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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沟》里的赵大爷、《茶馆》里的常四爷、《雷雨》里的周朴园、《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如果从1942年在“四一剧社”扮演《日出》中的黑三算起,郑榕的艺术生涯已有整整70个年头了;而如果从他在大同中学首次登台,在《请医》中男扮女装反串算起,他的艺术道路早已走过了70个年头。在人艺新戏《甲子园》中,88岁的郑榕坐在轮椅上,再次登台。
郑榕说:“很多人笑我自不量力,说这么大岁数还演戏!为什么我还要来演呢?其实我是想试试,人艺过去的老表演传统——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如今还灵不灵。那是我们经过了多年的学习、探索和借鉴,积累下来的。中国话剧的立足点是中国大地,根基是中华民族的精神,离开了这两点还看什么呢?”
这不是我的不能卖
《甲子园》讲述了一个要把养老院的楼房拆了的故事。第一次看《甲子园》的剧本,里面有些话让郑榕感触颇深,“这个房子不是我的,不能卖”,郑榕觉得这是金子一般的语言,“现如今的社会,有多少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原剧本中,郑榕饰演的“老革命”,是个曾经参与解放宛平城的旅长,得了老年痴呆症,只会说“冲锋!”、“前进!”、“打!”郑榕找到何冀平,說:“我不能演一个让人骂的老革命干部。他们打下来的天下,他们有权利说话。”为这个角色,郑榕要求第一必须要改动剧本,第二必须要体验生活。
郑榕托人找到了95岁、曾经是空军副司令员的老红军王定烈,和他长谈。“在一场激烈的战役中,王定烈的勤务员为了吸引敌人的炮火,被敌人乱枪打死,不到18岁,和王定烈一样,都是被妈妈拉着手去参军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郑榕的眼睛湿润了。
《甲子园》中,当几位老人准备搬离“甲子园”,郑榕突然提高嗓门大吼:“不能搬!就差这最后一颗子弹了!”说着比划出打枪手势,将“敌人”击毙后把手放在肩上,仿佛肩上扛着枪。这个动作就是郑榕与王定烈长谈得到的启发。“他每次打完敌人都喜欢把枪扛在肩上,这个动作给了我灵感。”郑榕说。
以前在人艺,一体验生活就几个月,挣得虽然不多,但是够吃够喝,郑榕说他们那会儿只知道演戏,没有其他任何想法。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踏踏实实演话剧了,大都是奔着演影视剧赚钱去的,也没有时间体验生活了。郑榕常说:“我一生没做过多少事,只是经历了一些人生的风雨。我不是科班出身,底子薄,周围的人都比我成熟。演戏演的是名著,合作的都是名导演、名演员,一点点把我带出来。我只能说,我是个幸运的人。话剧使我这一辈子生活得非常充实。话剧这个事业已经与我的生命凝结在一起了。它是我赖以安身立命之所在,是我生活的全部。”
焦菊隐教会他在舞台上生活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郑榕看到沦陷区有大批的爱国青年参加到了抗战的行列中,热血沸腾,他主动退掉了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仅仅学了一年的学业,画了一幅手持宝剑的自画像,誓在民族危亡时刻挺身而出。随即,他只身来到西安报名参加了“中央战时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没想到的是,当时国民党成立的“战干团”是一个反动的组织,解放后这段经历给郑榕带来了无穷的烦恼。
1950年,郑榕经朋友介绍进入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前身“老人艺”。刚进“老人艺”时他并不是演员,而是舞台布景的临时工。解放初期人艺以歌剧为主,但郑榕从小五音不全,又没有上过正规戏剧院校,第一个歌剧《长征》,队里的人全在台上跑龙套,他却被搁在了宣传组。直到“老人艺”聘请焦菊隐来执导老舍的新作《龙须沟》后,郑榕才被焦菊隐看中,让他饰演《龙须沟》中的泥瓦匠赵大爷,这是郑榕第一个有影响力的角色。
郑榕是在人艺和焦菊隐合作最多的一位演员。郑榕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焦菊隐说“过去你是知道怎么在台上演戏,我现在要教会你怎么在舞台上生活。”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体验生活。《龙须沟》体验生活两个月,《雷雨》六个月,后来体验生活也成了人艺的传统。
1958年,在焦菊隐执导的《茶馆》中,郑榕出演常四爷。后来郑榕回忆说,那时的他30多岁,对这个角色有偏见,觉得剧本中必须有一个说正面话的硬汉子,上了舞台,也就按照概念化的方式表演,塑造了一个很“硬”的硬汉子。1982年拍摄电影《茶馆》,郑榕第一次看了当年话剧《茶馆》的录像,看到录像里那个“张牙舞爪、高声粗气”的常四爷,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这时候他想起了老舍先生说过“这个戏一定要演出茶馆的文化,中国人是最有智慧的”。他突然悟到,《茶馆》看的是民族魂,而不是看热闹,常四爷也是有灵魂的人。从那以后,常四爷这个角色才真正在舞台上“活”了。
“从1958年演第一场到1992年的告别演出,《茶馆》几乎就是我演剧生涯的主角。看《茶馆》能看出我在思想认识和表演技巧的成长。”郑榕说。2005年复排焦版《茶馆》,郑榕又作为艺术顾问小组成员将自己经历过旧社会、和焦菊隐导演合作以及一辈子演戏的经验,都传递给了年轻演员。
一份未完成的答卷
1996年,曹禺逝世,郑榕写了一篇文章,《一份未完成的答卷》。他认为曹禺先生笔下的周朴园对自己像是一份学生的答卷,在老院长健在的时候,这份答卷没有最后完成,心中感到深深的歉疚。对从1954年开始扮演的《雷雨》中的周朴园这个角色,郑榕用了近五十年时间不断研究和总结。
几年前,人艺拍摄了一部关于郑榕的人物传记片,《丹心一点到春时——记话剧表演艺术家郑榕》。在这部片子里,朱琳说:“郑榕是一位学者型的表演艺术家,他走进排练场,就像走进圣殿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创作中,几十年如一日。”朱旭说:“他的用功程度是独一无二的。”宋丹丹说:“郑榕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觉得一辈子很难成为他那样的艺术家。”
传记片里还讲到,郑榕因为没有行政级别和职务级别,所以在住房和退休金上很吃亏,都很低,一直到现在还住在方庄的普通住宅楼里,但郑榕从未抱怨,还很感激剧院给了他那么多扮演角色的机会。濮存昕说:“郑榕是一个艺术至上的人,让人尊敬,在话剧百年所评出的100位突出贡献的工作者中,我很奇怪的是没有郑榕,他怎么想我不敢问,但我觉得脸有点烧得慌,因为我是。”
在话剧《丹心谱》中,郑榕饰演的老中医方凌轩有这样一句台词:“干工作,像春蚕吐丝,要兢兢业业到死方休;做人,要像点着的蜡烛,从头燃到脚,一生光明。”
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郑榕从随身背的旧布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有三本书:《存在主义美学与现代派艺术》、《反危机的文学——现代主义文学新析》和《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是他随身带着的。眼前这位88岁的老人,50多岁才学会骑自行车,70多岁才逐渐领悟舞台角色,80多岁依然会为了演好一个角色去体验生活。
早在2005年夏天,朱旭、郑榕等人主演的《屠夫》在北京连续上演33场,令一度沉寂的话剧市场为之一振。当时就有评论写道:“20多年的时代变迁使北京人艺的现实主义受到空前的挑战,而75岁的朱旭和81岁的郑榕则让所有热爱北京人艺的人又回到了曾经的光辉岁月。”
郑榕说自己并非出身艺术世家,从小既无艺术的熏陶,也不具备特殊的聪明睿智,只能靠勤奋、严谨、扎实的治学态度来对待表演艺术。郑榕写的《龙须沟》、《茶馆》和《雷雨》的人物分析、角色自传足足有十几万字。郑榕就像他在《茶馆》里面扮演的常四爷一样,挣着有数的钱,过着有底线的生活。