡口镇西壤口村、与巴东新县城斜对岸的史家坡滑坡体,与附近的营盘包滑坡体合称“营盘包(史家坡)滑坡体”。该滑坡体位于长江及其支流神农溪出口右岸,宽约1000米,纵长约650米,总面积46.54万平方米,总体积为978.7万立方米。
  巴东县国土资源局地质环境股股长邓明早告诉《财经》记者,2007年5月初,长江水位开始逐渐下降;5月18日,长江干流水位刚刚降到145米,史家坡滑坡体就发生了严重滑移。而该滑坡体本是三峡移民后靠安置点,2006年3月才开始实施工程治理;不料治理未最后完工,滑坡就已发生。
  据《财经》记者了解,这个属于三峡库区三期应急抢险紧急实施I类项目,目前已投资4000多万元。在滑坡体严重变形后,巴东县政府只好再耗资714万元,把该滑坡体上的73户、349人全部迁走。
  据巴东县政府材料,该滑坡体治理方案为“抗滑桩+格构(锚)护坡+挡土墙+排水沟+监测”。截至滑坡体变形时,营盘包滑坡体的29根抗滑桩和160米以下的护坡工程已全部完成,史家坡滑坡的127根抗滑桩已完成105根,前缘护坡、挡土墙和排水沟等工程全部完成。”
  忆及半年前滑坡体变形的场景,附近的农民至今心有余悸。住在附近的农民石金安告诉《财经》记者,滑坡发生时,距离江边最近的一栋四层居民楼最先倾斜,严重时倾斜48度;然后整个楼房向空中鼓起,最后全部陷落下去,被滑坡体和江水淹没,只剩下顶层露在外面。住在公路上方海拔很高的一家农户,房屋门框也已严重变形,根本关不上门。
  12月初,《财经》记者在史家坡滑坡现场看到,长江干流岸边的一排抗滑桩有十多根已严重变形、倾斜;本来呈现一条直线的抗滑桩已经弯曲,很不整齐。在滑坡体腰部的公路上,几个农民正在清理刚刚拆除的房屋,把一些砖石木料往拖拉机上装。
  滑坡发生后,巴东县政府向湖北省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办公室递交的汇报材料称,史家坡滑坡主要是由于三峡水库水位回落的动水压力牵引,导致局部失稳变形;同时,5月11日70毫米的强降雨,也造成雨水入渗滑坡体内,未能及时排出;地下水积聚坡体内,也严重伤及护坡稳定。
  汇报还称,经勘探设计后,该滑坡最早申报的治理费用为8684万元。但报至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后,经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下称中咨公司)初步评审,投资被压至6978万元。
  2005年11 月,中咨公司核心专家组评审后认为,上述投资依然太高,要求按5000万元的投资限额对治理方案再次优化,包括抗滑桩由156根减少至134根,取消营盘包的护坡。经过设计调整,投资概算被最终压缩为4894万元。
  2005年11月9日,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了中咨公司拟定的这一评估报告。在发改委最终批复的治理方案中,抗滑桩仍保持为156根,但项目总投资进一步减少为4640万元。
  据《财经》记者了解,湖北省政府为此向国务院先后递交了四份报告,要求重新评估该项目投资状况。中咨公司则坚持认为,巴东县防治部门上报的工价太高。
  


  尚难预见的投资
  
  地质灾害本身往往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目前仍很难准确估计整个三峡库区所需的总防治投资规模
  
  《财经》记者在就史家坡滑坡进行采访时,许多人认为,这一治理过程出现的曲折,更多地是显示了人们面对复杂地质灾害的无奈。
  对于地质灾害防治,目前主要措施可分为两类:一类为非工程措施,包括监测预警和搬迁避让等;另一类则是采取工程治理,如猴子石滑坡。
  实行工程治理,效果最为直接,但投资最大,主要针对蓄水后不稳定、危及库区居民生命财产的崩滑体和塌岸;如果工程治理成本太高,则实行搬迁避让;对蓄水后仅存在潜在不稳定的崩滑体和塌岸,则实行监测预警,如此投资最小。
  目前,工程治理仍是应对库区重大地质灾害的主要手段。以“二期地质灾害防治”为例,估算为39.08亿元的总经费中,崩滑工程治理投入为19亿元,库岸防护为8亿元,高切坡和深基础处理为7亿元,搬迁避让仅为2.16亿元。此外,调查评估投入约为2.05亿元,而监测预警、规划和科研经费等,更是只有5100万元和3600万元。
  治理需要经费,没有钱,滑坡治理寸步难行。但是,到底应该投入多少钱,才能确保制止滑坡灾难的发生,同时最大限度地节约宝贵的财政资金?在这个问题上,三峡库区固有的地质复杂性,给现行投资机制出了难题,进而给三峡地质灾害治理造成了障碍。
  三峡地质灾害防治的治理投资机制,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
  以最早的链子崖和黄腊石滑坡治理为例。这两个工程启动于三峡工程开始之前,由当时的地质矿产部负责实施,所需资金来源主要分为两块:一块由财政部拨付,共计6000万元;另外一块由当时的国家计委拨付,共计3000万元。资金来源是具体和明确的。
  1992年三峡工程上马后,地质灾害治理投入并没有列为单项投资,而是被纳入三峡移民资金的“大盘子”,即从400亿移民开发资金中拿出6亿元,作为专项防治经费。该资金的使用,由国务院三峡建委办公室移民开发局主管;执行库区地质灾害勘察、设计的,则是长江水利委员会所属勘测规划机构。整个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工作,与当时的地质行政管理部门基本处于体制上“脱钩”状态。
  2001年7月后,随着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形势日益严峻,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决定将三峡地质灾害防治转由国土资源部主管;其具体管理体制,也转变为“国土资源部制定规划,计委立项,重庆市和湖北省组织实施”。
  此后,国务院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工作领导小组正式成立,办公室设在国土资源部地质环境司。为了实现对地质灾害防治的统一领导,湖北省和重庆市还分别设立了“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办公室”;三峡库区20个县(市、区),也都按照要求成立了地质灾害防治中心和监测站。
  第一批40亿元投资从三峡建设基金中支出,防治工程项目的审批者则为发改委。此后的二期、三期地质灾害治理,具体流程是由沿江各县市上报防治工程项目,然后由各省汇总后上报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指挥部;指挥部拟定最初的防治规划后,再上报国土资源部地质灾害防治领导小组辦公室。在国土资源部和发改委等部门协商之后,将确定库区20个区县的治理项目和投资规模,把整个资金切块分到两地财政部门。
  以湖北省为例,二期防治项目中,崩滑体项目56个,塌岸防护22段;仅巴东新县城,就要建深基础和34处高切坡,居民搬迁避让点55处。中央财政把11亿元投资切块拨给湖北省政府,具体由湖北省地质灾害防治办公室组织工程实施。
  这套管理和投资机制,在实际执行中,仍难以应对多变和复杂的现实。
  整个三峡库区的治理,由国土资源部统筹负责,但实际上,部门分割的问题并未得到彻底解决。以二期地质灾害防治为例,在40亿元的防治总投资中,有7亿元由三峡建委移民规划司掌握;这些资金,主要通过各地移民局下拨到各县市移民局,专项用于高切坡和深基础的防治。而在三期地质灾害防治中,在73亿元的总投资中,有23亿元由该部门掌握,专项用于治理高切坡。
  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专家们普遍表示,由于地质灾害本身往往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目前仍很难准确估计整个三峡库区所需的总防治投资规模。
  与一般性工程相比,地质灾害防治工程的不可预见性要大得多。工程开挖后,往往发现很多滑坡体比之前预期得更深、体量更大,因此必须变更工程设计。但往往因为中央投资规划已定,很难灵活加以修改,这就使得治理项目经常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复杂的博弈
  
  一些县市与中央在项目资金上的“拉锯战”背后,潜在的风险和成本也是巨大的
  
  让情况更加复杂化的是,由于三峡库区诸多县市均为贫穷、落后的农业县、山区县,交通不便且财力拮据,因此,在申报工程治理项目中,的确有一些县市多报地质灾害防治项目、夸大灾害严重性,以套取中央项目资金。
  据接近决策层的一位地质专家透露,在编制三期防治规划时,库区各县市上报的1252个防治项目,申请的投资总金额累计高达156.66亿元。
  上述数字远远超出中央有关部门和指挥部的估计。为了解实际情况并确保财政投资效率,三峡地质灾害防治办随即派出17个专家组,奔赴库区对所有地方上报项目进行了现场查看和筛选。在统一进行地质勘查后,最终的三期防治规划投资被压缩为75.52亿元,砍掉了一半以上。
  也许是由于上述问题,在三期治理中,中央不再把整体治理资金切块下放到库区各县(市),而是采取各地上报,由发改委采取逐个审批的办法来核准治理项目。这就意味着,一个治理项目要批准,必须有可行性论证报告,并接受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的评审,然后才能上报。无疑,对于三峡库区各县市而言,这一举措使得工程立项门槛大为提高,获取资金的难度也剧增。
  但这种博弈带来的成本或许也是巨大的,因为在层层报批中,难免出现效率损失甚至决策失误。据《财经》记者了解,三峡库区各县市反映最普遍的,就是中央治理项目投资批复太慢,审批时间过长,可能贻误最佳时机。
  巴东县国土资源局纪检组长向仕伟就对《财经》记者表示,该县的三期地质灾害防治项目,早在数年前就启动了地质勘察和规划工作;但等待上级的项目评审,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直到2006年5月才得以正式开工。此时距离156米蓄水,只有四个月的时间。
  同时,层层审批固然可以打压地方政府的虚报行为,但其带来的投资金额缩水,也很可能伤害真正需要巨额资金的治理项目。这就使得一些地质灾害防治工程有成为“半拉子工程”的危险,甚至会埋下严重的地质灾害隐患。位于重庆市云阳县的张飞庙滑坡治理,就是一个典型例证。
  现在的新张飞庙位于长江南岸盘石镇西部山坡,与云阳新县城隔江相望。为给三峡蓄水让路,作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张飞庙,于2002年10月8日搬迁至此。不幸的是,作为三峡库区最大的地面文物搬迁项目,新张飞庙正好建在滑坡体上。三峡水库蓄水后,新庙址的东侧园区地面已发生多次变形。
  之所以如此之快就出现地面变形,据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投资评估问题。张飞庙地质灾害治理工程的最初预算费用为5000多万元,但中咨公司聘请的专家经过考察后,认为该滑坡不会滑移,遂把投资压到1000多万元。
  在2007年夏季出现滑坡险情之后,重庆市申请到中央新增投资8000多万元。目前张飞庙滑坡三期治理正在实施中。
  


  寄望长效机制
  
  未来的气候变化,是在思考建立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的长效预防和治理机制时,不能不考虑的巨大變数
  
  从《财经》记者调查来看,现有地质灾害治理项目的投入不足,已经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
  以湖北省为例。该省三峡库区四个县的崩滑体和塌岸防护二期项目,已于2004年8月全部完成。实际上,当初规划2003年6月前完成搬迁避让的55个灾害点,迄今为止只完成了19处搬迁。其余的36个崩滑体,由于资金紧缺,至今依然未能搬迁。
  作为地质灾害的重灾区,巫山县和奉节县也是重庆市距离三峡大坝最近的两个县。奉节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陈建华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该县二期地质灾害防治项目共计耗资3亿多元,三期蓄水应急治理项目也投入了3.66亿元,但是“目前防治资金依然紧张”。
  当然,对于陈而言,面临的最大问题还在于,由于目前的地质灾害治理投资都是按项目拨付,工程竣工验收后项目就正式完成,不会再有后续资金。但一个工程的生命周期,往往达50年甚至更长;后期的维修和管理,以及监测预警系统的建设,对于整个地质灾害防治体系来说,同样重要。
  湖北省地质灾害防治领导小组办公室调研员马霄汉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就表示,随着三峡水库逐步蓄水到175米水位,一些原本被划入专业监测范围的滑坡,很可能会变成必须采取搬迁避让的项目。这些资金届时将从何而来?这也是一个问号。
  这些也是三峡库区诸多县市都必须面对的最为急迫的问题。不仅仅是各沿江区县,甚至对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指挥部而言,也是迫在眉睫。因为目前正在运行的地质灾害专业监测系统,所需收入也是按照项目投资立项,资金目前只批准到2009年三峡工程最后竣工。但之后呢?
  没有人能准确预测,在蓄水达到175米之后,到底能在短期或者中长期内诱发怎样的地质灾害。能够确定的是,在技术上彻底解答这个疑问,还有很长的路程。
  2006年底,中国气象局等多部门完成的《气候变化国际评估报告》指出,20世纪50年代以来,三峡库区所在的西南地区山地灾害的波动周期缩短,成灾频次和损失都在增加。
  该报告还预测,未来南方的大雨日数将显著增加,暴雨天气可能会增多。因此,从现在到2050年,西南地区山地灾害活动强度、规模和范围都将加大,发生频率也将增加,损失也会更为严重。
  这个因素,是决策者在思考建立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的长效预防和治理机制时,不能不考虑的巨大变数。根据主流科学家的观点,最起码在今后百年内,由于全球变暖而引发的极端性气候事件增加的大趋势不会改变。
  如果不能对这些尽早进行规划,届时,中国将很难从容应对三峡库区可能的地质灾难,并尽快建立起可以佑护今后几代人生命安全的、可以信赖的长效机制。
  毕竟,地质灾害的阴影,距离这个脆弱的地区并不遥远。
  
  本刊记者杨彬彬对此文亦有贡献
  
  三峡工程大事记
  ▲1919年,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之二——实业计划》中谈及对长江上游水路的改良:“改良此上游一段,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
  ▲1953年,毛泽东在听取长江干流及主要支流修建水库规划时表示,希望在三峡修建水库,以“毕其功于一役”。
  ▲1984年4月,国务院原则批准由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组织编制的《三峡水利枢纽可行性研究报告》,初步确定三峡工程实施蓄水位为150米的低坝方案。
  ▲1986年6月,中央和国务院决定进一步扩大论证,责成水利部重新提出三峡工程可行性报告,成立了14位专家组进行了长达两年八个月的论证。
  ▲1989年,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重新编制了《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可行性研究报告》,认为“建比不建好,早建比晚建有利”。三峡工程的实施方案确定坝高为185米,蓄水位为175米。
  ▲1990年7月,国务院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成立;至1991年8月,委员会通过了可行性研究报告,报请国务院审批,并提请第七届全国人大审议。
  ▲ 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
  ▲1994年12月14日,三峡工程正式开工。
  ▲1997年11月8日,三峡工程实施大江截流,是为一期蓄水,坝前水位从65米提高到90米。为期五年的一期工程完成,转入二期工程建设。
  ▲2002年11月6日,三峡工程导流明渠截流成功。11月7日,三峡三期主体工程正式开工。
  ▲2003年6月1日,三峡工程实现二期蓄水,水位达到135米高程。
  ▲2006年5月20日,三峡大坝举行全线建成庆祝仪式,达到海拔185米设计高程。 整个仪式历时8分钟。
  ▲2006年9月,三峡工程实现三期蓄水,水位达156米高程。
  ▲2007年12月21日,长江三峡总公司宣布,三峡工程将提前一年基本建成。原计划2009年9月四期蓄水,现有望提前至2008年汛后,达到172米或最终水位175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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